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镜》 第1章 第一章夜宴惊鸿 仲春的夜风,拂过皇城巍峨的宫墙,带来御花园内初绽桃李的淡香,却吹不散紫宸殿内沉凝华贵的气息。 陆明析坐于大殿末席,一身月白常服,在这满堂锦绣朱紫间,素净得有些格格不入。他指尖搭在微凉的青瓷酒杯上,目光低垂,似在专注欣赏杯身上细腻的缠枝莲纹,唯有偶尔抬眼时,那双清冽的眸子才会不着痕迹地扫过御座下方——那个众星拱月的位置。 玄机阁少主,江湛醴。 那人正斜倚在紫檀木案后,墨色长发仅以一根羊脂玉簪松松挽就,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颈侧,平添几分落拓不羁。他指尖闲闲转着一只夜光杯,琥珀色的酒液在其中晃荡,映得一双含笑的桃花眼波光流转,与身旁几位宗室子弟言笑晏晏,姿态慵懒得像一只晒足了太阳的猫。 风流,倜傥,仿佛这世间一切,都不过是他掌中戏玩之物。 陆明析垂下眼帘,压下心头一丝审慎的涟漪。奉密旨入京,明面上是新科进士,授了翰林院修撰的闲职,实则为调查皇室秘宝《山河社稷图》能量异常泄露一案。所有的线索,无论多么隐晦曲折,最终都似有若无地指向了这位看似只知风花雪月、斗鸡走马的纨绔少主。 丝竹管弦之声靡靡悦耳,舞姬们水袖翩跹,腰肢轻旋,似一群翩然的蝶。就在这一派歌舞升平、酒酣耳热之际—— 异变,陡生! 殿内数十盏儿臂粗的鲛人灯烛,在同一瞬间,齐齐熄灭! 光明骤逝,黑暗如巨兽张口吞噬了整个大殿。女眷的惊呼、臣子的愕然、杯盘落地的碎裂声瞬间炸开!然而,在这片混乱的噪音之下,一道锐利如冰锥的杀气,撕裂空气,直刺御座! 陆明析瞳孔急缩,一直搭在杯沿的右手猛地收紧,袖中一柄长不及尺、薄如柳叶的匕首已滑入掌心。他的身体比思绪更快,肌肉绷紧,便要起身。 然而,有人比他更快。 “哎呀!” 只听江湛醴那处传来一声醉意朦胧的惊呼,伴随着身体不稳的踉跄声。下一刻,一道莹润的白光自他手中“失手”飞出,宛如暗夜流星,划过一道精准得令人心悸的弧线,“叮”的一声脆响,不偏不倚,正正击打在刺客持刃的手腕之上! 那力道极其巧妙,既震得刺客手腕酸麻,兵器险些脱手,又未伤及骨骼,只是恰到好处地阻断了那必杀的一击。 也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滞之间,训练有素的宫廷侍卫已如潮水般蜂拥而至,刀剑出鞘的铿锵之声与呵斥声顿时响成一片。 几乎在侍卫控制住局面的同时,殿内灯火“唰”地重明,刺得人一时睁不开眼。 待视野恢复,殿内已是一片狼藉。宾客惊魂未定,侍卫押着那名被制住的刺客迅速退下。而始作俑者江湛醴,竟已好整以暇地坐回了原位,甚至还抬手理了理方才微乱的袖口,仿佛一切都只是他醉酒后的一场小小失态。 唯有他月白锦袍的袖口处,那片被酒液洇湿的深色痕迹,证明着方才那石破天惊的一掷并非幻觉。 他似乎全然不在意周遭投来的种种惊疑、探究的目光,反而抬眼,目光越过尚未平复慌乱的人群,精准无比地捕捉到了坐在末席的陆明析。 他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那眼神不再是全然的慵懒,而是带着一丝玩味,一丝洞悉,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他隔着重整秩序、强颜欢笑的舞姬与乐师,对着陆明析,遥遥举起了不知从何处又摸来的一杯新酒。 那一瞬间,陆明析清晰地听见自己胸腔里,心脏漏跳了一拍。 并非为那暧昧不明的笑意,而是为那在黑暗中、在混乱里,所展现出的远超常人的冷静、精准、以及深不可测的实力。 此人,绝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极度危险。 陆明析面上不动声色,握着袖中匕首的指节却微微泛白,冰凉的触感让他沸腾的血液和思绪迅速冷却下来。 **而他,就是我要找的人,是我必须揭开的那片‘言渊’。** 宫宴最终在一片略显仓促和尴尬的气氛中草草收场。 回到位于城西、新安置下的宅院时,已是亥时三刻。宅子不大,三进院落,胜在清雅幽静,更重要的是——与气派非凡的玄机阁少主府邸,仅有一街之隔。 书房里只点了一盏孤灯,光线昏黄,将陆明析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他换下沾染了酒气的官服,着一身素色深衣,临窗而立。窗外,隔街望去,江府那飞檐斗拱的轮廓在稀薄月色下显得格外沉凝。 “主子。”心腹侍卫陈锋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低沉而恭谨。 “进。” 陈锋推门而入,带来一身夜露的微寒。他目光锐利,身形精干,是陆明析从江南任上带来的唯一亲信。他扫过书案上那铺开的、仅写了“江湛醴”三字却墨迹深透的宣纸,心领神会,低声道:“查过了。江湛醴,玄机阁主江衍独子。江衍多年闭关,阁中大小事务,明面上皆由这位少主打理。其人……是京城有名的纨绔,流连风月,一掷千金,精通机关巧术,尤善饮酒赋诗,深得帝心,常奉召入宫陪伴圣驾。” 陆明析转身,走至书案前,指尖轻轻点着那个笔墨酣畅的“醴”字。醇酒吗?他想起江湛醴袖口的酒渍,那看似随意却力达千钧的一掷。 “纨绔?”他声音平淡,听不出丝毫情绪,“一个纨绔,能有那般身手和反应?能在瞬息黑暗混乱中,精准捕捉刺客方位,并以一杯酒化解危机?” 陈锋低头,语气带着一丝无奈:“属下无能。玄机阁势力盘根错节,水极深。我们的人,暂时只能探到这些流于表面的消息。他在宫中似乎极为得意,陛下甚至允他随时调用内库部分珍稀材料,用于机关研制。” 这正是最让陆明析忌惮之处。《山河社稷图》乃传承千年的皇室秘宝,据说能映照山河气运,其能量异动关乎国本,乃是绝密。若泄露之事真与这位圣眷正浓、背景深厚的少主有关,其中牵扯之深、干系之大,足以在朝堂掀起滔天巨浪。 他奉密旨暗中调查,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一步踏错,便是身死族灭,万劫不复。 “我们在此处根基太浅。”陆明析抬眼,再次望向窗外那片沉寂的府邸,“需要个合理的由头,就近看着,方能寻得蛛丝马迹。” 陈锋立刻领会:“属下明白。已按您的意思,物色好了这几处宅院,都在江府附近,往来便利。另外……”他略一迟疑,提议道:“主子独居于此,虽说清静,但时日久了,难免惹人注目。听闻如今京城官宦子弟,无论文武,皆风行豢养宠奴或灵宠,尤以猫犬为甚,视为风雅。您看……是否也养一只?既可作伴,也算是个不引人怀疑的掩护。” 陆明析闻言,微微颔首。这倒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法子。一只猫,既能解释他为何时常待在府中,又能为他观察对街提供天然的便利。 “可。”他言简意赅。 **翌日清晨,西市。** 喧闹的市集一角,充斥着各种叫卖声与牲畜的气味。一个猫贩将几个编得精细的竹笼摆在显眼处,里面关着七八只毛色各异、喵呜叫唤的小猫,有的活泼好动,扒着笼子向外张望,有的则怯生生蜷缩在一角。 陆明析一身寻常青衫,褪去了官场的肃穆,更显得身姿挺拔,面容清俊。他平静的目光扫过那几个笼子,并未在那些毛色鲜亮、叫声最大的猫儿身上停留。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最角落里,那个几乎被阴影完全笼罩的笼子。 那里,安静地蜷着一团小小的黑影。若不细看,几乎要与笼子的深色竹篾融为一体。直到它似乎察觉到注视,微微抬起脑袋,才露出一双碧幽幽、宛如上好翡翠的瞳孔,澄澈而平静地看着笼外纷扰的世界。它通体漆黑,没有一丝杂色,唯独四只爪子,洁白如雪,仿佛刚刚在初雪之上轻盈踏过。 它不叫也不闹,就那么安静地待着,带着一种与周遭喧哗格格不入的疏离与警惕。 “这位官人,好眼力!”猫贩见陆明析气质不凡,立刻热情地凑过来,“这只可是难得的品相,名叫‘踏雪乌骓’,您看这爪子,多干净!就是……嘿嘿,性子独了些,不爱理人,不如您看看这只狮子猫,活泼亲人……” 陆明析没有理会猫贩的推销,他只是伸出手指,轻轻探进笼子的缝隙。那小黑猫并没有像其他猫那样受惊躲闪或讨好地蹭上来,它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根修长的手指,碧色的眼瞳里既无恐惧,也无谄媚,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观察。 这份超乎寻常的冷静,让陆明析心中微微一动。 “就它了。”他收回手,语气不容置疑。 付过银钱,猫贩小心翼翼地将小猫抱出来,递到陆明析怀中。小家伙身体温暖而柔软,出乎意料地,它没有挣扎,只是在陆明析的臂弯里轻轻嗅了嗅,寻了个舒服的位置,便将脑袋埋了进去,只露出一对尖尖的、墨染似的耳朵。 抱着这团小小的温暖回到书房,陆明析将它放在临窗铺设的软垫上。那里阳光正好,暖融融地照进来。 小黑猫在软垫上踩了几步,似乎确认了此地的安全与舒适,便重新蜷缩起来,闭上那双碧色的眼瞳,安然地沐浴在阳光里。当它闭上眼时,便彻底融成了一团不惹尘埃的墨色,唯有那四朵雪白的爪尖,格外醒目。 陆明析站在一旁,静静地看了它片刻。 “以后,你便叫**墨丸**。”他轻声道,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墨丸的耳朵轻轻动了一下,尾巴尖无意识地扫了扫垫子,算是回应。 从此,这清冷的宅院里,多了一丝鲜活的气息。陆明析走到窗边,从这个角度望出去,恰好能将江府那扇最为繁复精丽、平日里却鲜少打开的朱红侧门,以及门前一小段街道的景象,尽收眼底。 墨丸在此,他便有了一个长久驻留、不动声色地观察对面的完美理由。 而他怀中那份关乎社稷安危的密旨,那探寻《山河社稷图》真相的沉重使命,如同这初春白昼里尚且料峭的寒意,无声地浸润在这间看似平静的书房的每一寸空气里。 他伸出手,轻轻抚过墨丸柔软而温暖的背毛。小家伙在睡梦中发出极其细微、满足的呼噜声,身体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调查,才刚刚开始。而他要面对的,是一片深不可测、名为江湛醴的‘言渊’。** 窗外的日头,渐渐升高了些。 第2章 第二章言渊 墨丸的到来,并未给这栋清寂的宅院带来多少喧嚣,它完美地继承了主人那份喜静的脾性。 多数时候,它只是蜷在书房的窗台软垫上,将自己团成一团浓得化不开的墨。偶尔抬起碧眼,望望窗外流云,或是盯着院中那棵老槐树上跳跃的雀鸟,瞳孔缩成一条细线,却并无捕猎的**,只是静静看着。唯有陆明析翻阅书卷、或提笔书写时,它才会悄无声息地跃上书案一角,挨着砚台趴下,仿佛那幽幽的墨香是它的安神香。 陆明析偶尔会停下笔,指尖掠过它茸茸的头顶,墨丸便从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咕噜声,算是回应。这种无声的陪伴,冲淡了些许独在异乡、身负密命的孤寂感。 他对江府的监视,便在墨丸这双碧眼的“掩护”下,日复一日地进行着。 江府门庭若市,车马往来不绝。求见的官员、富商、奇人异士络绎不绝,却多半被那两扇威严的朱门挡在外面。那位少主江湛醴,似乎依旧过着昼夜颠倒、恣意享乐的日子。陆明析几次在深夜,还能望见江府最高那处观星楼上灯火通明,隐约有丝竹笑语随风飘来。 一切都符合一个纨绔子弟的做派。 然而,陆明析心中的疑虑并未消散,反而如雪球般越滚越大。宫宴那夜精准的一掷,绝非巧合。此人就像一本装帧华丽、内容却晦涩难懂的古籍,表面是风流不羁的艳情诗,内里却可能藏着足以倾覆朝野的秘辛。 他需要更近一些,需要找到一个突破口。 这日午后,天色略显阴沉。陆明析正在书房内对着京城布防图推演可能的能量泄漏节点,陈锋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神色有些怪异。 “主子,江府派人来了。” 陆明析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墨汁险些滴落图上。他缓缓放下笔,抬眼:“所为何事?” “送来一张帖子。”陈锋上前,将一份洒金朱红的帖子双手奉上,“还有……一盒东西。” 帖子触手温润,带着隐隐暗香,是顶好的玉版宣。展开,里面是一手潇洒不羁的行书,内容更是让陆明析眉峰微蹙。 “闻君得貍奴,踏雪姿殊异。寒舍偶得东海珠鱼所制零嘴,滋味尚可,特赠予小家伙尝鲜,望勿推却。江湛醴顿首。” 言辞客气,甚至带着几分纨绔子弟间的戏谑。仿佛那夜宫宴的隔空举杯、彼此心照不宣的试探都未曾发生。他竟连自己养了只猫,以及猫的品相都一清二楚。 陆明析合上帖子,目光落在那只随之送来的剔红漆盒上。盒子做工极尽精巧,雕着缠枝莲纹,打开来看,里面铺着锦缎,整齐码放着小指长短、色泽淡金、散发着淡淡腥甜气息的鱼干。 “东海珠鱼干……”陆明析拈起一根,指尖传来坚硬的触感。此物他听说过,是东海贡品,产量极少,据说其鱼只在特定海域、月圆之夜才会浮出水面,肉质鲜美无比,晒成的鱼干更是珍贵,通常只供皇室享用。江湛醴竟能随手拿来喂猫,其圣眷之隆,可见一斑。 他此举是何意?示好?警告?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更居高临下的试探? “喵——” 一声轻微的叫声拉回了陆明析的思绪。不知何时,墨丸已从窗台跃下,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脚边,正仰着脑袋,那双碧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手中的鱼干,鼻翼微微翕动。 它平日里对食物并不热衷,此刻却显出了难得的兴趣。 陆明析沉吟片刻,将手中的鱼干掰下一小点,递到墨丸嘴边。小家伙嗅了嗅,随即伸出带着细小倒刺的舌头,迅速卷了进去,细细咀嚼起来,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看着墨丸罕见地表现出喜爱,陆明析眸色深了深。他将漆盒盖好,对陈锋道:“备份回礼。不必贵重,选些清雅的文玩即可。” 他不能示弱,也不能显得过于急切。这份突如其来的“馈赠”,他接下了,但要以自己的方式回应。 **又过了几日,风平浪静。** 就在陆明析以为江湛醴那日送鱼干只是一时兴起的玩笑时,对方却以一种更直接的方式,闯入了他的领域。 那是一个雨后的清晨,空气湿润清新,檐角滴着残雨。陆明析正在院中查看一株新移栽的海棠,忽闻前厅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含笑的、他只在宫宴上听过一次却绝不会认错的声音: “陆修撰好雅兴,这株‘醉胭脂’品相极佳,看来是觅得良主了。” 陆明析身形微顿,缓缓转身。 只见江湛醴一身雨过天青色的常服,未戴冠,墨发以一根简单的乌木簪束着,正负手立于月洞门下。雨后初霁的微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颀长挺拔的身形。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少了几分宫宴上的浮华,多了几分清朗,仿佛真是偶然路过、赏花访友的邻人。 而他身后,并未跟着大批随从,只有一名做小厮打扮、眼神却异常沉静的青衣少年,垂手恭立。 “江少主。”陆明析拱手行礼,面色平静无波,心中却瞬间警铃大作。他竟能不经通传,直入内院?是陈锋未能拦住,还是根本未曾阻拦? “冒昧来访,陆修撰莫怪。”江湛醴信步走来,目光在那株海棠上流转片刻,随即自然地落在陆明析身上,那双桃花眼含着笑,却如深潭,探不到底。“那日送的鱼干,不知合不合墨丸的口味?” 他竟直呼了猫儿的名字。 “少主厚赠,愧不敢当。墨丸……很是喜欢。”陆明析语气疏淡,侧身引客,“少主请厅内用茶。” “不必麻烦。”江湛醴摆摆手,笑意更深,“就在这院中站站便好,雨后的空气,最是醒神。”他话锋一转,仿佛随口提起,“说起来,那东海珠鱼干,还是前几日在宫中陪陛下对弈时,陛下赏的。陛下还说,近日观星台时常有些微异动,似是《山河社稷图》灵气外溢,让我玄机阁多加留意。我想着,陆修撰身负翰林清贵,或对此等天地异象也有所耳闻?” 《山河社稷图》! 陆明析的心脏猛地一缩,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只淡淡道:“在下入职日浅,未曾听闻。此等国之重器,自有钦天监与玄机阁操心,非我等词臣所能置喙。” 他答得滴水不漏,将关系撇得干干净净。 江湛醴闻言,轻笑出声,那笑声低沉悦耳,带着某种磁性。他向前踱了两步,靠近陆明析,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他身上有一股极淡的冷香,混着雨后青草的气息,并不难闻,却带着强烈的侵略性。 “陆修撰过谦了。”他压低了声音,仅容二人听见,“宫宴那晚,陆修撰袖中寒芒乍现,反应之迅捷,可不像寻常词臣啊。” 他终于挑明了! 陆明析抬眼,对上那双近在咫尺的桃花眼。那眼里没了笑意,只剩下纯粹的、锐利的探究,仿佛要剥开他层层伪装,直抵内核。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院中只剩下檐角滴水的嗒嗒声,以及两人之间无声的角力。 “本能反应罢了,让少主见笑。”陆明析的声音依旧平稳,袖中的手指却已悄然握紧。 “本能?”江湛醴重复着这两个字,尾音微微上扬,带着玩味。他不再紧逼,反而后退半步,恢复了那副慵懒的神态,仿佛刚才的锋芒只是错觉。“陆修撰的本能,倒是令人印象深刻。” 就在这时,一团黑影从书房敞开的窗口轻盈跃下,正是墨丸。它似乎刚睡醒,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到陆明析脚边,蹭了蹭他的衣角,然后才抬起头,碧眼好奇地打量着不速之客江湛醴。 江湛醴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过去。他蹲下身,毫不介意华贵的衣袍曳地,对着墨丸伸出手指,逗弄似的晃了晃。 说也奇怪,平日里对生人极为警惕的墨丸,此刻竟没有躲闪,反而凑上前,嗅了嗅他的指尖,然后伸出带着细小倒刺的舌头,轻轻舔了一下。 江湛醴笑了起来,是那种真正愉悦的笑声,不同于之前的客套或试探。他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摸出一小条同样的金色鱼干,递到墨丸嘴边。 “小家伙,看来你我没白惦记。” 墨丸毫不客气地叼走鱼干,三两下吞吃入腹,甚至用脑袋蹭了蹭江湛醴的手心,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这一幕,看得陆明析眸光微动。墨丸的亲近,出乎他的意料。 江湛醴站起身,拍了拍手,对陆明析笑道:“看来它与我投缘。日后若得了好零嘴,再给小家伙送来。”他顿了顿,目光似有深意地再次扫过陆明析,“陆修撰,这京城看似繁花似锦,实则暗流涌动,独自一人,带着只小猫,还需多加小心才是。” 这话,像是关心,又像是警告。 说完,他不等陆明析回应,便拱了拱手:“叨扰了,告辞。” 随即,带着那青衣小厮,转身便走,如来时一般突兀。 陆明析立于院中,望着那抹天青色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良久未动。春雨后的微寒仿佛浸入了骨子里。 江湛醴今日登门,送鱼干是假,借猫敲打、直言试探是真。他不仅点破了宫宴之事,更毫不掩饰地提及《山河社稷图》的异动,甚至暗示知晓自己身负武功。 他究竟知道了多少?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墨丸吃完鱼干,心满意足地回到陆明析脚边,用身子蹭着他,似乎在安抚主人身上散发出的冷意。 陆明析弯腰,将墨丸抱入怀中。小家伙身体的温暖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 **这片‘言渊’,比他想象的更深,也更危险。而他,已无可避免地被卷入其中。** 第3章 第三章狐影 江湛醴的突然造访,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陆明析心底漾开层层涟漪。那份看似随意的“馈赠”和语带双关的“提醒”,都明确无误地传达了一个信息——他已被这位深不可测的少主盯上了。 接下来的几日,陆明析并未轻举妄动。他依旧每日准时前往翰林院点卯,处理些无关紧要的文书编纂工作,扮演好一个初入京城、谨慎低调的新晋官员。只是书房窗台那方软垫上,多了几样精致却不显眼的小玩意——一个用细藤编成的、内铺软绒的小球;一枚触手温润、刻着简易辟邪纹的墨玉牌,被系在墨丸的颈间。 都是江湛醴差人送来的,名义上仍是给墨丸的“零嘴”和“玩物”。陆明析每次都让陈锋备下价值相当的文房雅玩作为回礼,既不失礼,也划清界限。墨丸对那藤球颇为喜爱,时常独自拨弄着满屋追逐,给这沉寂的宅院添了几分生气。它对那玉牌似乎也不排斥,戴着它依旧行动自如。 这日散值回府,天色已近黄昏。陆明析刚踏入书房,便见陈锋面色凝重地候在室内。 “主子,有动静了。”陈锋压低了声音,“我们安排在钦天监附近的人发现,昨夜子时,监内西南角的观象台有异常光芒一闪而逝,持续时间极短,若非一直盯着,极易忽略。几乎同时,城内永宁坊一带,发生了第一起‘狐妖食心’案。” 陆明析解下官袍的动作微微一顿:“狐妖食心?” “是。死者是一名更夫,胸口被利爪剖开,心脏不翼而飞。现场没有太多搏斗痕迹,但残留着淡淡的、非人的腥气。坊间流传,是修炼成精的狐妖所为,专食人心以增道行。”陈锋语速加快,“更蹊跷的是,属下暗中查访,发现近半月来,京城内外类似的无心尸案,已发生了三起,只是此前分布在京畿各处,未被联系起来。而昨夜永宁坊这起,是首次在城内发生。” 《山河社稷图》异动,狐妖食心……这两者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关联?陆明析走到窗边,暮色四合,对街的江府已是灯火初上,那观星楼的轮廓在渐浓的夜色中显得格外神秘。 “玄机阁那边有何反应?” “江少主今日一早便奉召入宫,午后,刑部和大理寺的人便联合发出了海捕文书,措辞严厉,但并未提及‘狐妖’,只说是穷凶极恶的匪类所为。”陈锋回道,“我们的人试图探听玄机阁内部的动向,但如同铁板一块,毫无所获。” 陆明析沉默片刻。江湛醴刚提醒他“暗流涌动”,这“狐妖”便出现在了天子脚下,时机未免太过巧合。是警告应验?还是……这本就是冲着他,或者说,冲着他所调查之事而来的? “知道了。让我们的人继续盯着钦天监和几处案发地,尤其注意任何与《山河社稷图》或异常能量波动有关的迹象。至于狐妖一案……”他略一沉吟,“暂且观望,不必插手。” 他不想过早暴露自己的关注点。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翌日,翰林院。** 陆明析正在检校一批前朝实录,一名小内侍匆匆而来,尖细的嗓音在安静的翰林院大堂显得格外清晰:“陛下口谕,宣翰林院修撰陆明析,即刻前往紫宸殿见驾!” 堂内一众翰林同僚皆露诧异之色。陆明析官阶不高,入职不久,何以得蒙陛下单独召见?陆明析心中亦是凛然,面上却沉稳如常,整理衣冠,恭声应道:“臣,遵旨。” 跟随内侍穿过重重宫阙,再次踏入庄严肃穆的紫宸殿。殿内并非大朝时的景象,只有少数几位重臣在场,包括一脸沉肃的刑部尚书,以及……站在御案旁,姿态看似闲适,眼神却锐利如鹰的江湛醴。 皇帝身着常服,坐于龙椅之上,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与愠怒。陆明析依礼参拜,山呼万岁。 “陆爱卿平身。”皇帝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近日京城狐妖作祟,搅得民心不安,想必你也有耳闻。” “臣略有听闻。”陆明析垂首应答。 “此案诡异,刑部与大理寺进展缓慢。”皇帝目光扫过刑部尚书,后者立刻躬身,额头见汗。“湛醴向朕举荐,说你心思缜密,观察入微,宫宴那晚应变机警,或可协助破获此案,以安民心。” 陆明析心头猛地一沉。江湛醴举荐他?这分明是将他强行推至台前,拖入这浑水之中!他抬眼,恰好对上江湛醴投来的目光,那眼神中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在说:看,你躲不掉的。 “陛下,臣一介词臣,于刑名侦缉一窍不通,恐有负圣望……”陆明析试图推辞。 “诶,”皇帝摆了摆手,打断了他,“湛醴精通机关异术,负责追查妖物本源。你便从旁协助,梳理线索,查访民情。你二人相辅相成,朕心方安。此事关乎京城稳定,不得有误!” 皇帝金口已开,便是圣旨。陆明析知道,再无法推脱。 “臣……领旨谢恩。”他低下头,掩去眸中复杂的情绪。 退出紫宸殿,江湛醴几步便跟了上来,与他并肩而行。宫道漫长,两侧朱墙高耸。 “陆修撰,看来你我缘分不浅。”江湛醴语调轻松,仿佛只是约他同游赏花,“陛下有旨,让你我通力合作,陆修撰不会还要推拒吧?” 陆明析脚步未停,目视前方,声音清冷:“圣命难违,在下自当尽力。只是不知江少主此举,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江湛醴轻笑一声,靠近些许,低语道,“自然是请陆修撰一同‘酌清’这狐妖背后的迷雾,看看它究竟是真的妖物作祟,还是……有人借着妖物的名头,行不可告人之事。毕竟,陆修撰的‘明析’之能,闲置在翰林院修书,岂不可惜?”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甚至连他的字,他的能力,都一清二楚! 陆明析停下脚步,转身正视江湛醴,目光如冰:“江少主消息灵通,令人佩服。只是,在下奉命行事,只为查明真相,安定民心。还望少主……坦诚相待。” 这是直白的警告,要求对方亮出底牌。 江湛醴迎着他的目光,脸上的玩世不恭稍稍收敛,那双桃花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幽光:“陆修撰放心,在查明真相这一点上,你我的目标,或许是一致的。至于坦诚……”他顿了顿,唇角复又勾起,“时机到了,我这片‘言渊’,自然会让你‘酌’个明白。” 说完,他不再多言,拍了拍陆明析的肩膀,动作自然得仿佛多年好友,随即转身朝着宫门另一个方向大步离去,将那抹天青色的背影留给了陆明析。 陆明析独自立于长长的宫道上,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圣旨已下,他与江湛醴被强行捆绑在一起,共同调查这诡异的狐妖案。这究竟是危机,还是……接近《山河社稷图》真相的契机? 他抬头望了望天际最后一丝余光,眼神逐渐变得坚定。既然无法避开,那便迎难而上。他倒要看看,这片“言渊”之下,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 **回到宅院,夜色已深。** 书房内灯烛明亮。陆明析换下官服,坐在书案后,面前铺开了京城舆图以及陈锋搜集来的、关于几起无心尸案的零星卷宗抄录。墨丸安静地趴在他手边,碧眼望着跳动的烛火。 门被轻轻叩响。 “进。” 陈锋推门而入,脸色比之前更加凝重:“主子,刚收到的消息。我们派去暗中监视永宁坊案发现场附近的人……失踪了一个。” 陆明析猛地抬头:“失踪?” “是。约定回报的时辰已过,人没有回来。属下派人去他最后出现的位置查探,只找到了这个。”陈锋上前,将一小块布料放在书案上。 那是一片深蓝色的粗布衣角,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巨力撕裂。布料上,沾染着几缕暗红色的、已经干涸的血迹,以及一丝若有若无、与案发现场描述类似的、非人的腥臭之气。 最令人心悸的是,在这布料的撕裂处,粘着几根细长的、银白色的毛发。那毛发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绝非寻常兽类所有。 陆明析拈起那几根银毛,指尖传来一种冰凉的触感。他目光沉静,看向陈锋: “准备一下,我们亲自去永宁坊看看。” 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现在?”陈锋微愕。 “现在。”陆明析站起身,烛光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狐影已现,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了。” 墨丸似乎感知到主人身上散发出的冷意与决心,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碧眼中闪过一丝不同于平日的锐利光芒,轻轻“咪呜”了一声,仿佛在请战。 夜色浓重,狐影幢幢,而他们的调查,终于从暗处,转向了明面。与江湛醴的“合作”,也即将在这迷雾重重的案件中,正式展开。 第4章 第四章夜探 夜色如墨,将永宁坊浸染得一片沉寂。宵禁的梆子声早已响过,长街空无一人,唯有更夫提着的孤灯,在巷口一闪而逝,留下更显幽深的黑暗。 陆明析与陈锋并未穿着显眼的官服,皆是一身利于夜行的深色劲装,外罩玄色斗篷,帽檐压低,融入了浓重的阴影里。墨丸则被留在府中,那小东西虽灵性,终究不便带入此等险地。 案发地点位于永宁坊深处一条僻静的死胡同尽头。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官府用来泼洒净地的石灰粉气味,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令人作呕的腥臭。 陈锋打了个手势,两人悄无声息地翻过坊墙,落入巷内。月光被高墙切割,只漏下零星几点,勉强照亮脚下青石板路面上早已干涸发黑的斑驳血迹。 “就是这里。”陈锋压低声音,指向墙角一片被石灰圈出的不规则区域。 陆明析蹲下身,并未去触碰那些石灰,而是从怀中取出一个扁平的银质小盒,打开后,里面是数根长短不一的银针和一些细腻的粉末。他指尖拈起少许粉末,轻轻吹向血迹周边。粉末落下,在沾染过特殊秽物的地方,隐隐泛起极淡的磷光。 “确有妖气残留,非寻常野兽。”陆明析声音低沉,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墙壁上有几道深刻的划痕,绝非刀剑所致,倒像是某种巨大而锋利的爪子留下。 他起身,走到巷子最深处,那里堆放着一些废弃的杂物。借着微光,他仔细搜寻。忽然,他目光一凝,在一截断裂的朽木缝隙中,发现了一小撮与陈锋带回的证物相似的、泛着银光的毛发,比之前那几根更完整,也更密集。 他小心地用银针将其挑起,放入另一个小巧的玉盒中。就在他准备合上盒盖的瞬间,一阵极轻微的、衣袂破风之声自头顶掠过! 陆明析与陈锋几乎同时警觉,猛地抬头。只见坊墙之上,一道模糊的白影一闪而逝,速度快得惊人,只留下一缕更加浓郁的腥风。 “追!”陆明析低喝一声,身形已如离弦之箭般掠出。陈锋紧随其后。 两人轻功皆是不弱,几个起落便翻上坊墙,循着那缕尚未完全散去的腥气追踪而去。那白影在连绵的屋脊上跳跃腾挪,灵活异常,专挑阴影处穿梭,显然对京城巷道极为熟悉。 追出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那白影骤然向下一沉,没入一片占地颇广、灯火寥落的府邸园林之中。 陆明析与陈锋停在一处较高的屋脊上,望着那片府邸。月光下,门楣上的匾额隐约可见——“**长公主府**”。 竟是轩辕镜,明宸长公主的府邸! 两人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长公主地位尊崇,权势滔天,更是今上胞妹,其府邸岂是能随意闯入搜查的? “主子,怎么办?”陈锋气息微喘,低声道。 陆明析眉头紧锁。那狐影潜入长公主府,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此案竟牵扯到皇室成员,局面瞬间变得复杂无比。 就在他沉吟之际,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自身侧不远处响起: “陆修撰好快的脚程,这夜探民宅、飞檐走壁的功夫,可不像翰林院教习的科目啊。” 陆明析心头一震,霍然转头。 只见旁边另一处屋脊的飞檐上,江湛醴不知何时已然悄立其上。他依旧穿着白日那身天青色常服,只是外面松松罩了件墨色绣银线云纹的斗篷,夜风拂动他未束的墨发与衣袂,在这清冷月色下,竟有几分临风欲仙的飘逸。他手中把玩着一枚不知是何材质的黑色罗盘,罗盘指针正微微颤动着,指向长公主府深处。 他竟也跟来了!而且如此悄无声息,自己与陈锋竟毫无察觉! “江少主不也在此?”陆明析稳住心神,语气恢复一贯的冷静,“奉命查案,自然要用些非常手段。倒是少主,深夜携此异宝,在此徘徊,所为何事?”他的目光落在那个黑色罗盘上。 江湛醴轻笑一声,足尖一点,身形如一片落叶般轻飘飘地掠过屋脊间的空隙,落在陆明析身侧不远处,带来一股淡淡的冷香。 “自然是与陆修撰目的一致。”他晃了晃手中的罗盘,“‘司南’,我玄机阁的小玩意儿,对异常气息颇为敏感。它指引我至此,看来那作祟的东西,确实是躲进了这里面。”他下巴微抬,点了点长公主府。 “长公主府邸,非比寻常。擅闯之罪,你我都担待不起。”陆明析沉声道。 “谁说我们要擅闯了?”江湛醴挑眉,从怀中取出一枚巴掌大小、色泽沉厚的紫檀木牌,上面以金丝嵌着一个龙飞凤舞的“敕”字。“陛下赐下的令牌,许我便宜行事,必要时可调用各处府衙,乃至……进入一些特殊场所查验。” 他将令牌在陆明析眼前一晃,随即收起,笑容里带着一丝狡黠:“况且,我们并非闯入,而是追捕危害京城的妖物,不得已之下,惊扰长公主凤驾。事后禀明,长公主深明大义,想必也不会怪罪。” 陆明析看着他,心知他早有准备。这令牌,这罗盘,以及他恰到好处的出现,都表明他对此行势在必得。自己若坚持不进去,反倒显得心中有鬼,或能力不足。 “既然如此,便请少主带头吧。”陆明析不再多言。他需要借此机会,看看江湛醴的手段,也更想弄清楚,这长公主府内,究竟藏着什么。 江湛醴似乎很满意他的“合作”,唇角弯了弯,也不再耽搁。他看了一眼手中罗盘,指针正指向园林深处一片茂密的竹林。 “在那边,气息最浓。” 三人不再多言,借着夜色与园林中假山树木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潜入府中。长公主府内守卫森严,不时有佩刀侍卫巡逻而过,但江湛醴似乎对府内布局极为熟悉,总能提前避开巡逻路线,引导着陆明析和陈锋向竹林方向靠近。 越靠近那片竹林,空气中的腥臭之气便越发明显,连带着周遭的温度似乎都降低了几分,隐隐有阴风呼啸。竹林深处,隐约可见一点微弱的、摇曳的碧绿色光芒。 江湛醴停下脚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小心,那东西警觉性很高。”他收起罗盘,双手在袖中微动,似乎扣住了什么机关。 陆明析也屏住呼吸,内力暗运,袖中匕首滑入掌心。陈锋则警惕地注视着四周,以防不测。 三人缓缓拨开密集的竹枝,向那碧光所在之处潜行。随着距离拉近,那光芒越来越清晰,竟是从一个隐藏在假山背后的、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洞口内透出。 洞口被茂密的藤蔓遮掩,若非这碧光指引,极难发现。 江湛醴与陆明析交换了一个眼神。江湛醴率先上前,轻轻拨开藤蔓,一股更加浓郁刺鼻的腥风立刻从洞内涌出。他毫不犹豫,身形一矮,便钻了进去。陆明析示意陈锋在外警戒,自己紧随其后。 洞内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步,豁然开朗。竟是一个不小的天然石窟,石窟中央,有一个小小的水潭,潭水幽深,散发着寒意。而那碧绿色的光芒,正是从水潭底部透出,映得整个石窟绿莹莹一片,诡谲莫名。 水潭边,散落着一些细小的、带着血肉的骨头,看形状,似是禽鸟之类。而在水潭旁的一块较为平整的岩石上,赫然趴伏着一只通体银白的生物! 它体型如半大犬只,形似狐,却比寻常狐狸更加矫健修长,一身银毛在碧光映照下流光溢彩,唯有那双眼睛,是纯粹的血红色,此刻正警惕地盯着闯入的不速之客,龇着牙,喉咙里发出威胁般的低吼。它的嘴角,还残留着一丝暗红色的血迹。 最引人注目的是,它身后拖着三条蓬松的、同样银光闪闪的长尾! “三尾妖狐!”江湛醴低呼一声,语气中带着一丝果然如此的意味。 那妖狐见行踪暴露,血眸中凶光毕露,后腿一蹬,化作一道银影,带着腥风直扑向最先进入的江湛醴!速度之快,远超之前逃窜之时! 江湛醴似乎早有防备,不闪不避,袖中骤然弹出数道乌光,竟是几枚刻画着繁复符文的菱形铁梭,带着破空之声,精准地射向妖狐的四肢与头颅,旨在擒拿而非击杀。 然而那妖狐异常灵活,在空中竟能扭转身形,利爪挥出,带起数道寒芒,只听“叮叮”几声,竟将大部分铁梭格挡开去,只有一枚擦过它的后腿,带起一溜血珠。 妖狐吃痛,凶性更甚,改变目标,转而扑向一旁的陆明析! 陆明析一直凝神戒备,见银影袭来,脚下步伐一变,身形如柳絮般向后飘退,同时袖中匕首划出一道冷冽的弧光,直削妖狐前爪。 “嗤啦!” 匕首与利爪相交,竟迸射出几点火星!这妖狐的爪子,竟坚逾精铁! 一击不中,妖狐落地,后腿发力,再次扑上,三条长尾如钢鞭般横扫而来,带起呼啸风声。 陆明析眼神一凝,正欲全力应对,却见身旁江湛醴冷哼一声,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造型奇特的短弩,弩箭上幽光闪烁。 “缚!” 他低喝一声,扣动扳机。一支并非金属、而是由某种暗金色丝线缠绕而成的弩箭激射而出,在空中骤然张开,化作一张闪烁着符文光芒的大网,当头向那妖狐罩下! 妖狐察觉危险,想要闪避,却被陆明析的匕首牵制,慢了一瞬。金网落下,瞬间收紧,将其牢牢困在其中。妖狐奋力挣扎,金网上的符文明灭不定,却越收越紧,任它如何撕咬抓挠,都无法挣脱。 江湛醴走上前,看着网中兀自低吼挣扎的妖狐,眉头微蹙:“三尾已生灵智,按理不应如此狂躁,更不该出现在这京城重地,行此杀戮之事……”他蹲下身,仔细查看妖狐血红的眼睛,“像是……被什么东西迷了心智,或是……控制了。” 他伸出手指,指尖凝聚起一点微光,似乎想探查妖狐的状况。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石窟入口处,传来陈锋一声短促的厉喝:“什么人?!”随即便是兵刃相交的铿锵之声! 几乎同时,那原本被困住的妖狐,血眸中猛地爆发出更加狂乱的光芒,周身银毛根根倒竖,一股强大的、混乱的妖力猛地爆发开来! “不好!它要自爆妖丹!”江湛醴脸色一变,猛地拉起陆明析向后急退! 轰——! 剧烈的能量冲击以妖狐为中心猛然扩散,整个石窟剧烈摇晃,碎石簌簌落下。那金色的网在爆炸中寸寸断裂,妖狐的身体在碧光中化作漫天血雾与破碎的银毛。 强大的气浪将陆明析和江湛醴掀飞出去,重重撞在石壁之上。 陆明析只觉喉头一甜,一股腥气涌上,被他强行压下。他稳住身形,看向爆炸中心,那里只剩下一片狼藉,妖狐已然尸骨无存。 江湛醴亦有些狼狈地站直身体,抹去唇角一丝血迹,眼神冰冷地望向洞口方向。 陈锋持刀冲了进来,急道:“主子,方才有人在外窥伺,身手极佳,属下未能拦住,被他跑了!” 陆明析与江湛醴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寒意。 妖狐被灭口了。 这狐妖食心案,背后果然另有黑手。而他们,似乎已经触动了某些人敏感的神经。 洞外,隐隐传来长公主府侍卫被惊动、纷至沓来的脚步声与呼喝声。 “看来,得去向长公主‘请罪’了。”江湛醴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袍,脸上又恢复了那副慵懒中带着讥诮的神情,只是眼底深处,寒意凛然。 陆明析深吸一口气,压□□内翻涌的气血。这京城的水,果然深不见底。而这场被迫开始的“合作”,似乎正将他们拖入一个更巨大的漩涡中心。 第5章 第五章镜界初开 长公主府的侍卫将石窟入口围得水泄不通,刀剑出鞘,寒光映着洞内尚未散尽的碧色荧光与血腥气,气氛剑拔弩张。 为首的侍卫统领面色冷硬,目光在狼狈的陆明析、神色自若的江湛醴以及持刀戒备的陈锋身上扫过,厉声喝道:“何人胆敢擅闯长公主府邸!拿下!” “且慢。”江湛醴上前一步,不慌不忙地再次亮出那面紫檀敕令,“玄机阁江湛醴,奉旨追查狐妖食心案。妖物踪迹指向此地,我等不得已潜入,惊扰凤驾,还望统领通禀长公主,容我等解释。” 那统领验过令牌真伪,脸色稍缓,但眼神依旧警惕:“既是奉旨办案,为何不通传,行此鬼祟之举?” “妖物狡诈,若大张旗鼓,恐其闻风而遁,贻害无穷。”江湛醴应对自如,言辞恳切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方才妖物已被我等逼至绝境,却突然自爆妖丹,形神俱灭。其间更有人在外窥伺,疑是幕后操控之人,已被我这位同伴惊走。此事关乎京城安危,还请统领速速禀报。” 统领沉吟片刻,对手下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稍安勿躁,自己则快步离去禀报。 不多时,统领返回,态度恭敬了许多:“长公主殿下有请二位大人花厅一叙。” 陆明析与江湛醴交换了一个眼神,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袍,跟随统领前往花厅。陈锋则被要求在原地等候。 花厅内灯火通明,熏香袅袅。明宸长公主轩辕镜端坐于主位之上,并未穿着繁复宫装,只一身杏子黄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外罩同色半臂,乌发松松绾了个堕马髻,斜插一支赤金点翠步摇,雍容华贵中透着一丝慵懒。她保养得极好,看上去不过三十许人,眉目如画,一双凤眼却锐利如刀,缓缓扫过进来的二人。 “臣江湛醴(陆明析),参见长公主殿下。”二人依礼参拜。 “免礼。”轩辕镜的声音清越,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仪,“江少主,陆修撰,深夜在本宫府中弄出这般动静,说说吧,究竟所为何事?”她的目光尤其在陆明析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江湛醴将事情经过简明扼要地陈述了一遍,略去了司南罗盘等细节,只强调追踪妖气至此,发现三尾妖狐,以及妖狐被灭口、有人窥伺之事。 “哦?三尾妖狐?还被灭口了?”轩辕镜纤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紫檀扶手,凤眸微眯,“如此说来,是本宫这府邸,成了藏污纳垢之所?还是……有人故意要将祸水引到本宫头上?” 她语气平淡,话语间的锋芒却让花厅内的空气都为之一凝。 “臣等不敢。”江湛醴躬身道,“妖物选择此地藏身,或许只是巧合,亦或是看中府中园林幽深,便于隐匿。至于幕后之人意图为何,尚需详查。惊扰殿下,实非得已,望殿下恕罪。” 陆明析亦垂首道:“臣等一心追查妖物,以安民心,绝无冒犯殿下之意。” 轩辕镜审视二人片刻,忽而轻笑一声,那笑声打破了紧绷的气氛:“罢了,既是奉旨办案,本宫也不好过多苛责。只是……”她话锋一转,目光落在陆明析身上,“陆修撰初入京城,便卷入此事,倒是让本宫有些意外。听闻陆修撰才华出众,于翰林院埋首故纸堆,未免可惜了。” 这话似有所指,陆明析心头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殿下过誉,臣才疏学浅,唯尽本分而已。” “本分?”轩辕镜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句,不再多言,转而看向江湛醴,“江少主,此案既牵扯到本宫府上,后续若有需配合之处,尽管直言。本宫也想知道,究竟是何人如此大胆,敢在本宫眼皮底下兴风作浪。” “多谢殿下。”江湛醴拱手谢过。 “夜色已深,二位想必也受了些惊吓,且回去歇息吧。今日之事,本宫自会向皇兄说明。”轩辕镜端起了茶盏,这是送客的意思。 “臣等告退。” 退出花厅,离开长公主府,回到陆明析那僻静的宅院时,已是子夜时分。 书房内,烛火重新燃起。陆明析卸下沾染了尘土与淡淡血腥气的斗篷,露出里面略显褶皱的劲装。他倒了两杯清茶,将其中一杯推给毫不客气自行坐下的江湛醴。 “今日之事,少主如何看待?”陆明析开门见山。经过今夜并肩一战(虽然后来颇为狼狈),以及长公主府中的应对,两人之间那种纯粹的试探与戒备,似乎微妙地松动了一丝。 江湛醴接过茶杯,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脸上的慵懒神色褪去,显出几分凝肃:“那三尾妖狐,道行不浅,灵智已开。如此妖物,若非被更强大的力量控制或诱惑,绝不会轻易潜入京城,行此极易暴露的杀戮之事。它最后自爆妖丹,与其说是与我们同归于尽,不如说是……被灭口。那个在外窥伺、惊走陈锋的人,很可能就是操控者,或者其同党。” “长公主殿下……”陆明析沉吟道,“她出现得太过巧合,态度也耐人寻味。” “轩辕镜……”江湛醴念着长公主的名讳,眼中闪过一丝深邃的光,“她可不是寻常深宫妇人。在朝中扶持寒门,与世家抗衡,权势不小。此事若真是有人嫁祸,选择她的府邸,其心可诛。若与她有关……”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妖狐食心,收集人心……此举有何意义?”陆明析提出关键问题,“若为增长修为,方法众多,何必冒险在京城连续作案,惹人注目?” 江湛醴放下茶杯,从怀中取出那个收纳了银狐毛发的玉盒,又拿出司南罗盘。此刻,罗盘的指针不再指向长公主府方向,而是开始不规则地轻微震颤,时而指向玉盒,时而又偏向书房某个空无一物的角落。 “这也是我疑惑之处。”江湛醴盯着震颤的指针,眉头紧锁,“司南的反应很奇怪,那妖狐残留的气息,似乎与某种……更庞大、更古老的波动产生了共鸣。这种波动……我曾在宫中感受过,与《山河社稷图》能量逸散时,有几分相似,却又驳杂混乱许多。” 《山河社稷图》!陆明析心中一凛。果然与此有关! “你的意思是,狐妖食心,可能与社稷图的异动有关?” “不确定,但可能性很大。”江湛醴站起身,走到书房中央,目光扫过四周,“司南的指向很混乱,说明那种共鸣的源头并非固定一处,或者说……它无处不在,又难以捉摸。”他忽然停下脚步,目光定格在靠墙摆放的多宝架上,那里除了书籍,还放着陆明析平日把玩的一方古砚。 那方古砚是前朝旧物,石质温润,带着天然的水波纹,并无甚出奇。但此刻,司南罗盘的指针,正死死地指向它! 两人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惊疑。 江湛醴走上前,小心地拿起那方古砚。入手微沉,并无异常。他尝试着将一丝内力注入其中,古砚毫无反应。 “奇怪……”他喃喃道,又将那玉盒中的几根银狐毛发靠近古砚。 就在毛发与古砚接触的刹那,异变陡生! 古砚表面那天然的水波纹路,仿佛活了过来一般,开始缓缓流动,散发出微弱的、与石窟中潭底相似的碧绿色光芒!同时,书房内的空气开始扭曲,光线变得迷离,一股强大的、难以言喻的吸力自砚台中传来! “这是……空间波动?!”江湛醴脸色骤变,试图将古砚抛开,却发现那砚台仿佛粘在了他手上! 陆明析也感受到那股强大的吸力,周身空间仿佛变成了粘稠的液体,要将他拖拽进去。他下意识地想抓住什么稳住身形,手却碰到了同样被无形力量束缚的江湛醴。 “抓紧!”江湛醴急喝一声,反手紧紧攥住了陆明析的手腕。 下一刻,天旋地转! 眼前的一切景象——书房、烛火、书架、墨丸受惊跳开的影子——都如同被打碎的琉璃般扭曲、破碎,被无尽的碧绿色光芒吞噬。剧烈的撕扯感从四面八方传来,仿佛要将人的灵魂都碾碎。 陆明析只觉得意识在飞速流逝,唯有手腕上传来的、江湛醴那坚定甚至有些灼热的力道,是这混乱漩涡中唯一的锚点。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或许是永恒。 那剧烈的撕扯感骤然消失。 陆明析重重地摔落在坚硬冰冷的地面上,撞得他五脏六腑都移了位般疼痛。他强忍着眩晕,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不再是熟悉的书房,而是一片断壁残垣,焦土枯木。天空是压抑的昏黄色,不见日月星辰,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硝烟与血腥气味,远处隐约传来兵戈相交的喊杀声与凄厉的哭嚎。 这是一片古战场! 他猛地看向身旁,江湛醴也正从地上撑起身,脸色苍白,墨发凌乱,天青色的衣袍沾满了尘土,但那双桃花眼中却闪烁着震惊与……一丝果然如此的锐光。 “这是……哪里?”陆明析声音干涩,他环顾四周,这真实的触感,这刺鼻的气味,绝非幻境。 江湛醴深吸了一口这带着铁锈味的空气,目光扫过那些明显是前朝甚至更古老制式的残破旗帜和铠甲,沉声道:“如果我没猜错……这里,是《山河社稷图》内部,是它记录下的某一段……历史碎片。” 他抬起两人依旧紧握在一起的手,示意陆明析看去。只见两人相握的手腕周围,隐隐有极淡的碧色光华流转,形成一个不易察觉的环状。 “看来,是那妖狐的残留气息,或者它收集的‘人心’中蕴含的某种强烈执念,作为‘钥匙’,意外激活了社稷图的力量,将我们拖入了这个‘镜中界’。”江湛醴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而你我气息相连,便被一同卷了进来。” 陆明析望着这片惨烈的战场遗迹,感受着空气中弥漫的绝望与悲壮,心中震撼无以复加。这就是皇室秘宝《山河社稷图》真正的力量?映照历史,构筑时空? “我们必须找到出去的方法。”陆明析压下翻涌的心绪,冷静地说道。他尝试运转内力,发现并未受到限制。 “自然要出去。”江湛醴松开手,那碧色光环缓缓隐去。他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上的尘土,又恢复了那副慵懒中带着锐气的模样,只是眼神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明亮,“但在那之前,我们得先弄清楚,这究竟是哪一段历史,为何会被社稷图记录,而那把‘钥匙’,又将我们送到此地,究竟想让我们看到什么,或者……改变什么。” 他眺望着远处厮杀的烟尘,嘴角勾起一抹兴味盎然却又冰冷的弧度: “陆修撰,看来我们的‘合作’,要从查案,升级到……闯一闯这历史的迷雾了。” 陆明析也随之站起,清冷的目光扫过这片陌生的天地。意外卷入此地,前路未知,危险重重。但不知为何,看着身旁这个看似不着调、实则深不可测的同伴,他心中那份因未知而产生的些许惶惑,竟奇异地平复了下去。 “那就……走吧。” 两人对视一眼,无需多言,默契地朝着那传来喊杀声的方向,谨慎地潜行而去。 镜中界的故事,就此拉开序幕。而现实的狐妖案,与这历史碎片之间的联系,似乎也隐藏在这片战场的尘埃与血污之下,等待他们去发掘。 第6章 第六章边城遗恨 踏过焦黑的土地,空气中弥漫的不仅仅是硝烟与血腥,更有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绝望。断折的枪戟、破碎的盾牌、以及那些已经与泥土混为一体的暗褐色痕迹,无声地诉说着这里曾发生的惨烈。 陆明析与江湛醴收敛气息,借着残垣断壁的掩护,向那喊杀声传来的方向潜行。越是靠近,那声音便越是清晰——兵刃撞击的铿锵、垂死者的哀嚎、以及一种异样的、仿佛野兽般的嘶吼。 “不对劲。”陆明析忽然停下脚步,压低声音,“这厮杀声……并非两军对垒。” 江湛醴侧耳倾听片刻,脸色也凝重起来:“一方是人,另一方……声音杂乱,不似人类,倒像是……失了神智的疯兽。” 两人加快脚步,攀上一处较高的土坡,向下望去。 眼前的景象让见多识广的二人也倒吸一口凉气。 下方是一片相对开阔的谷地,此刻已成修罗场。约莫数百名身着残破皮甲、明显是守城士兵打扮的军士,正结成一个残缺的圆阵,苦苦支撑。而他们的敌人,并非另一支军队,而是潮水般涌来的、形容可怖的“人”! 那些人衣衫褴褛,面色青黑,双目赤红,口中发出无意义的嗬嗬声,行动却异常迅捷,力大无穷,徒手便能撕开裂甲!他们仿佛不知疼痛,不畏死亡,前仆后继地冲击着军阵。士兵们的刀剑砍在他们身上,往往需要数次才能使其失去行动能力,而一旦被他们近身拖入阵中,顷刻间便被撕成碎片! 这根本不是战争,这是一场单方面的、残酷的屠杀! “是‘尸傀’!”江湛醴瞳孔微缩,语气带着难以置信,“炼制此等邪物,有伤天和,早已被列为禁术!怎会在此地出现如此之多?!” 陆明析目光锐利,迅速扫过战场,最终定格在军阵中央,那面虽已残破不堪、却依旧被死死护住的旗帜上。旗帜底色玄黑,上面用暗金线绣着一个古朴的篆字——“纪”。 “纪……”陆明析脑中飞速检索着与此相关的历史记载,一个名字骤然浮现,“……纪清音?这里是……天佑十一年的‘孤城血夜’?!” 天佑十一年,北境边城“朔风城”被不明敌军围困三月,援军迟迟不至,最终城破,守将纪清音及其麾下五千将士血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全军覆没。史书记载,城破之夜,朔风城内曾爆发出不似人间的惨嚎,有野史杂谈隐晦提及“魔物”之说,但皆被正统史家斥为无稽之谈。 没想到,历史的真相,竟是被《山河社稷图》记录于此!而这些所谓的“魔物”,竟是被人为炼制的尸傀! “纪清音……”江湛醴显然也知晓这段历史,他望着那面在尸潮中飘摇的旗帜,眼神复杂,“那位被誉为‘玉璧将军’,却最终落得城破身死、连尸骨都未曾寻回的忠烈之臣……” 就在这时,军阵在尸傀不计代价的冲击下,终于被撕开了一个缺口!数十具尸傀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疯狂涌入阵中,直扑被亲兵护卫在中央的一名将领! 那将领一身银甲早已被血污浸染得看不出本色,头盔也不知所踪,露出一张年轻却布满血污与疲惫的脸庞。他手持一杆点钢长枪,枪法凌厉,每一刺都能精准地洞穿一具尸傀的头颅,但涌来的尸傀实在太多,他身边的亲兵正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那就是纪清音!”陆明析低声道。历史的记载与眼前的景象重合,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壮与愤怒涌上心头。 “我们必须救他!”江湛醴毫不犹豫,身形已如大鹏般从土坡上掠下,人在空中,袖中已连珠般射出十数枚乌黑铁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精准地没入冲在最前方的几具尸傀后脑。那些尸傀应声而倒,暂时缓解了纪清音的压力。 陆明析紧随其后,匕首出鞘,身法如鬼魅,专门袭杀那些试图从侧翼扑向纪清音的尸傀。他的匕首似乎对尸傀有某种克制,往往能轻易划开它们坚韧的皮肉,带起一股黑气。 两人的突然加入,让濒临崩溃的军阵得到了一丝喘息之机。纪清音压力骤减,长枪横扫,逼退身前的尸傀,抽空看向这两个从天而降、身手不凡的陌生人,眼中闪过一丝惊愕与感激。 “多谢二位义士!”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军人特有的铿锵。 “纪将军,此地不宜久留!”江湛醴一边用那把奇特短弩点射远处的尸傀,一边快速说道,“这些尸傀杀之不尽,需找到操控之源!” 纪清音脸上露出一丝苦涩:“操控之源?若知道在何处,我朔风城又何至于此!”他挥枪格开一具尸傀的利爪,语气决绝,“援军无望,此城已注定陷落。纪某唯愿与麾下将士,死战于此,不负皇恩,不负朔风百姓!二位义士非我军中之人,不必陪我等葬身此地,速速离去吧!” 他的话语中带着必死的信念与忠贞,令人动容。 陆明析手中匕首划过一道寒光,将一具尸傀的手臂齐肩斩断,沉声道:“将军忠义,天地可鉴。但死有轻于鸿毛,有重于泰山。将军若死于此地,谁人来日查明真相,为这满城军民讨还公道?谁人警示朝廷,提防此等邪术?!” 他的话如同重锤,敲在纪清音心上。纪清音动作一滞,眼中闪过一丝挣扎。 江湛醴趁机补充,语气急促:“纪将军!这些尸傀行动虽看似疯狂,却隐隐遵循某种规律,它们的主要攻击方向始终指向城西!那里必有蹊跷!” 城西?纪清音猛地抬头,望向城西方向,那里是……朔风城的粮仓和……军械库所在!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 就在这时,尸傀的攻势骤然变得更加疯狂,仿佛受到了某种刺激。远处,一股浓郁得令人作呕的黑气,混合着强大的邪能波动,自城西冲天而起! “在那里!”江湛醴手中司南罗盘(不知他何时又拿了出来)指针疯狂转动,死死指向黑气升起之处。 “是军械库……”纪清音脸色煞白,眼中满是血丝,“那里存放着……守城弩和火油!” 若让操控尸傀之人得到那些东西,后果不堪设想! “将军!分兵!你带大部人马在此牵制,我与陆兄去城西,毁了那邪源!”江湛醴当机立断。 纪清音看着眼前这两个来历不明却身手高强、似乎知晓内情的人,又看了看周围苦苦支撑、死伤惨重的部下,终于咬牙做出了决定:“好!我信二位!亲卫队,分一半人,随二位义士前往城西!其余人,随我死守此地,为二位争取时间!” “不必!”陆明析断然拒绝,“人多反而累赘。将军守住此地,便是对我二人最大的助力!” 他与江湛醴对视一眼,无需多言,两人身形同时暴起,如两道离弦之箭,避开正面战场,沿着残破的街巷,向城西那冲天的邪气之源疾驰而去。 越靠近城西,空气中的邪气便越是浓郁,甚至开始侵蚀人的神智。零星遇到的尸傀也变得更加狂暴,力量更大。 江湛醴不断从袖中、怀中掏出各种小巧的机关器物,或绊,或阻,或直接引爆,为两人开路。陆明析则凭借超绝的身法和锋利的匕首,清除近身的威胁。两人一远一近,配合竟是出乎意料的默契。 终于,他们抵达了城西军械库。原本坚固的库门早已被暴力破开,浓郁的黑气正是从里面涌出。 库内景象,更是让人头皮发麻。 巨大的库房中央,用鲜血画着一个庞大的、扭曲的阵法。阵法四周,堆积着数百具干瘪的、心脏位置被掏空的尸体!而在阵法核心,悬浮着一颗足有婴儿头颅大小、不断搏动着的、由无数怨念与血肉凝聚而成的暗红色肉瘤!肉瘤延伸出无数缕黑气,如同触手般连接着外面所有的尸傀! 一个身着黑色斗篷、看不清面容的身影,正站在阵法边缘,双手结着诡异的手印,口中念念有词,引导着阵法的力量。他身边,还站着几名眼神呆滞、但气息强大的护卫,看穿着,竟是朝廷的军官! “果然是他!”江湛醴眼神冰冷,“北漠巫祭,赫连勃勃!他竟与朝中之人勾结,用这等邪法破城!” 那黑衣巫祭察觉到有人闯入,猛地转过头,斗篷下露出一双幽绿色的眼睛,带着残忍与戏谑:“哦?竟有两只小虫子闯到了这里?可惜,晚了!” 他手印一变,那颗巨大的肉瘤搏动得更加剧烈,更多的黑气汹涌而出,库房外尸傀的嘶吼声瞬间高涨了数倍! “毁了那颗核心!”陆明析言简意赅,身形已如闪电般射出,直扑那颗肉瘤! “拦住他!”赫连勃勃厉声喝道。 那几名被控制的军官立刻挥舞兵刃,迎向陆明析。这些军官武功不弱,加之被邪术控制,不知疼痛,悍不畏死,顿时将陆明析缠住。 江湛醴冷哼一声,短弩连发,数支特制的破甲箭矢射向肉瘤,却被肉瘤周围浓郁的黑气挡下。他眉头紧锁,双手快速在胸前结印,一股浩然正气自他体内升腾而起,与那邪气形成鲜明对比。 “玄机秘法,破邪!” 他双掌推出,一道炽白色的光柱轰向肉瘤!光柱与黑气激烈碰撞,发出“滋滋”的腐蚀声,肉瘤剧烈震颤,黑气明显淡薄了几分。 赫连勃勃见状,又惊又怒:“玄机阁的小子!坏我大事!”他舍弃了对阵法的部分控制,袖中滑出一柄白骨短杖,指向江湛醴,一道凝练的黑色邪能激射而出! 江湛醴正全力催动秘法,眼看无法闪避。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清冷的身影突兀地出现在他身前! 是陆明析!他不知用了何种身法,竟在瞬间摆脱了那几名军官的纠缠,以匕首格向那道邪能! “轰!” 邪能与匕首相撞,爆发出强烈的能量冲击!陆明析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丝鲜血,被震得向后踉跄,恰好撞入江湛醴怀中。 江湛醴下意识地伸手揽住他的腰,稳住他的身形,只觉得入手处清瘦却蕴含着力量。一股淡淡的、不同于周围血腥与邪气的冷香钻入鼻尖。 “你……”江湛醴看着怀中人苍白的侧脸和唇角的血迹,心头莫名一紧。 “无妨。”陆明析迅速站直,抹去血迹,眼神依旧冷静,“快,趁现在!” 不用他提醒,江湛醴已然再次凝聚力量,趁着赫连勃勃分神、邪阵波动之际,将全身功力灌注于双掌,炽白光柱比之前粗壮了数倍,如同利剑般,狠狠刺入那颗搏动的肉瘤! “不——!”赫连勃勃发出不甘的怒吼。 肉瘤在被光柱刺穿的瞬间,猛地收缩,然后轰然爆开!无数怨念与血肉碎片四散飞溅,浓郁的黑气如同被阳光照射的冰雪,迅速消融! 库房外,尸傀的嘶吼声戛然而止,如同被掐断了线的木偶,纷纷倒地,不再动弹。 邪阵,破了! 赫连勃勃受到反噬,喷出一口黑血,怨毒地瞪了陆明析和江湛醴一眼,身形化作一团黑雾,试图遁走。 “想走?”江湛醴岂能容他逃脱,袖中一道金光飞出,竟是一张刻画着繁复符箓的金网,向那黑雾罩去! 然而,就在金网即将触碰到黑雾的刹那,整个库房,不,是整个朔风城,开始剧烈地震动、扭曲!天空的昏黄色如同褪色的画卷般剥落,周围的景象变得模糊不清。 “镜中界要崩塌了!”江湛醴脸色一变,收回金网。历史已经发生,他们改变了过程,却无法改变结局。纪清音注定战死,朔风城注定陷落。他们的干预,似乎耗尽了支撑这个碎片的力量。 空间的撕扯感再次传来,比进来时更加猛烈。 陆明析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向后拉扯,他最后看到的,是远处战场方向,那道依旧挺立的银甲身影,在逐渐模糊的景象中,对着他们所在的方向,郑重地抱拳一礼。 下一刻,天旋地转,碧光再现。 …… 陆明析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依旧躺在书房冰冷的地面上,周身酸痛,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窗外,天色已然微亮。 他撑起身,看向身旁。江湛醴也正好坐起,两人目光相触,皆看到对方眼中的疲惫、震撼,以及一丝劫后余生的复杂情绪。 多宝架上的那方古砚,已然恢复了平静,表面的水波纹路不再流动,碧光尽敛,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梦。 但陆明析袖口沾染的、来自镜中界的尘土,以及唇边似乎还未散尽的血腥气,都无比真实地告诉他——那不是梦。 他们真的进入了一段被遗忘的历史,见证并参与了一场惨烈的守城之战。 江湛醴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揽住那人腰肢时的触感,以及……一丝极淡的、属于陆明析的血的气息。 他抬眼,望向窗外渐明的天空,桃花眼中神色莫辨。 “历史的遗憾……无法改变么?”陆明析轻声问道,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怅然。 江湛醴沉默片刻,缓缓道:“结局或许无法改变,但过程……未必毫无意义。至少,纪清音将军在最后一刻,知道了真相,并非全然蒙在鼓里含恨而终。至少……我们知道了,狐妖食心收集的‘人心’,很可能就是为了炼制类似‘尸傀’的邪物,而幕后之人……与北漠巫祭,甚至朝中之人,脱不了干系。”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看向陆明析:“陆修撰,这潭水,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浑啊。” 陆明析迎上他的目光,清冷的眸子里映着晨曦,坚定而澄澈。 “既已入局,便查到底。” 第7章 第七章酌清言渊 晨曦透过窗棂,在书房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动。一切都与昨夜他们被卷入镜中界前别无二致,唯有空气中尚未散尽的、若有若无的碧色荧光,以及两人身上狼狈的痕迹和略显急促的呼吸,证明着那场跨越时空的遭遇并非虚幻。 陆明析撑着身子想要站起,肋下却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那是硬接赫连勃勃邪能冲击留下的内伤,在adrenaline消退后,开始显现威力。 “别动。”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江湛醴不知何时已蹲在他身前,那双总是含着戏谑的桃花眼此刻沉静如水,仔细打量着他的脸色。 “气血逆行,经络有损。”江湛醴眉头微蹙,语气是罕见的严肃,“赫连勃勃那老怪物的邪能阴毒得很,你强行硬接,伤了肺脉。”他说着,已从怀中取出一个寸许高的白玉小瓶,拔开塞子,倒出一粒龙眼大小、色泽朱红的丹丸,顿时一股清冽的药香弥漫开来。 “玄机阁的‘九转还玉丹’,对内伤有奇效。”他将丹药递到陆明析唇边,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千百遍。 陆明析看着他指尖那粒圆润的丹药,又抬眼看了看江湛醴近在咫尺的脸。此刻的江湛醴褪去了平日那层风流不羁的伪装,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眼神却专注而清明。他迟疑了一瞬,终究没有拒绝,微微张口,将那粒带着对方指尖微温的丹药含了进去。 丹药入口即化,一股温润浩然的药力迅速散入四肢百骸,肋下的刺痛顿时缓解了大半,翻涌的气血也渐渐平复。 “多谢。”陆明析低声道,声音因伤势而略显沙哑。 江湛醴收回手,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仿佛还残留着那片刻柔软的触感。他站起身,也给自己服了一粒丹药,语气又恢复了惯常的慵懒:“谢什么,若非陆修撰舍身挡那一下,现在躺在这里哼哼唧唧的就是在下了。”他走到桌边,倒了两杯早已冷掉的茶水,递给陆明析一杯,“感觉如何?” “无碍了。”陆明析接过茶杯,冰冷的瓷壁让他清醒了不少。他倚着书架缓缓站直身体,感受着体内缓缓流转的药力,心中对玄机阁的底蕴又有了新的认识。“方才……那镜中界……” “《山河社稷图》的‘映照’之能。”江湛醴倚在桌边,抿了口冷茶,解释道,“它能捕捉历史长河中某些执念深重、或能量异常的节点,形成独立的‘镜中界’。我们之前感应到的狐妖气息,以及它收集的‘人心’中蕴含的绝望与怨念,恰好符合了触发条件,成了打开那个特定历史碎片的‘钥匙’。”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幽深:“只是没想到,打开的竟是‘朔风城血夜’……更没想到,历史的真相竟是如此。纪清音……他并非单纯的战败殉城,而是败在了这等阴邪诡术与朝中奸佞的勾结之下。” 提及纪清音,书房内的气氛顿时沉重了几分。那个在绝境中依旧保持着风骨与忠义的年轻将领,他那抱拳一礼的身影,仿佛还烙印在两人脑海中。 “赫连勃勃……北漠巫祭。”陆明析缓缓念出这个名字,眸中寒光乍现,“他口中所言‘朝中之人’,以及那些被控制的军官……此事,绝非北漠一方所能为。” “自然。”江湛醴冷笑一声,“炼制如此规模的尸傀,需要大量的生人精血与怨念,更需要准确掌握朔风城的布防与弱点。没有内应,绝无可能。而且,能调动军中将领配合行事,此人在朝中地位……恐怕不低。” 他走到那方已恢复平静的古砚前,指尖轻轻拂过冰冷的石质表面:“狐妖食心,收集人心。其目的,恐怕与赫连勃勃炼制尸傀如出一辙,都是为了收集某种……蕴含强烈情绪与生命能量的载体。只是手段更为隐蔽,选择在京城慢慢搜集,而非像朔风城那般一次性屠戮。” “他们想用这些‘人心’做什么?”陆明析问道,“再次炼制尸傀?还是有其他更可怕的图谋?” “不清楚。”江湛醴摇头,脸色凝重,“但可以肯定,所图非小。而且,他们选择在此时于京城动手,必定是有了某种把握,或者……时机将至。” 他转过身,看向陆明析,目光锐利:“陆修撰,你现在可知,我为何要将你拖入这浑水了?《山河社稷图》的异动,狐妖食心案,朔风城的真相……这些看似孤立的事件,背后很可能缠绕着同一根黑线。我需要一个信得过的、有能力且不被各方势力注意的帮手,从另一个角度切入调查。” 他这是在……坦诚相告?陆明析迎着他的目光,心中念头飞转。江湛醴此举,虽有利用之嫌,但此刻看来,更多的是一种无奈的选择。玄机阁树大招风,他身处明处,行动处处受限。而自己这个新入京的翰林修撰,身份清贵,背景简单,正是暗中调查的绝佳人选。 “所以,少主从一开始,就怀疑我与《山河社稷图》异动有关?”陆明析问出了盘旋心中已久的疑问。 江湛醴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坦诚,也有几分算计:“起初只是怀疑。宫宴那晚,你袖中匕首寒芒虽隐,却逃不过我的眼睛。一个翰林修撰,身怀不俗武艺,又恰好在我调查社稷图异动时出现,未免太过巧合。我派人查过你的底细,江南陆氏,书香门第,背景干净得……有些过分。这反而更让我起疑。” 他走近几步,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磁性:“直到那日我登门送鱼干,看到你院中海棠,听到你为墨丸取名……陆明析,字酌清。‘明析’世事,‘酌清’本质。你并非为功名利禄而来,你所求的,是真相,是公道,是与这朝堂浑浊格格不入的‘清’。我说得可对?” 陆明析心头剧震,仿佛内心深处最隐秘的角落被人骤然照亮。他沉默着,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江湛醴也不逼迫,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回应。 书房内陷入一片寂静,只有墨丸不知何时醒来,跳上窗台,慵懒地舔着爪子,碧眼好奇地打量着两个沉默对峙的主人。 良久,陆明析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眼底的挣扎与疑虑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清明。 “我奉密旨,调查《山河社稷图》能量泄露一事。”他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所有线索,亦指向少主你。” 这一次,轮到江湛醴眼中闪过一丝愕然,随即化为一种“果然如此”的复杂神情。他低笑出声,摇了摇头:“原来如此……看来,我们都被那幕后之人摆了一道。他将你我二人的视线引向彼此,互相牵制,他好在暗中行事。” 误会冰释,两人之间那层无形的隔阂似乎瞬间消融了大半。一种基于共同目标和被迫合作的微妙信任,开始悄然建立。 “当务之急,是查明狐妖食心案的幕后主使,以及他们收集‘人心’的真正目的。”陆明析冷静地分析道,“赫连勃勃现身镜中界,证明他与此事脱不了干系。但他本人绝无可能长期潜伏在京城,必有同党。” “而且,此人能驱使三尾妖狐,能布下那等邪阵,绝非寻常角色。”江湛醴补充道,他走到书案前,拿起之前存放银狐毛发的玉盒,又取出司南罗盘。罗盘指针依旧在轻微震颤,但不再指向古砚,而是偏向城西某个方向。“狐妖虽死,但其残留气息与那邪阵同源,司南还能捕捉到一丝微弱的联系……指向城西……永宁坊之外?” 两人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惊疑。永宁坊是第一起案发地,但气息源头竟在更远处? “还有一事,”陆明析忽然想起,“那日长公主府中,妖狐自爆前,曾有人在外窥伺,惊走了陈锋。此人身份,亦是关键。” “嗯。”江湛醴颔首,“此人能瞒过陈锋的耳目,身手不凡,且对长公主府地形颇为熟悉……我会让玄机阁暗中排查。” 他顿了顿,看向陆明析肋下:“你的伤,虽服了丹药,仍需静养两日,疏导淤积的邪气。这两日,你暂且按兵不动,狐妖案明面上的调查,由我出面周旋。” 陆明析知道这是眼下最稳妥的安排,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陈锋刻意加重的脚步声。 “主子,江少主,早膳已备好。另外……方才门房收到一份拜帖,是……刑部侍郎李大人府上送来的,邀主子过府一叙,说是……请教经义。” 刑部侍郎李贽?他素来与陆明析并无交集,为何突然下帖相邀?而且时机如此巧合? 陆明析与江湛醴交换了一个眼神。 “看来,有人坐不住了。”江湛醴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这潭水,已经开始搅动了。” 陆明析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袍,眼神恢复了一贯的清冷沉静。 “既然如此,便去会一会这位李大人。” 他知道,从镜中界返回,并不意味着安全,反而可能意味着,他们已经被那隐藏于暗处的对手,真正地盯上了。 前方的迷雾,似乎更浓了。。 第8章 第八章李府夜宴 刑部侍郎李贽的府邸坐落于城东崇仁坊,与陆明析所居城西的僻静截然不同。此处多是朝中三四品大员的宅邸,朱门高墙,车马往来,自有一番煊赫气象。 暮色四合时分,陆明析乘着一顶青呢小轿,准时抵达李府门前。他并未穿着官服,只一袭雨过天青色直缀,外罩同色暗纹披风,墨发以一根简单的白玉簪束起,通身并无多余佩饰,却越发显得身姿挺拔,气质清卓。 门房早已得了吩咐,见了他手中拜帖,不敢怠慢,恭敬地引着他入内。穿过几进院落,但见回廊曲折,亭台掩映,虽不及长公主府奢华,却也处处透着官宦人家的精致与底蕴。引路的管家言语间颇为客气,却绝口不提李侍郎邀约的具体缘由。 宴设在后花园的临水轩中。此时华灯初上,水波映着廊下灯火,碎金摇曳。轩内已坐了数人,主位上的自然是主人李贽,年约四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须,穿着赭色常服,正与身旁一位身着绯色官袍、面色红润的官员低声交谈。那绯袍官员陆明析认得,是户部郎中王允。下首还坐着两位,一位是身着五城兵马司服饰的指挥佥事,另一位则是个面生的文士,气质儒雅,目光却带着几分商贾式的精明。 见陆明析进来,李贽立刻起身,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陆修撰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啊!快请入座,请入座!” 其余几人也纷纷起身见礼,态度看似热情,眼神中却或多或少带着打量与探究。陆明析一一还礼,姿态从容,被引至李贽右下首的客位坐下。这个位置,既显尊重,又便于观察在座众人。 “早闻陆修撰少年英才,乃是今科探花,文章锦绣,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风姿卓然啊!”李贽抚须笑道,亲自执壶为陆明析斟了一杯酒。酒色澄碧,香气清冽,是上好的江南春。 “李大人过誉,下官愧不敢当。”陆明析欠身致谢,端起酒杯,指尖感受着瓷杯的温润,“不知大人今日相召,有何指教?” “诶,指教不敢当。”李贽摆手,笑容不变,“只是素闻陆修撰学识渊博,尤精经义,老夫近日偶读《春秋》,于‘郑伯克段于鄢’一节,有些许不解之处,想着陆修撰乃翰林清流,正该请教,故而冒昧相邀,还望陆修撰不吝赐教。” 《春秋》,郑伯克段?陆明析心中冷笑。这分明是借古喻今,暗指兄弟阋墙、君臣相疑。李贽是朝中有名的“清流”领袖,与几位藩王及部分世家往来密切,对当今圣上的一些新政颇有微词。他今日此举,试探之意昭然若揭。 陆明析面色不变,略一沉吟,缓缓道:“《春秋》笔法,微言大义。郑伯姑息养奸,致使其弟共叔段坐大,终酿祸端。圣人书‘克’而非‘伐’,既有贬郑伯失教于先之意,亦含对共叔段不臣不弟之讥。依下官浅见,为君者当防微杜渐,为臣者须恪守本分,方是社稷之福。” 他这番话,引经据典,看似就事论事,实则滴水不漏,既点明了为君者的责任,也强调了为臣者的本分,并未落入李贽话语中可能隐含的陷阱。 李贽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道:“陆修撰见解精辟,老夫受教了。”他不再纠缠经义,转而举杯,“来,老夫敬陆修撰一杯,贺陆修撰入职翰林,前程似锦!” 众人纷纷举杯附和。酒过一巡,气氛似乎热络了些许。 坐在陆明析对面的户部郎中王允,眯着微醺的眼,笑着开口:“陆修撰如今可是京城的名人了。听闻前几日,还与江湛醴江少主一同,破了那闹得满城风雨的狐妖案?当真是英雄出少年啊!”他话语带着恭维,眼神却锐利地捕捉着陆明析的反应。 果然来了。陆明析心中明了,这才是今夜宴饮的真正主题。 “王大人谬赞。”陆明析放下酒杯,语气平淡,“下官不过是奉旨行事,从旁协助江少主罢了。江少主精通异术,妖物伏诛,全赖其功。下官区区一文吏,不敢居功。” “陆修撰过谦了。”那位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佥事粗声粗气地接话,“那狐妖凶悍,据说在长公主府邸都被逼得自爆,场面惊险得很。陆修撰能与江少主并肩作战,这份胆识,已非常人可比。”他话语直白,带着武人的爽利,却也透露出对案发细节的了解。 陆明析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妖物狡诈,垂死反扑罢了。幸得长公主殿下深明大义,未加怪罪。” 一直沉默的那位文士此时微微一笑,开口道:“江少主乃玄机阁翘楚,手段通玄。陆修撰能得江少主青眼,想必也有过人之处。只是……”他话锋一转,似是无意间提起,“听闻那狐妖并非寻常野兽,而是被人操控?不知陆修撰与江少主,可曾查到幕后之人的线索?” 轩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陆明析身上。丝竹声、流水声、甚至晚风声,在这一刻都变得清晰可闻。 陆明析心念电转。此人看似儒雅,问话却直指核心,且对案件内情知之甚详,绝非普通清客。他稳坐席间,迎向那文士探究的目光,缓缓道:“此案由江少主主理,刑部与大理寺协同,具体案情,下官不便多言。至于幕后之人……”他顿了顿,声音微冷,“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相信江少主与诸位大人,定不会让其逍遥法外。” 他将皮球轻巧地踢回给江湛醴和刑部,既未透露任何实质信息,也表明了态度。 李贽哈哈一笑,打破了短暂的沉寂:“说的是!有江少主和诸位同僚在,何愁妖邪不除?来,喝酒喝酒!莫要让这些琐事,扰了诸位雅兴。” 他再次举杯,将话题引开。众人心照不宣,转而议论起京中风物、诗词歌赋,气氛重新变得和乐融融,仿佛刚才那片刻的针锋相对从未发生。 然而,陆明析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看似融洽的氛围下,涌动着无数暗流。李贽等人的试探,对狐妖案的关注,以及对江湛醴微妙的态度,都指向一个事实——朝中各方势力,都已将目光投向了此案,或者说,投向了因查案而被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他和江湛醴。 宴席持续了近一个时辰方散。李贽亲自将陆明析送至二门,态度依旧热情,言语间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郑重。 “陆修撰年轻有为,日后必是国之栋梁。京城虽好,却非坦途,还需谨慎行事。”他握着陆明析的手,语重心长,似劝诫,又似警告。 “多谢李大人提点,下官谨记。”陆明析躬身行礼,语气恭敬,眼神却一片清明。 乘着来时那顶青呢小轿,晃晃悠悠地穿行在已然宵禁、寂静无声的街道上。轿帘低垂,隔绝了外界的夜色,只余轿夫沉闷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街巷回响。 陆明析靠坐在轿中,闭目养神。李府夜宴,如同一场无声的较量。李贽代表的“清流”势力,显然在密切关注狐妖案的进展,甚至可能知晓部分内情。他们对江湛醴的态度颇为微妙,既有忌惮,似乎也想借机拉拢或利用自己这个“新人”来制衡。 而那个神秘文士……陆明析回忆着那人的形貌举止,总觉得有几分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还有江湛醴……他此刻在做什么?玄机阁的探查,可有进展? 思绪纷杂间,轿子已回到了城西宅院。 陈锋早已在门前等候,见他下轿,立刻迎了上来,低声道:“主子,您可算回来了。方才……江少主派人送来了一样东西。” 陆明析眉峰微挑:“何物?” 陈锋从怀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扁平方盒,乃是上好的紫檀木所制,表面光滑,并无任何纹饰。“来人只说是少主给主子的,务必亲手交到,并未多言。” 陆明析接过木盒,入手微沉。他走进书房,屏退陈锋,就着烛光,轻轻打开盒盖。 盒内铺着黑色丝绒,上面静静躺着一枚令牌。令牌非金非玉,质地似木似石,呈深褐色,触手温润。正面刻着一个古朴的“玄”字,背面则是一幅微缩的星图,星辰以不知名银色材质镶嵌,在烛光下流转着微弱的光华。 除此之外,别无他物,也没有只言片语。 这是……玄机阁的信物?江湛醴将此物送来,是何用意?示以信任?还是另有所指? 陆明析拿起令牌,指尖摩挲着那冰冷的星图,感受着其中蕴含的、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精纯的能量波动。这波动,与那《山河社稷图》,与镜中界,甚至与那狐妖的残留气息,都隐隐有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差异与联系。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带着凉意涌入。对街的江府,依旧是一片沉寂,唯有那高耸的观星楼,顶层似乎亮着一点微光,如同暗夜中孤独的星辰。 江湛醴那片“言渊”,似乎总在他以为窥见一隅时,又展现出更深不可测的一面。 陆明析握紧了手中的令牌,冰凉的触感让他纷乱的思绪渐渐沉淀下来。 无论前方是何种迷雾,既然已踏上此路,便唯有前行。 他低头,看着掌心那枚星图流转的令牌,轻声自语,又仿佛是在隔空回应那观星楼上的人: “我,拭目以待。” 第9章 第九章星图示警 紫檀木盒静置在书案上,那枚刻着星图的令牌在烛光下流转着幽微的光泽。陆明析指尖抚过冰凉的牌面,那银色星子仿佛活物,隐隐传来细微的脉动,与他怀中另一物——那方曾开启镜中界的古砚,产生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共鸣。 墨丸原本蜷在窗台软垫上,似被这无形的波动惊扰,耳朵警觉地竖起,碧眼睁开,一眨不眨地盯着书案上的令牌。它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带着戒备的呼噜声,背毛微微炸起。 陆明析正欲深究这令牌的奥秘,忽闻窗外传来极轻微的“嗒”的一声,似是小石子落在瓦片上。 几乎是同时,书案上的令牌毫无征兆地骤然发亮!背面那幅微缩星图仿佛被注入了生命,银色星辰脱离牌面,悬浮而起,在虚空中缓缓旋转、勾连,投射出一片朦胧而璀璨的星辉光影,将整个书房映照得如梦似幻! “这是……”陆明析瞳孔微缩,霍然起身。 那星图投影并非静止,其中数颗星辰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异常明亮,尤其是南方天际的一颗赤红色星子,光芒暴涨,其势灼灼,竟有侵扰旁边代表紫微帝星光芒的迹象! 与此同时,悬浮的古砚也再次泛起碧光,水波纹路荡漾,与那星图投影交相辉映。一股比之前进入“朔风城”镜界时更为庞大、也更显混乱的吸力隐隐传来,书案上的纸张无风自动,烛火剧烈摇曳! 墨丸受惊,“咪呜”一声尖叫,从窗台跃下,竟不是躲藏,而是蹿到陆明析脚边,焦躁地用爪子扒拉他的袍角,碧眼中满是急切,仿佛在催促他离开。 陆明析强忍着那空间撕扯带来的眩晕感,目光死死锁定星图中那颗异常的赤红星辰——“荧惑守心”!这是大凶之兆,主兵戈、灾疫、朝堂动荡! 这令牌……竟能感应天象,示警吉凶?甚至能引动《山河社稷图》的力量,指向另一个即将开启或已然不稳定的“镜中界”? 就在他感觉自己即将再次被那碧光吞噬的千钧一发之际,书房门被一股巧劲震开,一道天青色的身影如风般卷入! 是江湛醴! 他面色沉凝,一眼便看到书案上异象,以及陆明析略显苍白的脸色和脚下焦躁的墨丸。他二话不说,身形如电掠至书案前,左手并指如剑,指尖凝聚一点炽白光芒,快如闪电般点向那悬浮的星图投影中心,右手则虚空一抓,一股柔和却强大的力量笼罩住那方古砚,强行压制其上的碧光。 “凝神!收敛气息!”他低喝道,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力量。 陆明析闻言,立刻依言而行,将周身因抵抗吸力而逸散的内力尽数收回丹田。那星图投影受到江湛醴指尖力量的干扰,剧烈闪烁了几下,悬浮的星辰渐渐黯淡,重新落回令牌表面。古砚的碧光也被强行压下,恢复了石质的古朴。 书房内那令人心悸的撕扯感和空间波动,终于缓缓平息。只剩下摇曳的烛火,以及空气中残留的、淡淡的星辰之力与碧色荧光。 江湛醴松了口气,收回双手,额角也见了细汗。他先看了一眼恢复平静的令牌和古砚,然后目光落在陆明析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你没事吧?” “无妨。”陆明析摇头,压下心中波澜,指向书案上那枚令牌,“此物……” “玄机令。”江湛醴拿起那枚令牌,指尖摩挲着背面的星图,神色复杂,“阁中长老以上方能持有,可感应天地气机,沟通阁内秘库,关键时刻也能凭此调动部分资源……更重要的是,它与《山河社稷图》同源,能一定程度上感应其状态,并对特定的历史碎片产生共鸣。”他顿了顿,看向陆明析,“我将它给你,是希望若再遇镜界开启,或遇紧急情况,你能多一分自保与联络的手段。只是没想到……它反应如此剧烈。” 他的解释合情合理,但陆明析敏锐地捕捉到他话语中的一丝未尽之意。这玄机令,恐怕不止是信物和感应器那么简单。 “方才星图所示,‘荧惑守心’……”陆明析将话题引回正轨,语气凝重。 “你也看到了。”江湛醴脸色沉了下来,走到窗边,望向南方那片夜空,虽然肉眼看不到星辰异象,但他仿佛能感受到那股躁动不安的星力,“荧惑犯心,大凶之兆。结合我们之前的发现……北漠巫祭、朝中内鬼、狐妖食心、尸傀邪术……恐怕,这并非偶然的天象,而是**人为引动**的灾劫之兆!” “人为引动?”陆明析心中一凛,“何人能有此等手段?” “寻常术士自然不能。”江湛醴转过身,眼神锐利如刀,“但若借助《山河社稷图》逸散的力量,再辅以上古邪阵,集合生灵怨念……未必不能搅乱天机,蒙蔽圣听,以达到其不可告人之目的!”他深吸一口气,“朔风城的邪阵是其一,狐妖食心收集‘人心’是其二……我怀疑,他们正在筹备一个更大的仪式,而这‘荧惑守心’,或许就是他们想要的‘时机’!” 陆明析瞬间通体生寒。若真如此,那幕后之人的图谋,恐怕不仅仅是颠覆一朝一城,而是要引动天下大乱! “必须阻止他们。”陆明析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然。 “自然要阻止。”江湛醴走回书案前,拿起那枚玄机令,又取出自己的司南罗盘。此刻,罗盘指针不再震颤,而是与玄机令上的星图隐隐呼应,共同指向一个方向——**城南**。 “星图感应,罗盘指引,再加上狐妖残留气息的溯源……所有的线索,似乎都指向城南。”江湛醴目光幽深,“那里,有什么特别之处?” 陆明析脑中飞速掠过京城舆图,城南……多是平民聚居之地,坊市混杂,亦有诸多寺庙道观…… “报恩寺、慈航斋、还有……前朝废弃的‘毓秀台’……”他沉吟道。 “毓秀台……”江湛醴重复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那里曾是前朝观星祭祀之地,虽已废弃,但地势高敞,且……据说其下埋有前朝龙脉余气。若想布设大型邪阵,搅动天机,那里确是上佳之选!” 两人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笃定。 “事不宜迟。”陆明析道。 “我已让玄机阁的人暗中监视城南各处要地,尤其是毓秀台。”江湛醴点头,“但对方狡猾,必有严密防范。我们需从长计议,找到确凿证据,最好能将其一网打尽,否则打草惊蛇,后患无穷。” 他顿了顿,看向陆明析:“你的伤……” “已无大碍。”陆明析活动了一下手臂,九转还玉丹的药效非凡,内伤已好了七八成。 “那便好。”江湛醴唇角微勾,又恢复了那副慵懒中带着锐气的模样,“明日一早,我需入宫向陛下禀报狐妖案进展,以及……这天象异动。你可随我一同入宫。” 陆明析微微蹙眉:“我官职低微,恐不合礼制。” “无妨。”江湛醴摆手,“陛下对你已有印象,且此案你本就是‘协助’之人。有些话,由你来说,或许比我这个‘玄机阁少主’更为妥当。”他意有所指。 陆明析立刻明白过来。江湛醴身份特殊,在某些事情上反而不好直言。而自己这个“局外”的翰林清流,若能恰到好处地透露一些信息,更能引起皇帝的重视和警惕。 “我明白了。”陆明析颔首。 商议既定,江湛醴也不多留,将那枚玄机令重新推至陆明析面前:“收好它,或许有用。”说完,便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去。 书房内再次恢复寂静。 陆明析拿起那枚温润的令牌,感受着其中蕴含的力量。墨丸似乎也放松下来,走到他脚边,蹭了蹭,然后轻盈地跳上书案,好奇地用爪子扒拉了一下令牌,见无异状,便挨着古砚重新趴下,碧眼却依旧警惕地半睁着。 今夜的信息量太大。玄机令、星图示警、荧惑守心、城南毓秀台……线索逐渐串联,指向一个愈发清晰的巨大阴谋。 而明日入宫,面见圣上,又将是一场新的考验。 他走到窗边,望向皇宫的方向。夜色深沉,星月无光,唯有皇城轮廓在暗夜中显露出沉默而威严的剪影。 这京城的天,真的要变了。 第10章 第十章毓秀疑云 翌日清晨,宫门初启。 陆明析换上了深青色鹭鸶补子官服,这是他作为翰林院修撰的正式朝服。相较于江湛醴那身玄机阁特制的、绣着暗银云纹的墨色常服,他这身打扮更符合一个低阶文官的身份,也更能淡化他在此事中的特殊存在。 紫宸殿侧殿,皇帝并未身着龙袍,只一件明黄色团龙常服,坐于御案之后,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色与凝重。侍立的太监宫女皆被屏退,殿内仅有皇帝、江湛醴、陆明析,以及垂手侍立在御案旁、面色同样肃穆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 江湛醴先将狐妖案已破、妖物伏诛的结果禀明,言辞简练,并未提及长公主府细节与镜中界之事,只强调妖物背后疑似有人操控,且与北漠邪术有关。 皇帝听完,并未立刻表态,目光转向陆明析:“陆爱卿,你协助查案,有何见解?” 陆明析上前一步,躬身奏道:“回陛下,臣以为,狐妖食心,收集人心,其行径与史册所载某些邪术炼制‘尸傀’之法,颇有相似之处。且妖物选择在京城作案,而非荒郊野岭,其目的恐非单纯增长修为,更像是有组织、有预谋的行动。臣……斗胆揣测,或有内外勾结之嫌,意在京城制造恐慌,其图谋恐不止于此。” 他这番话,引据经典,点到即止,既点出了邪术的可能性,又暗示了背后可能有更大的阴谋,却并未直接指控任何人,分寸拿捏得极好。 皇帝眼中精光一闪,手指轻轻敲击着御案:“尸傀……北漠……内外勾结……”他重复着这几个词,脸色愈发阴沉。沉默片刻,他看向江湛醴:“湛醴,天象之事,你如何看?” 江湛醴拱手道:“陛下,臣夜观星象,见荧惑光芒大盛,逼近心宿,此乃大凶之兆。且臣以玄机秘法感应,此星象异动,隐有人为搅扰的痕迹,非纯然天成。恐与那暗中行邪术之辈,脱不了干系。” “人为搅扰天象……”皇帝缓缓靠向椅背,语气森然,“好大的手笔!这是要乱朕的江山吗?!”他目光如电,扫过殿下二人,“你二人,可能查出这幕后主使,破了这邪阵凶兆?” “臣(微臣)必当竭尽全力!”江湛醴与陆明析齐声应道。 “好!”皇帝坐直身体,取过一枚小巧的金令扔给江湛醴,“赐你金牌,许你便宜行事,京中各部,皆需配合。务必要给朕查个水落石出!” “臣,领旨!”江湛醴接过金牌,与陆明析一同谢恩。 退出紫宸殿,两人并未多言,默契地加快脚步,径直出了宫门。 “去城南。”江湛醴低声道,一辆看似普通、实则内藏玄机的玄黑色马车已候在宫外。 马车内,江湛醴取出司南罗盘和那枚玄机令。此刻,罗盘指针稳定地指向南方,而玄机令背面的星图,那颗代表“荧惑”的赤星光芒似乎更加刺眼了些。 “陛下虽未明言,但已起疑心,尤其是对北漠和可能的朝中内应。”江湛醴沉声道,“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必须在对方完成仪式之前,找到确凿证据。” 陆明析点头,撩开车帘一角,望向窗外。马车正驶过繁华的街市,人声鼎沸,烟火之气十足。谁能想到,在这片太平景象之下,正酝酿着一场足以颠覆一切的巨大危机。 约莫半个时辰后,马车在靠近城南边缘的一处僻静巷口停下。两人下车,步行前往毓秀台所在。 毓秀台位于一座名为“栖凤山”的小山丘上,山不高,但因曾是前朝祭祀重地,林木葱郁,气氛幽深。如今山路荒芜,石阶上布满青苔,两旁偶尔可见残破的石兽与碑刻,诉说着往昔的荣光与如今的寂寥。 越往上走,空气中的异样感便越发明显。并非妖气或邪气,而是一种沉闷的、令人心悸的压抑感,仿佛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粘稠,光线也黯淡了几分。就连鸟鸣虫嘶都绝了踪迹,一片死寂。 江湛醴手中的司南罗盘指针开始微微震颤,玄机令上的星图也泛起微光。 “就在前面了。”江湛醴压低声音,示意陆明析收敛气息。 两人借助林木掩护,悄无声息地靠近山顶。拨开一丛茂密的灌木,眼前的景象让两人呼吸都为之一滞。 只见原本应是平坦开阔的毓秀台遗址,此刻竟被一个巨大的、由暗红色泥土与某种不知名黑色粉末混合勾勒出的阵法所覆盖!阵法纹路扭曲繁复,中心处矗立着九根歪歪扭扭的黑色石柱,石柱上刻满了与朔风城邪阵相似的诡异符文,隐隐有黑气缭绕。阵法四周,还散落着一些白森森的、似是某种兽类的骸骨,以及一些破碎的、带着暗红污渍的陶罐。 浓郁的邪能波动如同实质的水波,以阵法为中心向四周扩散,使得山顶的空间都产生了细微的扭曲。而那“荧惑守心”的天象异动,其源头似乎正隐隐与此地相连! “果然在这里!”江湛醴眼神冰冷,“好大的邪阵!看这规模与符文,远比朔风城的更为古老和恶毒!他们是想以此阵为引,彻底引爆‘荧惑’凶星之力,祸乱整个京城乃至天下气运!” 陆明析目光锐利地扫过整个阵法,忽然,他瞳孔一缩,指向阵法边缘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那里,半掩在泥土中,有一小片深蓝色的布料碎片,与那夜陈锋带回的、属于失踪下属的衣角,一模一样! “他们的人来过这里……或者说,一直在这里活动。”陆明析声音低沉,带着寒意。 就在这时,一阵细微的脚步声自身后密林中传来! 两人反应极快,瞬间闪身躲入一块巨大的残碑之后,屏住呼吸。 只见两个身着普通百姓粗布衣服、却眼神呆滞、动作略显僵硬的汉子,扛着一个沉甸甸的麻袋,从林中走出,径直走向那邪阵。他们将麻袋扔在阵法边缘,然后便如同完成了任务一般,面无表情地转身,步履蹒跚地沿着另一条小路下山去了。 “是被控制的傀儡。”江湛醴低语,“看来,他们还在不断往这里运送‘材料’。” 待那两人走远,陆明析与江湛醴迅速来到那麻袋旁。江湛醴用匕首划开麻袋一角,里面露出的,竟是大量已经干瘪、颜色暗红、散发着浓重腥臭气的——心脏!与狐妖食心案中丢失的心脏一模一样! 这些心脏被杂乱地堆积在一起,数量之多,令人头皮发麻。它们仿佛还在微微搏动,散发出强烈的怨念与生命能量,正被那邪阵缓缓吸收。 “收集了这么多……”陆明析胃里一阵翻涌,强压下不适,“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江湛醴蹲下身,仔细查看那些心脏和地面的阵法纹路,脸色越来越难看:“不仅仅是引爆凶星……他们还在用这些蕴含强烈情绪的心脏作为祭品,试图……**污染乃至篡改《山河社稷图》记录的部分历史脉络**!让那些历史节点充满怨念与混乱,从而从根本上动摇国本!这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 篡改历史!动摇国本! 这比单纯的引动灾劫更加可怕!若让其得逞,王朝的根基都将被动摇,后果不堪设想! 必须立刻摧毁这个邪阵! 然而,就在江湛醴准备动手之际,陆明析却一把拉住了他。 “且慢!”陆明析目光扫过那九根黑色石柱和复杂的阵纹,“此阵与朔风城那处不同,结构更为稳固,能量流转自成一体。若贸然攻击,恐会引发剧烈反噬,甚至可能提前引爆部分力量,波及山下无辜百姓。” 江湛醴动作一顿,他也看出了此阵的凶险。强行破阵,风险极大。 “那该如何?”江湛醴皱眉。 陆明析沉思片刻,目光落在那九根石柱上:“凡阵法,必有阵眼与能量节点。此阵以九柱为基,暗合九宫之数。若能找到其核心阵眼,或关键的能量流转节点,或可设法干扰、削弱其力量,再图破阵。” 他看向江湛醴:“需要时间推算,也需要更仔细地探查。” 江湛醴明白他的意思。此刻他们人手不足,对方随时可能返回,在此地长时间停留推算,风险同样不小。 “先撤。”江湛醴当机立断,“记下阵法细节,回去再行推演。同时,必须加派人手,严密监视此地,绝不能再让他们运送任何‘材料’进来,也不能让他们完成最后的仪式!” 两人迅速将现场恢复原状,抹去痕迹,然后沿着来路,悄无声息地退下了栖凤山。 回到马车上,气氛凝重。 邪阵的发现,证实了他们的worst fears(最坏的担忧)。对手的图谋之大,手段之狠,远超预期。 “需要盟友。”陆明析忽然开口,“单凭你我二人,恐难应对。” 江湛醴看向他:“你想找谁?” “明宸长公主。”陆明析吐出几个字,“她地位超然,手握权柄,且那日妖狐之事,她已卷入其中。更重要的是……她似乎,对朝中某些势力,并非全无芥蒂。” 江湛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深思。他不得不承认,陆明析这个提议,虽然冒险,却可能是眼下破局的关键一步。 “轩辕镜……”他沉吟着,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车厢壁,“或许……值得一试。” 马车驶离城南,向着皇城方向而去。车内的两人,心中都已明了,与时间赛跑的最终阶段,已经到来。而拉拢长公主轩辕镜,将成为下一步棋局中,至关重要的一步。 第11章 第十一章凤驾同盟 暮色再次笼罩京城,玄黑色马车并未驶回陆明析的宅院,也未前往玄机阁,而是拐入了一条通往城东长公主府的僻静道路。车厢内,江湛醴指尖把玩着那枚御赐金牌,神色莫辨;陆明析则闭目养神,脑海中飞速推演着与长公主会面的种种可能。 长公主府门前依旧戒备森严,但当江湛醴亮出金牌并说明来意后,侍卫统领不敢怠慢,立刻入内通禀。不过片刻,府门大开,依旧是那位曾引他们去花厅的管家,态度却比上次更为恭敬,直接将二人引向了府邸深处,而非待客的花厅。 穿过几重垂花门,来到一处更为幽静的院落。院中引活水为池,池畔植满奇花异草,一座精巧的水榭临水而建,四面垂着薄如蝉翼的鲛绡纱。此时纱幔卷起,可见长公主轩辕镜正坐于水榭中的玉簟之上,面前摆着一张紫檀木棋盘,黑白子错落,似乎正在独自对弈。 她今日未施粉黛,只着一身素雅的月白广袖流仙裙,青丝用一根简单的碧玉簪松松绾着,少了几分逼人的威仪,多了几分出尘的静谧。听到脚步声,她并未抬头,指尖拈着一枚黑子,沉吟未落。 “臣江湛醴(陆明析),参见长公主殿下。”二人于水榭外止步,躬身行礼。 轩辕镜这才缓缓抬眼,目光掠过江湛醴手中的金牌,在陆明析身上停留一瞬,最终落回棋盘,淡淡道:“免礼。深夜携圣上金牌来访,看来二位是有了不得的发现了。”她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 “惊扰殿下清修,臣等罪过。”江湛醴上前一步,将金牌置于棋盘一角,“然事态紧急,关乎社稷安危,不得不冒昧前来,望殿下援手。” “哦?”轩辕镜放下手中黑子,终于正眼看向二人,凤眸中锐光隐现,“说来听听。若是那狐妖案的后续,本宫记得,妖物不是已然伏诛了么?” 江湛醴与陆明析对视一眼,由江湛醴主述,将狐妖食心、朔风城镜界所见之尸傀邪阵、荧惑守心之天象异动,以及今日在毓秀台发现的、规模更大、意图更为恶毒的邪阵,一一禀明。他言辞清晰,逻辑严密,并未隐瞒关键信息,但也巧妙地略去了玄机令与古砚的具体作用,只说是玄机阁秘法感应。 陆明析则在旁补充,尤其强调了那邪阵可能“篡改历史脉络”的可怕后果,以及那失踪下属的衣角碎片与毓秀台邪阵的联系。 随着二人的叙述,轩辕镜原本慵懒倚着凭几的姿态渐渐坐直,拈着棋子的手指无意识收紧,指节微微泛白。当她听到“篡改历史脉络”几字时,凤眸中猛地迸发出一股骇人的厉色! “砰!” 她手中的白玉棋子被重重按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震得棋枰微颤。 “好!好一个内外勾结!好一个祸乱江山!”她声音依旧保持着平稳,但那压抑的怒火却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汹涌澎湃。“北漠狼子野心,朝中竟有人甘为鹰犬,行此逆天之事!当真以为我轩辕皇室无人了吗?!” 她站起身,走到水榭边,望着池中倒映的残月,背影挺拔而孤峭。良久,她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冷电般扫过江湛醴和陆明析。 “你二人将此等机密告知本宫,就不怕本宫……也是那幕后之人?”她语带试探,更含审视。 江湛醴坦然迎向她的目光:“殿下若与之同流,当日妖狐在府中自爆,便是最好的撇清与灭口之机,又何须允臣等查验,更不会在此听臣等赘言。” 陆明析亦平静道:“殿下心怀社稷,臣等虽入京日浅,亦有耳闻。此事非一人一派之力可解,需借重殿下之力,涤荡妖氛,匡扶正道。” 轩辕镜盯着二人看了半晌,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中带着几分自嘲,几分决绝:“好一个‘匡扶正道’!这京城看似花团锦簇,内里早已是蛆虫横生!皇兄……唉。”她未尽之语,化作一声叹息。 她走回座前,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你们需要本宫做什么?” 江湛醴精神一振,沉声道:“第一,请殿下动用麾下力量,严密监控城南毓秀台,绝不能再让任何‘材料’送入,亦要监视所有可疑人等出入。但切忌打草惊蛇,对方手段诡异,且可能在朝中身居高位。” “可。”轩辕镜干脆利落地应下,“本宫麾下自有暗卫,擅长此道。” “第二,”陆明析接口道,“此邪阵结构繁复,强行破阵恐生变故。需时间推演其阵眼节点。臣与江少主皆不便频繁出入某些藏书秘府,望殿下能提供便利,查阅有关前朝祭祀、阵法、尤其是毓秀台旧档及可能与北漠巫术相关的典籍。” 轩辕镜微微颔首:“毓秀台旧档,宫内书阁或有留存,本宫明日便向皇兄请旨调阅。至于其他……本宫府中亦有部分藏书,你二人可随时前来查阅。” “第三,”江湛醴语气凝重,“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朝中内应,身份必然不低,且隐藏极深。我等在明,他在暗,一举一动都可能被监视。后续行动,需绝对机密。望殿下能成为我与陆修撰之间的桥梁,有些信息,由殿下传递,更为稳妥。” 这便是要建立一条绕过可能被监视的常规渠道,将长公主作为秘密联络与策应的核心。此举风险极大,一旦泄露,长公主亦将身处险境。 轩辕镜凤眸微眯,审视着江湛醴,又看了看一旁沉默却眼神坚定的陆明析,忽然问道:“江湛醴,你玄机阁超然物外,为何此次如此积极?甚至不惜将此泼天功劳……分润于本宫与陆修撰?” 江湛醴闻言,唇角勾起一抹复杂的弧度,那笑容里竟带着一丝……悲凉?“殿下,《山河社稷图》乃镇国神器,其安危关乎天下气运,非止一朝一代。玄机阁存在的意义,便是守护此图,维系天道平衡。如今有人欲以邪术污染篡改之,此乃动摇根基之祸,玄机阁岂能坐视?至于功劳……”他看了一眼陆明析,“湛醴所求,非是功劳,只是一个……真相,一个朗朗乾坤。”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既点明了玄机阁的立场,也巧妙地将个人动机隐藏其后。 轩辕镜似乎接受了他的解释,目光转向陆明析:“那么陆修撰呢?你初入朝堂,前程大好,卷入此事,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为何?” 陆明析抬眸,清冷的目光如水,坦荡地迎向长公主的注视:“臣读圣贤书,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今有奸佞妄图以万千生灵为祭品,祸乱天下,动摇国本。此乃大义所在,臣不敢惜身。” 水榭内陷入短暂的沉默。池中锦鲤跃出水面,带起一圈涟漪,复又归于平静。 “好!”轩辕镜抚掌,眼中终于露出一丝激赏,“好一个‘大义所在’!既然二位有此肝胆,本宫若再推辞,倒显得矫情了!” 她走回案前,提起一支小狼毫,在一张素笺上飞快写下几行字,盖上自己的私印,递给江湛醴:“这是本宫的手令,持此令,可随时入府,查阅藏书,亦可调动本宫名下部分隐秘人手。联络方式,自会有人告知你们。” 她又看向陆明析:“陆修撰,推演阵法之事,便多劳你费心。若有需协助之处,尽管直言。” “臣,定当尽力。”陆明析躬身。 同盟,在此刻初步结成。 离开长公主府,夜色已深。马车行驶在寂静的街道上。 “轩辕镜……比我想象的更为果决。”江湛醴靠在车厢壁上,揉了揉眉心。 “她亦有她的考量。”陆明析淡淡道,“借此机会,或可打击政敌,巩固权位。但无论如何,目标一致便好。” “是啊,目标一致……”江湛醴喃喃道,目光落在陆明析沉静的侧脸上,“接下来,恐怕要辛苦陆修撰了。推演那邪阵,非朝夕之功。” “分内之事。”陆明析闭上眼,脑海中已开始浮现那邪阵的繁复纹路与九宫方位。他知道,一场与时间、与隐藏在暗处的敌人的无声较量,已然进入最关键的阶段。 而他与江湛醴这条因意外而绑在一起的船,也将在接下来的惊涛骇浪中,驶向未知的深渊。 第12章 第十二章九宫推演 长公主的手令如同一把无形的钥匙,为陆明析打开了一扇通往隐秘知识的大门。接下来的数日,他几乎足不出户,将自己埋首于两处地方:一是长公主府内那间收藏了大量孤本、杂记、乃至部分前朝秘档的书斋;二则是他自己那间烛火常明的书房。 江湛醴则行踪更为诡秘,凭借御赐金牌与玄机阁的渠道,一面协调长公主麾下的暗卫对毓秀台进行滴水不漏的监视,一面在朝堂内外不动声色地探查可能与北漠勾结、或对陛下新政不满的官员动向。两人白日里各自忙碌,往往要到夜深人静之时,才会在陆明析的书房碰头,交换信息,研讨进展。 墨丸似乎也感知到气氛的紧张,不再整日慵懒酣睡,时常蹲在书案一角,碧眼随着陆明析移动的笔尖转动,或是竖起耳朵听着窗外细微的动静,充当起一个沉默而警觉的哨兵。 陆明析的推演进行得异常艰难。那邪阵的纹路繁复异常,远非寻常的八卦五行可以囊括,其中掺杂了大量早已失传的北漠巫祭符文,以及一些他从未见过的、充满扭曲与恶意能量的古老符号。九根黑色石柱的方位更是暗藏玄机,不仅对应九宫,更隐隐与天穹星宿,尤其是那颗躁动的“荧惑”之星遥相呼应。 他需要查阅大量典籍,从《洛书》《河图》的源头,到历代阵法大家的笔记,再到那些被视为旁门左道、记载异域邪术的残卷。长公主府的书斋藏书极为丰富,甚至有几卷用特殊药水浸泡、需在烛火下才能显影的皮质卷轴,上面记载的正是前朝祭祀毓秀台时使用过的某些禁忌仪式片段,与那邪阵竟有五六分相似。 “果然……是糅合了前朝祭祀残留的地脉之力、北漠巫术的怨念驱动,再以《山河社稷图》逸散的能量为引……”陆明析揉着发胀的太阳穴,眼底带着血丝,面前的宣纸上已画满了无数推演草稿,废弃的纸团在脚边堆积如山。 江湛醴推门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陆明析伏在案前,眉头紧锁,指尖沾满墨迹,连有人进来都未曾察觉。烛光映着他清减了些许的侧脸,更显出一种玉石般的坚毅与脆弱。 江湛醴放轻脚步,将手中提着的食盒放在一旁的小几上。他没有立刻打扰,而是静静地看着陆明析专注的侧影,目光掠过他微抿的薄唇,紧蹙的眉峰,以及那握着笔杆、因用力而指节分明的手。这几日,他亲眼目睹了这位看似清冷的翰林修撰,在智谋与毅力上是何等惊人。那份沉静下的坚韧,如同深海下的潜流,不动声色,却蕴含着巨大的力量。 “可有头绪?”他最终还是开了口,声音比平日低沉了几分。 陆明析这才从繁复的推演中惊醒,抬眼见是江湛醴,微微松了口气,将手中狼毫搁下,揉了揉酸涩的手腕:“有些进展,但关键之处,始终隔着一层迷雾。”他指向铺在案上最大的一张阵图,“九柱定位已基本明晰,对应九宫方位无疑。能量流转的大致路径也能推断,但……核心阵眼的位置,以及最重要的,中断或逆转其能量汲取的方法,仍难以确定。此阵似乎……有数个伪装的能量节点,互为犄角,牵一发而动全身。” 江湛醴走到案前,俯身细看那密密麻麻标注着符号与注释的阵图。他对阵法虽不如陆明析钻研精深,但玄机阁底蕴深厚,眼光毒辣。“这几处……”他指尖点向图中几个被陆明析标红的位置,“能量汇聚异常浓郁,但流转间似乎有细微的滞涩,不似天然形成,倒像是……人为设置的陷阱。若攻击此处,恐正落入对方圈套。” 陆明析点头:“我也怀疑如此。而且,根据前朝记载,毓秀台祭祀的核心并非在台上,而是在其下……可能与地下暗脉或某种埋藏之物有关。我怀疑,真正的阵眼,或许深藏于地下。” “地下……”江湛醴直起身,眉头紧锁,“这就麻烦了。强行掘地,动静太大,必然惊动对方。”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趴在旁边的墨丸忽然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轻盈地跳上书案,踱到那张阵图旁。它歪着脑袋,碧眼盯着图中某处被陆明析用朱笔圈出、代表其中一根石柱的符号,伸出带着肉垫的爪子,轻轻地、却异常精准地按在了上面。 “喵。”它叫了一声,抬头看看陆明析,又低头看看那符号。 陆明析与江湛醴皆是一怔。 “墨丸?”陆明析疑惑地看着它。 墨丸见主人不解,似乎有些着急,用爪子又在那符号上扒拉了两下,然后转身,跳下书案,跑到书房角落一个堆放杂物的箱子旁,用脑袋蹭了蹭箱角。 陆明析心中一动,忽然想起,那箱子里放着的,正是之前江湛醴送来的、那些刻着简易辟邪纹的墨玉牌和其他几样小玩意儿。他走过去,打开箱子,墨丸立刻用爪子从里面扒拉出一块不起眼的、颜色灰扑扑的石头。那石头形状不规则,表面却异常光滑,触手温润。 “这是……”江湛醴也跟了过来,看到那石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镇魂石’的边角料?我随手扔在里面的。此石对稳定心神、隔绝杂念有些微效果。” 陆明析拿起那块石头,又看了看阵图上墨丸按住的那根石柱符号,脑中仿佛有电光闪过!那根石柱的位置,在九宫中对应“死门”,主沉寂、终结。而镇魂石的特质…… 他猛地转身,快步走回书案前,拿起笔,迅速在阵图上重新勾勒计算,口中喃喃:“死门非必死之地,阴极阳生……若以此处为引,注入至纯至净的安定之力,非是攻击,而是……疏导、安抚、乃至……净化!或可干扰其怨念能量的汇聚,如同在奔流的污水中投入明矾!” 他越说眼睛越亮,之前堵塞的思路豁然开朗!“我明白了!此阵的核心并非单纯的能量汇聚点,而是一个‘转化器’!它将收集来的怨念、生命能量,转化为污染历史脉络的扭曲之力!而关键的节点,不在能量最强的‘生门’或‘开门’,而在象征终结与转化的‘死门’!只要能在‘死门’节点成功注入足够强大的净化之力,便能打断甚至逆转这个转化过程!” 江湛醴看着他因兴奋而微微发亮的脸庞,那清冷的眸子此刻如同被点燃的星辰,不由得也受了感染,唇角勾起:“看来,我们的小家伙,立了大功。”他弯腰,揉了揉墨丸的脑袋。墨丸享受地眯起眼,喉咙里发出满意的呼噜声。 “但,‘足够强大的净化之力’从何而来?”兴奋过后,陆明析很快冷静下来,提出最关键的问题,“寻常法器,恐怕难以撼动如此规模的邪阵。” 江湛醴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有两个选择。其一,我玄机阁有一件传承古宝‘清静琉璃盏’,蕴含历代阁主加持的浩然正气,或可一用。但此物动用需时,且目标太大,易被察觉。” “其二呢?” 江湛醴目光落在陆明析脸上,缓缓道:“其二,便是借《山河社稷图》本身之力。” 陆明析心头一震:“社稷图?如何借?” “镜中界。”江湛醴吐出三个字,“既然那邪阵意图污染社稷图记录的历史,我们何不反其道而行之?再次进入一个与‘净化’、‘守护’执念相关的历史碎片,从中汲取,或者说,‘借’来一缕属于社稷图本源的光明浩然之力!以此力注入‘死门’,必能奏效!” 这个想法堪称胆大包天!再次主动进入镜中界,而且是带着明确的目的去“借取”力量,其中的风险与不确定性,远比上一次被意外卷入要大得多! 陆明析沉默着,目光扫过书案上那方古砚,又看向江湛醴。对方眼神坚定,显然并非一时冲动。 “你有把握找到合适的历史碎片?并能安全返回?”他问。 “没有十成把握。”江湛醴坦诚道,“但玄机令与司南结合,或可进行一定程度的引导。至于安全……你我既然能从中出来一次,便能出来第二次。”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这是目前看来,最快也最有可能彻底破坏邪阵的方法。” 陆明析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脑海中闪过朔风城纪清音抱拳的身影,闪过那堆积如山的干瘪心脏,闪过星图上那颗躁动不安的赤红妖星。 不能再犹豫了。 他睁开眼,眸光清冽如寒泉:“何时动身?” 江湛醴看着他毫不犹豫的神情,心中某处微微一动,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压下那丝异样,沉声道:“事不宜迟。我需要半日时间准备,以玄机令和司南锁定可能符合要求的历史碎片波动。今夜子时,阴气最盛,亦是与社稷图力量共鸣最佳之时,我们便再闯一次这‘镜中界’!” “好。”陆明析只有一个字的回应,却重若千钧。 决定已下,两人不再多言,立刻分头准备。江湛醴匆匆离去,调动玄机阁资源。陆明析则继续完善阵图推演,务必确保对“死门”节点的计算万无一失。 夜色渐深,书房内烛火通明,映照着两个为拯救这座城池、乃至整个王朝命运而奔忙的身影。墨丸似乎也感受到大战将至的凝重,不再嬉闹,安静地伏在陆明析脚边,碧眼在黑暗中闪烁着幽幽的光芒。 子时将至,风雨欲来。 第13章 第十三章青史烛明 子时,万籁俱寂。 书房内,烛火被刻意捻得只剩豆大一点,幽幽地照亮方寸之地。那方古砚再次被置于书案中央,旁边是星图微亮的玄机令与指针稳定指向砚台的司南罗盘。江湛醴与陆明析相对而立,神色皆是一片肃然。 “此次非同前回,我们需主动引导社稷图之力,寻一处‘守护’与‘净化’意念极强的历史碎片。”江湛醴指尖划过玄机令背面的星图,那银色星辰随着他内力的注入,流转速度渐渐加快,“我会以玄机秘法,借司南定位,将我们的意念尽可能附着于其上。过程或许会比上次更为凶险,时空乱流、意念冲击皆有可能,务必紧守灵台清明。” 陆明析点头,将状态调整至最佳。他看了一眼脚边不安踱步的墨丸,轻声道:“守好这里。” 墨丸“咪呜”一声,碧眼中竟似闪过一丝人性化的担忧,但它还是乖巧地跃上窗台,蜷缩起来,只留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室内。 “开始吧。”江湛醴沉声道,双手虚按在玄机令与司南之上,闭上双眼,口中念诵起低沉而古老的咒文。随着咒文的进行,他周身泛起一层淡淡的白色光晕,那光晕缓缓扩散,将陆明析也笼罩其中。 陆明析只觉一股温暖而浩大的力量包裹住自己,意识仿佛被牵引着,向上飘升。他依言紧守心神,摒弃杂念,脑海中反复观想着“守护”、“净化”、“光明”、“浩然”等意念。 书案上的古砚再次爆发出强烈的碧光,水波纹路疯狂流转,整个书房的空间开始剧烈扭曲、拉伸。那股熟悉的、强大的撕扯感再次袭来,但这一次,似乎多了几分引导,少了几分混乱。 在意识彻底被碧光吞噬的前一刻,陆明析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一只温热而有力的手紧紧握住。是江湛醴。 “勿散!”他低沉的声音仿佛直接在脑海中响起,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天旋地转,时空置换。 当那令人窒息的撕扯感渐渐消退,陆明析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依旧站着,但周遭的景象已彻底改变。 没有朔风城的焦土与血腥,也没有战场厮杀的金戈之声。 眼前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幽深静谧的黑暗。但这黑暗并非虚无,其中悬浮着无数大小不一、明灭不定的光团。有的光团色泽浑浊,内里仿佛有无数扭曲的人影与嘶吼;有的则清澈明亮,流淌着安宁祥和的气息;更多的则是灰蒙蒙一片,沉静无声。 而他们二人,正站在一条由无数细密金色符文构成的、仅容一人通过的透明廊道上。廊道蜿蜒向前,不知延伸向何方,下方便是那无尽的、由历史碎片构成的黑暗渊海。 “这里是……《山河社稷图》的内部夹层?或者说,是连接所有历史碎片的‘回廊’?”陆明析心中震撼,低语出声。他能感觉到,每一个光团都代表着一处历史节点,蕴含着庞大的信息与情感洪流。 江湛醴依旧握着他的手腕,脸色有些苍白,显然维持这条廊道和定位消耗巨大。他看向廊道前方,司南罗盘悬浮在他身前,指针正指向远处一个散发着柔和而坚定白光的、体积不小的光团。 “在那里!”江湛醴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充满确定,“我感应到了……一股极为精纯的、不惜以身殉道也要守护文明的浩然之气!” 两人不再迟疑,沿着那金色的符文廊道,快步向那白色光团走去。越是靠近,越能感受到那股白光的温暖与正大,仿佛能涤荡一切阴霾与污秽。与周围一些浑浊或灰暗的光团相比,它如同暗夜中的明月,卓尔不群。 就在他们即将触碰到那白色光团时,异变突生! 数个原本在附近缓缓飘动的、色泽浑浊暗淡的光团,仿佛受到了某种吸引,猛地向他们所在的廊道撞来!这些光团中充斥着战争、瘟疫、背叛等负面意念形成的混乱能量流,一旦被卷入,轻则心神受损,重则可能被同化,永远迷失在这历史夹缝之中! “小心!”江湛醴厉喝一声,左手依旧维持着廊道与对白色光团的牵引,右手猛地向前一拍,一股炽白色的光盾瞬间张开,挡在两人身前! “轰!”“嗤啦——!” 浑浊光团撞在光盾上,爆发出刺耳的侵蚀声,无数负面意念如同冤魂哀嚎,冲击着两人的心神。陆明析只觉得脑海中瞬间涌入无数血腥、绝望、疯狂的画面,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强忍着不适,眼神一凛,清喝道:“邪不胜正,心灯长明!”话语声中,他并指如剑,一股精纯的内力混合着他自身坚定无比的意念,化作一道清冽的流光,注入江湛醴撑起的光盾之中。 那光盾得到助力,光芒大盛,变得更加凝实,将那些浑浊的负面能量牢牢挡在外面。 江湛醴有些意外地看了陆明析一眼,没想到他的意念之力如此纯粹坚韧。他不再多言,集中精神,催动司南罗盘。罗盘射出一道金光,如同导航的绳索,牢牢牵引住那白色光团,同时加速符文廊道的延伸。 “走!” 两人顶着混乱能量的冲击,步伐坚定,终于一步踏入了那散发着纯净白光的巨大光团之中! 光芒散去,脚踏实地。 预料中的刀光剑影或悲壮场面并未出现。他们身处一间……巨大的书库? 环顾四周,是高耸至穹顶的书架,密密麻麻摆放着无数竹简、帛书、纸卷,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香与淡淡霉味。窗外,天色昏暗,隐约可见远处宫阙轮廓,以及更远方……冲天而起的火光与滚滚浓烟!喊杀声、兵刃撞击声、建筑物倒塌声隐隐传来,显示着外界正经历着一场浩劫。 然而,这间书库内却异常安静。只有角落里,一盏昏黄的油灯下,坐着一位须发皆白、身着古朴官袍的老者。他伏在案上,正以惊人的速度,用颤抖却坚定的手,在一卷空白的竹简上奋笔疾书!他的身旁,已经堆满了写好的竹简。 听到脚步声,老者抬起头。他面容清癯,布满皱纹,一双眼睛却清澈而坚定,如同古井深潭,映不出外界的丝毫混乱。他看到突然出现的陆明析与江湛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却并无恐惧。 “二位……非此间之人吧?”老者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力量。 陆明析与江湛醴心中皆是一震。这老者,竟能看穿他们的来历? 江湛醴拱手,肃然道:“晚辈二人,机缘巧合,误入此境。敢问老先生,此处是……” “大夏,兰台。”老者放下笔,目光扫过窗外火光,语气带着深深的悲悯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叛军已攻破皇城,焚宫室,屠戮百官……这传承了八百年的典籍,眼看就要付之一炬了。” 大夏兰台!陆明析与江湛醴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震惊。这是前朝旧事,史书记载,大夏覆灭之夜,叛军焚毁兰台,无数典籍化为灰烬,乃文明史上的一大浩劫! “那您这是……”陆明析看向他笔下未干的墨迹和堆积如山的竹简。 老者微微一笑,那笑容在昏黄的灯光下,竟有种圣洁的光芒:“老朽皇甫谧,忝为兰台令史。无力阻挡兵戈,救不了这满库竹帛……唯有趁此残烛未灭,将其中最重要的典籍,能记多少,便记下多少!以身为简,以血为墨,为后世……留一份文明的种子!” 以身为简,以血为墨! 陆明析瞬间明白了那股精纯的“守护”与“净化”之力从何而来!这并非武力,而是知识,是文明,是一个文明守护者在末日降临之际,以生命为代价,为延续文明火种而燃尽的最后光辉!这股意念,纯净、浩大、不带丝毫杂质,正是对抗那污秽邪阵的绝佳力量! 就在这时,书库的大门被猛地撞开!几名浑身浴血、面目狰狞的叛军士兵冲了进来,看到满室书卷和案前的皇甫谧,眼中露出贪婪与暴戾之色。 “老东西!还在写这些没用的玩意!给我烧!”为首的小校狞笑着,举起火把。 皇甫谧仿佛没有听见,依旧低头,奋笔疾书,速度更快,字迹却依旧工整。 江湛醴眼神一冷,正要出手,却被陆明析按住。 陆明析上前一步,挡在皇甫谧与叛军之间,他没有拔剑,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些士兵,清冷的声音在寂静的书库中回荡:“此间所载,乃先民智慧,文明根基。毁之易,复之难。诸位今日之举,他日史笔如铁,未必是功。” 他的话语似乎带着某种奇异的力量,那几个冲进来的士兵竟被他气势所慑,动作迟疑了一瞬。 那为首的小校愣了一下,随即恼羞成怒:“哪来的酸儒!找死!”挥刀便向陆明析砍来! 然而,他的刀在半空中却骤然停滞!并非被人挡住,而是他自己,连同他身后的几名士兵,动作都变得极其缓慢,仿佛陷入了粘稠的琥珀之中,他们的脸上还保持着狰狞的表情,却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整个书库的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了。 皇甫谧终于写完了最后一笔,他放下刻刀,缓缓抬起头,看着被“定格”的士兵,又看向陆明析和江湛醴,眼中露出了然与欣慰的神色。 “原来如此……是后世……需要这份力量么……”他轻声说着,身体开始散发出越来越强烈的、温暖的白光。那光芒并不刺眼,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浩然正气与悲悯。 他看向自己刚刚书写完毕的、堆积如山的竹简,目光温柔如同看待自己的孩子。然后,他抬起手,指向那盏昏黄的油灯。 “文明的火焰,可以焚于兵燹,但精神的烛光,只要一人铭记,便永不熄灭。”他的声音越来越缥缈,身体在白光中渐渐变得透明,“拿去吧……孩子们……带着这份‘铭记’之力,去照亮……你们需要照亮的地方……” 话音落下,他整个人化作一道最为精纯、最为凝练的白色流光,并非射向陆明析或江湛醴,而是径直没入了那盏看似普通的、昏黄的油灯之中! “噗——” 油灯的灯花轻轻爆开,火光骤然变得明亮、稳定,散发出温暖而坚定的光芒。那光芒中,蕴含着皇甫谧以生命凝聚的、守护文明的最后意念,以及那份“青史不绝,烛明千古”的浩然之力! 与此同时,整个书库开始剧烈震动,书架倾倒,竹简散落,外界的喊杀声与火光再次变得清晰——时间的流速恢复了正常! 那几个被定格的士兵恢复了动作,惊愕地看着空无一人的案几和散落的竹简,以及那盏兀自明亮燃烧的油灯,面面相觑。 江湛醴眼疾手快,一把抓起那盏变得不凡的油灯,另一只手拉住陆明析。 “走!” 空间再次扭曲,碧光重现。 在意识被拉回现实的最后一刻,陆明析回头望去,只见那恢弘的兰台书库在烈火中轰然倒塌,无数竹简化为飞灰,唯有那一点由皇甫谧精神所化的烛光,穿透了历史的烟尘,被他紧紧握在手中,带离了那片文明的废墟。 第14章 第十四章青灯破障 意识回归的瞬间,剧烈的眩晕与空间置换的撕扯感让陆明析几乎站立不稳,幸而手腕上传来的力道依旧稳固。他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仍在那间烛火摇曳的书房中,窗外依旧是沉沉的夜,仿佛刚才那跨越时空的惊心动魄,仅仅是一刹那的幻觉。 然而,手中那盏触手温润、灯焰稳定散发着柔和白光的油灯,以及身旁江湛醴略显急促的呼吸和额角的细汗,都无比真实地告诉他——他们成功了。 墨丸“咪呜”一声扑了过来,急切地绕着陆明析的脚边打转,碧眼中满是担忧,直到确认主人无恙,才稍稍安静下来,却依旧警惕地盯着那盏散发着奇异气息的油灯。 “这就是……皇甫谧前辈所化的‘铭记’之力?”陆明析看着手中这盏看似平凡,内里却蕴含着文明守护者最后光辉与浩然正气的青灯,心中百感交集。那沉甸甸的,不仅仅是灯盏的重量,更是一份跨越时空的托付。 江湛醴调匀气息,目光灼灼地看向青灯,眼中也带着一丝敬意与震撼:“嗯,如此精纯浩大的净化守护意念,正是那邪阵的克星!事不宜迟,我们必须立刻行动,趁对方尚未察觉,摧毁毓秀台的邪阵!” 他看了一眼窗外天色:“离天亮还有一个多时辰,正是守卫最为松懈之时。我们即刻出发!” 两人不再耽搁,换上一身利落的夜行衣。陆明析小心地将青灯用特制的软布包裹,系在身后。江湛醴则再次检查了随身携带的机关器物与那面御赐金牌。 “陈锋。”陆明析唤来心腹,低声吩咐,“守好这里,若有异动,按计划行事。” “主子放心!”陈锋抱拳,眼神坚定。 没有多余的言语,两人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离开宅院,再次向着城南栖凤山疾行而去。 夜色下的栖凤山比白日更显阴森,山林寂静,唯有风声呜咽,仿佛无数亡魂在低泣。两人轻车熟路,避开可能存在的暗哨,很快便再次来到了毓秀台附近。 远远望去,那巨大的邪阵在黑暗中散发着微弱的暗红色光芒,九根黑色石柱如同择人而噬的怪物獠牙,矗立在阵中。浓郁的邪能波动比之前更盛,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与怨念气息,甚至隐隐能听到无数冤魂哀嚎的幻听。天空之上,那颗“荧惑”凶星的光芒似乎也受到牵引,愈发赤红妖异。 “看来,他们又添加了‘祭品’。”江湛醴眼神冰冷,杀意隐现。 陆明析解下背后的青灯,揭开软布。青灯暴露在邪阵气息之中,灯焰似乎受到了刺激,猛地蹿高了几分,散发出更加明亮、温暖的白色光晕,将周遭令人不适的阴冷与污秽感驱散了不少。 “按照推演,阵眼在‘死门’位,对应东南角那根石柱。”陆明析压低声音,指向邪阵一角,“需将青灯之力,直接贯入石柱基座之下,那里的能量流转最为关键。” “我为你护法,挡住可能出现的干扰。”江湛醴点头,短弩已然扣在手中,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黑暗。 计划既定,两人不再犹豫。陆明析手托青灯,身形如电,径直朝着东南角那根最为粗壮、黑气也最为浓郁的“死门”石柱掠去!江湛醴紧随其后,保持着警惕的距离。 然而,就在陆明析距离石柱尚有十步之遥时,异变陡生! “嗡——!” 邪阵仿佛拥有生命般,察觉到了巨大的威胁,猛地自行激发!九根石柱上的诡异符文同时亮起刺目的血光,无数黑气如同触手般从阵中涌出,铺天盖地般向陆明析缠来!同时,阵中心那扭曲的暗红色光芒大盛,一股强大的精神冲击如同实质的海啸,狠狠撞向两人的识海! “小心!”江湛醴厉喝,手中短弩连珠发射,数支刻画着破邪符文的箭矢精准地射向那些黑气触手,箭矢爆开,散发出炽白光芒,暂时阻遏了黑气的攻势。但他自己也受到精神冲击的影响,闷哼一声,脸色白了白。 陆明析首当其冲,只觉得脑海中如同被重锤击中,无数血腥、疯狂、绝望的负面意念试图涌入,要将他拖入无边的黑暗。他咬紧牙关,舌尖传来腥甜之意,凭借强大的意志力死死守住灵台最后一丝清明,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兰台书库中,皇甫谧在火光下奋笔疾书的平静身影,是那“以身为简,以血为墨”的决绝! “文明之火,岂容邪祟玷污!”他低吼一声,将全身内力毫无保留地注入手中青灯! “噗!” 青灯得到助力,灯焰骤然暴涨,化作一道凝练无比、蕴含着无尽浩然正气与文明薪火意念的白色光柱,如同破晓的第一缕晨光,又如同斩破黑暗的利剑,以无可阻挡之势,狠狠刺向“死门”石柱的基座! “轰隆隆——!” 光柱与石柱基座接触的刹那,并没有剧烈的爆炸,而是发出一种奇异的、如同冰雪消融般的“滋滋”声。那坚逾精石、缠绕着浓郁黑气的基座,在白色光柱的照耀下,竟如同阳光下的积雪,迅速消融、瓦解!石柱上那些扭曲的符文发出凄厉的尖啸,血光急速黯淡。 整个邪阵剧烈地颤抖起来,其他八根石柱的光芒也变得明灭不定,阵中汇聚的庞大怨念能量失去了核心的转化与引导,开始失控地四处冲撞、逸散!那原本连接着“荧惑”凶星的隐晦通道,也随之剧烈波动,仿佛随时都要断裂。 “成功了!”江湛醴面露喜色。 然而,就在此时,一声尖锐的、饱含惊怒的嘶吼自山林深处传来! “何人坏我大事?!”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林中射出,速度快得惊人,直扑正在全力催动青灯的陆明析!人未至,一股阴寒刺骨、带着浓烈北漠巫术气息的掌风已然袭到! 是那个幕后操控者!他终于现身了! 江湛醴早有防备,身形一闪,已挡在陆明析身前,双掌齐出,炽白色的玄机内力与那阴寒掌风狠狠对撞! “嘭!” 气劲交击,发出沉闷的巨响。江湛醴身形一晃,后退半步,喉头一甜,却被他强行压下。那黑影也被震得倒退数步,露出了真容——竟是一个身着中原服饰、面容普通、眼神却阴鸷如鹰隼的老者,但其周身缭绕的邪异气息,与赫连勃勃同出一源! “北漠巫祭!”江湛醴眼神冰冷,“果然是你!” 那巫祭又惊又怒,他没想到自己苦心布置、即将完成的仪式竟被人破坏,更没想到对方手中竟有如此克制邪阵的宝物!他怨毒地看了一眼陆明析手中的青灯,以及那正在不断瓦解的“死门”石柱,知道大势已去。 “坏我圣教大计,你们都要死!”他嘶吼着,双手结印,周身黑气暴涨,竟是要拼命了! 就在这时,异变再起! 那失控的邪阵之中,积累了数日的庞大怨念能量,在失去束缚后,猛地发生了一场剧烈的爆炸! “轰——!!!” 强大的能量冲击波以邪阵为中心,向四周疯狂扩散!地面龟裂,碎石纷飞,九根石柱在爆炸中齐齐断裂、倾倒! 首当其冲的,便是距离最近的陆明析和那北漠巫祭! “小心!”江湛醴瞳孔猛缩,想也不想,猛地扑向陆明析,将他紧紧护在怀中,同时将全身功力凝聚于后背,硬生生扛下了这恐怖的冲击! “噗——!”江湛醴喷出一口鲜血,两人被气浪狠狠掀飞出去,重重摔落在远处的草丛中。 而那北漠巫祭,则被爆炸的核心力量直接吞噬,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便在那充满怨念的狂暴能量中化为了飞灰! 爆炸的余波渐渐平息。 毓秀台山顶,那巨大的邪阵已然消失不见,只留下一个焦黑的巨坑和满地的碎石断柱。天空中,那颗“荧惑”凶星的光芒似乎也黯淡了几分,那令人心悸的躁动感正在缓缓消退。 邪阵,破了。 陆明析被江湛醴护在身下,除了些许震荡,并未受太大伤害。他挣扎着坐起身,看着身旁脸色苍白、嘴角带血、却依旧强撑着想要站起来的江湛醴,心中猛地一揪。 “你怎么样?”他扶住江湛醴,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江湛醴咳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摆了摆手,扯出一个有些狼狈却依旧带着痞气的笑容:“死不了……就是这后背,怕是得青紫好几天了……陆修撰,你这分量,可不轻啊……” 都这种时候了,他还有心思开玩笑。 陆明析看着他,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忽然松了些许,无奈之余,竟也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暖意。他低头看向手中,那盏青灯在发出最后一击后,灯焰已然熄灭,灯身也布满了细密的裂纹,仿佛耗尽了最后的力量。 他将残灯小心收起,轻声道:“结束了。” 江湛醴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一片狼藉的毓秀台,又望向渐渐泛起鱼肚白的天空,长长舒了口气:“是啊,暂时……结束了。” 但他们都明白,摧毁一个邪阵,杀死一个巫祭,只是斩断了对方伸出的利爪。那隐藏在朝堂之上的内应,那更为庞大的阴谋,依旧如同隐藏在暗处的毒蛇,随时可能再次露出獠牙。 天光渐亮,山下隐约传来了人声,显然是被方才的爆炸惊动了。 “该走了。”江湛醴在陆明析的搀扶下站起身,“后面的事情,还多着呢。” 两人互相扶持着,拖着疲惫而伤痕累累的身体,再次融入渐褪的夜色之中,留下身后那片象征着胜利与更多未知挑战的废墟。 第15章 第十五章暗潮愈汹 天光彻底放亮时,陆明析与江湛醴已回到了那间熟悉的书房。晨光透过窗棂,驱散了夜的阴霾,却驱不散两人眉宇间的沉重与疲惫。 江湛醴后背的伤势比看起来更重,邪阵爆炸的冲击混合着残留的怨念能量,不仅震伤了他的内腑,更有一股阴寒邪气如附骨之疽,试图侵入经脉。他盘膝坐在榻上,脸色苍白,额角不断渗出冷汗,正运功强行逼出那股邪气。 陆明析虽未受重伤,但内力消耗巨大,精神更是因连番激战与时空穿梭而倍感疲倦。他先是仔细检查了江湛醴的伤势,确认暂无性命之忧后,才稍稍松了口气,取来金疮药与清水,沉默地为他清理后背那片骇人的青紫淤伤与几处被碎石划破的血口。 指尖触及那紧实肌理上滚烫的肿胀与伤痕,陆明析的动作不自觉地放得极轻。他能感受到江湛醴肌肉因疼痛而产生的细微紧绷,也能听到他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 “这次……多谢。”陆明析低声道,声音因疲惫而有些沙哑。若非江湛醴最后时刻毫不犹豫地护住他,硬抗下大部分爆炸冲击,此刻躺在这里运功疗伤的,恐怕就是他自己了。 江湛醴闭着眼,闻言唇角却扯出一个略显虚弱的弧度,语气依旧带着他那特有的、仿佛永远改不了的调侃:“陆修撰……这般客气,倒让在下……受宠若惊了。只是……下次若再遇此等情形,记得……躲快些……我这把骨头,可经不起……再三折腾……” 都这般模样了,还有心思说笑。陆明析手下动作微顿,心中那股因他伤势而起的滞闷感,竟被他这话冲散了些许。他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将药膏均匀涂抹在伤处。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叩响,陈锋的声音传来:“主子,江少主,宫里来人了,传陛下口谕,宣二位即刻入宫。” 两人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毓秀台那么大的动静,不可能瞒得过皇帝。此番宣召,是福是祸,尚未可知。 “看来……想歇口气都不成了。”江湛醴尝试着动了动,牵扯到后背伤势,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能行吗?”陆明析蹙眉。 “死不了。”江湛醴咬牙,强撑着站起身,脸色又白了几分,“走吧,别让陛下久等。” 陆明析见他坚持,也不再劝阻,只是伸手扶了他一把。江湛醴这次没有拒绝,借着陆明析的力道站稳,两人稍稍整理了一下仪容,便推门而出。 传旨的内侍见到江湛醴苍白的脸色和略显虚浮的脚步,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却并未多问,只是恭敬地在前面引路。 再次踏入紫宸殿,气氛与上次截然不同。皇帝端坐于龙椅之上,面沉似水,不怒自威。殿内除了司礼监大太监,竟还有明宸长公主轩辕镜、刑部尚书,以及……脸色不太好看的户部郎中王允和那位曾在李府夜宴上出现过的神秘文士。 “臣江湛醴(陆明析),参见陛下。”二人行礼,江湛醴的动作明显比往常迟缓僵硬。 “平身。”皇帝目光如炬,扫过江湛醴,“湛醴,你受伤了?” “回陛下,昨夜与陆修撰追查邪阵线索,于城南毓秀台与北漠巫祭及其党羽遭遇,激战之下,毁了那害人的邪阵,臣……受了些小伤,幸不辱命。”江湛醴语气平稳,将昨夜凶险轻描淡写地带过,重点突出了结果。 “北漠巫祭?邪阵?”刑部尚书失声惊呼,脸色骤变。王允与那文士亦是交换了一个眼神,神色惊疑不定。 长公主轩辕镜则端坐一旁,垂眸敛目,仿佛事不关己,唯有在听到“毓秀台”三字时,指尖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细细奏来!”皇帝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怒火。 江湛醴便将如何发现狐妖食心与邪阵关联,如何追踪至毓秀台,发现那意图引动“荧惑守心”、篡改历史脉络的庞大邪阵,以及昨夜如何冒险破阵,最终与北漠巫祭同归于尽(他隐去了镜中界与青灯细节,只说是凭借玄机阁秘宝与对方拼死一战)的过程,择要禀明。陆明析在旁偶尔补充一二,言辞谨慎,逻辑清晰。 随着二人的叙述,殿内众人的脸色变幻不定。刑部尚书是后怕与愤怒,王允与那文士是震惊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而长公主则始终保持着令人捉摸不透的平静。 “好!好一个北漠!好一个里通外敌!”皇帝听完,猛地一拍御案,震得案上茶盏叮当作响,龙颜震怒,“竟敢在朕的眼皮底下,行此逆天之事!若非你二人机警,后果不堪设想!”他目光锐利地扫过殿下众人,“刑部!大理寺!给朕彻查!凡是与北漠有牵连者,无论涉及何人,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臣遵旨!”刑部尚书连忙躬身领命,冷汗涔涔。 “陛下,”江湛醴适时开口,语气带着几分虚弱,却更显恳切,“那北漠巫祭虽已伏诛,但其在朝中必有内应,且地位不低,方能调动资源,隐匿行踪。此次邪阵被毁,其党羽必不会善罢甘休,定会隐匿更深,或狗急跳墙。望陛下暗中详查,勿要打草惊蛇。” 皇帝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点了点头:“湛醴所言有理。此事交由你与刑部、大理寺暗中协查,必要时,可调动……暗卫。”最后两个字,他说的极轻,却让殿内几人心中都是一凛。暗卫,那是直属于皇帝的秘密力量。 “臣,领旨。”江湛醴与刑部尚书齐声应道。 “陆爱卿。”皇帝目光转向陆明析,“你协助湛醴破案有功,胆识过人,忠心可嘉。擢升为翰林院侍讲,入值南书房,参赞机要。” 南书房侍讲!这可是能时常接触皇帝、参与核心议事的清要职位!虽只是从五品,但其地位与影响力,远非之前的修撰可比。这无疑是一个明显的信号,皇帝要重用陆明析。 陆明析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只有一片清明。他知道,这升迁并非奖赏那么简单,更是将他彻底推到了风口浪尖,成为皇帝手中一把直指幕后黑手的利刃,也成了那隐藏敌人的眼中钉。 “臣,谢主隆恩,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圣望。”他平静地叩首谢恩。 “都退下吧。湛醴,你伤势未愈,好生休养,查案之事,量力而行。”皇帝挥了挥手,语气中透出一丝难得的温和。 “谢陛下关怀,臣告退。” 众人退出紫宸殿。长公主轩辕镜在经过陆明析身边时,脚步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凤眸扫过他,留下一句几不可闻的低语:“树欲静而风不止,陆侍讲,好自为之。”随即翩然离去。 王允与那文士则面色复杂地看了陆明析和江湛醴一眼,匆匆离去。 回到马车上,江湛醴终于支撑不住,靠在车厢壁上,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撑得住吗?”陆明析递过一方干净的帕子。 江湛醴接过,擦了擦嘴角,摆摆手,声音虚弱:“还……死不了。只是……这朝堂的水,被我们这么一搅,算是彻底浑了……”他看向陆明析,眼神复杂,“南书房侍讲……恭喜啊,陆大人。日后……怕是难得清静了。” 陆明析迎着他的目光,淡淡道:“从接下那方古砚开始,便没想过清静。” 江湛醴闻言,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牵动了伤口,又引得一阵咳嗽,半晌才喘着气道:“好……好啊……既然如此……那我们……就把这潭浑水……搅他个天翻地覆……看看底下……到底藏着些什么魑魅魍魉!” 他眼中虽然带着伤后的疲惫,却更有一种被点燃的、名为斗志的火焰。 陆明析看着他那双即使在虚弱中也依旧明亮的桃花眼,心中那份因升迁和未来未知风险而产生的凝重,似乎也被这火焰驱散了几分。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目光投向车窗外。 马车驶过清晨的街道,阳光正好,洒在青石板路上,一片光明。然而这光明之下,却是愈发汹涌的暗潮。 邪阵虽破,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第16章 第十六章南书房行走 陆明析擢升南书房侍讲的旨意,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涟漪迅速扩散至整个朝堂。翰林院修撰与南书房侍讲,虽同在翰林序列,地位却有云泥之别。后者不仅是清贵之选,更是天子近臣,得以参与机要,草拟诏令,其言其行,皆可直达天听。 一时间,陆明析那原本僻静的宅院,竟也隐隐有了车马往来之势。道贺的、攀交的、试探的帖子雪片般飞来,都被陈锋以“大人新晋,需静心履职”为由,客气而坚定地挡了回去。唯有江湛醴差人送来的几样珍稀药材和一张只画了个促狭笑脸的纸条,被陆明析默默收下了。 新任的职司并未给他太多适应的时间。擢升后的第三日,他便正式入值南书房。 南书房并非单一房间,而是位于乾清宫西侧的一处独立院落,环境清幽,陈设古朴,空气中弥漫着书香与墨香,以及一种无形的、属于权力核心的凝重气息。当值的除了他这位新晋侍讲,还有两位资历深厚的翰林学士,见到他时,态度客气中带着审视,并未因他年轻而有所轻视,显然都知晓他此番升迁背后的不寻常。 他的职责主要是协助整理奏章、撰拟普通诏敕,并在皇帝召对时记录要点、提供咨询。工作繁杂却至关重要,要求心思缜密,博闻强记,更要求绝对的忠诚与谨慎。 第一次参与小朝会,便让陆明析深切感受到了这“天子近臣”之位的不易与险恶。 那日商议的恰是北疆军务与粮草调配。兵部尚书与户部尚书就着今岁边军冬衣的用度与采买渠道争执不下,一个要求增拨银两以确保质量,一个则强调国库空虚需节俭行事。话语间机锋暗藏,互相推诿。 皇帝端坐御榻,面无表情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扶手。 就在两位尚书争论渐趋激烈时,一直沉默的户部郎中王允,忽然出列,躬身奏道:“陛下,北疆军务固然紧要,然国库岁入有常。臣以为,或可另辟蹊径。听闻玄机阁近年来研制出数种新式织机与御寒填料,效率远超寻常工坊,成本亦有所降低。若能将部分军需采买交由玄机阁下属工坊承办,既可保障军需,亦可节省开支,更能彰显陛下体恤将士、善用百工之圣德。” 他这话一出,殿内顿时一静。 兵部尚书眉头紧皱,显然不愿让出这块肥差。而几位与世家关联颇深的官员,眼神中也流露出不满,玄机阁本就地位超然,若再让其插手军需,势力必将进一步膨胀。 端坐一旁的明宸长公主轩辕镜,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凤眸瞥了王允一眼,复又垂眸,看不清神色。 陆明析心中警铃微作。王允此举,看似为国献策,实则将玄机阁推到了风口浪尖。若此事成行,玄机阁必成众矢之的;若不成,亦可离间玄机阁与兵部乃至边军的关系。好一招阳谋! 他不禁看向站在武将队列末尾、因伤势未愈而特许站立、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的江湛醴。却见江湛醴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事不关己,唯有唇角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弧度,显示他并非毫无察觉。 皇帝沉吟片刻,并未立刻决断,而是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了新任的南书房侍讲身上:“陆爱卿,你初入南书房,对此事,有何看法?” 瞬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了陆明析身上。有好奇,有审视,更有王允那看似温和、实则锐利的注视。 陆明析心知这是皇帝在考量他,也是将他置于火上烤。他深吸一口气,出列躬身,声音清朗而平稳:“回陛下,王大人所奏,确为开源节流之一法。玄机阁巧思,天下共知。” 他先肯定了王允,随即话锋一转:“然,军需供应,关乎边疆稳定,将士安危,首重者,乃‘稳妥’与‘及时’。玄机阁工坊虽精,然其产能、物料储备、运输渠道,是否足以支撑数十万边军之需?此其一。其二,军需采买,自有法度章程,牵涉众多,骤然更易,恐生混乱,反为不美。” 他顿了顿,继续道:“依臣浅见,不若由兵部、户部会同玄机阁,先行小范围试制试用,若果然效佳且价廉,再逐步推广,亦不为迟。当下之急,仍应按既有章程,保障今冬边军供给无虞。至于开源之道,或可着户部细查历年账目,厘清浮费,剔除中饱,则节省之银,或亦可观。” 他这番话,既未完全否定王允的提议,给玄机阁留了余地,又强调了军需稳妥的重要性,提出了更稳妥的试行之法,最后还将问题引回了户部自身的开源节流上,可谓滴水不漏,各方都未得罪,却也未让任何一方完全如愿。 皇帝听完,敲击扶手的手指停了下来,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嗯,陆爱卿思虑周详。便依此议,兵部、户部先行接洽玄机阁,着其呈报新式织机与填料详情及试产可能。今冬边军用度,仍按旧例,由兵部、户部尽快核定拨付,不得有误!” “臣等遵旨!”兵部、户部尚书连忙躬身,心中都松了口气。王允眼神微暗,却也只得应是。 江湛醴抬眸,远远地看了陆明析一眼,那眼神中带着一丝玩味,仿佛在说:“陆侍讲,好伶俐的口齿。” 陆明析垂眸退回原位,掌心已沁出薄汗。这南书房行走,果真如履薄冰。 **散朝之后,陆明析回到南书房值房,刚坐下喝了口茶,便有小内侍来报,江少主在外求见。** 江湛醴走进值房,依旧是一身墨色常服,脸色比朝会时好了些,但行动间仍能看出些许不便。他毫不客气地在陆明析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自己拎起茶壶倒了杯水。 “江少主伤势未愈,不在府中静养,来此何事?”陆明析放下茶盏,问道。 “自然是来谢谢陆侍讲今日在朝堂上,为我玄机阁‘美言’啊。”江湛醴呷了口茶,桃花眼斜睨着他,语气听不出是真心还是讽刺。 陆明析神色不变:“分内之事,据实而言罢了。” “好一个‘据实而言’。”江湛醴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王允今日之举,绝非偶然。他背后站着谁,陆侍讲想必心中有数。” 陆明析沉默。王允与李贽往来密切,其立场不言自明。 “他们这是坐不住了。”江湛醴指尖轻叩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邪阵被毁,北漠巫祭伏诛,断了他们一臂。如今是想方设法,要么将水搅得更浑,要么……找机会把我们,或者至少把我玄机阁,踢出局。” “所以,你待如何?”陆明析看向他。 “自然是……陪他们玩玩。”江湛醴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他们想试探,想离间,我们便顺势而为。玄机阁可以‘配合’试制军需,但这过程嘛……总得有些‘困难’和‘发现’才是。” 陆明析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江湛醴是想借此机会,反将一军,在军需采买这个看似无关的领域,寻找对方可能存在的贪腐或勾结证据。 “此举风险不小。”陆明析提醒道,“若被察觉,恐引火烧身。” “放心,玩火……我向来在行。”江湛醴笑得像只狡黠的狐狸,“倒是陆侍讲你,如今身处漩涡中心,更需小心。南书房看似清贵,实则是非之地。今日你能应对自如,他日未必次次都能如此侥幸。”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陆明析迎着他的目光,平静道:“既在其位,便谋其政。小心与否,该来的,总会来。” 江湛醴定定地看了他片刻,忽然笑道:“好!既然如此,那便……各司其职,遥相呼应。”他站起身,动作因牵动伤口而微微蹙眉,却依旧潇洒地摆了摆手,“走了,陆侍讲安心当值吧。若有‘趣事’,自会有人告知于你。” 说完,他便施施然离去,留下满室淡淡的冷香。 陆明析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案头堆积的奏章,目光渐沉。 江湛醴的“玩火”计划已然开始,而他自己,在这南书房的一方天地里,也需得睁大眼睛,从这浩如烟海的奏章与往来信息中,捕捉那隐藏于字里行间的蛛丝马迹。 他铺开一张新的宣纸,提起狼毫,蘸饱了墨。 这盘棋,才刚刚进入中局。而他与江湛醴,既是棋手,亦是被迫入局的棋子。 笔尖落下,勾勒出工整的字迹,也勾勒出前方更加莫测的迷局。 第17章 第十七章蛛丝马迹 南书房的日子,如同在暗流涌动的冰面上行走。陆明析凭借着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与缜密的心思,很快便熟悉了各项事务。他起草的诏敕文笔清雅,条理清晰,整理的奏章要点明确,深得皇帝赞许。然而,他深知这表面的顺遂之下,是无数双或明或暗的眼睛在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江湛醴那边也传来了消息。玄机阁“欣然”接受了试制军需的提议,但随即呈报上来的文书里,充斥着各种“技术难题”与“物料寻访不易”,进度缓慢得令人焦躁,却又让人挑不出太大错处。兵部与户部催办了几次,见效果不彰,也只得暂时搁置,先将精力放在保障今冬常规供给上。王允等人虽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暗中咒骂玄机阁滑不留手。 这一日,陆明析当值,正在整理一批关于各地粮仓储备与漕运情况的奏章。这些看似枯燥的数字与流水账,却关乎国计民生,亦是窥探地方吏治与潜在危机的重要窗口。他批阅得极为仔细,不时提笔在旁边的便签上记下存疑或需重点关注之处。 当他翻阅到淮南道去岁秋粮入库的核销奏报时,指尖微微一顿。淮南道乃鱼米之乡,去岁风调雨顺,照理说粮仓应颇为充盈。但这核销册上记载的“鼠耗”、“霉变”数量,较之往年,竟高出了近三成。虽未超出朝廷规定的损耗额度,但这个异常的增长,依旧引起了他的警觉。 他不动声色地将这份奏报单独抽出,放在一旁,继续处理其他文书。直到将所有奏章整理批阅完毕,呈送皇帝御览后,他才回到值房,重新拿起那份淮南道的粮仓核销册,细细研读起来。 “鼠耗……霉变……”他轻声念着这两个词,眉头微蹙。损耗增加,原因无非几种:管理不善、仓储条件恶化、或是……人为做手脚,虚报损耗,中饱私囊。前两者需要核查地方吏治与仓廪维护,而后者,则可能牵扯出更大的贪腐链条。 他铺开纸笔,开始推算。根据册上记载的入库总量、存贮时间、仓廪条件(册上有简略描述),再结合他记忆中关于粮储管理的典籍记载,进行粗略的估算。算来算去,即便考虑到去岁雨水稍多等因素,这损耗也显得过高了。 难道只是淮南道当地的问题?他沉吟片刻,起身走到南书房内存放往年档案的书架前。南书房存档虽不及史馆齐全,但近十年的重要奏章副本与部分地方上报数据皆有留存。他花了些时间,找出去岁以及前几年淮南道乃至周边几个产粮大道的秋粮核销册,进行对比。 这一对比,疑点更加明显。不仅淮南道去岁损耗异常,邻近的江南东道、山南西道,去岁的粮仓损耗,也都有不同程度的、不合常理的增加!而且,这几个道,去岁的漕粮北运任务都格外繁重……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他脑中形成。若只是地方贪腐,未必会如此同步且隐蔽地体现在几个大道的核销册上。这更像是……一种系统性的、为了弥补某个巨大缺口而进行的操作! 这个“缺口”会是什么?联想到之前北疆军务的争论,以及那试图引动“荧惑守心”的邪阵……陆明析的心猛地一沉。需要大量钱财物资支撑的,除了边军,就是那等骇人听闻的邪术仪式!北漠巫祭在京城活动,布置邪阵,所需绝非小数目,其资金来源…… 他立刻回到书案前,开始翻阅与户部钱粮调度、国库收支相关的存档。这些数据更为庞杂,但他目标明确,重点关注近一两年来,与淮南、江南东、山南西等几个疑点道府有较大额钱粮往来的记录,尤其是那些名目模糊、或与常例有所出入的款项。 时间在翻阅与推算中悄然流逝,窗外日头已然西斜。值房内烛火早早被点燃,映照着陆明析专注而冷肃的侧脸。 忽然,他的目光定格在一份半年前的户部咨文上。这是关于“缮修河工、以工代赈”的款项拨付记录,其中一笔数额不小的银子,指明拨往淮南道,用于“疏浚漕渠,加固堤岸”。理由充分,程序看似完备。但陆明析却记得,他不久前看过淮南道上奏的谢恩折子,里面提及漕渠疏通情况,言辞泛泛,与这笔拨款的数额似乎不太相称。 更让他起疑的是,这份咨文的副署官员中,赫然有户部郎中王允的名字! 王允……又是他! 陆明析放下文书,指尖冰凉。如果他的推测没错,王允及其背后之人,很可能利用职权,以“河工”、“赈灾”或其他名目,将国库钱粮挪用,一部分中饱私囊,另一部分,则用于支持北漠巫祭在京城的活动!而各地粮仓异常的损耗,或许就是为了填补因款项被挪用而造成的粮食缺口,做的假账! 这个推断太过惊人,若属实,牵扯出的将是塌天之祸!但他目前所有的,都只是基于文书数据的推测与间接关联,缺乏实证。 他需要证据,确凿的证据。能够指向王允,指向其背后主使,证明他们挪用国帑、资敌叛国的证据! 就在这时,值房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陆大人,宫门即将下钥了。”是小内侍提醒的声音。 陆明析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将那份户部咨文与其他几份关键文书小心地收拢起来,放入一个不起眼的卷宗袋中。他面色平静地走出值房,对守候的内侍点了点头,一如往常般离开了皇宫。 回到宅院,书房内烛火通明。墨丸见他回来,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腿。陆明析摸了摸它的头,走到书案前,将那个卷宗袋放下。 他知道,单凭他一人之力,难以深挖这条线索。他需要江湛醴的帮助,需要玄机阁那些非常规的手段去查证。但如何将信息传递出去,而不被可能的监视者察觉? 他的目光落在了窗台上慵懒舔着爪子的墨丸身上。 深夜,万籁俱寂。 一道几乎融入夜色的黑影,悄无声息地掠出陆明析的宅院,几个起落便消失在街巷的阴影中。那是陈锋,他怀中揣着一个用油纸包裹、系得严严实实的小竹筒,竹筒内,是陆明析整理出的关键信息摘要与推测。 半个时辰后,玄机阁内,江湛醴的密室。 烛光下,江湛醴拆开竹筒,快速浏览着那张薄薄的纸条。他脸上的慵懒与戏谑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锐利。 “好一个王允……好一个‘河工’款!”他冷哼一声,指尖燃起一簇幽蓝的火焰,将纸条烧为灰烬,“果然是从钱粮上动的手脚,怪不得能支撑起那么大的场面。” 他沉吟片刻,走到墙边,按动机关,墙面滑开,露出一面布满细小格子的玉璧。他取出一枚造型奇特的玉符,嵌入其中一个格子,低声对着玉符说了几句。玉符微光一闪,复又沉寂。 这是玄机阁内部最高效也最隐秘的传讯方式。 “钱粮流向,户部档案……这可是个精细活儿,也得让咱们在户部的‘自己人’动一动了。”江湛醴喃喃自语,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还有淮南道那边……得派人去实地看看,那些‘河工’,到底修得怎么样了。” 他走到窗边,望向陆明析宅院的方向,虽然隔着重重屋宇,什么也看不见。 “陆明析……你这挖掘蛛丝马迹的本事,倒是越发厉害了。不过,把这天捅个窟窿的胆子,你准备好了吗?” 他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混合着欣赏、担忧与一丝隐隐的兴奋。 夜色更深,一场针对朝中蠹虫与幕后黑手的无声狩猎,随着那小小的竹筒,正式拉开了序幕。而分处两地的陆明析与江湛醴,如同棋局上默契的弈者,各自执子,向着那隐藏在黑暗中的对手,悄然围拢。 第18章 第十八章夜雨杀机 接下来的几日,表面风平浪静,暗地里却激流汹涌。 陆明析在南书房愈发谨慎,他不再主动提及任何与钱粮、北疆相关的话题,只是更勤勉地处理着分内的文书工作,偶尔在皇帝问及时,才会就事论事地发表一些中肯却不出格的看法。他将自己完美地隐藏在“新任侍讲勤勉履职”的表象之下,暗中却将更多经手的、看似无关的文书信息与心中的疑案进行比对印证。 而江湛醴那边,动作则要隐秘且迅速得多。玄机阁的势力如同无形的蛛网,悄然渗透。数名精于算学和查账的好手,通过各种或明或暗的渠道,开始梳理近两年来户部几项可疑款项的最终流向;另有擅长潜行与侦察的好手,已日夜兼程,奔赴淮南等地,去核实那些“河工”的实际情况。 这夜,秋雨骤至,淅淅沥沥地敲打着屋檐窗棂,带来阵阵寒意。 陆明析刚处理完一批从通政司转来的地方奏报,正欲离开南书房,一名小太监却冒雨送来一份加急密奏,言明是江湛醴遣人直送宫门,呈请陛下御览,因涉及军机,南书房需留副档。 陆明析心中一动,接过那封火漆封缄的密函,入手微沉。他依例拆开副本,快速浏览。函中,江湛醴以玄机阁少主身份禀报,称在“协助”试制军需、核查相关物料渠道时,“偶然”发现了一批由江南某皇商承揽、运往北疆的御寒皮料,数量与兵部核定数目有细微出入,且皮质参差不齐,疑有以次充好之嫌。为免贻误军机,已暂扣该批皮料,请旨彻查。 奏报写得滴水不漏,将玄机阁摘得干净,只说是“偶然发现”,矛头直指承办皇商,甚至隐隐波及负责核验的兵部相关官员。但陆明析一眼便看出,这绝不仅仅是皮料问题。那家皇商,与王允妻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江湛醴这是在借题发挥,敲山震虎! 他不动声色地将副本归档,心中却已翻腾。江湛醴的动作好快!这分明是找到了一个切入点,准备撕开那道口子了。只是,如此打草惊蛇,对方会作何反应? 雨越下越大,出宫的路上,灯笼在风雨中摇曳,光线昏黄不明。侍卫护送着他,踏着湿滑的石板路,向宫门外走去。 刚出宫门不远,转入一条相对僻静的巷道,准备登上等候的马车时,异变突生! 数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两侧屋檐下和巷口暗处扑出!他们动作迅捷狠辣,一言不发,手中兵刃反射着雨水的寒光,直取陆明析周身要害!浓烈的杀意混合着雨水的腥气,瞬间将这片狭小的空间笼罩。 “有刺客!保护大人!”侍卫首领厉声大喝,拔刀迎敌。随行的四名侍卫都是好手,立刻结阵将陆明析护在中央。 兵刃交击之声瞬间压过了雨声,在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刺客人数约在七八人左右,武功路数狠辣刁钻,配合默契,显然不是寻常匪类,而是训练有素的死士!他们的目标非常明确,就是被护在中间的陆明析! 一名侍卫格挡稍慢,被刺客刁钻的一剑刺中肩胛,惨叫一声,鲜血瞬间染红了官服。阵型出现了一丝松动。 陆明析面色沉静,眼底却是一片冰寒。他料到对方可能会狗急跳墙,却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如此肆无忌惮!竟敢在离宫门不远之地,刺杀天子近臣! 他袖中匕首滑入掌心,虽不擅正面搏杀,但自保之力尚存。眼看一名刺客避开侍卫刀锋,揉身扑近,手中淬毒的短剑直刺他心口,陆明析眼神一厉,脚下步伐变幻,侧身避让的同时,匕首如毒蛇出洞,精准地划向对方手腕! “嗤!” 血光闪现,那刺客手腕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短剑脱手。但另一名刺客的刀锋已至他肋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 一道尖锐的破空声撕裂雨幕!一支通体乌黑、尾羽染金的短弩箭,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射入了那名持刀刺客的咽喉! 刺客动作戛然而止,眼中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轰然倒地。 紧接着,又是数道弩箭破空之声,如同死神的低语,每一箭都精准地带走一名刺客的性命!箭无虚发! 剩余的刺客大惊,攻势一滞。 陆明析猛地抬头,望向旁边一处高楼的屋顶。雨幕朦胧中,隐约可见一个修长的身影独立飞檐之上,墨色斗篷在风雨中猎猎作响,手中端着一把造型奇特的连弩,不是江湛醴又是谁?! 他竟一直暗中跟着?! 趁着刺客被弩箭震慑的瞬间,侍卫们精神大振,奋力反击,加之那神出鬼没的弩箭支援,很快便将剩余几名刺客或斩杀或逼退。 战斗在短短片刻间开始,又迅速结束。巷子里只留下几具逐渐冰冷的尸体和浓郁的血腥气,混合着雨水,在地面上晕开一片片暗红。 侍卫首领心有余悸,连忙上前:“陆大人,您没事吧?” 陆明析摇了摇头,目光依旧落在那个屋顶。却见江湛醴对他遥遥打了个手势,随即身形一晃,便消失在雨夜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清理现场,查明刺客身份。”陆明析压下心中的波澜,对侍卫首领吩咐道,声音冷静得听不出一丝情绪。他知道,江湛醴不便在此刻现身。 回到马车旁,车夫早已吓得面无人色。陆明析登上马车,帘子落下,隔绝了外面的血腥与风雨。他靠在车厢壁上,缓缓闭上眼,指尖却微微颤抖。 不是因为后怕,而是因为愤怒。 对方已然丧心病狂,竟敢在京畿重地,对朝廷命官行刺杀之事!这不仅仅是灭口,更是一种**裸的挑衅!看来,江湛醴那份关于皮料的密奏,真正戳到了他们的痛处,让他们感觉到了致命的威胁,才会如此不顾一切。 马车在雨中缓缓行驶,轱辘声碾过湿漉的石板路。 陆明析睁开眼,眸中一片冷冽的清明。 既然对方已经图穷匕见,那么,他也不再需要有任何顾忌了。 这场雨夜刺杀,非但没有让他退缩,反而如同投入干柴的烈火,将他心中那份为国除奸的信念,燃烧得更加炽烈。 他轻轻抚过袖中那冰凉的匕首,仿佛在抚平内心的激荡,也像是在擦拭即将出鞘的利刃。 “回府。”他对车夫吩咐道,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这场斗争,已从暗处的较量,转向了明处的搏杀。而他,别无选择,唯有迎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