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作了恶》 第1章 引——一张面目全非的脸 把日历翻到**月份的那一页,空气仍旧潮湿又闷热。 这个时令的太阳还落的早,宋嘉誉拎着啤酒和零食从超市出来时,太阳已经落到天边还剩下个边角。 朦胧灰暗的天圈着整座城,街巷里的灯红酒绿逐渐显影。 揣在兜里的手机从刚才开始就一直震动个不停,宋嘉誉从齿缝里挤出一声不悦,他皱着眉把手伸进口袋里摁断了来电。 想也知道是谁,他那个所谓的妹妹——宋欣。 最近两天不知道这疯女人是受了什么刺激,一直打电话来,不分昼夜,接连不断。 口袋震动,又打来了。 宋嘉誉烦得很,索性直接切了电话拉黑掉。 对街的行人指示牌亮了绿灯,他踏开步子摇摇晃晃地穿过马路。大堆的生活用品和速食全都挤在一个塑料袋子里,拎在手上,胳膊晃一下,就往他的小腿肚子上磕一下。 枯燥乏味的工作把人折磨到精疲力竭,难得明天放假,他想着把自己灌个通宵,然后麻痹消沉一整天。 转过街角又是一个岔道口,路况看起来不太乐观。 一排大概十多辆车堵在一起,个个都爆着大白灯把喇叭按的震天响,两个交警被围在中间。 大概率是出了什么事故。 抿起干涩的唇,宋嘉誉放弃掉原本直行回家的路线,改道绕江边。 在闷热的市区里,江边到底是能凉快些,从江面吹来的风贴上脸绵绵的,好舒服,舒服到想要直接摔进芳草地里昏睡过去。 只可惜,这片恬静的氛围没持续多久,很快就被周遭渐起的嗡嗡议论声给打破。从四面八方来的人统统都往一个方向去,结伴而来的边走边聊,单独行动的就自行组队,然后再边走边聊。 这种情况,宋嘉誉的第一反应就是绝对出大事了。 他随着人群往一个方向去,等抵达事发地时,太阳已经完全被水天一线给吞没。 探头朝不远处望去,在靠近江边的地方,警笛声亮的要把云捅破,闪烁的警灯像是酒吧里的灯球,照亮了四下的围观群众。 事发地被围的水泄不通,嘈杂的议论缠作一团,他们众说纷纭。 宋嘉誉满脸飘问号,旁人说的什么也听不清,被人往里挤脚打了个绊子,才抓着个两鬓斑白的妇女问道:“阿婆,这里出乜事啦?” 港岛虽已是早两年的过往,但到底他讲的沪语里还是会夹杂着些粤腔的尾巴。 人以为他是外地来的,还特意讲起不标准的普通话。 那阿婆的手里捏着绣花帕子擦额头上的汗,脸上满是惊讶:“嗨呀!江边边上死了人嘞!泡在水里头不晓得多久,泡的都发白掉啦!哦呦,简直吓死人了!” 死人了啊。 看来这条路,今晚是不能安定入眠了。 后来的人还在往里涌,嘴里都嘟囔着怎么了,眼睛里求知的光比学生上课都有神。 宋嘉誉觉得不过是死了不相干的人,这种热闹他不爱凑,总觉得心里毛毛地,转身准备离开这个轰然喧嚣的地方。哪成想凑热闹的越来越多,人挤人,左一倒右一歪,他为稳住重心踉跄回头,视线就正巧撞在一张惨白的脸上。 那张脸虽已经变得有些面目全非,但有人记得他生前的模样,漂亮的像个女人,大概率一辈子都忘不掉。 “戚杨......” 第3章 第二章 银灰色的汽车压着沥青。 穿过国定路,江栩洲看见一棵榆树,枝桠斜斜探在半空,叶片被艳阳晒的发脆,边缘一圈浅金。 榆树在车窗外渐渐往后退,树皮皲裂的纹路像只苍老的手,还有片被风扯破了一半的塑料袋轻轻晃。 路两旁的低矮居民楼逐渐散去,接替而来的商铺也渐渐稀疏,直到过了那颗明珠,这辆车子才驶进了富人的别墅区。 从江栩洲外公的老宅前路过,房子看得出已经很久没住人了,墙面上爬满了暗绿的爬山虎,也有些已经开始泛黄,不知道生长了多久。 江栩洲记得外公在老宅的后院精心养了一颗树,可现在已经不见踪影,好像就那么消失了,像外公就那么消失在老宅里一样。 那树下埋的东西还在吗? 他不知道。 总得去看看才行。 90年代末的淞海,夏时,蝉鸣总把每一处角落都烤得发烫。 江栩洲抱着他的牛皮包站在宋家大宅门口时,白衬衫后背已经洇出湿痕,宋先生去停车了,他就对着雕花的木门踢了踢脚,弄出点动静来让人开门。 被匆匆赶来的佣人领进门的瞬间,江栩洲出于好奇四处乱看,直接就撞进一双冷的像冰的眼睛。 宋嘉誉立在二楼阳台上,袖口挽起露出清瘦的手腕,指尖捏着本卷边的书,不曾出声,却带着拒人千里的锋利气息,眉眼冷得像淬了冰。 江栩洲知道那眼神不是欢迎。 佣人出声打过场:“小少爷,这是隔壁的江少爷,来我们家借住的。” 然而宋嘉誉并不接话,江栩洲也不跟话,两人就这样在无声中僵持,一个不欢迎,一个不屑于。 等宋先生跟上来时,二楼已经不见宋嘉誉的踪影。 宋先生顶着满头的热汗,直道好热,一手扇风一边带着江栩洲进屋。 此时本应迎来的宋太太还忙在厨房里,她一定坚持要让外来客尝到自己的手艺,这会儿正是煲汤炖煮的要塞。 听到他们进门,抽不开身只能用话语迎他们,温温软软的沪语是淞海的地方话,江栩洲只听懂个大概。 宋欣在二楼冒头,她飞速奔下来扑进了江栩洲的怀里,满嘴飘着“洲哥”。 从下了火车脚沾地起,一路上的笑脸仿佛都是在欢迎着这个外地小孩的到来,直到宋嘉誉的出现。 在所有人都洋溢着欢迎的喜悦时,穿着白衬衫的人捧着杯子从二楼下来,清淡淡的视线略过正处在中心位置的江栩洲,直直拐进厨房。 宋太太还在忙炖锅里的汤,她说夏天就是要喝冬瓜炖的排骨汤,清热解暑。 宋嘉誉与她背对而立,两手伸在橱柜里翻找着。 摆放有序的东西被翻乱,他的嗓音和眉眼很搭,也清清的:“宋阿姨,家里咖啡没有了吗?” “嗯,最后一点刚刚被欣欣拿去啦,我打算晚点吃了饭,出去散步的时候再顺便买。” 炖锅响起滴的一声,斩断了这句话的尾巴。女人拿起备在一旁的抹布把炖锅边围住,端上饭桌:“汤好啦,快洗手准备吃饭了!” 炖锅的温度很高,抹布毕竟不是专门隔热的东西,烫的女人娇气缩回手捏住耳垂,一抬头瞧见还立在门口的一大两小三人,张口斥责道:“你们还呆在门口做什么?傻掉啦!” 宋先生嘴上噙起笑,拉着江栩洲往饭厅走,宋欣嘻嘻的跟在后面把牛皮包撂在沙发上。 饭菜如宋先生所述,很丰盛。 冬瓜排骨汤光是看着就鲜,白灼虾已经去头去壳,小青菜油亮亮的,煎蛋的数量也是刚刚好,埋在每个人的米饭下。 宋欣等着宋嘉誉把米饭拨开,然后熟练的拎起筷子夹走他碗里的鸡蛋。 一面金黄的煎蛋软乎乎,落在米饭上,筷尖一挑嫩白的皮儿就破了,溏心的蛋黄流窜,浸进米饭里,宋欣包一大口饭鼓起腮帮子,像只仓鼠。 被抢了鸡蛋的宋嘉誉只掀掀眼皮,没什么态度可言,夹一筷子小青菜进嘴,嚼的脆生。 单单从这样的表面看来,宋嘉誉是绝对的好性格,不争不抢,脾性绵绵,像只被顺了毛的猫。 可江栩洲见到的宋嘉誉不一样。 他掀开眼皮淌出来的目光是很明显的厌恶。 宋太太给江栩洲盛了碗排骨汤:“小洲啊,一路上过来很累吧,快尝尝阿姨炖的汤,看看合不合胃口。” 江栩洲笑着接过汤碗:“谢谢阿姨。” 宋欣得意洋洋地说:“洲哥,我妈炖的排骨汤最好喝了,比那些大饭店里的都好喝!是全世界最好喝的排骨汤!” 宋太太宠溺的伸手刮了刮女儿的鼻尖:“你呀!太夸张啦!” 这饭桌上的一家人其乐融融,唯独宋嘉誉好像格格不入。江栩洲对他产生了好奇,偷偷摸摸地看了他好几次,发现他一直都在安静的夹菜、吃饭,除了碗筷碰撞的声音外一声没有。 是哑巴吗? 江栩洲不禁在心里生了这个疑问。 宋先生夹了一筷子菜给江栩洲,说:“小洲,你家的老宅还没收拾妥当,你就先住在这里,要是有什么住不习惯的就说,拿这里当自己的家。” 江栩洲点点头,然后喝一口排骨汤,直夸好喝。 这顿饭很快就到了尾声,收拾碗筷时宋先生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对着江栩洲开口道:“我听你爸说你会认床?” 江栩洲:“有一点,但是还好啦宋叔叔,没事的。” 宋先生却坚持道:“你要是晚上自己睡不着的话可以去找嘉誉,你们年轻人之间肯定有很多共同话题,聊着聊着就睡着了。” 江栩洲听后点点头,然后又转头看向一旁正在收拾碗筷的宋嘉誉,只见他并未对宋先生的这句话有什么反应,仍旧是那副安静的模样抱着已经收好的碗筷转身走进厨房里,自始至终都没抬头看这边一眼。 真的可以去找他吗? 这个在江栩洲心里产生的疑问在当晚就得到了回答。 凌晨一点,窗外是刮了风的雨夜,轰鸣的雷声直直劈进江栩洲的耳朵里,他不禁打了个哆嗦。 他不是认床,而是怕黑和打雷。 可偏偏在今晚这个陌生的环境里,两个让他害怕的东西同时降临。他走投无路,想起来宋先生在饭桌上说的话,经过反复的挣扎过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翻身起来,来不及穿鞋,开门就往宋嘉誉房间的方向跑。 他一路走一路都在想一会儿敲了宋嘉誉的门该怎么说,那个“小哑巴”看起来很不好相处的样子,不知道被打扰了会不会发脾气骂人? 远处有从缝隙里钻出来微弱的黄白的光,在地板上画出一道细长的金线。 还没睡吗? 江栩洲猫在宋嘉誉的房间门口,他把耳朵贴上那扇门,一边细细的听着里面的动静一边这样想着。 忽的,又是一声轰鸣的雷在窗外炸响,伴着一道闪电吓得姿态偷摸的少年想躲,可谁知那扇原本该作为支撑的门并未关紧,身体一靠就开了。 江栩洲踉跄着跌了进去,等反应过来时,他已经站在宋嘉誉的房间里不知所措。 人在闯祸后,本能反应总是先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想闯进来,我只是想看你睡了没!”江栩洲挤起眼睛就是一个大鞠躬,然而话毕,他又觉不对,重新补救道:“我也不是要偷窥你,我只是......哎?” 话到一半抬起头,江栩洲发现房间里静悄悄。 宋嘉誉不在。 “不在吗......”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用视线在这个房间里四处巡视。 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来自一盏台灯,从书桌一角照射开来,黄白的光稍暗,顾不全整间屋子,落下些角落隐在黑影里。房间里的布局简洁,所有物品都各得其位,错落有致。 桌子上一排摆放有序的磁带吸引了江栩洲的注意。 一一拨开来看,橄榄树、时光、光辉岁月…… “这是什么?”江栩洲顺着这些磁带摆放的顺序念那些歌的名字,突然,一个贴了图画的磁带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把那个磁带抽出来拿在手上看。 图画贴纸贴了正反两面,盖住了歌的名字。 “你在干嘛?” 正当他想把贴纸扣下来去看是什么歌时,身后响起一个声音把他吓了一跳,一转头,是宋嘉誉。 磁带还拿在手上,江栩洲张张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现状。 “我......我那个......” 他支支吾吾的墨迹了半天,谁知最后却憋出来句:“你不是哑巴啊?!” 宋嘉誉的蓝色睡衣上印花是只兔子,抱着根萝卜,可爱又乖巧,但他的小个子此刻立在那里却显尽凶恶。有人未经允许擅自闯进来他的房间本就恼火,再加上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他的脸色又阴沉了几分。 “滚出去。” 宋嘉誉侧过身抬手指向门外,语气平静地下达了驱逐令。 他的刘海稍长,把淌光的眼睛遮了大半。 江栩洲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张嘴想道歉,可还没等话出口,就见宋嘉誉朝他走来。 宋嘉誉从不是愿意多费口舌的人,已经表明过不爽的意思了,哪怕再有理由也听不进,索性走过来直接拽了江栩洲的胳膊要把人丢出去。 “你听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 江栩洲此刻只顾着要向宋嘉誉解释自己并没有恶意,根本顾不得自己脚下杂乱无章的,被迫往前去的急促步伐。 所以被绊倒是意外,把宋嘉誉压在身下也是意外。 贴了贴画的磁带摔在地上大概率是坏掉了,两个少年的身体一上一下的叠在一起,江栩洲自身的所有重量一瞬间都压在了宋嘉誉的身上,致使宋嘉誉发出一声不悦:“啧。” 江栩洲:“是意外。” 宋嘉誉神色凶狠的瞪着他。 江栩洲连忙摆手解释:“真的是意外,是你拽我才......” 宋嘉誉一巴掌打在他的脑袋上。 江栩洲震惊:“你怎么打人呢?!” 第11章 第十章 始终猜不透宋欣的那句话,江栩洲就开始更好奇宋嘉誉。 他总在上课时盯着宋嘉誉的背影,然后在脑袋里掀起一场浩浩荡荡的头脑风暴,就连小林发来的逃课邀请也不理睬。 某一天的随堂测验,试卷从第一排开始向后传递。 纸张的摩擦声沙沙作响,宋嘉誉从前桌接过传来的试卷,他垂眸捏着试卷边缘搓下一份,然后继续往后传。 试卷落在课桌上,江栩洲伸手去接时,才发现自己的偷看被人抓了个正着,他慌乱地躲开视线,然后装作一副刚睡醒的样子打了个哈欠。 宋嘉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毫无反应的转回身去。 江栩洲从课桌兜里摸出一支圆珠笔,在一片唰唰的写字声里,他机械地一下下摁压着笔尾,笔芯缩进又弹出。 咔哒咔哒。 目光又不自觉的飘向了宋嘉誉。 教室两侧的风扇一直从九月初转到了现在,呼呼的风声越来越吵,联合着热气一起,扰的人没办法静下心来。 桌面上突然多了个折起来的纸条,好像是从前排偷渡过来的。 江栩洲打开,只见上面一行字写的整整齐齐。 ‘再死盯着我,就扎烂你的眼睛。’ 江栩洲啧一声,把纸揉成一团朝后扔去。 纸团越过肩头划出一道小巧的弧线,躲过老师的鹰眼追踪落在了小林的桌子上,打开瞄一眼,小林不解的皱眉,然后伸手戳了戳江栩洲:“洲哥,我没看你啊。” 江栩洲把身子往后靠,压低了声音:“谁让你看了?给我扔了去。” 小林的脑袋上好像出现了一串省略号,他鄙视的翻了个白眼,嘟囔道:“凶什么,你又没说。” 那句警告就这样在纸条上死去,一些原本该表达出来的威胁也被束缚在了方寸之间,随着废纸团一起让人丢进了垃圾桶里。 但那行字被记住了,警告也被人擅自篡改成了挑衅。 江栩洲开始变本加厉。 他不再满足于偷偷二字,暗地里的窥探变成了明目张胆的侵扰。 课堂上毫不避讳的凝视,放学路上光明正大的尾随,甚至连厕所里被施暴时的场景也都统统听进耳朵里,忽略掉宋嘉誉的置之不理,江栩洲乐此不疲。 这一年的夏末很折磨人,热期似乎被延长,淞海像只闷热的铁皮罐头。 噪耳的蝉鸣黏在教室窗外,天气预报的播报员说了假话,明明预告了今天下雨降温,可直到晌午雨都还迟迟不肯落下。 后颈的汗珠滚得慢腾腾,江栩洲课间买完汽水晃回教室,从后门进来,他径直往风扇底下走,呼呼的风吹动发顶的发丝。 江栩洲吊儿郎当的靠着墙,仰头往嘴里猛灌进一口冰可乐,然后把眼睛往宋嘉誉身上瞟。 只见宋嘉誉正坐在座位上,他低着头,手里捏着一张纸巾,轻轻擦拭着胳膊肘处伤口上渗出来的血。 伤口在闷热的天气里透着几分红肿,江栩洲知道那是上个课间在厕所里新添的。 宋欣跑进他们班里时像只欢快的小鸟,蹦跶着就朝宋嘉誉走去。 “哥,我拿了药和创口贴来。”她乖巧幼态的脸上挂着关切的笑容,笑意直达眼底,可江栩洲立在远处却品出了一股子虚假的意味。 宋嘉誉连头都没抬,只是淡淡地回了句:“不用,我自己擦擦就好了。” 宋欣笑着把手里的东西放在课桌上,然后无视了宋嘉誉的拒绝,直接伸手抓起他的胳膊:“哥,你自己处理不好,我帮你。” 汽水罐在掌心里沁出的水珠顺着指缝滑到手腕处。 凉的。 江栩洲握着汽水罐慢悠悠地踱步走近,他在宋嘉誉身后半步处停住,此时的汽水罐身上是融化过后的掌温。 他侧身,握着汽水罐的手探出穿过宋嘉誉和宋欣之间,汽水罐倾斜着在宋嘉誉的课桌边缘上磕出一声轻响,然后江栩洲的声音就突兀地闯进了两人的对话之中。 “欣欣,快上课了,还不回教室吗?” 宋欣循声转头,先看见只骨节分明的手握着汽水罐,随后目光顺着横在眼前的手臂移动,才撞见江栩洲正看着自己。 “是洲哥啊。” 江栩洲没有回应,他斜睨一眼依旧低着头的宋嘉誉,然后轻抬下巴对宋欣示意放在课桌上的药和创口贴:“我觉得他应该不需要这些东西,毕竟......” 语调被刻意拉长。 “他不喜欢别人的好意。” 宋欣正一手抓着宋嘉誉的胳膊,一手拿着沾了药的棉签,闻言她动作一顿,脸上的笑意也在一瞬间变得不自然。 她再次抬眼看向江栩洲,黑色睫毛下的瞳孔微微缩了缩,异样的警惕从中一闪而过。 江栩洲是故意的。 他故意把宋欣警告自己的话说给宋嘉誉听,他要看宋嘉誉的反应。 可事实有些令他失望,他早应该想到宋嘉誉会是这副死人样子,毫无反应。 在江栩洲偷偷观察宋嘉誉的时候,宋欣又恢复了寻常那样甜蜜的笑容,她松开宋嘉誉的胳膊,把棉签放到课桌上:“哥,我看过伤口了,不严重,药放这你自己小心处理,我就先回去上课了。” 说完,宋欣利落转身,马尾随着她的动作甩过肩头。 她离开的脚步不似来时欢快愉悦,踩过一片晃眼的光斑,身影被胀满热气的走廊吞噬,消失。 药瓶立在桌角,把阳光折射成细长的金线,江栩洲收回手站直了身子。 “要我帮你扔掉吗?” 少年的声音混着窗外的蝉鸣,听不出情绪。 话落三秒,擦拭手肘的动作停顿,宋嘉誉终于肯抬起头,阳光斜斜切过他左颊的淤青,把眼睛里的一片淡然劈成明暗两半。 “留着吧。” 他只说留着吧。 没说宋欣要是翻他的包,发现没有这些东西,会怎样发疯。 没说这些药,是自己能继续拥有现在这个名字的条件。 江栩洲已经知道的太多了。 他知道有人用着已故哥哥的名字却讨厌妹妹,知道宋家的乖乖女在背后耍手段,只为能让所有人都厌恶她哥,还知道宋家捡回来的养子从前当过“狗”。 宋嘉誉的目光飘开,掠过走廊的栏杆,斑驳的树影在他眼底摇晃得模糊。 江栩洲不需要知道更多的。 ———— 盘绕在城市阴影里的巷子不明原因的总积着污水,倒映着被电线切割的四分五裂的天空。 宋嘉誉在一条条相互交错的巷子里穿行,球鞋隔上几步就踩碎一个水洼,本该连串的脚步声在这一片昏暗潮湿里,被画上了不少逗号。江栩洲跟在后面,始终保持着与之不远不近的距离,踩着那道被路灯拉长的影子。 好几天了,江栩洲不知道宋嘉誉为什么总是要绕过一圈又一圈之后才回家,但他从没问过原因,因为他知道宋嘉誉不会回答。 ———— “冰箱里有绿豆汤。” 宋嘉誉脱下书包放在餐厅的椅子上,然后伸手撕下贴在餐桌上的便条,白衬衣后背洇出一片汗渍:“宋阿姨写了便条说记得喝,小心中暑。” 这是江栩洲跟踪研究宋嘉誉的第七天。 处在青春期的少年是善变的,矛盾和情绪在时间的推移里,总是会有着细微的变化。 这些天跑出校门在巷子里逃窜,躲避混混和宋欣的数个时刻,似乎真的捂热了什么。 如同现在,宋嘉誉已经会主动念出宋母留在便条上的叮嘱,提醒江栩洲要喝绿豆汤。 宋嘉誉的房间门上是把老式铜锁,江栩洲最近常常会在半夜爬起来,由头和借口或是找水喝或是上厕所,最后却总是摸着黑立在宋嘉誉的房门口。 视线在铜锁上驻足,江栩洲只是安静地盯着,好像在那个锁眼里别有洞天等着他去探究。 然而在这个家里,喜欢夜行的不止一个人。 除了逐渐偷窥成瘾的江栩洲,还有那个总是和江栩洲在一片黑里偶遇的宋欣。 宋欣会背着她妈偷吃冰淇淋不是秘密。 但这段时间有些太过于频繁。 频繁的异常。 往日一夜一次,最近一夜要跑出来好几次,然后和江栩洲偶遇好几次。 初察端倪时,江栩洲就隐隐觉得有人一直在盯着自己,直到那天,他真的在黑夜里看见了一双眼睛。 走廊尽头的楼梯口浮着团阴影,隐藏着那双眼睛的主人。 “欣欣?” 随着江栩洲一声略带疑问的轻唤,宋欣抱着冰淇淋桶从阴影里钻出来,塑料勺刮桶壁的细微声响在黑夜的寂静里有些刺耳。 这一幕像极了江栩洲初到宋家的那天晚上,宋欣也是这样出现,然后站在那里一边挖着冰淇淋,一边告诫他宋嘉誉很难相处。 今天她和宋母出门了不回来,江栩洲松了口气,不再心悸那双一直盯着自己的眼睛。 江栩洲哼着小曲走进厨房,从冰箱里端出两碗绿豆汤,自己狼吞虎咽地快速喝下一碗,另一碗则是给宋嘉誉放在了餐桌上,然后抹一把嘴去卫生间洗漱。 刚打开卫生间的灯,江栩洲就看见洗漱台的镜子上也贴着一张便条。 ——别信他。 看字迹像是宋欣的,可这是写给谁的? 写给宋嘉誉的,叫他别信江栩洲? 写给江栩洲的,叫他别信宋嘉誉? 鬼知道宋欣心里想的什么。 江栩洲伸手拿洗漱台上的牙刷和牙膏,一小节淡蓝色的膏体从牙膏的管口挤出,落在牙刷头上再塞进嘴里,清凉从齿缝渗入口腔。 贴在镜子上的便条被扯下来,指尖捏皱了纸角。 他歪头吐出一口牙膏沫,悬在顶上的白炽灯把便条上简短的三个字照得发虚,一双眼睛来来回回翻来覆去的,审视过一遍又一遍后仍旧猜不出这是写给谁的。 水珠顺着发梢滴在脖颈,江栩洲刚要伸手去擦,却在不经意间抬眼,瞧见了镜面里突然映出的一道欣长人影。 宋嘉誉不知何时立在卫生间门口,两道目光在镜中相撞。 片刻后,是宋嘉誉先开口:“上面写的什么?” 江栩洲的视线从镜中逃脱,他转身时带起一阵微弱的潮湿的风,嘴角挂着的牙膏沫忘了擦,正以缓慢的速度向下延伸。 “喏。” 便条被直直戳到宋嘉誉眼前,江栩洲嘴角的牙膏沫已经靠近下巴边缘,险险悬在下巴尖。 然而宋嘉誉的目光却略过那张便条,被那团摇摇欲坠的雪白泡沫吸引了注意。 忽然,他伸出手,在大脑来不及思考的时间里,那团雪白泡沫就正正好滴落在掌心。 第12章 第十一章 行为。 对视。 呼吸。 此刻,存在和发生的所有无一不显得奇怪。 两个处在同一时空和时间,只是寄存处不同的大脑是默契的,他们的疑惑和不解皆是无声,只流窜在两道交汇的视线间。 宋嘉誉的鼻梁左侧在靠近眼角处有颗痣。 不大,像是用铅笔芯戳上去的。 江栩洲之前没发现过有这么颗痣,目光黏在上面看。 便条上的内容已经不重要了,宋嘉誉只想知道自己的猪脑子是怎么想的,居然会鬼使神差的伸手去接那牙膏沫,他越想越觉得自己有病,越想越觉得牙膏沫在掌心发烫。 江栩洲突觉此刻的氛围有些诡异,像他妈看的那些肥皂剧,腻腻歪歪。 一想起他妈看那些肥皂剧时手舞足蹈的激动样,江栩洲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他终于肯放过宋嘉誉那颗眼尾痣,打算开口结束掉这诡异的肥皂剧氛围。 可还没等他出声,就见宋嘉誉把手往他的衣服上抹,然后略带嫌弃的表情翻了个白眼,转身就走。 宋嘉誉走的好不潇洒,留下个呆愣愣的,弱弱的嘟囔出一句:“这校服明天还要穿呢……” 宋太太大概带宋欣走的匆忙,除了冰箱里的绿豆汤再没留下什么吃食。 怎么解决晚饭成了今晚最大的难题。 有人在洗漱后灌了一肚子的水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有人似乎没有饿觉已经入眠。 窗外的老树慢悠悠地抖下去年陈旧的枯叶。 今夜是安静的。 那段诡异的肥皂剧氛围把两颗年少的心脏染得乱七八糟,也让江栩洲异常安分,没起夜,没跑出来找水喝,一觉到天明。 次日清晨,江栩洲破天荒的起了个大早。 他是被饿醒的,就在他睡眼惺忪的从厨房里摸索到一袋面包往嘴里塞时,宋太太回来了。 她独自一人,那只往日总精致的挂在肩头的腋下包拎在手上,眼下一片乌青,看起来疲惫极了,好像劳累了一整晚。 已经无力再把爱包精心收起来搁置,便随意的撂在沙发上,她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走进厨房,把手里一袋子药塞进了冰箱里。 江栩洲注意到那袋药,开口关心道:“宋阿姨您怎么了?生病了吗?” 听见声音,宋太太才注意到一旁的江栩洲,她轻叹了口气,摇头:“我没事,在等小誉去上学吗?” 尽管现在离上学的时间还早,但江栩洲仍是顺着宋太太的话点头:“嗯。” 转眼又看到餐桌上的那袋面包,宋太太这才想起昨天没来得及给他们留晚饭,略带歉意的说:“不好意思啊小洲,昨天走得急忘了给你们留晚饭,你跟小誉有自己弄吃的吗?” 江栩洲摇摇头。 “不应该啊,小誉会做饭的。”宋太太边说边往客厅走,然后从包里掏出钱夹子来:“我拿些钱给你,你和小誉买点什么吃,饿坏了可怎么行。” 江栩洲摆手,面包屑掉在校服前襟:“不用阿姨,我有钱的。” 宋太太把钱塞给他,然后又从钱夹子里拿出些钱来:“刚好这个月还没给你们零花钱,我把小誉的一起给你,你叔叔出差了,之后几天大概我也都不会常回来,吃饭你们得自己解决。” 江栩洲依旧想拒绝,可闻言宋嘉誉的零花钱也在这一起,坏心眼涌上心头,他接过钱应了声好。 宋嘉誉起床已经是六点半,洗漱过后他习惯性走进餐厅准备吃早饭,发现只有江栩洲一个人坐在那啃着包子时,才反应过来宋太太昨晚没回家。 宋嘉誉用毛巾擦拭湿漉漉的刘海,开口问:“你买的?” 江栩洲闻声转头,然后朝着宋嘉誉扬起笑脸,好似一副求表扬的模样:“嗯!快来吃,吃完我们去上学。” 说着,他还用手拍了拍身旁位置的椅子。 江栩洲一身像打了兴奋剂的开心气息几乎要溢满整个餐厅,宋嘉誉觉得他奇怪还有病,把手上的毛巾搭在椅背上,提起书包转身就走。 见宋嘉誉要走,江栩洲紧着追问:“哎!你不吃吗?” 宋嘉誉转回头来,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怕你给我下毒。” “那你等等我啊,一起走!”江栩洲把咬了一半的包子一口塞进嘴里。 宋嘉誉伸出手指着餐桌上的残局:“收拾干净,还有你抹到椅子上的油也擦掉。” ———— 宋嘉誉觉得江栩洲今天不对劲。 具体是哪里说不上来,但就是很不对劲。 虽然今天江栩洲没有像往常那样,跟在宋嘉誉的屁股后面刷存在感他是该高兴的,但每次在不经意间看到江栩洲的身影时,宋嘉誉就总能感觉到他的背后有条尾巴在摇。 像是狗尾巴,毛茸茸的,然后尾巴尖会在空气中画出来一个词:阴谋。 果不其然,人的第六感总是最准的。 放学后的夕阳把教室染成了蜜色,宋嘉誉像往常一样慢悠悠地收拾东西。身边忽的飞过一道光影,他来不及看清是谁,就只捉住了后排小林的声音:“洲哥你飞那么快赶着投胎啊?!” 江栩洲? 宋嘉誉的目光追到教室门口,那人已经不见踪影。 最后一本书塞进书包,拉链哗啦拉上,教室里的一片嘈杂被抛去身后,宋嘉誉走出教室。 城市里的大街小巷总是会在稍晚些的时候变得热闹起来,夕阳把最后一缕金辉洒出来,摊贩的叫卖和人们闲谈的笑嚷翻过学校的后墙,钻进了宋嘉誉的耳朵里。 视线钉在墙体的最高处,他在思考自己该怎么翻过去。 想想已经很久没来过这里了,自从坦然地接受了被霸凌的事实后,宋嘉誉再也没逃避过那些人。 肮脏低俗的谩骂和凶狠的拳脚日复一日变得习以为常,他本来以为自己这辈子就会这么过去,可便有自以为正义的神经病要窜出来,把他好不容易攒起来的漠然心态搅和成一团乱麻。 最早搬来的那些方便翻墙的杂物不知何时已经被清理干净,这堵高墙现在让宋嘉誉无从下手。 指尖在粗糙的墙面上蹭了蹭,他仰起头大概目测了一下高度,然后往后退了两步,试着助跑起跳。 随着脚尖碾过墙边的碎石子,双手把上墙头,掌心瞬间被硌得生疼。 宋嘉誉借着冲劲跳起往出翻,墙头的碎玻璃擦过校服后背,再落地时他重心没稳,整个人重重地摔在地上。 “妈的傻逼江栩洲。” 低声怒骂了句,他龇牙咧嘴的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 可忽又觉得不对劲。 自己为什么要骂江栩洲?又为什么今天要再跑来翻墙? 不知道。 风里飘来小吃摊上的香气,宋嘉誉的肚子被勾出“咕噜”一声,喉结上下滚动,他才发现自己从中午到现在一口东西都没吃。 回家是与小吃街相反的方向,启程的步子有些沉,好像真的饿得有些没力了。 今天的路似乎变得长了些,走的有些久了,路灯次第亮起,把影子揉得忽长忽短。 街边的音像店播放着早些年的华语歌,旋律黏糊糊的,很熟悉,是初见时被江栩洲弄坏掉的那盘音乐磁带。 《大约在冬季》,1987年发行,是齐秦仅用15分钟就写下的一首情歌,是希望跨越港台寄到王祖贤手里的一封情书。 宋嘉誉初听这首歌是刚被宋先生捡回来的时候。 孤儿院的孩子不曾习惯富裕的生活,天鹅绒的被子盖在身上轻飘飘,睡不着,只能望着天花板发呆。 后来,是两个乌青的大黑眼圈吓了宋太太一跳,当天就送了一副随身听给宋嘉誉,说听人讲听歌可以助眠。 音乐磁带是去店里买的,宋太太说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音乐,怕买错了。 但其实宋嘉誉也不知道自己会喜欢什么歌。 《大约在冬季》是从一排整整齐齐的陈列里,随手抽出来的一盘。 那时年少,未经情事,听不明白歌词里的辗转,只觉得旋律稳妥,像老人摇着蒲扇哼出来的调,便拿来当了安眠曲。 到后来,知晓了情歌的意思,也只是用张贴纸把表面的歌名遮住,依旧不懂那些情爱。 磁带坏掉的那天夜里,简直难熬。 辗转反侧,睡着又醒来,还是盖不惯这一床天鹅绒的被子。 音像店大概是远了,歌声只剩下个尾巴。 家在远处出现。 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间,应该晚些了,路灯都亮全了。 窗没透出来哪间房的灯光,好像没人在。 钥匙唤开门锁,扑面而来的黑在预料之中,宋嘉誉伸手摸到玄关的开关,随着“啪”的一声,暖黄的光漫开来,把屋子打亮半片。 “咕噜” 换鞋时,肚子发出一声抗议,宋嘉誉饥肠辘辘,他把书包随手撂在沙发上,就开始翻找能吃的东西。 奇怪的是,这个家好像被人洗劫过一般。 倒不是丢了什么贵重的东西,而是一点能进嘴的都没有。 宋嘉誉在厨房里一边翻着橱柜,一边自言自语:“我记得这里还有小半包面包来着,去哪了?” 家里有老鼠了? 宋嘉誉皱眉关上橱柜,肚子咕噜噜叫,他挠挠后颈转身准备要回房间去,打算把这点饿劲儿生扛过去,拖鞋在地板上蹭出拖沓的声响。 路过客厅时,书包带从沙发扶手上垂下来,像条蔫蔫的尾巴。 肚子又咕噜叫了声,比刚才更响,像只小兽在喉咙里扒拉。宋嘉誉突然顿住脚,视线落在书包上,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睛亮了亮。 他差点忘了,上一份的零花钱还剩下些塞在书包里,应该是够买一顿饭饱腹的。 几步跨到沙发边把书包拽起来,拉开拉链,把手伸进去摸自己常塞东西的地方。 奇怪,挤在书侧边的零钱包去哪了? 疑惑地又摸了一圈,宋嘉誉干脆把书包整个倒过来,书本文具统统掉出来,唯独缺了他的零钱包。 就在他持续疑惑时,眼前突然出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而手里就捏着他那只不见了的零钱包。 “在找这个吗?” 熟悉的声音随之而来,宋嘉誉一转头就看见了江栩洲那张脸,笑盈盈的。 第2章 第一章 1997年,红色的土地发生变化,母亲寻回丢失的肋骨,孤儿院的孩子找到了本不属于自己的名字。 包装精致的礼盒打开是支描了金边的昂贵钢笔。 这是用来让他学写那个自己刚拥有不久的,陌生的名字的。 养父板着脸,看起来很严厉,名字一笔一画的绘在纸上,要他学。可当笔杆握进手心,透着胆怯的眼睛小心翼翼地偷瞄了养父一眼,笔尖就已经习惯性地落在了左手的掌心。 低俗的脏话歪扭的生出一半来。 啪! 巴掌打来得猛然,清脆又响亮,扇红了稚嫩的脸颊。 养父教育的话语紧随其后。 他怯生生地抬眼看向神色严厉的养父,然后像是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慌乱地将掌心里未干的墨迹,抹花成一团黑色。 在更严厉可怕的责罚落实之前,他快速地伸出手从桌面上扒过本子,照着刚才养父教的样子,用那支昂贵的钢笔学着写下了名字。 宋嘉誉。 可这并非他的名字。 没人知道他的名字真的是什么,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是生来就孤单的人,本该给予爱给他的双亲皆死在他出生的那一年。 一场窜天的大火,把那双容貌姣好的男女烧的面目全非,尸体都拼不全。蜷缩在摇篮里的婴儿哇哇啼哭,他还没来得及享受被父母捧在手心里的滋味,就被关进了偏僻角落里的孤儿院,在圈养的方式下生存苟活了近十年。 酷暑和深冬皆都是难熬的,长满狗尾巴草的院子里的穿堂风吹不散热气,孤儿院里的火炉火苗小,喂不饱寒意。 学不会讨好有钱人的孩子,就只能穿着破衣烂衫躲在霉烂的被子里捉跳蚤,寻乐趣扛过饿罢了。 直到某个雨夜前夕,他才终于翻过了孤儿院后院的红砖矮墙,滚落在地的动静惊飞了从教堂飞来的白鸽。 走之前,他问孤儿院里的好朋友自己该去哪儿? 他从未离开过这里。 不知道除了孤儿院以外的地方还有哪些。 他只从那些带着钱到这里来的人嘴里听过些陌生的地名,他记不住。 那个小孩睡得迷迷糊糊,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黏糊的说:“去东边的那个城区呗,听说那里什么都有,好日子一过一大把。” 偷跑的人是逃亡,一刻都不敢停歇,生怕慢一点,就会被那个把指甲涂成鲜红的胖女人抓回去,锁进猪圈都不如的阴湿牢笼里。 他彻夜狂奔,不过薄薄一层的鞋底子被磨出了好大的洞。一路上,有不少小石子要旅行却犯懒搭了顺风车,硌得他脚心生疼。 终于,在天明之后,他逃离了噩梦环绕的伊甸园。 他的脚踏进了那个东边的城区,这意味着从这一刻开始,他除了一身的破衣裳什么都没了。不会再有人喂他快要发臭的食物,也不会再有仪表堂堂的政客借资助为由对他动手动脚。 从这一刻起,他才真正的是个人。 一颗年幼的心期待着“好日子一过一大把”。 可看似文明的城市实则却是另一个深渊。 这座城叫淞海。 这里并非善存地,这里的每一幢高楼都充斥着冷眼,这里会逼迫着不过十来岁的孩童趴在街边同野狗抢食,因为流浪的人不想被饿死。 这里只收留活着的。 不过好在老天爷开始偏心他,让他在饥寒里挣扎的第二个夜晚就遇到了宋先生。 前一夜的暴雨打落了整条街的玉兰花,宋先生的车碾过满地碎玉,停在了他的面前。 他认定给了他两口吃食的宋先生是好人,像摇尾祈求的小狗一般,一双亮晶晶的眼死盯着宋先生。宋先生似乎是为了什么才到这里来,最后将他带回家收为养子,并把早逝的儿子的名字赠予他。 孤儿院里的小孩自此有了名字。 初次见面,宋先生的妻子和女儿都对这个长相清秀、性格绵软温和的男孩儿表示喜欢,尤其是女儿宋欣。 虽然家里衣食无忧,生活更是要比寻常家庭更为优越,但宋欣的心里始终有个结。 她羡慕那些有哥哥的人。 她也本该有哥哥的。 只是命运弄人。上天用一场浩荡的疾病夺走了那个全世界对她最好的哥哥,这致使小姑娘的心理或多或少是不健康的。 对于他的到来,虽很不满他抢走了哥哥的名字,也厌恶他同自己分走了父母给予的爱,但总归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的哥哥回来了。 “你叫宋嘉誉,是我哥哥。” 初听宋欣这句话时,他还并不清楚这个妹妹的心理,他只知道自己有了家人,知道自己有了名字也有了家。 在宋家三年,满身泥泞会抢狗骨头的野孩子,已经被宋先生养成了温润谦良的少年。宋先生待他很好,吃穿从来不差,送他进最好的学校,让他读书认字,教他人际关系的处理。 为了给他加深富人之间的关系利益往来,宋先生会带他参加这片别墅小区内的业主聚会。 所以初见江栩洲是托宋先生的福。 江栩洲是隔壁富商家的外孙,父母不常居住在这里,他也随之,家在舫安,是土生土长的江南少年。 他先天条件优渥,从衣着打扮上来看,整个人像被裹在古镇的蚕丝气里,素净一身,容貌青稚,讲一口温软的江南腔普通话。 不似他爸那般财大气粗的暴发户模样,得了这家老爷子的喜欢。 这家的别墅是娘家祖宅,宋先生因为商会的事务常跟这家老爷子打交道,所以带着宋嘉誉向这家老爷子介绍时,江栩洲就立在这家老爷子边上。 当养子二字一出口,江栩洲就在一旁暗戳戳地,用目光反复打量着这个看起来跟自己年龄差不多的男孩儿,然后撇过头问宋欣:“欣欣,他就是你们家捡来的那个?” 那时的江小少爷虽然年纪不大,但却把鄙夷二字在瞳孔里刻画的绘声绘色。 从婴儿时期就滋养他生长的小富贵气,让他有点看不上宋嘉誉这个“捡来的”。 十六岁之前,江栩洲对于宋嘉誉这个人的概念,就只是父辈聚会厅里,那个杵在人群里格格不入的,见过两次面半生不熟的,捡来的。 仅此而已。 直到那一年夏,太阳巡过南半球抵达中国境内从东方开始燃烧,热气张扬,傲慢地跨过湖与山漫进江南,钻到土地里驱赶了春。 怕热剃了寸头的少年倒在茶几和沙发的缝隙里,把游戏机摁得咔咔作响,屏幕里的小人打的热火朝天。 电视机里播着86版的西游记,他爸突然回家,正巧是猴子出山的那一幕。 随着电视剧里噔噔噔的音乐,他爸慌慌张张地把人拽起来,塞给他一大把钞票,然后莫名其妙地要他滚到淞海去。 七月,全年最热的时候。 江栩洲一脸懵逼的捏着那张面值三块三的特快票,第一次独自登上了那列开往淞海的绿皮火车。 上车前的最后一眼,是站台上早已转身离去的父亲的背影。 随着一声汽笛的长鸣,他走进车厢开始寻找自己的座位。 棕色的牛皮包,孤零零的行李箱,三小时行过200公里,他就这样不明所以地离开了自己生长的乡土。从闸口到南站,因为座位被不讲理的老头子霸占,一身名牌的人要挤在气味混杂的车厢尾。 火车轮轨与铁轨的撞击声像极了舫安旧宅里的自鸣钟。 江栩洲缩在车厢连接处,昂贵的名牌衬衫被汗水浸透,贴着脊背像第二层皮肤。对面的大爷叼着杆旱烟,烟圈一圈圈飘向车顶,与他爸书房里雪茄的香气重叠。 棕色的牛皮包紧贴胸口,里面装着他爸塞给他的钞票,宝贵的很。 那个年代的票检不严,坐火车,没钱买票就钻狗洞。所以火车上不是太平的地方。熙攘拥挤的乘客鱼龙混杂,大大小小的包各式各样,没人能准确猜出那些包里装的都是什么。火车站更乱,流氓扒手天价地图比比皆是,拿刀子捅人也都只是属于冷静报警的民事纠纷。 时常出游的人该对这些习以为常,当心防备就是。 但江栩洲说到底才十几岁,这些盘在他周遭的高矮不一的是成年人,面孔是陌生的。生物法则造就的食物链让此起彼伏的人群此刻化作翻涌的热浪,把他这座孤僻小岛圈在其中。 心底突增的莫名情绪使他本能的产生恐惧,小幅度抖动的手在说的是不知所措。 记得父亲连贯三句话都叮嘱了要注意财产安全,江栩洲攥紧了包带。 他此行孤身一人,淞海这座城也算得上是半个陌生,毕竟打小不曾久待,后来外公去世之后也就不再来过。 心里一瞬就让恐惧占了大空子。 不过好在他爸有说拜托了邻居宋先生照顾他,江栩洲便满心期望着,能在抵达淞海的第一时间见到这位宋先生,然后从他那里寻得一丝慰藉和依靠。 所幸,这位宋先生并未让他失望。 宋先生是江栩洲以为的那种好人,慈眉善目的知青大叔模样,会考虑到火车站环境复杂不安全,然后特意提前赶到等在站口,第一时间就把孤身一人的孩童带离了这个是非地。 一路上,宋先生对江栩洲这个所谓领居家的孩子,似乎有表不尽的喜爱,他关怀备至,关心询问的话语多到要溢出车窗。 宋先生:“小洲啊,一路上过来顺利吗?火车上有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江栩洲摇摇头,说除了没得坐其他什么都好。 宋先生忍不住责备他爸:“你爸也真是的,能放心你一个人过来,有什么事这么忙能比孩子还重要?!” 江栩洲说不知道。 他也不知道他爸干嘛突然把他丢到这里来。明明外公已经死了好几年,在这里他非亲非故,连个熟悉能讲话的人都没有。 宋先生又说:“你阿姨可喜欢你啦!知道你来,今天早早就起来准备的食材给你做大餐,咱们今天可有口福喽!” 江栩洲点点头讲好期待。 他老早就听宋欣说过她妈妈做饭好吃,超好吃! 小姑娘朝他炫耀的时候眉毛都要飞起来。 第4章 第三章 已经解释过不是故意的却还挨了打,江栩洲顿时窝起了一股无名火。喉咙里翻腾着涌起一堆难听的骂人词汇,可还不等他出口,就被人一把拽了起来。 宋嘉誉的力道精准得就像他弹琴时摁压琴弦的手指,把江栩洲刚刚才冒起来的火苗掐灭。 江栩洲措不及防,随着手腕处而来的一股大力,整个人重心不稳的飞出房间。他发懵的没反应过来,门又“砰”地一声在眼前关上,险些就砸了鼻子。 之后落锁的细微声响是这场驱逐的尾声。 江栩洲眨眨眼,回过神来后退一步。他把眉头拧成个疙瘩,在心里一阵腹诽:这人有病吧! “他那个人难相处的要死。” 宋欣的声音裹挟着窗外的一声闷雷突兀地钻进江栩洲的耳朵,江栩洲又被吓了一跳,他转头看了宋欣一眼后,用手拍拍自己那已经被吓到脆弱的小心脏,低声呢喃:“我今晚是什么易吓体质吗?” 缓了缓,他才又问宋欣:“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宋欣献宝似的伸出手示意他看自己怀里的冰淇淋:“偷吃。” “天冷,少吃点。”叮嘱了宋欣少吃冰的对身体不好后,江栩洲才又问道:“对了,你刚刚说什么?” 宋欣低下头抠冰淇淋桶的盖子,月光透过百叶窗在她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窗外的雷声恰好滚过,使得她的声音清晰可辨:“我说,他那个人难相处的要死。” 江栩洲:“为什么这么说?” “你刚不都亲身领教了。”宋欣抱着那一大桶冰淇淋趿拉着拖鞋往自己房间走,奶白的膏体用勺子挖一大块送进嘴里,冰的牙根直发疼:“晚饭的时候你也看到了,哥他不爱说话,不喜欢跟人接近,他能接受的与人接触的最大限度,就是把鸡蛋让给我。” 说着,她又耸了耸肩,抿化嘴里的冰淇淋,香草的味道变得黏糊糊:“要是怕不敢自己睡的话可以去找爸爸,我让你进屋被妈发现是要骂死我的,到时候她又要在我耳边念叨那些男女有别的大道理了。” 江栩洲看着她没吭声。 他才不可能在这个小丫头面前承认自己害怕,还要去找大人一块睡,都十六岁的大小伙子了,丢不丢人? 宋欣走到房间门口,抬腿用一边膝盖把房间门顶开,江栩洲还是杵在那儿没动静。她懒得管,低头再挖一勺冰淇淋塞进嘴里,小声呢喃:“明天肯定肚疼,妈要骂死的。” 临近关门的刹那,她的脑袋又探出来:“洲哥,我劝你不要去招惹他的好。” 宋欣这个小丫头虽然小嘴叭叭,但句句讲真。 例如,第二天她闹肚子疼,她妈当真一边取药,一边骂的她头都不敢抬; 再例如,宋嘉誉真的难相处的要死。 昨晚发生的事江栩洲虽自觉吃了亏,毕竟宋嘉誉的手劲可不小,但他把宋欣昨晚的话听了进去。他决定不去招惹宋嘉誉。有原因是因为宋欣的忠告,再一个是毕竟自己现在身处宋家,纵使再不爽,可寄人篱下的道理他懂,他不能生祸端。 江栩洲本想着这件事就此了结,宋嘉誉打他的事他不追究同自己闯人房间的事打平,两人自此不有往来,熬过这个假期也就不会再见面。 可现实总是事与愿违。 第二天一大清早,江栩洲被一阵笃笃笃的敲门声惊醒。他揉着惺忪睡眼打开门,宋嘉誉站在晨光里,手里攥着昨晚摔坏了的那盘磁带。阳光从他身后斜射来,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金边,却衬得他的脸色更加阴沉。 阳光刺眼,江栩洲打了个哈欠挡住一边眼睛:“有事吗?” “赔我。”宋嘉誉边说,边把拿着磁带的那只手伸到江栩洲面前。 江栩洲还没完全清醒过来,也没注意到他手上还拿着东西,只下意识的反问:“陪你干嘛?” 宋嘉誉以为他是故意的,直接把手里的磁带往人脸上扔,然后再狠瞪一眼转身离开。 磁带落到地上,塑料外壳碎裂的声音在清晨的走廊里格外刺耳。 本就没睡醒的江栩洲被这一下砸的更懵了。抬手揉揉被砸疼了的鼻子,低头看一眼掉在地上的磁带,然后他冲着宋嘉誉离去的背影叫道:“那个pei啊?!” 走廊的那头只传来一声孤零零的关门声,大概是宋嘉誉的回应。 江栩洲烦躁地揉了一把头发。 刚从床上爬起来,他的发梢还沾着枕头上的棉絮,随着揉发的动作轻轻飘下,落在了地上那盘已经坏掉的磁带上。 “洲哥,早。” 宋欣不知何时出现在楼梯口,手捂着肚子看起来像是霜打的茄子。 江栩洲本想敷衍地应一声就倒头回去继续睡,可当目光扫过她的脸,便顿住了脚步语气关切道:“你怎么了?肚子疼吗?” 宋欣缓缓吐出一口气,尽管脸色稍有泛白难掩不适,却还是摇摇头,声音细细的:“没事。” 江栩洲又往语气里加进了几分关切:“用不用我帮你拿点药?” 宋欣仍旧摇头,她轻拍自己的睡衣口袋,布料下传来药片碰撞的细响:“洲哥你放心,我都备着呢!” 她常常因为偷吃冰淇淋闹肚疼,疼的打滚也不长记性,她妈就老骂她,为了避免挨骂又不耽误口腹之欲,只能偷摸买来好些止疼药藏在房间里,这会儿正准备下楼去混在早饭里吃掉。 “哈哈~”她突然笑出声来,惹得江栩洲不解的看向她。 “洲哥你的头发……”宋欣笑弯了眼睛,嘴角扬起来,“好像我哥养的那只猫啊~” 江栩洲皱了皱眉,这家里哪有猫啊? 但他懒得发问,随意的嗷了一声,转身就准备回屋,却听见宋欣又冒出来一句:“哎?那是什么?” 江栩洲侧头循她声,然后又顺着她的视线往地上看。 当目光再次触及那盘坏损的磁带时,耳边骤然回播起宋欣昨晚的警告话语:我劝你不要去招惹他的好。 他蹲下身捡起磁带,轻声回了句:“啊,没什么。” 早餐时分,阳光透过蕾丝窗帘,在餐桌布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江栩洲打着哈欠走来,他刚刚洗漱完,额前的碎发里还残留着浸进的水分。 宋先生翻动手中的报纸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搁在手边的茶杯里是新泡的茶叶,宋太太在厨房里煎鸡蛋,金黄的油垫在鸡蛋下滋滋响,香气飘出来混合着茶香在晨光中,氤氲成一片温暖的雾气。 江栩洲的视线掠过整张桌子,落在了那个空的属于宋嘉誉的座位上。 他在宋欣身边的位置坐下,余光瞥见小丫头半张脸都埋在臂弯里,正偷偷的把止疼药往嘴里塞。 “肚子还疼呢?”他偏头压低了声音。 宋欣把刚掰出来的两片药一齐塞进嘴里,然后赶忙朝江栩洲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悄声道:“洲哥你小声点,别靠过来,一会儿被我妈发现了又要骂我。” “什么被我发现了?”宋太太端着盛煎蛋的白瓷盘子,从厨房里稳步走出来,正巧看见两人鬼鬼祟祟的。 “囡囡,你趴着做什么?” 宋太太的声音里带着宠溺,可当宋欣那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从臂弯里漏出来时,宋太太的脸色却骤然转冷。她伸去手揪住宋欣的耳朵,强硬地让她把头抬起来,语气里满是怒火:“哎呀!你个死丫头,又大半夜偷吃冰淇淋闹得肚子疼了是吧!” 这声音在餐厅里回荡,好似震得水晶吊灯都在微微晃动。 宋欣疼的龇牙咧嘴:“妈妈妈妈!疼啊!” “你还知道疼?每次都肚子疼的脸色发白,那次长记性了?”宋太太的手又加重了几分力道。 宋欣两手在空中乱舞:“妈!耳朵要掉啦!” 看着宋欣挤出来两滴眼泪,宋太太这才松了手,可嘴里的数落依旧没停:“掉了才好!省的这对耳朵不听话,长了也是白长!” 刚吃的止痛药还没开始起效果,耳朵刚一重获自由,宋欣的双手又赶忙捂回肚子上,嘴里跟着发出“嘶”的一声来。江栩洲想关心她,可却被宋太太看出了意图,她一边归整餐桌上的摆盘,一边开口呵斥道:“小洲你不要管她!每次都疼成那副样子又不长记性,哎呀真是要把我给气死……” “妈!” 宋欣突然拔高的一嗓子让宋太太的声音戛然而止,她停下手中忙碌的动作,转头看着宋欣,疑惑她要说什么。 可等了半天,宋欣就只两眼圆圆的看着她,一声也不吭。 宋太太瞬间反应过来,抬手又要朝宋欣的耳朵下手:“你个死丫头!又给我来这招是吧?!” 宋欣两手捂住耳朵,又是一声:“妈!” 宋太太再不吃这一招,没好气的说:“以为你妈妈我是傻子哦!会连着上两次当的!” 宋欣像是被人冤枉了一样撅起嘴,语气嗔怪道:“不是!哥还没下来呢,妈你不是最讲究吃饭要人齐嘛?” 听见宋欣这么说,宋太太这才注意到餐桌上确实人还没齐。 她两手伸到背后,边摘下围裙边说:“真是,你不说我都没注意,这都几点了小誉还没下来,我上楼看看去。”她把围裙摘下来捋好放在餐桌侧边,一转身正要走,却被江栩洲开口拦住:“阿姨我去吧,欣欣不舒服您照顾她。” 宋欣刚呼出来的气听见江栩洲这话又一口给吸了回去,她凶巴巴地瞪了江栩洲一眼,无声地做出嘴型:你有病? 江栩洲好像故意的一样,冲着她挑起一边眉又吐了吐舌头。 餐厅里又响起宋太太责骂宋欣的声音,江栩洲两手揣在兜里,迈着悠闲的步伐,吊儿郎当的一摇一晃的上了楼。 第5章 第四章 老宅的木头阶梯在晨曦里被覆上一层光,江栩洲打着哈欠踩上楼梯。 起初他的脚步像猫,把前面的台阶踩得轻巧,松脂沁出的裂缝里只漏出些细微的呻吟。但渐渐地,随着脚步的递进,鞋底开始碾碎年轮,加重了与木板之间的碰撞。 他是故意的。 他的每一步都带着宣泄的意味,震得扶手上的细小尘埃簌簌落下,在光柱里跳起金色的暴乱。 最后的几级阶梯,江栩洲更是几乎拖着两条腿上去的,鞋底重重地往木板上砸,发出来的沉闷响声中似乎裹挟着恶意,像是在骂人。 这样一连串响亮的脚步一直延去宋嘉誉的房门口。 江栩洲单手插兜,只见他抬手刚准备要敲门,他的指节却在距离门板还剩一寸时,悬停在了半空中。宋嘉誉的房门比他预想的更早裂开,视线措不及防地闯入门内,与宋嘉誉四目相对。 “用手干嘛?你不是用脚的吗?”视线扫过江栩洲的手,宋嘉誉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木纹。 江栩洲闻言挑眉,语气挑衅:“你管我。” 宋嘉誉的身上有股很淡的味道,从他的领口逃逸出来,若有似无,在不知不觉间就飘进了江栩洲的鼻子里。 那像是清凉的薄荷,闻得江栩洲莫名烦躁。 宋嘉誉蹙眉撇了江栩洲一眼,眼神冷得像是淬了冰。他侧身欲走,衣角带起的气流拂过江栩洲的手背,就在这时,江栩洲猛地抬起手。 只听“啪”的一声,掌心重重拍在门框上,江栩洲的手臂就这样横亘在宋嘉誉面前,在墙壁与身体之间筑起一道无形的屏障,拦住了宋嘉誉,也将两人的距离骤然拉近。 宋嘉誉没好气的看向他:“干嘛?” 江栩洲也没好气的反过来质问他:“你早上什么意思?” 宋嘉誉:“你想我是什么意思?” “磁带”,江栩洲一直揣着的手从裤袋里掏出来那盘贴着贴纸的,已经坏掉的磁带,拿在手里在宋嘉誉的眼前晃了晃:“就因为这盘破磁带?” 宋嘉誉的视线在磁带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又移回到江栩洲的脸上。 “就这么一盘破磁带,又不是什么很贵的东西,昨晚又打我今早又来砸我,你至于吗?” 宋嘉誉听后冷笑一声,双臂环抱胸前倚在门框边。 他的睡衣宽大,纽扣又错位了两颗,所以稍有动作领口就歪斜到一边,露出来半截锁骨:“所以?” 不似那些尾调被拉的很长的戏谑反问,宋嘉誉把话尾裁剪的干脆利落,语调直直往上扬,像点燃一场战火的号角声。 这样一副不作为的态度让江栩洲抵着门框的掌心气的发烫,指腹用力收紧,舌头顶了顶腮帮子,一脸不爽:“宋阿姨叫你下去吃早饭,快点。” 说完,江栩洲转身离开。 然而宋嘉誉的声音像是必须对他的话有回应一般,再次从身后传来:“你昨晚说我不是哑巴。” 江栩洲扭头,不耐烦道:“怎么?你现在要说你是?” 不理会江栩洲的恶意调侃,宋嘉誉的话像是在警告他一般:“现在你就知道了,我不仅不是哑巴,还心眼小,很记仇。” 话落,只听身后又传来一声关门声,然后就见宋嘉誉从他身旁经过。 楼下传来宋欣哼歌的声音,大概是她妈饶了她肚子也不疼了。 阳光从走廊的百叶窗斜射进来,把宋嘉誉的影子拉得很长。 江栩洲突然觉得,在宋家的这个夏天,或许会比他想象的要漫长得多。 地板上的黑影散去,百叶窗再次投下细长的光痕,像一道道琴弦。 楼下又传来碗筷碰撞的声响,夹杂着宋欣轻快的哼唱。江栩洲的呼吸里掺进煎蛋的香气,刚才那股淡淡的薄荷味道,已经随着宋嘉誉的离去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把两手塞进裤子口袋往楼下走,木质台阶在他脚下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餐厅里,宋太太正在分发筷子,餐桌上散开碗筷碰撞的声响,宋欣坐在座位上晃着腿,嘴里叼着片吐司,看起来刚才她吃的药已经起了效。 宋嘉誉已经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面前摆着碗豆浆,热气袅袅上升。 “小洲快来吃早餐,怎么让你去叫小誉,两个人倒隔着一前一后的下来。”宋太太说。 江栩洲应了声好在宋嘉誉对面坐下,他的目光不自觉地瞟向对方。宋嘉誉正伸手拿了糖罐,往豆浆里加糖,睫毛在晨光中投下细碎的阴影。 似乎是察觉到了江栩洲的目光,宋嘉誉捏着糖罐勺的手顿住,抬眼看过来。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像两片雨云擦出了静电,江栩洲丝毫没有被发现后的惊惶与闪躲,就这样直愣愣地盯着那双眼睛。 不知是谁的喉结最先滚动,像控制帷幕的机械滚轮,拉开了空气中某种微妙的张力。 是宋欣夹着油条的筷子打断了这场暗里交锋,她嘴里咬着的吐司还没有吃完,糊糊囔囔地冲宋嘉誉说:“哥,给你,我不要吃油条。” 宋太太见状,语气严厉道:“欣欣,不许挑食。” 可显然宋欣动作更快,这话还没落音,油条就已经被丢进了宋嘉誉的碗里。她作怪的吐了吐舌头,笑嘻嘻地说:“反正最后都是要进肚子的,又不是浪费,哥愿意帮我吃!” 宋嘉誉看了眼碗里突然多出来的一节油条,他没说话,只是放下了手中的糖罐,拿起筷子,然后夹起自己碗里的那块煎蛋。 早餐的煎蛋分配和昨晚毫无二致,每人一份。 就在那块煎蛋眼看着也要和昨晚一样,落入宋欣的碗里时,却在半空中被一只突然冲出来的碗截了胡,煎蛋稳稳地掉进了里头。宋嘉誉微微皱眉,目光顺着那只碗去寻它的主人,只见江栩洲那一双已经笑弯了的眼睛里,正闪烁着狡黠的光。 江栩洲收回自己的碗,对宋嘉誉说:“谢谢……” 想了想,他又故意逗弄似得,学着宋欣叫了声:“哥。” 两片雨云又擦出了静电。 一直专注看报纸的宋先生像是被这句话点醒,从报纸后抬头,镜片折射的光斑切过餐桌,他抿了口茶,忽然开口道:“对哦,小洲你好像是比嘉誉小的,我想想……对,小了三个月。” 宋太太也笑着接话:“嗯,那小洲是得叫小誉一声哥哥的嗷!” 江栩洲闻言,肚子里的坏水开始咕噜。他故意咬下一大口煎蛋,咀嚼间还不忘冲着宋嘉誉挑眉,语气里满是戏谑:“哥给的煎蛋真好吃。” 宋嘉誉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嘴唇微张,喉结滚动出无声的脏话。 滚。 少恶心我。 江栩洲见状,迅速咽下嘴里的煎蛋,然后故作无辜地眨了眨眼,声音轻快:“嗯?哥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宋欣一脸迷惑的看向宋嘉誉,接话:“哥你说话了?什么啊?” 边说着,她的手又不安分地伸向盘子里的水果。 牛奶杯的倾覆像是蓄谋已久,乳白色的液体在一瞬间如同决堤的洪水,在餐桌上肆意蔓延。 “宋欣!”宋太太的声音瞬间拔高,尖锐又急切,“你这毛毛躁躁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掉!” 宋欣心里“咯噔”一下。 完蛋! 听见她妈连名带姓地喊自己,她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那,两只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一动不敢动。 她两眼一闭,一瞬间甚至连自己埋在哪儿都想好了。 宋太太一面吵吵嚷嚷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一面又急忙起身去拿来抹布擦拭桌面,江栩洲伸手帮着挪开牛奶杯周围的餐盘,方便宋太太擦的干净。 待收拾整理好后,江栩洲重新坐好,目光仍旧是煎蛋和宋嘉誉两者皆兼顾。 而宋嘉誉,他的视线早已从江栩洲身上移开,面沉如水,低着头,慢条斯理地吃着油条,对江栩洲的种种举动充耳不闻。 宋欣惹毛了她妈此刻大气不敢出,乖乖地埋头吃饭。 突然安静下来的餐桌一下子静得有些诡异,这让江栩洲觉得有些无聊。 他又要去招惹宋嘉誉了。 他要继续挑起“战火”。 只见他放下筷子,单手托腮,歪头看向宋嘉誉:“哥,我想吃吐司,你帮我拿一片。” 宋嘉誉不理。 江栩洲继续说:“哥,怎么不理我呢?” 见宋嘉誉依旧不理他,江栩洲的语气里加进了几分挑衅:“哥低着头,是害羞我这么叫你吗?” 宋嘉誉终于抬起头,他的脸色难看,目光像昨晚发现江栩洲闯进他房间里时一样凶狠,平静地语气似乎冷的超然:“闭嘴。” 江栩洲丝毫不惧,正想继续发起攻势,却不料宋先生先他一步开口。 只见宋先生一改温和的神情,一个带着警告意味的冷眼压过来:“嘉誉。” 宋嘉誉瞬间噤声,他垂了眼帘放下手中的筷子,片刻后,他站起身一边收拾自己的碗筷一边说:“宋叔叔,我吃饱了,先上楼去看功课了。” 在得到宋先生的点头许可后,宋嘉誉才把碗筷收进厨房,然后离开了这里。 江栩洲没想到,宋先生看起来那么和蔼的人,宋嘉誉这个臭脾气的家伙居然会害怕他,想来想去想不明白,他借着伸手去拿吐司的名义凑近宋欣问:“宋嘉誉好像很怕你爸?” 宋欣嘴巴里嚼嚼嚼:“不止是他,我也怕。” 说完她又觉得力度好像不够,补充道:“比怕我妈还怕。” 江栩洲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然后若无其事的拿了片吐司继续吃早饭。 早餐过后,宋太太让宋欣带着江栩洲到附近转转,熟悉一下环境,可宋欣吃饱了就发困不想动,赖在沙发上哼哼唧唧。 “姑娘家家的怎么这么懒!”宋太太用手指点点宋欣的额头。 江栩洲在一旁开口:“没事的阿姨,欣欣不想动我自己去转转就行。您放心!我肯定不会走丢的。” 宋太太叹了口气点点头叮嘱他要注意安全,然后恨铁不成钢的看着宋欣。 江栩洲说完就转身往门口走去,身后传来宋太太训斥宋欣的日常:“懒死你得了!吃完就躺会长胖的知不知道!” 江栩洲关门前听到的最后一句,是宋欣的反驳:“我又不胖!” 蝉鸣撕开暑气,地上的积水洼描绘出树干和枝叶的样子,是昨晚下过雨最好的证明,江栩洲的运动鞋踩过覆着薄露的路面在街巷里游荡穿梭。 这里的事物好像跟那些散文诗人写的一样:晨跑的人脖子上挂着擦汗的毛巾从身边经过,无家可归的流浪小狗摇着尾巴等待好心人的投喂,年迈的老人挑了夏季最凉爽的清晨拎着鸟笼出来遛鸟,传达室的窗台上堆积着大堆未取的信,谁家熬中药的陶罐在咕噜,苦味渗进了红砖墙上的爬山虎。 四处转的江栩洲无聊发困,本打算循路回去,可谁知刚转过街角,突然闯进视线的熟悉身影让他来了精神。 稀疏的晨光穿过斑驳的树叶,有人蹲在街边行人道的角落里,姿势像个坏掉的折尺,脚边窝着的那只脏兮兮的三花流浪猫正用柔软的猫爪踩住金色的碎影。 第6章 第五章 墙角的青苔吸饱了夜露,一直繁衍到路面,在鞋底发出细微的碾碎声。 短促地流氓式口哨音随着潮湿的脚步撕开了晨间的宁静,一高一低的声浪像未开刃的刀尖刮过宋嘉誉的耳廓。 梧桐树影把光切成细碎的金箔,宋嘉誉稍稍侧头,隔着空气中将散未散的雾气,他看见自己的影子被人故意踩在脚下。他并不想搭理,却下意识拧起眉头,脸上布下几分不悦,心中暗骂一声晦气。 蜷起的手指在小三花身上从后脑顺毛到脊背,绒毛间腾起来细小的金尘。 “哥的功课是猫吗?那个学校啊?也介绍我去呗!” 零帧起手开口就犯贱宋嘉誉更是不想理。 街边有人点了烟,铁质的打火机盖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街尾的鱼丸店飘来腐坏的鱼腥味,宋嘉誉凝视着小三花翕动的鼻尖,它好像被鱼腥味所吸引了。 江栩洲见自己全然被无视,不爽的用舌尖蹭过后槽牙,嘴里漏出啧的一声:“哥昨天还是哑巴,今天就变成聋子了?” 宋嘉誉的睫毛在梧桐树叶筛下的碎金里颤了颤,掌心顺着猫尾烧焦的毛尖下滑。他不耐烦地叹了口气,忽然对着那只三花说:“小九,嘴贱是治不好的,死了就好了。” 不知是从多远传来的汽车鸣笛,斩碎了青苔的斑驳,惊飞的鸟掠过江栩洲讥诮的眉峰。 榕树叶簌簌作响,江栩洲突然笑出声,运动鞋转动鞋尖似乎想碾碎脚下的影子,他装模作样的鼓了两下掌:“神医啊!那哥怎么不先治一下自己?” 宋嘉誉挠着猫下巴的手指顿停,他真的不想搭理这神经,于是安抚性的又摸了摸小三花的脑袋说下次再来看它,然后起身往与江栩洲所在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走后,那只原本乖乖窝着的猫咪伸了个懒腰站起身,它抖了抖身上柔软的毛,迈着优雅的小步朝江栩洲的方向踱步而来,大概是要去街尾的鱼丸店讨吃食。 人行道被江栩洲分成了两半,一边大一边小及其不公平,而小三花的去路恰巧是小的这一边,当它慢悠悠地准备通过狭窄的路时,身子蹭到了江栩洲干净的裤脚。 江栩洲的脸上瞬间漫过一丝厌恶,只见他抬脚像是踢开路边的碎石一样随意,把小三花踢开,嘴里又漏出来“啧”的一声。 “脏死了!”声音里满是厌恶与不屑。 小三花发出“喵呜”的一声,不是凄惨的痛呼,更像是生气的反击。 几秒钟之后,江栩洲只觉得一阵清凉的味道混着夏日的热气扑面而来,紧随其后的是一击重重的拳头砸在了自己的脸上,他只听见指节和颧骨的碰撞。 江栩洲的身体随着这股冲击力向后踉跄,他的头歪向一侧,脸颊上迅速泛红一片。 又是一声汽车的鸣笛,像一记迟到的休止符。 江栩洲愤愤地转头看向宋嘉誉:“你有病啊!” 看着江栩洲已经气到红温,宋嘉誉倒是语气轻快起来,贱嗖嗖地:“哦!我以为你叫哥上瘾呢,怎么这会儿又不叫了?” 闻言,江栩洲想起自己那故意腌臢的,一声比一声咬音重的“哥”,腹诽道:还真记仇。 “这一拳我替小九还你的。”宋嘉誉冷淡的表情又恢复如常。 江栩洲气的心脏突突跳。明明自己打算了恩怨一笔勾销,可偏偏宋嘉誉这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跳过来招惹,他反击宋嘉誉还要还,先是磁带后是猫,一巴掌接着一拳,江栩洲简直要气死了。 掌纹里杂乱的厌恶无限生长。 江栩洲讨厌宋嘉誉。 早餐铺的卷帘门哗啦落下,这声响惊的小三花化作斑斓的箭矢消失。 宋嘉誉也讨厌江栩洲。 淞海距离舫安虽不过200公里,但爱好四处云游的江栩洲除了小时候断断续续的跟着外公住,没怎么来过。 他觉得东南这里大都繁华过剩,洋人太多。 他更愿意往北边去,还有西南边,他见过山城的山,一圈又一圈的围着城,好美的。 现在他更不喜欢淞海了。 以后再不来这里了,谁说都不来了。 他想,之后旅游的话还是要去西南边,在潮闷的热浪里啃根冰糕,然后站在一阶一阶摞起来的高梯上,数那些一座座把城围起来的山。 但他爸没让他如意。 挂在墙上的日历一页页的翻,眼看着这个炎热的季节临近尾声,江栩洲以为自己就快要刑满释放了。 可在暑期的最后一个夜晚,宋嘉誉却带着噩耗首次踏进了江栩洲的房间。 他的影子先于身形漫过门槛,嗓音一如既往地清清,对着正往皮箱里胡乱塞衣服的人说:“宋叔叔让我跟你讲,你爸给你转来淞海念完高中。” 宋嘉誉把通知带到就走,留下胳膊僵起的江栩洲独自一人把躯壳藏进角落里,拉起脸黯然神伤。 难怪呢。 他说怎么平时最反对他四处野的人突然就要把他塞来淞海,原来算盘珠子早就打的噼啪响了。 江栩洲冷笑一声。 合着那俩人闹离婚,谁都不打算要他。 怎么?是觉着一沓钱和外公的老宅子能让他活一辈子吗? 他愤愤地要打电话回去质问。 可宋先生家的固定电话似乎不怎么好用,号码怎么都拨不出去。想想,他又借来宋先生的大哥大。 这死贵的东西总比固定电话好用吧! 然而事实上,并没有。仍旧是一连拨出好几次号码都不通。 宋先生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肩头:“小洲啊,你爸他大概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你别气他。” 江栩洲那双眼睛,里面先前用来对峙宋嘉誉的桀骜不逊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一圈红色。 他爸能有什么难言之隐? 无非就是他妈要闹离婚。 他看向宋先生,语气中模模糊糊地有哽咽:“那为什么他就能接您的电话?” 宋先生不解:“嗯?什么时候?” 江栩洲:“说要给我转来淞海念完高中,是刚打的电话吧!” 他笃定。 可宋先生却摇摇头,拿出一封信件:“你爸他寄来的邮件上写的。” 江栩洲把视线转到那份信件上,里面不仅有托付儿子的书信,还有各种证件。 好久之后,江栩洲一声不吭的把大哥大还给宋先生,然后在心里悄悄说宋先生的眼光差,买的都是垃圾货,居然连一通电话都拨不出去。 他拿着那封他爸寄来的信件,把自己闷在房间里一连好几天不出来。 然后在九月一日,他收拾穿戴整齐,跟着宋嘉誉一起被宋先生送去了学校。 他妥协了。 新学校是当地的重点,宋先生找关系用钱塞他进去的,和宋嘉誉同班,一前一后挨着坐。 挨得近,但没接触。 学校里的宋嘉誉比家里的还木,不算上厕所的时间,在座位上能杵一天,手里攥着支铅笔不知道在写画些什么。 他个子不高,什么都遮不住,江栩洲在后头睡醒了一掀眼皮就能看见晃动的铅笔头,晃的人眼珠子直发昏。 相比较下来,江栩洲的交际能力简直不要太强。 这里好像不大流行讲普通话,大家都操着一口纯正的地方话交朋友。 沪语温软,可在淞海待了一个假期,宋先生一家皆照顾他在家里只讲蹩脚的普通话,所以江栩洲到现在还是只能听懂个大概。但尽管语言上不太能流通,可再加上比比划划的,没几天功夫,除了个别那几个只会闷声吃字的书呆子,江栩洲把班里人几乎都熟了个遍,甚至还聊到了外班去。 校服套在身上松垮垮,江栩洲趴在窗口吊儿郎当。 下课铃响是半分钟前,这会儿教室里已经倒下一片。电风扇在两侧墙壁上一边挂四个,扇叶转的哗啦啦,撂在桌面上的卷子往地下飞。 还是好热。 隔壁班的体委终于抱着篮球露面,只见他抬手招呼一声,蔫兮兮地江栩洲瞬间有了精神,两手撑着窗沿就从窗口翻了出去。 他的动静太大,课桌被他的动作带动摇晃,撞在了宋嘉誉的脊背上。 笔尖划出一个弧度飞出去,像漂移的赛车在弯道上留下轨迹,铅芯把一条黑色的线一直延伸到画纸边缘。 宋嘉誉盯着那道失控的弧线,然后同样也失控的校服下摆就扫过了他的耳尖。 始作俑者早已经伙着一行人往篮球场去,压根没注意到自己毁了一幅还未完成的画。 “嘶啦!” 无法再继续的画从画本上撕下来,被宋嘉誉揉成了一团,然后转身放在了刚才撞到他脊背的那张课桌上。 大课间连着午休拢共一个半钟。 时间过半,篮球场上战况焦灼。 小林前天伤了腿,这场只能套着裁判的衫子抱着记分板蹲在场边。 鹅黄的塑料口哨嵌在两片唇中间,一声哨鸣撕破僵持的帷布,蓝白相间的校服裹着跃动的身体,立在三分线外的人唇线抿紧,额角淌出几颗滚烫的汗珠。 虽只是寥寥几个少年之间用来打赌的小赛事,但空气中凝起的紧张感已是厚积薄发。 手上的三分是最后的赛点。 投进了,就扯开衣服撒丫子欢呼雀跃;投不进,脸面就得随着三班未来一周的水费而去。 蓄势待发,江栩洲的视线锁定到篮板,踮起的脚尖暗暗下力。 “哎,看到了吗?三班的那个野小子又让拖到厕所去了。” 两个女生手挽着手从小卖部里出来,面包和牛奶装在塑料袋里,穿过操场时,两人共同把视线往教学楼里扔。 篮球脱离掌心,在半空中画出完美的弧线,然后准确无误的砸进篮筐,篮板被震得作响。 “哦吼!哇哇哇!洲哥牛翻了!” 同队的尖叫着从四面八方一涌而上,小林把计分板随手撂在地上,拖拉着半边腿奋力往这边冲。江栩洲是保住大家钱包的英雄,几人把他围起来,夸赞捧高的话语一句接一句的砸过来,可他的注意力早已经随着那两个女生的话分进了教学楼里。 跟着这帮子混了大几天,江栩洲的沪语能力与日俱增,大概飘一耳朵就能听清楚说的什么。 一句日常的闲暇话把前几天的事莫名勾了出来。 那天他放了学跑网吧,在弄堂里碰见几个穿皮夹克混混模样的人,几个人正嬉嬉闹闹的把个学生往小巷子里拽,瞥见是同校的校服他就多看了一眼,结果却发现面熟。 是宋嘉誉。 江栩洲的好奇心要远大于正义感。 他没打算帮宋嘉誉,跟上去也只是自己跟自己打的赌,他在赌宋嘉誉脸上挨了拳头是会像对他一样说滚开,还是...... 会求饶? 第7章 第六章 球鞋碾过脏污的积水时,巷口的霓虹灯管正巧频闪着亮起,劣质灯箱在潮湿的墙面投下鬼魅的红光,把前方几道人影扭曲成张牙舞爪的怪兽。 “他妈的还敢瞪老子!” 只听为首的那个黄毛骂出句脏话,用打火机似是要燎燃宋嘉誉的校服下摆,金属火机盖上的印花已经褪色到模糊,没法看清是什么。 黄毛一拳砸在宋嘉誉的脸上,为这场欺凌开了头。 随着那群人下手越来越重,江栩洲和自己的赌注已无法辨别输赢。 一片谩骂声和拳脚碰撞的闷响里没有丝毫其他动静。 江栩洲瘪嘴。 原来他不吭声。真没意思。 摁下手电筒的开关按钮,钨丝爆裂的咔哒声震破黑暗,刺眼的冷白光束在昏暗里打成一道笔直的线,精准咬住黄毛的瞳孔。 光斑边缘游动着尘埃,被黄毛的一句脏话惊得乱飞。 “嗯,这样就看的清楚多了。” 江栩洲斜倚在生锈的防火梯旁,手里举着刺痛黄毛眼仁的光源。 那一群刚才还在张牙舞爪的怪物们,此刻停下了手中的暴行,他们的视线在霓虹频闪中收束到一起,汇聚在江栩洲的身上。 江栩洲不畏惧,佯装迷惑道:“都看我干嘛?我又不是来救他的,凑热闹而已,你们继续,不用在意我。” 黄毛凶狠地把手里的烟头扔在地上,啐了一口:“小子,别来找打,赶紧滚!” 江栩洲满不在乎的撇了撇嘴,他晃动手电筒,冷白的光线在黄毛一行人的脸上来回扫动。 “怎么能急着赶人呢?我还没看够呢!”他的语气轻佻,仿佛眼前正上演的是一场有趣的闹剧。 宋嘉誉窝坐在墙边,他的嘴角溢了血出来,头发凌乱地遮住眼睛,随着眼皮下垂的睫毛像是结了蛛网。 忽然,照旧清冷的视线穿过发丝间的缝隙,从地面转移到江栩洲的身上。 江栩洲似是有所察觉,手电筒冷白的光从黄毛杂碎的脸上照向宋嘉誉的脸。江栩洲挑眉:“哎,你又看什么?你不会也以为我会像个英雄一样救走你吧?” 宋嘉誉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鄙夷。 江栩洲用舌尖磨过后槽牙,嘴里漏出啧的一声:“都说让你别看了。”他边说着,边往黄毛一行人走近。 拳头几乎是一瞬间裹挟着风声砸在黄毛的脸上,打的他措不及防。 地上的半截烟头被江栩洲的鞋底碾碎,拿着手电筒的那只手在空中轻巧地甩了两下,语气吊儿郎当:“说你呢,死黄毛,看什么看!” 黄毛踉跄着撞上潮湿的砖墙,后脑勺磕在重金求子的小广告上,夹克的扣子被扯开,内里裹着的校服漏出来大半。 江栩洲发出一声惊喜:“呦呵!同校的啊!” 黄毛朝地上又啐了一口,然后抬眼恶狠狠地瞪着江栩洲:“妈的小赤佬,就是来找事的!” 缓了缓,他站直身子,伸手抄起一旁断成半截的拖把杆,在墙面敲出笃笃的声响,像弄堂口阿婆剁排骨的动静。 “叫你滚你不滚,还敢打老子!今天老子教你认认临浦江朝哪边流!” 拖把杆劈开空气时,江栩洲眼珠子一转笑了,随后只见他忽的张开双臂,活像个被人欺负了的小媳妇般哭喊道:“阿姨爷叔都来看看啊!打人啦!打死人啦!救命啊!” 黄毛一行人皆被他这一下给整懵了。 然而不等他们有反应,弄堂二楼就推开了扇雕花铁窗,穿着真丝睡衣的女人探身出来,操着一口尖刻的方言开口吵嚷:“要死咧!早喊你们不要来这处打打闹闹搞动静,这大好的时光,吵的老娘生意都不得好做!” 黄毛抬头一看,赶忙拽了夹克把内里的校服裹严实。 这女人可不是善茬,弄堂里人人都知道惹了她没好处,黄毛常年在这片游荡,见过她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踹翻醉汉,见过她在街头大打骂她小三的女人,也见过她往兜里揣进学生的退学通知书大摇大摆的走出校门。 黄毛可不想招惹上她。 女人俯身趴在窗沿上,手里夹着烟:“都死远点,再碍了我做生意,当心走夜路的时候酒瓶子碎在头上。” 闻言,黄毛全然没了刚才的戾气:“姐我们现在就走,现在就走。”说完,他又踹了脚还在发愣的小弟,几个人倒退着往巷口挪,然后一溜烟没了人影。 女人又调转了枪头,对着宋嘉誉说:“哎!那边那个装死的小子,等着我来请你吗?” 宋嘉誉没有任何反应,倒是江栩洲接了话:“姐姐你的睡衣真好看!” 烟头在昏暗里化作一星红点从窗口坠下,女人瞥了他一眼,用力把窗户关上,泼辣的女声留在耳畔:“给钱了吗你就看!” 墙角有衣料摩擦的窸窣,混着一声沉闷的咳嗽,是宋嘉誉在昏暗里撑着潮湿的墙壁站了起来。 他的动作带落了一片墙灰,嵌了泥土的指甲在潮湿墙面上刮出五道蜿蜒的暗痕,巷口的霓虹灯光依旧频闪不停,光与光之间断联的时间足够宋嘉誉藏起踉跄的脚步,把咳嗽咬碎在齿间。 所以江栩洲看到的还是自己熟悉的那个宋嘉誉。 江栩洲弯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手电筒,冷白的光线转了一圈再次打到宋嘉誉的脸上:“你的额头在流血。” 回答他的是鞋子踩过积水的声音,霓虹灯光把宋嘉誉的影子拉的很长。 “你不谢谢我吗?” 宋嘉誉停住脚步:“你不来他们也不会打死我。” 江栩洲冷笑:“呵,你还真是......” 舌尖从唇缝间舔过,唾液黏腻的濡湿唇纹,话语被斩成了半截,因为江栩洲不知道要用那个词来形容宋嘉誉。 江栩洲:“我看见那个黄毛的兜里揣着把小刀。” 宋嘉誉:“所以?你以为他们要弄死我?” 江栩洲耸耸肩:“万一呢。” 宋嘉誉忽的在脸上挂起假笑:“那你人真好,还会担心我死掉。” 这突如其来的笑容看的江栩洲浑身不自在,他不由的话锋一转,开口吐槽:“你笑起来好丑。” 宋嘉誉给他回礼:“谢谢,你的每一句话也都很贱。” 再后来,两人分道扬镳,江栩洲照原计划泡进了网吧里,宋嘉誉不知道去了哪里,反正等江栩洲玩够了回到家时,宋嘉誉已经一身干干净净的坐在客厅里看书,家里的其他人皆是日常的状态,好像全然不知发生在宋嘉誉身上的事。 只有江栩洲知道,宋嘉誉最后跟他说:“他们不会弄死我的,给他们钱的人没让他们弄死我。” 这场篮球赛赌约的发起人是隔壁班体委,他心眼子正,向来玩得起,他爸今早塞给的十块零花钱他全掏出来:“呐,不够先欠着。” 江栩洲正回视线,接过钱随手塞进兜里:“我输金可就收一次,要账麻烦的很,下次赌了再补。” 大课间彼时还没结束,江栩洲把自己的钱拿出来添进那十块里,请人吃冰糕。 两块钱一袋的239冻得硬邦邦,小林从冰柜里一连扒出来七八袋,把自己的一袋叼在嘴上,再顺着人手塞一袋。江栩洲付过钱,把239往墙上砸,砸的墙皮都掉下来,冰块才碎了零星,袋子咬开个口子,他把冰碴往嘴里挤。 “咱们班谁老挨欺负?”江栩洲用胳膊肘撞了撞小林。 “问这干嘛?”小林还在奋力砸着239,讲一嘴蹩脚的普通话。 江栩洲耸耸肩:“没什么,就刚才听见人说什么三班的,野小子,又让拖到厕所了。好奇,八卦一下。” 小林终于把239砸碎,一股脑塞了满嘴,冰的嗷嗷呜呜说不了话,隔壁班体委接上话茬:“就你们班那个叫,啧,叫什么来着,宋,宋......” 见他宋了半天都没宋出个名堂来,江栩洲直接接了话:“宋嘉誉?” “哎对对对!就是他,宋嘉誉,咱年级出了名的野小子,老挨收拾就是他了。” “为什么叫野小子啊?” 小林嘴里的动作快,三两下就搞完了一包,然后把手上的黏腻悄咪咪往旁边人身上抹:“他爸妈不是亲的,他是在垃圾堆边上被捡回去的。” 江栩洲把239翻了个滚,顺着密封的印子撕开,用牙刮冰碴下来,舌尖沁开甜丝丝的味道,他的视线瞄去教学楼二楼最右边,只一秒便收回。 被小林抹了手的那人惊跳起,用臂弯钳住小林的脖子:“侧呐!你个小瘪三,上回我妈用皮带抽的我呀!”收拾完小林,他看向江栩洲,接着科普:“七班的那帮子混混平时在学校里嚣张死,老欺负人,挨打最多的就是他。巷子,厕所,有角落头的都是作案地。” 据他们所述,宋嘉誉是个怪人,一个怎么都不会吭声的怪人。 校园霸凌是极具罪孽的存在,人为应对的方法自始至终只有两种:忍气吞声把眼泪关进肚子里,以及蓄势反击纵使结果不了了之。 但宋嘉誉是第三种。 被冷水泼了满身会淡定的走进小卖部里买纸巾,被扔掉学科书就找老师补新并讲一个合理的理由,就连被踹倒在厕所隔间拳打脚踢,也只是安静地扒着墙站起来。 不同于被迫隐忍的那类人,他像是天生就声带残疾的哑巴,皱皱眉头是对感知的唯一表达。 江栩洲:“你们怎么知道他是捡来的?” “隔壁三年级欣欣讲的呀!” “欣欣?”江栩洲觉得耳熟。 小林挣脱束缚,抬手揉揉脖子,五官挤在一起:“三年二班的宋欣欣啦!啊!小赤佬,弄死老子就报警把你抓进去牢底坐穿!” 三年二班的宋欣欣。 江栩洲想,应该不是。 大概是同名同姓吧。 可小林再讲:“就是宋欣欣家捡他回去的,宋欣欣的爸还送他来上学。” “哎,宋欣欣家是真有钱的,我看她爸那个车贵的嘞......” 他们又讲起宋家的车,江栩洲不感兴趣。 首次到宋家的那顿晚饭和宋欣说宋嘉誉不好相处的画面一前一后的浮现。 他真好奇。 好奇那颗被夹走的煎蛋,好奇其乐融融的兄妹情。 也好奇宋嘉誉。 大课间,教室里死气沉沉一片。 瘫在桌面上的人直到上课铃响才一个个慢悠悠地撑起来,浑身都散发着半截脖子被土掩的气息,眼皮子掀不开直打架,头强撑着点两下,可最终还是砸回到桌面。 江栩洲一伙人把楼梯踩的咚咚响,顶着满头大汗赶在了老师进班前跑回来。 篮球落在桌面上,把试卷和书本压住,小林喘着气虚脱的边坐下边对江栩洲说:“篮球是徐浩的。” 江栩洲:“下课了给他吧。” 小林点点头。 大课间过后的第一节课是数学,这无疑是所有人的噩梦。 任课老师拿着教材走进教室,所有人都在心里叫苦连天,江栩洲摇摇热得发昏的脑袋,在座位上坐下,拿起篮球准备放到脚边。 被压扁了的纸团进入视线,江栩洲翻了个白眼,自言自语道:“垃圾就扔到垃圾桶啊,丢在我这干嘛!” 小林从后面拍了拍他:“怎么了洲哥?” 江栩洲:“啊,没事,不知道谁把垃圾扔在我这。” “垃圾?”小林探头过来,瞅见纸团,伸手一把抢过:“别是情书吧!你干嘛揉成一团?” 江栩洲无语:“本来就那样,要不我干嘛说是垃圾。” “是不是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小林边说边拆开纸团,可当他看见纸上的内容时却发出一声迷惑:“嗯?还真不是情书。” 江栩洲:“是什么?草稿纸吗?” 小林把拆开的纸团递回来:“宋嘉誉的画。” 第8章 第七章 宋嘉誉的画? 江栩洲:“你怎么知道是他的画?” 小林:“我们又不是美术专业班,除了他没人干这些无聊的事。” 江栩洲拿回那张皱皱巴巴的画纸,上面确实是无聊的内容,不知道是哪里的风景和看不懂的五线谱,还有一道突兀的黑线。 好像毁掉了这幅画。 好像是自己的杰作。 讲台上传来任课老师让大家翻开课本的声音,江栩洲把画纸重新揉作一团扔进桌兜里,然后抽出课本打开在桌面上竖成屏风,一个哈欠打出来,他把眼皮往一起粘准备赴周公之约。 额角贴上冰凉的桌面,可没过多久就被皮肤的温度捂热,校服袖子皱巴巴地堆在臂弯,腰硌着椅背的边缘。左手压在右臂下,没多久又换了右手压在左臂下,江栩洲觉得怎么都不舒服,腿在桌子下也放不好,伸直了会踢到前桌的椅子,蜷起来又会顶到抽屉底部。 当第五次调换左右臂的承重顺序时,江栩洲猛地直起腰,后脑勺撞上旋转风扇投下的光影栅格。 他叹出一口燥热的气,用手扯平校服下摆。 算了,不睡了,假装好好听一节课吧。 数学课本摆平压在手下,江栩洲的视线向前投,彼时他才注意到前排的座位还空荡荡。 又想起那两个女生的话。 不会被打死在厕所了吧? 这想法一出,江栩洲瞬间就骂自己有病,担心他干嘛,上次连谢谢都没有,而且他自己也说了,那群人不会打死他的。 可是小林他们讲,七班的那帮子人对他是特殊待遇,如果不是还有法律,早就花圈送到家门口了。 江栩洲把唇缝抿成一条直线,一时精神恍惚地举起了手。 “老师,我想上厕所。” 等他再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站在男厕所门口了。 叹口气。 真是有病,又来管这破事。 关系有好成这样吗? 他用牙齿咬口腔内壁的肉,心里不知道在寻思着什么。 半分钟后,他走了进去。 廉价的香精味裹挟着霉气扑面而来。 在厕所隔间里所看的这幅景象,是江栩洲没想过的。 球鞋踩在潮湿的瓷砖上。 虽然听过小林他们的形容和比划,也亲眼见过那群人欺凌的场面,但江栩洲以为至少是在学校里,他们会注意下手的轻重。 可现在宋嘉誉就奄奄一息的在他眼前。 这里充斥着刺鼻难闻的气味,那身原本干净的校服上此刻满是污渍,早上他亲眼看着洗的白净的脸也染了青一块紫一块,眼皮肿起来,额角破皮的地方还在往外渗着血丝。 十几岁的少年,很难想象到他在不久前经历了什么,现在就这样安静地窝在角落里,不知道还有没有气息。 “喂……” 江栩洲试探性的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音。 没动静。 他又稍近一步,准备用脚去踢宋嘉誉的小腿。 可当干净的鞋尖刚刚蹭上脏污的裤边,熟悉的清淡嗓音就毫无预兆的漂浮着融进空气里。 “再不收回去你的脚,我就会给宋先生看我的伤,然后说是你干的。” 宋嘉誉掀开自己已经肿胀成紫色的眼皮,冷淡的视线从那道狭小的缝隙里钻出来,落到江栩洲的身上,由上至下,最后在眼睛里驻足,同白色的光点融城一团。 江栩洲悻悻地收回脚,神情恢复到先前的困意缱绻,把右手揣进裤兜里,以上视下的迎接住面前人放来的视线。 还是熟悉的那股冰冷。 空气瞬间凝固在两人视线的交界点。 好一会儿,这场爆发在眼波里的僵持战,才在宋嘉誉收回视线后结束。他用手扒着墙往起爬,但似乎是扯到了哪处的伤口,眉头拧成个疙瘩。 “嘶......”通常在安静的环境下,一些细微的声音都会被无限放大。 江栩洲想,他怎么能算是一声不吭呢?这不是还会倒吸凉气。 宋嘉誉扶着墙起身的动作像慢放的磨默片,几近半麻的舌尖伸出来舔掉唇瓣上快要干涸的血液,丝丝腥甜的味道在口腔里扩散开来,最后消失在舌根底。 "让开。" 已经抱起看戏态度的人听话的让开道路,看着那具摇摇欲坠的身体路过自己走到窗边,缠满困意的目光紧随其后。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宋嘉誉,把一举一动都录入眼睛里。 宋嘉誉慢慢走到窗边,然后踮起脚尖把手伸出窗外,随后拽进来一个圆鼓鼓的塑料袋子。他背对着江栩洲,毫不避讳地直接褪去沾满污渍的衣衫,露出了漂亮的背骨。 像一幅精致的画卷被揭开了面上那层颜色丑陋的布,一双蝴蝶骨像画卷上栩栩如生的蝴蝶。 窗外的光落进来,那是一只金色的蝴蝶。 江栩洲只觉得挪不动视线,喉结下意识滚动,像卡在生锈齿轮间的滚珠,碾的咽喉内壁疼。 蝉鸣好像一直都刺耳,宋嘉誉的脊骨弯成一道绷紧的弓,在水池边俯下身。水龙头被扭开的瞬间,水流声哗啦啦,用手接一捧,宋嘉誉把水浇在自己身上。 水管在外头经过烈日长时间的暴晒已经变得滚烫,水流出来是温热的,淋在伤口上冲掉污血时温温柔柔。 当透明的水柱第四次撞碎在掌心时,身上暗红的血渍已经被晕染成浅粉色的水墨,阳光斑驳的落在背部,照清了脊柱第三节上淡青的旧疤。 “哐当!” 污浊的旧校服被团成球扔进垃圾桶里,铁皮桶发出的声响惊醒了出神的江栩洲,桶沿有处褪了色的红漆豁口。 看着宋嘉誉那一身新换的干净校服,江栩洲不禁面露讥讽。 难怪那天他一身干干净净的出现在家里,原来是挨打挨的习惯了,校服都有备份的。 很稀奇。从没见过这样的人。 之前在舫安的时候,江栩洲算不上是乖孩子,跟着那帮子狐朋狗友们没日没夜的潇洒。 那帮子是实打实的混账,但江栩洲的金丝笼里养着恰到好处的叛逆。家里有钱,他认自己是少爷,尽管也混账的没边,但从不碰沾血的弹簧刀,他一直都是旁观者,既能玩乐还不脏手。 所以他的这双眼睛踩着破啤酒瓶的碎片见过各种人,看过各类面对拳脚暴力的态度和言语,像宋嘉誉这样不惊面色,安之若素的还是头一个。 像谁来着? 哦,红楼里的柳湘莲。 素性爽快,不拘细节,酷好耍枪舞剑......像吗?不知道。说不上来哪里像,但江栩洲就是觉得像。 只是不知道柳湘莲是不是也有一双漂亮的蝴蝶骨。 宋嘉誉好像变得越来越有意思了。 “你” 清淡的嗓音重新浮进空气里,宋嘉誉转身朝这边走来,他站到了江栩洲的眼跟前,纸巾细细擦过眉眼,刘海有些长,把那双晦暗不明的眼睛遮了大半。 像,他像柳湘莲。好看。 “我不想宋先生知道这些事,你得保密。” 宋嘉誉把请求的话语讲得生硬,讲得不容拒绝。 江栩洲的视线穿不透那层薄薄的刘海去撞他的视线,嘴巴突然干涩难耐,舌尖伸出来舔舔,然后转身离开。 下午的第二次下课铃响,室温已经突破新高。电风扇的开关扭到了底,一排四个电风扇转的头都要掉下来,困倦的瞌睡因子席卷过整个班,五十几个少男少女无一幸免。 两节课拢共睡满一个半钟,江栩洲的脑袋又昏又沉,掀开眼皮,眼前那根勤奋的铅笔仍旧不知疲倦。 小林从后面扔来根盐水冰棍,方向没控制好,江栩洲的脸蛋子上措不及防的挨了一下。 冰棍落进怀里,包装袋上浮着的水珠渗湿了校服短袖,江栩洲揉了揉被打到的地方,眯起眼睛转头把带着怒意的视线钉在小林身上。 “洲哥别打!请你吃冰棍呐!” 铁质凳脚刮过地面的声音是小林准备逃跑的伴奏,眼看着江栩洲作势就要站起来,小林一边身子往后趔一边为自己辩护着。 江栩洲:“请我吃?我以为你玩飞镖呢!” 小林嘿嘿一笑:“没把控好没把控好,下次注意。” 江栩洲拎起冰棍,拿在手里朝小林作出要扔过去的假势,小林嬉皮笑脸,江栩洲白他一眼又拎着冰棍转了回去。 塑料包装袋上的水珠往课桌上坠,洇湿了摊开的数学课本,旁边传来同桌翻动书页的细响,这声音里好像混进了什么杂质。 沙沙。 是铅笔的笔尖在摩擦画纸。 江栩洲歪头盯着晃动的铅笔发愣。忽然,他挺直了脊背,手肘撑着课桌身体猛地往前去,课桌移动的瞬间,冒着寒气的冰棍精准地贴上宋嘉誉的脸颊。 前面的人一个激灵,后面的人重新趴回课桌。 “冰的消肿。” 一直在运作的铅笔终于停工,宋嘉誉静静接过那根盐水冰棍,塞进抽屉里。 外头热浪翻滚,从隔壁跨校区而来的宋欣就站在热浪里,静静地看着那根解暑又消肿的冰棍躺进抽屉。 “哐当!” 她把手里的冰袋扔进垃圾桶,冰块撞到桶壁发出声响,她转身离开,地上的影子好像被烈日融得模糊。 第9章 第八章 捱到放学,宋嘉誉的伤口已经麻到不怎么能觉得痛了,那根冰棍讲真是有点儿用的,透过窗玻璃隐约又模糊的倒影看,眼皮消肿了些许,但青紫依旧明了还没消散。 教室里嘈杂一片,先前那些死气一般的在放学铃响的一刻通通都活了过来。纸屑叫嚷满天飞,前后门早已经被破开,一连好几个冲锋战士扛着炸药包往出飞。 宋嘉誉总是这片嘈杂里的异类。 夹在一前一后的疯闹里,他在座位上细细把老师布置的作业记在本子上,然后把书本笔记摞起来理整齐后塞进书包里,再从书包的夹层里拿出个深灰色的帽子扣在脑袋上。 帽子压下来时,后颈传来布料摩擦的瘙痒。这个动作他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帽檐投下的阴影总能精准地遮住脸上的伤,像宋欣说的那样。 宋嘉誉安静地起身,书包压着生长的背。 后门响开一连串的敲击声突如其来,扭过头去看,原来是有人用拳头把后门砸的哐哐当当。 几个看着流里流气的半吊子靠着门框站的歪七扭八,视线统一都直直往宋嘉誉身上砸。为首的那个黄毛盖顶,校服外套系在腰间,开口直冲冲:“哎!磨磨唧唧的,要兄弟几个等多久?” 宋嘉誉的动作依旧不疾不徐,好像他们来寻的不是自己。 班里的人还没走完,但却安静了不少,几十号人,看热闹的占多半。有的大胆看,有的不经意间偷瞄一眼,只有宋嘉誉这个当事人自始至终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这类欺人者向来嚣张跋扈,绝对受不了被欺者的无视和不作为。 但这群人似乎是已经见惯了宋嘉誉的这幅态度,并没有要进来扯人的意思,只加大音量又“哎”了一声以示催促。 又一声突如其来的声响,是江栩洲在和小林打闹时撞倒了课桌,桌子向前倾斜,桌沿碰上椅背,乱七八糟的书本掉落一地,有一本压在了宋嘉誉的鞋面上。 没人知道这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 小林不知道,宋嘉誉不关心,江栩洲不清楚。 眼珠在眼皮的掩护下碾动,没人发现宋嘉誉的视线咬住了那本压着自己脚的书。 江栩洲看着宋嘉誉,小林偷着瞄黄毛一群人没敢有什么动作。 忽然,楼道传来一阵高跟鞋的声音,紧接着就是班主任厉声的问候:“放学了不回家,都围在我们班干什么?” 黄毛的脸色明显变了。 原本戏笑着的嘴角平下来,他用舌头顶起腮帮子,突然转向江栩洲的视线很不友好。 被打搅了事是让人生气的。 小林瞄见黄毛的神色,暗里碰了碰江栩洲的胳膊,小声道:“洲哥,好像火引到你身上来了。” 闻言,江栩洲先是不明不白的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转头看向后门。 这个黄毛他记得,是那天巷子里的黄毛。 见这道直接对上来的视线,黄毛一口唾沫啐在地上,锐利的目光像是也认出了江栩洲。老师在,不方便翻旧账,黄毛嘴里骂骂咧咧的带着一伙人离开,江栩洲也转回了脑袋。 教室里恢复了原先的嘈杂,小林把倒着的课桌扶正,江栩洲蹲下身捡书。 当手伸向那本还压着人脚的书时,江栩洲顿了顿,他抬起头看向宋嘉誉,嘴巴张了张像要说些什么,大概又是想索要感谢这样的话。 宋嘉誉的视线又在不声不响间离开那本书。 看着江栩洲欲要说话的样子,被压住的脚抽出书底,书包还压着生长的背,他漠然离开教室,身影隐没在刺眼的日光里。 宋嘉誉走后,江栩洲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问小林:“刚才那些人是?” “七班的。”小林把课本作业胡乱的塞进书包里,又说:“洲哥,咱们等等阿成他们一起,估计他们班主任又拖堂了。” 江栩洲把书包甩上单边肩头,站在一旁等小林。 他听着小林的话敷衍地点头,一边手攥着书包带,一边手垂在身侧,指尖轻轻贴着校服裤缝。 他的呼吸带动着胸腔起伏均匀,面无表情,视线不知道飘在哪里。 在凝视着什么。 但他不知道。 好像教室里的温度又涨高了。 —— 宋嘉誉走出校门,预料中的那群人就等在树荫下。 也是,毕竟今天宋欣的冰袋和创口贴还没有送来,他们怎么会善罢甘休。 —— 江栩洲和小林约好了一起打篮球的那几个放学去网吧,几个人从出校门开始就打打闹闹,他们走老路线,一路上叽叽喳喳的高谈阔论,游戏姑娘球赛什么都聊。 走进弄堂里拐过两处弯,网吧的招牌在不远处向他们招手。 不知是谁开了个什么玩笑,几个少年勾肩搭背的边走边笑,嘻嘻哈哈的声音在弄堂里一路延伸。 此时的太阳往西边坠,整个弄堂被蒙上层青灰的滤镜。 余光里突然闪进个熟悉的身影,消失在另一端巷口的灰色鸭舌帽像片被风撕碎的乌云,江栩洲脱队驻足,视线拐进那端的巷子去追寻。 小林回头叫他:“洲哥,干嘛呢?” 江栩洲的脑子里正琢磨着,被小林叫回神来,喉结上下滚动出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谎话:“啊,突然想起来有点事,你们先去吧,我一会儿就来。” 小林觉得他莫名其妙,张嘴刚想问什么事,就见江栩洲的身影已经窜进了另一边的巷子里。 小林一脸疑惑:“他能有什么事啊?” 一旁几个都摇头:“鬼知道。” —— 老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抖下几片落叶。 宋嘉誉的帽檐压得比刚戴上时要低些,他在巷子里穿行,七拐八拐,行径摇摆不定,似乎不想让人猜出他要去哪处。 直到又拐回被人发现跟踪的那条巷子,他才驻足停下。 “你还要跟我多久?” 突然的一句话,逼停了身后刻意压低声音的脚步,把藏在暗处的人揪了出来。 被抓了包的江栩洲佯装咳嗽的清了清嗓子,开口狡辩:“谁跟你了!咱俩一个家,我回家不行啊?这路就你能走,我走不得?” 宋嘉誉转过身,清清的视线落在江栩洲脸上:“可这条路不回家。” 江栩洲被噎了一下,抬手揉了揉鼻子掩饰尴尬,两瓣唇张了张刚蹦出来一个简短的字音,就被宋嘉誉直接打断。 “我也不回家。” 这句话好像一副封声贴,堵得江栩洲连一个简短的字音都发不出来。 突然亮起的霓虹灯牌在远处明明灭灭,宋嘉誉不想再听江栩洲那些拙劣的狡辩,转身就要走,他的校服后摆在转身的瞬间被穿堂风撩动,影子抚过砖墙上的爬山虎。 “哎!”江栩洲出声妄想叫住他。 可宋嘉誉哪里是会让他如愿的人。他的脚步丝毫未顿,仿佛那声呼喊不过是这巷子里的一阵风,过耳不进耳。 见人不搭理自己,江栩洲往前大步跨出。 在两道影子重叠的瞬间,他说:“你真的不打算谢我?” 影子在砖墙上骤停,天边的最后一缕日光正被暮色吞噬,频闪的霓虹灯牌电路终于崩溃,这端巷子归于昏暗。 宋嘉誉静静地转过身,他反问江栩洲:“你想我谢你什么?” 江栩洲:“好歹我也是救过你两次的人吧!一声谢谢不多吧!” “我用不着你。” 宋嘉誉终于舍得撕碎漠然的假面,他面露讥讽的凝视着面前人。 江栩洲闻言瞬间就来了火气。 呸!真是好心掏出来给狗吃! 可还没等他把火气发出来,宋嘉誉紧着就开始输出:“你不会以为阿雅是因为你的那几句吵吵就出来骂街的吧?“ 一句陡然而出的反问瞬间就把江栩洲燃起来的怒火熄灭一半,但相比较宋嘉誉问出这句话的意义,江栩洲更好奇“阿雅”是谁? “还是说你真的信了她的话?9月19号她可从来都不做生意,这里人人都知道她弟弟在那天被人捅死了。” 原来那天穿好看睡衣的女人是阿雅。 江栩洲不出声,宋嘉誉又摘下能遮住一半脸的灰色帽子,脸上新挂的彩暴露出来。 “刘平才不是会怕老师的人,他巴不得赶紧犯点事好让他那从不管事的父母注意到他。” 原来去叫老师的事不是秘密。 温热的风裹挟着潮湿的气息,宋嘉誉的话接二连三的摧毁着江栩洲自以为是的见义勇为,他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宋嘉誉冷笑一声:“你还像个傻子一样听不明白,你还觉得自己是个英雄。” 江栩洲看见一只金色的蝴蝶被人生生捏死。 “你是多余的。” 好像炸弹被突然点燃了引线,江栩洲猛的攥紧了拳头,宋嘉誉的这句话在耳中同他爸的话融合在一起:你就是个累赘!就他妈多余生你! 宋嘉誉在转身的瞬间被人揪住衣领扯回来,身子重重的撞在砖墙上,江栩洲绷紧的手关节抵在他的喉结处,使得他呼吸困难。 “你再说一遍。” 急促的喘息混在话语的间隙里,手背上的青筋暴起,墙缝里的虫鸣都噤声。 宋嘉誉被抵在墙上,从喉咙里费力的挤出来几丝呼吸,他的脸逐渐涨红,可眼底嘲讽的意味却丝毫不减,反而愈来愈强烈。他扯动嘴角,发出又一声嗤笑,然后一字一顿:“你是多余......” 拳头砸在宋嘉誉的脸上,强硬地让他把最后一个字咽了回去,被带起来的一阵风里好像裹挟着异常的愤怒。 父亲的话在江栩洲的耳朵里无尽繁衍,一声比一声大,一句的字头压着一句的字尾,最后融在耳鸣里,模模糊糊,却又字字都清晰。 “妈的……” 一句脏话从偏了头的人嘴里冒出来。 困兽撕开了锈蚀的锁链。 从前孤儿院的捐赠日里,那些满身名牌的男女们总是把大把钞票拍在桌子上,然后昂贵的香水味就飘了满屋,一句句“狗杂种”这样的话漫天飞。年幼的孩童以为学会了这些话就能变成他们,所以常常躲在角落里用笔在掌心记下这些词汇。 习惯养出来后被带离了孤儿院,然后带进了宋家。 他用宋先生买给他的第一支笔在掌心里写下“狗杂种”,却换来了宋先生的一句拷问:“你知道这支笔多少钱吗?” 宋嘉誉永远记得那天宋先生说给他的话。 “脏话是穷人的佩章,不要用一支昂贵的笔去写低廉的字。” 他不要再变成穷人,所以他再也没有说过脏话。 可是江栩洲的出现好像打破了这个规则。 那句“滚出去”其实并不属于那个夜晚,而是属于两人初见时,用于回应江栩洲的那句“捡来的”。 第10章 第九章 右手攥起成拳头,皮肉碾过墙面粗粝的纹路发力,宋嘉誉猛地直起身来,他抡圆了臂膀把一拳重重的打回在江栩洲的脸上。 “砰!” 铁皮垃圾桶被撞翻,杂乱的垃圾倾泻而出,江栩洲踉跄着跌进垃圾堆里,耳鸣声像蜂群,他爸的话还在耳朵里无尽繁衍着。 宋嘉誉把书包甩在地上,神色突然变得凶厉起来,他向狼狈的人走近,垂下眼俯视着。 “想打架是吧?狗杂种。” 从孤儿院逃出来的孩子不会妄想自己变成那支昂贵的笔,低廉的脏话只是藏进心里,他忘不掉的,就像忘不掉第一次反抗那些嘲讽时,宋先生把他关进房间里反省。 宋先生说,我女儿需要的不是一个不懂规矩的哥哥。 易拉罐被踢开的声响惊动了墙角里的野猫,在铝皮滚过地面的声音里,宋嘉誉蹲下身:“说话啊!是只会说那些要我感谢你的屁话吗?还是说你其实希望我换一种语言?” 耳鸣好像在此刻夺走了江栩洲的听力,他听不清宋嘉誉在说什么,只看到他爸的影子在宋嘉誉的身上附着,他试图把自己抖不停的手攥紧,可是无法。 “滚开。” 江栩洲低着头,低哑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里挤出来的。 宋嘉誉的齿间摩擦出轻蔑的一声啧:“你还真是一张嘴就让人恼火,你这种人就该让宋先生来教育......” 父亲的影子在江栩洲的眼里彻底与宋嘉誉重叠在一起。他突然暴起,猛地揪住宋嘉誉的衣领打断了话语,他把宋嘉誉狠狠掼进垃圾堆里,欺身压住,腐烂的气味迅速将两人包裹。 曾经无数次想要爆发在他爸身上的怒火,此刻都尽数发泄在宋嘉誉的身上。 角落里传来一声野猫的嘶叫。 “教育我?怎么教育?像他教育你那样?” 江栩洲压着宋嘉誉,声音嘶哑得可怕,他的一双眼睛猩红,嘴里发出一声冷笑:“你知道吗?在宋叔叔的圈子里,他们都说你是他随手捡来养的一条......” "汪。" 一声清晰的狗叫陡然冒出来打断了江栩洲的话,他蓦的僵住,难以置信地看着宋嘉誉。 “随手捡来养的一条狗。” 宋嘉誉平静地接上江栩洲没说完的话,就好像是再寻常不过的闲谈,丝毫未在他眼里激起波澜:“不过是人尽皆知的事实,我怎么会不知道。” 江栩洲的喉咙发紧,好像突然就变成了哑巴,说不出话来。 又是这样。 宋嘉誉又是这样一副毫无生气的,像一具空壳。 “那声狗叫是我在孤儿院里学的,去那里的人都爱听这个。宋先生也教我,只不过他把狗叫变成了听话。” 用来作停顿的大概是一声自嘲的音节。 “我以为你也是想听这个。” 我以为你也是他们。 角落里的野猫踩着墙边堆积的杂物几步轻跳越过了红砖墙,巷子里安静下来。 江栩洲还抓着宋嘉誉的衣领,但却已经失去了最初的力道,耳鸣卷着他爸的声音逐渐消失,被替换进耳朵里的是宋嘉誉细微的呼吸。 如果潮湿的红砖墙上挂着块钟表的话,分针大概会往前走上几步。 “是......多余的吗?” 江栩洲身上的戾气不知何时散去,他的声音小幅度颤抖,不知道是在问宋嘉誉还是...... 回答他的是简短的两个字:“起开。” 浑浊的污水从腐烂的垃圾堆里流出,在宋嘉誉的身下蜿蜒,在夏夜的潮气里发酵,地上的影子是被揉起来的纸团,展不开。 见江栩洲仍旧没有动作,宋嘉誉悄悄把手伸进口袋里摸出个打火机来。 咔哒。 火苗窜起的瞬间,橙红色的光在两人交叠的衣料间跳跃,宋嘉誉盯着江栩洲的眼睛。 “你的衣服着了。” 焦糊味漫上来,江栩洲这才惊觉火焰已经舔上了自己的校服下摆,他猛地弹起来,跌坐在地上手忙脚乱的把火苗扑灭。 身上的重量消失,宋嘉誉慢悠悠地用手肘撑地坐起来。 江栩洲的手里抓着已经烧焦的校服衣角,恶狠狠地瞪着眼前这个疯子:“你疯了吗?这把火要是燃起来,被烧死的可不只有我!” 相比江栩洲的惊恐恼怒,宋嘉誉依旧是那样平静:“万一被烧死了才是更好的结局呢?” 江栩洲骂了句有病。 天色愈发暗沉,夜幕已然降临人间,昏黄的路灯亮起,照见飞蛾扑簌簌地撞在生锈的灯柱上。 空气中的焦糊味被风吹散了些。 宋嘉誉从地上站起来,他的校服袖子被污水洇湿了半边,湿腻腻地贴着皮肤,他轻甩两下胳膊,试图把那难受的黏腻感甩掉。 江栩洲的目光紧盯着宋嘉誉。 “再那样死盯着我,就拿碎玻璃扎烂你的眼睛。”宋嘉誉斜睨着看向江栩洲,他用凶狠的话语发出警告。 “你要是真有那胆量怎么不先去撕烂宋欣的嘴?” 宋嘉誉的眼睛里闪过一秒惊讶。 江栩洲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 宋嘉誉:“你胡言乱语什么?!她是我妹妹。” 江栩洲向他迈进一步,挑眉:“是吗?难道不是她告诉所有人你是捡来的,我以为你也是讨厌她的,像讨厌我一样。” 不远处传来摩托车的轰鸣,大灯从巷口闪过,宋嘉誉的脸明一瞬又暗下来。江栩洲突然歪头,横扫而过的光刃不仅劈开了巷子里的黑暗,也让他注意到了宋嘉誉垂落的右臂,一滴鲜红的血珠正顺着指尖滴落。 “你受伤了?”江栩洲轻抬下巴向宋嘉誉示意:“好像在流血。” 闻言,宋嘉誉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胳膊确实在隐隐作痛,低头瞟一眼,回道:“你想补一刀?” 江栩洲点头:“你要这么说的话,确实想。” 宋嘉誉白了他一眼,转身从地上拎起书包往巷口走。 江栩洲见他走,迅速抓起书包跟了上去,边追边欠嗖的调侃。 “哎!讲真你有刀吗?我真挺想给你补一刀的。” 小巷的路坑洼不平,污水积在街边,别人家挂在晾衣绳上的汗衫在夜风里轻轻晃动着,十几年攒起来的潮气把这里窝出了股霉味,混着煤炉不散的焦气就变成了弄堂。 身后传来江栩洲踢开碎石子的声响,一下又一下。 转过拐角,照亮去路的光源变成了橱窗里为精品专开的灯,玻璃上的倒影是浑身汗渍的少年。 江栩洲的白球鞋早沾满泥点,宋嘉誉的校服袖口也垂着方才扭打时扯破的线头。 电车轨道在前方蜿蜒,叮叮当当的铃声夹在百乐门的留声机音乐里,萨克斯的呜咽裹着江面上的水汽,把少年间的沉默泡的发胀。 树影掠过手背,终于看见了家。 宋欣的手要比宋嘉誉的钥匙先打开家门。 她拦在门口,握住门把的手好像攥的很紧,连指甲盖都泛着病态的苍白。 她开口询问两人晚归的原因,可目光和话语却似乎只指向了宋嘉誉,像是某种刻意的关心。 “哥,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 宋嘉誉没理她,错身进门,江栩洲从后面窜进来,把宋欣往屋里推,然后顺手带上门:“有点突发状况。” 客厅里,宋母拿着电视遥控器的手搭在腿上:“小誉,怎么回来这么晚?”她的声音温柔,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扫过宋嘉誉沾着污渍的裤脚。宋先生坐在一旁,手里拿着报纸,视线随着宋母的询问转来落在宋嘉誉的身上。 “老师拖堂了。” 江栩洲凑到宋嘉誉身旁自然地接话,他用左手悄悄盖住了宋嘉誉挂出线头的校服袖口。 宋嘉誉扭头把视线在江栩洲的脸上停留一秒,然后往下坠,落在那只帮自己掩盖事实的手上。 宋嘉誉不明白江栩洲为什么会隐瞒,他以为江栩洲会告状。 宋母并未察觉两人身上带着的异常,点点头,叮嘱他们早点洗漱休息。 就在两人一前一后的准备上楼时,身后又传来宋欣的声音。 “哥,身上的伤要处理上药吗?” 宋嘉誉淡淡的回答不用,径直上了楼,江栩洲则是停下脚步疑惑的转头看向宋欣。 宋欣的视线从宋嘉誉上楼的背影转而对上江栩洲的眼睛,沉默几秒后,她笑着举起手上印着德文标签的药盒,朝江栩洲递去:“洲哥,你要用创口贴吗?” 江栩洲还是决定不把自己的疑问问出口。 “我不用,但我拿上去给他吧。”说着,江栩洲就伸手要去接,可不料宋欣却躲开了。 宋欣那双漆黑的瞳仁直勾勾地盯着他,盯得江栩洲浑身不舒服。 “你不用就算了,哥也不用,他不喜欢别人的好意。” 江栩洲直到晚上躺在床上都没想明白。 他不知道宋欣最后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就像他不知道,宋欣其实躲在巷口的角落里看到了他和宋嘉誉打架,不知道宋欣是故意拿来了那盒创口贴,也不知道宋欣在二楼的阳台上盯着他和宋嘉誉一前一后的回来。 她把秘密隐藏在这个家里,只有一个外来人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