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海卫琴报》 第1章 第1章 你不是人？ 郯焱本来是打算死的。 不是那种从楼顶上一跃而下的矫情死法，是认认真真计划过的。 凌晨三点，沿着威海海边那条没人修缮的老国道，风大路滑，护栏断裂，一脚油门，连车带人一起沉进海底，干净利落，连骨头都不用麻烦别人收拾。 壮烈，适合自己。 现在，视线所及处，山路昏暗，一片死寂。只有自己这一架车行驶在单向行车的山路上，打着远光灯。 车速提到七十的时候，郯焱开始数秒，像某种自杀前的仪式。他握着方向盘，盯着前方那个拐角，心跳的不快也不慢，感觉自己被一股魔力吸引着，那波光粼粼的海面，正在温柔地推开一扇大大敞开的天堂之门。 冲下去！然后就解脱了。 下一秒，世界翻转。 车头冲过防波堤，他的脸狠狠撞上了安全气囊。失重的瞬间，他听见底盘撞碎护栏的巨响，身体也跟着车呈现自由落体的姿势。 车辆逐渐下沉，海水从脚缝一路爬上天窗，漫过仪表盘时，咸涩的海水灌入口鼻。 刺骨的寒意仿佛将心和肺都攥成一团，无法呼吸。 他开始后悔了，想推开车门，水压却把金属车架焊成一副铁棺材。 黑暗灌满视野，耳膜咚咚作响，那是心脏最后的求救信号。 就在意识快被断成碎片的一刹那。 “嗙！——” 挡风玻璃骤然炸裂。 碎裂的那一刻，他看到，一束光从旁边掠过，紧接着一个头发灰白的黑衣青年破窗而入，用手臂卡住下沉的车门。 “生命体征不稳，心率一百六十八，呼吸抑制，体温快速下降，需立即脱离水域。” 这个人的手在他安全带的卡扣上摸索着，随即干脆一把扯掉安全带，他感觉到自己胸口松缓了下来，对方抓住了自己的手腕，整个人被拖出驾驶位。 他本能地挣扎，却被那具带着冷意的躯体箍得更紧。青年的手臂触感有些许温热，只不过衣服好像是防水的战术材质，贴在皮肤上带着不属于人类的冷硬。 他想挣开那只箍在自己腰上的手臂，手指却冻得失去知觉，只能无力地抠进对方肩颈。 "别耗费体力，憋气。"对方的另一只手突然按上他后颈，指腹精准抵住某个穴位，郯焱挣扎着猛地一滞，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张着嘴，咸水正顺着喉咙往身体里灌，这一下才慌忙闭嘴，把涌到喉头的呛咳憋了回去。 太阳穴突突跳着，车身撞上海里礁石的闷响传来，他有些后怕。 任由后脑勺随着水流一下下磕在青年的肩窝里，脸抵着对方颈侧，他感觉到那里有一阵规律的律动，是鲜活的脉搏。 上浮的过程比下沉更漫长，他感觉穿越了一出很长的梦境。 慢慢的，眼前的海水从墨蓝渐变成青灰，终于在某个瞬间，头顶上展现月亮破云而出的光，把海面照得亮堂堂的。 "呼吸。"对方贴着他耳侧低声命令。 一下子触动了郯焱的呼吸阀门，他开始本能地张大嘴，吸进半口带着腥味的空气，被呛得剧烈咳嗽，海水混着胃液从鼻腔涌出。 他被拖到了岸边的礁石上躺着，胸口传来有节奏的按压，直到胸腔开始能断断续续纳入空气。 "心率降至一百二，呼吸恢复自主。"青年的声音这回清晰了，带着点机械般的平稳。 郯焱翻了个身，月光下才看清对方的脸，五官清俊，轮廓好像被细细打磨过，柔和流畅。肤色质感看着非常均匀和通透，还穿着舰船工作夹克和工装裤。 只是，对方灰白色的额发滴着水，在苍白的脸上勾出几缕银边，黑灰色的虹膜有一圈光晕，显得格外扎眼。 这是什么他妈的史诗级建模…… 随随便便大海里打捞个人，也能捞到长这么帅的？ "你……"郯焱哑着嗓子开口，呼出的白雾一团团，在夜色里散开。对方靠得很近，唇前却几乎看不到雾气。 他想撑起身子，但四肢已经瘫软无力了。 紧接着，就被对方的双手揽住，按进一股充满热气的拥抱里。 "体温三十四点七度，需立即复温。" 郯焱愣住了。 那人的双臂横跨过他的腋下，心口也被对方的胸膛贴的紧紧的，郯焱看到自己发紫的手在慢慢变回红润。 “你……是谁啊？”他问。 “我……”对方回答，“你可以叫我KC。” 海浪拍在脚边，带着腥甜的咸气。 郯焱望着自己发颤的手，突然笑了一声，又咳嗽起来："所以……咳咳……我现在算是被救了？" "算。" KC检查着他的身体，手腕那里因为被钳制的太紧，多了道勒痕。 "但需要去医院做复温，肺部可能有吸入性损伤。" 接着掀起他的袖口，指尖在他带的手表表圈上轻触了一下。表盘短促震了震又暗下去。 “你是从海底浮上来的吗？”郯焱问到。 明明自己冲下海的时候，周围连个鬼影都没有。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 怎么可能？ “我不知道。”对方摇头。 一阵沉默。 郯焱望着对方蹲在自己面前的侧影，月光把灰发镀成银色。手臂的衣物被礁石划开道口子，露出的皮肤泛着青白，却没有血液渗出。 也许是被海水冲干净了。 他想着。 突然闪回落水前那个瞬间，自己盯着海面，觉得死亡正在敞开怀抱恭迎他的到来。 可此刻海底浮上来的光里，这个陌生人，正把他往反方向拖…… "不管怎么样，谢谢你的好心了。"他轻声嘲讽了一下，不知道是在讽刺对方还是在嘲笑自己。 “不过，你是怎么来的？” “我忘记了。” “为什么救我？” “我不知道。” “你不会第二句话了？” “应该会。”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我不知道。” “好，你果然不会第二句话。走走走，别多管闲事了。我不需要——” 郯焱把人推开，手却抓在衣服上没松。 风刮得太狠他太冷了，牙齿一直在打颤。 但也不影响嘴硬。 “好。”那人点头，没有辩解。“去医院吧。” 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KC已经站起了身，伸手要拉他。 “我不去！”郯焱挣扎着掰开他的手，触摸上去的时候震惊了一瞬，手太冰了，一点点温度都没有。 “你他妈什么时候报的120！我不去！” KC指了指郯焱手腕上的智能手表：“刚刚拨的，紧急授权默认开放，我只触发了一下。表的SOS紧急通道和跌落记录自动定位发送给了急救中心。” “真尼玛服了啊，你别管我了！我想死！！我来是找死的啊！！”郯焱继续吼着，泄愤一样。 “为什么想死？”KC居高临下看着他，伤口在斜切着的月光下开始泛着淡粉色的光泽。 “我活着没意思，就这么简单。” “为什么活着没意思？” “你是谁啊问我这么多？我有义务告诉你吗？” “我是KC。” “我草……我知道你是KC！我是说你是个什么东西！来管我？！听不懂人话吗？——” “能听懂。”说完，对方又补了一句：“谢谢你。” “啥？”郯焱愣了。 谢谁？谢什么？为什么谢我啊？ 这二傻子脑回路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 “因为你的响动，我才醒过来。” 青年单膝跪了下来，平行注视着他，月光漫过面部，眼光忽明忽暗。 他说。 “刚刚救你的时候，我的芯片温度，上升了。” 什、什嘛？？？？？？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右臂骨折，脑袋轻微震荡……” 交警坐在床边翻看着事故记录，看样子像刚打完通宵麻将，眼圈发青。 所以我肯定是因为脑震荡才会出现幻觉吧？ 郯焱两眼一黑，他感觉刚刚在海边，铁定是晕过去前做了个梦。 才会出现那么荒诞的情节。 “你挺命大的。”交警扫了郯焱一眼，语气有点无奈，“那弯道，过去俩月翻了五辆车，你是唯一一个把安全气囊顶爆还没断气的。 "郯焱是吧，说说看怎么开下去的？血检结果你也没酒驾啊。" “我肯定不敢酒驾啊……交警叔叔……”郯焱干笑着回应。 “不是我说你。”交警放下本子：“你那速度，明摆着是冲着护栏去的，路上没刹车痕，只有加速痕迹。你是准备干嘛？自杀啊？……” 郯焱没开口，沉默代表默认。 “不管怎么样，能活下来就是好事。你家属呢？联系一下。” 要是有能联系的家属就好了，我也不至于寻死觅活啊…… 郯焱虽然这么想着，但还是翻了翻口袋，到处摸了摸都没找到手机。也犯了难。 “你手机可能被海水冲掉了，你记得号码吗？我们帮你联系。” “我没人可联系……” 郯焱陷入回忆，大概是在十年前，他坐在爸妈那台手动挡小车的后座，不知为何，爸妈开着车直接冲下了山路，临坠崖前，合力把坐在后座的自己推出车窗。 也正是在今晚这条道上，掉下海的。 他太小了，什么都记不得了，迷迷糊糊记得自己被宽大的怀抱拖住，抱住自己的大人旁边跟着一个小孩儿，一直在哭，哭着送他上了救护车。 后面还依稀记得救援队打捞了三天，连块车子的残片都找不到，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没事，你还昏迷的时候，我们联系了你最后拨打的电话，好像说是你师父，他应该在赶过来的路上了。” 郯焱头皮一麻。 我靠？？？现在真真属于是跳楼听见乌鸦叫，倒霉透了！谁都能通知就这大爷不行啊！ “阿火！！！！！！！————” 走廊外，人未到，吼声已经先涌进了病房。 “冤家！！祖宗！！！！你个臭小子！！！” 冲进来的人果真是郯焱的师父祝凯定。就是当初救下小郯焱的那个大人。 现在也不过四十几岁，但是长年累月胡子拉碴头发耷拉，显得有点老气横秋。 伴随着他吼声，落下来几巴掌，直接拍到伤者的脑袋上。 “师父……我真的已经脑震荡了，你再打两下我就纯纯变傻子了。” “脑震荡？我看你也确实没脑子！你这脑子要是不用你就给它捐了！无法无天了越来越！大半夜开那破车冲海？你以为你是威海卫车神啊？排水渠过湾是吧！……你奶要是知道……” 他突然哽住，使劲摇着病床上的郯焱。 第一次跟郯焱相识距今有十个年头。跟在那架坠崖的车后面，他目睹了整个过程，两个大人把小孩推出来，小孩哭的撕心裂肺，车没停，但那小孩被车窗划破的头皮涓涓地流着血。 他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脆弱。 “我就他妈知道你没那么好心，临了还给我整个电话说什么银行卡密码，当我稀罕你那三瓜两枣啊？” “我也怕我的家产无人继承啊……”郯焱的嘴是真的硬。 "你能有几个钱啊昂？就你货拉拉每个月挣那百八十块钱？还是跟我拆船那几百千把点块钱啊？给你奶当医药费都够呛！” 哎，说的没错。 他郯焱，穷困潦倒，一无所有。临终打个电话，只想跟这个对自己十二万分好的师父，一个交待。 郯焱望着小老头鬓角的白发，喉咙发酸。 那年爸妈出事，是这小老头把蹲在派出所门口，里里外外嚎了三天三夜嗓子都哭哑的他背回了拆船厂。 后来奶奶重病在床，自己也辍学了。跟着这小老头白天跑货拉拉晚上拆解黑船，一点点攒钱就为了给奶奶治病…… 上个月奶奶ICU续费通知刚下来，自己就瞒着祝凯定，把陪了他二十几年的二手叉车押给了船东…… 这可不能让他知道啊……我这算不算得上是个白眼儿狼？ 没办法了，眼下自己也没钱了，干脆把银行卡里剩着那点钱都赔给他算了，自己死了也一了百了。 反正……奶奶也走了…… 郯焱吸了吸鼻子，扯出个干巴巴的笑容：“剩下的总够给奶奶每年买束花吧？” “放你娘的屁！你奶临走还念叨，说没能看你读完大学娶上媳妇儿？多可惜！多遗憾！啊？为了她这点念想，你就不能争口气？好好过日子吗？” 说着说着，他声音突然低下去：“再说了……你走了，谁陪我拆那些破船？谁陪小意去读书啊？” 郯焱他望着师父后颈晒脱的皮，那是三伏天在船坞拆钢板晒的。突然就说不出口“我活不下去了”。 “那什么……我肯定不是自杀。” “嗯？” “刹车失灵了。开上弯道的时候，刹车突然踩不动，我打方向撞护栏，结果……”他顿了顿，“真的，警察同志查的到行车记录仪的！” 交警翻了翻记录：“车是被打捞起来了，但行车记录仪泡水了，看不到个啥。 ” 祝凯定眯起眼：“我上个月可刚补过刹车片。” “肯定是又锈了呗！那破车老毛病，早该扔废铁堆了哈！ “真不是故意的……师父。” 后者盯着他看了半分钟，突然伸手揉乱他头发：“臭小子，下回别再闹这死出。” 站起身：“我去缴费处问问，看能不能缓两天再补你的医药费。你今晚好好休息，别再给我整幺蛾子。” 拉着交警出了病房，门吱呀关上。 郯焱松了口气，刚要准备躺下，余光瞥见墙角的影子—— 靠靠靠靠！！ 是那个疯子！！不知何时站在窗边！！！一直抱着膀子盯着自己看！ 当下愣了几秒，刚要反应过来的时候，这个人已经快步上前抓住了自己的脖头。 大拇指按在自己耳后覆着。 “说谎。” 他说。 郯焱猛地一躲，后背撞在床头，但脑袋被这只手护住了。 “关你屁事啊！你、你、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我一直都在房间里。” 郯焱抄起床头柜上的纸巾盒砸过去。KC一把接住：“精确的投掷动作。” “滚啊！你你他妈是谁啊什么东西啊！——” “你为什么说谎？阿火。” “我说个锤子谎啊！我没有！你凭什么叫我阿火！你不准叫！”因为受到惊吓，现在的郯焱有些歇斯底里。 “你刚才试图结束生命。但你说你没有。为什么？” 郯焱勉强松开了桎梏：“你……” “你最后一通电话内容说，银行卡密码是621931，奶奶的玉镯子放在了迷你仓……自杀前交代遗物，符合人类临终仪式的行为模式。” “你怎么知道的？” 郯焱望着他的眼睛，突然想起海边那句“芯片温度上升”。 张了张嘴，又闭上，眼下的情况他不敢确认是否真实。 “我调取了你的通话记录。”KC指了指郯焱的手表。 看来还不止报了120。 “你还随便查我**？！” “我不知道这是**。如果不被允许，我下次不会了。” “救我干嘛？”他哑声问。 “你在求救。我睁开眼就看到，你在求救。” “我没有求救！”郯焱还想辩驳。 “有的。因为你在求救，我的冷启程序被拉起，我才能感觉到你，所以我来救你。” “那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不记得了。” “你特么什么都不记得了又记得我在求救？” “我会首先执行‘最近生命危险优先’程序，所以我来救你。” “我的法克？……你是什么东西？你真的不是人吗？” 郯焱是真不行了，此时此刻只想两眼一闭死了算了，根本没办法接受这么个东西出现在眼前。 “我可能不是。也可能是。” “那你是机器人？” “不是。” “人工智能？” “不是。我只是KC。” Alright，人活一世。 肯定什么都要见上一见的。 合着我被个铁疙瘩捞上来了？老子宁愿喂鲨鱼！ 第2章 第2章 晚安，阿火 “我会保持一致的关怀，不管是谁，我都会去救。” KC的声线，异常冷冽，像台精密仪器。 “也就是说，你确实不是人？ “不对，你拉我浮上海面的时候，明明有脉搏啊！” 郯焱指着KC的侧颈，他很清晰记得当时感觉到了活人的心跳？那里的皮肤也很白，近乎透明的皮肤里，能隐约看到颈侧淡青的血管。 “你感觉到的是循环脉冲。”KC摸着自己的颈侧，有了一两秒的延迟，好像也在努力回忆自己的身世。“这里，是我的散热管道。冷却液按固定频率推进，触感类似脉搏。” “卧槽！那你体温怎么回事？你明明摸着跟我差不多！” “我体表默认常温。只是刚刚帮你复温，耗了一点电量。” “那你为什么会呼吸？会眨眼？” “我和阿火一样。你也在呼吸，在眨眼。” “你别他么叫我阿火，我不习惯。” “那你的名字是什么？我应该叫你什么？” 郯焱两个字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好像还是听阿火更顺耳一点…… “随便吧。所以谁造的你？弄得跟建模一样……” 看着这人宽肩窄腰、高挑修长的身材，眉骨眼睛、鼻子嘴巴，所有一切，确实是只有什么科幻纪录片里面仿真机器人才有的外貌。 …… “我不记得了，阿火。” “那你记得什么？” “我只记得我听到了一些声音，然后睁眼就看到了你的车在往海底沉。我游过来就看到你在车里挣扎……” 难道是最近海底光缆铺设工程的原因？郯焱不置可否，但眼下也没有其他可解释的缘由了。 “那你一直都在海里？不可能吧？海神之子啊你是？”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那你为什么有名字？你记得自己的名字？” “我一直记得。我的训练系统是keep caring，所以你可以叫我KC。” “……这个系统又是什么来历啊？” 郯焱自顾自的重复着他的名字，一时也想不清楚他可能从何而来。 那…… “那你接下来要去哪儿？” “我忘记了，我也不知道。” 郯焱盯着KC的眼睛，黑灰虹膜里又呈现了些许点滴的漩涡。突然能察觉到，对方现在可能有点低落。 “所以你接下来要干啥？继续去找下一个人救？”他重复了一遍问题，声音软了些。 “我的定位系统失效了。”KC摇了摇头。“卫星信号在这片区域有干扰，地图数据丢失。我可能需要跟随你获取环境数据，直到系统恢复。” “关我屁事！”郯焱应激了，翻身坐起来，手臂撞上床板，疼得吱哇乱叫。 “老子待会就要回家，你爱去哪儿去哪儿！” “好。”KC回答。 这时候，外面传来祝凯定在缴费处和护士争执的声音，他知道自己师父也没多少钱了，自己没死成，还搭上医药费……真的累 人累物…… 摸了摸衣服口袋，里面装着收工前祝凯定给塞的皱巴巴的饭钱，一共两百三。 转过头看了看还低着头的傻机器人。 “那你……”他清了清嗓子，“总不能睡大街吧？” 毕竟是救了自己的人啊，虽然不需要。但一恩还一恩，总归是有点愧疚在的。 “可以。”对方说得理所当然，“我的能源系统支持低功耗待机，在户外也能维持基本运作。” 郯焱瞪他：“睡大街不硌得慌？” “硌的话，我可以屏蔽掉痛觉传感器。” “……”郯焱被噎得说不出话。 要是这玩应儿真睡大街，指不定被当成流浪汉抓去派出所，到时候还得自己去捞人。 “算了。”他扯过被子蒙住半张脸，“爱跟就跟吧。我家在码头后巷，小破房子，脏得很。” …… “为什么说谎没有寻死？”KC还是不依不挠地问。 “我靠……你……你他妈又知道我在撒谎了？不会什么读心术吧？窃取别人**好玩吗？” “不能。”KC陈述得很认真，“我不会读心术，我的信息获取系统需要分析环境和人体数据才能维持运作。”他指了指郯焱的耳朵，“比如刚才，我读取了你的耳温和心跳频率，你的体温比正常高0.3℃，心跳加快，是人类撒谎的典型特征。” ……根本不想纠缠这个问题了。 “我家里暖气坏了，修不好，快到冬天了，我会被冻死。我没钱吃饭，也没能力挣钱，我会被饿死，还需要其他理由吗？？”他顿了顿，“赖活不如早死了事！” “没关系。”KC点头，“我可以帮你修暖气。” ……无语。 “赶紧走！走开！我要办出院手续了！” 连滚带爬的下了地。 还是赶紧走吧，这里睡一晚上就得收一晚上床位费。 半小时后，郯焱站在医院门口，天上开始下起了暴雨。 夜雨中，KC站在他身侧。 雨点砸在两人之间，郯焱盯着他，他的灰发很快湿成一绺绺。又看了看自己打着绷带的手臂，眉头皱在了一起。 现在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妈的，人倒霉起来啥都不顺。 “走吧。”懊恼极了，“别跟太近，你这头发太显眼了，跟街溜子一样一样的。” “好。”KC跟在他身后半步，“需要挡雨吗？我的外套防水。” “不用！” 老房子的铁门轴有点锈，打开时吱呀吱呀的声音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郯焱摸黑打开灯，灯泡闪了两下，照亮了钉着满墙的五金工具，和褪色的日历。 房子只有一个标准的卧室，其他房间都是用奶奶毛线织的门帘简单隔档开的。外面也没有像样的家具，虽然堆满了日用品，看起来杂乱无章，但充满了长久居住的温馨氛围。 KC站在门口，目光扫过墙角的制氧机，外壳裂了道缝，显示屏黑着。 “进来吧。”郯焱注意到KC在看制氧机，解释了一下。“我奶奶之前是慢性阻塞性肺疾病，需要24小时氧疗……” 又哽咽了一下，脑子里充斥的想法是，跟这人费什么话啊：“不过也没用了，明天我就拉出去卖了。” “我只要半小时。”KC从墙上取下螺丝刀，“暖气机是电路板故障，可以修好。” 郯焱搬了个小马扎坐在旁边，看他修长的手指在零件间翻飞。拆到最后一颗螺丝时，他偶然侧头看了墙面一眼突然停住了，指尖悬在某个泛着光的铁片上。 “怎么了？”郯焱凑过去。 “这个是……”他转头看着郯焱，“我好像以前见过。” 郯焱愣住了。他想起这是父亲之前出海的时候，在海底捞起的碎片，是块带齿轮标志的金属。当时爸爸说那可能是未知工业废料，也不知道值不值钱，奶奶却把它收在工具墙上了。 “应该是个什么机器上的碎片吧，没什么用，不过也算是我爸的遗物了…… “你继续修。”他转身去厨房，从冰箱拿出了袋速冻饺子。背对着KC的方向说，“修好了请你吃白菜馅儿的。你吃大葱不？” “我不需要食物。”KC的声音混着螺丝刀碰撞的轻响，“但可以记录你的饮食偏好。” “那敢情好，我就自己全吃了啊！” 郯焱掀开锅盖，热气扑上眼睛。他望着窗外的雨，听着身后传来的细微声响，突然觉得这间有点漏雨的老房子，好像没那么空了。 “对了。”他回头喊，“以后别随便扒拉我，怪渗人的。” “好。”KC头也不抬，“暖气机的电容安装反了，已经修好了。” “我擦？祝凯定是二傻子吧，这都能装反！”暗骂了一嘴。 “他不傻。”KC几乎没有停留地反驳了这句话。 “他刚刚说，让你争口气，好好过日子。他是对的。你要活着，活着的意义有时候藏在这些无意义的小事里。” 郯焱的手一抖，汤勺掉进锅里。只能用一只手还是太勉强了，着急忙慌地收拾残局。转身望着这人灰发被灯光染成暖金色，突然笑了一声，很小声。 “什么中二机器人，说话倒是一套一套的…… “明天给你弄弄头发吧，发色也奇奇怪怪的。” KC走到房门口的半身镜前，注视着自己，仿佛好久好久没看过自己的样子了，他抬手摸了摸镜子里的倒影。陷入了长久的凝视。 “我……可能是因为海水的关系，褪色了。我之前的头发应该是黑色的。” 郯焱囫囵吞着饺子，忙忙活活着没有听见。 …… 可能是因为这一天过得太紧凑了，郯焱忽然觉得很累，不是因为溺水，是源于终于吃饱饭躺平了，把肌肉和心一起放下的那种疲惫感。 “我困了。”他说。 “你会睡觉吗？”又问。 KC站在床边，想了想：“我会待机。” “我叫郯焱……我是……海事大学的大学生……虽然……没读了……我没有毕业也没啥本事……也没有明天……但是你放心吧……你既然救我……我有口饭吃肯定少不了你的……” 当然不吃饭的傻机器人也不费钱。 …… 郯焱阖着眼，看着像快睡过去了。 KC缓缓坐在地上，看着床上还在含糊地说着不清不楚自我介绍和保证的人。 他不理解这些话是真是假。 “慢慢睡吧。睡个好觉。 “晚安，阿火。” 风从窗户灌了进来，吹得毛线门帘晃啊晃啊。 他坐在熄了灯的阴影里，也闭上了眼。 第3章 第3章 堆场坍塌 连下了几天的夜雨终于停了，只是风还很大。 电话响在半夜十二点四十七分。 “阿火？！” 祝凯定的声音有点慌乱，能听到话筒背后风声呼呼直灌，“心意跟我从老船坞收工出来，先骑电瓶车回去了。我回厂锁门，回头路上看见北岸堆场那边在冒烟，给她打电话打不通！到了门口一看，她的车就在那儿！！厂区里……有股不对劲的味儿！” “味儿？”郯焱翻身坐起，单手把裤子往腿上套，又慌忙去拎门后的工具包。 “什么味儿？”他最喜欢祝心意了，当然是哥哥对妹妹那种喜爱。 当时小意哭着送自己上的救护车，两个小孩磕磕绊绊就这么相互搀扶着长大了。 师父说小意的名字是是祝你称心如意。这个妹妹真没辜负这两个字，黏他、听他话，就像老天爷特地把送给他的礼物。 所以，人不见了？？？ 万一出什么事儿这老东西不得哭死！ “感觉是柴油混酒精的糊味儿！” …… “要起火！”郯焱嘴比脑子快。 “你少特么乌鸦嘴，赶快过来！”师父肯定比他更清楚，但不敢承认。 刚挂断电话，郯焱拉开门。发现外屋的灯还亮着，KC正站在门边，从黑影里一下蹿出来，吓得他一激灵。 对方问：“需要我一起吗？” “跟上！” 管他三七二十一，多个人多个帮手。 北岸堆场分三层，外圈铁栅栏和集装箱把空地围成迷宫，中间那排拆解棚是临时搭的，堆场外紧邻着一个铁皮盖的教堂，郯焱也搞不懂为什么会修这么个建筑物在这儿，冬天阴冷的要命，谁会去礼拜啊？ 堆场的大门半掩，门卫也不见人影，大门口靠着祝心意那辆红色电瓶车，钥匙还插在钥匙孔里。 门槛旁祝心意日常带的塑料壶倒在地上，看起来是非常紧急的情况下，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离开了这里。 棚外阴影里掠过两个人影，晚上的堆场雾气朦胧，很好的隐藏了他们的身影，但是也模糊了远距离郯焱这边两个人的动态。 “先把角落浇透了。” “砂轮间的门从外头反插没？那丫头的手机清干净没有？” “都搞完了，待会火一大就撤！” “东风四级。”KC站在门口，抬眼看了一下刮起的风，“火借风势会往里走。” “那快点儿的！”郯焱着急钻进去，脚底一下就踩滑了，拿起手电一照，洇出一摊还没干的液体，酒精味冲天扑鼻，是工业酒精！ “阿火！”祝凯定从暗处快步跑了进来：“门卫不见了，我刚绕了一整圈，就这边儿有声音！” 铁皮棚里传来细碎的咳嗽声。郯焱循声跑了过去，边跑边从腰包上抽出撬棍，一把甩开。他不知道里面有谁，以防万一：“KC你先找灭火器！我们去找小意！” “好。” 棚里昏黄的工灯时亮时熄，透射出地上废料堆、牛皮纸箱、塑料薄膜以及破损金属的轮廓，空气里的燃料味更重了。郯焱一脚踢开散落的零件，听到立柱后传来的咳嗽声是女孩儿的：“小意！” “阿火——”祝心意哑着嗓子喊了两声又没了动静，郯焱根本没听到她的喊叫。盯着废料堆底下那团皱巴巴的米白色毛衣，才确认是她。 “小意！！！小意！！！”祝凯定冲了进来，也注意到被困在里面的人，旁边竟然还放着乙炔罐，漏气的味道直直往俩人鼻子里钻。祝凯定抄起墙角的铁棍就想往堆里冲。 “哎哎哎！”郯焱拽住他的胳膊，“别！那钢架歪成那样！我进去！你在外面等着！” 还没人祝凯定拒绝，他就张牙舞爪的冲了进去，撬棍砸在锈钢板上迸出火星子，踩着的金属废料全都变了形，在脚下吱呀乱响，他不断在往里爬。 “小意！小意！” 回应他的是一声闷响。 郯焱扒开板块塌陷的钢梁，看见祝心意蜷在夹缝里，左小腿被压在工字钢下，裤管浸透了血。 她额头都被撞破了，却还死死攥着一个防水袋。 “阿火……”声音气若游丝，“我……我路过看见这边起烟，就想进来看看。突然就有人从后头捂住我，把我拖了进来……我挣脱了但是……跑不动了……” 她双手有被尼龙扎带绑过的痕迹，嘴角有被撕下的胶带残胶。对面的砂轮间铁门门闩从外面反插着，门把上有新划的刮痕。 “别说了！”郯焱把撬棍塞进工字钢缝里，“撑住！我弄开它！” “咔嚓——” 头顶传来金属撕裂的尖啸。 “你别动！”郯焱忽然抬头的瞬间，看到整面钢架的三角支撑有一道裂痕，焊点被人为割过，风一大，整个斜梁都在颤抖。 紧接着，这面钢架墙开始以慢动作倾倒，被火烧过的螺栓雨劈头盖脸砸下来。 他扑上去护住蜷缩着的女孩。 “阿火！！！！！”祝凯定赶到，但已经挤不进废堆里了。 根本来不及。 郯焱唯一来得及做的，就是像当初父母救自己一样，翻一个身把祝心意整个拖住，往还有一个身位的缝隙口推，使劲推。 火从纸箱底下舔出来一个小舌，哔哔啵啵吃着薄膜往上爬。 全世界只剩下耳鸣。 他的手臂已经发麻了。 “再忍一下。”却还在安抚着祝心意。 外面祝凯定的嘶吼声已经被模糊吞没。郯焱感觉有滚烫的东西砸在后背上，钢架的阴影铺天盖地全部压了下来，他拼尽最后的力气把小意推了出去，自己却被卡在工字钢和变形的钢板之间。 火焰已经烧到了裤脚，灼烧感从脚踝窜上来，他听见小意的哭喊声被揉碎，又听见了更为急促的脚步声。 缝口的火势被人挡住了。 嘶嘶的白雾扑了进来，灭火器被丢掉贴地翻滚。 这一刻，有个人影一脚踩上斜梁，肩顶住了钢筋，硬生生把那截钢梁抬了起来。 “抓住我。”熟悉的冷冽声线穿透耳鸣。 郯焱努力睁开眼睛，看见KC正半跪在废墟前，才帮他染黑的头发已经被热浪烧巻了，肩上的衣物也剥落下来，零零星星挂在胸前。 眼光无神，好像不认识自己了一样。 “别管我，先把小意救出去！” “不管我们！你救救阿火！我先带小意出去！”祝凯定抱着祝心意朝棚门外跑远。 “撑住，钢架承重极限三十七秒。”KC还紧紧扣住工字钢的边缘，肌肉与钢筋的咬合声里，郯焱听到的，是正在发出如果是人类一定会痛苦万分的呻吟。 “出来。”可这人的声音还是很平和，“再来一点。抓住我的手。” 郯焱撑起身，将手伸进那道缝隙里，刚刚扣住KC的手心，就被对方另一手穿过腋下，将他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 “阿火，抱紧我。”他说。 郯焱此时此刻已经吼不出声音了，气管里全是吸入的烟味。 听着KC的话，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手不受控地抓紧对方，心跳加快。 他能听到自己心砰砰砰的跳着。 这是为何？ 肾上腺素导致的吗？ 一定是。 “心率上升，呼吸急促，缺氧导致不规则跳峰，先离开棚区。”KC此刻的声音开始失真。 “我没有！”哑着嗓子嚎了一声，倒不是心虚，就是有点没来由的感觉到羞耻。 但还是发现，对方的后颈接口正闪着刺目的红光，冷却液顺着脖颈往下淌，在火光照耀下像血一样。 在堆场彻底坍塌的轰鸣过程中，KC依靠着潜在本能，撞开燃烧的薄膜，避开掉落的废料，往棚外狂奔。 郯焱在他怀里能感觉到此刻KC的体温在急剧升高，而抱住自己的肘关节却始终都没有松开半分力道。 他只能拍着KC的背部示意他松一点，手掌心传来的温度感觉到他快烧起来了一样，那个烫度，好像是皮肤和接口熔成了一体。 刚冲出棚门，后身传来轰得一声，最后半面钢架彻底坍进火场，飞溅的金属碎片像暴雨般砸向空地。 一块半人高的强磁板，被气浪掀飞后直直射向他们。 “小心！”郯焱先看到，本能地去挡，被KC侧过身护在怀里，滚进了外缘的水泥地上。 尖锐的刺痛从KC胸口传来。强磁板贯穿了他的左胸，尖端从后背穿出半尺，吸附着周围的金属碎屑。 起身时，郯焱看到对方胸前的皮肤正在剥落，人类的血肉里露出底下银色的骨架，强磁板卡在肋骨状的机械结构间。 亲眼所见，骇人至极。 “KC？？？”郯焱颤抖着摸他的胸口，冷却液正顺着指缝滴下。 “快走。逆时针增压……风向变了。” “别他妈说话了！”抑制不住吼道，郯焱这才发现自己脸上全是眼泪，可能是摔落过程中太痛了，生理性落泪。 他扯下外套盖住KC发烫和破损的部分：“你特么是不是傻啊？？你不是能修暖气吗？？你修修自己啊！ “磁板导电吗？你烧起来了知不知道啊！！” KC的手指动了动，勉强勾住他的袖口。 “能源……过载保护。”他身上发光的细密电弧彻底暗了下去，“需要……重启。” “重启需要什嘛！？”郯焱使劲儿摇晃着他的肩膀，“充电！？换电池！？你说啊！！！” 没有回答。 KC体内的电流正在传向强磁板，他顾不得许多。 “我给你弄出来！” 郯焱转身跑到KC身后，咬住牙踩死地面。磁板边缘锋利如刃，割得他手心血肉翻卷，血珠顺着指缝滴到了KC的身上。 “阿……火……”对方好像有所感应，也好像刚刚才苏醒意识。 郯焱闷哼一声，整个人被拽到踉跄，掌心的皮肤被磨到见骨，还在继续发力。 祝凯定在不远处检查着祝心意的瞳孔反射，一边又担心地查看郯焱这边的状况，他跑进废墟里，从翻倒的拖车后找到牵引带，是他前天刚换的加粗钢缆。 “我来拉，你手伤了不要再扯了！”他一把郯焱推开，将牵引带绕进磁板根部，转身往外扯。 顾不得问这是谁，为什么跟郯焱在一起了。眼下是处理好这三个伤者赶紧离开是非之地。 在机械摩擦声中，听见这机器人胸腔传来齿轮崩断的脆响。 “出来了！”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后，强磁板哐当落地，带起一串火星。 郯焱在前面扶着KC的身体，眼看他晃了晃，栽进自己怀里。 抹了把脸上的泪和血，感受着瘫软的这个人，一时不知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