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寻记》 第1章 初遇 又做到那个梦了。 大大小小的齿轮镶嵌咬紧,一圈又一圈地旋转盘桓着,直到变出了大大小小数不尽的门向她敞开。四周一片漆黑寂静,没有人来,也没有什么动物,植物,连沙沙作响的风声也没有,好像天地之大,只有她一个人活着。 太孤单了,没有人来看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什么都没有。 玉珍珍艰难地往前走,从大门钻到了小门里,就像爱丽丝梦游仙境一样,可惜没有兔子伯爵为她引路,直到那股神奇又陌生的力量把她带到了一扇小门面前,把她困在了齿轮之间不能动弹。 就好像快要死了。玉珍珍出现了一瞬恍惚,她忽而就想起了从前在医院,也总是一个人,闹哄哄的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家里的人四处奔走,为付医药费,为她请医生,和她同病房的有一个小女孩,即使生病了也还在学习,被家里的老人表扬了几句,使她郁闷地垂着头,因为她其实是喜欢上课,喜欢学习的,也喜欢和小伙伴撒着欢地跑在操场上,可是总是对比,让她不免产生了点厌学的心理。 就这样日复一日,来来往往的人,不变的事物,慢慢地吞没了她,就似持平的天地线会为小小行星出现偏移,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改变。 偏偏这时候闯进来了一个身穿白衣服的少年,手里拿了一件雕刻龙的信物,和她在书中见过的玉玺很像,背面还写了‘山神’二字。 “你不该来这里的,我送你出去。”他如是说着,把信物交到了她手上,“如果想见我,下一次就带着它来吧。” 玉珍珍被他推了出去,忍不住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玉珍珍的长发飘逸,梦里的她穿了一条洁白的裙子,面容很静雅乖巧,看着就跟哪家有钱的小姐跑出来似的。而另一边的少年穿着休闲制服,蓬松的短发带了分叉刘海,桃花眼下有着泪痣,对她微微笑了笑。 那样的笑,任她见过再多好看的人,也很难忘记,那种熟悉的感觉,掺杂了些许陌生,让她形容不上来。 “我们一定会见面吗?”玉珍珍问他,“我在什么地方,见过你吗?” 少年把信物郑重地送到了她的手边,润泽又泛冷的手感让玉珍珍愣神了顷刻,发觉记忆正在被他抽丝剥茧般地读取。什么事情他都知道,包括她的难过,她不想提及的事情,她不喜欢的颜色,什么都知道了。 他道:“会的,不会太远了,很快就能见面了。” 可是他的名字呢?玉珍珍还在追问他,因为她不相信他们可以见面,这一切都太过巧合了,已经是她梦见他的第三次了,她不相信他会是她的阴桃花。她还太小了,只是听自己家楼上信算命的老人说过一些奇诡的事情,当了笑谈听。 她想把这个梦境做得再长一点,久一点。 但很可惜,很快的,一片寂静,梦醒了。 玉珍珍回到了那个只有她一个人在的寝室,由于身体原因,她被特殊对待了,一个班的人都知道她中药喝多的缘故,身上携带了淡淡的中药味,微苦,让许多班级同学对她都是恨不得远远避开。尽管玉珍珍有张圆脸,笑起来露出两个小虎牙,相较同龄人显得俏皮多了,但除了班主任,大家都觉得她很晦气。 晦气的原因也很简单,玉珍珍越长大就越不想进医院进行所谓的治疗,所谓的打针,吃药,各种住院,各种续命**,是她无比厌弃的。她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死撑。不小心磕碰到了石板上,流了血,玉珍珍哭都不带哭的,咬咬牙挺了过去,自己给自己贴了个创可贴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她最不喜欢的季节是夏天,夏天太炎热了,她总会控制不住地想要吃冷的东西降温,然后到了冬天,就会四肢冰冷。而家里毕竟所处在小的城镇,没有太多钱送她去大城市治病,更因为家族遗传的哮喘并没有办法完全治愈,所以她几乎是在跟所有人对着熬。 她喜欢吃甜的,喜欢在冬天打雪仗,但医生告诉她,连雪都不能碰。 她的过敏源多得数不清,一个赛一个离谱。 玉珍珍记得当时她去医院做检查,医生测完后,和她絮絮叨叨地念道:“切记不能闻花香,不能吃鱼肉,不能碰荤腥,不能吃鸡蛋,不要喝碳酸饮料,少点冷饮,最好不要去碰噢,小姑娘,我这都是为了你好,你的哮喘要是再反复发作几次,命都要丢了。你之前大晚上的被送进来抢救,记好教训,呼吸不上来了吧?戒冷饮,冷的千万别吃,别喝,记好没有?” 玉珍珍皱了皱眉头,一张小脸很不高兴,“我不喜欢喝中药,中药那么苦,每次还不让我出门,我难道生下来就得过着走一天,就离死亡更近一天的生活吗?” “瞧你说的!哪儿有那么严重!”医生赶忙对她道,“小姑娘别想太悲观,只要不该碰的不去碰,就还能多活几年,到冬天了不要去玩雪,打雪仗,堆雪人,什么事儿都没有。小姑娘体质特殊点嘛,大家同学之间肯定会相互体谅的。” 玉珍珍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够做到相互体谅,就比如她的同学在冬天兴冲冲地捧了一捧雪来问她,要不要一起玩,她却碍于身体原因,只能拒绝。 拒绝的时间久了,大家谁也不想跟她一起玩了。 他们都有好朋友,玉珍珍只能闷着头在教室里读书念字,他们撒着欢在外面跑啊,叫啊,玉珍珍只能闷着头在教室里做作业。雪好大啊,冷冷的,裹挟了风吹在身上,吹散了药味,吹不散藏在她身上的少女心事。她讨厌极了,讨厌喝不断的中药,讨厌有人突如其来的关心,讨厌邻里投来可怜她的眼神,她又不是什么物件。 她的母亲玉惜文和她的父亲牧慈在外地工作,把年幼的玉珍珍寄养在了她外婆家照料,很少回来,小小的玉珍珍没有朋友,她不知道怎么和人交朋友,她只会假装笑,但哭的时候很真实。她小时候总是不停地哭,药太烫了会哭,药太苦了会哭,擦破皮了会哭,然后哭久了,她突然有一天发现自己不知道怎么哭了。 玉珍珍慢慢悠悠地从寝室收拾好下去,简单洗漱好后出了门,迎面见到几个来自不同班级的女生笑眯眯地议论。 “哎,你听说了吗?那个来自a附中小学的方南寻要转过来了。” “我噻,真的假的啊?那可是方南寻啊,鼎鼎有名的方南寻,那边的小校草,而且成绩可好了,也不知道会被分到哪个班里,要是分到我们班就好了,嘿嘿,我就可以找他要一个联系方式了。” “我们这边统共就七个班,你说,他会不会转到我们一班来啊?” “转到我们班来就好啦。咦,你说他在a附中小学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转过来?” “谁知道呢,你管这么多干嘛啦,我最近在小卖铺新看到的那个SSR的新卡,出了我喜欢的角色!我比你抢先一步买了,哈哈哈哈!” “多少钱啊?等我今天下课放学了我也要去买,是不是还是那家店?” “五毛一包,你可别去晚了,免得让别的班的那个人抢到了,那个人可作了,还假装自己很有钱似的。” “哦,就那个,小公主啊,不就是家里做点生意而已吗?以为自己多有钱一样。” 玉珍珍忍不住停下来偷偷听了一下。 “五班那个晦气,天天经过她寝室都一股药味,好难闻,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可以搬出去。” “嗐,你别说了,免得戳到她心窝子里了,到时候哭哭啼啼地找老师告状,老师又说是我们的错。” “嘁,就她啊,五毛一包的东西都得让家里人陪着给她买,都快初中的人了哎,整天就知道呆教室里,做题做作业,搞得跟家住老师办公室一样,连个朋友也没有,你说她不会还幻想有什么公主王子,来拯救她吧?” “笑死我了,就她啊。” 玉珍珍虽然有点生气,但她还是不露声色地下了楼,在食堂里面点了几个馒头,喝了一杯豆浆就简单走了。 她不想在吃的上面浪费一点时间,就像医生说得那样,哮喘无法痊愈,但她至少可以反抗一下,可以过出自己想要的人生。譬如什么呢?譬如她可以决定在这个寒假,去痛痛快快地背着父母打雪仗,在冬天痛痛快快地多吃雪糕,她就是要淋雪,跑在雪地里。 再痛痛快快地住进医院吊着一条命,无聊地数点滴液什么时候滴完,什么时候她家里老人口中说的老天来收走她的命,她就可以痛痛快快地踏进天堂了。 在童话书里描写的天堂,里面有好多天使,有长得好看的公主,有很多长相不一的神明,说不定她还可以遇见她家里的祖宗,然后她恭恭敬敬地认个亲,就当认祖归宗了。反正她的父母很少回来,每次回来无非是带了点在外面的特产,一点吃的而已,玉珍珍认为天堂里面的吃的一定比下面好。 她就这样想着,冷脸回了班级,坐在了没有改变的座位上,只是旁边一直空着的座位落了个酷帅的书包。 玉珍珍以为是有人放错了地方,刚想把书包拿起来放到讲台上面去,有一只手就横过来拦住了她,随之而来的是很温和的风,有淡淡的香味。 她一直都是班里第一个到的,还没有人比她来得更早,也没有人会想和她这种人做同桌。玉珍珍冷笑着抬头,不偏不倚对上了一双含带笑意的眼睛,那双眼睛很干净,很清澈,没有多的杂念。 他说:“你好,我叫方南寻。” 外面是下雨天,玉珍珍停顿了一下,没有理他,径直走了出去,错过了他伸过来示好的手。方南寻不易察觉地微微蹙起了眉,随即也和她一起出门,去看细碎的雨点缓缓落在地面上。 他问她:“同学,你也在等人来接你吗?” 他身穿干净的白色休闲服,身高正好比玉珍珍高出了一个头,眉眼里尽是温柔缱绻,眼睫毛低低垂下,整个人散发着股与世界格格不入的气息。 玉珍珍厌恶地看了他一眼,道:“我没有等谁。” 方南寻,不是她们那群女生喜欢的什么校草吗?怎么和自己当了同桌?玉珍珍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要和老师提出换座位的请求。 “是方南寻!” “是方南寻啊啊啊!!!” 方南寻也注意到了窗户外面的喊声,原本温和的神情变冷了,漠然点了点头,就再没有理会。 “他居然和她是一个班的,好遗憾啊。” “真不知道老师是怎么分配的,怎么他们就分到一个班了。” 方南寻没有理会,只是从旁边的地面上拿起了伞,替她撑开,接住了飘盈的雨。 他认真地说:“以后别再淋雨了。” 玉珍珍莫名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她梦里梦到的那个山神少年。 也许只是凑巧而已。 窗外的两个女生更激动了,直接闯进了班里,大胆地对方南寻问道:“那个,方南寻,我们可以加你一个联系方式吗?” 方南寻懒懒地看了看她们,道:“不了。” “为什么啊?”两个女生瞬间就失落了,恨恨地瞪了眼玉珍珍,“我们虽然和你不是一个班的,但我们就不可以要你一个联系方式了吗?” 方南寻的眼神停留在了玉珍珍身上,他的唇动了动,淡淡道:“我只加同班同学。” 玉珍珍莫名地和他对视上了,发现对方眼里的笑意愈甚,那种眼神和梦里山神少年的笑很像很像,但这世上哪里有那么碰巧的事情?什么所谓的山神,都只是书里的神话而已。 这位名叫方南寻的同学,可能是父母公司那边认识的?玉珍珍觉得至少现在,他是在拿自己当挡箭牌。 两个女生显然不满地把怨气发泄到了玉珍珍身上,本来对她就没有多少好感,骂道,“真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手段,你们怎么可能会是同桌呢。” 玉珍珍冷笑了一下,道:“你们喜欢就问他去。” 方南寻的眼神里有明显的受伤,但旋即他就小心地隐藏好了情绪,对她们淡淡道:“我考进来的,座位是老师分配的。” “可是,可是,你在a附中小学成绩那么优秀,你怎么可能才进五班?你应该来我们一班才对。”一个女生情绪激动起来,“你跟她做同桌太亏了吧,你应该跟我们做同桌才对。” 方南寻眼底阴郁了须臾,说:“不用你们管。”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初遇 第2章 崖星 玉珍珍很不解他的反应。 他们两个人素未相识,谈不上朋友,也没有多少交情,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拿她当挡箭牌,又为什么会来到这个班,和她做同桌。 她本来就和大家的关系不是很好,现在这样一闹,别提了。 “不用我们管?”女生的小脾气一下子就被点了起来,“可是我们就是想管!凭什么不来我们班?你的成绩明明那么出色。” 方南寻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片薄荷叶,冷冷的,淡淡的,但又很温和。他慢慢看向那两个女生,眼神平和,里面没有任何波澜,似乎这世上没有什么能够打动得了他,除了那个被他放在心上,从原先不能提及到如今的已然相见的她。山神的寿命有多长呢?大的有千万年,小的如同人类,长着张十几岁的脸颊,被山中精怪推向了人群中,扮作了人类,开始人类的生活,以来补全藏书阁里的人类百科全书。 方南寻就是山神之一,不过是最小的那个。他是两位山神所生的孩子,在幼时对身处重疾的玉珍珍有了怜悯之心,于是替她在山中求取了灵签,想为她延长寿命,所以亲自从山中走了出来,变作人类来到她身边。 “那也是我自己的事。”方南寻说,“你是在置喙我吗?” 玉珍珍往他的方向看了过去,想了想,还是开口道:“你们好吵。” 简单的四个字,让方南寻的眸子里有了期待的神采,在视线的游移交接间,小山神初次尝到了一丝不太一样的情感。 于是他做了一个有违他目前身份的决定,他拉起了玉珍珍的手,往教室的方向走去,没有再理会那两个女生。方南寻顺便锁上了班级的后门,拉上了窗帘。 “我们做朋友吗?” “可以。” 玉珍珍第一次有了朋友,这种感觉很奇怪,她还没有过男生朋友,也没有过女生朋友,总之就是很奇怪。回想起她从前的生活,还从来没有人如此恣意洒脱地做决定,就好像风袭卷而来,令她不禁动容。 那是她所向往的。 玉珍珍问他:“你的父亲母亲,是做什么工作的?” 方南寻微微笑起来,眼神里满是真挚,答道:“父亲是妆造馆里的摄影师,母亲是化妆师。” 玉珍珍想到了自己的父母,一个是做房屋设计的,一个是商人,两个都很少回来,或许哪天自己病死了,都不知道吧。又也许,他们等着自己死呢。 她像极了拖累。 “那他们一定很恩爱。”玉珍珍说,“网上有偷拍你照片的,在一个论坛里,我看到过你父母,长得很好看。” 方南寻来前调查过玉珍珍的父母,两个人都极少回家,他本来想直接搬到玉珍珍的对面,以便更好看护,但又觉得太明显,所以换了个方案。 他故意压了分,转到了她的班级,想来改一改她的寿命,还有那些悲观的念头,他都想改,因为他觉得她可以活得再久一点。 “是吗?”方南寻眼睛眯起来,活像只小猫,“线下真人应该更好看一些吧。等有机会了,我请你到我家做客,你就可以见他们了。他们不在外地工作,不过我家里有两套房子,一套离学校很近,一套距离稍微远一点。” “哦,你家应该很有钱。”玉珍珍状似没有放心上,随口道,“可惜我家里人都很忙,他们在外地上班,很少回来。我家的房子也没有你家的多,平常简简单单三菜一汤就算吃过了。” “听起来很简朴了,如果可以,我也想像你们家那样。”方南寻却记在了心里,清楚地意识到了她一个人的孤独与寂寞。按照神明的年龄,其实这时候的方南寻已经成年了,百岁过一岁,他已经十八岁了,而十八岁的他在尝试渡十二岁的她。 玉珍珍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盯向他,半晌没有说话,直到班门外开始有人走动,她把锁解开,就回到了座位上。他用他们最初相见的眼神怪异地回视了她,起身慢慢将窗帘拉开,顷刻间天光大亮,细细密密的光点打在了桌面上,堆叠的书页都像有闪烁的精灵起舞。 “你们有钱人都这样吗?”她问道,“大宅院不喜欢,偏偏要往小地方挤。” 玉珍珍说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刚进来的丁蓉听了个正着,她不免鄙夷地皱了皱眉,对方南寻热情地凑了过去,高高兴兴地道:“是方南寻!欢迎你来我们班!交个朋友可以吗?我叫丁蓉,是我们班的英语课代表,负责收我们班的作业。啊对了,她是我们班不太受欢迎的……你要不要和苏飞剑换个座位?你坐在我旁边,我们可以相互辅导。” 方南寻摇摇头,道:“座位是老师安排的。” 丁蓉拉他手臂,推搡了一下,道:“那也可以改呀,你跟我坐一桌嘛。” 玉珍珍突然站了起来,攥住丁蓉的手腕强行把他们拉开,使丁蓉吃痛地惊呼出声,叫嚷道:“你干什么啊!好疼!” “他是我的同桌。”她看起来有些动怒,“我不允许你碰他。” 丁蓉难受地活动了下手腕,瞟了眼玉珍珍,又盯了眼方南寻,不敢说大话,只好嘟嘟囔囔地说:“什么啊,明明都是第一天认识,哪儿来的这么大火。” 第一天吗?方南寻似回忆到了什么,勾唇笑了下。 他给她托梦的时候,她还只有五六岁,牙牙学语的阶段已然过去,是交朋友,撒欢跑步了,却只能被困在一个小小的白色房间里,望着时钟指针一圈一圈走过去,直到消失不见。 他遂做了个决定,给她托了个循环梦,一遍一遍地循环,一遍一遍地给她希望,让她不要放弃,让她像小草一样坚强地活下去。 直到等到他。 “谢谢。”方南寻又笑了,“虽然我和她第一天才认识,时间并不算很久,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你给我的感觉就像是认识了很长时间的故友,很熟悉亲切。” 玉珍珍没好气地回他道:“是吗?你想多了,看错了吧。” 丁蓉不可思议地瞪着他们两个人,觉得要不然就是自己疯了,要不然就是自己的眼睛看错了。玉珍珍可是班里出了名的不受待见,不论男生女生都不喜欢她,要不是她的成绩好了点,平均了点,谁会喜欢跟一个满是中药味的做同桌。 方南寻一定是疯了吧,才会和她做同桌,甚至被那种态度,那种语气对待都没有表露出不耐烦。 “喂,你真的要和她做同桌吗?”丁蓉还是有点不甘心,“我们班很多人都想和你做同桌的哎,你为什么就和她当同桌?我可以帮你跟班主任,帮老师说的。” 方南寻的目光落在丁蓉身上,有淡淡的警告意味,惊得丁蓉大气都不敢喘,“我想和她当同桌,不用你来插手管,这是我自己的事。” 丁蓉愤愤地看了他们一下,就抽身走了。玉珍珍困惑地望向了方南寻,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选择开学第一天就和英语课代表杠上,原因还是当同桌如此简单的理由。 事实上他明明可以有更多的选择的,但他选择了自己,选择了班中最不受欢迎的自己。玉珍珍打定了个小小的主意,哪天她到了天堂,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方南寻批一个大富大贵的命,要有很多很多的钱,要非常受欢迎,非常受大家尊重,如果当了明星就会一炮而红,红遍天下。 “以后我罩你了。”玉珍珍说,“他们都不敢和我交朋友,只有你敢,你要是被他们欺负,你就告诉我,我替你欺负回去。” 方南寻垂眸往她的方向瞧了瞧,说:“好。” 他是不会让她去罩着他的,原本他从山林里走出,制定周密的计划,全部是由于他想找她了。所以他选择了先成为让人类小孩会喜欢的存在,然后一点一点靠近她,让她慢慢打开内心世界,帮她慢慢地活下去。 方南寻不是很急,他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相互陪伴,不止在一个小学,还有初中,高中,大学,直到她结婚出嫁,他会来给她当伴郎,变幻样貌地生活在人类世界,直到目睹她安然老去,他就可以放心地离开了。 “等会儿上课,发新书,新课本,建议你做笔记,有不会的可以来问我,我的语文还可以,数学差一点,但勉勉强强还算得过去。”玉珍珍想了想,补充说,“会有自我介绍,你就介绍你的名字,你的特长,简单介绍一下就可以了。” 方南寻颔首,故意延长了对话,“还有什么注意的地方吗?” 玉珍珍抬眼,“你要出风头吗?那你可以多讲几句。” 方南寻笑了,说:“好。” 不多时,班里的人陆陆续续地回到了班中,看到玉珍珍旁边坐着的人都是眼前一亮,纷纷涌来搭话。 “你就是那个重点小学转过来的吧?你长得好帅啊,比我们班里的那个徐风还要帅多了,酷毙了。” “你的学习成绩那么好,怎么来我们五班啊?你应该去一班才对的。” “你喜欢投篮吗?你喜欢踢足球吗?你什么走位啊?你打什么游戏?下课了我可以带你一起。” “你这回入门测,分数多少?我叫……哎哎哎,你拦我干什么?” “我跟你说,我们老师可严了……” “我叫方南寻,是a附中小学转来的,谢谢。可能那天没有发挥好,所以来了五班,还请大家多多指教,我初来乍到,很多都不太熟悉。我会投篮,但不会踢足球,游戏吗?不怎么打,家里管得严。入门测离满分差了一点,不方便透露,不好意思。” 直到上课铃响起,他们才回到了座位。方南寻一直很耐心地听他们问完问题,很耐心地挨个解答完了,从书包里拿出准备好的本子和铅笔盒放在桌上,整整齐齐地摆放好。 前面站的老师拿戒尺敲了两下讲台,一脸肃容地道:“马上上课!我们班转来了一位新同学,大家掌声欢迎一下。” 一片击掌声里,方南寻站起了身,温和地道:“大家好,我是方南寻,今年十二岁。” 少年模样俊俏,眉毛弯弯,眸里犹如呈满春光,薄唇勾起,看起来温和又带些让人捉摸不透的意味。 玉珍珍终于开始认真打量起他来。 好像同龄人里面没有像他这样的,散发着一股与其他人之间格格不入的魅力。 “好了,你坐下吧。”韩伯原示意他入座,旋即开始了一天的讲课。 方南寻偏头往玉珍珍的方向看了过去,问:“好看吗?” 玉珍珍噌一下别开了眼,说:“就还行吧。” 仅仅四个字,却让少年促狭地笑了起来。 想起来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还是小小的,蜷缩在病房的角落里偷偷盯着家里人的方向,明明是伤心的样子,但眼泪没有一滴落下来。方南寻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想到了山林间有一种妖怪,名字叫做崖星,它生长在悬崖边上,经历风摧雨折仍然屹立不倒,是很坚强的妖怪。 就像他要找的人一样。 第3章 梅雨 到了下课,方南寻收拾好了包,停留了片刻等玉珍珍一起过来。 “你不跟他们一起吗?”玉珍珍道,“我还以为你会跟他们一起呢。你不应该只交我一个朋友的。” 方南寻觉得很好笑,拍了拍她的脑袋,“走吧。反正如你所言,我和你交朋友,我也被孤立了,大差不差的。” “还是差很多的,你在a附中小学那边应该有很多朋友,要让他们知道你跟我这种人交朋友,他们会笑话你的。”玉珍珍皱了皱眉,“可是我的学习也不差,我只是身体不好。” “嗯,我知道。”方南寻道,“我不在意这些。” 说完,方南寻就拉着她手腕一起走了出去,顶着外面的太阳,他后知后觉人类的身体毕竟和他们的身体不太一样,在太炎热的环境下是会流汗的,而据他的爷爷所说,人类流出的汗和血是没有区别的,因此方南寻为玉珍珍单独撑开了一把伞。 两个人并肩走在小道上,穿过林子,他听见了有妖怪栖息在树叶丛木间的窃窃私语,好像是在问他什么时候回去。 他的脚步微微顿住,似乎思索了下,对玉珍珍说:“今天我可能陪不了你了,这把伞借你。” 伞中附带的是方南寻自山中找到的吸日月精华而成的天地灵气,对凡人的身体有滋养作用,且可减少病气,延年益寿。 方南寻觉得,虽然自己并不能时时刻刻地盯着她,但当自己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时机,把东西送出去,就可以保护她长命百岁了。 “不用了,像我这样的人,或许能晒太阳都是一种奢求。”玉珍珍说,“你走吧,我一个人走也可以。” 她的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被黑气笼罩的死亡气息。 那是不详的征兆。 方南寻的眼睛从未看错过,但他不能直接使用法术去篡改什么,老山神在他来之前就已经告诉过他。 “阿寻,人类的寿命是有限的,每个人都有他们自己的命数,你作为世间少有的神明,不能擅自干预,否则违逆规则,会殃及的不止你一人。” 但她的梦既然是自己亲手托去的,就理所当然的,应该负责到底。 凡人的书中说,神明救世人。 所以他想来救她。 方南寻仍是强行把伞塞到了她手中,说:“有光的地方难免灼烧到皮肤,带上吧,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了。 玉珍珍的目光有一瞬的恍惚,这样被人关怀的感觉,好像如隔世一般,很久没有体会到了,她边害怕着有人突然地靠近,边渴望有人会来问她,最近过得好不好。 在握到伞柄的刹那,上面残存的余温透了点淡淡的香气。 玉珍珍不由皱了皱眉,对自己可耻的念头冷冷地勾唇笑了起来。 她将伞收了起来,嘴边哼出歌谣:“月儿红,月儿圆,天边云端有鬼来。轻叩首,再叩首,白色绸布往家带。” 诡异的曲调使路过的行人纷纷加紧了步伐,有的人对之投来别样的眼神,有的人径直朝地上吐口痰。 学校其实距离家边的路程不算太远,玉珍珍偏故意拖慢了时间,等她亦步亦趋地回去,看也不用看,就知道原先满心的欢喜又是场空空的错付。 旧得已经生了裂痕的老旧屋子,尘灰簌簌地下掉着,她不得不承认,当初随口提的三菜一汤,是欺骗方南寻的。 前方桌案摆着的赫然是凉得不能再凉的饭菜,老人椅躺着喝多了酒,醉醺醺的亲戚。他的脚边落了很多的酒瓶子,它们几乎贯穿了玉珍珍的所有记忆。 她沉默地把鞋柜上头放置的粗麻袋子拿起来,把酒瓶子挨个扫进了里面,装好。 “你……你回来了……嗝。”大概是听到了动静,冯向晚懒懒地抬起眼皮,迷迷糊糊地道,“吃饭,吃饭,多吃一点,才够养活你的……当的什么千金小姐?你有哪个命吗你,爸妈不要的玩意,又,又短命的,什么都往我这儿扔,我这儿……” 玉珍珍往常通常是沉默地听完,在收拾妥当后把自己的书包放下来,自己把冷掉的饭菜热好吃掉,再去房间休息,等睡好了再起来的。 但是她今天忽然不想忍下去了。 她揪住了冯向晚的耳朵,恶狠狠地一拧,一字一顿地对他道:“我有爸妈。” 吃痛的感觉从身体传来,冯向晚一下子清醒了,登时反手给了她一个响亮的巴掌,骂骂咧咧地道:“贱蹄子,吃的老子的,用的老子的,他妈的还敢反老子。” 话毕,他开了瓶新的酒,向玉珍珍泼去,抓起她的头发就向后仰,“让你闹腾,老子还治不了你了?就是贱,贱命!有病还去读书,贱!” “老子妈的让你横。” 重重的力道压得玉珍珍就要喘不过气,她目眦欲裂,却带着丝丝恶意地笑着,像只不服输的小兽。 “他妈的,就你来劲了?老子告诉你……嗝!如果老子的女儿还在,老子的女儿才会是班里的第一,年级的第一,你们有钱的有什么了不起?没规矩,没礼貌,没教养!”冯向晚摁着她继续扯,“你爸妈不就搁外头做点生意吗,哪儿就比我们过得好了?” 玉珍珍见他难得地提起亡故的人,于是说道:“那要怪就怪,她死得太早了,不然……” 又是一个重重的巴掌。 “凭你也配说她?不要脸的东西!” 玉珍珍奋力挣脱了出去,吃力地揉平被弄乱的头发,掏出书包里面闷着的白色塑料饭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把冷掉的饭菜扫荡进去,拼了命地快步向门口奔去。冯向晚迟来的酒意上头,跌跌撞撞地捡了个玻璃酒瓶子,对着玉珍珍的方向就砸去,口中骂道:“小贱货,你有种晚上别回来!” “不回来就不回来。”玉珍珍低下头把门大力关上,眸子里没有一滴的眼泪可以流出,“反正我也活够了,走就走。” 但是古代的死囚在死之前都能有顿饱饭吃,而她的饭呢? 是泛冷的。 玉珍珍朝离家相反的方向越走越远,最后找到了一个眯着眼小歇的出租车司机,把口袋里揣着用来应急的零零散散的钞票一股脑塞给他,说:“我打车。” 谁会在这个点打车? 年迈的司机再瞅了瞅她那碟发旧的钱,摇了摇头,“孩子,你是跟家里人吵架了吧?发生啥子事跟叔叔说,叔叔给你评个理哦。” 尽管声音是温和的,然而玉珍珍的小脸上没有丝毫的信任,一心只想把他快点打发走。 “我是回家的。” 她记得前面有个小公园,是免费对外开放的,除了周围有建筑楼栋,其他什么地方都很好,很适合静静地吃完饭,静静地飞到天堂去。 司机看了眼玉珍珍递来的地址,笑眯眯地道:“我也有一个孩子,比你小点,很乖很听话的,成绩也好,在外头从来没有惹事生非,总让我们这些做家长的省心。” 玉珍珍把小小的自己蜷缩在了车里,尽可能地汲取着温暖。 “哎,你说这天,好端端的,怎么就阴了,得亏小姑娘你聪明,出门还知道带个伞。” 司机絮絮叨叨的,话跟说不完似的,“好好的,小姑娘你们家住公园里头啊?等得了空,我也去公园逛逛。” 大概过了几十分钟,到了目的地,玉珍珍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好像把伞也带过来了。 如果今天就上到天堂,方南寻那把很漂亮的伞就不能还给他了。 只是那又有什么所谓的呢?反正她今天和冯向晚已经翻了脸,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回去的。 究竟是要在长椅躺一会,还是直接选择去河里泡个冷水澡好呢? 算了,无所谓了,她决定先找个不那么湿润的地方写个纸条,等第二天天一亮,她相信会有过路的好心人来帮她还回去的。 哦,冷掉的饭菜,好像没有吃呢,书里面不是说天堂很好吗?那她就不吃了吧,把它们喂给寄宿公园的小猫小狗,也算是做了一件善事了。 太好了,终于可以了无牵挂地走了吗?在她写完纸条后。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清冽的嗓音一出,玉珍珍就略感遗憾地收回了纸条。面前的男生因跑的太过匆忙,白色衬衫的领口微微敞开,潮湿粘了水的软发垂下,玉珍珍发现他竟是没有带伞的。 堂堂a附中小学的风云人物,怎么会如此狼狈地出现在面前? 她遂反问道:“你又怎么会在这里?也来看风景的吗?” 方南寻是根据灵伞传送来的定位信息追踪来的,因为它感应到持伞的人有危险,可具体的却探查不到。 他原本是在房屋里办理山神事务的,在察觉的时候不顾一切动用了法术,但约莫是用力过猛,在自己穿梭在云端时险些被雷劈中,浑身湿漉漉的,显得格外窘迫,至少是他自己看来。 “我……” 人类的寿命短暂,不是更应该好好珍惜的吗? 方南寻怔怔地注视着她,不解,困惑,两种情绪交叠在一起,他慢慢说:“我朋友在附近邀我做客。” 第4章 南夏 玉珍珍愣神了片刻,心道也是,作为风云人物的方南寻,即使是转学了,也有同校的朋友怀念他们之间的友谊。不像她,不管她想用什么方法,身边都始终没有朋友。 “我看你背个书包就出来了。现在这个点,已经很晚了,不回去吗?”方南寻身上有着淡淡的薄荷香,“你的饭……” 玉珍珍旋即想也没有想就截住了他的话头,“我吃饱了的。” 下一秒,非常不合时宜的,玉珍珍的肚子发出了‘咕咕咕’的声音。 方南寻仔细端详着她,却没有发现任何撒谎的痕迹。 不愧是人类,即使是一个简单得微不足道的谎言,也可以做到如此流畅地说出口。 只是她到底在对她自己的身体做什么呢?幼小的躯壳脆弱不堪,如果放在早几年的深山里面,可是会对神出鬼没的妖精吃掉的。 方南寻很不解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类会对自己的生命不屑一顾。 “你欺骗了我。” “那又怎样。” 无所谓的态度让方南寻有些生气,但他并不想当场发作,只是很认真的,像是商量一样对她说:“如果不好好吃饭的话,你的胃会出问题的。” 哦,但是又怎样呢? 世界那么大,多她一个人,或者少她一个人,都不会发生任何的改变。 如果今天没有方南寻的出现,原本她万无一失的计划就可以实现的。 也许第二天,会有新闻播报说在某天某日的早上,发现了无故落水的女童,而路边的好心人替她联系了什么人,把她送回了家中,告知了亲友。 玉珍珍的眼神骤然变得冰冷,她以审视的目光盯着方南寻。 “我想你会很开心的,对不对?看到我出丑的样子。” 方南寻沉默了一瞬,问她:“为什么?” “算了吧,没什么区别的。”玉珍珍耸了耸肩,“我找不到更合适的理由是你也会碰巧在这里。从我来到学校,再到认识你,每天的生活几乎没有任何改变,没有任何新奇的事情发生,大家只是把我当作隐形人,一个可以随便嘲笑戏耍的工具而已。也许他们说得没错,我的确是个药罐子,而且是一个怪物。” 方南寻摇摇头,在吹来的晚风里,他注视着她的眼睛,“你有想过未来吗?” 不等玉珍珍开口回答,方南寻就自顾自地讲了起来,“未来是美好的事物,至少在我的过去,我曾亲眼见证过时间的变迁,它可以改变的东西太多了,有生死,有……” 熟悉又陌生的口吻,在薄凉的晚上,在没有月亮的夜晚,玉珍珍再次不受控地想起了那个梦境,有个跟现在的方南寻和像的少年,说他们会见面。 时间真的能够改变什么吗? 时间那么长。 玉珍珍从来不相信任何人。 方南寻说:“或许也有我们。但既然……” ‘既然’的后面,他差一点就要把自己的身份告诉给玉珍珍,但还是忍住了说出口的冲动,话锋一转,对她说:“既然降生在世间,也许就是神明赐给你的礼物。” 玉珍珍迎着寒风,冷冷地笑了,“如果你是指疾病和很少回家的父母也是神明赐予的礼物的话,那我宁愿早点去往极乐世界。” “世间没有极乐世界。”方南寻蹙眉,叹了口气,“往往人最向往的,就是他们身上缺失的。你需要的,不是极乐世界,而是情感。情感对人类而言,就像是连接的束带和纽扣,那种被记挂的感觉和被人牵肠挂肚的滋味,会带来蜜糖般的甜,尽管是短暂的,如同昙花,可也能让人类回味很久很久。” “说得好像你不是人一样。”玉珍珍的关注点依旧很奇怪,她积攒多年,不愿被提及的痛点被方南寻毫无征兆地戳穿,仍是装得若无其事,“我憎恶复杂的东西,尤其是情感,它太恶心了,感觉就像黏糊糊的蜂蜜,吃进去是甜的,但一旦用手指沾上了它,如果没有水去洗,就会一直黏在上面。” 方南寻暗暗地在背后摊开手掌,释放出了小部分原始的山神之力,吸引来了萤火虫。 他用神力烘干了身上的衣服,为了不显突兀,没有凭空变出个包,只是把暖好的衣服披在了玉珍珍身上。 玉珍珍伸手摸了摸,觉得方南寻这个人真是奇怪。 莫名其妙就跟他做了朋友,莫名其妙就被他打搅了所有计划,到现在还要莫名其妙地让他看到自己的窘态。 然后她就忽然看到了漫天飞舞的萤火虫,淅淅沥沥的雨就像被人按了暂停键,正在慢慢停住。 “特定的时间里总会产生一些无可挽回的遗憾。”方南寻的声音很轻,就像空中的飘絮,“所以,我只是想在未来能有你在而已。” 那些萤火虫的光缀在了沉沉的夜色里,就似被揉碎的星星点点落进人间。 玉珍珍紧紧盯着那些忽明忽暗的光点,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上的外套,那股淡淡的薄荷香混着草木的清润,竟让她紧绷的肩背松了些。 而雨不知何时已经完全停了,空气里浮着泥土和青草的湿气,凉丝丝地扑在脸上。 玉珍珍迟疑了一下,还是说:“我不懂你什么意思,不需要就是不需要,像我这种人,反正这辈子就这样了,也许过完反倒是解脱。” “咳……” 不远处的咳嗽声引起了玉珍珍的注意,她转过了身,方南寻却在看到来人的刹那皱了皱眉。 少年穿了干净的白色衬衫,身形很是清瘦,眉宇间有化不开的忧愁。 他的面容从某种程度来说像极了方南寻,除了眼睛不大像。如果说方南寻的眼是温和的,能照进世间所有光的,那么这个少年的眼睛就是阴郁不堪的。 他的唇几乎没有血色,是苍白的。 玉珍珍庆幸自己终于能脱身,遂来到了少年在的地方,问道:“喂,你没事吧?” 少年闻声抬头,眸中却似有若无地闪过了一抹嫌恶的神色,被极好地掩饰过去。 但方南寻看了个正着。 显然的,他也是为了劝阻自己来的。 “没事的,你……是被赶出来的吗?咳咳咳……我有家族遗传的疾病……咳咳咳……”少年咳得身体直发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药瓶,倒出里面的药丸吞下去,“没……没关系的,不要紧。” 在没有看清对方意图的时候,的确不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可方南寻管不了太多。 他又一次违反了规矩,给少年中下了往生咒术。 此咒术一旦种下,就是解不掉的,若是被种术的人对种术想保护的人有了什么不该有的杀心,周身法力就会强制禁锢。 然,往生咒术的反噬就是会让种术的神明偶尔会有短暂的失忆。 玉珍珍见他如此,本是想关心一下就离开的,可偏偏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 她不得不承认,或许,大概,方南寻的话是有道理的,人类的生命渺小脆弱,但也是一件珍贵的收藏品,值得用心对待。 不是所有在特点时间里发生的遗憾可以弥补,这也就是为什么,总有某些人想追寻光阴的原因。 “呃……” “时间太晚了。” 两道声音近乎是同时传来,少年略感错愕地抬起头,对方南寻道:“哥?” 他的声音里夹带着咳嗽过后的沙哑,眸里尽是不可置信。 他的哥哥一开始就是为了这个人类而屈尊来了人类世界,现在更是不惜动用法术,来限制他的能力。 要知道,一旦山神被困在了人类世界,就再也回不去了。 他就是好心来阻止这一切的发生的。 只要让那个人类女孩回到她人生的正轨,在应该有的年纪死去,他的哥哥就不会有什么事了。 但哥哥不仅用了山神之力,甚至为了阻止他,施展了那个法术。 那个不可逆转的法术并不是无所不能的。 哥哥如果忘掉了自己的山神身份,彻底融入了人类社会,就回不到山中了。 “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方南寻扶住了他,目里警告意味分明,“方南夏,我记得你身子孱弱,不应该在外面吹太多风。” 方南夏下意识攥紧了衣角,那股灼烧的感觉几近穿透四肢百骸。 “抱歉,哥哥。”方南夏垂眼,遮去了阴翳,“妈妈担心你去朋友家做客过晚回家不安全,所以让我来看看。可能是天气变冷的原因,病才会发作的吧,我就是出来走走而已。” 说罢,他转头打量起玉珍珍,唇畔衔起了一抹笑意来,“她就是你新交的朋友吗?哥哥,看来你在新学校过得很好。” 玉珍珍停留在原地,她可以感觉出好像有什么不大对的情绪正在他们兄弟二人间涌动。 方南寻的脾气怪怪的,可那种温柔是从骨子里散发来的,至于他的这位弟弟,看起来不好惹,像是一汪怎么暖都暖不了的寒潭水。 莫名的,有一种疏离。 “她叫玉珍珍,是我的同班同学,也是我新交的朋友。”方南寻刻意地替她拢了拢披着的外套,“我等会儿会给母亲打个电话的,夜里风寒,要是没有什么事,你早点回去,别受冻了。” 第5章 花火 方南夏的目光在玉珍珍和方南寻身上来回游移,半晌,那挂在脸上的笑意也随之变得淡了几分。 “啊,玉珍珍,很好听的名字呢。”他似乎是故意用了黏糊糊的音调来说话,“真是没想到,像我哥哥这种凉薄的人,也会有所谓的朋友。” 山神是不需要朋友的,他们的宿命就是守护大山里的生灵,不与人类接触。 可是偏偏……有个不该出现的人类,破了例。 玉珍珍莫名觉得方南寻好像对自己有些敌意,这声音不知为何听起来格外刺耳,就好像她原本是不该出现在方南寻眼皮子底下的一样。 “世上没有什么绝对的事情。”方南寻向来温和的语气冷了几分,“我想交什么样的朋友,也是我自己的事情,至于会产生和带来怎样的走向,我心里有数。” 方南夏闻言面上阴霾一片,鞋子轻碾过石子,嘲讽地道:“我亲爱的哥哥,我当然会守口如瓶,就像之前一样。我不会干预你的任何选择,如果你已经考虑过后果的话。我没什么可以说的……只是以前也没见你对什么人真正上心过,到了她这里,就成了朋友了。” 他的话像根针一般,密密麻麻地扎在了玉珍珍的心里。 是的,方南夏说的一点错也没有,她和寻常的女孩子是不一样的,因为她天生就是顽强活着的小鬼,一边消极,一边天真地数着日子过。 活着和死的边界线是什么?颓废地什么事都不做,想一个人待着,又厌倦地想脱离这种状态。 于是玉珍珍想到了死亡就是解脱,但似乎她比较好运,没有那么容易死。 老天爷总是眷顾人的,但偏偏在她最想离开人世的时候,莫名其妙地帮了她。 方南寻仍是带着警惕,抬手揉了揉眉心,语气是一如既往的不容置疑,“她不一样,她是我几年来唯一真心相待的朋友。” 居然是朋友这个词吗? 朋友,它就像冬日的花火,转瞬即逝,并不是能什么长久留存的东西。其实玉珍珍过往的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她没有太深刻的印象去记一件事,感觉从前的自己就留不住任何人,现在也一样。 是的,她拧巴,她没有心。 所以她在这种时候应该保持沉默吗? 可她不想什么话也不说。 “我就是他朋友,我和他关系很好的,要是会遇到麻烦,大不了一起商量着解决就好了,有什么的。”玉珍珍强行把手搭在了方南寻肩膀上,略显僵硬地道,“要你管啊?” 方南寻略感些许诧异地扭过头,似乎是没有料到她会如此,慢慢地漾开了微末的笑意,就连眉眼间也溢满了,是由衷地开心。他不敢去想靠近一个人的心需要多久的时间,会遭遇多长的等待,但至少现在,她为了他说的话,足够他记很久了。 “你!”方南夏恨恨地咬牙,本就苍白的脸愈发难看,“你简直是不可理喻。” 玉珍珍抬眼,笑道:“对,我就是不可理喻,不懂规矩。不过天晚了,你小细胳膊小细腿的,能挨到几点?不如赶紧回去,免得让妈妈担心。” 方南夏神色跟岔了气似的,他嫌恶地看了看玉珍珍,不情不愿地对方南寻吐出几个字:“哥,早点回家。” 方南寻颔首,对他道:“知道了,你先走吧,要是他们问我,就说外出有点事,等办完了就回来,不会耽误太久。等钟点到十的时候,就到了。” 方南夏迟疑了一下,像是确认什么,道:“到十点?这个时间晚了,回来你会……” 他说到这里就止住,看向玉珍珍的眼神更加厌恶了,面无表情地朝相反的方向走了。 玉珍珍颇为疑惑地转过了身,问道:“你家管严吗?” 方南寻蹲下来,一片阴影笼罩盖过了他修长的指,那张原本是在玉珍珍口袋里的‘纸条’也跟着飞了出来,轻飘飘地落在了他的掌心处。少年垂眸仔细看去,白纸黑字,是生命自行选择消逝留下的遗言。 他指尖轻触,温热的手感停留在上面,方南寻在这些密密麻麻的字眼中读到了她所有的内心想法。 不过瞬息之间。 神明就是神明,他们永远有着高于人类的法术和尊贵的身份,所以可洞悉到的事物快于他们。像小孩子会说的我好想死,我想早点离开这个世界,或许对于某些高龄的人类而言是很可笑的,对于稍大一点的神明而言,就是生死有命,不能强求了。 方南寻想,他或许不应该随意窥探一个人的内心世界,但他们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还好,不算严,也不算松。”方南寻道,“我想它是你的东西吧。” 他说着,把纸条展示在了玉珍珍的眼前。 玉珍珍的目光刚触到那张纸条的边角,整个人就像被施了定身咒般僵在原地,过了片刻,她劈手就把纸条夺了过去,掌心也不觉浸出了冷汗,道:“是我的……你偷看了?喂,不知道不能随便看别人的东西吗?你弟弟还好意思说我呢,你自己怎么没被他说的?哦,我知道了,你们是一家人,他当然向着你,而不是我这个外人了。” 那个藏在心底的秘密突然被人掀开一角,难言的委屈,难过,全都席卷上了心头,少女的酸涩,此时正悄无声息地波动着她的情绪。 是的,她是个没有家人在身边的小鬼头。 她总是被他们抛弃。 方南寻其实不怎么想频繁地动用法术,可人类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又是他靠近她,必须得了解的情绪,于是他又破例地使用了法术。 这次他感知到了浓烈的悲伤,是泪水的气味,只是被她很好地隐藏了。 由于几次都用法术的原因,方难寻糟糕地发现好像自己所有的情绪感官都和少女有了连接。 这意味着,从此他就能随时随地地感受到少女所有的情绪了。 他有着一半的欣喜,又有些担忧着什么的发生,看来……他必须得掩饰好自己的表情了。 “当时的雨下得真大,你是一个人出来的。”方南寻道,“没有吃饭,也没有人陪着你,想做什么呢?你想了很多,想到了生老病死,尽管是人之常情,可我想告诉你的,是一旦做出了这个决定,你就回不了头了。眼睛闭上的一瞬间,什么也感受不到了,你闻不到花香,再看不到能蹦能跳的……你真的想好了吗?” 玉珍珍强撑着,道:“你在说什么啊?我就是随便写的,谁会不想活了……这种不负责任的话,你信了啊?” 方南寻看着她,郑重地点头,声音很温和,也很轻柔,“是的,我信了。” 少年执着地问:“所以你能不能别想着死亡?” 玉珍珍被看得不自在,皱了皱眉,道:“我都说了我没有了,你怎么还在乱说话?你这人……” 方南寻没再提,转手就像变戏法一样,递给她一个装有米粥和红烧肉的外卖袋子,道:“送你的。” 她倒不至于吃不起肉,不过是父母送来的钱被亲戚克扣买酒了,因此像肉这种东西,一个月能吃个三四次也成了某种奢侈。她吃的最多的还得是素菜,花生米之类的。 玉珍珍不学坏,也不认输,她不会偷喝亲戚喝剩下的酒,更不会对着亲戚去摇尾乞怜地讨生活,她宁可不喝水,蘸着点盐巴睡,也什么都忍下去。 玉珍珍可以忍受很长时间没什么感情的对待,却唯独接受不了一个人突然对她的好。 即使现在的她需要这份吃食,她也不会白要。 “我不要,你自己留着吃吧……你什么时候买的?你真是奇怪,来之前我怎么没看到你带着它,好像变魔术,突然就出现了。”玉珍珍咽了一口唾沫,背着包就要离开,“我走了,再见。” 恍然失神间,方南寻察觉到他们的距离在拉远,于是迅速地跟了上去,拦住她。 “三个心愿,我和你做交换。”他道,“但不能是负能量的,低迷的。” 三个心愿,仅仅为了交换让她吃一顿饭吗? 世界上怎么会有倒贴的人? 玉珍珍只想快速甩掉他,立刻噌得一下跟脱缰野马似的就跑了,看得有假山也就上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望着不那么高也不那么低,直接鲤鱼打挺就想头着地。 “你跳水吗?” 背后的声音就像阴魂不散一样,就这么又贴了上来。 “想当国家跳水运动员的话,我可以帮你报名。” 方南寻的双手负后,只稍稍地动了动,就让假山附近的树垂落,挡去了后坠的路。 玉珍珍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于是道:“你能不能别跟着我?我这是练跳远。” “跳远往下跳?”方南寻似笑非笑,“我没见过跳远是垂直又倒立的,通常做这种动作的人都是在寻死。” 他手上提着的外卖没有撒,被人不由分说地就给到了她,“跟家里人吵架的话,我想我知道你可以去什么地方。我朋友他们家是开宾馆的,也许我帮你说一声,你去他们家待一晚吧。” 玉珍珍张了张嘴,反驳的话不知道怎么,没说出口。 太古怪了,今天发生的所有事,都太古怪了。 古怪到超乎她的想象。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花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