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暗恋的上司为何这样》 第1章 第 1 章 痛。好痛。 身体上各处负伤的疼痛如一根根尖锐的钢针,密密麻麻地猛戳大脑神经。 黑暗中,鼻尖萦绕着咸湿的血腥味,被束缚的双手胡乱摸向四周,沾了一手粘稠的干涸血迹。 躺在地上身形单薄的男子张了张嘴,还未出声,喉咙里猛地涌上一股黏腻的铁锈味。负伤的身体冷汗直冒,他静静忍了两秒,蓦地吐出一口鲜血。霎时间,由内至外升起一股强烈的灼伤感。 “还装死?” 一桶冰水铺头盖脸地浇了下来,寒冷刺骨。 江珣彻底清醒过来。 不对。据他的记忆,自己已经死了。 那一剑穿心而入,金丹破裂粉碎成齑粉,心头血一滴一滴流干——死得不能再透了。 .....现在我是人是鬼? 莫非是生前作恶多端,死后下了阴曹地府? “你没想到会落在我的手里吧?” 说话的男人长着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实在没有什么记忆点。 怎么看都不像是阎王。江珣松了口气。 男人将一直背在身后的右手甩在江珣面前,袖口空空荡荡——是一只断臂。 “我咒魂门上下四十三人,都是死在你的手上。还有老子这只手,”他凑近了些,表情狰狞,“也是被你削掉的。想起来了吗?” 江珣双眼微睁。 熟悉的断臂,熟悉的话语,熟悉的动作。 ——这不是经历过一次的么?! 水滴顺着江珣的额发无声滴落,恍若隔世的记忆慢慢回笼—— 那时,他作为魔尊的左护法暗中在魔域执行任务,一路探查到了罗刹宗,却因过于深入不慎中咒被捕。而眼前这个少了一只手的男人,是数年前他同当今魔尊四处征战,被他亲手剿灭的一支小门派的幸存者。这人不知得了什么机缘,后又加入了罗刹宗。 一别经年,灭门仇人落在手上,焉有放过之理? 断臂男摸出一把泛着冷光的匕首,在空中抛了两圈,似乎心情很好:“礼尚往来。你削掉老子一只手,老子就挖你一只眼,如何?”说罢,将江珣一直戴在脸上的鬼面面具粗暴地摘了下来。 面具掉落在地上,断臂男保持着半蹲的姿势足足愣了数十秒。 狰狞的鬼面下,是一张清隽苍白的面容。 削瘦的下巴隐隐泛着冷白,睫毛无力地搭在眼睑发颤,嘴唇氤氲开来的鲜血使得整张脸生动夺目。 “......”断臂男心下一动,扯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他将匕首翻转半圈,戏谑地拍了拍江珣的脸:“毁了你这张脸倒是有些可惜了。不如我叫几个合欢宗的人来好了?” 见江珣张了张嘴,断臂男凑近。 江珣的声音含着血气,吐出的字十分清晰:“滚。” 下一秒,江珣挨了结结实实的一巴掌,被打得趴在地上。 “你真以为我不敢动你?!” 他还欲再出手,却被一股力道击飞,看清来人后赶忙爬了起来:“宗,宗主!” 来人着装举止皆是温雅得体。若是旁人看了,还以为是哪位气质出尘的仙修。江珣却清楚地知道,此人是六大魔门之一的罗刹宗的宗主,容玉溪。 “没规矩。这是渊冥宗的贵客,不可无礼。” 容玉溪看着江珣,一副温和笑面:“江护法,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加入罗刹宗,魔尊许你什么,我只会比他给的更多。” 江珣紧闭双眼,像是根本没有听到。 断臂男刚要发作,就被容玉溪抬手制止。容玉溪继续道:“我的罗刹宗与你们渊冥宗向来互不干涉,江护法未经通报,擅自闯入罗刹宗,还打伤了几名门下弟子。” “你既然铁了心要当魔尊的人,那我便向魔尊讨个说法,不过分吧?” 果然又是一样的说辞。 江珣这才睁眼,面无表情道:“此事只是我一人所为,并非尊上授意。” 容玉溪笑得春风拂面:“你还真是忠心。可惜魔尊在闭关,这会可救不了你。”说罢,理了理衣袍,抬脚走出牢房。 子时深夜,明月高悬。江珣睡意全无。 倒不是担心自己当下的处境。若是按照上一世的发展,不消三日,右护法就会带人来罗刹宗。容玉溪仗着魔尊闭关未出,一口咬死他是魔尊的亲信,欲将此推动扩大到两大魔宗之间的纷争,目的是同渊冥宗开出条件——解开罗刹宗不得擅自离开北域的禁制。最终没有得逞。 右护法是个有办法的,同容玉溪周旋了几日,将他救了出去。出去后,江珣指认罗刹宗炼制魔傀一事,虽未有实质证据,容玉溪担心将事情闹大,便不再追究。 是以当务之急,便是保存体力,等待即可。 江珣虽已累极困极,但纷乱的思绪却如织茧一般从四面八方将他紧紧包裹。 ——他真的,重新活了一次。 他自觉阅历并不浅薄,但从未听说过有什么法子,能使得时光倒流、人死复生。 “江珣。” 寂静的四周蓦地蹦出一声音色模糊的声音。 江珣正处在高度警戒的状态,闻此立即低声喝道;“谁?!” “别怕,我在你的识海里,其他人听不见我的声音。” 与此同时,值夜的守卫循着走了过来,四处看了看,见没什么异动,很快又到别处去了。显然什么都没有听见。 江珣将信将疑;“你是谁,为何在我的识海中?” “我会助你重活这一世。” 容不得细问,江珣敏锐地听见外头传来异动。 施法声、打斗声、惨叫声、脚步声,混杂着响成一片,从微至强,由远到近。混乱中,断臂男骂骂咧咧地跑了进来,将江珣往肩上一扛就撒开腿往门外跑:“操了,你他妈还真是个香饽饽。” 江珣被倒吊着,头晕目眩,迷迷糊糊地想:等等,右护法提前来救他了?但,怎么选择了硬闯的方式? 轰——! 没跑几步,耳边迸发出一声巨响。牢房的大门瞬间炸开,掀起一片浑浊的硝烟粉末。 断臂男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后退两步,江珣却在这一片混乱中感受到一股熟悉又霸道的魔气。 江珣全身发凉,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这不可能—— 下一秒,他倏然摔在地上。 方才挟制他的刀疤眼被掀开数十米远,狠狠掼在墙壁上。力道之大使得他整个背部都镶了进去。 江珣蹭了一脸的泥灰,狼狈地抬起头,赫然入目一片绣着玄纹的衣袂。江珣的身体细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来人负手而立,俊雅不群。 他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江珣,狭长的眉目中看不出什么情绪。 正是渊冥宗宗主、当今魔域六宗的魔尊——秦州夜。 江珣强稳心神,艰难开口:“......尊上。” “这么轻易被擒,丢的可是本座的脸。” 耳边响起秦州夜又低又沉的声音。同记忆里一样,充斥着睥睨一切的矜傲和冰冷。 江珣垂着眼,直认不讳,乖顺得很。撑着泥地的手却逐渐发软。 秦州夜。这三个字如一把钝刀,将他这一世尚且完好的心脏捅了一道口子,痛得他虚汗簌簌。有寒风密密麻麻地从衣襟里灌进来,冷得他牙关紧咬。 他还当事缓则圆,不曾想二人的相见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秦州夜目光沉沉,不知在想什么,江珣亦不敢抬头看他,二人之间一时形成了落针可闻的沉默。好在很快被姗姗来迟的容宗主打破。 容玉溪从容不迫,嘴角的微笑:“恭祝尊主——提前出关。” 秦州夜对容玉溪别有深意的道贺未有回应。他漫不经心地看着江珣手上的锁链和身上遍布的干涸血迹,随即轻轻一抬手,那加了特殊咒法的锁链瞬间细沙一般从江珣的手腕迅速褪去。 秦州夜扫了一眼满身泥泞的江珣,突兀地笑了起来,慢条斯理道:“打狗还知道看主人呢?” 容玉溪心下一跳,立即提声喝道:“混账东西!我不在的时候,你这蠢货竟敢对江护法用刑?!” 旋即对秦州夜解释道:“江护法独自一人出现在罗刹宗,许是有什么误会,伤了几名门下弟子。我有事在外,听到消息后想着怕是尊主您有什么吩咐,便交代他们好生礼待,待我回宗亲自与江护法交谈。谁曾想他为了替被伤的同门报仇,竟敢私自将江护法押入牢房动刑。” 断臂男刚从墙里费力扒拉出来,见是魔尊亲临早被吓得跪倒在地,又听容玉溪面不改色地颠倒黑白,哪还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自己明明是受了容玉溪的暗示和纵容才这么做,这姓容的现在却摘得干干净净! 他又恨又惧,欲要开口伸冤。 容玉溪却比他更快,闪身至前,狠狠给了他一个见血的耳光,将他重新镶进了墙壁里。 “姓容的,我操——” 闹剧愈演愈烈,秦州夜被吵得有些不耐烦,皱了皱眉,将目光从江珣身上移开,修长有力的手指在虚空中微微一抬,断臂男便飞也似的吸在了半空中。 复又小幅度翻了翻手掌,一团浑浊的魔气将断臂男包裹在其中。 断臂男发出变形的惨叫:“啊!!!” 细细一看,只见那团魔气中有无数细小尖锐的鲜红血锥来回贯穿着断臂男的身体,一刻不停地带出一道接着一道的血液,却又偏偏都避开了要害。 直至惨叫声越来越弱,断臂男几乎被刺成了千疮百孔的血人,那团魔气才渐渐散去。 秦州夜向容玉溪偏了偏头,侧脸冷淡又锐利:“容玉溪,管好你手下的人。”紧接着,他又抬起手,一道足有小臂粗的血锥极快地贯穿本以为已经逃过一劫的断臂男的喉咙。 “是。”容玉溪神色不变,答得干脆。仿佛那边那个死相惨状的血人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江珣勉强在一旁站了半天,脚下发软,虚虚一恍。 下一秒,天旋地转—— 回过神来,秦州夜一手托着他的脖子,一手抄起双腿,就这么将他抱了起来! “尊,尊上!不可......”江珣决计没料到秦州夜做出这样的举动,脑子腾地一下炸开。 秦州夜一点也没有要与他掰扯的心思,言简意赅地命令道:“别动。”江珣瞬间息了声,四肢僵硬,躺尸似的瘫在秦州夜怀里。 秦州夜抱着江珣的双手极稳,足尖轻点,脚下魔气翻腾,二人瞬间升至半空中,朝渊冥宗的方向飞去。 容玉溪始终恭敬地站在一边,将二人的举动尽收眼底,若有所思地凝视着秦州夜离去的背影。 月光如练,四下静谧,只余耳边呼啸风声。 江珣靠在秦州夜胸前,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秦州夜线条流畅的下巴。他只看了一眼便觉太过越矩,慌忙闭上了眼。不管他再怎么强打精神,负伤透支的身体与连夜紧绷的神经皆是逐渐松懈,直至终于昏睡过去。 秦州夜低头注视着江珣睡熟的脸,微微皱眉,不可一世的冷漠面容上出现了一个可以称之为困惑的表情。 第2章 第 2 章 “江珣,你可愿助我统一魔域?” “是,大人。” “江珣,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左护法。” “是,尊上。” “江珣,待此间事了......我们就回你的故乡看看。” “是,尊上!” “江珣,三日之后是本座的天劫,届时你为本座护法。” “是,尊上。” “江珣,本座会在下月和白沐谦结为道侣,你将请帖发给各个宗主。” “......是,尊上。” “......” 旧时的场景和对话化作一片片碎裂的镜片在眼前快速滚动,江珣心脏阵阵抽动,想大喊却喉咙干涩,想逃离却进退不得。 “江珣,江珣!” “都过去了......江珣。” 又是先前那道模糊的声音,刹时间劈开了混沌不堪的梦魇。 江珣猛地睁开眼—— “哎呦我的祖宗,你可终于醒了!怎么流了这么多汗,伤口又裂开了吗?啧,那帮药修干什么吃的?快把衣服脱下来让我看看......” “只是做了个梦,没事的。”江珣眼疾手快地按住了乔青阳的手,捏了捏眉心,逐渐清醒过来。 乔青阳探着身子仔细瞧了瞧江珣,见他脸色的确转好,这才放下心来。 “你昏迷了五天,”乔清阳叹了口气,“北域那边的形势难道你不知道?你一个人怎么可以如此深入......” 江珣听着乔青阳絮絮叨叨地指责他,心里却涌上一股暖意。上一世,他独来独往,唯秦州夜是从,不是在秦州夜身边,就是在魔域各地奔波,故而知交好友少之又少。 右护法乔青阳就算一个。 乔青阳自顾自地说了半天话,没有得到回应,一转头见江珣含着笑看着他,声音戛然而止,顿了两秒,起身就要朝门外走:“我去找那帮庸医。他们把你脑子给治傻了。” 江珣赶紧拦住他:“我没傻。” 乔青阳折返回来:“那你笑什么?” “想笑就笑了,”江珣诚恳道,“我不能笑吗?” 乔青阳道:“也不是。只是好久没见你这么笑了。” 江珣反驳道:“没有啊。我经常笑呢?” 乔青阳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不一样。”在他眼中,江珣的笑总是浅显又不达心底的,就算眉目扬起,也带着股心事重重的感觉。而方才的笑容,才有了一丝真情实意的放松。 “......”江珣没搞懂乔青阳脑子里的弯弯绕绕,索性问起了最重要的问题:“尊上为何会提前出关?” 秦州夜修炼的心法名万魔血泣。这心法分为十层,秦州夜这次闭关,正是为了突破第九层。 “具体情况我也不甚清楚。只知道尊上应该是被反噬,于是只能强行出关了。” 江珣错愕道:“怎会如此?”上一世,秦州夜此次突破十分顺利。这一次为何会出这样的变故? 乔青阳摇了摇头,继续道:“尊上出关的时候虽然突破了第九层,但是状态并不好。结果得知你被罗刹宗那帮孙子给抓了,立马就去了。”说罢,将手中的东西一扔。 江珣抬手接住。原来是他的鬼面面具。 在罗刹宗的时候局势混乱,他脑子又昏昏沉沉的,压根忘了面具这个事。是秦州夜那个时候拿了回来? 乔青阳拍了拍摸着面具发怔的江珣:“先去大殿吧,尊上在等你。” 渊冥宗。九狱魔渊殿。 偌大的殿中只有一把黑玄晶制成的王座。基座上蜿蜒着密密麻麻的古老图腾,两个扶手由两条蛟龙的骨骸盘绕而成,咬合处悬浮着两颗血魔珠,一颗至红,一颗极黑,在昏暗的殿中时明时灭,小幅度地幽幽震动着。 坐在上面的自然是魔尊秦州夜。江珣与乔青阳一左一右,两侧而立。 江珣方才汇报完此次追查的魔傀一事。 魔傀,即是以魔修为容器炼制的傀儡。魔修一旦被炼制成魔傀,境界修为都会大幅度增加,同时会逐渐丧失主体意识,直至变成行尸走肉一般只会服从控制者的战斗傀儡。十多年前,前一任魔尊被围剿之时,就曾经用过这样万分可怖的邪术,但自其身死之后,这种魔傀便消失匿迹了。 没曾想最近又出现了魔傀的踪迹,此事恐怕关系到前任魔尊势力旧部的残留,秦州夜便命江珣前去追查,一路上寻着踪迹,最终跟到了罗刹宗。 “早看那小子不顺眼了,一个魔修还整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乔青阳冷笑,说得自然是容玉溪。 秦州夜慵懒地倚坐在王座上,手臂随意搭在扶手上,指尖摩挲着那颗通体透红的血魔珠,道:“还不是动他的时候。各宗今年上缴的魔石统计出来了么?” 乔青阳拍了拍手,门外待命等候的几名部下恭敬地捧着盒子鱼贯而入,单膝跪地,逐一汇报。 “渊冥宗,975颗。” “拜月宗,639颗。” “合欢宗,589颗。” “罗刹宗,602颗。” “噬音宗,548颗。” “符幽宗——” 最后一名魔修声音有些发抖。 “285颗。” 殿中的空气凝固了。 江珣眉心也是一跳。 仙修靠天地灵气进行修炼,而魔修靠魔域产的魔石进行修炼。 魔域有一处禁地,名为戮魔渊,封印着十万只被前任魔尊亲手饲养出的穷凶恶极的魔傀。这些魔傀不死不灭,只能依靠魔石的力量强行封印至今。故而六宗每年都需要拿出一半的魔石上缴至渊冥宗,并举行封魔大典,六宗共同参加,由秦州夜将这些魔石的力量转化,加固戮魔渊的封印。 魔石本就稀缺,又对修炼有着很大的益处,故而各宗对每年上交大量魔石一事一直怨声载道。但基于对秦州夜的畏惧,私底下抱怨几句也就罢了,谁都不敢真在这件事上偷摸动什么手脚。数十年来,从未在此事上发生过什么争端——除非谁公开想和魔尊对着干。 然而,符幽宗今年拿出来的魔石足足比先前少了一半,少的那一部分不言而喻——被符幽宗内部私吞了。 这是对魔尊的公然挑衅啊! 殿下几个捧着魔石的魔修噤若寒蝉,额角已经渗出了虚汗,心里默念这位阴晴不定的魔尊千万不要往自己身上撒气。 秦州夜面色不变,平静的面容看不出一丝不悦,轻抬右手,一颗魔石瞬间出现在手中。他将其拿在指尖把玩,语气中听不出喜怒:“魔石真是个好东西——好东西谁都想要,是不是?” 底下有个年轻的魔修,是所有人中资历最浅的,也就前两个月才被乔青阳提拔到本部,闻言下意识抬起了头,正好与秦州夜幽深的目光对上。 强大的气场威压逼得他下意识回答了句“是”,随即又很快反应过来,连忙给自己一巴掌,以头抢地,不断告罪。 “答得好!哪个魔修不想要魔石?资源有限,只有强者才能够占据更多。若是觉得不公,那就是不知不觉中做了待人宰割的鱼肉,只能分点残羹剩肴。” 秦州夜嗤笑一声,说得意味深长,反手将那颗魔石撂在了地上,发出一声清脆声响:“赏你了。” 那年轻魔修万万没想到还能讨到赏,赶忙磕头谢恩。 秦州夜有些厌倦似地,挥了挥手示意这些人退下,却忽然脸色骤变,身体猛然前倾,吐出一口鲜血。 殿中所有人被这突生的变故惊骇到定在原地。魔尊受伤了?难道真如传言所说,魔尊提前出关是因为身体抱恙?这这这,咱们走还是不走啊? 年轻魔修愣了两秒,最先反应过来,站起身来想要查看秦州夜的情况。还未至殿前,就被一道寒光拦住。 ——正是一直没有出声的左护法江珣。 “放肆!都退下!” 江珣将剑从剑鞘里抽出了小半,瞬间爆发出浓浓的杀气。鬼面后的眼睛微眯,如锋利的刀刃一般逐个扫过殿下众人,发出危险的信号——谁再上前一步,顷刻就会成为剑下鬼魂。 年轻修士双膝一软跪了下来,全身如过电一般战栗起来,其他人也纷纷被吓得后退散开,垂着眼睛不敢再看。 这位左护法只效忠于秦州夜一人,平时并不管渊冥宗的具体事务。故而比起工作中接触更多的右护法乔青阳,江珣对他们而言是个很陌生的人。 魔尊身边的一条狗——这是众人心照不宣的想法。 虽然这些年在众多传言中,左护法犹如一把杀人不眨眼的杀戮武器,但因着江珣在秦州夜面前一向顺从寡言,他们这些人逐渐忽视了江珣可怕的攻击性。 局面被控制住了。江珣同乔青阳快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回过头却发现秦州夜抬起左臂,半垂着眸,定定地看着他。 “......?” 江珣有些不解,但也只得硬着头皮顺着秦州夜的意思来。 他弯下腰,将秦州夜的胳膊绕过肩膀,一手拉着手臂,一手架着身体,将高大的男人从王座上扶了起来。 秦州夜身量比他大了不少,旁人看上去,倒像是他被秦州夜揽在怀中。 强大的魔尊此刻虚弱得一点力气也没有,几乎将身体的全部重量都侧着压在江珣身上。头也自然地靠了过去,沉重温热的呼吸一下一下地喷洒在江珣的颈侧,激得江珣差点直接撒手。 ......好像自重生以后,很多事情都往不受控制的方向发展了。 细数上辈子种种纠葛起伏,大多是因身边这个人而起,自己的结局亦是如此。既然有了重活一世的机会,他不会再选择相同的活法。首先,最重要的,就是尽快离开秦州夜——若是从一开始就偏离前世既定的轨道,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 ——可是为何此刻心如擂鼓? 戴在脸上的那张鬼面却掩盖了江珣所有的情绪,和从前无数次一样。 - “是不是江大人的伤......”被召来的医修试探着询问情况。 “是尊上。”乔青阳打断,“想个能快速恢复的法子,五日后的封魔大殿不能出任何岔子。”这边嘱咐完,他才想起什么似的,扭头看了一眼。 殿中,方才那几个魔修眼观鼻鼻观心,跪得很标准。 乔青阳恍然大悟:“差点把你们忘了。” “刚才发生的事,一个字都不许往外提。要是让我知道,有管不住自己嘴巴的......” 众人内心叫苦不迭,哪曾想当个差能惹上这事,纷纷叩头立誓。 “得了。滚吧。” 第3章 第 3 章 魔域西南部多山,群峰突起,隐天蔽日。其中有一座名为西临山,被视作禁地:此山形似一柄斜插的断剑,山体赤黑如烙铁,一眼望去不见草木生机。这座死气沉沉的西临山在今日迎来了一年一度的热闹景象。 山脚下,除了秦州夜,魔域其他五宗宗主已经全部到齐。 “容宗主,听说前些日子,江珣被你的部下所伤?”发话的是符影宗宗主关昊乾。 他在这群人中资历最深,上一任魔尊还在时便已经是宗主。秦州夜上位后对各个宗进行清算,他凭着一手出神入化的见风使舵、祸水东引,最后成了唯一一个没有被更换的宗主。因此,他打心眼里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近些年来同其他几位宗主更是直接连表面功夫也懒得维系,逮着机会就呛人,丝毫不留情面。 容玉溪噙着淡淡的笑:“有些小误会。” “哦?我可听说你那部下把人打得浑身是伤,还被尊主亲手了解了。” “关宗主的消息可真灵——”容玉溪话锋突然一转,意有所指,“关宗主今年修为增进不少,莫非是得了什么机缘?着实令容某羡慕。” 此话一出,其他几个本来事不关己当背景板的宗主同时提起了兴趣。 他们几人一直势同水火,暗地里争斗不断。要不是有魔尊坐镇震慑,怕是隔三差五就要打一架。符影宗今年上供的魔石数量少得可怜——各宗派出去的密探早就得到了消息。容玉溪率先提到此事,其他几人哪有放过的道理?皆是摩拳擦掌地准备加入。 “啧啧啧啧,些许是今年符影宗风水好,魔石产量大增呢。” “哎呀哎呀,天时地利,真是贺喜关宗主了——” 关昊乾冷哼一声,他早就料到这群人要拿此事做文章,但仗着自己修为大涨,丝毫不放在眼里。 一群蠢货,魔域马上就变天了。在这呈口舌之快,可别被自己吐沫星子淹死。 “关宗主胃口真好,但也要看吃不吃得下。”出言讥讽的是在场唯一的女子——拜月宗宗主,林落绯。生得美艳动人,一袭红衣,更显张扬。 关昊乾连头都没动,状似惊讶:“什么声音——哦,这里什么时候轮得到女人说话了?” 林落绯笑容不变:“关宗主是耳朵不好还是眼睛不好?还是眼睛长在了屁股上?” “......” 精彩精彩。其他几位宗主默默后退数步。 关昊乾青筋暴起,抬手就从指尖飞出一张爆破符,却被一柄袭来的长剑以极快地速度斩成一片一片的废纸,在空中簌簌落下。 “多谢江护法。”林落绯半蹲行礼。 江珣微微顿首,算是回应。 事实上,虽然左右护法的职位理论上高于其他五宗宗主、仅次于魔尊之位,但魔域内部从来就不是秩序尊卑导向的权力组织,而是绝对的力量服从关系。又加上魔修本就争强好胜,都是谁都不服谁的性格,是以魔尊不在场时,这些人对江珣经常视若无睹,更谈不上尊敬了。 仿佛只要谁对江珣态度好一点,谁就承认自己低人一等。这么多年都是如此。 有些奇怪的是,江珣本人对此事好像丝毫不在意。 有对他嗤之以鼻的,当着他的面阴阳怪气、甚至于破口大骂的,也有极少数如林落绯这般始终恭敬待他的......江珣的态度始终如一。 既不会因为傲慢不逊的态度而故意向魔尊耳边吹偏风,也不会因为多的那一分敬意而格外照拂——虽然这对他来说都是很简单的事情。 鬼面下清瘦挺拔的青年似乎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情绪,如一潭寂静无波的池水。 “宗主,你做甚么对江珣那么,呃,尊敬?我们拜月宗又不是低人一头。”身后的部下觉得有些失了脸面,忍不住小声抱怨。 林落绯道:“自己的位置和身份是靠自己挣出来的。把别人踩在脚下来凸显自己地位,不仅自欺欺人,而且愚蠢。如果连这个都不明白的话,你觉得哪个宗派风光?我引荐你去就是了。” “......属下知错。” - 西林山巅。 秦州夜坐在密密麻麻的符文中,缓缓睁开眼。以手作刃,毫不留情地对着右手掌心划了数十道又深又长的血痕,手掌顿时血流如注。 他神色冷峻肃然,走向符文中央,将被鲜血浸透的手按压在矗立的那座墓碑,血珠一滴一滴顺着墓碑上纵横交错的细密纹路滚下。 过于高大的墓碑逐渐被源源不断的鲜血染红,西临山轰然声鸣,碎石滚滚而下——竟是山体从中直接分裂,形成了一道万丈深渊。刺耳尖锐的嘶吼与十万根铁链叮当作响的声音糅杂在一起,鼎沸的魔气直冲云霄,牢牢遮住了方才还悬在上空的烈烈灼日。 血祭结成,魔渊大开! 与此同时,山脚下的众人察觉到异动后亦快速结好阵法,等候魔尊完成封印。 出去的部下匆匆赶回,在林落绯耳边悄悄言语了几句:本应同他们一齐布阵的关昊乾与江珣都不见了。 林落绯一双美目眼波流转,难掩兴奋:“呀,有好戏看了。” - “放我们出去......” “秦州夜,我们会成为你最强的战力......” “你难道忘了我们吗......” 一声声嘶哑变调的、仿佛从腐烂的肺叶中挤出来的声音从戮魔渊中传来,试图蛊惑着岸上那个掌控他们命运的男人。 “闭嘴。” 魔音声声入耳,心神被不断搅动侵饶,秦州夜被强行拉入回忆,脸上出现一丝愠怒。 “呵呵,秦州夜,你本来就是和我们一样的怪物......” “来吧,回到我们之间吧......” “本座让你们闭嘴!” 秦州夜猛然回神,伸出淌着热血的右手,爆发的魔气瞬间将悬浮在空中的数千颗魔石融成血红粉末,如沙漏一般细细流在深渊入口那道封印上。 “啊啊啊啊.......!” “痛,好痛!” “秦州夜,你会下地狱的,你不得好死......!” “你总有一天,会回到我们这里来......” 封印的印记逐渐加固,尖声的嘶吼与恶毒的咒骂愈来愈响。 秦州夜压下方才一瞬间的激荡的心神,冷然与脚下的血红深渊对视:“本座和你们不一样。” “无论是从前,现在,还是将来。” 狂妄不屑的话语裹挟在呼啸的阴风中,久久回旋不散。 秦州夜消耗过甚,身躯摇晃了一下,一只膝盖重重砸在碎石地上。 唰唰唰—— 十几只画满古符的血红纸张从四面八方结成阵法,旋转着将他围在其间。秦州夜被一股强悍的力量定在原地。 施法者似乎也没想到这么顺利,本来还紧绷着的神经在确认秦州夜真的中了阵法后松懈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即将成功的兴奋和胸腔内不断攀升的**。 “尊主,这一天我已经等了十年了。”关昊乾缓缓现身,看着半跪在地动弹不得的秦州夜——这个经年累月压在他头上的魔尊,心里说不出的畅快和快意。 秦州夜瞥了一眼得意洋洋一幅大仇得报的关昊乾:“哦,是你。” 对,就是这个该死的眼神——和看路边一只蝼蚁无异的眼神!关昊乾青筋暴起,脸也扭曲起来,他最恨秦州夜这样的眼神!暴怒之下,经年累月形成的恐惧却使他依旧不敢近身,只是一边施法,一边口中不停地咒骂着。 那一张张血红咒符是他献祭了几十名宗门弟子制成的,每一张都凝着极其浓烈的杀意。他为了这一天静心筹备多年,这是一场不会有半分差错的必杀局! 肃杀可怖的气氛中,秦州夜歪了歪头,直直地盯着关昊乾,仿佛看穿了他虚张声势极力掩盖的内心,讥讽道:“你怕我?” 关昊乾恼羞成怒,快速地催动阵法发起致命攻击—— 就在那咒符越来越逼近之时,已经被死死围住的秦州夜突然化作散开的血雾,凭空消失了。 关昊乾失声大喊:“怎,怎么可能!”还未回神,脖子上就抵上了一把冰冷的长剑。 与此同时,方才消失的秦州夜出现了,丝毫不见虚弱颓势,那十几张咒符顷刻间被撕裂成无数条纷飞废纸,洋洋洒洒映入关昊乾惊惧的瞳孔。身后的江珣干净利落地封住他的穴道,未置一词。 原来这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针对他的的陷阱! “秦州夜,你明明被反噬......” “关宗主消息真灵——是他和你说的吗?”乔青阳不知从哪突然冒出来,随手将一个五花大绑的人扔了过来。 正是那日在大殿受了赏的年轻魔修。 “宗主!宗主救我!”年轻魔修顿时鬼哭狼嚎。他明明亲眼所见,魔尊吐血不止,虚弱得必须江珣扶着才能走动,忙不迭告诉了关昊乾,却没想到是这几个人合起伙来演戏给他看。 乔青阳给了他一记爆栗,好心提醒:“别喊了。你家宗主自己都活不成了。” “这里可真热闹。”一道极轻的脚步声由远至近,在几人面前站定。来人纤纤如玉的手中猛然扔出一柄飞刃,直取被挟制的关昊乾。 关昊乾还未反应过来,下半身某个重要部位已经应声落地。 江珣:“......。” 乔清阳:“嘶。” 林落绯笑容明艳地撩了撩长发:“关宗主,女人不仅能说话,还能动手把你阉了——不过,你现在也不算男人了吧?”说罢,她娇俏地冲秦州夜行了个礼,愉快地退下了。 关昊乾后知后觉感到下身传来无可言喻的剧痛,神志不清地开始骂娘。从林落绯骂到乔青阳,又从乔青阳骂到江珣,什么污言秽语都往外蹦,活脱脱一个泼皮无赖。 身后控制着他的江珣动都没动,充耳不闻。 关昊乾越骂越起劲。就在他骂到秦州夜头上的时候,一直没有出手的江珣立即把他的下巴给卸了,抵在脖子上的剑深入几分,留下一道血痕。 乔清阳小声嘀咕:“怎么还区别对待呢?” 秦州夜抬手将大喊大叫的关昊乾扔进了戮魔渊中:“少的那部分魔石,就由你自己补上吧。”关昊乾立刻如被熔炼的魔石一样,身体一点一点化作细沙,融进了封印中。关昊乾和魔傀的惨叫随着魔渊逐渐关闭而彻底烟消云散。 乔青阳刚将一直吵个不停的年轻魔修一掌劈晕,就见江珣掏出来一块纱布,正垂着眼细细地替秦州夜伤痕累累的右手包扎。 区区几道伤痕对强大的魔尊来说真的算不得是什么严重的事。但每年大典结束后,江珣都会不厌其烦地这么做。而一向生人勿近的秦州夜亦会任他施为,好像对此也十分受用。 这两人一个冷一个闷,站在一起的氛围却微妙得很,简直像...... 停停停。不可不可。 乔青阳摇了摇头,停止某种诡异的比喻。 ——区别对待就区别对待吧。 乔青阳最终下了结论。 伺候魔尊大人可不是谁都能干的活,江珣要是走了,这活可不落他头上了? - 且说关昊乾身死之后,先前因为谢尘提前出关而蠢蠢欲动的魔域瞬间安分了不少。 但也只是表面上的风平浪静。江珣去符影宗将关昊乾一派的势力调查了个干净,这一查,牵扯出来的东西可比区区一个宗主反叛要棘手得多。关昊乾的私库中,搜出来一枚落羽状的信签。那是众仙门之首——灵宵宗的信物。 “尊上,属下有一事相求。” 乔青阳刚处理完宗内事务,拿着一把花生嚼得有滋有味,路过内殿却听见江珣的声音。 他停下来脚步,好奇地支棱起耳朵。 稀奇。同僚这么多年,一个这么多年只会唯秦州夜是从的人,竟然会主动提出“请求”? 同样意外的还有王座上高高在上的魔尊。 秦州夜看着郑重其事的江珣,微微挑眉:“允你。说吧。” “属下......请求离开魔域。” 乔青阳手里的花生撒了一地。 第4章 第 4 章 这是一把其貌不扬的剑。 剑柄没有复杂的纹饰,剑鞘被褐色的皮革包裹,经年累月的使用使得它磨损严重。鞘口处有些泛黄,却找不出一丝污垢,能看出平日里被主人擦拭得很仔细。 这把佩剑藏锋于拙,它的名号在魔域却无人不晓——承影剑。那位鬼面护法就是拿着这把剑大杀四方,助秦州夜夺下了魔尊之位。 这把杀戮气息极重的剑此刻安静地躺在剑架上,映在魔尊晦暗不明的眼底。 一阵冷风从窗台扫进来,一旁的乔青阳打了个寒颤。他已经陪着秦州夜对着这把剑站了一个时辰。 江珣真的离开了。 乔青阳曾经以为自己很了解江珣。江珣嘛,尊上在哪里他就在哪里!所以他压根没想到,江珣这次就这么轻飘飘地离开了魔域。虽说关昊乾一事牵扯到了灵霄宗,但是江珣作为一个在魔域一人之下的左护法,有必要亲自跑去仙门调查吗? 乔青阳对江珣的决定持强烈反对,从里到外、由浅及深的分析当今局势,得出“我们要从长计议”的结论。 江珣一边安抚回应表示乔青阳言之有理,一边收拾着要带走的东西。 乔青阳就差抱着江珣嚎啕大哭:你走了我可怎么办啊!别把尊上丢给我啊! 秦州夜性格阴晴不定,难以揣测。嘴角扬起时不一定高兴,眉眼稍沉时更是霎时间跪倒一众魔。这些年,唯有江珣一人能读懂圣意,挡在自己面前遮风挡雨。江珣一走,要是不小心触了秦州夜的霉头,自己顷刻间就会被摧残成残花败柳。 江珣被他的比喻弄得发笑,安抚他,不会的,尊上哪里有这么可怕? 乔青阳泪流满面,面如死灰:有的。 事实证明他的担心还是成真了。譬如此刻—— 两人站在一起,沉默无言。乔青阳偷偷瞄了几眼,拿不准秦州夜是个什么想法。 ——睹物思人?这想法甫一出来,乔青阳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大家都是男人,思哪门子的人? 于是乔青阳更是百思不得其解。 实际上,秦州夜现在很困惑。 变故是从上次闭关开始的。 他在突破的关键时刻却突然心神震动,污浊的魔气瞬间脱离操控、趁虚而入。被反噬的痛处迅速蔓延至全身,他却突然觉得意识从未如此清醒过。就仿佛......心内某一块蒙尘之地,终于清明如初。 脑海中突兀地浮现出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江珣。 嗯? 那个一直跟在他身后、沉默寡言的左护法? 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个人? 这样的情况秦州夜未曾遇到过,强大如魔尊也开始有些迷茫。为了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秦州夜出关后开始注意起江珣。 这位左护法,忠心耿耿,办事得力。说话很少,出剑极快。 好用。听话。无趣。没什么特别的。 他欣然应允了江珣离开的请示,可却发现自己竟开始习惯性地找寻那道沉默普通的身影。 不对。应该是什么地方出错了。 “江珣。” 乔青阳愣了两秒,确定没有幻听后,挠了挠头,道:“尊上,江珣已经走了。” 秦州夜冷笑一声,森然道:“本座知道。用得着你提醒么?本座叫你什么,你就应着。哪来那么多废话。” “从现在开始,你就叫江珣。” 乔青阳愣住:“啊???” “听明白了么?” 乔青阳傻了:“但是我有名字的,这样有点不妥吧......” 秦州夜眼神越来越冷。乔青阳一个激灵,迅速改口:“是。” 很好。这样很好。就应该这样。 秦州夜满意得点了点头。 这个位置上换个人也没什么不同。谁是江珣,江珣是谁,这不重要。 ——过不了多久,一切都会回归正轨。 当晚,被磋磨了一整天的乔青阳趴在桌子上,奄奄一息地给江珣发了个传音符,措辞委婉: 江珣,你快回来吧。我感觉尊上好像疯了。 - 青川最繁华的地段。 “公子,奴家瞧您在外边站了半天,可是要进来坐坐?” 揽客的姑娘犹豫再三,还是壮着胆子、颤着声音上前询问。不怪乎她心里发憷。这位客人一身黑袍,戴着面具,挺拔地站在楼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实在很像是来杀人寻仇的。 覆面之人闻言未答,反而从袖袍中翻找起什么。 姑娘吓得后退一步。却见那人拿出一两银子交到她手上,声音温和:“请问此次仙门招生可是设在此处?” 原来是想入仙门的修士。姑娘心定下来,笑盈盈答道:“是,扶摇宗和玉竹宗这几日都在我们楼内呢。公子且随我进来吧。” 劲风拂过,檐角坠的那几只青铜惊鸟铃此起彼伏地响成一片。 江珣抬起头。这是一座气势恢宏、鬼斧神工的建筑,门楣上悬着一块价值斐然的金丝楠木匾,上书“云外天”。那三个字磅礴如虹,气冲宵天,笔画间蕴着磅礴流窜的灵力,一眼便能看出书写之人修为的高深莫测。 ——正是被称为天下第一楼的云外天。 江珣跟着领路的姑娘走了进去,内里景象更是金玉满楼,好似闯入了仙境楼台。 “方才听说,来的只有扶摇宗和玉竹宗?其他宗派呢?” “公子有所不知,这些年各家仙门大派招收的弟子是少之又少。特别是这几年,大多数仙门干脆闭门不开。到了今年,只剩下扶摇宗和玉竹宗两个宗派——公子,就在那里了。”姑娘遥遥一指,便欠身退下去了。 江珣顺着看过去,果真瞧见两个相隔不远的仙家旗帜,状态却是大相庭径。 提着扶摇的乌泱泱地排了几十人,招生的几个弟子尽然有序地给修士们一一测试灵根资质,时不时从案上拿出一条印有宗门图案的腕绳交给被选中的人;提着玉竹的却是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个招生的弟子,正撑着头昏昏欲睡。 “打扰。请问玉竹宗是在此报名吗?” 昏睡的弟子立刻坐了起来:“公子可是出自哪个世家?” “一介散修,无门无派。” “那可有引荐之人?” “无。” 才打起精神来的人打了个哈欠,随意含糊道:“去那边的扶摇宗,我们人招满了。” 江珣从案上摆得满满当当的数十条腕绳中拿起一条:“信物还在,当真是招满了?” 弟子有些气恼,从江珣手里夺过腕绳:“去去去,没你的份。这每一个可都是有主的。” 江珣追问:“是哪些人?” “说了招满了就是招满了,你有完没完?!” 这边的动静引得一旁扶摇处的修士纷纷侧目,有热心人过来低声劝道:“哎呀公子,你是新来此地吧?玉竹宗不招人的,来我们这边排队吧。” 江珣颔首:“多谢阁下告知。”却站在原地一动未动。 修士见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这个人仍是一意孤行——真是个死脑筋,便也没有再劝。 楼上某间雅座。 “楼主,要不要属下派人请他出去?” 被称作楼主的人执一把折扇,拨开碎玉珠帘,饶有兴趣地瞧着那道挺拔的身影,道:“不用。” 坐在一边配侍的是几个样貌脱俗的漂亮女子,顺着楼主兴致勃勃的眼光看过去,只看见一个覆面的黑衣男子,有些不满:“楼主,这人有什么特别?就是个男人。您都盯着看半天啦。” 男子眯起眼睛,看起来心情非常愉悦。实际上,在这覆面男子进来之前,他都兴致缺缺。 他抿了口酒,目光依然落在那道身影上,微笑道:“男人好啊。” 配侍的众女子:“?” 好在哪??? 一旁待命的下属也是一头雾水。虽说他家楼主风流成性,偶尔也会同几个干净的男清倌寻酒作乐,但那些小倌个个都软得出水,而楼下这位锲而不舍地交涉了一个多时辰,一看就是个硬骨头。楼主什么时候改口味了? 那名玉竹宗的弟子简直要被锲而不舍的江珣气得头冒青烟。什么话都说尽了,这一根筋的依然不肯走,不恼不急地同他商量。 江珣好言相劝:“你可以测我的根骨。或许在下非常适合修仙呢?” “说了不行就是不行,就算你是神仙也不行!给了你一根,腕绳就不够用了!” 忽然,江珣似有所感,抬起了头,与那道紧紧黏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主人对视。 锦衣宽袍,眉目多情,折扇轻摇,风流无双。见江珣看了过来,那人一点没有偷窥被发现了的窘迫,反而镇定自若地微微一笑。 江珣和那道丝毫不加掩饰的炽热目光对视了几秒,率先别开了脸。不消一刻,一名劲衣短打的男人便恭敬地请他上楼一坐。 江珣利落地走入雅间,带得数十串珠帘响作一片。 锦衣公子微微低了低头:“花落衡。幸会。” 虽然江珣没有见过此人,但“花落衡”这三个字实在是远扬三界。 花落衡——正是这座恢弘富丽的云外天的主人,天下第一楼的楼主。这云外天表面上用来会客经商,实际上却是天下分布最广、埋线最深的一股势力。 这位花楼主掌管的云外天独立于各个仙门、世家以及魔域,不与谁攀附结交,自成气候。 没有立场的人才最令人忌惮。 江珣方才已经猜到了七七八八。此时内心暗自思忖,这位花楼主为何突然找上了他?他此行隐匿行踪,万事谨慎,除了秦州夜和乔青阳,无人知道他已经离开了魔域。 桌上布满珍馐佳肴,尽显阔绰。 “请。”花落衡散退了一众黑着脸的女伴,示意江珣落座。 江珣盯着他那双弯着的笑眼,花落衡坦然受之,一副极其无辜的模样。 “花楼主不如长话短说。” “哈哈,何必如此警惕?我只是对公子很感兴趣。” “在下只是个路过的散修,实在受不住花楼主的青眼。” “哎呀,何必妄自菲薄?我一向识人很准。别人看不见的,我却能看得见。” 江珣下意识摸了摸脸上的面具,确认是戴着的。自然不是在魔域的那副,而是先前在人间游历时担心鬼面吓到寻常百姓,便从路边摊位随意买了一具玄色面具。 “公子可知,那玉竹宗每年入选的弟子都是早早就确定好了的世家子弟,寻常人没有引荐,是进不去的。” 原来是这样。 “外人看上去,玉竹宗光鲜亮丽、势头鼎盛,但其不出十年,”花落衡抿了一口酒,随意地仿佛在聊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必定衰亡。” 江珣轻轻歪了歪头,有些疑惑。他近十年几乎都待在魔域,仙门之间的波橘云诡了解得不是那么清楚。可玉竹宗建宗的时间长达数百年,经久不衰,是众多仙门中当之无愧的元老之一,为何花落衡却一言笃定其衰亡之势? “相比来说,扶摇宗是个更好的选择。公子何必执着于一个即将灭亡的门派?” 见江珣不为所动,花落衡递过一杯斟满的酒:“还未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江珣早有准备,道:“在下江以清。” 花落衡继续道:“江公子,我可以让你进入玉竹宗,只有一个条件。” 他收拢扇子,直直指向江珣,一双桃花眼狡诈似妖。 “——将面具取下来。” 第5章 第 5 章 江珣心下警铃大作,面上不动声色:“这很重要吗?” 花落衡撑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他:“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因为你是个很好看的人。” 江珣嘴角微微抽动,一时无言。 传闻中,这位花楼主爱好金币银两,更爱各色美人。只要远远一观,即使对方蒙着头掩着面,也能精确辨出美丑。这自然是从热爱打探各类八卦消息的乔青阳那边听来的。当时他就觉得十分夸张,现在看来,这花楼主识人的本事果然是十分蹩脚。 从小到大,只有他娘亲会笑着摸着他的脸,说上一句,我儿真好看。不过至亲的话向来带着浓厚的感**彩,当不得真。 “你们两个贱民,还敢来这里!” 外面传来乱哄哄地叫骂声,紧接着哐当一声,伴随着微弱的哭泣。 闻声,江珣从窗户望下去,看见楼外已经乌泱泱围了一群人,包围着一个少年和一个女子。 花落衡拉住起身的江珣:“江公子还是不淌这趟浑水的好。” “为何?” “这是从陵泉来的难民。去年六月,那边发了洪水,田地被淹了大半。陵泉本来就是个七分山水三分田地的小地方,到了该收作的时机几乎是颗粒无收,百姓只能靠着余量勉强撑着度过了年关。” 江珣皱眉:“在陵泉坐镇的仙门为何不管?” “仙门?打打坐修修道在行,丰年灾年他们可不管。看着实在撑不住了,怕灾民暴乱坏了他们的名声,搞了几场祈福。那些个故弄玄虚的经书道文就是在嘴里念千百遍,也化不出一颗能填肚子的白米。” 花落衡语气不掩嘲讽,将折扇展开轻轻晃了晃。 “眼看事态压不住,掌门不得已将情况上报给了灵霄宗。那边的意思是,从世家中调度一部分粮运到陵泉以解燃眉之需。世家大大小小都受过仙门恩惠,就算再不情愿也不会拂了灵宵宗的面子。只是僧多肉少,加之被淹毁的田地今年产量依旧大大减半,那些世家反应过来调度粮食一事是个无底洞,渐渐不再上心。陵泉百姓走投无路,只能拖家带口去别的地方寻活路。” “所以他们是逃来此地的难民?” “是,也不是。他们的确是陵泉的灾民,但是是被当地人驱逐的——因为那女子身上带了一道罕见的印记,又因为名字里带了“锦”,和覆灭的前朝王室的姓氏‘景’同音,被视作不祥之人。现在陵泉那边的百姓都认为是她将灾祸带给他们,赶走了这对姐弟。” 江珣大概猜出是怎么一回事了。陵泉的百姓容不下他们,难道青川的百姓就容得下? 见江珣若有所思,花落衡继续道:“还有人联名上书给仙门,要求处死那女子。仙门别说出手相救了,就是为她说句公道话也不敢。一旦牵扯到前朝王室,现在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势力分布或许又要被撼动。所以我说,你还是不要沾上此事为好......” 唰—— 话音未落,江珣已经打开窗子轻盈地跳了下去。 “......”合着白说了。 花落衡也不恼怒,反而饶有兴致地倚在窗边看着一跃而下的江珣。 “你这小畜生,偷过一回还不算,今天还敢来?!老子今天一定要打死你!” 一个面相狰狞、下人打扮的男人满面通红,像只斗志昂扬的斗鸡被掐住了脖颈。他抄起一根木棍,狠狠挥向蜷缩在地上的少年。自始至终,一名穿着富贵的中年男子站在他的身后,未发一言,冷冷旁观。 啪!棍子被一股外力拍飞。这道力度控制得很好,既刚好让棍子脱手,又不会使人受伤。下人愣了两秒,抬眼见一黑衣青年将少年拉起身来。 少年瘦骨嶙峋,身上裹着的粗麻衣服打着补丁,破破烂烂的像个小叫花子,一双眼睛却明亮得惊人,直直地瞪着男子。 围观的群众见江珣从云外天中飞下来,宛若神仙降世,心道是哪位来此游历的仙门修士,纷纷道:“这位仙长初来此地,可能不了解情况。”“是了,陵泉的灾祸皆是由这个女人而起,现在又想来祸害我们!” 中年男子上前一步劝道:“这位仙长,此事还是不要插手。这是两个不祥之人,上次放他们一马,哪曾想今天这小子又来偷东西了。” “我没有!”瘦弱的少年突然高声喊道,“那明明是已经不要的了,我没有偷!” 江珣看见旁边有个已经打翻了的木桶,里面装着的估计是客人剩下的饭菜,散发着一股无法忽视的馊味。 想来只是这名少年搜罗了些各家客栈将要倒掉的食物。寻常的叫花子经常干这事,反正也是馊了的东西,便也不会有人计较。可这两姐弟打一开始就是“戴罪之身”,自然做什么都是错的。 “你还敢狡辩?!”下人捡起木棍就又要招呼过来。 少年缩着脖子发抖,江珣眼疾手快地挡了下来。只是他光顾着护着少年,那边的那名女子已经被几个人团团围住、粗鲁地扒掉了外衫,胸口露出一个暗红色的月牙印记。 “阿姐!”那少年如一只英勇的小兽,猛地扑了过去,被人一脚踹开。 中年男子偏头对着旁人低声耳语了几句,得到指示的下人立刻用钳子夹住一块烧的火红的烙铁,脸上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表情:“今日必须让这印记消失!”说罢抬手,竟是想要直接按在女子那块印记上。 “阿姐!!!”少年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 江珣低声喝到:“住手!”自然无人搭理。情急之下,他只好微微动用内力,将一群健壮的下人震得七零八落、倒成一片。那枚烙铁滚落在地,发出嘶嘶的灼热声响,人群轰然散开。 中年男子收起方才还算恭敬的态度,眯起眼睛,色厉内荏道:“仙长这是做什么?难不成是想维护这两个人!” 围观的人群也变了脸色,将江珣挤在中间,人声一浪高过一浪。 “灾星降世,毁了一个陵泉还不够,还要毁了琴川!你们修仙之人不食五谷自然无所谓,可我们这些人都是要吃饭的!你是哪家仙门的,你这修士是何居心!” “修仙之人,不去杀妖魔邪祟,却对我们这些凡人动手!你这修的是哪门子的仙!” “有本事将我们都杀了吧!也好过将来食不果腹、流离失所!” 江珣不进反退,将外袍脱下,盖在被扒了衣服的女子身上。少年不知何时也爬了过来,紧紧贴着女子呈防守姿态,一副随时准备拼命的架势。女子发丝凌乱,眼眶里蓄满了泪,摇了摇头:“仙长,你别管了,不然你也要遭殃的。” 江珣站起身来,环顾四周一张张愤怒的脸:“各位,陵泉之事是天灾,为何一定要将这罪名安在一名女子头上?” “呸!这女人从出生就是个灾星,一整个村子全被她克死了!” “你一直替她说话,该不会是见这灾星长得有几分姿色——看上她了吧?” “哈哈哈哈——你们这些修仙的,表面上光鲜亮丽,背后的腌臜事......” 女子见这些人开始将污言秽语泼向江珣,急得喊道:“和这位仙长无关!” “别跟他们废话!”那中年男子用铁钳从烧炉里重新夹了一块火红的烙铁,塞给了一旁的下人。下人顿时心领神会,示意其他人重新将女子团团围住,却见江珣挡在姐弟二人前,怎么也不让步。一群人收到身后主子的眼色,便毫无顾忌地用拳脚招呼了起来。 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施展空间极小,江珣不敢再动用修为,只能勉强闪躲。 那手持烙铁的下人见半天没得手,索性心一横,直接就朝着江珣袭去。江珣腹背都生生挨了十几下腿脚,感受到那股灼热的温度的时候已经躲闪不及,直接伸手欲挡—— “哎,真不听话。” 头顶上传来一声叹息,下一秒,江珣被搂着在空中转了一圈,稳稳落在云外天的一方檐角上。江珣顾不得那么多,转头看向下面。 空中不知从哪飘来的漫天花瓣,带着一股奇异的香味,如扬扬落雨一般遮蔽了人们的视线。而那对姐弟已经不见了。 “我已经安排转移走了,不用担心——现在,可以看着我了吗?” 江珣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过来对着一脸期待的花落衡道:“多谢。” 花落衡歪着头,盯着面具下那双沉渊如水的眼睛:“一句谢谢就完了?” 江珣想了想,有些不自然道:“我没什么钱。” 花落衡忍俊不禁:“我只要你摘下面具。” 江珣有些无奈。自己的脸到底有什么值得这位见惯各种绝色美人的花楼主好惦记的?若是旁人也就罢了。自己这么多年都以鬼面示人,他可以肯定,魔域见过他的脸的人只怕是寥寥无几,更别说魔域之外的人。但花落衡掌管三界情报,遍布的势力也是极深......他不可能没有顾虑。 “这......”江珣还未想好措辞,便反映过来花落衡的手还搂在他的腰后,刚想后退一步,就发现被定在了原地。 花落衡笑眯眯道:“那就得罪了。” 那股束缚的力量十分强大,但江珣却敏锐地察觉其有所保留——这个人在试探他的深浅。 他自然可以挣脱。但他目前的身份只是个寻常散修,若是轻而易举便挣脱了这位云外天楼主的束缚,岂不自相矛盾? 面具被人轻轻拿下,一缕清风贴着脸颊掠过。 叮铃,叮铃—— 檐下的几只青铜惊鸟铃响作一片。 见花落衡半晌没有出声,江珣淡淡道:“花楼主现在看到了,便劳烦替在下解开吧。” 却见花落衡一双桃花眼熠熠发光,仿佛盯着什么稀世珍宝:“本楼主果然没猜错。你是个——很好看的人。” “......” 江珣先前只是怀疑花落衡识人的能力,现在却有些怀疑他的眼睛。 花落衡将禁锢解开,满意道:“虽然你不是主动的,但是总归算完成了条件。” 江珣眨眨眼,这才想起先前花落衡提出的条件。 “我会引荐你去玉竹宗——不过,我现在又有些舍不得了。在云外天留下为我做事如何?” 江珣装作没听见后半句:“多谢花楼主。在下可以去拿腕绳了吗?” 花落衡看着眼前一本正经的人,低低地笑了起来。 第6章 第 6 章 二人回到云外天,畅通无阻地拿到了江珣心心念念玉竹宗的腕绳。那弟子瞄了一眼江珣身辨气定神闲的花落衡,想起方才出言不逊,额头顿时冷汗涔涔。这人脑子莫非有病?抱着花落衡这么一个大腿都不知道说一声的? 江珣关心道:“我拿走一个,还够用吗?” 见那弟子又窘又慌地连道几个“够”,江珣这才放心在名册上下了几道墨笔——江以清。 这三个字不显张狂,细细看上去每个笔画却又藏锋蓄劲,矜持隽秀。花落衡在一旁诚心赞叹:好字! 因着玉竹宗那边明日才启程,花落衡便盛情邀请江珣留宿一晚。江珣受了诸多帮助,此时不好再拂了花落衡的面子,便没有推拒。 日光渐落。青川郊外的一座破庙内。 已经掉了几块木板的破旧木门兀地被推开,扬起一阵呛人的灰尘。看清来人之后,蜷缩在角落里的姐弟两才放松下来。 江珣是按着花落衡给的地址找过来的。他将门掩上,一转身却见那女子半身伏地,连连道谢。 见过众多大场面的左护法此时倒有些手足无措了。这么多年来,趴在地上流着血痛骂他的多,跪在地上噙着泪叩谢他的还是第一次。江珣只能道:“不必如此,快请起。” 女子起了身,回头对着身边的少年道:“阿彦,不能这么无礼。” 那少年这才侧着脸,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了谢,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倔强又警惕。借着明晃晃的月光,江珣这才发现这少年腿上、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满是被殴打的痕迹,想来白日里的情景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我没有偷。”少年冷不丁冒出一句。 “我知道。”江珣点点头。 少年转过头狠狠吸了一下鼻子。 女子轻轻搂住了他,声音温柔,亦无力至极:“民女柳韵,这是我弟弟柳彦。我们没有办法才逃至青川,如今看来,这里也容不下我们了。” 江珣看着柳韵垂泪哀凄的脸庞,想起临走时花落衡的话:“你救得了他们一时,难道护得了他们一世?她是个带来灾祸的灾星——这是大多人对此事盖棺定论的看法。与其意识到灾祸是不可撼动的天道而自认倒霉,将所有的错推在一个具体的人身上岂不容易接受得多?现在谁替他们说话,谁就是会被群起攻之的异端。你还是尽早脱身得好。” 江珣斟酌着开口:“不知二位对仙修......还有魔修,如何看待?” 虽说秦州夜登上魔尊之位,和仙门签订协议,定下魔修不可再以吞噬仙门修士以及凡人为增长修为的途径。至此,仙修和魔修从实际意义上来说确实只是修炼方向不同。虽说整个魔域十年来在景煜的强压下都老老实实守着自己的地盘修炼、不再做为祸人间的勾当,但魔修吃人害人、奸杀掠夺的印象早已根深蒂固的扎在人们心里。是以大多人提起魔修皆是唾骂鄙夷、害怕惊惧,更视魔域为龙潭虎穴、阎罗地府。 柳韵不知何意,一直沉默的柳彦却突然咬着牙恨骂道:“仙门都是一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江珣在这半大的孩子眼中看见了令人心惊的悲愤。想必是仙门标榜正道,却因为怕得罪民众,放任二人不管,才使得这名年纪尚小的孩子愤恨至此。总之,二人并未表现出对魔修的明显排斥。 江珣内心思虑再三,终于开口:“我可以为你们提供一个容身之处。” “多谢公子好意,可是......”陵泉一事已经传开,她俨然成了人人讨伐的降世灾星。这偌大的人间哪里还有容身之处? “魔域如何?” 少年瞪大了眼睛。 江珣温声道:“魔域没有人们说得那么可怕,顶多天黑了些;魔修也和寻常凡人一样,一个鼻子两个眼睛。二位不必害怕。” 少年攥紧了拳头。他从出生开始就受人欺压凌辱、肆意打骂,如今又像过街老鼠一样东逃西窜、被人指着鼻子骂,别说是魔域,就算是十八层地狱,也不会有更糟的情况了。 “这是令牌,你们拿着它去魔域,没有人会拦你们。”江珣从腰间取出自己的通行令牌,递了出去。见云锦接了过去,少年亦是眼神坚定,江珣此时内心倒是有些复杂了。 修仙需仙缘,是一个人命里带的,有就是有,没有的无法强求;修魔需执念,如戏文里百唱不厌的爱恨嗔痴,随意挑一个就能入道。 故以仙修风光霁月天之骄子,魔修大多有些不可为人道的精神疾病。 此二人脏水满身,多多少少该是有恨的。眼下,人间不容,仙门袖手,这是江珣能想到的唯一的、能保全他们的出路。但,让凡人修魔是对是错? 江珣又留下些备好的干粮:“到了魔域就去拜月宗,不要在其他地方停留。”直到亲眼目送二人坐上了雇好的马车,才转身回了云外天。 夜晚正是云外天最热闹的时候。富商权贵觥筹交错,绝世舞姬翩翩若仙,端着酒去敬楼主的各色美人络绎不绝。江珣看了一眼春风得意的花落衡,静悄悄回了客房。 江珣掌中聚力,轻轻抚过传音符,乔青阳平静又抓狂的声音便充斥了整个房间。 “......” 乔青阳向来夸张,想必只是自己刚刚离开,秦州夜有些不习惯罢了。他对秦州夜来说是手中一把尖锐的利刃,战即召,不战则无用,此时间魔域暂时太平,秦州夜更没有非他不可的理由,至多觉得手边少了一把趁手的兵器,不日就会习惯。 思及此,江珣重新制了一枚传音符,安慰了乔青阳几句,又注意到房间备有纸笔,借着灯光默下一页宣纸。 第二日。 “楼主,江公子已经走了。” 花落衡一夜宿醉,悠悠转醒。正待开口喊人,下属就先一步站在帘外汇报起来。 花落衡又闭上眼睛。走得这么干脆,真是无情。 见花落衡面色不虞,下属连忙道:“江公子临走前说,未能亲自拜别十分惭愧,准备了一份薄礼,请楼主笑纳。” “哦?是什么?”花落衡来了精神,翻身下榻。 “这......”下属犹豫着,实在是不敢直接回答,“还是楼主您亲自去看吧。” 花落衡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进了江珣昨日留宿的客房,果然看见案上铺着一页宣纸。 “......清心如水,清水即心......无痴无念,无欲无求......心若冰清,大道至成。” 笑意僵在脸上,花落衡越念越慢,终于吐出最后一个字。 这是仙门的清心诀,亦是弟子们经常诵读的一段,旨在清心寡欲,不受权色侵扰。 “楼主,江公子还说,”下属硬着头皮兢兢业业地继续传话,“楼主的生活方式不利于精进修炼,每日诵读这段口诀能助楼主宁神静心、摒弃杂念。”这不明摆着说他家楼主沉溺声色、夜夜笙歌嘛! 正当冷汗涔涔的下属以为花落衡会将那戳肺管子的清心诀撕成碎片,却见他家楼主面无表情地折好揣进了衣襟:“......很好。江公子有心了。” - 玉竹宗山门前。 “已经到时辰了,谁还没来?”拿着名册的弟子不耐烦地喊道。 “师兄,好像是......林家的小公子。”一旁的师弟小声提醒。、 他二人被派来招揽这批新入门的弟子,在日头下苦等了半天,本来想借机发两句牢骚顺便立立威风,结果听到“林家”,张了一半的嘴硬生生闭上了——就算上面没交代,他也心里明镜似的,这是个不能惹的主。 林家世代经商,腰缠万贯,又得福泽庇佑,子孙每一代都会出几个有仙缘的,是名声最大的几个修仙世家之一。还未到的这位就是如今林家家主千娇万宠的宝贝儿子。 “哎!那边那个黑衣服的!那是你能靠的吗,给我起开!”他眼睛一斜,在一众打扮非富即贵的世家子弟中瞥见一个格格不入的陌生青年,当即决定拿此人开刀。 江珣正靠在山门口那块巨大的石碑边闭眼调息,闻言听话地往旁边挪了两步。 “师兄,那一位好像是花楼主引荐的人。” “......你不早说!”那弟子连续两次踢到铁板,一口呼之欲出的浊气憋在嗓子里,又慢慢往回咽了去。 一阵马蹄声由远至近,遥遥而来。 “就是这里?看着还没我们家大门气派。” 从马车上下来一个刚及弱冠的少年,腰配美玉,头戴宝饰,神采飞扬,两个侍从一左一右恭敬地替他整理衣冠。 “得了得了,”少年不耐烦地摆摆手,看向众人,掐着腰昂着头高声道,“谁是江以清?” 江珣叹了口气,终于睁开眼——果然如花落衡所说。昨日云外天那场闹剧传得人尽皆知,那个带头的中年男子虽然半分修为也无,但却是林家如今家主的哥哥。当天就有目睹全程的好事之人将江珣在花落衡的引荐下破例进入了玉竹宗一事告诉了他,这林家小公子果然来找茬了。 “在下江以清。阁下是?” “你不知道我的名字?”少年哼了一声,脖子高高昂起,“那给我听好了!我叫林时屹。” 江珣点头:“幸会,以后就是同门了。” “幸会......不对,姓江的,我是来找你算账的!” 江珣道:“你我二人素昧平生,哪来的账要算?” 林时屹底气十足:“你昨日是不是救下了一个女人?你可知她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救她?” 江珣对答如流:“是。不知。想出手就出手了。” 林时屹怒道:“你空口说瞎话!那女的是个灾星!” 江珣反问:“难道林小公子也信这种说法?” 林时屹本能地就要反驳,可又觉得这人说得实在有理。实际上,他对流传的说法也是持半信半疑的态度。一个女人怎么可能搅得天下大乱?只不过其他人是这么说的,他便也就这么说了。他又道:“......那你怎可对我伯父出手!” 江珣道:“令伯父可有一块落伤?” “没有。”林时屹想了想。别说内伤,就是一丝破皮也没有。 江珣点点头:“看来是误会。” 围观的众人见林时屹那副气势汹汹的样子还以为要演变成一场精彩的同门斗殴,却见江珣三言两语将林时屹说得熄了火,脸上都有些意犹未尽。 诶?这就结束啦?这传闻中骄纵到天上去的林家小公子还真好忽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