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针缝骨:苏兰日记,每一页都渗着血》
1. 松声如泣
深秋的东北,寒风已带着刮骨的力道。陈砚秋蜷在拖拉机的拖斗里,身下是颠簸的麻袋和几件零散的行李。视线所及,是无边无际、压抑得令人心慌的墨绿色——那是黑松岭独有的黑松,一棵棵,一片片,枝桠扭曲着伸向灰蒙蒙的天空,像无数只挣扎求救的手。
拖拉机“突突”的轰鸣声,是这死寂天地间唯一的活气,却也显得格外孤独。
他下意识摸了摸胸口,隔着厚厚的蓝色棉袄,能感觉到内袋里笔记本的硬壳,以及别在口袋上的那支英雄牌钢笔。冰凉的金属笔帽触到指尖,带来一丝奇异的安定。离家前,父亲沉默地将这支笔塞进他手里,母亲则连夜赶织了身上这件毛衣,袖口那朵小小的梅花,是母亲笨拙而温柔的祝福。他怀里还揣着那本翻烂了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扉页里夹着母亲唯一的黑白小照,照片边缘已经磨损。
“挣先进,帮家里洗清成分。”这是他主动报名插队的明面理由。可内心深处,或许还藏着一丝对“远方”模糊的憧憬,尽管这“远方”看起来如此荒凉且令人不安。
风更紧了,卷起地下的枯叶和雪沫,打在脸上生疼。陈砚秋把脸往竖起的衣领里埋了埋,目光落在拖斗另一侧的几个村民身上。他们裹着补丁摞补丁的棉袄,脸色是长期劳作的黧黑,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对周遭的一切早已麻木。只有一个穿着旧军装、却没戴帽徽的老汉,眉头紧锁,嘴唇不时翕动着,像是在自言自语。
突然,毫无预兆地,“突突”声戛然而止。
拖拉机猛地一顿,停在了一道斑驳的石碑前。那石碑半埋在土里,上面刻着三个模糊却依旧透着一股子狰狞的大字——鬼见沟。
世界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风声穿过松林,发出“呜呜”的声响,仔细听,那声音不完全是风,倒像是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女人哭泣,细若游丝,缠绕在耳畔,让人脊背发凉。
赶车的马老汉——就是那个穿旧军装的老汉——猛地站起身,脸色“唰”地白了。他跳下车,围着发动机鼓捣了几下,嘴里嘟囔着:“邪门,真他娘的邪门!”
他抬起头,望向那片黑沉沉的松林,眼神里充满了敬畏,或者说,是恐惧。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红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枚有些褪色的毛主席像章。他将像章紧紧攥在手心,对着松林的方向拜了拜,低声念叨:“松神莫怪,松神莫怪……路过宝地,无意冲撞,莫怪莫怪……”
陈砚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漫山的黑松,枝桠在风中晃动,投下摇曳不定的阴影。那阴影活了一般,在地上、在石碑上扭曲爬行。松针相互摩擦,发出“唰唰唰”的密集响声,不像是植物,倒像是无数窃窃私语的嘴巴。
“马、马大爷,怎么了?”陈砚秋忍不住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马老汉猛地回头,瞪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带着警告,甚至还有一丝怜悯。“闭嘴!后生仔,不懂别乱问!”他压低了声音,急促地说,“这地方,邪性!夜里别听松树林的声,听到了也当没听到!还有……”他的目光扫过路面,突然定在路边一丛枯黄的草稞里,“……别捡路上的布娃娃!”
陈砚秋心头一跳,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就在离石碑不远的路边,半掩在枯草和积雪中,坐着一个布娃娃。娃娃很旧了,身上的花布裙子破烂不堪,沾满了泥泞。最诡异的是它的脸——眼睛是两粒磨得失了光泽的黑纽扣,缝得歪歪斜斜,而嘴巴,用粗粗的红线缝出了一个向上弯曲的弧度,那笑容僵硬而夸张,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气。
“十年前,”马老汉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寒气,“有个女知青,不信邪,在这儿捡了个一样的布娃娃,就没……就没再出来。”
话音未落,一阵更强的风呼啸而过,卷起地上的雪沫,扑打在陈砚秋脸上,冰冷刺骨。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再看向那个布娃娃时,只觉得那纽扣眼睛仿佛正盯着自己,嘴角的红线笑容愈发狰狞。
拖拉机的发动机无论如何也打不着火。马老汉和司机折腾得满头大汗,最终只能放弃。“走回去吧,没多远了。”马老汉叹了口气,语气带着认命般的疲惫。
村民们沉默地拿起不多的行李,跳下拖斗,埋头沿着泥泞的土路向前走。陈砚秋背起自己的铺盖卷和书包,最后一个跳下车。经过那个布娃娃时,他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却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娃娃依旧坐在那里,在苍茫的天地间,显得格外突兀和刺眼。
路越来越难走,两边的黑松林也愈发茂密,遮天蔽日。光线暗淡下来,林子里显得幽深莫测。那“呜呜”的风声和“唰唰”的松涛声始终如影随形,间或,似乎真的能听到一丝极细微、极飘忽的女人哭泣声,当你凝神去听时,又消失了,只剩下心跳在胸腔里“咚咚”擂鼓。
陈砚秋左手不自觉地摩挲着口袋里的钢笔,冰凉的笔杆让他稍微冷静。他注意到脚下的泥土颜色很深,近乎黑色,散发着一股土腥气和……一种淡淡的,类似于铁锈的腥气。这味道让他很不舒服。
走了约莫半个多小时,前方隐约出现了村落的轮廓。低矮的土坯房散落在山坳里,像是被随意丢弃的积木。几缕稀薄的炊烟升起,却驱不散笼罩在村子上空的沉闷。
村口,一个巨大的晒谷场边上,立着一个稻草人。稻草人戴着一顶破草帽,身上的旧衣服空荡荡地飘着。陈砚秋无意间瞥了一眼,心里却咯噔一下——他记得马老汉之前好像随口提过一句,晒谷场的稻草人早上是面向村口大路的,可现在,那稻草人分明是背对着村子,面朝着他们来时的方向——鬼见沟。
是记错了,还是……
他不敢细想,跟着马老汉和村民走进了村子。土坯房歪歪扭扭,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混着草梗的泥土。有些裂缝里,渗出深色的水渍,蜿蜒而下,像一道道干涸的黑色泪痕。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潮湿的霉味、牲畜粪便的气味、还有若有若无的……焚烧纸钱的烟味。
偶尔能看到墙上残留的斑驳标语,红漆已经褪色,但依稀能辨认出“农业学大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字样。远处的大喇叭里,断断续续地传来样板戏《红灯记》里李铁梅的唱段,声音嘶哑,夹杂着电流的“刺啦”声,更添了几分破败与荒诞。
马老汉把陈砚秋带到一栋看起来稍微齐整些的土坯房前,这就是知青点。“到了,你自己进去吧。李红梅在里面,她来得早,有事问她。”马老汉说完,像是怕沾染上什么似的,匆匆离开了。
陈砚秋站在院门口,深吸了一口气,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几堆柴火。正房的木门虚掩着。他提着行李走过去,轻轻推开。
一股更浓重的霉味扑面而来,混杂着尘土和一种……类似中药的苦涩气味。屋里光线很暗,只有一扇小窗户透进些许天光。炕上,一个身影背对着门,正低头缝补着什么。
听到动静,那人回过头。
那是一张清秀却异常苍白的脸,眉眼间带着江南水乡的韵致,但眼神却像结了冰的湖面,没有任何波澜。她的头发用一根红色的塑料绳简单地扎在脑后,那红色已经有些发白,绳尾也磨起了毛边。
她就是李红梅。
她只是淡淡地扫了陈砚秋一眼,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便移开了。没有说话,她随手从炕角拿起一个铺盖卷,扔到他脚边,然后又低下头,继续手里的针线活,仿佛他只是一团空气。
陈砚秋有些局促地站在那里,道谢的话卡在喉咙里。他弯腰抱起铺盖卷,拍了拍上面的灰。就在这时,他注意到铺盖卷的缝隙里,夹着一根头发。
很长,很黑。
绝不是他自己的。
他的心猛地一紧。是李红梅的?还是……之前住在这里的知青的?
他不动声色地将那根头发捏在手里,环顾这个他即将落脚的地方。土炕、破旧的桌椅、掉漆的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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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角堆着些农具。墙壁上同样有着裂缝和霉斑,靠近炕头的那片墙上,似乎用指甲或什么东西划刻过一些模糊的痕迹,但看不真切。
“我睡哪里?”陈砚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李红梅头也没抬,用拿着针的手随意指了指炕的另一头。“那儿。”
声音清冷,带着明显的疏离,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抗拒。
陈砚秋不再多问,默默地把自己的铺盖放到指定的位置。他把书包和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小心地放在枕头边,又摸了摸口袋里的钢笔和笔记本。
安置妥当,他走到窗边,想看看外面的情况。窗户上糊的报纸已经发黄,有些地方破了洞,用旧作业本纸勉强糊着。透过破洞,他看到院子一角堆着的柴火后面,似乎有个模糊的影子动了一下,很快又消失了。
是错觉吗?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李红梅不知何时已经出去了,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寂静中,那些被刻意忽略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风声,松涛声,还有这老房子本身发出的细微声响,梁柱的“嘎吱”声,老鼠在顶棚跑动的“窸窣”声。
他拿出笔记本和钢笔,想记录下这第一天的见闻。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音。他写道:“一九七五年,十月XX日,晴转阴。抵达黑松岭知青点。此地松林茂密,风气……似有不同。同行村民讳莫如深。同屋知青李红梅,寡言。”
写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想起马老汉的警告,路边的布娃娃,还有那个面向鬼见沟的稻草人。他犹豫着,是否该把这些也记下来。最终,他还是添上一句:“村口晒谷场稻草人,方位有异,待观察。”
合上笔记本,他感到一阵疲惫和寒意。北方秋天的夜晚,冷得彻骨。他打算早点休息。
吹灭了那盏昏暗的煤油灯,屋里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微弱的天光,勉强勾勒出物体的轮廓。陈砚秋躺在冰冷的炕上,裹紧了被子,却怎么也暖和不起来。身下的炕席散发着陈年的寒气。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迷迷糊糊即将睡着的时候,一阵细微的“吱呀”声将他惊醒。
那声音,像是有人在外面轻轻推门,又像是……有人贴着窗户在缓慢地移动。
他屏住呼吸,心脏骤然收紧。
黑暗中,他睁大眼睛,望向那扇小窗户。
窗户纸上,映出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不是树的影子,那影子的轮廓,分明像是一个人!一个低着头,贴着窗户,正在向屋里窥视的人影!
那影子一动不动,就那么静静地贴着。
陈砚秋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凉了。他不敢出声,甚至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是李红梅?还是村里的什么人?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那影子开始动了。它极其缓慢地,沿着窗户,横向移动,像是外面有个人在蹑手蹑脚地走路。
“吱呀……吱呀……”细微的摩擦声和木板受压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陈砚秋猛地想起马老汉的话——“夜里别听松树林的声”。
可现在,这声音不是来自松树林,而是近在咫尺的窗外!
他死死地盯着那移动的影子,手悄悄摸向枕边,握住了那支冰凉的钢笔,仿佛它能带来一丝勇气。
影子终于移到了窗户的另一端,消失了。
陈砚秋刚想松一口气,忽然觉得脸颊旁边有点痒,像是有什么东西蹭到了。
他僵硬地,一点点转过头,看向枕头边。
借着从窗户破洞透进来的那一缕微光,他看见——
一个布娃娃,正静静地躺在他的枕头旁。
眼睛是两粒黑纽扣,嘴角用红线缝着那个僵硬而诡异的笑容。
和他白天在鬼见沟路边看到的那个,一模一样。
而房门,在他睡下时,分明是从里面插好了门栓的。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陈砚秋的呼吸瞬间停滞。
2. 暗影窥窗
冰冷的恐惧像无数细针,瞬间刺透陈砚秋的四肢百骸。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冻结的声音。枕头边,那个纽扣眼、红线嘴的布娃娃,正用它那僵硬的、充满恶意的“笑容”对着他。
门栓,明明是从里面插好的!
窗户……对,窗户!刚才那个移动的人影!
他猛地扭头看向窗户,报纸糊住的窗棂之外,只有沉沉的夜色,以及风吹过松林永恒的“呜咽”。那个窥视的影子早已无踪。
是谁?是怎么进来的?放下这个娃娃的目的又是什么?
马老汉的警告在耳边轰鸣——“别捡路上的布娃娃……捡了,就没再出来。”可他根本没捡!是这个娃娃,自己找上门来了!
陈砚秋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肋骨。他死死攥着那支英雄牌钢笔,冰凉的金属笔帽深深硌进掌心,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刺痛,却无法驱散那彻骨的寒意。他左手食指那道月牙形的疤痕,也因用力握拳而微微发白。
他不敢动,更不敢去碰那个娃娃。它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却仿佛拥有生命,散发着不祥的气息,污染着这方本就不甚安全的狭小空间。
黑暗中,时间流逝变得模糊而漫长。每一秒都被恐惧拉长。任何细微的声响——顶棚老鼠的跑动、房梁偶尔的“嘎吱”、甚至是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都被放大到极致,折磨着他的神经。
他紧紧盯着那个娃娃,生怕它下一秒就会动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透进的天光微微泛起了鱼肚白,屋内的轮廓逐渐清晰。鸡鸣声从远处传来,断断续续,打破了死寂。
天,终于亮了。
直到阳光勉强透过窗户的破洞,在炕席上投下几块斑驳的光斑,陈砚秋才敢稍微动弹。他僵硬地坐起身,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个布娃娃,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检查门栓。
老旧的木门栓,确实好好地插在门鼻里,严丝合缝。他轻轻拉动,门栓发出沉闷的摩擦声,并未损坏。
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窗户了。
他走到窗边,仔细检查糊窗的报纸和作业本纸。有些地方破损了,但窟窿都不大,绝对不足以伸进一只手放下一个娃娃。除非……是把娃娃拆开,一点点塞进来,再在里面组装好?
这个想法让他不寒而栗。
“吱呀”一声,里屋的门被推开。李红梅走了出来,她已经穿戴整齐,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头发用那根磨得发白的红塑料绳扎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的目光扫过陈砚秋苍白的脸,又落在他身后炕上的那个布娃娃上,眼神似乎凝滞了一瞬,但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又恢复了那潭死水般的平静。
“该上工了。”她声音冷淡,没有任何询问或关心的意思,仿佛对炕上多出来的诡异之物视而不见,转身就拿起墙角的锄头,准备出门。
“李……李同志,”陈砚秋忍不住开口,声音因一夜未眠和紧张而有些沙哑,“那个……娃娃……”
李红梅脚步顿住,没有回头,只是侧了侧脸,线条优美的下颌绷得有些紧。“不该你碰的东西,别碰。不该你问的事,别问。”她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告诫,“想在这里待下去,就管好你自己。”
说完,她径直推开外间的门,走了出去,留下陈砚秋一个人站在冰冷的屋子里,满心疑窦和冰凉。
她看到了!她肯定看到了!但她为什么如此平静?是习以为常,还是……知道内情却讳莫如深?
陈砚秋看着炕上那个娃娃,只觉得它那纽扣眼睛仿佛活了过来,正嘲弄地看着自己。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不能慌,不能乱。父亲说过,越是不对劲的时候,越要沉住气。
他没有去动那个娃娃,而是迅速整理好铺盖,将笔记本和钢笔更小心地藏好,然后拿起自己的工具,跟着走出了知青点。
清晨的黑松岭,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雾气中,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牲口粪便味,以及那股始终挥之不去的、松针特有的腥气。村子苏醒了,却并非充满生机。村民们沉默地走向田间地头,脸上大多带着麻木和疲惫。几个穿着打满补丁劳动服的孩子在土路上追逐,看到陈砚秋这个生面孔,都停下脚步,怯生生又好奇地看着他。
公社的大喇叭又开始嘶哑地播放样板戏,咿咿呀呀的唱腔在空旷的山坳里回荡,更添几分怪异。
今天的活计是去晒谷场那边整理农具,顺便把昨天收回来的玉米剥皮晾晒。晒谷场很大,泥土地面被踩得坚实。场院边缘,立着那个昨天见过的稻草人。
陈砚秋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心头猛地一沉。
昨天傍晚,他分明记得这稻草人是背对村子、面向鬼见沟的。可现在,它又转回来了,草帽下的“脸”正对着村口的大路,仿佛一夜之间,自己悄悄挪动了方向。
难道……昨晚看到的不是错觉?
“看啥呢?新来的?”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陈砚秋回过神,看到一个身材壮实、皮肤黝黑的年轻小伙正打量着自己。他穿着件旧棉袄,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手里拿着一把铁锹,眼神里带着几分审视和不易察觉的排斥。这就是张铁蛋。
“哦,我叫陈砚秋,昨天刚来的知青。”陈砚秋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我看那个稻草人……好像有点特别。”
“哼,邪门玩意儿!”张铁蛋啐了一口,眉头拧成了疙瘩,“俺早上来的时候,它还对着那边呢!”他用手里的铁锹指了指鬼见沟的方向,“这才多大会儿工夫,又他妈自己转回来了!老支书非说这是‘镇场的’,不让动!”
自己转回来的?陈砚秋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走近几步,仔细观察那个稻草人。它是用陈年的稻草捆扎而成,插在一根粗木棍上,套着件破旧的深色褂子,头上扣着顶破草帽。看起来普普通通。
但当他目光下移,落到稻草人那只用树枝勉强做成、伸向前方的手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在那粗糙的、仿佛是随意缠绕的稻草手指中,赫然攥着一小块布料!
那布料是蓝色的,毛线的质地,颜色……和他身上母亲织的这件蓝毛衣,几乎一模一样!而且,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硬生生从什么上面扯下来的!
陈砚秋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毛衣袖口,那朵母亲绣的小梅花安然无恙,身上也没有哪里破损。但这相同的颜色和质地,绝非巧合!是一种警告?还是某种标记?
他伸出手,想去触碰那块碎布。
“别动!”张铁蛋猛地喝道,语气急促,“李红梅说了,这玩意儿碰不得!”他似乎对李红梅的话颇为信服。
陈砚秋的手停在半空。他转头看向张铁蛋,注意到对方眼神里除了警告,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虽然态度粗鲁,但这声制止,似乎并非全然出于恶意。
“为什么碰不得?”陈砚秋追问。
“哪有那么多为啥!”张铁蛋有些不耐烦,但看着陈砚秋固执的眼神,还是压低了声音,“老辈人都这么说!以前有人不信邪,动手拆了这稻草人,结果没两天就掉井里淹死了!邪性得很!”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你刚来,啥都不懂,少惹麻烦!”
掉井里淹死了?陈砚秋默然。他再次看向稻草人,这次,他凑得更近,几乎能闻到稻草散发出的、混合着尘土和霉烂的气味。而在那霉味之下,似乎还隐隐透着一股极淡的、铁锈般的腥气。
和他昨天在鬼见沟附近闻到的泥土腥气,如出一辙。
他没有再试图去碰那块碎布,也没有去动稻草人。只是默默地将这个细节,连同稻草人再次转向的诡异,牢牢刻在脑子里。
干活的时候,陈砚秋主动帮着张铁蛋扛那些沉重的玉米筐。张铁蛋起初还有些别扭,但看到陈砚秋虽然看起来文弱,干活却肯下力气,不偷奸耍滑,脸色稍稍缓和了些。
休息间隙,陈砚秋从口袋里掏出母亲寄来的、自己一直舍不得吃的几块动物饼干,递给张铁蛋一块:“尝尝,北京的。”
张铁蛋愣了一下,看着那造型可爱的小饼干,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丝诧异,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含糊地说了声:“……谢了。”
虽然交流不多,但那种紧绷的、带有敌意的气氛,似乎在一点点融化。
陈砚秋一边干活,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他看到李红梅在不远处默默地剥着玉米,动作熟练却透着一种疏离。偶尔有村民经过,目光落在他们这些知青身上,大多快速移开,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敬畏?恐惧?还是排斥?
他还看到了一个行为奇怪的年轻男人。他看起来十八九岁,头发乱蓬蓬的,脸上总是带着泥污,眼神躲闪,走路有些歪斜,嘴里不时发出一些无意义的音节,或者含糊地念叨着什么。有村民叫他“二柱”,语气里带着些微的嫌弃和怜悯。
二柱总是远远地跟着一个女知青,那是成都来的赵晓燕。赵晓燕看起来年纪很小,胆子似乎也不大,总是低垂着头,但当她看到二柱手臂上被树枝划破的伤口时,还是会忍不住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似乎藏着些草药粉末,想给他敷上,二柱则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躲开,但又不敢跑远,偷偷回头看她。
这时,一个身材高壮、一脸横肉的男人走了过来,是村里的民兵队长周大壮。他斜睨着陈砚秋,又看了看李红梅,眼神不善。
“哟,新来的小子,挺会来事儿啊?这就巴结上铁蛋了?”周大壮阴阳怪气地说着,目光像刀子一样在陈砚秋和李红梅之间扫来扫去。
张铁蛋眉头一皱,刚要说话,李红梅却突然站起身,对周大壮冷冰冰地说:“周队长,我要去公社报工分,今天的活儿干完了。”她的话打断了周大壮的挑衅,也无形中替陈砚秋解了围。
周大壮似乎对李红梅有些忌惮,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悻悻地走开了。
陈砚秋看着李红梅离开的背影,心中疑云更甚。她刚才的举动,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一天的劳作结束,拖着疲惫又充满疑虑的身体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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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知青点。炕上那个布娃娃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李红梅依旧视而不见,仿佛那只是炕席上一块普通的污渍。
夜晚再次降临。寒冷、寂静,以及那无处不在的松涛声。
陈砚秋躺在炕上,毫无睡意。枕头边的布娃娃像一块冰,不断散发着寒意。窗户纸偶尔被风吹动,发出轻微的“噗噗”声,每一次都让他心惊肉跳。
他紧紧握着钢笔,笔记本就压在枕头下。他回忆着白天的种种——自动转向的稻草人、那块蓝色的碎布、张铁蛋欲言又止的警告、行为诡异的二柱、周大壮的敌意、还有李红梅难以捉摸的态度……
这一切,都指向这个名为黑松岭的村庄,隐藏着极深的秘密。而那个十年前失踪的女知青苏兰,恐怕就是所有诡异的核心。
“呜——呜呜——”
风声似乎变了调,那夹杂在其中的女人哭泣声,似乎比昨夜更清晰了些,幽幽怨怨,仿佛就在窗外,贴着墙根。
陈砚秋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就在这时,外间似乎传来极其轻微的响动。不是风声,更像是……有人蹑手蹑脚走动的声音。
他悄悄坐起身,透过里屋门板的缝隙,向外间望去。
月光微弱,只能勉强视物。他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正站在外间的桌子旁,是李红梅!
她并没有睡觉,而是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正对着窗外那片黑松林的方向。紧接着,一阵极轻极轻的、仿佛耳语般的哼唱声,飘进了陈砚秋的耳朵。
那调子很陌生,婉转中带着江南水乡的柔媚,与这粗犷凛冽的东北农村格格不入。
是上海小调《茉莉花》。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缕烟,仿佛随时会消散在风里。哼唱声中,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哀伤和……愧疚?
陈砚秋看到,她的手里,似乎拿着一个未完工的绣品,借着微弱的月光,能看出是荷花的图样。
荷花枕套?
他想起之前摸到的,铺盖卷里那根不属于自己的长头发,以及李红梅对布娃娃诡异出现的冷漠态度。一个念头在他心中升起:李红梅,一定知道些什么!她和苏兰之间,肯定有非同一般的关系!
他正犹豫着是否要出去问个明白,突然,李红梅的哼唱戛然而止。
她猛地回过头,目光如电,直射陈砚秋所在的里屋门缝!那双在黑暗中依然清亮的眼睛里,不再是白日的冰冷死寂,而是充满了警惕、戒备,甚至是一丝……被窥破秘密的慌乱与愤怒?
“谁?!”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陈砚秋心里一紧,知道自己被发现了。他深吸一口气,正准备推门出去解释。
然而,就在他手碰到门板的前一瞬,眼角的余光透过门缝,瞥向了院子。
院子里,月光照不到的阴暗角落,似乎矗立着一个模糊的黑影!
那人影一动不动,仿佛融入了夜色,正静静地、朝着他们屋子的方向窥视着!
是昨晚窗外的那个影子?还是……周大壮?
陈砚秋到嘴边的话瞬间咽了回去。他改变主意,猛地一把推开里屋的门,故意弄出些声响,脸上堆起有些窘迫的表情,对着惊愕的李红梅,举了举手里拿着的、母亲织的那件蓝毛衣外套,结结巴巴地说:
“我、我怕你冷……给你拿件衣服。”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目光却迅速扫向院子那个角落。
在他出声的瞬间,那个黑影似乎动了一下,随即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更深的黑暗中,消失不见了。
李红梅看着他,又看了看他手里的毛衣,眼神中的冰冷和愤怒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复杂的情绪。她没有接毛衣,只是深深地看了陈砚秋一眼,那眼神似乎要看到他心里去。
“不用。”她最终只吐出这两个字,然后转身,快步走回了她自己那半边炕,和衣躺下,背对着他,再无动静。
陈砚秋站在原地,手里拿着那件柔软的蓝毛衣,心脏却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
他撒了谎。
他并非真的担心她冷,而是看到了那个潜在的危险黑影。他不知道李红梅是否相信了他的说辞,也不知道那个消失的黑影是谁。
但他知道,自己看似笨拙的举动,或许无意中,化解了李红梅可能面临的一次夜间威胁。而李红梅那复杂的眼神也告诉他,她或许……并没有完全相信他那套说辞。
两人之间,一种微妙而紧张的默契,在这充满诡异和危险的夜晚,悄然滋生。
枕边的布娃娃、窗外消失的黑影、李红梅深夜哼唱的《茉莉花》、还有她手中那未完成的荷花枕套……所有的线索都缠绕在一起,指向迷雾的深处。
陈砚秋回到炕上,再次看向那个布娃娃。恐惧依旧存在,但一种想要探寻真相、揭开谜底的决心,开始在他心中悄然萌发。
他轻轻摩挲着钢笔光滑的笔杆,在心底默念:
苏兰……你到底经历了什么?这黑松岭,又藏着怎样的秘密?
3. 老栓呓语
摘要:陈砚秋探望病重的张老栓,得其诡异提示“苏兰在喘气”与荷花碎瓷。老支书突然闯入,激烈反应暗示瓷片关键,陈砚秋冒险藏匿。
连续几日的劳作,加上夜晚持续的警惕与恐惧,让陈砚秋眼下泛起了淡淡的青黑。炕头那个布娃娃依旧原封不动地躺在那里,李红梅视若无睹,陈砚秋也强迫自己习惯它的存在,只将其当作一个沉默的警告,一个亟待解开的谜题。他与张铁蛋的关系,因着那几块饼干和共同的劳作,悄然缓和。张铁蛋虽依旧话不多,但眼神里的排斥已淡去,偶尔会指点陈砚秋一些农活技巧。
这天下午,天空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黑松岭的脊梁,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预示着今冬第一场大雪可能不远了。张铁蛋找到陈砚秋,黝黑的脸上带着一丝难得的忧虑和恳求。
“砚秋哥,”他搓着粗糙的手,有些局促,“俺爹……老栓他,病得厉害,躺炕上好些天了,嘴里老是念叨些胡话,听不清。他以前……挺看重有文化的人。你能不能,去看看他?跟他说说话,兴许他能舒坦点?”
陈砚秋看着张铁蛋眼中那抹属于孝子的焦虑,心中一动。张老栓,村里的老人,或许能从他的“胡话”里,听到一些关于黑松岭、关于过去的碎片。他点点头:“好,我跟你去。”
张铁蛋家住在村子东头,一座更显破败的低矮土坯房。刚走近,一股浓重的草药味混合着老人身上特有的衰败气息便扑面而来。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屋里光线昏暗,只有炕头一盏小小的煤油灯跳动着豆大的火苗。
张老栓躺在炕上,盖着一床打满补丁的旧棉被,脸颊深陷,面色灰败,呼吸微弱而急促。听到动静,他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看向门口。
“爹,砚秋哥来看你了。”张铁蛋低声说。
陈砚秋走到炕边,微微躬身:“张大爷,您好点了吗?”
张老栓没有回答,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陈砚秋,那眼神空洞中又似乎藏着某种极深的恐惧。他的嘴唇哆嗦着,发出一些模糊的音节。
陈砚秋凑近了些,耐心地听着。
“……松……松树……”张老栓的声音气若游丝,断断续续,“……动了……她在……在底下……喘……喘气……”
陈砚秋心头猛地一紧!“她在底下喘气”?“她”是谁?是苏兰吗?松树底下?他立刻联想到鬼见沟那望不到边的黑松林,以及马老汉关于“松神”的念叨。
“谁?谁在喘气?”陈砚秋压低声音,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
张老栓似乎听懂了,浑浊的眼睛里骤然爆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混合着恐惧和急切。他枯瘦如柴的手猛地从被子里伸出来,一把抓住了陈砚秋的手腕!那力道之大,完全不像一个垂死的老人。
“苏……苏兰!”他几乎是拼尽全力吐出这个名字,声音嘶哑却清晰了不少,“她没走!她还在那儿!在黑松底下……喘气啊!我听见了!夜里……总能听见!”
苏兰!果然是她!陈砚秋感觉自己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一瞬。一个死了十年的人,在松树底下……喘气?
“埋在……哪儿?”陈砚秋追问,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张老栓的眼神开始涣散,抓着他的手却更紧了,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不能說……不能說……说了……要死……”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胸口像破风箱一样起伏。
咳嗽稍缓,他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另一只手在被子里摸索着,然后颤抖着塞给陈砚秋一个东西。那触感冰凉、坚硬,边缘有些割手。
陈砚秋低头一看,那是一块碎瓷片,不大,边缘不规则,像是从什么器皿上碎裂下来的。瓷片本身是白色的,上面却带着清晰的、手绘的青色荷花纹样,笔触细腻,与这粗犷贫瘠的环境格格不入。
荷花?陈砚秋立刻想起李红梅那个未绣完的荷花枕套!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荷花……她喜欢的……”张老栓眼神涣散,喃喃着,“留着……留着……证据……”
证据?什么证据?
就在这时,“哐当”一声巨响,外间的门被人猛地推开,一股冷风裹挟着雪沫灌了进来,吹得煤油灯的火苗剧烈摇曳,险些熄灭。
一个身影堵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表情,但那高大的轮廓和带来的压迫感,让屋内的空气瞬间冻结。
是老支书。
他穿着一件半旧的藏蓝色中山装,领口扣得一丝不苟,手里端着一个印着红字的搪瓷缸子。他的目光像鹰隼一样,先是扫过炕上气息奄奄的张老栓,然后牢牢锁定在陈砚秋身上,最后,落在了陈砚秋还没来得及完全握紧的手上——那块碎瓷片,有一角正露在他的指缝外。
老支书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来,变得铁青。
“陈知青,你在这儿做什么?”老支书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冷意。
张铁蛋显然有些怕老支书,嗫嚅着解释:“支书,俺爹他……砚秋哥是来看看他……”
“看完了吗?”老支书打断他,语气不容反驳,“铁蛋,去灶房看看药熬好了没,这里我来。”
张铁蛋犹豫了一下,看了看陈砚秋,又看了看脸色不善的老支书,最终还是低下头,默默走了出去。
老支书一步步走近炕边,目光始终钉在陈砚秋的手上。“老栓病糊涂了,整天说胡话,你别听他瞎咧咧。”他说着,看似随意地将手里的搪瓷缸子往炕沿上一放。
然而,那搪瓷缸子不知怎的,竟然没放稳,“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里面滚烫的热水泼溅出来,正好溅了陈砚秋一脚。
陈砚秋被烫得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缩了缩脚。
就在这电光火石般的瞬间,老支书的目光锐利如刀,死死盯着陈砚秋因受惊而微微松开的手,以及那块完全暴露出来的荷花碎瓷片。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快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惊怒,甚至是一丝……杀意?
“哎呀,瞧我这不小心!”老支书嘴上说着抱歉的话,脸上却没有任何歉意,反而弯腰捡起搪瓷缸子,目光依旧锁定瓷片,“老栓就爱捡些破烂玩意儿,这碎瓷片子不吉利,以前村里死过人的破碗上的,快扔了吧,沾了晦气。”
他说着,竟然伸手就要来拿陈砚秋手里的瓷片!
陈砚秋的心跳到了嗓子眼。老支书这过激的反应,恰恰证明了这块碎瓷片绝不普通!它一定是关键证据!张老栓拼死塞给他,绝不能交出去!
几乎是本能反应,在那只大手伸到面前时,陈砚秋手腕极其轻微地一抖,借着身体侧转遮挡的刹那,拇指和食指捏着那块碎瓷片,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塞进了自己中山装上衣口袋别着的那支英雄牌钢笔的笔帽里!
笔帽内部有足够的空间,塞入这小小的瓷片正好卡住,不易掉落。这是他情急之下能想到的最隐蔽、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同时,他空着的手顺势做出一个拂去裤腿上水渍的动作,脸上配合地露出些许被烫到的痛楚和年轻人的窘迫:“没、没事,老支书,不碍事。”
老支书的手抓了个空,只碰到了陈砚秋空无一物的掌心。他愣了一下,狐疑地看了看陈砚秋的手,又扫视了一下炕上和张老栓的身边,似乎不相信瓷片就这么不见了。
“那破瓷片呢?”他语气阴沉地问。
“什么瓷片?”陈砚秋抬起头,脸上努力做出茫然无辜的表情,“张大爷刚才是抓着我手来着,可能……可能迷迷糊糊又缩回去了吧?或者掉炕席缝里了?”他指了指炕上凌乱的被褥。
老支书盯着陈砚秋的眼睛,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要刺穿他的内心。陈砚秋强迫自己不要躲闪,尽管后背已经渗出了冷汗。他能感觉到钢笔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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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那块碎瓷片冰凉的、坚硬的触感,像一块烧红的炭,烫着他的胸膛。
炕上的张老栓似乎被这番动静惊扰,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痰音,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对峙了几秒钟,老支书似乎没有找到破绽,脸色依旧难看,但语气稍微缓和了一点,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陈知青,你是城里来的文化人,有前途。黑松岭地方偏,有些旧风俗、老胡话,听听就算了,别当真,更别往外传,影响不好,也……对你没好处。”他特意加重了“没好处”三个字。
“我明白,老支书,我就是来看看张大爷。”陈砚秋低眉顺眼地回答。
“嗯,看完了就回去吧。铁蛋会照顾他爹。”老支书挥挥手,像是在驱赶什么不洁的东西,目光最后冷冷地扫过炕上奄奄一息的张老栓。
陈砚秋如蒙大赦,不敢再多停留,对着张老栓说了句“张大爷您好好休息”,便匆匆离开了这间压抑的屋子。
走出张家,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他才感觉自己能正常呼吸。寒风一吹,他才惊觉贴身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浸湿,紧紧贴在背上。
他没有立刻回知青点,而是绕到屋后一个僻静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土坯墙,大口喘息着,平复狂跳的心脏。
他小心翼翼地取下钢笔,拧开笔帽。那块绘着青色荷花的碎瓷片,安然地躺在里面,在昏暗的光线下,那荷花纹路仿佛带着某种幽幽的魔力。
老支书激烈的反应,张老栓“苏兰在喘气”的呓语,李红梅的荷花枕套,还有这块作为“证据”的碎瓷片……所有这些,都像一块块拼图,在他脑海中疯狂旋转。
苏兰的死,绝对不像传闻中那么简单!老支书在其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他为什么要极力掩盖,甚至不惜流露出杀意?
这块碎瓷片,来自哪里?是苏兰的遗物吗?上面的荷花,又代表着什么?
陈砚秋将瓷片重新藏好,把钢笔紧紧别回口袋。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意中触碰到了黑松岭深藏秘密的边缘,也可能是危险的漩涡中心。
回到知青点时,天色已近黄昏。李红梅正在院子里收晾晒的衣服,其中,赫然包括陈砚秋昨天换下来、还没来得及洗的一件旧衬衣。它被晾在最显眼的竹竿上,已经干透了。
李红梅面无表情地将那件衬衣取下,叠好,放在院中的石磨上,看也没看陈砚秋一眼,便拿着自己的衣服转身回了屋。
陈砚秋看着那叠得整整齐齐的衬衣,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冲淡了些许刚才的惊悸。她外表冰冷,却会默默帮他洗净晾干衣服。这种无声的、克制的好意,与他刚才经历的赤裸裸的警告与威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拿起衬衣,指尖感受到布料被阳光晒过的蓬松柔软。走进屋里,炕头上的那个布娃娃依旧在原处,但此刻看来,那诡异的笑容似乎不再那么令人毛骨悚然,反而像是一个沉默的见证者。
夜晚,陈砚秋在煤油灯下,再次翻开笔记本。他用那支藏匿了秘密的钢笔,详细记录下今天下午的遭遇——张老栓的呓语、“苏兰在喘气”的诡异提示、荷花碎瓷片、老支书激烈的反应和警告。
写完这些,他摩挲着钢笔冰凉的笔身,目光落在窗外无边的黑暗和摇曳的松影上。
风声依旧,那若有若无的女人哭泣声,仿佛比以往更清晰了,丝丝缕缕,缠绕着人的心神。
“苏兰……”陈砚秋在心中默念,“如果你真的冤屈未雪,如果你真的还在某处‘喘气’……我会找出真相。”
钢笔帽里那块碎瓷片的坚硬触感,提醒着他,这条路注定布满荆棘与危险。但一种名为“责任”和“探寻”的火焰,已在他心底点燃,微弱,却顽强。
他知道,从接过那块碎瓷片开始,他已经无法,也不能再置身事外了。黑松岭的迷雾,正向他汹涌袭来。
4. 黑板报下的暗流
摘要:陈砚秋接手黑板报,巧妙融入“科学破除迷信”。二柱娘深夜送饼,借机传递关键信息。周大壮暴力威胁,反促陈张兄弟情谊深化。
张老栓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凌晨咽了气。
村里人都说,他是被那场秋末的寒流带走的,但陈砚秋知道,老人是带着满腹无法言说的秘密和恐惧走的。下葬那天,张铁蛋哭成了泪人,这个平日里结实得像黑松木的汉子,在父亲的坟前显得格外脆弱。陈砚秋默默陪在他身边,帮忙打理丧事的杂务,将自己最后几块舍不得吃的饼干,悄悄塞进了张铁蛋那件破棉袄的口袋里。
丧事过后,村里似乎短暂地恢复了平静,但那是一种压抑的、山雨欲来的平静。老支书露面的次数多了起来,总是背着手,在村里踱步,目光深沉地扫过每一个角落,尤其在知青点附近停留的时间格外长。陈砚秋能感觉到那目光中的审视与警告,他更加谨慎,将笔记本藏得更深,那支藏着碎瓷片的钢笔,更是从不离身。
这天,老支书在村部前的空地上找到了陈砚秋。空地的土墙上,有一块用墨汁涂黑、边缘斑驳的木制黑板,上面残留着几行模糊的粉笔字,大多是些过时的口号。
“陈知青,”老支书脸上挤出一丝算是和蔼的笑容,但眼底没什么温度,“听说你在城里是文化人,字写得好。这黑板报,以后就交给你了。要多宣传党的政策,鼓舞生产干劲,那些个有的没的,封建迷信的东西,可不能往上写。”他特意加重了“封建迷信”四个字,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陈砚秋。
陈砚秋心里明镜似的,这是老支书想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同时用“宣传任务”束缚住他,让他无暇他顾。他脸上露出些恰到好处的腼腆和认真:“好的,老支书,我一定尽力办好。”
他摩挲了一下口袋里的钢笔,心中已有计较。这黑板报,或许不是一个牢笼,而是一个机会,一个可以光明正大传递信息、甚至暗中观察的平台。
接下任务后,陈砚秋干得很卖力。他找来几根颜色不一的粉笔头——那是他离家时,从母亲工作的文具厂废料里偷偷攒下的。他用黄色粉笔勾勒出饱满的麦穗图案,用红色写上“农业学大寨”的醒目标题,用白色小楷工整地抄写最新的公社通知和生产安排。
他的字确实漂亮,板正又不失风骨,配上简单的图案,原本死气沉沉的黑板报立刻鲜活起来。很快,每次他出板报的时候,总会吸引几个村里的小孩蹲在旁边,瞪大眼睛看着那些彩色的字和图,偶尔发出小小的惊叹。
陈砚秋注意到,那个总是跟在赵晓燕身后的二柱,有时也会远远地站着,歪着头看,嘴里含糊地念叨着什么,当陈砚秋看过去时,他又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跑开。
更让陈砚秋在意的是,他在板报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用蓝色的粉笔,小心翼翼地画了一朵小小的、抽象的荷花,旁边用极小的字写了一行:“科学种田,破除旧俗。”
他知道这很冒险,但这朵荷花是一个信号,一个试探。他在赌,赌那个与荷花有关的人——李红梅,或者还有其他知情人——能够看到,并能明白他的意图。
李红梅确实看到了。在一次下工回来,经过黑板报时,她的脚步有瞬间几不可察的停顿,目光在那朵蓝色荷花上停留了足足两秒。她没有看陈砚秋,脸上依旧是万年不变的冰霜,但陈砚秋敏锐地捕捉到她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当晚,夜里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冷雨,敲打着窗棂和屋顶的茅草。陈砚秋躺在炕上,听着雨声和风声,久久无法入睡。枕边的布娃娃似乎在潮湿的空气里散发着一股更浓的霉味。
接近子夜时,一阵极其轻微的、仿佛被雨水掩盖的敲门声响起。
不是敲外间的门,而是直接敲击他们里屋的门板,很轻,很有节奏,三长一短。
陈砚秋立刻清醒,心脏提了起来。他看了一眼对面炕上的李红梅,她似乎睡得很沉,没有任何反应。
他悄无声息地起身,走到门边,压低声音:“谁?”
门外传来一个同样压低的、带着颤抖的女声:“陈知青……是俺,二柱娘……开开门,俺给你送点吃的……”
二柱娘?那个看起来总是怯懦懦、低眉顺眼的妇女?陈砚秋心中疑窦丛生,深更半夜,冒着雨来送吃的?
他犹豫了一下,轻轻拉开门栓。
门开了一条缝,二柱娘瘦小的身影挤了进来,她浑身湿透,头发贴在脸上,冻得嘴唇发紫。她手里确实捧着一个小布包,但递过来的时候,手指极其隐秘而又迅速地将一个叠成指甲盖大小的纸片,塞进了陈砚秋的手心里,同时用乞求般的、充满恐惧的眼神死死盯着他。
“陈知青……你是好人……俺家二柱说的……”她的声音抖得厉害,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小心……小心周大壮……他们……他们怕你查……”
话没说完,她像是被外面的什么声音惊吓到,猛地缩回手,抱着那个根本没送出去的布包,头也不回地、像幽灵一样重新没入夜雨之中,瞬间消失不见。
陈砚秋迅速关好门,插上门栓,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感觉手心里的那个小纸片像一块烧红的铁。
他回到炕上,借着窗外微弱的天光,小心翼翼地展开纸片。纸片很薄,像是从什么本子上撕下来的,上面用烧过的木炭,写着一行歪歪扭扭、却清晰可辨的字:
“苏兰姐的东西,在灶房第三块砖下。”
灶房?第三块砖下?
陈砚秋的心脏狂跳起来。二柱娘!她果然是知情人!而且她在暗中帮他!她冒着巨大的风险,送来了这条关键的信息!“他们怕你查”——“他们”是谁?老支书?周大壮?
这一夜,陈砚秋彻底无眠。灶房第三块砖下藏着什么?是苏兰的遗物?还是更多的线索?他必须尽快找机会查看。
机会在第二天下午来临。李红梅被老支书叫去公社对账本,张铁蛋去了邻村换种子,知青点里只剩下陈砚秋一人。
他深吸一口气,走进那间低矮、昏暗的灶房。灶台冰冷,角落里堆着柴火。他数着地面那些凹凸不平的旧砖块,找到从门口数的第三块。
他蹲下身,用手指抠住砖块的边缘,用力一掀——砖块是松动的!
掀开砖块,下面是一个小小的、黑黢黢的洞。他伸手进去摸索,指尖触到了一个硬硬的、冰凉的东西。
他把它掏了出来。那是一个小小的、锈迹斑斑的铁皮盒子,上面印着的图案已经模糊不清。
就在他准备打开盒子的瞬间,外面院子里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和一个粗哑的嗓音:
“陈砚秋!给老子滚出来!”
是周大壮!
陈砚秋心里一凛,迅速将铁皮盒子塞进怀里,将砖块复位,刚站起身,周大壮那高大的身影已经堵在了灶房门口,遮住了大部分光线。
周大壮一脸横肉抖动着,眼神凶狠地上下打量着陈砚秋,手里拎着一根小孩手臂粗的木棍。
“小子,听说你挺能蹦跶啊?”周大壮用木棍一下下敲着自己的手心,发出令人不安的“啪啪”声,“黑板报画得不错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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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破除旧俗’?你他妈什么意思?”
陈砚秋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怀里那个铁皮盒子硌着他的胸口。“周队长,我只是按照支书的吩咐,宣传科学……”
“少他妈给老子来这套!”周大壮猛地打断他,一步跨进灶房,逼到陈砚秋面前,浓重的汗味和烟味扑面而来,“我告诉你,城里来的小崽子,黑松岭有黑松岭的规矩!不该你打听的别打听,不该你画的别他妈瞎画!不然……”他举起木棍,恶狠狠地指向陈砚秋的额头,“老子让你竖着进来,横着出去!信不信?”
面对这赤裸裸的暴力威胁,陈砚秋感到一股血气往头上涌,但他死死压住了。他知道,此刻硬碰硬吃亏的只能是自己。他左手在口袋里紧紧攥住了那支钢笔,冰凉的笔杆让他保持清醒。
“周队长的话,我记住了。”陈砚秋垂下眼睑,语气平静无波。
周大壮似乎没料到他是这个反应,愣了一下,随即更加恼怒,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他猛地挥起木棍,却不是打向陈砚秋,而是狠狠砸在旁边的水缸上!
“哐当!”一声巨响,水缸被砸裂了一道缝,浑浊的水汩汩地流了出来。
“记住就好!老子说到做到!”周大壮啐了一口,狠狠瞪了陈砚秋一眼,这才骂骂咧咧地转身走了。
陈砚秋站在原地,直到周大壮的脚步声远去,才缓缓松开已经握得发白的手指。他看着地上流淌的水和破裂的水缸,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个警告,更是一个开始。
傍晚,张铁蛋从邻村回来,听说了周大壮来闹事砸缸的事情,二话不说,提着一把磨得锃亮的镰刀就冲到了陈砚秋面前。
“砚秋哥!你没事吧?”张铁蛋气得脸色通红,“周大壮那个王八犊子!他再敢动你一下试试!”他把手里的镰刀猛地往门框上一砍,“哐当”一声,镰刀深深嵌入门框木料里。
“铁蛋,别冲动。”陈砚秋心里一暖,拉住他。
“俺爹说过,咱庄稼人,得护着好人!”张铁蛋胸膛起伏,语气斩钉截铁,“砚秋哥,你是好人!以后周大壮再找你麻烦,你就告诉俺!俺就说他偷了俺家的玉米种,看老支书信谁的!”
看着张铁蛋那憨直而坚定的眼神,陈砚秋知道,这个兄弟,他交下了。这种在困境中得到的、毫无保留的信任和维护,比任何东西都珍贵。
夜里,确认李红梅已经睡熟,陈砚秋才在被窝里,用被子蒙住头,借着手电筒的微光,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个铁皮盒子。
盒子里没有他预想中的日记本或信件,只有几样小东西:
一截已经完全褪色、干枯的红色塑料绳头,和李红梅扎头发的那根几乎一模一样。
一小缕用红线系着的、枯黄纤细的头发。
还有一张折叠的、泛黄的纸片,上面用娟秀的字体写着一行字:
“水车东十步,老井北五,松针缝骨,血债血偿。”
字迹的颜色是暗褐色的,像干涸已久的血。
陈砚秋看着这些东西,尤其是最后那张纸片上的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瞬间通达四肢百骸。
松针缝骨,血债血偿。
苏兰的怨念,果然从未平息。而这条用血写就的指示,究竟指向何处?是埋骨之地,还是……复仇之路?
窗外的风雨声更急了,那呜咽的风声,仿佛也带上了冤魂的泣音。陈砚秋将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回铁盒,藏在自己铺盖卷最隐秘的夹层里。
他知道,自己找到的,不是答案,而是更深、更黑暗的谜团入口。
5. 夜探乱葬岗
摘要:陈砚秋依血字指示夜探水车,遭遇稻草人“渗血”。李红梅被迫同往乱葬岗,挖出苏兰铁盒,惊觉老支书逼近,二柱娘持锹窥视。
铁皮盒子里的东西,像一块灼热的炭火,日夜炙烤着陈砚秋的神经。
“水车东十步,老井北五,松针缝骨,血债血偿。”这行暗褐色的字,在他脑海里反复盘旋。水车,老井,这是黑松岭两个明确的地标。苏兰留下这条线索,究竟想指引后人找到什么?是她的埋骨处?还是揭露真相的证据?
他不敢轻易找人商量。张铁蛋虽然可靠,但性子直,容易打草惊蛇。李红梅……她态度依旧暧昧不明,那双冰冷的眼睛后面,藏着太多他看不透的东西。他只能靠自己。
接下来的两天,陈砚秋表现得异常安静,除了按时出工、更新黑板报,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知青点,或者拿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在院子里看,仿佛已经完全接受了黑松岭的现状,甚至对周大壮偶尔投来的挑衅目光也视而不见。他知道,暗处有眼睛在盯着他。
他在等待一个时机,一个没有月光、风声够大的夜晚。
这天夜里,机会来了。北风刮得格外猛烈,卷着沙尘和枯叶,拍打着家家户户的门窗。天空浓云密布,不见星月,整个黑松岭沉入一片纯粹的、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寂之中。唯有风声呼啸,完美地掩盖了其他一切细微的声响。
陈砚秋悄无声息地起身,穿戴整齐,将那个小小的铁皮盒子贴身藏好,手里紧紧攥着那支藏了碎瓷片的钢笔,仿佛它能带来一丝勇气。他看了一眼对面炕上,李红梅似乎睡得很沉,呼吸均匀。
他像一片影子,溜出了知青点,融入了无边的黑暗。
按照记忆中的方向,他朝着村口那座废弃的老水车摸去。风很大,吹得他几乎站立不稳,四周的黑松林发出海浪般的咆哮,那“呜呜”的风声里,夹杂着的女人哭泣声似乎也变得更加真切、凄厉,仿佛就在他身后不远处如影随形。
他强迫自己不去听,不去想,只是凭借着方向和感觉,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脚下的土地坎坷不平,偶尔会踩到枯枝,发出“咔嚓”的轻响,在这风声的掩护下,也并不明显。
终于,那座巨大的、早已停止转动的水车轮廓,在黑暗中隐隐浮现。它像一个沉默的巨人,骨架歪斜,布满了岁月的沧桑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腐朽气息。
陈砚秋站在水车下,定了定神,辨认了一下方向。东面十步。他小心翼翼地迈开步子,在心中默数。一、二、三……
当他数到第十步,停下脚步时,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相对空旷的草地上。这里已经是村子和黑松林交界的边缘,再往前,就是那片令人望而生畏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松林了。
他蹲下身,用手触摸地面。泥土冰冷潮湿。他仔细摸索着,希望能找到什么不寻常的痕迹——翻动过的土,或者埋藏的东西。
然而,什么也没有。地面很平整,除了草根和碎石,触手所及,没有任何异样。
难道理解错了?或者,东西已经被取走了?
就在他心生疑虑,准备扩大范围搜索时,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不远处,靠近松林边缘的地方,立着一个模糊的影子。
是那个稻草人!
它怎么会在这里?晒谷场离这里有一段距离!
陈砚秋的心猛地一沉。他屏住呼吸,借着微弱的天光轮廓,死死盯着那个稻草人。风声凄厉,稻草人破旧的衣衫和草帽在风中狂乱地舞动,发出“呼啦啦”的声响。
突然,他闻到了一股味道。
一股极其浓郁、令人作呕的腥气!比之前在晒谷场闻到的那次,要浓烈十倍不止!
那腥气源头,似乎就是那个稻草人!
他强忍着不适,往前凑近了几步。距离拉近,他看得更清楚了一些。稻草人那只伸出的、用树枝做成的手,在黑暗中,似乎有什么暗色的、粘稠的液体,正顺着干枯的稻草,一滴、一滴地往下淌落,渗入下方的泥土中。
渗血?!
陈砚秋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一个稻草人,怎么会渗血?!
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后退,但一种莫名的力量驱使着他,让他想看得更清楚。他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摸出火柴——这是他为应对突发情况准备的。
“嗤”一声轻响,火柴划亮,一朵微弱跳动的火苗驱散了小范围的黑暗。
火光映照下,稻草人的模样清晰起来。那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确实正从它胸口位置的稻草里不断渗出,染红了破旧的衣衫,顺着“手臂”流淌。那颜色,那气味,像极了凝固的血液!
而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稻草人那张没有五官的“脸”,在晃动的火光下,那草帽的阴影投下来,竟仿佛勾勒出了一个极其痛苦、扭曲的表情!
就在这时,一阵更强的旋风刮过!
“呼——”
火柴瞬间熄灭。
与此同时,陈砚秋清晰地听到,身后的黑松林深处,传来一声极轻、极冷的叹息声,仿佛就贴着他的耳根!
他猛地回头,身后只有无边的黑暗和狂舞的树影。
再转回头,那个稻草人依旧立在原地,渗血的迹象在黑暗中无法再看清,但那浓烈的血腥味,却挥之不去。
不能再待下去了!这里太诡异了!
陈砚秋不敢再有片刻停留,转身沿着来路,几乎是踉跄着往回跑。风声在他耳边呼啸,仿佛有无数个声音在追赶他,那女人的哭泣声和刚才那声叹息交织在一起,折磨着他的神经。
他一直跑到能看见知青点模糊轮廓的地方,才敢停下来,扶着膝盖大口喘息,心脏快要跳出胸腔。
这次夜探,非但没有找到线索,反而遇到了更恐怖的景象。那个渗血的稻草人,到底是什么?是人为的恐吓,还是……真的超自然力量?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知青点,轻轻推开门,尽量不发出声响。
然而,里屋的门却在他面前无声地打开了。
李红梅站在门口,身上披着外衣,手里举着一盏小小的煤油灯。昏黄的光线映照着她苍白的脸,她的眼神不再是平日的冰冷,而是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审视,还有一丝了然的沉重。
“你去水车那边了?”她低声问,不是质问,而是陈述。
陈砚秋愣了一下,没有否认。
“我听到你出去。”李红梅的目光落在他沾满泥泞的裤脚和依旧残留着惊惧的脸上,“看到什么了?”
陈砚秋看着她,在经历了刚才的恐怖之后,面对这盏灯和这个虽然冰冷却在此刻显得真实的人,他心底的防线松动了一些。他深吸一口气,低声道:“稻草人……在渗血。”
李红梅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握着灯的手微微颤抖,灯火随之晃动。她沉默了几秒,才用更轻的声音说:“那不是血……是黑松脂混了牲口血,老手段了。”
黑松脂?牲口血?人为的?
这个解释让陈砚秋稍微松了口气,但随即涌起的是更深的寒意。是谁?为什么要用这种手段恐吓他?老支书?周大壮?
“你找到什么了?”李红梅又问,目光锐利地看向他怀里。
陈砚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那个铁皮盒子拿了出来,递到李红梅面前。
当李红梅看到盒子里那截褪色的红头绳和那缕枯黄的头发时,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她伸出手,指尖颤抖地抚摸着那截红头绳,眼中迅速积聚起水光,但她死死咬着下唇,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这是……苏兰的……”她的声音哽咽,带着巨大的悲痛和愧疚。
“还有这个。”陈砚秋将那张写着血字的纸片也递给她。
李红梅看完上面的字,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猛地抬头看向陈砚秋,眼神里充满了挣扎,但最终,一种决绝取代了犹豫。
“乱葬岗。”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苏兰真正想指引我们去的地方,是乱葬岗!水车和老井只是参照!东西埋在乱葬岗那棵歪脖子松树下!她以前……常偷偷去那里看书……”
陈砚秋心中一震。乱葬岗!那是村里埋横死、无主之人的地方,比黑松林更让人忌讳的存在!
“我们必须去!”李红梅的语气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决,“必须把东西挖出来!我知道你怀疑我,但现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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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能信我!”
看着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以及那深切的、无法作伪的悲痛,陈砚秋点了点头。“好,什么时候?”
“明天!明天晌午,趁村里人都在家吃饭休息的时候!”李红梅快速说道,“叫上赵晓燕,她懂点草药,也许能分辨东西。还有……想办法让二柱带路,他认得那棵树!”
第二天晌午,天色依旧阴沉。四人——陈砚秋、李红梅、赵晓燕,以及被赵晓燕用几块糖“哄”来、虽然害怕但依旧跟随着的二柱,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村西头的乱葬岗。
这里比想象中更加荒凉。坟冢杂乱无章,大多只是低矮的土包,很多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只有几块歪斜的木牌,字迹早已模糊不清。枯黄的杂草长得比人还高,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腐的泥土和衰败的气息。
二柱到了这里,显得格外焦躁不安,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怕……冷……”,手指紧紧揪着赵晓燕的衣角。赵晓燕虽然自己也脸色发白,但还是轻声安慰着他,同时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在李红梅的示意和二柱含糊的指点下,他们很快找到了那棵长得歪歪扭扭、枝桠如同鬼爪的老松树。
就是这里了!
陈砚秋和张铁蛋(陈砚秋最终还是觉得需要他这个帮手,提前悄悄通知了他)拿出带来的小铁锹,开始挖掘。泥土很硬,带着一股阴寒之气。每挖一锹,都仿佛能听到地下传来的叹息。
李红梅紧张地环顾四周,赵晓燕则蹲在一旁,仔细观察着挖出来的泥土。
突然,铁锹碰到了什么硬物,发出“铿”的一声轻响。
几人精神一振,加快动作,很快,一个锈迹斑斑、比之前那个稍大一些的铁皮盒子,出现在了坑底!
陈砚秋小心翼翼地将它取了出来。盒子很沉,上面挂着一把小锁,但已经锈死了。
“就是它!苏兰的日记一定在里面!”李红梅激动地低语,声音带着颤抖。
就在这时,一直紧张望风的赵晓燕突然脸色大变,压低声音急促地说道:“有人来了!好像是老支书和周大壮!”
所有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陈砚秋反应极快,立刻将铁盒塞进怀里,低喝道:“快!躲到树后面!”
几人迅速躲到那棵歪脖子松树和几丛茂密的枯草后面,屏住呼吸,连二柱也吓得捂住了自己的嘴。
脚步声和说话声由远及近。
“……就埋在这儿,放心,他们肯定找不到。”这是周大壮的声音。
“嗯,把土填好,别露出痕迹。”老支书的声音依旧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
他们停在离陈砚秋他们藏身之处不远的地方,开始挖掘另一个土坑。一边挖,周大壮一边抱怨:“妈的,为个死鬼知青,折腾这么多事……这具(尸骨)是去年饿死的流浪汉,埋这儿正好挡他们的路,看他们还怎么查!”
假尸骨!他们是在埋假尸骨,企图混淆视听!
陈砚秋心中怒火翻涌,他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摸藏在毛衣内袋里的笔记本,要把这关键的一幕记下来!
然而,他的手刚动,就被另一只冰凉而微微颤抖的手按住了。
是李红梅。
她对他摇了摇头,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恐和警告。她的目光,越过陈砚秋的肩膀,指向了另一个方向。
陈砚秋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在乱葬岗边缘,另一棵大树的后面,一个瘦小的身影正站在那里,手里,赫然握着一把铁锹!
是二柱娘!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看老支书和周大壮,也没有看陈砚秋他们藏身的方向,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远处起伏的黑松岭,眼神复杂难明,手中的铁锹,在阴郁的天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微光。
她在这里做什么?是碰巧?还是……一直在暗中跟随?她手里的铁锹,是准备帮老支书掩埋,还是……另有用意?
前有老支书和周大壮,侧后方有身份不明的二柱娘,怀里是刚刚挖到的、可能揭开所有秘密的苏兰的铁盒……
陈砚秋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了一个巨大漩涡的中心,进退维谷,危机四伏。
6. 日记血泪
摘要:苏兰日记揭露修水库真相与残酷迫害。李红梅悲痛欲绝,陈砚秋发现关键线索。老支书深夜搜查,李红梅急中生智掩护日记。
乱葬岗的阴风仿佛钻进了骨头缝里,直到躲回知青点那狭小逼仄的里屋,陈砚秋依旧能感觉到那股砭入肌髓的寒意。怀里的铁皮盒子沉甸甸的,像一块冰,又像一团火,灼烧着他的理智。
老支书和周大壮填埋假尸骨的对话犹在耳边,二柱娘那持锹静立、意味不明的身影更是在他心头蒙上了一层厚重的迷雾。她究竟是敌是友?那双看似麻木的眼睛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
此刻,天色已近黄昏,窗外最后一点天光被浓稠的暮色吞噬。屋里没有点灯,晦暗的光线勾勒出李红梅、赵晓燕和陈砚秋三人紧绷的侧影。二柱早已被赵晓燕哄着离开,张铁蛋也按捺住满腹疑问,守在院外望风。
压抑的寂静中,只能听到彼此粗重的呼吸声。
李红梅的手颤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那把锈死的小锁。陈砚秋默默递过自己的钢笔——笔帽里藏着的那块碎瓷片,此刻仿佛与这铁盒产生了某种无形的共鸣。李红梅用笔尖撬,用指甲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只听“咔哒”一声轻响,锁扣弹开了。
这一刻,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李红梅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猛地掀开了盒盖。
没有预想中的金银细软,也没有骇人的尸骨残骸。盒子里,静静地躺着一本用牛皮纸仔细包裹的笔记本,笔记本的旁边,是一支早已干涸褪色的口红,以及……一小束用红线紧紧捆扎、已然枯黄却依旧能看出原本是黑色的头发。
李红梅的视线瞬间模糊,她拿起那束头发,贴在自己剧烈起伏的胸口,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小兽般的呜咽。这是苏兰的头发,她认得。
陈砚秋的目光则被那本笔记本牢牢吸引。笔记本的封面是简单的软皮,因年代久远和潮湿而微微翘曲、发霉,上面用钢笔写着几个娟秀却透着一股决绝力道的字——“苏兰,于黑松岭”。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笔记本,入手是一种异常的沉甸。他翻开第一页。
纸张已经泛黄发脆,钢笔字迹是蓝色的,清晰而工整,记录着初到黑松岭的见闻,带着那个年代知青特有的热情与懵懂:
“1970年9月12日,晴。终于到了黑松岭,比想象中更偏远,但乡亲们很热情。这里的松树真高啊,黑压压的,晚上风声像唱歌。和李红梅住一起,她是个安静的上海姑娘,手很巧,正在绣一个漂亮的荷花枕套,说绣完我们一起回上海……”
看到自己的名字和那段共同的记忆,李红梅的泪水终于决堤,无声地滑落,滴在冰冷的炕席上。
陈砚秋一页页翻下去。日记前期大多是琐碎的劳动和生活记录,穿插着对未来的憧憬,偶尔也会提到村里的某些异常,比如:
“1971年3月5日,阴。老支书又召集人开会,说要‘大干快上修水库’,可是选址很奇怪,离水源地很远,而且那里土层好像不太对劲……和周大壮争论了几句,他眼神好凶。”
“1971年4月18日,雨。发现老支书和王主任(公社来的那个)经常晚上鬼鬼祟祟地去黑松岭深处,说是勘察地形,可为什么不能白天去?二柱娘偷偷告诉我,她女儿病了,是苏兰姐你给治好的,让我小心点……”
看到这里,陈砚秋和李红梅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惊。二柱娘果然早就和苏兰有联系!
日记的色调在1971年夏天开始陡然转变。字迹开始变得急促,甚至有些潦草,蓝色的墨水偶尔被水渍晕开,像是泪痕,而越往后,开始出现了刺目的、暗褐色的字迹——那是干涸的血迹!
“1971年7月25日,暴雨。他们疯了!根本不是修水库!我在黑松岭下面看到了……是煤!他们想私挖煤矿!我质问老支书,他威胁我,说要是说出去,就让我永远回不了城!怎么办?我好怕!”
“1971年8月3日,夜。周大壮晚上来砸门,说明天必须当着全村的面表态支持修水库,否则……红梅不在,我好孤立无援。我把我知道的都写下来了,藏在……”(后面的字迹被血迹模糊了一大片)
“1971年8月4日,最后的记录。他们不会放过我了。我知道太多了。老支书,王主任,周大壮……你们不得好死!什么祭松神,什么意外……都是骗局!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松针……会缝住我的骨头……我的血……每一滴都不会白流……”
最后几页,几乎完全被暗褐色的血迹浸透,字迹扭曲狂乱,仿佛用尽了生命最后的力量在控诉。那斑斑血痕,触目惊心,隔着十年的光阴,依然能感受到书写者当时的绝望、愤怒和无尽的冤屈!
“啪嗒。”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陈砚秋的手背上。
他抬起头,看到李红梅已经哭得浑身颤抖,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那双总是冰冷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滔天的悔恨和痛苦。
“是我……都怪我……”她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那天……她让我一起去公社告发……我……我害怕了……我说再等等……等我绣完枕套……她就一个人去了……然后就再也没回来……”
她终于说出了埋藏心底十年的愧疚,这愧疚像毒蛇一样啃噬了她三千多个日日夜夜。
陈砚秋心中巨震,他终于明白了李红梅那冰冷的外壳下,包裹着怎样一颗被悔恨折磨得千疮百孔的心。他也彻底明白了张老栓那句“苏兰在喘气”的含义——那不是生理的喘息,是冤魂不甘的呐喊,是真相被掩埋在地底十年、亟待重见天日的挣扎!
他强忍着胸腔里的翻涌,继续翻动日记。在最后一页,粘着一小片从别的纸上撕下来的残页,上面用血画着一个简易的示意图,标注着水车、老井和一个画了叉的地点,旁边有一行小字:
“证据,埋在标记处。若有人得见此日记,请为我们伸冤!苏兰,绝笔。”
证据!他们私挖煤矿的证据!
陈砚秋精神一振,仔细研究那个示意图。标记的地点,似乎是在水车和老井连线再往黑松岭深处延伸的某个地方。
就在这时,院外突然传来了张铁蛋急促的、刻意放大的咳嗽声!这是约定的警报信号!
紧接着,老支书那威严而带着不容置疑意味的声音在院门口响起:“铁蛋,这么晚还在外面晃悠什么?陈知青他们在屋里吗?”
屋内的三人瞬间脸色煞白!
来不及了!
陈砚秋反应极快,一把将日记本塞进李红梅手里,低吼道:“藏起来!”他自己则迅速将空了的铁皮盒子合上,塞进炕席底下,同时将那个布娃娃一把扫到炕角,用被子稍微掩盖。
李红梅脸色惨白,眼神慌乱地四处搜寻,最终,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那个未完工的荷花枕套上。她一把抓过枕套,以惊人的速度将日记本塞进夹层,然后飞快地拿起针线,就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手指翻飞地绣了起来,仿佛她只是在深夜赶工。
几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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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同时,外间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老支书的声音传来:“陈知青,李知青,睡了吗?有点事找你们。”
煤油灯被点亮,昏黄的光线驱散了屋内的黑暗,也照亮了老支书那张看不出情绪的脸,以及他身后周大壮那魁梧而充满威胁的身影。
老支书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屋内扫视,最后落在并排坐在炕沿、脸色都不太自然的陈砚秋和李红梅身上。周大壮则眼神凶狠地瞪着陈砚秋,又狐疑地看了看正低头“专心”绣花的李红梅。
“这么晚了,支书有什么事?”陈砚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但紧握的拳头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
老支书皮笑肉不笑地说:“没什么大事,就是听说你们下午去了乱葬岗?那地方不干净,以后少去。”他的目光似无意般扫过炕席和角落。
“是二柱带路,我们去认认草药。”赵晓燕鼓起勇气,声音微颤地解释了一句。
“哦?认草药?”老支书意味深长地拖长了语调,目光再次转向李红梅,“李知青好兴致啊,大晚上的还在绣花。”
李红梅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角未干的泪痕在灯光下微微反光,她冷冷地说:“睡不着,找点事做。支书要是没事,我们要休息了。”
她这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模样,反而打消了老支书的一部分疑虑。他的目光在陈砚秋脸上停留片刻,又看了看屋内似乎并无异样的陈设,最终点了点头:“行,那就不打扰了。记住我的话,有些地方,不该去就别去,有些事,不该打听就别打听。”
说完,他带着周大壮转身离开。周大壮临出门前,还回头恶狠狠地瞪了陈砚秋一眼,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直到脚步声远去,院门重新关上的声音传来,屋内的三人才如同虚脱般松了口气,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李红梅停下手中的针线,将那藏着日记本的荷花枕套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苏兰残留的最后一缕魂魄。她的眼神不再仅仅是冰冷和愧疚,更燃起了一簇幽暗而坚定的火焰。
陈砚秋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浓重的夜色,以及夜色中那片仿佛亘古存在的、沉默而压抑的黑松林轮廓。
真相已经大白了一半。苏兰的鲜血控诉,指向了一个惊人的阴谋——以修水库为名,行私挖煤矿之实!而苏兰,因为发现了这个秘密,被残忍灭口!
老支书、周大壮,还有那个公社的王主任,都是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
那些所谓的“诡异”——移动的稻草人、渗血的假象、夜半的哭声、自动归位的农具……多半是他们为了掩盖罪行、制造恐慌而搞的鬼!而“松针缝骨”的怨念传说,则成了他们最好的保护伞。
但是,证据在哪里?日记最后标记的地点,究竟藏着什么?二柱娘的真实立场又是什么?这黑松岭下,到底埋藏着多少肮脏的秘密与无辜的亡魂?
陈砚秋握紧了口袋里的钢笔,那坚硬的感觉给了他力量。他回头,看向灯光下脸色苍白的李红梅和赵晓燕。
“我们必须找到证据。”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为了苏兰,也为了所有被蒙蔽和压迫的人。”
李红梅迎着他的目光,重重地点了点头。那一刻,两人之间那层无形的、由试探和戒备筑成的冰墙,在共同的伤痛与目标前,悄然融化了一角。
窗外的风更急了,松涛怒吼,仿佛枉死者永不平息的长歌。而在这歌声中,追寻正义与真相的脚步,再也无法停止。
7. 伪证迷雾
摘要:陈砚秋挖开假尸骨坑,银戒指与赵晓燕的鉴定揭示骗局。李红梅反常否认,陈砚秋选择沉默信任。张铁蛋赠镰刀,兄弟情谊坚定。
风雪在黎明前歇止,留下一个被厚重积雪覆盖、寂静得令人窒息的黑松岭。晨曦微光中,积雪反射着惨白的光,映得知青点里屋也亮堂了几分,却驱不散弥漫在陈砚秋和李红梅之间的凝重。
二柱娘用性命传递出的信息,像淬火的钢针,扎在心头。水车下,苏兰的棺材。老支书他们埋下的假尸骨,是为了混淆视听,阻挡调查。那么,这假尸骨坑里,除了那具流浪汉的遗骸,是否还藏着其他破绽?
“我们必须先去看那个假尸骨坑。”陈砚秋压低声音,对已经起身、正对着窗外积雪出神的李红梅说道。他的目光扫过她眼底淡淡的青黑,知道她也一夜未眠。
李红梅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快的挣扎,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她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干涩:“……好。”
他们需要赵晓燕的专业眼光。这个看似胆小的成都知青,在涉及她父亲传授的医术和辨别能力时,会展现出超乎寻常的勇气和细致。
借口去查看雪后田埂,三人连同坚持要跟着“保护砚秋哥”的张铁蛋,再次来到了乱葬岗边缘,老支书和周大壮昨夜挖掘的地方。新雪覆盖了大部分痕迹,但那个微微凸起的新土堆,依旧清晰可辨。
张铁蛋啐了一口,骂道:“狗日的,真在这里埋了脏东西!”他二话不说,抡起带来的铁锹就开始铲雪挖土。
陈砚秋和李红梅在一旁警戒,赵晓燕则紧张地攥着自己的衣角,目光却紧紧盯着坑内。
泥土被一锹锹翻开,混合着冻土和雪块。很快,一具裹着破旧麻布的尸骨显露出来。
“等等!”赵晓燕突然出声,她蹲下身,不顾污秽,仔细查看那具尸骨的手指。“陈大哥,你看这里!”
陈砚秋凑过去。在那尸骨右手食指的指骨上,套着一个东西——一枚样式古朴的银戒指,虽然沾满泥土,但在雪光映照下,依然能看出上面似乎刻着细小的花纹。
这戒指……陈砚秋立刻想起苏兰日记里的描述,她有一枚母亲留给她的银戒指,从不离身!
李红梅也看到了那枚戒指,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褪得比雪还白,嘴唇微微翕动,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这……这难道是苏兰姐的……”赵晓燕的声音带着惊疑。
“晓燕,你再仔细看看,这尸骨……有什么问题吗?”陈砚秋强迫自己冷静,提醒道。
赵晓燕定了定神,拿出随身带的一块旧布垫着手,开始更仔细地检查尸骨。她查看头骨、肋骨、四肢……
“不对!”片刻后,她抬起头,眼中充满了确定,“这尸骨绝对不可能是苏兰姐的!”
“为什么?”张铁蛋急忙问。
“首先,这尸骨的骨质状态,最多埋了一年左右,绝不可能有十年!”赵晓燕指着尸骨的色泽和质地说道,“其次,你们看这里,”她指向尸骨手腕处的一道裂痕,“这痕迹边缘太整齐了,像是用比较锋利的刀具划割造成的,和苏兰日记里提到的被殴打导致的骨折完全不一样!”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声音虽低却清晰:“而且,这具尸骨盆骨偏大,更像是一具男性的遗骸。”
男性,埋了一年左右,手腕有刀伤……这完全符合周大壮昨晚说的“去年饿死的流浪汉”!
那么,那枚银戒指……
陈砚秋看向李红梅,目光锐利:“李红梅同志,这枚戒指,是苏兰的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李红梅身上。
李红梅的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她死死地盯着那枚戒指,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震惊、困惑,以及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痛苦。她的右手下意识地抚上了自己左手腕贴着胶布的位置。
空气仿佛凝固了。张铁蛋和赵晓燕都屏住了呼吸。
过了好几秒,就在陈砚秋以为她会确认时,李红梅却猛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眼里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翻涌着暗流。
“……可能,”她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可能是我记错了。苏兰的戒指……她好像很早之前就弄丢了。对,是弄丢了。”
这话如同一声闷雷,炸响在陈砚秋耳边。
记错了?弄丢了?
他明明看到,在她看到戒指的瞬间,那无法伪装的震惊和熟悉感!她的手指在抖,她的眼神在那一刹那分明认出了这枚戒指!她在撒谎!为什么?
张铁蛋和赵晓燕也愣住了,不解地看着李红梅。
陈砚秋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无数个疑问瞬间涌上心头。她为什么要在这个关键问题上否认?是为了保护什么?还是……这本身就是一个更复杂的局?
他想追问,想戳破这显而易见的谎言。但当他看到李红梅那苍白如纸的脸上,那双努力维持平静却难掩巨大痛苦和挣扎的眼睛时,他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止住了。
他想起了她深夜对着黑松岭哼唱《茉莉花》的哀伤,想起了她藏匿日记时的决绝,想起了她默默为自己洗净晾干的衣衫……她背负的东西,远比他想象的更沉重。
此刻逼问,或许能得到一个答案,但更可能将她推得更远,甚至打草惊蛇。
信任。他需要给她信任。尤其是在二柱娘刚刚示警,前路危机四伏的此刻。
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疑问强行压回心底,脸上没有露出丝毫异样,只是顺着她的话,用一种平静甚至带着点认同的语气说道:“哦,是这样。那可能这戒指是别人的,或者……是他们故意放上去误导我们的。”
他这话一出,张铁蛋和赵晓燕虽然依旧疑惑,但也没再说什么。李红梅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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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地看向他,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讶,随即那惊讶化为了更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一丝如释重负,还有一种……更深层次的、仿佛某种枷锁被稍稍松动的动容。
她没有说话,只是极快地对陈砚秋点了点头,那眼神仿佛在说:“谢谢。”
这一刻,无声的交流胜过千言万语。陈砚秋知道,自己赌对了。李红梅的“伪证”背后,必定有她不得已的苦衷,而这个苦衷,或许与最终的真相息息相关。
他们迅速将尸骨重新掩埋,尽量恢复原状。
回去的路上,气氛有些沉闷。张铁蛋扛着铁锹,走在陈砚秋身边,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低声道:“砚秋哥,俺觉得李红梅刚才没说真话……”
陈砚秋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解释,只是说:“铁蛋,有些事,现在还不清楚。但我们得团结。”
张铁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随即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停下脚步,从后腰抽出一把用旧布包裹的东西,塞到陈砚秋手里。
陈砚秋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把磨得锃亮、闪着寒光的镰刀,木柄被手汗浸润得光滑趁手。
“砚秋哥,这个你拿着!”张铁蛋语气斩钉截铁,带着庄稼人特有的朴实和狠劲,“周大壮那个王八犊子再敢来找你麻烦,你就亮出来!他要是还敢动手,你就说他偷了俺家的玉米种!俺跟你一起去找支书,看支书信谁的!”
看着张铁蛋那憨直而坚定的眼神,感受着手中镰刀沉甸甸的分量,陈砚秋胸腔里涌起一股热流。在这孤立无援的黑松岭,这份毫无保留的信任和维护,比任何武器都更珍贵。
“好兄弟!”陈砚秋重重握了一下张铁蛋的手臂,将镰刀仔细收好。
回到知青点,陈砚秋发现自己的炕头,不知何时多了一小摞叠得整整齐齐的粮票。不多,但足够一个人几天的口粮。他认得,那是李红梅的份额。
她没有看他,依旧坐在窗边,拿着那个荷花枕套,一针一线地绣着,只是那针脚,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细密、专注。
陈砚秋默默地将粮票收好,没有道谢。
有些情谊,无需言谢,只需铭记。
假尸骨坑的发现,虽然因李红梅的反常否认而蒙上了一层迷雾,但也彻底证实了老支书一伙的阴谋。他们不仅在十年前犯下罪行,如今更是在不择手段地掩盖。
而那枚不该出现的银戒指,和李红梅对此的异常反应,成了横亘在陈砚秋心中的一个新的、巨大的谜团。
他摩挲着口袋里那块荷花碎瓷片,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被积雪半掩的、通往水车方向的小路。
二柱娘的警告言犹在耳。水车之下,埋藏的不仅是苏兰的棺材,恐怕还有更致命的陷阱。
下一步,直指水车。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而身边的同伴,是真是伪?那份刚刚建立起的脆弱信任,能否经得起即将到来的、更严酷的考验?
8. 镰刀誓言
摘要:周大壮夜袭知青点,张铁蛋镰刀护友震慑对手。陈砚秋目睹李红梅溪边焚纸,荷花枕套暗藏玄机,两人达成深夜探查水车之约。
积雪未化,夜色如墨。假尸骨坑边那枚刺眼的银戒指和李红梅苍白的否认,像两块沉重的冰,压在陈砚秋的心口,寒意挥之不去。他将张铁蛋赠予的那把镰刀,用旧布仔细裹了,塞在炕席下最顺手的位置,冰冷的铁器触感,带来一丝奇异的心安。
信任已然交付,无论前路如何,他已无法回头。只是李红梅那双痛苦挣扎的眼睛,总在他闭目时浮现,让他隐隐感到,在那“伪证”之下,涌动着更深的、或许连她自己也难以掌控的暗流。
夜的沉寂被突如其来的粗暴声响打破。外间的木门被“哐当”一声猛地踹开,寒风裹挟着雪沫和周大壮醉醺醺的咒骂声一同灌入。
“陈砚秋!给老子滚出来!”
煤油灯被踢翻在地,火苗舔舐着干燥的地面,映出周大壮那张因酒精和戾气而扭曲的脸,他手里拎着半截粗壮的松木棍子。
陈砚秋心头一凛,迅速起身,手已探向炕席下的镰刀。李红梅也惊醒了,坐起身,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能听到她骤然收紧的呼吸。
“周大壮,你想干什么?”陈砚秋挡在里屋门口,声音尽量保持平稳。
“干什么?”周大壮狞笑着,一步步逼近,酒气熏天,“老子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乱葬岗的土动得还舒服吗?嗯?真以为有个傻小子和两个娘们儿护着,老子就不敢动你?”
他举起木棍,眼看就要砸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影如同黑塔般堵在了外间门口,是张铁蛋!他显然是被动静惊醒赶来的,手里赫然握着另一把磨得雪亮的镰刀,眼神在跳动的火光下,像被激怒的孤狼。
“周大壮!”张铁蛋的声音如同炸雷,他猛地将手中的镰刀向前一挥,刀尖直指周大壮,“你再往里走一步,老子就去公社告你破坏知青团结,深更半夜持械行凶!”
“哐当!”镰刀的刀锋狠狠劈砍在里屋的门框上,木屑飞溅,深深的凹痕触目惊心。
这一下,气势惊人。周大壮的酒似乎醒了一半,他看看杀气腾腾的张铁蛋,又看看门框上那深刻的刀痕,举着的木棍僵在了半空。他虽横,但也知道“破坏知青团结”这顶帽子扣下来,尤其是在这敏感时期,就算老支书也未必能完全护住他。
“你……你小子……”周大壮色厉内荏地指着张铁蛋。
“俺咋了?”张铁蛋胸膛起伏,往前踏了一步,镰刀横在身前,“砚秋哥是好人,是来帮咱们黑松岭的!你三番五次找茬,真当俺张铁蛋是死人?今天你把话说清楚,想怎么着?划下道来,俺奉陪!”
他的声音洪亮,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去老远,附近几户人家似乎被惊动,有了些许灯火和响动。
周大壮脸色铁青,看看寸步不让的张铁蛋,又看看沉默而立、手按在炕席似乎随时会抽出什么的陈砚秋,再听听外面的动静,最终狠狠啐了一口。
“行!你们行!给老子等着!”他撂下句狠话,悻悻地收起木棍,灰溜溜地转身走了。
张铁蛋这才松了口气,回头看向陈砚秋,憨厚地笑了笑:“砚秋哥,没事了,你睡吧,俺就在外面守着。”说完,他真就拖了个草垫子,抱着镰刀坐在了知青点院门口,像一尊忠诚的门神。
陈砚秋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暖流汹涌。这份情谊,沉甸甸的,他记下了。
经此一闹,后半夜再无睡意。天色将明未明之时,陈砚秋听到院子里有极轻微的响动。他悄悄起身,透过窗户的缝隙向外望去。
熹微的晨光中,李红梅独自一人站在院角的溪边。她没有扎那根红头绳,长发披散着,在寒风中微微飘动。她手里拿着几张黄色的草纸,就着地上未熄的火堆余烬,默默点燃。
纸钱燃烧的火光,映亮了她苍白的脸和通红的眼眶。她没有哭出声,只是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对谁诉说。陈砚秋隐约听到几个破碎的音节:“……苏兰……对不住……快了……”
她在给苏兰烧纸。在这个即将直面真相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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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完纸,她并没有立刻回屋,而是从怀里取出那个未完工的荷花枕套,就着微弱的天光,用指尖细细摩挲着上面已经绣好的部分荷花图样,眼神专注而哀戚。然后,她做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她用指甲,在那荷花的某片花瓣背面,一个绝对不引人注意的角落,极其快速地划了几下,像是在做某种标记,又像是在确认什么。
陈砚秋心中一动。那个荷花枕套!他想起苏兰日记里提到的,李红梅绣完枕套就一起回上海的约定,想起她每次紧要关头都拿着它……难道,这不仅仅是念想?
李红梅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地扫向陈砚秋窗户的方向。
陈砚秋没有躲闪,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四目相对,隔着冰冷的窗户和朦胧的晨雾。这一次,李红梅眼中没有了往日的冰冷和戒备,也没有了之前的慌乱和挣扎,只剩下一种近乎疲惫的平静,以及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然。
她对着窗户,极轻、极缓地点了一下头。
陈砚秋也点了点头。
无需言语,他们都明白对方的意思。假尸骨的骗局已被戳穿,周大壮的威胁近在眼前,二柱娘的警告如同催命符箓。不能再等了。
水车之下,必须一探。就在今夜。
李红梅将枕套仔细收好,转身回了屋。陈砚秋也重新躺下,手再次按在炕席下那冰冷的镰刀柄上。
张铁蛋在院门外守夜的沉稳呼吸声隐约传来,李红梅在里屋压抑的、整理东西的细微声响清晰可闻。
陈砚秋闭上眼,不再去纠结那枚银戒指的谜团,也不再猜测李红梅深藏的苦衷。他只知道,今夜,他将不再是孤身一人。他有可以托付后背的兄弟,有需要并肩作战的同伴。
尽管前路是龙潭虎穴,是精心布置的“意外”陷阱,他也必须去闯。
为了那浸透血泪的日记,为了那沉冤十年的孤魂,也为了身边这些在黑暗中依旧挣扎着传递温暖与勇气的人们。
松岭的寒风依旧在呼啸,但黎明的光线,正顽强地试图刺破厚重的云层。
9. 水车魅影
夜色浓稠如墨,寒风卷着残雪,刮在脸上像小刀子。约定的时辰已到,陈砚秋和李红梅如同两道影子,悄无声息地溜出知青点,融入这无边的黑暗。张铁蛋本想跟着,被陈砚秋坚决劝住,让他留在村里策应,以防不测。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被积雪半掩的土路,向着村口那座废弃的水车摸去。一路无话,只有脚下积雪被踩实的“嘎吱”声,和耳边呼啸的风声。陈砚秋能感觉到身后李红梅紧绷的呼吸,她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荷花枕套,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护身符。
越靠近水车,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松针和铁锈的腥气便愈发浓郁。巨大的水车轮廓在黑暗中若隐若现,歪斜的骨架投下狰狞的阴影,像一个沉默的、等待着吞噬什么的巨兽。
按照二柱娘纸条上的提示和苏兰日记最后的示意图,他们绕到水车的东侧,在一片看起来与其他地方无异的积雪空地前停下。
“是这里吗?”李红梅低声问,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陈砚秋没有回答,他蹲下身,用手拂开表面的积雪,露出下面冻得硬邦邦的泥土。他仔细辨认着方位,回忆着示意图上的标记。然后,他拿出带来的一把小铁锹,低声道:“开挖,小心点。”
泥土冻得很硬,挖掘异常艰难。铁锹与冻土碰撞,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在这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让两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陈砚秋负责挖掘,李红梅则紧张地环顾四周,留意着任何风吹草动。
挖了约莫半人深,铁锹突然碰到了坚硬的物体,发出“铿”的一声异响。
两人精神一振,加快动作。很快,一个长方形的、黑黢黢的木质轮廓显露出来——是一口棺材!
棺材不大,木质粗糙,已经有些腐朽,上面沾满了泥土。但借着雪地反射的微光,他们清晰地看到,在棺材的盖板上,似乎用某种尖锐的东西,深深地刻划着几个模糊的大字!
陈砚秋凑近,用手抹去上面的浮土,那几个字赫然映入眼帘:
“松针缝骨,血债血偿!”
字迹扭曲深刻,带着一股冲天的怨气,与苏兰日记最后那血色的笔迹如出一辙!
李红梅看到这几个字,身体猛地一晃,几乎站立不稳,泪水瞬间涌出,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哭出声来。
是这里!这就是苏兰的棺材!她真的被埋在这里十年!
“打开它。”陈砚秋压下心中的悲愤,沉声道。他知道,棺材里可能就有苏兰留下的最终证据。
两人合力,用铁锹撬动棺盖。腐朽的钉子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棺盖被缓缓掀开一条缝隙。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泥土、腐木和某种特殊腥味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
就在他们准备完全掀开棺盖的瞬间——
“哈哈哈!果然来了!等你们多时了!”
周大壮那得意而狰狞的笑声骤然从身后的黑松林里响起!紧接着,三四个人影手持棍棒、镰刀,从树林里蹿出,瞬间将他们二人围在了中间!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老支书!他脸色阴沉,眼神像毒蛇一样盯着陈砚秋和李红梅,以及那口被撬开的棺材。
“陈知青,李知青,深更半夜,破坏生产设施,挖掘不明物体,你们想干什么?”老支书的声音冰冷,带着居高临下的审问意味。
周大壮晃着手里的镰刀,狞笑道:“支书,还跟他们废什么话?抓个现行,直接捆了送公社!”
情况危急!陈砚秋下意识地将李红梅护在身后,手摸向别在腰后的镰刀。李红梅也脸色煞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她将荷花枕套更紧地抱在胸前。
“我们是在找苏兰!找她被你们谋害的证据!”陈砚秋厉声道,试图拖延时间。
“证据?”老支书嗤笑一声,“这里只有一口空棺材,和你们两个破坏分子!拿下!”
周大壮等人一拥而上!
混乱中,周大壮的镰刀闪着寒光,直劈向陈砚秋的面门!陈砚秋举锹格挡,震得虎口发麻!
“小心!”李红梅惊叫一声。
眼看另一根棍子就要砸到陈砚秋的后背,李红梅想也没想,猛地扑过去,用身体挡在了陈砚秋后面!
“唔!”棍子重重砸在她的左肩胛骨上,她痛哼一声,踉跄几步,左手腕上那块旧胶布被蹭开,露出一道浅白色的旧疤。而她怀里的荷花枕套,也掉落在了雪地上。
“红梅!”陈砚秋目眦欲裂,一股从未有过的暴怒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他猛地挥出手中的铁锹,逼退周大壮,转身想去扶李红梅。
周大壮见状,更是凶性大发,再次举起镰刀:“妈的,找死!”
镰刀带着风声砍下!目标正是半跪在地的李红梅!
陈砚秋救援不及,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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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手!”
一个嘶哑却充满决绝的女声响起!
紧接着,一个瘦小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水车另一侧的阴影里冲了出来,手中高举着一把铁锹,不由分说,狠狠朝着周大壮的后背拍去!
“砰!”一声闷响!
周大壮猝不及防,被拍得向前扑倒,镰刀也脱手飞了出去!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陈砚秋定睛一看,来人竟是二柱娘!
她头发散乱,棉袄上沾着雪泥,脸上不再是平日的怯懦,而是充满了豁出去的决然和愤怒,她双手紧握着铁锹,像护崽的母狼一样,挡在了陈砚秋和李红梅身前,面对着老支书和周大壮等人。
“姓周的!老畜生!你们害死了苏兰还不够,还想害死这些娃娃吗?!”二柱娘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尖锐颤抖,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今天俺跟你们拼了!”
老支书的脸色第一次真正变了,他死死盯着二柱娘,眼神阴鸷得可怕:“栓子家的,你果然……早知道当年就不该留你!”
“留俺?”二柱娘惨笑一声,“留俺看着你们怎么把黑松岭搞得乌烟瘴气?留俺看着你们怎么杀人灭口?俺装疯卖傻十年,等的就是今天!”
局面瞬间逆转!
陈砚秋趁机扶起李红梅,捡起地上的荷花枕套。李红梅忍着剧痛,靠在他身上,看着挡在前面的二柱娘,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老支书眼神闪烁,显然没料到二柱娘会在这个关键时刻彻底撕破脸。他带来的几个人,看到平日里懦弱的二柱娘突然如此悍勇,又涉及到十年前的人命,一时间也有些迟疑。
“好,好得很!”老支书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目光像淬了毒的针,扫过陈砚秋、李红梅,最后定格在二柱娘身上,“你们以为这样就能翻案?做梦!”
他猛地一挥手:“我们走!”
周大壮捂着后背,不甘地瞪了陈砚秋和二柱娘一眼,捡起镰刀,跟着老支书等人,迅速退入了黑松林的黑暗中。
危机暂时解除。
水车旁,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陈砚秋扶着李红梅,看着持?而立、胸膛剧烈起伏的二柱娘,雪地上,那口刻着血仇的棺材静静躺着,棺盖隙开,仿佛冤魂无声的凝视。
二柱娘的倒戈,打破了力量的平衡,但也意味着,最后的摊牌,即将到来。
10. 空棺谜局
风雪不知何时已悄然停歇,只余下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水车旁这片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对峙的空地。雪光映照下,二柱娘持锹而立的瘦小身影,像一尊饱经风霜的石像,充满了悲怆与决绝。
陈砚秋扶着脸色苍白、左肩剧痛的李红梅,目光从二柱娘身上,移向那口被撬开缝隙的棺材。棺盖下,是未知,是苏兰沉冤十年的最终答案,还是……另一个陷阱?
“婶子……”陈砚秋开口,声音因紧张和刚才的打斗而有些沙哑。
二柱娘缓缓转过身,脸上纵横的不知是雪水还是泪水,她看着陈砚秋和李红梅,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释然,更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断。“陈知青,李知青……对不住,瞒了你们这么久。”她声音哽咽,却努力保持着清晰,“俺……俺不是坏人,俺只是……怕啊!”
她的目光投向那口棺材,带着深深的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哀伤。“这棺材……你们打开看看吧。苏兰……苏兰她不在这里面。”
什么?不在这里面?
陈砚秋和李红梅俱是一震!他们费尽周折,冒着生命危险找到这里,棺材上还刻着那血淋淋的诅咒,苏兰怎么会不在这里?
陈砚秋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与李红梅对视一眼,两人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难以置信。他深吸一口气,再次用力,与二柱娘一起,将那沉重的棺盖彻底推开。
棺木内部完全暴露在雪光之下。
空的!
棺材里面,竟然空空如也!没有尸骨,没有衣物,没有任何想象中的遗物!只有一些潮湿的泥土和腐烂的木屑,散发着一股陈腐的气息。
“怎么会……”李红梅失声喃喃,身体因这巨大的意外和失望而晃了晃,若非陈砚秋扶着,几乎软倒。她十年的愧疚、追寻,难道到头来只是一场空?
陈砚秋的心脏也沉了下去,但他强迫自己冷静,目光锐利地扫视着空棺内部。不对,如果完全是空的,老支书和周大壮为何如此紧张?甚至不惜亲自带人围堵?
他的目光落在棺材内侧底部,靠近一头的位置。那里的木板颜色似乎与周围略有不同,边缘有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他蹲下身,用手指抠住那道缝隙,用力一掀——
“咔哒。”一块活板被掀开了,露出了一个隐藏的、不大的暗格!
暗格里,没有尸骨,却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几块乌黑发亮、沉甸甸的石头!
陈砚秋拿起一块,入手沉重,在雪光下泛着金属般的光泽。他虽然不是地质专家,但也一眼认出,这是——煤!品质极好的煤!
“这是……煤?”李红梅也看到了,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是煤!”二柱娘的声音带着刻骨的恨意响起,“这就是他们害死苏兰,害死俺家栓子的原因!”
她扔掉手中的铁锹,像是被抽干了力气,瘫坐在雪地上,泪水奔涌而出,开始了压抑了十年的控诉:
“十年前,苏兰丫头心细,发现了老支书和王主任偷偷在黑松岭下面挖煤,根本不是修什么水库!他们怕苏兰告发,就……就下了毒手!那天晚上,俺家栓子……他爹,撞见了他们埋人,想去报信,结果被老支书那个畜生……推下了鬼见沟的悬崖!对外说是失足……失足啊!”
她泣不成声,浑身颤抖:“他们威胁俺,要是敢说出去,就杀了二柱!俺没办法……只能装傻,只能看着苏兰丫头冤死,看着俺家栓子死不瞑目!这十年,俺像个鬼一样活着,就等着……等着有人能来查清楚这天理!”
她指着那几块煤,声音嘶哑:“这煤,就是证据!是苏兰丫头聪明,临死前不知道用什么法子藏进来的!她肯定猜到他们会换地方埋她!老支书他们把苏兰真正的棺材挪走了,却没想到这口用来迷惑人的空棺材里,还藏着他们要命的证据!”
空棺!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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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轰然贯通!苏兰日记里提到的修水库幌子,张老栓“苏兰在喘气”的呓语,老支书对碎瓷片的紧张,假尸骨坑的布置,二柱娘一次次的冒险示警……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了这个隐藏了十年的、以煤炭为核心的惊天阴谋!
苏兰没有躺在水车下,但她用另一种方式,留下了扳倒仇人的铁证!
陈砚秋紧紧攥着那块冰冷的煤,感觉它重逾千斤。这不仅仅是煤炭,这是苏兰用生命换来的证据,是张老栓和二柱娘用十年隐忍守护的真相!
李红梅早已泪流满面,她看着空棺,看着那几块煤,又看着痛哭失声的二柱娘,心中的愧疚、悲痛与此刻燃起的愤怒交织在一起。她终于明白,苏兰当年的坚持有多么正确,而自己的怯懦,又错过了什么。
“婶子,别怕。”陈砚秋将煤块小心放回暗格,盖好活板,沉声道,“现在有我们,有这证据,我们一定能为苏兰同志,为张大爷讨回公道!”
他扶起二柱娘,又紧紧握了一下李红梅冰凉的手。三人在雪地里相互支撑着,一种基于真相和苦难凝聚而成的力量,在无声中传递。
然而,危机并未解除。老支书和周大壮铩羽而归,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们现在知道了二柱娘的倒戈,也知道了空棺和煤块的存在,必然会狗急跳墙。
“这里不能久留。”陈砚秋警惕地看了看黑松林的方向,“老支书他们很可能去搬救兵,或者想别的阴招。我们必须立刻回去,把这些证据保护好,想办法送出去!”
水车下的空棺,如同一个巨大的隐喻,昭示着真相的错综复杂。苏兰的尸骨究竟在何处?老支书接下来又会如何反扑?刚刚凝聚起来的微弱力量,能否抵挡住即将到来的、更疯狂的反扑?
风雪虽停,但黑松岭最黑暗的时刻,似乎才刚刚来临。陈砚秋知道,他们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走在刀锋之上。
11. 松脂泣血
水车旁的生死对峙与空棺藏煤的惊人发现,像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在黑松岭死寂的表面下激起了汹涌的暗流。陈砚秋将那块作为铁证的煤小心藏好,与李红梅、二柱娘退回知青点,三人皆是一夜无眠,心神不宁。
天刚蒙蒙亮,陈砚秋便起身。李红梅左肩的伤经过赵晓燕用草药简单处理,依旧疼痛,脸色苍白,但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二柱娘经过昨夜的情绪宣泄,虽然疲惫,但眉宇间那份常年累积的怯懦似乎消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豁出去的平静。
“煤块是关键,但光有这个还不够。”陈砚秋摩挲着口袋里的钢笔,沉吟道,“苏兰的尸骨还未找到,老支书他们私挖煤矿的具体位置和规模,我们也还不清楚。必须找到更多证据,才能将他们彻底钉死。”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那片在晨曦中依旧显得阴森的黑松林。苏兰日记里提到老支书和王主任深夜前往黑松岭深处“勘察”,二柱娘也证实了煤矿的存在。真正的秘密,恐怕就藏在那片林的深处。
“我跟你去。”李红梅忍着痛站起身。
“不行,你的伤……”陈砚秋拒绝。
“我必须去。”李红梅打断他,眼神执拗,“苏兰在那里,我知道。”她摸了摸怀里那个荷花枕套,仿佛能从中汲取力量。
最终,陈砚秋拗不过她,加上张铁蛋主动要求同行护卫,赵晓燕也坚持跟着以备不时之需,一行人再次踏上前往黑松岭深处的路。二柱娘则留在村里,暗中留意老支书等人的动向。
越往林子深处走,光线越发昏暗。茂密的树冠遮天蔽日,只有零星雪光从缝隙中透下,在地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斑。空气里那股松针特有的腥气愈发浓烈,几乎令人作呕,其间还混杂着一股……类似硫磺的、若有若无的刺鼻气味。
脚下的积雪被踩得咯吱作响,四周寂静得可怕,只有他们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声。那传说中女人的哭泣声在此刻反而听不到了,但这种死寂,更让人心头发毛。
陈砚秋仔细观察着四周。他发现,越往里走,一些松树的形态越发怪异,枝桠扭曲的程度超乎寻常,像是经历过巨大的痛苦挣扎。有些树干上布满了深色的、黏糊糊的污渍,像是凝结的树脂,却又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腐败气息。
“砚秋哥,你看那棵树!”张铁蛋突然压低声音,指着前方不远处一棵格外粗壮、树皮皲裂如老人脸庞的老松。
那棵老松的树干,在靠近根部的位置,有一道巨大的、纵向的裂缝。而此刻,那道裂缝正在极其缓慢地、一开一合,如同人在沉重地呼吸!随着那“呼吸”的节奏,裂缝边缘不断渗出一种粘稠的、漆黑如墨的汁液,顺着树干缓缓流淌,滴落在下方的积雪上,发出“嘀嗒、嘀嗒”的轻响,而那雪地被染黑的地方,正散发着一股浓郁的血腥与腐臭混合的气味!
会“呼吸”的松树!渗着黑汁!
这景象远超之前的稻草人“渗血”,那完全是人为可以解释的范畴。眼前这诡异的一幕,带着一种原始而令人毛骨悚然的生命力,或者说……死亡的气息。
“这……这是什么鬼东西……”张铁蛋声音发颤,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镰刀。
赵晓燕吓得脸色发白,紧紧抓住身边二柱的胳膊。二柱则显得异常焦躁,嘴里含糊地念叨着:“……不吃……不能碰……坏……”
陈砚秋也是心头巨震,但他强忍着不适,仔细观察。那渗出的黑汁,气味与之前发现的煤块有些类似,却更加浓烈和……不祥。他想起苏兰日记里“松针缝骨”的诅咒,想起张老栓“苏兰在喘气”的呓语,一个荒诞而可怕的念头划过脑海——难道这黑松林的诡异,并不仅仅是人为?
他cautiously上前几步,想看得更清楚些。
“别过去!”李红梅猛地拉住他,声音带着惊恐,“那东西……邪性!”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那棵“呼吸”的老松突然剧烈地抖动了一下,裂缝张开的角度变大,更多的黑汁涌出,仿佛被惊扰了一般。与此同时,陈砚秋感到脚下的地面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震动!
“小心!”张铁蛋大吼一声。
只见那老松下方,树根盘踞的土坑里,积雪和泥土突然塌陷下去一小块,露出了里面半只……沾满泥污的解放胶鞋!
那鞋子的样式、磨损程度……陈砚秋瞳孔骤缩——那是王卫东的鞋!那个之前莫名失踪的知青!
“是卫东哥的鞋!”赵晓燕也认了出来,失声惊呼。
就在这时,一直焦躁不安的二柱,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突然挣脱赵晓燕,嘴里喊着“鞋……鞋……”,就要朝那土坑冲去!
“二柱!回来!”陈砚秋急忙喊道。
但已经晚了!二柱刚靠近土坑边缘,那棵“呼吸”的老松仿佛被彻底激怒,树干猛地一震,裂缝中喷出一股更多的黑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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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坑边的泥土如同流沙般开始松动下陷!一股强大的、无形的力道仿佛从地下传来,拽着二柱的脚踝就往里拖!
“啊——!”二柱惊恐地大叫,身体失去平衡,眼看就要被拖进那个诡异的土坑!
“二柱!”陈砚秋目眦欲裂,想也不想就要扑过去救人。
张铁蛋动作更快,一个箭步上前,扔掉镰刀,双手死死抓住二柱的胳膊,用尽全身力气往后拽!陈砚秋也立刻赶上,抱住张铁蛋的腰,两人合力,与那股地下的力道抗衡!
李红梅和赵晓燕也反应过来,上前帮忙。
那地下的力道大得惊人,而且带着一股阴冷的寒意,仿佛不是人力所能及。二柱的半条腿已经被拖了进去,接触到那粘稠的黑汁,他发出痛苦的呜咽声。
“使劲啊!”张铁蛋额头青筋暴起,大吼道。
四人用尽全力,终于,在一阵令人牙酸的拉扯声后,将二柱猛地从土坑边缘拽了回来!
二柱瘫倒在雪地上,脸色惨白,裤腿被黑汁浸透,散发着恶臭,脚踝处一片乌青,仿佛被什么东西紧紧箍过。他吓得浑身发抖,蜷缩在赵晓燕怀里,嘴里只剩下无意识的“怕……怕……”
而那棵老松,在喷出那股黑汁后,裂缝缓缓闭合,恢复了之前那种缓慢“呼吸”的状态,只是渗出的黑汁似乎更多了。土坑边缘的泥土也停止了流动,那只解放鞋依旧半掩在那里,像一个无声的警告。
陈砚秋喘着粗气,看着眼前这超乎理解的一幕,心脏狂跳不止。这不是人为的机关!这黑松林,这棵会“呼吸”、会“吃人”的老松,本身就有问题!
苏兰的“松针缝骨”,或许并不仅仅是一个怨念的象征……
恐怖感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从之前人为制造的诡谲,深入到了自然(或者说超自然)的、无法用常理解释的毛骨悚然之境。
他们不敢再停留,搀扶着惊魂未定的二柱,迅速退出了这片诡异的松林。
回头望去,那片黑沉沉的松林在雪光中静默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陈砚秋知道,有什么东西,苏兰用生命窥见的、超越煤炭阴谋的、更深层更恐怖的秘密,就隐藏在那片“呼吸”的松林之下。
煤块是人为罪证,而这松林的诡异,则是萦绕在这罪证之上、无法驱散的真正梦魇。接下来的路,不仅要面对老支书等人的疯狂反扑,更要直面这片土地本身蕴含的、令人战栗的未知。
12. 枕套藏秘
黑松林深处那棵“呼吸”的老松和险些吞噬二柱的诡异土坑,像一场冰冷的噩梦,烙印在每个人的心头。回到知青点,二柱因惊吓和腿上沾染黑汁的灼痛而发起了低烧,赵晓燕守在他身边,用草药小心擦拭,眼中满是担忧。张铁蛋则提着镰刀,沉默地坐在院门口,像一尊守护神,目光警惕地扫视着村子的方向。
陈砚秋将那块从空棺暗格中取出的煤块,用破布层层包裹,塞进炕洞深处的灰烬里。冰凉的煤块握在手中,却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喘不过气。人为的阴谋与超自然的恐怖交织在一起,让黑松岭的真相变得愈发扑朔迷离,也愈发危险。
李红梅靠在炕沿,左肩的疼痛让她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但她的眼神却异常明亮,紧紧盯着怀里那个未完工的荷花枕套。松林中的遭遇,似乎让她下定了某种决心。
“陈砚秋,”她忽然开口,声音因虚弱而有些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你过来。”
陈砚秋走到她身边。只见李红梅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拿起炕头那把做针线用的小剪刀,颤抖着,却异常精准地,开始拆解那个她视若珍宝、绣了多年的荷花枕套的缝合线。
“红梅,你……”陈砚秋有些不解。
“苏兰……她留给我的,不止是念想。”李红梅没有抬头,手指灵活地挑开一根根丝线,声音低哑,“那天晚上……她预感要出事,把这个塞给我,说……如果她回不来,就拆开它。”
丝线一根根断开,枕套的一面被缓缓揭开。露出里面泛黄的、有些发硬的棉絮。李红梅的手指探入棉絮中,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很快,她的动作停住了。
她从中取出了两样东西。
一样,是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却被暗褐色血迹渗透了大半的纸张。另一样,则是一本更薄、封面没有任何字迹的牛皮纸笔记本。
李红梅先将那张血书展开。上面的字迹与苏兰日记最后的笔迹一模一样,狂乱而绝望,是用血写就的简短遗言:
“红梅,若见此信,我已遭毒手。老支书、王主任私挖煤矿,位置在鬼见沟水潭下。他们欲杀我灭口。真相比想象更可怕,黑松岭本身就在‘吃人’!证据另藏,小心二柱娘(她可信,但被迫)。活下去,为我们报仇!苏兰绝笔。”
鬼见沟水潭!黑松岭本身在“吃人”!苏兰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竟然给出了如此明确的指示和如此骇人的警告!这与二柱娘后来的指证完全吻合,也印证了他们在松林中那恐怖的经历!
李红梅的泪水滴落在血书上,与那干涸十年的血泪混在一起。她深吸一口气,压抑住巨大的悲痛,又拿起那本无名的牛皮纸笔记本。
“这才是苏兰真正的日记,”她摩挲着笔记本粗糙的封面,声音哽咽,“之前那个铁盒里的,是她故意留下的幌子,里面记录了一些事情,但最关键的部分……她藏在了这里,交给了我保管。她怕……怕日记落入那些人手里。”
陈砚秋心中巨震!原来如此!所以李红梅之前对那枚银戒指的反应如此异常,她不是在撒谎,而是在保护这本真正的日记!她承受着误解,独自守着这最后的秘密,直到确认他可以信任,直到被逼到绝境!
他接过那本真正的日记,入手的感觉比之前那本更加沉重。他没有立刻翻开,而是看向李红梅,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敬佩,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疼。
“你……”他刚想说什么。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了张铁蛋急促的咳嗽声!紧接着,老支书那熟悉而威严的声音响起,这一次,却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冰冷:
“李红梅同志,陈砚秋同志,出来一下。”
两人对视一眼,迅速将血书和真日记重新藏入枕套夹层,李红梅飞快地用手头针线粗略缝了几针。陈砚秋则将那个作为幌子的、记录工分的“假笔记本”塞进怀里。
走出屋外,只见老支书独自一人站在院中,背着手,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周大壮等人不见踪影,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李红梅,”老支书的目光像刀子一样落在她身上,直接忽略了陈砚秋,“我听说,陈知青有个笔记本,里面记了些不该记的东西。你是老知青,应该知道轻重。把笔记本交出来。”
果然是冲着笔记本来的!他们还是知道了!是在水车旁听到了什么?还是村里有他们的眼线?
李红梅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平静,她甚至微微挺直了背脊,尽管这个动作牵动了肩伤,让她眉头微蹙。“支书,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不明白?”老支书冷笑一声,向前逼近一步,“非要我把话说透吗?苏兰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有些人非要翻旧账,对自己没好处!把笔记本交出来,我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甚至……可以帮你想想办法,让你早点回城。”
威逼利诱,赤裸裸地摊牌了!
陈砚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下意识地摸向了后腰别的镰刀。他紧张地看着李红梅,不知道她会如何应对。
李红梅沉默了几秒,就在老支书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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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像是被说动了,或者说,像是害怕了。她低下头,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笔记本……我可以给你。”
陈砚秋猛地看向她。
只见李红梅伸手入怀,摸索着,然后,掏出了那个陈砚秋刚刚塞给她的、记录工分的“假笔记本”,递向了老支书。
老支书眼中闪过一丝得色,伸手就要来接。
然而,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笔记本的瞬间,李红梅的手却微微向后缩了一下,抬起眼,看着老支书,语气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支书,笔记本我可以给你。但你要保证,不能再找陈砚秋和我们任何人的麻烦!否则……否则我就把我知道的,全都说出去!就算我回不了城,也要拉个垫背的!”
她这番看似色厉内荏的威胁,配合着她苍白的脸色和微微颤抖的手,恰到好处地演绎了一个在恐惧和压力下被迫妥协、却又心有不甘的年轻女知青形象。
老支书眯着眼打量了她片刻,似乎在判断她话中的虚实。最终,他大概是觉得李红梅已经屈服,不想再横生枝节,一把夺过那个笔记本,冷哼一声:“算你识相!管好你自己和该管的人,别再惹是生非!”
他捏了捏那本不算太厚的笔记本,没有立刻翻看,只是恶狠狠地瞪了陈砚秋一眼,转身快步离开了。
直到老支书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李红梅才像是脱力般,身体晃了晃,靠在了门框上,额头上全是冷汗。
陈砚秋急忙扶住她,低声道:“你……”
“假的。”李红梅打断他,声音微弱却带着一丝如释重负,“他拿走的,是记工分的本子。”
陈砚秋看着她,看着她为了掩护真相而独自承受的压力和表演,看着她苍白脸上那双依旧清亮坚定的眼睛,心中涌起一股汹涌的热流。他扶着她手臂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些。
“谢谢你,红梅。”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沉甸甸的三个字。
李红梅微微摇了摇头,没有看他,目光投向屋内那个被重新粗略缝好的荷花枕套。“苏兰用命换来的东西,不能毁在我手里。”
危机暂时化解,老支书拿走了假笔记本,或许能麻痹他们一时。但真正的风暴还在后面。苏兰的真日记和血书指明了最终的方向——鬼见沟水潭。那里不仅可能藏着苏兰真正的尸骨和老支书私挖煤矿的核心证据,更可能触及黑松岭那令人战栗的、自身在“吃人”的终极秘密。
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是与时间赛跑,与恶势力搏斗,更是与这片诡异土地本身蕴含的未知恐惧正面交锋。
13. 深潭诡影
枕套藏秘带来的短暂喘息,很快被更紧迫的危机感取代。苏兰血书直指鬼见沟水潭,那里不仅是埋藏她真正尸骨的地方,更是老支书私挖煤矿的命门所在。老支书拿走了假笔记本,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们必须抢在前面。
夜色再次成为最好的掩护。这一次,队伍壮大了。除了陈砚秋、李红梅、张铁蛋和赵晓燕,二柱娘也执意跟来。她眼神决绝,十年隐忍,只为这一刻。二柱经过赵晓燕的照料,烧退了,腿上的乌青也淡了些,虽然依旧害怕,却紧紧跟在赵晓燕身边,仿佛她是唯一的依靠。
鬼见沟,其名不虚传。还未靠近,一股比黑松林深处更浓郁的、混合着水汽、腐殖质和那股特殊腥气的阴寒之风便扑面而来。沟壑深邃,两侧峭壁如刀削斧劈,长满了湿滑的青苔和狰狞的怪石。正下方,一潭幽深死水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黑沉沉的微光,水面不见丝毫涟漪,静得可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和声音。
“就是这里。”二柱娘指着水潭边一片被芦苇半掩的泥泞地带,声音发紧,“当年……他们就是在这里把苏兰……把那棺材沉下去的。”
没有犹豫的时间。张铁蛋和陈砚秋脱下厚重的棉袄,只着单衣,深吸一口气,咬着带来的简易匕首,率先滑入冰冷刺骨的潭水中。李红梅和赵晓燕在岸上紧张地拉着绳索,二柱娘则持着铁锹,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潭水比想象中更冷,寒意瞬间穿透骨髓。水下一片漆黑,能见度极低,只能靠摸索。陈砚秋强迫自己冷静,回忆着苏兰血书和日记中的片段,在脑海中勾勒可能的位置。张铁蛋则凭借着一股蛮劲和熟悉水性,在底部奋力探寻。
突然,张铁蛋猛地挥动手臂,示意找到了!陈砚秋迅速游过去,两人合力,触碰到了一個被水草和淤泥紧紧包裹的、长方形的坚硬物体——棺材!
他们用匕首割断缠绕的水草,将绳索牢牢系在棺木上,向岸上发出信号。李红梅等人奋力拉拽,陈砚秋和张铁蛋在水下助推,沉重的棺材破水而出,带起浑浊的泥浪,重重地搁浅在岸边的淤泥里。
这是一口比水车下那口更显厚重的柏木棺材,同样腐朽不堪,上面也沾满了水藻和螺蛳。
“打开它!”李红梅声音颤抖,带着无尽的期盼与恐惧。
棺盖被撬开。这一次,不再是空棺!
一具完整的、穿着早已破烂不堪的蓝色知青服的尸骨,静静地躺在里面。尸骨的手腕处,有着明显的旧伤骨折痕迹,门牙也缺了一颗,与苏兰日记里的描述完全吻合!
“苏兰……终于找到你了……”李红梅扑到棺材边,泪水汹涌而出,十年愧疚与思念在这一刻决堤。
赵晓燕强忍着害怕和不适,上前仔细检查。她查看头骨、肋骨、四肢……
“等等!”赵晓燕突然皱起眉头,手指停在尸骨的肋骨位置,“不对!陈大哥,你们看这里!这具尸骨的肋骨,左侧第三、四根有明显的陈旧性断裂愈合痕迹!可苏兰姐的日记里,从来没提过她断过肋骨啊!”
又是一个致命的疑点!
众人刚放下的心瞬间又提了起来!难道这还不是苏兰?还是老支书连这里也做了手脚?
就在这时,一直躲在赵晓燕身后、瑟瑟发抖的二柱,目光无意间扫过那具尸骨,尤其是看到尸骨腰间挂着的一个已经锈蚀的、却依稀能看出是猎刀形状的铁器时,他浑身猛地一震!
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抱着头,发出痛苦的嘶吼,眼神从以往的浑浊迷茫,骤然变得清晰、痛苦,充满了刻骨的仇恨!
“爹——!”一声嘶哑却清晰无比的呼喊,从二柱口中爆发出来!他不再结巴,不再含糊!
“是俺爹!这是俺爹的尸骨!”二柱指着棺材,眼泪和鼻涕纵横流淌,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而扭曲,“俺认得!那猎刀是俺爷爷传下来的!老畜生!他把俺爹埋在这里冒充苏兰姐!他把苏兰姐不知道挪到哪里去了!双重假尸骨!他好毒的心啊!”
真相如同惊雷,在每个人耳边炸响!
双重假尸骨!
乱葬岗埋的是流浪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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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着苏兰的戒指;水车下是空棺藏煤;而这鬼见沟水潭里,埋的竟然是二柱爹张老栓的尸骨!老支书不仅杀人,还如此处心积虑地混淆视听,将所有人的调查引向歧途!
好一招偷梁换柱,李代桃僵!
所有人都被这残酷而狡诈的真相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愤怒、悲痛、还有一丝被戏弄的屈辱,交织在心头。
“俺要杀了他!给俺爹报仇!”二柱状若疯狂,就要往村里冲,被张铁蛋死死抱住。
“冷静点!二柱!”陈砚秋按住他剧烈颤抖的肩膀,声音沉痛而坚定,“仇一定要报!但现在冲动只会坏事!苏兰的尸骨还没找到,煤矿的证据还没拿到!我们必须稳住!”
李红梅擦干眼泪,看着棺中二柱爹的尸骨,又看看痛苦嘶吼的二柱,眼中燃起熊熊火焰。老支书的罪行,罄竹难书!
就在这时,水潭中心,原本死寂的水面,毫无征兆地开始翻涌起细密的气泡,咕嘟咕嘟,由少变多,由小变大,仿佛水下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正在苏醒。一股更强的吸力从潭底传来,拉扯着岸边的淤泥和水草。
“不好!这潭水也不对劲!”张铁蛋脸色一变,想起黑松林那棵“吃人”的老松。
“快!把棺材重新推回去!离开这里!”陈砚秋当机立断。
他们来不及安葬二柱爹的尸骨,只能忍着悲痛,将棺盖勉强合上,奋力将棺材重新推入深潭。棺材缓缓下沉,带起一串串诡异的气泡,消失在漆黑的潭水中。
众人迅速撤离鬼见沟,回头望去,那水潭依旧黑沉平静,仿佛刚才的翻涌只是幻觉。但每个人都知道,这看似平静的水面下,隐藏着更深的凶险和未解的谜团。
苏兰真正的尸骨何在?老支书将她的棺材挪到了哪里?这诡异的水潭和黑松林,究竟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秘密?
双重假尸骨的骗局被揭穿,老支书的罪行又添一桩。但最终的决战,似乎还缺少最关键的一环——苏兰真正的埋骨之处,以及那能给予老支书致命一击的、私挖煤矿的铁证。
14. 血色黎明
鬼见沟水潭的诡影与二柱爹尸骨的惨状,像两把淬毒的冰锥,刺穿了最后一丝侥幸。众人拖着疲惫惊惧的身躯回到知青点,天色已泛起灰白,黎明将至,但黑松岭最黑暗的时刻似乎才刚刚开始。
二柱因巨大的刺激和情绪的剧烈波动,再次陷入沉默,但那双眼睛里燃烧的仇恨火焰,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力量。赵晓燕守着他,用自己的手帕轻轻擦拭他脸上未干的泪痕。张铁蛋将镰刀磨得雪亮,沉默地站在院中,像一尊即将迎战的石狮。
陈砚秋将那块从空棺中取出的煤块紧紧攥在手中,冰冷的触感让他保持清醒。李红梅站在他身侧,左肩的伤痛让她脸色苍白,但脊梁挺得笔直,荷花枕套被她仔细缝好,贴身藏着。二柱娘则握紧了铁锹,十年隐忍,只为这最后的爆发。
他们知道,老支书绝不会坐以待毙。假笔记本骗不了他多久,鬼见沟的动静也可能已经惊动了他。摊牌,就在眼前。
果然,天色将明未明之际,杂乱的脚步声和火把的光亮如同鬼魅,迅速包围了知青点。老支书站在最前面,脸色铁青,眼神阴鸷得能杀人。他身后是周大壮和七八个手持棍棒农具的村民,大多是平日里依附于他的民兵或亲属。
“陈砚秋!李红梅!给老子滚出来!”周大壮挥舞着镰刀,声音因愤怒而扭曲,“敢耍我们!今天非扒了你们的皮!”
老支书抬手制止了周大壮的叫嚣,目光扫过严阵以待的陈砚秋几人,最后落在二柱娘身上,声音冰冷:“栓子家的,看来你是铁了心要跟这些外人一条道走到黑了?”
二柱娘向前一步,毫无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老畜生!俺等了十年,就是为了今天!当着大伙儿的面,把你那些脏事烂事,都说出来!”
“胡说八道!”老支书厉声喝道,“我看你是疯了!把这些破坏分子给我抓起来!”
周大壮等人应声就要上前。
“等等!”陈砚秋猛地举起手,手中那块乌黑发亮的煤块在渐亮的天光和跳动的火把下,异常醒目。
“乡亲们!看看这是什么!”陈砚秋的声音清晰而有力,压过了现场的嘈杂,“这是煤!上好的煤!是从水车下苏兰同志的棺材里找到的!”
他的话如同平地惊雷,让那些跟随老支书而来的村民们都愣住了,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
“老支书口口声声说要修水库,可水库没见影,这黑松岭地下的煤,却快被他们挖空了!”陈砚秋趁热打铁,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茫然的村民,“苏兰同志就是因为发现了他们私挖煤矿的勾当,才被他们残忍杀害!张老栓大爷也是因为撞破了他们埋尸,被推下悬崖灭口!他们为了掩盖罪行,弄出什么松神怨灵、稻草人渗血的鬼把戏吓唬大家!你们都被骗了!”
“你放屁!”周大壮暴跳如雷,挥舞着镰刀就要冲上来,“老子宰了你这个小畜生!”
张铁蛋早已按捺不住,见周大壮动手,大吼一声:“谁敢动砚秋哥!”手中雪亮的镰刀带着风声,直接迎了上去!
“哐当!”两把镰刀狠狠撞在一起,火星四溅!
周大壮仗着身强力壮,步步紧逼。张铁蛋虽然力气稍逊,但胜在灵活和一股不要命的狠劲,死死挡住陈砚秋面前,与周大壮缠斗在一起。
老支书脸色剧变,他没想到陈砚秋竟然拿到了煤块,更没想到张铁蛋如此悍勇。他冲着身后那些犹豫的村民吼道:“还愣着干什么!把他们抓起来!他们是在破坏咱们黑松岭的风水!”
然而,这一次,响应者寥寥。陈砚秋的话,像一颗种子,在这些被蒙蔽多年的村民心中发出了芽。再加上二柱娘突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四周的村民磕头,泣血哭诉:
“乡亲们!俺家栓子死得冤啊!就是被这个老畜生推下悬崖的!苏兰知青也是被他害死的!他们挖煤坏了龙脉,惹怒了山神,才让咱们黑松岭这些年这么不太平啊!你们醒醒吧!别再被他骗了!”
二柱也挣脱赵晓燕,冲到人前,指着老支书,虽然声音依旧因激动而颤抖,却字字清晰:“他……他把我爹埋在鬼见沟水潭里!冒充苏兰姐!他不是人!”
母子二人血泪交织的控诉,彻底动摇了村民。有人开始窃窃私语,有人看向老支书的目光充满了怀疑和愤怒。
老支书眼见局势失控,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厉色,猛地从腰间拔出一把磨尖的钢钎,竟亲自朝着陈砚秋扑去!他知道,只要除掉这个领头的外来者,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
“砚秋小心!”李红梅一直紧张地关注着战局,见老支书狗急跳墙,想也没想,再次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陈砚秋前面!
眼看那尖锐的钢钎就要刺中李红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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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心!
“红梅!”陈砚秋魂飞魄散,想拉她已经来不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与周大壮缠斗的张铁蛋眼角的余光瞥见这惊险一幕,他猛地发出一声怒吼,完全不顾周大壮砍向他肋下的镰刀,硬生生用肩膀扛了一记,借势一个翻滚,手中的镰刀脱手飞出,如同流星般划破黎明前的黑暗!
“噗嗤!”
镰刀精准地劈中了老支书握着钢钎的手臂!
“啊——!”老支书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钢钎“当啷”落地,他捂着手臂踉跄后退,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衣袖。
周大壮见老支书受伤,愣了一下。就是这一愣神的功夫,几个原本就心中存疑的村民互相看了一眼,突然调转手中的棍棒,指向了周大壮和老支书!
“抓住他们!”
“别让他们跑了!”
民心,在这一刻彻底逆转!
周大壮见大势已去,还想挣扎,被张铁蛋和几个村民一拥而上,死死按在地上。老支书脸色惨白如纸,看着周围那些曾经对他唯命是从的村民,此刻眼中充满了愤怒和鄙夷,他明白,他完了。
陈砚秋紧紧抱住为他挡险、惊魂未定的李红梅,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剧烈颤抖。他看着她苍白的脸,看着她眼中未散的恐惧和劫后余生的庆幸,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汹涌澎湃,几乎要冲破胸膛。
天边,第一缕曙光终于刺破了厚重的云层,洒在黑松岭的山峦和这片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较量的空地上。积雪反射着金色的光芒,驱散了长夜的阴霾。
老支书和周大壮被愤怒的村民捆绑起来。二柱娘在赵晓燕的搀扶下站起身,看着被制服的仇人,泪水长流。二柱走到她身边,母子二人紧紧相拥。
陈砚秋松开李红梅,但手依旧紧紧握着她的手臂,仿佛生怕她消失。他走到被捆缚的老支书面前,沉声问道:“苏兰同志的尸骨,到底在哪里?”
老支书抬起头,脸上再无往日的威严,只剩下穷途末路的灰败和一丝诡异的冷笑:“你们……永远也别想找到……”
血色黎明,阴谋破碎,罪恶伏诛。但苏兰真正的埋骨之处,依旧成谜。而那笼罩在黑松岭上空,关于“松针缝骨”和这片土地自身诡异的终极秘密,似乎还未到彻底揭开的时候。
但至少,光明已经来临。
15. 松针泣血
老支书那句“你们永远也别想找到”的冷笑,如同毒蛇的信子,在血色黎明的微光中咝咝作响。他被愤怒的村民捆绑着,与同样被制住的周大壮一起,由张铁蛋和几个刚醒悟过来的民兵押送,准备前往公社。陈砚秋、李红梅等人紧随其后,必须找到苏兰的尸骨,这是告慰亡魂、彻底定罪的最后一步。
然而,就在队伍行至村口,即将踏入那片依旧显得阴森的黑松林时,异变陡生!
老支书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挣脱了并非专业的捆绑,猛地撞开押送他的一个村民,像一头受伤的老狼,踉跄着扑向黑松林深处!他手臂上被张铁蛋镰刀劈出的伤口还在渗血,在雪地上留下断断续续的红点。
“追!”陈砚秋心头一紧,立刻带人追了上去。老支书这反常的举动,必然有鬼!
老支书对黑松林熟悉得如同自家后院,尽管受伤,依旧在扭曲的树干和茂密的灌木间穿梭自如。他专挑难走的路,时而回头,脸上带着一种疯狂而诡异的笑容,仿佛在引导他们去往某个特定的地方。
陈砚秋紧追不舍,心中警铃大作。李红梅忍着肩痛紧跟在他身边,张铁蛋提着镰刀护卫在侧,二柱娘和赵晓燕也咬牙跟着,连二柱都挣脱了搀扶,眼中燃烧着追踪仇人的火焰。
越往深处,光线越发昏暗,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松针腥气和硫磺刺鼻味的气息也愈发浓烈。周围的松树形态也越发怪异,树干上布满深色黏稠污渍的也越来越多。
终于,在绕过一片格外茂密、几乎遮天蔽日的黑松丛后,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一处隐藏在林中的小小洼地。
而洼地中的景象,让所有追来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洼地的一侧,泥土被胡乱翻开,一口单薄的白皮棺材半露在外面,棺盖歪斜,里面是一具穿着破烂蓝色知青服的尸骨!那尸骨的手腕旧伤、缺失的门牙……与苏兰日记的描述完全吻合!这才是苏兰真正的埋骨之处!
而在洼地的另一侧,一个黑黢黢的、明显是人工开凿的洞口赫然在目!洞口散落着挖煤的工具和煤渣,一股更浓郁的、带着硫磺味的刺鼻气息正从洞中缓缓涌出!这就是老支书和王主任私挖的煤矿入口!
苏兰的尸骨,竟然就埋在煤矿入口的旁边!是何等的猖狂与挑衅!
“苏兰!”李红梅看到那具尸骨,悲呼一声,就要冲过去。
“别过去!”陈砚秋猛地拉住她,目光死死盯着那个煤矿洞口,以及洞口附近几棵正在缓慢“呼吸”、渗出黑汁的老松!
他脑海中电光火石般串联起所有的线索:苏兰日记提到修水库选址的土层不对劲、黑松林诡异的“呼吸”和“吃人”现象、那刺鼻的硫磺味、王卫东失踪的鞋子、还有眼前这煤矿洞口……
“是瓦斯!煤层里释放出来的瓦斯和其他有毒气体!”陈砚秋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他指着那几棵“呼吸”的松树和煤矿洞口,“这些树长在煤层上方,树根可能扎透了接近煤层的岩层,或者裂缝直接连通了煤矿!地下聚集的有毒气体,特别是瓦斯,通过树根的缝隙或者树干本身的裂缝被挤压出来,看起来就像树在‘呼吸’,那些黑汁可能就是混合了树脂和煤尘的污染物!”
他转向惊愕的众人,快速解释道:“这种气体吸入过多,会让人产生幻觉!听到女人哭声、看到影子移动、甚至觉得布娃娃会笑、稻草人在渗血!王卫东可能就是在探查这里时,吸入过多毒气产生幻觉,失足掉进了松林里那些因为地下煤层被挖空而塌陷的土坑!那些坑可能也因为气体聚集而产生了莫名的吸力!”
所有的“诡异”,在这一刻找到了科学的、却依旧令人毛骨悚然的解释!不是怨灵,不是山神,而是贪婪的挖煤行为,释放出了地底沉睡的恶魔,污染了这片土地,制造了长达十年的恐怖迷雾!
“松针缝骨……”李红梅喃喃道,看着苏兰的尸骨和那狰狞的煤矿洞口,泪水无声滑落,“原来……是这样的‘缝骨’……”苏兰被埋在这里,日日夜夜承受着毒气的侵蚀,她的怨念与这土地遭受的创伤仿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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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交织在了一起。
老支书此刻已瘫坐在煤矿洞口附近,听着陈砚秋的剖析,他脸上那疯狂的笑容变成了死灰般的绝望。他徒劳地挖掘煤矿,却不知自己早已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所以……根本就没有什么松神,是你们……是你们挖煤造孽!”一个村民恍然大悟,愤怒地指向老支书。
“难怪这些年总觉得林子邪性,原来是你们搞的鬼!”
群情再次激愤。
就在这时,那煤矿洞口似乎因为他们的聚集和喧哗,涌出的刺鼻气味更浓了。靠近洞口的几棵老松“呼吸”骤然加剧,裂缝张开,更多的黑汁涌出。
“快退后!离开这里!气体浓度可能很高!”陈砚秋急忙下令。
众人慌忙后撤,掩住口鼻。
张铁蛋和几个民兵这次毫不留情,将试图挣扎的老支书死死按住,用更结实的方法捆绑起来。
陈砚秋最后看了一眼那口薄棺中苏兰的尸骨,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真相大白,罪恶伏法,但代价是如此惨重。他脱下自己的外衣,小心地走上前,屏住呼吸,将衣服盖在了苏兰的尸骨上。
“苏兰同志,安息吧。我们带你回家。”
李红梅也走上前,将那个一直贴身藏着的、终于绣完了的荷花枕套,轻轻放在了棺木旁边。完成了十年前未尽的约定。
阳光终于完全穿透了林荫,洒在这片饱经创伤的洼地上。真相如同这阳光,刺眼,却足以驱散一切妖魔鬼怪。
黑松岭的“诡异”之源被找到,但后续的勘测、封闭矿洞、环境评估,以及如何让这片土地和其上的人民从这场长达十年的噩梦中真正复苏,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陈砚秋站在阳光下,看着被押走的老支书,看着终于找到归宿的苏兰,看着身边历经磨难却更加坚定的同伴,握紧了李红梅的手。
松针依旧在风中轻响,但那声音,不再像是哭泣,而更像是这片土地在创伤之后,发出的沉重而渴望新生的叹息。
16. 松岭新生
黑松林深处那隐藏了十年罪恶与恐怖的洼地,在冬日的阳光下曝露无遗。苏兰真正的尸骨被小心收敛,与那完成了使命的荷花枕套一同,暂时安置在村中。老支书和周大壮被严密押送公社,等待他们的将是法律的严惩。弥漫在黑松岭上空的诡异迷雾,随着煤矿洞口的暂时封堵和真相的大白,似乎开始缓缓消散。
村子里却并未立刻恢复平静。愤怒、后怕、愧疚、茫然……种种情绪在村民间交织。那些曾参与过埋尸、或者对老支书的罪行有所察觉却选择沉默的人,在张铁蛋和二柱娘等人的带领下,纷纷来到临时安置苏兰灵柩的地方忏悔。有人痛哭流涕,有人默默烧纸,压抑了十年的集体负罪感,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释放。
陈砚秋站在人群外围,看着这一切。他摩挲着口袋里的钢笔,那里面还藏着张老栓给的荷花碎瓷片。真相已然揭晓,冤屈得以昭雪,但他心中却并无太多轻松。这片土地和其上的人们,承受了太多。
几天后,公社和县里派来了联合工作组。经过详细勘察,确认了黑松岭下存在浅层优质煤矿,也证实了老支书等人私挖滥采、杀人灭口的罪行。煤矿洞口被专业队伍彻底封堵,周边区域立起了警示牌。工作组的技术人员也向村民解释了瓦斯等有毒气体致幻的原理,彻底破除了“松神作祟”的迷信。
笼罩在黑松岭的最大阴霾,终于被科学的阳光驱散。
尘埃落定之际,陈砚秋收到了家里的来信。父亲的问题得到初步解决,政策松动,母亲在信中间他是否考虑回城。他将信仔细折好,放回信封,没有立刻回复。
他走到村部的黑板报前。经过连番风波,板报早已斑驳不堪。他找来新的粉笔,仔细擦拭板面。这一次,他没有画麦穗,也没有写空洞的口号。
他用蓝色粉笔,在左上角画了一朵静静绽放的荷花,线条简洁而有力。然后在下方,用白色粉笔工整地写下标题:“黑松岭纪事——铭记历史,展望未来”。
他开始书写。不是控诉,而是记录。记录苏兰的勇敢与坚持,记录张老栓的无辜与牺牲,记录这片土地因贪婪而遭受的创伤,也记录村民们最后的觉醒与忏悔。他用平静而客观的笔触,将那段黑暗岁月凝固在方寸黑板之上,作为警示,更作为新生的起点。
很多村民,包括那些曾经麻木或畏惧的人,都默默地围拢过来,看着那些白色的字迹,仿佛在阅读一部与自己血肉相连的史诗。有人红了眼眶,有人低头沉思。
李红梅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边。她的左肩伤处换了赵晓燕找来的干净纱布,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清亮。她看着黑板报上的荷花和文字,久久沉默。
“你……要回城了吗?”她轻声问,目光依旧停留在黑板上。
陈砚秋停下笔,转头看她。阳光照在她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那根磨得发白的红塑料绳依旧扎着她的长发。
“不回去了。”陈砚秋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这里需要人。真相需要被记住,伤痕需要被抚平,黑松岭……应该有新的样子。”
李红梅猛地转头看向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那惊讶化为了然,以及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动容。她看着他,看着这个从城市来的、曾经看似木讷却内心坚韧的青年,看着他眼中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担当。
“好。”她只回了一个字,却重逾千斤。她没有问他为什么,也没有说任何煽情的话,只是默默地拿起另一支粉笔,在黑板报的右下角,用娟秀的字迹,添上了一行小字:“科学治理,保护家园。”
两人相视一笑,无需更多言语。一种超越爱情、基于共同信念与责任的深厚情谊,在无声中牢不可破地缔结。
张铁蛋成了村里实际的主心骨,他组织村民清理环境,配合工作组进行后续的土壤和水源检测。赵晓燕利用自己偷偷学的医术,在公社卫生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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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支持下,开了简单的“义诊日”,二柱总是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帮她拿东西,虽然话还是不多,但眼神里有了光。二柱娘脸上的愁苦也淡去了不少,她开始帮着张铁蛋打理村里的事务,仿佛要将过去十年缺失的力气都使出来。
在张铁蛋的提议和全村人的一致同意下,“鬼见沟”这个充满恐惧和晦气的名字被正式废弃,更名为“兰心沟”,以此永久纪念那位用生命捍卫真相的知青——苏兰。
新年过后,积雪初融,黑松岭迎来了一个难得的暖阳天。陈砚秋和李红梅沿着新踏出的小路,再次来到兰心沟。水潭依旧幽深,但那份死寂的诡异感已淡去许多。山坡上,一座新砌的坟茔静静矗立,墓碑是简单的木牌,上面是陈砚秋用他那支英雄牌钢笔,蘸着混合了李红梅那根旧红头绳烧灼后灰烬的墨水,写下的字迹:“知青苏兰之墓”。
李红梅将那个绣完的荷花枕套轻轻放在墓前,一分为二,一半留给苏兰,另一半,她仔细收好。
“苏兰,我们来看你了。”李红梅轻声说,声音在空旷的山谷中回荡,“黑松岭会好起来的,我们保证。”
陈砚秋站在她身边,望着远处在阳光下依旧墨绿、却仿佛少了些许阴森的黑松林,握住了李红梅的手。这一次,不再是危急关头的拉扯,而是平静而坚定的携手。
“以后的每一个日出,”他看着远方天地相接处那轮蓬勃的朝阳,说道,“我们都一起看。”
李红梅没有抽回手,只是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轻轻点了点头。
松涛阵阵,仿佛低吟着往昔的悲歌,又仿佛在哼唱新生的序曲。兰心沟的水面漾起微波,反射着碎金般的阳光。
黑暗已然过去,而黎明之后的道路,漫长却充满希望。他们选择了留下,选择了与这片饱经风霜的土地,与这里重获新生的人们,共同走向一个不再被秘密与恐惧笼罩的未来。
(第一卷松影裹骨完)
17. 松涛回响
摘要:老支书狱中坦白,私挖煤矿为掩盖盗取国家资源。村民立誓守护家园,陈砚秋黑板报成历史见证。新生活在前方展开。
黑松岭的春天来得迟,但终究还是来了。积雪消融,露出底下黝黑的土地,溪水挣脱了冰层的束缚,潺潺流动,带着生机。兰心沟旁,苏兰墓前的泥土已经踏实,新立的木碑在阳光下显得朴素而庄严。
老支书和周大壮被押送公社后,经过审讯,对罪行供认不讳。县里传来了更详细的消息,连同那个在公社接应他们的王主任也一并落网。原来,他们所谓的“私挖煤矿”,规模远比想象的要大,甚至涉嫌盗取和倒卖国家计划内的勘探资料和初期开采设备,所谓的“修水库”立项,根本就是为了掩盖这一切而精心编织的、骗取拨款和资源的幌子。苏兰发现的,不仅仅是偷挖几块煤那么简单,而是足以震动县里甚至更高层面的、系统性的蛀虫行为。这也解释了为何老支书等人要不惜一切代价、用尽各种手段(包括利用瓦斯致幻制造恐怖氛围)来灭口和掩盖。
消息传回黑松岭,村民们在震惊之余,更是涌起一股被愚弄和背叛的巨大愤怒。他们曾经敬畏的“支书”,竟然是一条吞噬集体和国家利益的硕鼠!
张铁蛋作为村里新的主心骨,组织村民开了一次大会。没有激昂的口号,只有沉痛的反思和务实的安排。他站在曾经老支书发号施令的地方,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
“乡亲们,咱们黑松岭,被人当枪使了十年!十年啊!苏兰知青死了,老栓叔死了,咱们自己吓自己,也差点把自己逼疯!这教训,够不够惨痛?!”
台下鸦雀无声,只有沉重的呼吸和偶尔压抑的啜泣。
“往后,”张铁蛋目光扫过每一张熟悉的面孔,“咱们得把眼睛擦亮!地下的煤,是国家的,谁也不能乱动!咱们黑松岭的人,要靠自己的双手,正正经经地把日子过好!兰心沟的水要看好,黑松岭的树要护好,不能再让歪风邪气钻了空子!”
“对!铁蛋说得对!”
“咱们听铁蛋的!”
民心在这一刻真正凝聚起来。过去的恐惧和麻木,化为了守护家园、开创未来的决心。
陈砚秋和李红梅站在人群后面,看着这一幕。陈砚秋的手中,依旧习惯性地摩挲着那支钢笔。他知道,法律的审判可以结束罪恶,但心灵的创伤和信任的重建,需要时间,更需要行动。
他再次更新了村部的黑板报。这一次,标题是“新生”。他画下了消融的冰雪,发芽的树苗,清澈的溪流,还有在田间地头忙碌的村民身影。他在旁边写道:“土地无言,记录沧桑;人心向善,孕育希望。告别过去,脚踏实地,建设属于我们自己的新黑松岭。”
这黑板报,不再仅仅是他个人的记录,更成了黑松岭变迁的公共日记,一种无声的誓言和集体的记忆。
赵晓燕的“义诊日”渐渐有了名气,连邻村也有人慕名而来。她依旧带着那本包着红布的《本草纲目》,神情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自信从容。二柱成了她最得力的助手,虽然话还是不多,但做事极其认真可靠,眼神里的阴霾被一种专注的光芒取代。村里人开始用一种新的、带着尊重和善意的眼光看待他们。
二柱娘仿佛年轻了几岁,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她主动承担起照顾村里几户孤寡老人的责任,将积攒了十年的力气和热情,都倾注到了新的生活里。
陈砚秋和李红梅的关系,在共同的经历和选择中,愈发深厚而自然。他们之间没有轰轰烈烈的誓言,只有日常的默契与扶持。陈砚秋负责规划村里的文化宣传和一部分生产安排,李红梅则凭着细心和在上海练就的见识,帮着张铁蛋整理账目,管理物资。闲暇时,他们会一起沿着兰心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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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步,看着水位上涨,映照着岸边渐渐泛绿的草木。
有时,夜深人静,风中似乎还会隐约传来那熟悉的、若有若无的声响。但那不再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哭泣,更像是这片土地在低声诉说它的过往,提醒着生活其上的人们,不要遗忘。
一天傍晚,陈砚秋和李红梅再次登上黑松岭的一处高坡,俯瞰着脚下焕发新生的村庄。炊烟袅袅,鸡犬相闻,与远处墨绿色的、依旧带着些许神秘色彩的松林构成一幅宁静的画卷。
“有时候,还是会觉得像一场梦。”李红梅轻声说,晚风吹拂着她的发丝。
陈砚秋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那只没有受伤的手。她的指尖微凉,他却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与他相同的温度与力量。
他拿出那本一直珍藏的、翻烂了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扉页上母亲的照片依旧温柔。他将书递给李红梅。
李红梅有些疑惑地接过,翻开。在书的最后一页空白处,她看到了一行新写上去的字,是陈砚秋那熟悉的、带着风骨的笔迹:
“我们的生命,与这片土地,与这里的人们,已然紧密相连。此心安处,便是吾乡。——陈砚秋,于黑松岭”
李红梅看着这行字,久久没有抬头。夕阳的余晖将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她将书合上,紧紧抱在胸前,然后抬起头,看向陈砚秋,眼中水光潋滟,嘴角却扬起了一个清浅而坚定的笑容。
“嗯。”她重重地点头。
松涛在耳边回响,如同悠远而浑厚的背景音,诉说着过往的悲怆,也吟唱着未来的序曲。
黑暗已然彻底成为过去,伤痕或许永远无法完全抹平,但生活总在向前。在黑松岭这片曾经被秘密与恐惧笼罩的土地上,新的故事,关于守护、关于重建、关于平凡而坚韧的日常,正在阳光下,缓缓铺陈开来。
18. 松香依旧
摘要:一年后黑松岭焕新颜,陈砚秋黑板报记录变迁。李红梅收到家信却选择留下,二柱开口说话,众人守护新生的黑松岭。
寒来暑往,黑松岭迎来了真相大白后的第一个春天,也是第二个年头的开端。去岁的血腥与恐怖,如同被翻垦过的土地,被新生的绿意渐渐覆盖,沉淀为记忆深处一道不容遗忘的疤痕。
村口的黑板报,依旧是陈砚秋的阵地。上面的内容早已焕然一新。他用彩色粉笔画下了金黄的麦浪、肥壮的猪崽,以及村民们脸上久违的、真切的笑容。标题也换成了更务实的“生产动态”和“卫生常识”,但在板报一角,那朵蓝色的荷花依旧静静绽放,其下有一行不变的小字:“铭记·前行”。
张铁蛋这个新任支书,干得比所有人预想的都要出色。他没什么文化,却有着庄稼人最朴素的智慧和一股不服输的韧劲。他带着村民修缮了年久失修的水渠,组织人手在专家指导下,对兰心沟周边以及黑松林部分区域进行了更安全的环境评估和标识。曾经令人谈之色变的“鬼地方”,如今成了提醒大家科学认识自然、保护家园的反面教材。
赵晓燕的“义诊日”已经成了黑松岭及附近几个村子的一件大事。她那本《本草纲目》的包书红布更旧了,但里面的知识,结合着她从父亲那里耳濡目染的医术和实践中积累的经验,实实在在地帮很多人缓解了病痛。二柱依旧是她的影子,沉默却可靠。令人惊喜的是,在一个平静的午后,当赵晓燕费力地想要搬动一袋药材时,二柱上前接过,清晰地说了句:“我来。”虽然只有两个字,却让赵晓燕和当时在场的几个村民都愣住了,随即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笼罩在他心头的阴霾,正在被日常的劳作和周围人的善意一点点驱散。
二柱娘仿佛找到了人生的第二春,她不再是那个畏畏缩缩的可怜妇人,而是成了村里妇女们的领头人之一,组织大家搞副业,纳鞋底、编筐篓,换来的零钱贴补家用,也让村里的日子肉眼可见地活泛起来。
陈砚秋和李红梅,是这一切变化的亲历者和参与者,更是建设者。陈砚秋除了黑板报,还帮着张铁蛋整理材料,规划生产,他那只英雄牌钢笔的墨水,消耗得飞快。李红梅则发挥了她心思缜密、做事有条理的长处,将村里的账目、物资管理得井井有条。她左手腕上的旧疤依旧贴着胶布,但神色间的冰冷早已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坚韧。
他们之间,依旧没有过多的甜言蜜语。有时是陈砚秋写板报时,李红梅默默递上一杯温水;有时是李红梅整理账目到深夜,陈砚秋会在一旁就着煤油灯看书陪伴;分粮票、布票时,依旧会下意识地给对方多留一点。一种基于共同理想和生活磨砺的情感,如同黑松岭的松树,在看似贫瘠的土地上,扎根得越来越深。
这天,邮递员送来了一封信,是寄给李红梅的,来自上海。她的心跳漏了一拍,拿着信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她走到知青点屋后那棵老槐树下,才小心翼翼地拆开。
信是母亲辗转托人写来的。字里行间,充满了关切和小心翼翼的试探。父母的问题似乎有了转机,境遇改善了不少。母亲在信末委婉地提到,如果她想回城,家里正在想办法寻找门路,或许有机会。
阳光透过槐树的枝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捏着那薄薄的信纸,久久伫立。回上海,回到那个生她养她、有着外滩钟声和弄堂烟火的江南城市,这是她曾经,甚至是苏兰出事前,她们共同憧憬过的未来。
她抬起头,望向远处。兰心沟的方向,水光潋滟;村部的方向,隐约可见陈砚秋正在更新黑板报的身影;田野里,是村民们忙碌的点缀;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以及那淡淡的、似乎已经融入骨血的黑松岭特有的松香气味。
这里,有沉冤得雪的苏兰,有获得新生的二柱母子,有信任依赖她的村民,有和她并肩作战、彼此交付后背的陈砚秋,更有他们亲手参与开创的、这片土地刚刚萌芽的新生。
回去,意味着安稳,意味着与过去彻底割裂,也意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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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弃。
她将信纸仔细折好,重新塞回信封,没有放进行李,而是塞进了那个已经完工、被她珍藏起来的荷花枕套的夹层里,与苏兰的血书和真日记放在了一起。
晚上,陈砚秋发现她似乎有些沉默,轻声问:“家里来信了?没事吧?”
李红梅摇摇头,看着他被煤油灯映照的侧脸,语气平静:“没事。就是些家常。”她顿了顿,补充道,“我跟他们说了,我在这里很好,暂时不打算回去。”
陈砚秋摩挲钢笔的动作停了一下,抬眼看向她。灯光下,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他没有问为什么,只是伸出手,覆盖在她放在炕沿的手背上,轻轻握了握。
“嗯。”他应了一声,一切尽在不言中。
几天后,张铁蛋召集大家商量,想在黑松岭向阳的山坡上,开辟一小片果园,种些耐寒的山楂和海棠,既能改善水土,将来也能有点收成。这个提议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
动工那天,几乎全村能动弹的人都来了。陈砚秋和李红梅自然也在其中。挖坑、培土、浇水……汗水滴落在新翻的泥土里,笑声回荡在山谷间。二柱干得尤其卖力,偶尔还能听到他简短地和赵晓燕交流几句。二柱娘和其他妇女们则负责送水送饭,忙得不亦乐乎。
休息时,陈砚秋和李红梅坐在一棵老松树下。松涛阵阵,依旧是那熟悉的声音,但此刻听在耳中,却再无阴森之感,反而有种浑厚而安宁的力量。
李红梅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那个荷花枕套,将属于她的那一半,轻轻放在膝上,手指抚过上面细密的针脚。
“等这批树苗活了,”陈砚秋看着远处忙碌的人群,开口道,“明年开春,我们可以在兰心沟边也种上一排。”
“好。”李红梅应着,嘴角微微扬起。
夕阳西下,将所有人的身影拉得长长的,交织在一起,投射在这片焕发着新生机的土地上。松香依旧在空气中浮动,萦绕不去,仿佛在无声地见证着,也守护着这里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