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春梦》 第1章 人困此山中 混沌初开,天地萌孕,上有天神,中有凡人,下有地府。 天道至尊,运转三界规则,掌握万物生死。 但自从成仙者泛滥后,这世上便少有能成神者,天道将通往神界的天门关闭,自此凡人难以悟道成仙,仙者难以登梯成神,世上有神仙这件事,竟然成了传说。 洛城附近就有一座仙山,山顶处居有仙人,取名——白玉京。 白玉京上尊者为仙,旁人一直劝其收徒,他却只道:“缘分未到。” 仙尊一直在等一个人,等他的降生,等他的到来,等他上山成为自己的徒儿。 不料某日天道下谕,被仙尊截获,他本是好奇,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怎么会被天道盯上,下降天罚,就随手起了一卦。 结果卦象上告诉他,这个孩子,他得插一手才行,于是仙尊下山扮做卦师,坐在街头摆摊算卦。 孟府夫妇领着孩子上街游玩时,被一个卦师叫住,卦师盯着夫妇两牵着的孩子,眉头紧皱,直道“不好。” 本来夫妇两不信这个的,却听卦师口中连道不好,心里一时也慌了,忙问大师,到底是怎么不好,孩子怎么了。 仙尊指着孩子脸上的两颗色淡不显眼的小痣说道:“看到这两颗痣了吗?这孩子这辈子是个疾苦短命的面相。” 确实,孩子左眉角下有一颗小痣,嘴角旁开处也有一颗小痣,不过颜色浅,不凑近看并不太明显。 夫妇两就这一个孩子,是家中独子,听大师这样一说,确实有被吓到,可是招摇撞骗的把戏谁不会,要说真信了,那倒不至于。 大师捋了捋胡子,笑着招呼二人上前,然后伸手一点,两人呆愣住了片刻,片刻后回神,紧握住大师的手求解法。 大师笑语“刚刚你们已经看见了应该怎么做,我若再多说,便是泄露......”他手朝着天上指了指,二人心领神会,不再多问,只是牵着孩子的手更紧了一些。 “放心,他耳垂上有一颗长寿痣,这劫是能化解的。切记,这孩子二十岁前必须送上山。”大师说出这话也算是给了两人一颗定心丸,缓解了夫妇二人的紧张,临走前特意强调了要送孩子上山这件事。 而后大师幻化成云烟,摊铺也没了,好像这个人从来没有出现过,问周围的人,也说这里从来过什么大师。 夫妇二人这下真信了,决心按照大师说的做。 孩子懵懵懂懂地看着爹娘和面前的空气说话,那里明明一个人都没有啊,他们这是在说什么? 其实也不能叫说话,毕竟孟景春左右抬头张望,只看得见爹娘神色着急,嘴唇张合,但他却听不到一点声音。 那一年,孟景春八岁,他发现,一夜之间,爹娘忽然对自己疏离冷淡,漠视不理,他哭了很久,最后也没有换来爹娘的一句关心。 ...... 爹娘都不管他,孟景春竟成了洛城名声坏透的少爷,,一心只想着要如何做好一个恶人。 他在洛城的名声那是坏透了的,这谁人不知他孟家少爷的威名,但凡孟少爷要出门,那是十里长街无人过,家家户户锁门窗。 就少爷这脾气,你说他祸害百姓?也谈不上,但每次出门街上必须清街,不能看到一个人,否则就会被他让人带走处理掉。掳掠良家妇女?他也看不上,不过要是真被他看上了也倒霉了,这人就会在这世上消失,人人都说这是触了少爷的霉头,被拉去处理了。 人人都说这大少爷这双眼精贵,看不得一个穷人,这洛城街上都要被少爷处理得看不到一个讨饭的了。 这些穷人去哪里了?没人在意,也就没人报官,官府的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没当街搞出人命就好。 至于这些不见的人,无依无靠的浮萍而已,消失了也就消失了,谁在乎呢?不过是人们饭后的谈资罢了。 孟府夫妇身居高位,家底丰厚,却一心向善,孟父在朝当官,是为户部尚书,常给洛城布米施粥,捐建善堂,修建神庙……样样好事那是做尽了,是洛城出了名的大善人,好官人。 但反观孟少爷,活得却不像这家里的人,一点都没有遗传到夫妇两的善心。 每月施粥时,管家也会好言好语地将自家少爷请出来,让他把不好的名气扫扫。 少爷不语,只是坐在那里,周身华袍,方圆百里不得见尘土脏了他的衣袍,坐的是金丝楠木,饮的是龙凤团茶,杯是羊脂白玉雕成。 看见是少爷坐在那里,这些人没一个敢上前去要那一碗粥喝,生怕一个眨眼,一口呼吸,惹得少爷不悦,自己就从这世上消失了。 但偏偏为了让少爷在外的名声有所改观,孟府这日就只设了这一间粥铺,真饿肚皮的人也只好硬着头皮老实排队,不敢喧嚣一句。 没办法,要不是实在饿得没东西吃,谁敢抵着少爷在这这么大的压力,去讨一碗粥喝呢。 至于那些消失的人呢,最多也就是被唏嘘两声,而后就无人在意了,大家也就凑个乐呵劲,这劲过了,自然也就没人提了。 不过孟少爷的“威名”依旧在外响当当的,说出去吓唬小孩,小孩都不会哭闹。 一晃十一年过去了,孟景春已经对所谓的亲情并不是那么在乎了,他心里暗自给过爹娘一个期限,十一年,最多十一年,如果还不能得到爹娘的疼爱,那就算了。 可就在这十一年期限将满时,爹娘突然转变了态度,开始像以前一样,温言细语的同自己说话,劝自己出府,说要去一个地方。 孟景春以为,他终于可以过上他想要的生活了,然而回过神来才发现,这不过是骗他上山的一个骗局。 也就是自己还抱有幻想,才老实巴交的跟着他俩上了山,自己把自己送到了这山上困住。 他以为爹娘变了,变回从前疼爱自己的爹娘了,实际上是自己想多了,这一时的温存不过是为了让他老老实实跟着上山。 许是养了他十九年,也算是尽了生育之恩,偌大的孟府可没有他孟景春的容身之所。 他现在就是想破罐破摔,和爹娘撕破脸来问一句为什么,都问不了,人都走了,找谁问去。 这山门前还有一道屏障挡着,透明的,摸得着,看不见,根本出不去。 踢也踢了,踹也踹了,手也捶打过,这屏障就是纹丝不动的立在身前。 他想放弃下山的想法了,留在这自生自灭也好。 其实孟府有他没他都差不多,反正爹娘也不想看见他,不然怎么会给他送到这鬼地方来。不过在孟府呆着能过他那锦衣玉食的富家少爷生活,在这山上呆着,就是自寻死路的日子了。 不知道为什么,鼻子一酸,眼泪汇聚在眼眶中,越聚越多,然后溢出。 他只是不明白,如果真的嫌他是累赘,如果真的有那么不待见他,那又为什么要在临别前给自己一个拥抱。 他感觉得到,爹的叹息声沉重无奈,娘瘦弱的身子在抽动,肩膀上慢慢的开始濡湿。 真是可笑,难道是为了临别前,当着这些仙人的面,上演一出舐犊情深的戏码吗? 上演完后,就匆匆离开,速度快得生怕孟景春会追上他们一样。 然而,孟景春当时只是愣在原地,很费力地去理解他们对这些所谓的仙人所说“感谢仙长庇护。”是什么意思。 等反应过来,人早已没了踪影,他才后知后觉的拖着步子跟上去,最后被眼前的屏障隔绝。 孟景春抬袖在脸上胡乱一通乱抹,把泪水抹去,装作一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样子,转身往后面走。 既来之,未必安之,孟景春想,先留下也好,洛城离这鬼地方还是有些距离的,光是上山就花费了不少时间,日已西沉,徒留余晖照着大地。 且在此留宿一晚,说不定明日,就能找到办法下山了也未可知。 再说,凭什么要任凭他们把自己关在这鬼地方,凭什么要由他们做主自己的人生,他偏要下山,去问问他们。 他孟景春哪怕不在孟府待着,也不会任凭他们把自己关在这鬼地方。 “凭什么?” 凭什么要做主我的人生? “为什么。” 为什么要生我而不爱? 刚刚余光就看见附近有一只鞋,他身边应该是有一个人站着的,但是他什么也没说,也没有动,就在一边安安静静的陪着他,陪着他在这里站着。 孟景春却先想到,这人应该没有看到自己刚刚哭了吧,毕竟这么大的人还掉眼泪,可真是不像话,也不嫌害臊了。 想到这,脚步也加快了一些。 身边的那个人看他动了,才跟在后面动了动,他停了,那个人也停了。他俩之间就保持着一个不尴不尬的距离,只要再多走一步,都会让双方陷入一种无地自处的感觉。 孟景春只当他是来给自己指路的小仙使,很不客气地问了一句:“我住哪里?” 他现在心情很不好,也不想在这些不相干不认识的人面前装出一副谦谦公子的样子,说话自然也客气不到哪里去。 这个人也不气不恼,只是低着头,一副谦卑的样子打破了这场僵局,走到了他的前面,他的嗓音许是太久没有说话,显得略有些干涩,但好在声音还是好听的,宛若清泉流过山涧,只是现在不经意撞在了一块突出的石块上。 “公子,请跟我来。” 这人着一身布衣,走在前面,头低得有些刻意,和挺拔的背影对比起来显得格格不入。 他引着孟景春到了一座看上去和周围屋子别无二差,相对比之下却宽大许多的草屋前道:“就是这里了,公子请自便。”说罢,转身就离开了,看上去确实就像是很单纯的在他身边等着,等着给他指路的而已。 孟景春哪里住过什么草屋,推了院门进去,院子还挺大,但再大也不过是用栅栏围起来的牢笼。 推开门进了屋子里,他有些恍惚,竟然觉得,这一切不过大梦一场。 这间屋子,看上去外表简陋,但内里却别有洞天,几乎和他在自己院子里住的屋子陈设一模一样,连床都给他搬过来了,他只知道跟在车后的仆从搬了很多东西,却没想是把整个屋子都给他搬了过来。 孟景春有些自嘲的勾起嘴角笑了,这是厌恶到不想在家里看到有关他的任何东西了? 他现在不想去想别的,只想去床上躺着,好好的睡一觉,两眼酸涩,眼睛流过泪水后,总是会这样,头有点发懵,很困。 他每次流过眼泪后,都会这样,他已经习惯了,小时候总这样,以为哭就可以挽回些什么,直到哭红了眼睛入睡,爹娘也不会搭理他。 褪了外衣,去了鞋袜,上了床,盖上被子,蜷着身子,被子被他带动得也皱成一团。 头昏昏沉沉的,挨着枕头,眼一闭,竟然很快就睡着了。 窗外有人影晃动,走到了窗前,偷偷往里看了一眼。 窗户开着没有关,本意是为了透风的,但人都睡下了,山上凉爽,怕他着凉,也确认了他真的没事了,顾不惊一手撑着窗,一手取下叉竿,轻轻的把叉竿放在窗边的柜子上,从外面扶着将窗户轻轻关上了。 且不管明日会怎么样,只希望他今晚能好梦,梦到一些让他开心的事情,能淡化一些今日的悲伤。 他双手结印,施了一个一枕黄粱的仙术,术法结成的小光球五彩斑斓,闪烁着穿过窗户,飞进屋里,缓缓落入孟景春的眉心。 终归还要在山上呆好久,要开心一些。 已经很久没有看见他哭过了,长大后的孟景春很少会哭了,因为会哭的孩子,也不一定会有糖吃,儿时最有用的眼泪,到最后也不过是落在地上的水渍。知道没有用,所以也就不会哭了。 顾不惊想,上山让他这么不开心吗? 可是,他很开心啊,他在这里等了他那么久,等到山上的积雪化了,地上的百花开了,树上的蝉鸣闹人,漫山的枫叶泛红,终于等到了他。 仙尊没有骗人,只有上山,他俩才会再度相逢,不过,他早就已经不记得自己了,顾不惊心里知道,一直都知道。 他在路上吃过饭了吗?就这样睡了。 自己应该早早做好饭送过来的,他身体不好,还有胃病,要是接连不吃饭的话,胃会痛吧。 可是,他已经不认识自己了,他送的饭,应该也不会吃吧,对于他而言,自己和这山上的人好像也没什么区别,都是生人,他不喜欢和生人接触。 没事的,还会有很多的时间相处的,你我总会再次相熟的。 我们之间,也许……还有很长的路没有走呢。 第2章 玉阁选人 第二天,日上三竿的时候,孟景春才悠悠转醒,一直觉得外面好像有人在敲门,但醒了之后仔细听了听又好像没有什么声音,便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再看这里的布置装潢和他自己屋里的陈设基本一样,就连东西摆放的的位置陈设都是照搬的,才醒来他确实也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还在床上躺着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喊了一声“何生。” 还真以为昨日种种不过梦一场了,直到两只手抬上去,才发现浑身酸痛,酸爽的感觉让他浑身发软,根本动不了。 也是,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上街都坐轿子有人抬的大少爷,哪经历过昨日那山路漫漫的一番折腾,现下这样简直再正常不过。 他又对着外面喊了一声何生,不过很显然,并没有人应答他。 孟府没有给他留下一个人,有仙尊的意思,也有孟府自己的意思。 仙尊说:“既然来了白玉京,就不能在这山上摆少爷的架子,应该学着和山上的仙家弟子和谐相处才对,白玉京是个大家庭,大家都应该和睦美满才对。” 再说,要是还留人在身边,那自己的徒儿怎么办,哪里还会有机会接近少爷。 毕竟,机会嘛,总是要学着自己去创造,他作为师尊,自然是要向着自家徒儿嘛。 孟府觉得,都送上山了,再留人也说不过去,搞得好像不信任白玉京的仙家一样,说好了是来求庇护的,自然是不敢留人在山上,招呼着大家都下了山,连贴身伺候的何生也没有给他留下。。 虽然何生几番说辞,自己是自愿留在山上照顾少爷的,但无奈老爷夫人给的实在是太多了,他只好跟着下山去了。 孟景春很艰难地从床上坐起来,浑身上下每一处筋骨都在疯狂叫嚣撕扯着身体,让觉得自己昨夜睡着了之后肯定是有人把自己暴揍了一顿,不然怎么能痛成这个鬼样子。 他坐在床上缓了好一会,放空思绪,发呆一样看着面前的墙,也许有一盏茶的功夫,也许有一炷香的功夫,他终于接受了一个事实真相,就是他被抛弃在山上了,抛弃在这个所谓的仙门里了。 也没事,不就换个地方混吃等死,不过是没有之前的荣华富贵...... 他孟景春也不稀得这些东西。 恰逢这时外面又有人来敲门,轻轻两下“孟公子醒了吗?” 孟景春心底此时正有一股无名火不知道去哪里发泄,闷在心里熊熊燃烧。 他正愁这火无处发泄呢,对着外面吼道:“催魂啊催。”就说梦里一直能听到有人敲门,他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感情问题出在这。 那人被吼了也不恼,只是轻声说道:“大长老在玉阁等你,还请孟公子出门。” 大长老这是要见他的意思吧?孟景春想,这大长老在这什么仙门里面地位说不定也挺高的,或许低于那什么仙尊,但也有话语权不是。 索性今日自己好好闹上一闹,说不定这仙尊,又或是这什么大长老看自己不顺眼,觉得自己确实不适合这个地方,就给自己送下山了。 他觉得自己这个算盘打得倒是不错,便暂时收敛了脾气,有气无力的应了声,“换个衣裳就来。” 他看着放在床尾那件昨日的外衣,肩上娘亲昨日流的泪水早就干了,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但他还是将这件外衣叠好,放进了一个箱子里。 既然要闹事,那衣服穿那么规矩整齐干嘛? 好好一套衣裳被他故意这样一穿,带子乱系,领子外翻,颇有一些不伦不类,纨绔子弟的感觉。 为了显得自己这个人很麻烦,他穿好衣服后还特意多坐了一会拖延时间。 外面的人也很有耐心的等着,时间久了也不开口催促提醒,可能是怕被这凡间来的少爷吼吧。 直到看见大少爷一脸不耐烦出了院门,站在他面前。 林杰初见他这样还被吓一跳,顿时也明白了为什么大长老要把门中适龄弟子召集去玉阁集合,说是有事商量了。 确实,看大少爷这个样子,怎么可能自己照顾得了自己,连个衣裳都穿不好,身上布料皱巴巴的,不过少爷好歹有这张脸在这里撑着,怎么穿都算不上是惨不忍睹的程度,只是过于纨绔了些。 当然,就冲孟景春现在这张脸,林杰就是再怎么看不惯,也不敢上前去帮他整理,只是躬身抬手指路,“孟公子这边来。” 玉阁离这还是有一些距离的,孟景春没发火全靠一路上指甲掐着自己的手掌心忍着的。他现在浑身酸痛每走一步都觉得是走在针尖上,筋骨之间扯着痛。 到了玉阁,他也不管这大长老有没有让他坐,也没有行礼问候,一点没规矩的感觉,转身随便找了个位置,觉得还行就坐下了。 他低头看了眼被掐红的掌心,指甲印陷进肉里,再用力一点,就会破皮,太痛了,他对自己倒是不太能狠不下心来。 长老坐在高处玉座之上,玉座两侧站着两小童,看上去很庄严肃重的感觉,端着两果盘。不过孟景春却看得很清楚,这两小童手都不怎么老实,摸索着果盘近端的葡萄往嘴里塞。 他不信这下面站着的人没看见,不过面上一个赛一个的严肃,倒确实没看见有人笑出声又或是出声制止呵斥。 仙门?孟景春对这个鬼地方存疑很深,出了山门处的结界看上去玄乎其玄之外,其他地方没有一处能看出仙门的样子。 下方的众弟子都站得很整齐,看上去都是和孟景春年纪相当的弟子,还按高矮顺序站的,站了有四排,月白衣袍,着装整齐,不过每个人身上绣刺的纹路样式都不一样,还分金线银线,孟景春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孟公子昨日休息得可还好。”大长老开口先问候了孟景春,乐呵呵的,想着拉近一下彼此的距离。 但孟景春却不想和任何人拉近距离,半靠在椅子上坐着没个正形“不好,这破地方睡得我浑身都疼。” 大长老是一个很和蔼的老爷爷,看上去就有一股仙风道骨的味,但由于整张脸长得很和蔼,说话也笑眯眯的,倒显得有些太平易近人了,没有一点威严。 也难怪站他旁边的两小童敢那么光明正大地偷吃果盘里的水果。 大长老听孟景春这样说也不恼,并没有去问究他什么,只是接着说:“孟公子才到这里,一个人肯定照顾不好自己,这里都是和你年纪相仿的孩子,你看想让谁来陪陪你。” 听着大长老这话,是要找人来伺候一段时间这位大少爷了,还好昨晚押题押中了,此时众人头都低着垂,都快埋进胸前了。 孟景春看他们这样,二郎腿一靠就开始对着这群人指指点点。 “这个太丑了,不要。” “这个长得贼眉鼠眼的,不要。” “这个太矮了,不要。” “这个胖得跟个球一样,不要。” ...... 整个玉阁就二十人左右,孟景春不厌其烦地对每一个人进行了点评,这一番评价之后,没有一个人头抬起来过。 顾不惊也低着头,但视线一直在往孟景春身上瞟,他觉得孟景春真的很有意思,其实一个人也没有看,但是坐在那里指指点点,胡言乱语的功夫倒也真是强,这才到仙门中不过一日,就把门中之人得罪了个精光。 大长老坐在堂上,几次张口想说什么,但嘴刚一张开,就被孟景春截胡了去,小老头没话讲了,坐在那里听他把话都说完了这才开口“这样看来,孟公子倒是没有一个满意的。” “歪瓜裂枣,粗鄙不堪。”孟景春回了他八个字,把在场的一众人全部总结了。 嗯,这下可真是全部都得罪完了,不过众人心里倒还蛮侥幸地,幸好这少爷眼界高看不起他们,不然真的要被大长老郊叫去伺候人了,好歹他们也是得道的仙人,哪里干这伺候人的活计。 可就算是这样,仙尊也不可能指望一个从小饭来张口,衣来伸手,金尊玉贵的一个公子自己把自己照顾好。 昨日倒是安稳过了一日,谁又能保证以后,这位大公子也能安安稳稳地在山上过活呢,饭也不会做,衣......他上下打量看了看,也不会穿。 门中之人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仙尊要把这样一个令人生厌的公子哥弄上山,来得莫名其妙,性情一塌糊涂,谁愿意去伺候他都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大长老也是奉仙尊之命来处理这件事的,自然是想着要给自己门中人体面,也要给孟大少爷一个体面,他若是真指名道姓地让谁去跟大少爷一段时间,反倒是惹得人不痛快的,搞不好还会以为自己区别对待。 那他清清白白的名声可不就要栽在这孟少爷手里了,这可不行! 在经历重重思考之后,大长老想出了一个绝佳的办法,他道:“有愿意者自己上前一步,不愿意的后退。” 上来的给你们加德行分。 大长老仙法传音告诉下方站着的弟子,也算是很委婉的告诉他们,“给本座一个面子,只要上前,就给你们加德行分。” 德行分对于他们来说还是很重要的,毕竟关乎每年最后的结业成绩。 不过堂下的弟子好像并不打算给大长老这个面子,默认的,很默契地做出了同样的一个举动,后退一步。 孟景春从一开始听到这个老头的想法就没想着能有人愿意跟着他,目前来看,也确实是这个样子,二十几号人很整齐地向后退一步。他当时抬手喝了一口茶,茶杯挡住了视线,模糊之间看确实是这样。 不过那一盏茶才放回桌上,还没有咽下去就被呛到了,他捂着嘴呛咳了几声。 好吧,其实孟景春是被眼前竟然还能剩一个人而震惊,他原本想的就是一个人都没有,集体向后退步。 他原本想的是一个人都没有,集体向后退步,结果场上竟然还站着一个人。 这个大长老说想找个人陪陪他,孟景春觉得自己根本就不需要,既然爹娘都抛弃他了,自己在这里这般胡闹得罪人也没能让他们把自己撵走,大不了就在这山上等死吧。 也许,等他死了,灵堂之上,还能听到爹娘为了面子,做戏般哭上两声,说上句,“早知如此,合并当初!” “悔之晚矣啊!” 现在这个局面孟景春真的是没有想到,不过看样子这也不过是个可怜之人,想来是被同门中人坑了吧,倒也是个可怜之人,他心中落下一声叹息,没事,一会他直接拒了就好,也不给别人添麻烦了。 大长老看到后也是有一些诧异的,顾不惊居然会愿意照顾孟少爷,平时他干什么都是默默无闻的,因为一些特殊原因,其实门中的弟子有很多其实是很不喜欢他的。 他以为顾不惊是被这群人坑了才站在这里的,毕竟他们为了逃避这件事,还特意多后退了一步。 孟景春当时视线被挡住了自然是没看见,其他人低着头忙着逃避这件事也没有看见。 但大长老看得清清楚楚,这小子不是站在原地没有动,也不是因为别人默契地多后退一步而被留在原地。这小子明赶着就是自己上前了一步。 本来大长老想过谁都没有想过顾不惊,毕竟要想请动他,还得上面那位开口,今天他能来这里就已经很给面子了,如今还愿意站出来替他分忧。 该说他是整个仙门中,最让人省心的孩子吗? 孟景春认真看了看眼前这个唯一被动站出来的人,这不就是第一个他说长得丑的那个吗? 其实孟景春除了看到个别体型差异大的说了句高矮胖瘦,其他人都是张嘴就来,胡说八道的。 至于这个人,看着也不像真想留在自己身边的,好歹也是一个修仙之人,怎么可能甘心去照顾一个凡人。 孟景春心里算盘打得很好,只要这些人看不惯他,嫌弃他是个累赘,那他离下山就会更近一步了。 大长老一看孟景春开口,就知道他说不出什么好话,抢在前面匆匆就道:“好,不惊,就你了,好好带孟公子熟悉熟悉这里,散了吧。” 嘴上说着散了,位置上马上就没影了。 两小童捧着手上的果盘,你追我赶地也跑了,堂下一个高壮的弟子从队列里蹿了出去,跟在后面急急忙忙地喊道:“等等,等等我......” 跑得可真快,不仅仙尊跑得快,这些弟子跑得也很快,一眨眼的功夫,玉阁里就一个人都没有了,只剩下孟景春和这个叫不惊的人。 他还低着头站在原地没动。 第3章 相貌丑陋,不堪入目 不惊?真是一个奇怪的名字,孟景春想到。 “好了,你可以回去了。”孟景春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在玉堂中慢慢走着。他现在浑身都还是酸痛的,就只想快点回去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躺着就好。 现在只要他动一下,就会感觉浑身筋骨都在撕扯这这具身子,有一种不撕碎绝不善罢甘休的趋势。 孟景春在前面艰难地挪着步子前行,顾不惊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背后有人跟着的感觉他再熟悉不过,回头看着地上多出的那一截影子,那个人果然低着头在他后面站着。 孟景春走两步回头,顾不惊停步,孟景春再走几步回头,顾不惊再次停步...... “你低着个头干嘛,还有让你走你听不见吗,耳朵长来当摆设的?”孟景春不设防地给了一连串的提问。 顾不惊竟然认真思考了一下,才回答:“你说我长得丑,我怕吓着你,大长老说过要我照顾你的......耳朵能听见,不是摆设。” 他声音轻柔,给人一种小心翼翼的感觉,却又很认真的回答了孟景春的每一个问题。 孟景春很想告诉他,你要真想回答也可以,但最后一个不是问题,大可不必。 “哦,那我现在告诉你,我不需要,你可以滚了。”孟景春没好气的和他说,竟然没有被赶下山,早知道就不来了。 事情的发展和预想中的不一样,多多少少有些令人失望,还白走了那么远的路过来,这对于孟景春来说纯粹是折磨人。 这人顿了顿,像是在犹豫什么,而后好像鼓起勇气一般回道:“不可以的,孟公子。我德行分本就比别人低,要是再不听从大长老安排,这次结业成绩会垫底的。” 孟景春回了他一个白眼,你垫底就垫底,管我屁事。 孟景春才不在乎这什么德行分,什么鬼成绩,他只想把这个人赶走“管我什么事,别低着个头跟在我后面,你去一边凉快去。” 这人倒是会抓重点,回了一句:“你说我长得丑,我怕吓着你。” 这人总是低着头,孟景春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何模样。 至于说他长得丑......嗯?有这回事吗? 孟景春一脸无语地看着顾不惊,一字一句地说:“是,你是这群人里面最丑的,相貌丑陋,不堪入目。所以别跟着我了行吗?我怕被你吓死。” 他说完这些之后,拖着自己酸痛的身子很“潇洒”地走了,留下顾不惊一个人站在空旷的玉阁里发呆。 哦,难怪很多人都不愿意搭理他,他一直以为是因为自己中途上山,才不受别人待见,原来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因为自己长得丑,而且这得丑到什么程度,竟然会吓到孟景春! 其实其他人觉得他相貌如何倒是无所谓,他也不在意。毕竟相貌不过一副皮囊,朝华夕落,没什么好看的,丑一些也没事。但如果这种丑陋是会吓到孟景春的程度,顾不惊反倒有些忧心忡忡了。 “你,能找到回去的路吗?”声音幽幽地从后面传来,失了魂一般。 这最后一句话倒是说到重点上了,虽然孟景春走得倒是毅然决然,但事实上来的时候前面有人带路,自己根本就没有记这个路到底怎么走的,只是肢体告诉他,应该是不远的。 不过他并没有打算再继续搭理这个人,这个人在他看来,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孟景春走出玉堂后,站在外面思量回去的路怎么走来着。 直走? 转弯? 好像都不太对吧。 早知道来的时候再怎么没精神,也应该记一下路或者什么标志物,至少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也是好的。 顾不惊如同失了魂一样地从后面走了上来,越过孟景春,快走几步在前面站着,他离了孟景春还是有一段距离的,站在那里之后就不动了。 孟景春站在后面看着,不知道为什么,直觉告诉他这个人好像是在给自己带路,试试也不吃亏,就在后面佯装不经意般跟了上去。 这个人脑袋后面好像长了眼睛一般,虽然未曾回头,但清楚的知道,孟景春脚程的快慢,会适宜的停下脚步等一等,但两人之间始终保持着一个礼貌的距离。 至少不会让人觉得尴尬。 就这样跟在顾不惊后面走着走着,孟景春依稀看见昨日住的那间草屋了,便迈开腿快走几步到顾不惊前面去了。 顾不惊也停住了步子,站在后面看着他走回自己屋子。 随后他进了院子,站在窗边,透过光影看见他应该是躺在了床上。 顾不惊觉得孟景春短时间内应该不会起身了,就蹲在了窗户下面,此时此刻的他很想要一面铜镜,他很想看看,自己到底有多丑。 孟景春确实是长得很好看,眉目清秀,面如冠玉,平日里总喜欢穿一些颜色淡雅的衣裳。 不过眉宇间始终夹着一点不耐烦,好像有什么事总是烦恼着他一般。 有时会嘴欠地说出会让人不悦的话语。 但他应该是不太喜欢说这些的,不然怎么每次都说的奇奇怪怪,一点没有威慑力,且伤人指数并不是很高。 他本来就不是很擅长这些话语。 他脸颊上有两颗小痣,浅浅的,不认真凑近去看其实是不明显的。 还里瞎想着,孟景春突然又猛一下把门推开,“外面下雨了,你进来吧。” “嗯?”顾不惊茫然,疑惑地嗯了一声。 他想得有些入神,许是这句“相貌丑陋,不堪入目”伤得人最重,所以蹲在屋檐下时也没有注意到,外面已经开始飘起雨点了。 “不进来就算了。”孟少爷愿意喊上一声已经算得上是大发慈悲了,看这个人蹲在窗下呆呆地看着他,头发已经飘上了一些雨,有点濡湿了,贴在脸上更显得人傻了。 这时孟景春总算是看清这个人的长相了。 确实,这个人长得不丑,放在玉堂上站着的那群人中也算得上是相貌卓越了,眉目硬朗,但又不强硬,眉眼间的柔和化开些许,倒还显得平易近人了很多。剑眉星目,清新俊逸,着实也算得上是一副好皮相了。 但那又如何,不丑也是傻,不然怎么别人喊他他也不答应,在那里蹲着看,不累吗。 孟景春想要是自己在那里蹲一会,说不定没过一口茶的时间,就要叫唤着要一张凳子了。 孟景春转身就要关门,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往外拦住,“要进来的,多谢公子。” 孟景春一路上都在思索,觉得这个人声音有些耳熟,应该是在哪里听过,但想来自己在凡间也不可能会见过着仙门中人啊。现下灵光一闪很快就想到了昨日好像有个给自己引路的人,该不会就是他吧。 呵呵,那可真是冤家路窄了,昨日见了自己的狼狈样,今日还要来看自己什么热闹吗? 一想到这,大少爷用力地把门往里面一关,那人也不松手,任由门给自己手压了,把孟景春好一顿吓,“你干什么?”随后慌忙卸力,把门打开。 他刚才确实有些羞恼的,这个时候也抹不开面子去说什么抱歉之类的话,转身就往屋里走去,想给自己倒一杯水喝,却发现壶里根本就没有水。 少爷根本不知道怎么烧水,平日里在自己屋子里,想喝水就有人给他倒好奉上,哪里需要他去动手,壶里永远都是有水的。 顾不惊只是在一边静静地看着,他看见孟景春拿起壶倒水,杯子都放在壶嘴下准备接水了,但是壶里没有水,随后红着脸和耳尖将壶重重放下。 他右手手背上被门压出一圈红痕,猛地一压还有些明显。孟景春余光看见了,随后觉得脸上更烧得慌,自己虽然不是故意的,但这确实也是他造成的,怎么办,难道要他去说句“抱歉”吗? 自己怎么可能说出口...... 顾不惊抬手将壶提起去了屋外,打了井水上来装满一壶水,手上捏诀,壶中一下就沸腾起来了,水就烧开了。 他拎着壶回去,拿过杯子给孟景春沏上一杯水放在他面前。 领着壶柄的右手因为用力,红痕倒有些淡了。 但孟景春感觉自己总是能用余光看见那道红痕,他两手放在腿上,头低着,双唇蠕动两下是想说什么 ,但是好几下了就是说不出来。 都蛮横了那么多年了,抱歉这种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都是吓人,很陌生的词汇,这会要让他对别人说出来,倒是显得很难为情,开口都成了困难。 顾不惊倒是主动打破了这场诡谲的安静,“我叫顾不惊,孟少爷要是有什么需要都可以来找我,我住的地方离你倒是不远。就在你屋后三亩田后往右转就是我的屋子了。” 孟景春呆愣愣地点点头,手倒是不自主捧起了杯子放在嘴边吹了吹,轻抿一口,他看见水面上还有一些热气,以为会有些烫,但入口温度竟是温热的。 人在尴尬的时候总是会给自己找点事做,比方说他现在就觉得自己很口干舌燥的,一杯水饮尽,抬手想要再倒一杯。指尖刚碰上壶柄就被烫得马上缩回了手,顾不惊赶忙抓住他的手看,所幸他缩得快,也没怎么碰到也就中指指尖有一点泛红,捏了诀附在上面也没事。 被顾不惊这样抓了一下手,孟景春明显很不适应,挣扎两下无果,这人力气着实大,于是他选择了放弃,等他处理好指尖那一点无关轻重的烫伤之后慌忙缩了回来。 顾不惊本意是想留着热水一会也就温了,孟景春自己喝起来也方便,却没曾想大少爷以为整壶水都是温的,本就口渴,就想着给自己再倒一杯,还好是没怎么碰到,只是指尖被烫红了一点。 孟景春此时更尴尬了,无助地捧着杯子,头低着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可能是看杯中的涟漪被掀起了几圈最后归于平静,或许只是在发呆愣神,总之是不想和这个人说话。 太尴尬了,这个屋子里现在一整个都是尴尬的气氛。 孟景春觉得,这人肯定在想自己那么大一个人了,就连壶里的水是冷是热都分不清,没用得很,指不定心里怎么嘲笑自己呢。 顾不惊倒也是个识趣的,他想着壶里的热水万一又烫到他了怎么办,自己要是不在他能处理好伤口吗? 孟景春现在大抵是不太想看见自己的,毕竟他心里还记挂着那一句“相貌丑陋,不堪入目”,若是这样,自己在这里也许还会碍他的眼,倒不如走了好。 他心里如是想着,温好了一壶水,转身要走,到了门口却还是没忍住回头问了一句,“敢问孟公子,在下当真是‘相貌丑陋,不堪入目’吗?” 顾不惊看上去是想从孟景春口中得到一个答案,肯定又或是否定其实也没那么重要,他只是想再听他说说话,随便说句什么都好。 但是孟景春没有回答他,无声的答案往往比有声的回答更是伤人心,顾不惊推开门走了出去,低着头往自己屋子走,心里五味杂陈的,说不出个什么滋味。 屋外的雨飘了一会就没了,地面上有一些濡湿,但周围却格外干爽。 一群人乌泱泱地躲在屋子另一侧看着顾不惊从少爷屋子里走出来,一副催头丧气的样子,可是给他们看迷惑了,难不成是大少爷在里面羞辱他了? 但是要说听到什么动静了,其实也没听到啊。 其实早上他们就觉得顾不惊有些不对了,昨日听到风声后,他们就说好了到时候一起拒了这事,让大长老另请高明去伺候少爷,结果今日倒好,顾不惊反倒被他们晾了出来。 当时应该是说的很清楚吧,大长老最后肯定会用自愿那一套说辞来劝他们,到时候就齐齐后退两步,给大长老看看他们的决心,坚决不去伺候少爷! 难道是昨日他们话没有说明白?顾不惊没听懂? 他们看顾不惊走了也自知没有什么热闹可以凑了,就四散开各回各屋去修炼研习仙术了,相互交头接耳说着自己对此事的看法。 看来这孟家少爷确实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连顾不惊都能被折辱至此,更何况他们,啧啧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