《故剑情深》 第1章 听茶客 “啪——” “列位客官,今天来说说那位‘天下第一剑’”,说书人醒木落下,语气铿锵,“传闻这位仙尊年少时,曾为一故友折剑。” “若只为挚友折剑,倒不算奇事。可诸位可知——”他声调一扬,“他折的,是那把名剑‘天河倾’!” “咳、咳咳……” 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从角落传来。茶客们齐刷刷转头——只见一个少年蜷着身子,以袖掩面,肩头轻颤,怀中紧抱一柄月白长剑。 九微好不容易缓过气,一抬头,正对上满堂灼灼目光。 他面上尴尬,直觉该说些什么:“你说的天下第一剑……可是谢雪衣?” 满堂霎时一静。 说书人脸色骤变,手中折扇“啪嗒”落地。邻座茶客手一抖,半盏冷茶泼在衣襟上。更多人悄悄起身,不动声色地向门口挪去。 “小、小道友慎言!”说书人弯腰拾扇,声音发紧,“那位尊上的名讳……实在不宜宣之于口啊。” 九微垂下眼,素白指尖不动声色地抚过剑鞘上的纹路。 他一身烟紫广袖,领侧用银线绣着流云纹,墨发松挽,袖摆垂落时巧妙掩住怀中长剑,也隔开了四周视线,只余面上一点浅淡笑意。 那笑意极淡,如春山薄雾,朦胧间唯见眼尾两点胭脂小痣。 堂中响起几声细微的抽气声。 茶香袅袅,说书人忽然猛一拍案,惊得众人一颤,倏然回神,“传闻他葬剑时,曾引来九霄神雷轰鸣!” 话到此处,窗外天色陡然一暗。 轰隆! 惊雷响彻云霄,震得茶碗叮当作响。众人尚未回神,但见木屑纷飞——临窗那扇雕花窗棂应声而碎。 一道玄色身影利落翻窗而入,来人约莫二十左右,身着墨色窄袖劲装,胸前以银线绣着猛兽图腾——正是河东裴氏家徽。他目光如电扫过全场:“在下河东裴氏裴之昭,有妖物作祟,诸位避让!” 满堂哗然中,他视线忽地定在窗边——那抱剑少年竟还安然坐着,连衣袂都不曾乱一份。 “可否借剑一用?”裴之昭转过身,却见少年倏然侧身—— 九微方才急忙用广袖掩住了桌上茶点,此刻他抬眸打量来人,连衣摆沾了灰也不顾,只轻声道:“我同你去。” 他起身时顺手将最后一块茶酥塞入口中,抱剑跟上裴之昭跃出窗外。 裴之昭带着九微在屋顶几个起落,却发现身旁的少年身法滞涩,速度远跟不上自己。他眉头一皱,索性停下脚步,两指并拢搭上九微脉搏。 “筑基期?”裴之昭收回手,语气带着不可思议,“你可知前方作乱的是能吸食魂魄的魇妖?这点修为也敢凑热闹?” 九微被戳穿,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这个嘛……剑是离不得身的。”他晃了晃怀中长剑,眼尾红痣在日光下格外明艳,“实不相瞒,这是我情郎送的定情信物呀。” 裴之昭被他这话噎住,神色复杂的看了眼那把显然并非凡品的剑,最终只淡淡落下一句话:“抓紧了。”说罢拎着九微的力道又重几分,化作一道流光掠过屋脊。 不过瞬息,二人已落在城西一处荒废宅院前。院中黑雾翻涌,一只半透明的妖物正从枯井中缓缓爬出——它形似巨蛛,腹部裂开的口器中不断滴落腥臭黏液,八足却是由无数扭曲人脸拼成。 那些都是被它吞吃的生魂。 裴之昭面色一沉,语气中是毫不掩饰的嫌恶:“当真是孽畜。” 九微看着这丑陋妖物,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实在是……上不得台面。 “借剑一用。”裴之昭伸手欲拿,九微却突然抬手,轻轻覆上他的手背。 少年柔软的指腹温热,与裴之昭练剑留下的薄茧形成鲜明对比。那宽大的袖口随之滑落,垂落在裴之昭的手腕上。浸湿的布料在初春的凉风中透出丝丝寒意,让他动作微顿。 这只手……虎口光滑,指节柔软,确实不像是常年握剑的手。 “你……”裴之昭猛地想起方才“情郎赠剑”之说,可不等他抽手,九微已带着他握紧剑柄。 “铮——” 清越的剑鸣破空而出,月白长剑应声出鞘。剑身流转的寒光比日光还要刺眼几分。那些由生魂组成的蛛足一接触到剑光,立即发出哀嚎。 九微早在剑出的瞬间就松手退开,几个闪身躲到断墙后,见裴之昭还盯着自己发愣,探出半个身子挥挥手:“裴公子加油呀!” 裴之昭嘴角一抽,原本流畅的剑诀卡顿了些许,不得不凝神应对。他提气运身,足尖轻点,不过几步便破开阻碍。 手腕轻转,剑锋翻转间便带起几缕霜雪般的剑气。 裴之昭心下诧异,这剑竟似有灵性般,总能先他心意半分。蛛足被逸散的剑气斩断,妖物吃痛狂啸,猛地将剩余蛛足插入地面,整个院落顿时黑气翻涌,无数怨魂如锁链般破土而出,直取他双目。 裴之昭旋身避过,发尾迎风猎猎。他借势腾空,长剑在掌心轻振,竟自发漾开圈圈月华似的清辉,似乎是正在回应。 名剑有灵。他暗赞一声,不再收敛。身形如鹤掠空,将自身灵力化作一道符箓,以剑气为媒介,一式穿云拨月直指蛛母腹部复眼。 蛛母从中一分为二,却没有鲜血四溅,而是化作漫天飞灰。那些被囚禁的生魂纷纷舒展,在阳光下泛起温柔光晕,渐渐消散。 是裴家独有的祭灵之法。 裴之昭收剑回鞘,微微喘息。他低头看了看这把剑,复又抬头看向坐在屋檐上的九微。 唉…… 裴之昭摇了摇头,不着痕迹压下心头那分遗憾,由衷夸赞:“好剑。” “那是自然。” 九微跳下来,拍了拍衣摆的灰尘,作势要接过剑,笑中带着几分狡黠。 他抬起右手,裴之昭的目光顺着垂落的衣袖滑下,看见了那抹水痕,应当是方才在茶楼匆忙间沾染上的。 怪不得。 茶楼在当地颇有名气,据说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是被请上二楼的雅客,都能尝到一壶特制的“碧潭飘雪”。 想来路上时不时传来的阵阵清香,就是此物了。 可此时—— 一阵微风拂过,送来的却不是清冽的茶香,而是一股甜腻得发闷的异香,丝丝缕缕,缠缠绵绵。 裴之昭面不改色,只顺势将剑递过去。 就在九微指尖即将触到剑鞘的刹那,裴之昭忽然翻腕,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 "你......"九微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抬眸正对上裴之昭的视线。 裴之昭目光灼灼,紧盯着他。手上动作陡然加重,不待九微反应,右手已闪电般朝着他的脖颈而去。 一击即中。 清光乍现,如涟漪般荡开。甜腻香气骤然浓烈,又在下一刻消散无形,只余下一声似有若无的轻笑。 裴之昭挥开那阵香风,面色不虞。 “呵……” * “别笑了。”幻境之中,九微听着四面八方传来的诡异笑声,不禁皱了皱眉,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真的很难听。” 那声音似婴孩啼哭,又像野兽尖细的长啸,怎么说都和笑沾不上边,偏生要拿这种腔调不断重复着“嘻嘻”、“嘿嘿”和“桀桀桀”。 这镜妖到底是从哪学来的这种东西。 那笑声陡然停住了,活像只打鸣到一半被掐住脖子的公鸡。 还未等他细想缘何安静下来,整个幻境就开始剧烈震动,倏然间天旋地转。这片混乱中,一片素白的雾气自地面升腾,缓缓舒展、变形,最终又化作漫天风雪—— 凛冽寒意扑面而来,九微摘下鬓边的细雪,已置身于一片茫茫雪原。 风雪呼啸间,一道修长身影正背对他站立着。那人一身银白衣衫,袖口淡蓝内衬上云纹若隐若现,发如泼墨,仅以银冠轻束,几缕青丝垂落,似乎从不为风雪动摇。 忽然,那人手腕轻转,一道清冷剑光破空而出。不带丝毫杀气,却让漫天飞雪为之凝滞。 高阶修士修炼至臻,以术法为媒、灵力为引,能招来天地异象。可像这般随心而动,雪随剑止的,他只知道一个。 那人倏然转身,银白衣袂在风雪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银冠下的面容清隽如画。唇色偏浅,眉目清冷,带着些细雪般的疏离。 他朝着九微的方向抬起头,淡淡道:“下来。” 九微循着那目光低头,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坐在枝头。他唇角微扬,纵身跃下时带得满树花枝轻颤。 雪白的梨花簌簌而落,淋了他满身。他轻盈落地,任由花瓣沾满发梢肩头,抬眸时笑意盈盈。 “师兄。” 九微走近几步,轻唤一声,语气带着几分亲昵。 “好久不见。” 那声音缱绻,仿佛情人间的呢喃,可随话落下却是皮肉撕裂的湿滑闷响。 “噗嗤——” 他右手如电般探出,直取对方心口! 手掌没入胸膛,鲜红色的血液喷溅而出,瞬间浸透了他的袖口,几滴温热的血珠溅上他的脸颊。 镜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那张幻化出来的假相如同褪色的水墨般迅速消融。 九微淡然地收回手,垂眸看着指间淋漓鲜血。他偏了偏头,似乎有些不解。 “奇怪……你一面镜子,哪里来的血?” 他随意甩了甩手,放任指尖的鲜血滴落在雪地上,顺势抬起右脚。 咔嚓—— 镜面碎裂的脆响混着惨叫,显得格外刺耳。 “就靠这点伎俩来骗人么?”他脚下微微用力,银亮碎片在靴底化为齑粉,忽然俯身看向那团扭曲的东西。 唉,现在这样可就不好看了。 九微颇有些遗憾地摇摇头,还想好好研究一下,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焦急的呼喊:“景纯小心!有妖气!” 九微闻言立刻收敛周身气息,他转身,只见一名修士负琴而来,步履匆匆,脸上写满了担忧。 他还没来得及出声,一道璨若流星的剑势已破空而至,直逼面门!原来是紧随其后的裴之昭。 “且慢!” 待看清九微模样,那名琴修神色一凛,急声制止,但那剑锋去势惊人,眼看就要触及九微侧颈。 “闪开!” 裴之昭瞳孔紧缩,顾不得其他,一个闪身来到九微身侧,左手急撤剑诀,右臂猛地揽住他的腰身,用力将人往旁边一带! 九微原本从容立在原地,猝不及防被这力道带得一个踉跄。广袖翻卷,他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裴之昭被他这一带,竟也失了平衡—— “唔!” 墨发如瀑般铺散开来,九微背着地,裴之昭一手护在他腰后,另一手匆忙间撑在地面,却仍是半个人压在了他身上。温热的体温隔着衣料传来,凌乱的呼吸近在咫尺。 九微躺在散乱的发丝间,愣愣地眨了眨眼,忽而轻笑:“景纯?” 第2章 引魂香 裴之昭耳根发热,歘地一下直起身来,略显慌乱地整理了下还算齐整的衣襟,轻咳一声别过脸去。 “在下素真,方才多有误会,还望公子见谅。” 琴修? 九微回过神,看着那人递来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很自然地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借力起身,唇边笑意清浅:“没事。” 他收回手,有些嫌恶地右手拈起那片曾经沾了血的衣襟,皱了皱眉,又转头看向裴之昭,“妖呢?” 素真自然退开半步,听到这话有些诧异,摇了摇头,“那镜妖应当是跑了。” “对了。”素真话锋一转,略带歉意地说道:“还未谢过公子。若非你闯入,我恐怕……” “魇蛛死了。”裴之昭突然开口,他擦干剑上的血痕,将剑递到九微手上。 “倒是你”,裴之昭看向素真,抱臂而立,毫不留情地开口:“竟然会被镜妖幻境困住。” 素真被裴之昭说得面露羞赧,尴尬地笑了笑。他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个来回,带着几分好奇地问:“认识?” 九微:“认识。” 裴之昭:“不算认识。” 素真:? “原来依裴公子来看,我们还算不上认识啊。”九微反应过来,率先发难,他眼尾微挑,拖长了语调,连带着红痣也生动起来。 裴之昭面色微变,唇动了动,一时语塞。 从茶楼初遇到现在,满打满算也不过半个时辰。甚至连名讳都还不知,这般萍水相逢,如何能称得上认识? 九微见他沉默,忽地粲然一笑,语气轻快:“不过认不认识的,报酬总该给吧?” 确实,若非自己将他卷入这场风波,此刻他应当还在茶楼里悠闲品茶。 于情于理,都该补偿。 裴之昭抬眼看他。 “你想要什么?” “请我吃顿饭。”九微歪了歪头,语气里满是向往,“去这里最好的酒楼。” 裴之昭:…… 素真:…… 出息。 裴之昭年少时便仗剑天涯,也不是没遇到过知道他底细故意让他身陷险境,事后挟恩相报的人。念及家族脸面,他不仅得给,还得客客气气地给。 像这种狮子小开口的还真是头一回见。 没得到回应,九微目光在他俩之间逡巡。 裴之昭面色古怪,不知是何想法,素真则是捂着脸侧向一边。 九微心里咯噔一下,想起方才裴之昭向他借剑的情景。 就算是旁系微末,也不至于连把佩剑都没有吧。更何况他还是直接报的主家的名号。 莫非,裴家已经落魄至此了?他暗忖,当年就觉得依裴家人那挥金如土的做派,只怕是富不过三代。 没想到竟一语成谶。 早知道这般灵验,当初就不该说那话。不然现在还能好好敲他一笔。 “咕噜——” 在场三人面色各异。 “哈哈哈……”素真终究是没忍住,笑了出来。他走到裴之昭旁边,在他肩上拍了拍,“这可不像你们裴家的待客之道啊。” 裴之昭闻言,瞥了素真一眼,难得露出几分无奈。 “走吧。” 他转身时玄色下摆在风中舒展开,像暮色里掠过的雁羽。走出两步又停下,侧首看向仍立在原处的九微: “不是饿了?” 九微眨眨眼,快步跟上,带起细碎尘埃。他凑近裴之昭身侧,眼中闪着盈盈星光:“我要点最贵的。” 素真抱着琴跟在后面,闻言轻笑:“裴二,听到了没。” 长街尽头的酒楼檐牙高啄,暮色中华灯初上。裴之昭迈过门槛时,九微在他身后轻声嘀咕,他正要细听,却被迎客的小二打断了思绪。 * 湿发垂落在朱红外袍上,洇开几处深色水痕,九微正埋头跟腰带较劲,一脸苦大仇深。 他素来不喜用法术祛尘,总觉得不如清水沐浴来得痛快。再加上适才裴之昭与素真计划在此地盘桓几日,用以追踪那镜妖下落,三人便顺理成章在这间客栈落了脚。 ——房钱自然是裴二公子付的。 眼下这身红衣也是裴之昭差人送来的,九微没吭声,只是默默将自己的储物戒又藏了藏。 他们似乎误会了什么,但这情形……倒也不算坏事。 九微眨了眨眼,坦然接受了这份好意。 只是这衣服着实有点复杂了。 铜镜里映出歪斜的腰封,素白内衬的系带勉强还算齐整,但也实在算不上妥帖。 九微挣扎片刻,终于放弃,随手在腰间打了个结了事。 夜色渐沉,他走到窗边小榻上,并未着急入睡,而是神色专注地盯着手中的物件。 那是几枚质地温润的玉牌,静静躺在他掌心。其中大半都隐约透出丝丝缕缕的血色流光,唯有最外沿两枚,依旧光洁无瑕,在月色下泛着微光。 九微凝眸看了许久,指尖轻轻拂过那两枚玉牌,低低一叹。 他唇瓣微动,声音戛然而止。未竟之语消散在风里,只余一丝若有若无的怅然。 他摇了摇头,不再多想,只将那剑放在床榻边,随即躺下,阖上了眼。 * 云崖宗悬雪殿内,茶香如丝如缕。谢雪衣垂眸静坐,雪色的袖摆垂落案前,袖缘用银线绣着流云暗纹,在他抬手时泛起泠泠微光。 杯中茶汤澄澈,映着谢雪衣过分清冷的神色,他仿若未闻,只缓缓将茶盏移至唇边,轻抿一口。 清衍长老躬身而立,语气恳切,“还望萧宗主出手相助。” 他身后的几名弟子几乎是同时按剑跪地,声音齐整:“恳请萧宗主出手相助。” “嗒。” 他搁下茶盏,瓷底轻叩案面发出一声轻响。 清衍长老额角渗出细汗,忍不住在心底暗骂一声,恨不得将编排谢雪衣道心不稳、修为难以寸进的人千刀万剐。 这近在咫尺的渡劫期威压哪能做得了假? “哦?你可曾听过一句话?” “愿洗耳恭听。”他当即把腰弯得更低,姿态无比恭敬。 “万物有道,法循自然。这个道理,长老应该比本座更明白才是。”谢雪衣终于抬眸,眼底凝着寒冰。 数百年前,虽时不时有妖邪入世,为祸一方,但大多数妖其实并无伤人心思,甚至有不少妖选择重修成人,与人族修士同修大道。 可如今不过短短数年,妖邪的数量翻了数百倍不止。一出世便是大肆杀戮,难道它们竟然丝毫不在乎自身功德? 清衍长老自然是明白其中关窍的,听到这话面色倏地涨红,花白胡须微微颤抖。 他眼底闪过一丝怨怼,却又碍于身份不敢发作,最终只悻悻一揖:“宗主,教训的是。”说罢拂袖,带着一众弟子离去。 一出殿门,那几个弟子如梦初醒,面面相觑。有个胆子大的凑过去问:“长老,咱们不进去了?” “什么?”清衍正在气头上,气冲冲地往外走,听到此话不由得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这群弟子。 几双清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弟子还未曾拜见过萧宗主,不知他……” “长老,萧宗主当真已是渡劫期了?” 好啊,好啊! 这个谢雪衣竟敢当着他的面,对晚辈施了离魂之术! 简直是欺人太甚! “滚滚滚。都给我回去修炼去。”清衍气得脸红脖子粗,无心多言,当即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云海,只余传讯玉碟的声响。 声音颇有几分不忿。 【云崖宗主刚愎自用,拒不出山。苍生危殆,其心可诛。】 殿内重归寂静。 一名青衣弟子垂首近前,在阶下停步,姿态恭谨:“仙尊百年未出世,仙门诸派只怕是私下颇有议论。” 谢雪衣指尖轻抚过茶盏边缘,声音淡漠:“若有不忿,大可直接来云涯宗问剑。” 弟子喉结轻动,静了片刻,方低声续道:“还有一事……弟子前日尝试推演妖族迹象……” 话音未落,谢雪衣已骤然起身。雪色广袖翻飞间,一道寒光没入弟子眉心——竟是直接封死了他的灵脉。 谢雪衣眸光骤冷。这弟子面色青白,印堂间一缕黑气若隐若现,正是屡次强窥禁制、遭忘心阵反噬之象。 忘心阵——若修为低于施术者,触之即忘。如今这弟子连自己反复推演过此事都毫无记忆,若不是他及时发现…… 弟子闻声一震,慌忙伏身下拜。灵脉被封的寒意此刻才如冰刺般扎进神识,他脸色霎时惨白,连声音都带着颤:“弟子……弟子知错!” 他伏在地上,额角紧贴冰冷的地面,不敢直视座上那人,脑海中一片混沌。 “你即刻闭关,不得延误。” “是。”弟子连声应是,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退出殿去。 谢雪衣缓缓抬首,目光掠过殿角悬着的一枚旧银铃。说是旧物,但其周身片尘不染,似乎深得主人珍视。 只是不知为何,从没听过铃声响起过。 良久,谢雪衣起身,缓步穿过长廊,几缕惨淡的月光穿过窗棂照在发尾上,刺得像是泛了白,显出几分寂寥。 他行至寝殿,静静点燃了一支引魂香。青烟笔直上升,气息清冷绵长,一如过往千百个日夜。 随后,他和衣躺下,阖上了双眼。 于他这般境界的修士而言,单纯的睡眠实属罕见。打坐冥想足以恢复精神,且更为安全。 人总是热衷于做梦的,而沉入梦境便有被窥探、甚至被侵入的风险。 ——江湖上有一支专攻梦道的族群,虽踪迹缥缈,却始终是悬在众多修士心头的一根刺,无人愿在无知无觉间予人可乘之机。 然而今夜,他依旧选择了沉睡。 第3章 梦中身 九微睡得迷迷糊糊,翻了个身,手臂不经意间碰到一处温热坚实的阻碍。他下意识地往那热源处蹭了蹭,想寻个更舒服的姿势,混沌的脑中却猛地一激灵。 ——我剑呢? 他倏地睁开眼,措不及防地撞入一双沉静的眸子中。 那人竟侧卧在他身边,指尖还漫不经心地绕着他的一缕墨发把玩。 九微吓得魂飞魄散,残存的睡意霎时间逃得无影无踪。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向床榻内侧缩去。 谢、谢雪衣?!他怎么会在这里? 九微瞳孔地震,任谁一觉醒来发现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摸上了自己的床,都不会无动于衷。只不过震惊之余,更多的是心虚,九微蜷成一团,大气不敢出。 然而,谢雪衣只是缓缓坐起身,雪色寝衣在朦胧光线中泛着微光,他就那样静静看着他,许久未有言语。 这沉默比直接的质问更让人难熬。 半晌,谢雪衣轻声开口,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不说话?” “说、说的。” 九微结巴了一下,吞了口唾沫,试图压下心底的紧张,一眨不眨地盯着谢雪衣,生怕他突然暴起找他算账。 谢雪衣轻哼一声,笑意里带着些难以辨明的情绪,随即朝九微伸出手。 这动作太过自然,仿佛已经做过千百遍,九微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 谢雪衣掌心温热,轻轻一带,便将他从床榻深处拉了起来,引着他走到地面。九微脚一沾地便想抽回手,指尖刚动了动,却被更紧地握住。 他抬头,谢雪衣似有所感,也恰好转过来看着他。视线相交,无声地较量在空气中蔓延。 两军交战,很明显九微率先败下阵来,颇有些认命地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 九微环视四周,总算是开了话头:“这是哪里?” 谢雪衣的声音从侧边传来,声音清浅,听起来没有生气的迹象:“我也不知道。” 九微:……你带我来这你不知道? 谢雪衣带着九微朝着雾中某个方向走去,脚步渐快,九微跟得有些吃力,几乎要小跑起来,却感觉一缕灵力悄悄将他托住。 随着雾气缓缓散去,四周竟无声现出众多修士的身影,将他们层层围住。 九微:?大变活人也不是这么个变法吧。 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九微惊骇地瞥见自己身后——毛茸茸的、绝不属于他的尾巴一晃而过。 “妖!他果然是妖!”人群中有人眼尖瞥见这一异象,厉声高喝,手中法器瞬间亮起寒光。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九微面色骤变,感知到周遭瞬间暴涨的杀意,几乎是本能地攥紧了谢雪衣的衣袖。 “我……” 他刚想开口解释,谢雪衣却已悍然上前一步,将他彻底挡在身后,直面那群杀气腾腾的修士。 九微缩在他身后,看着他腰间佩剑灵光流转、剑气隐涌——分明是动了怒。 “谢、谢雪衣!”领头那名灰衣修士怒极,剑锋直指,“你今日若执意护着这妖物离开,便是自绝于正道,与我等为敌!将他交出来!” 谢雪衣丝毫不惧,周身剑气勃发,只冷哼一声。 他一个字没说,但在场众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们还不配我出剑。 “你若执意如此,今日我等便合力将你一并拿下!” 九微听得心头直跳,忍不住在心底哀叹:求你别说了! 他虽然还没弄明白这条尾巴从何而来,但只要一想到谢雪衣真要在此大开杀戒的后果…… 先不说别的,栖霞谷的那群人不知道得把这事编排成什么样。什么剑尊冲冠一怒为红颜,光是想象就让他头皮发麻。 以谢雪衣的性子,等回过味来第一个收拾的就是他。 九微稍稍用力拽住谢雪衣,“我们商量一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要不直接带我走吧。” 那是一个亲近的姿态,两只手隔着袖摆交叠,仿佛正在安抚谢雪衣似的。 谢雪衣年少时便以剑道冠绝天下,锋芒毕露,人也如同剑一般,生了副冷心肠。 希望与他结交的人前仆后继,可他太过锐利,靠近他便如徒手握住剑刃,任谁都要被那锐气刺得鲜血淋漓。 但此刻他笑了,那笑容与平日清冷模样截然不同。九微看的一愣,眼睁睁地谢雪衣更贴近他几分,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姿态亲昵宛若鸳鸯交颈。 周围瞬间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 “好啊,”他说,“我早就想带你走了。” 什么? 九微猛地睁大眼睛,还想再问—— 下一瞬他浑身一颤,骤然惊醒。 “呼——” 九微大口喘着气,心脏狂跳不止,额间沁出细密的冷汗。 在床上呆坐了片刻,窗外天色仍是灰蒙蒙的,离天亮显然还有一段时间,但他已经毫无睡意。索性起身,随意披了件外袍。 啧。 九微看向那把长剑,神色复杂。路过时忽然一把将它拎起,从窗户丢了出去,随后“砰”的一声将窗合上。 “吱呀——” 窗户的响动打破了原本的寂静,只见窗户被支起一条小缝,是那把剑灰溜溜地钻了进来,剑身颤了颤,还是乖乖躺回了原处。 客栈后院静悄悄的,只有早起的雀儿在枝头偶尔啁啾两声。他漫无目的地沿着回廊踱步,微凉的晨风拂过面颊,却吹不散眉宇间残留的惊悸与困惑。 “大哥哥?” 一个稚嫩的声音忽然响起。九微循声望去,只见回廊转角处,一个约莫五六岁、扎着两个小揪揪的小姑娘正仰头看着他,手里还抱着个小小的布老虎。她眨着清澈的大眼睛,仔细看了看九微的脸,然后小声问:“你脸色白白的,是不是做噩梦了呀?” 梦? 九微愣了一下,他蹲下,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不那么古怪,勉强笑了笑:“这么明显吗?” 小姑娘用力点点头,一副“我什么都懂”的样子:“我做了噩梦,醒来也会这样,怕怕的。” 她说着,低头在自己腰间的小荷包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一颗用油纸包着的、方方正正的麦芽糖,递到九微面前,小脸上满是认真:“喏,给你吃。我姥姥说的,吃了甜甜的东西,不好的梦就会跑掉啦!而且梦都是反的哦!” 九微伸出手,郑重地接过那颗还带着小女孩体温的糖,嗓音不自觉地放软:“谢谢你了,小妹妹。” “不客气!”小姑娘见他收了糖,立刻开心起来,蹦蹦跳跳地跑开了,留下一串清脆的脚步声。 九微低头看着掌心那颗麦芽糖,指尖轻轻摩挲着油纸边缘。 是梦么?果然是做梦吧。 太荒谬了! 不过想来也是,普天之下,应当没有人敢以这种态度与谢雪衣说话。 “怎么还找小孩讨糖吃?” 九微倏然回神,回头看见裴之昭正倚在廊下,身姿挺拔,手里拿着把剑。素真正抱着琴,一袭白衣翩然,打理着穗子。 九微走近几步,言笑晏晏,慢悠悠地剥开糖纸,塞入口中。 “你莫不是羡慕了吧。”他挑了挑眉,衬得眼下红痣分外鲜活,带着些理所当然,“自然是因为我讨人喜欢啊。” * “你们,确定是这儿?”九微环顾四周的几座荒坟,语气里透着迟疑。 素真受他影响,也不由得迟疑片刻,答道:“我昨日在镜妖身上下了追踪印记,位置应该没错。” 九微此刻正侧坐在剑上,双腿时不时晃悠几下,闲适自得,俨然一副出游的姿态,裴之昭静立在他身前——九微修为低微,没法独立御剑。 至于为什么要带上他。 “昨日在幻境中,那镜妖原先只困住我一人。但是九微进来之后,镜妖本体便消失不见了,我这才能从幻境中成功挣脱。能让镜妖放弃唾手可得的猎物,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有更符合他要求的猎物出现了。”素真回答道。 “既然有这份先例在,只怕我们不出击,那镜妖也循着踪迹找上来。”素真面色凝重:“到那时只怕是迟了。” 啊、原来是这样么? 九微笑了笑,朝素真递了个感激的眼神。九微本就生的好看,这一眼更是如溪水初融,带着绵绵情意,素真呆了片刻,脸上微微一红。 “啧。”站在前面的裴之昭没什么反应,只是默默加快了速度,晃得九微险些坐不住,赶紧伸手抓住他的衣角。 "唉。裴之昭!你慢点,我要坐不稳了。" 裴之昭头也不回:“那你就牢牢抓好,别掉下去了。” 这人怎么忽然闹脾气? 九微瘪瘪嘴:“早知道叫素真带我了,”他一手紧紧拽着裴之昭的衣摆,一手拢住自己被风吹乱的头发,朝落在后面的素真喊话,“回去的时候,你可以御剑带我吗?” 素真笑了笑,刚想应承,神色却猛地一变。裴之昭的速度不知不觉也慢了下来,两人对视一眼,都看清了彼此眼中的凝重。 九微也察觉到了不对劲,这片坟冢遍布之地本就是至阴至煞,易招邪祟。可是这波动,却不像是精怪。 “什么东西?” 裴之昭将九微往身前一带,语气沉重。 “——是魔修。” 第4章 情非我 “废物!守株待兔守了三天,连个人影都没捞着?”一个戴着狰狞面具的魔修操着一口破锣嗓子怒骂着,语气中满是狠厉。 镜面微微颤动,映出镜妖瑟缩的影子。它不敢回话,只在心底冷笑——跟这种只问结果、不明事理的蠢货多说无益,反正他们听不懂,也懒得听。 它一边佯装恐惧,一边暗自庆幸自己竟还能捡回一条命。想起昨天那几乎被踏碎本体的痛楚,仍心有余悸。 罢了,碎了便碎了吧,命还在就好。 可它还没来得及表忠心,冥冥中似有所感,镜妖下意识抬头瞥向半空——只一眼,几乎魂飞魄散。 九微偏了偏头,仿佛并未察觉这细微动静。 那魔修正骂得起劲,却见镜面突然扭曲,镜妖竟在此时强行化形而出。他一时愣住,张口欲骂,不料被对方狠狠一推,踉跄后退,满脸难以置信。 镜妖立刻遁逃,临走前不忘回头讥讽:“蠢货,死道友不死贫道——” 话音未落,一道剑光已破空而来,迅疾如电,毫不留情。 魔修仓促回神,迎面便与两名修士缠斗在一起。 “无耻之徒!”眨眼间已是腹背受敌,魔修面露狰狞,忍不住唾骂,“以多欺少,算什么名门正派!” 这年头魔修都这么理直气壮了?九微震惊,默默远离战场几步,示意自己并非战局中人。 “无不无耻,打过就知道了。”素真语调清冷,挥手间琴音如刃,杀气四溢。灵力自他指尖流转,凝弦为鞭,凌空一甩,鞭风飒飒,直劈魔修面门—— 那竟是一条以音凝形的长鞭。 琴、琴、琴修? 他不在的这些年间,修真界竟已“百花齐放”到如此地步? 真当是长江后浪推前浪。 那魔修也是一惊,他原以为旁边那小子不过是个凑数的,谁知这抚琴的并非雅乐助兴之流,而是实打实的战乐之修! 亏他还将两军交战,不斩乐师的话当了真。 人族果然是阴险! 猝不及防挨了一鞭,他面子有些挂不住,招式间戾气暴涨,魔气如黑雾翻涌。 “小心!” “铮——” 电光石火间,九微掷剑出手,剑身震鸣,倏然截断魔修攻势。无人看清他是何时动的,回神时剑已回握,九微挥洒出细密剑影,织成一片清光屏障,将侵蚀而来的魔气隔绝在外。 这魔修本身修为平平,可怕的是那附骨之疽般的魔气。寻常修士一旦沾染,轻则灵力滞涩,需静修驱除;重则经脉损毁,穿心蚀骨。 这种伤,哪怕堕为魔修也无法逆转。 “没事吧?” 裴之昭接住被九微推开的素真,灵力迅速渡入他体内。 九微盯着魔修颈侧的魔印,神色不虞。 素真摇头示意无碍,随即快步上前,趁九微不备,将一枚玉坠系于他腰间。不等他反应,他已凛声喝道: “景纯,速战速决。” 裴之昭眸光一凛,不再保留。剑随身动,人剑如一,一道清越剑鸣如凤唳九天,剑光似月华倾泻,直贯魔修心脉。 魔修骇然欲挡,却觉周身气机已被锁定,剑意未至,心魂已颤。 “噗——” 剑锋透体,魔气四溢。 他踉跄跪地,面目狰狞,却在此刻咬破舌尖,喷出一口精血,嘶声厉啸:“师尊……救我!!” 血光冲天之间,一道遮天黑手自虚空探出,携无边威压,笼罩整片战场。 “废物!” 一声怒喝蕴含着磅礴魔力震荡开来,裴之昭身形急退,手中长剑嗡鸣不止,剑身已布满蛛网般的裂痕。 怪不得此人之前要来借剑……九微心中恍然。 九微淡然扫过战场,面色却悄然凝重了几分。 他本打算借这份救命之恩顺理成章地跟随二人,却没料到这魔修如此不堪,竟真玩起了“打了小的,来了老的”这等把戏。 魔道中人,果然阴险狡诈。 若只是孤身一人,他大可放手一战,更有百余种全身而退的法子。 可如今—— 眼前这两人皆非泛泛之辈,绝不能让他们命丧于此。 “单令,魔尊寿辰在即,你不好好搜寻贺礼也就罢了,竟被几个人族伤成这样,丢尽了本座的脸面!” “师尊……”单令涕泪交加,“徒儿都是为了给魔尊准备贺礼啊。谁知这几人不讲武德,以多欺少……求师尊为徒儿做主!” 裴之昭与素真面色陡然凝重,周身灵力暗自运转。 九微不动声色,悄然传音: “此人什么来历?” “渊十三,十三魔君之一。” 这起名风格,倒是与他某个熟人如出一辙的随意。 “哼。”渊十三冷哼一声,这才正眼打量起眼前三个小辈。 “你们两个,天赋尚可。”他自动忽略了一旁的九微,朝裴之昭与素真抛出橄榄枝,“不如改拜入本座门下,保证不会再遭遇今日这般窘境。” 九微:……总觉得被看扁了呢。 素真&裴之昭:……从被魔修追杀变成被整个正道追杀吗? “师尊……”单令一脸难以置信,几乎要哭出声来。 “闭嘴。”渊十三不耐地挥退他,“是死是活,你们自己选。” “拜入你门下?然后被你剖取灵根,炼成傀儡?”裴之昭冷冷开口,一语道破对方心思。 “敬酒不吃吃罚酒。”渊十三被戳穿心思,当即撕下和善伪装,一道凌厉魔力破空袭来! 九微提剑迎上,剑锋与魔气悍然相撞,迸发出刺目光芒。 “喂,我说。”九微忽然轻笑,“你们魔修看人的眼光,果然是一脉相承的差啊。怪不得收了这么个不成器的徒弟。” “你!” 他转头看向面如土色的单令:“怎么,你不服气?” “你有什么可得意的?”单令咬牙切齿,“不过是仗着这副皮囊,靠着那些师兄庇护罢了。离了他们,你能在我手下走过一招吗?” “哦?你说得对。”九微笑意更深,手中长剑忽然迸发出璀璨光华,“练剑哪有喊人快啊——你说是吧,师兄?” 话音未落,一道凌厉剑气纵横千里,九微挥出的月华般剑光直逼渊十三而去! 早在九微提剑之时,渊十三就已察觉不妙,此刻听到那声“师兄”,更是心神剧震,急退数百里! “还愣着干什么?”九微急撤招式,猛地撞向呆立的二人,“快走!” 三人身化流光,朝着与渊十□□避相反的方向急速遁去,几个起落便消失在茫茫山林之中。 一路疾驰,直到确认身后并无追兵,三人才在一处隐蔽的山谷中停下。 “方才……好险。”素真抚着胸口,心有余悸。 裴之昭看向九微,眼神复杂:“你方才喊的‘师兄’……” 九微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计谋得逞后的轻松笑意,摆了摆手:“诈他的。没想到这渊十三如此谨慎,还真被吓退了。看来魔修越是活得久,越是惜命是真的。” “此地不宜久留,我方才已传讯回裴家。”裴之昭看向九微,沉声道,随即话锋一转,“这魔修只是一时不慎,若他反应过来,保不齐会卷土重来,你不如与我们一同回去,暂避风头。” “正是如此。”素真立刻接过话头,语气诚挚,“此番多亏你屡次出手相助,不然我俩只怕是凶多吉少。” 九微挥了挥手,神态洒脱,他本就有意同行,但引他们涉险实非所愿,这“恩”字他是不敢认的。 “我此行是为寻人而来,也并无什么方向,若你们不嫌麻烦,我自是愿意的。”他顿了顿,状似无意地提起,“只不过,方才那魔修提及的‘魔尊寿辰’是何意?魔界难道又出了一位新尊者?” 此言一出,裴之昭原本因他答应同行而稍缓的神色,又骤然沉闷下来。 “咳咳,”素真打了个哈哈,试图缓和气氛,言辞却有些闪烁,“倒也不是新增……算是,取而代之吧。” 取而代之? 九微心头一跳。那位新魔尊竟是篡位而上?莫向晚当年定下规矩就这样被轻而易举的取消了? 能推翻旧主,立身魔尊之位……恐怕绝非善类,修真界怕是又要掀起波澜了。 “好了。”裴之昭直起身,打断了两人的谈话,“传送阵法大概还需要一刻钟准备,调息一下吧。” * “什么?你要找的是你情郎?!” 三人顺利抵达鹤州境内。因裴家即将举办启灵盛会,城中所有远距离传送阵均已暂时封闭以待佳宾。夜色渐浓,他们只得在城中寻了一间清雅客栈暂作休憩。 裴之昭刚收回与家族通讯的玉符,便听得素真一声难以置信的低呼。 裴之昭对素真的震惊恍若未闻,淡定地抿了口茶,视线落在九微随身携带的那柄长剑上,语气平静无波:“喏,他那柄剑,便是信物。” 素真面色顿时变得极其古怪,交织着难以置信与一种近乎痛心疾首的情绪,连声音都拔高了几分:“你……你那时才几岁?莫不是那人瞧你年少无知,故意诓骗于你?”看向九微的眼神,已然带上了看“被拐骗失足少年”的怜惜。 裴之昭依旧淡定地喝着茶,眼风却轻轻扫过九微。 九微原本正兴致勃勃地吃着饭,听着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迂回婉转地将话题引到自己身上,便觉不妙。此刻他正嚼着一块山楂糕,听到素真这话,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动作瞬间僵住。 他默默放下筷子,深吸一口气。再抬起头时,眼梢迅速漫上绯红,眨巴两下,已蓄了一汪泪珠,欲落不落。 “他……真是骗我的?”他抬起头,眼神轻飘飘带过,似乎强忍着泪意。 端的是一副我见犹怜、欲说还休的模样。 “哐当——” “……也不一定。”裴之昭倏然放下杯子,有些咬牙切齿地道:“只是这世间人心叵测,这种事情不少,你……总得多长个心眼!” 素真见状笑笑,垂下眼睫,“是啊,你不如跟我们仔细说说他的相貌特征,或许我们也能帮你留意一二。” 九微抿着唇勉强笑笑,低头捧起茶杯,接着氤氲的热气掩去脸上神色,忍不住在心底龇牙咧嘴。 ——嘶!酸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