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阻火[穿剧]》
1. 金佛溅血
城西郊广陵寺,庙宇藏于翠峦,飞檐隐于林中。
寺内空寂,仅一少女携随仆双手合十捧香而立,举至眉间的焚香随风飘摇,院中菩提叶皆沾染其中。立香入炉,二人行至大殿,轻跪于佛像前,俯身叩首。
方丈轻敲木鱼,击声短促而有力,倏地传入少女耳膜。
戴凌从如坠深渊的失重感中陡然惊醒,猛地睁开眼睫,空洞的眼睛半晌才缓缓重聚焦点。面前尽是寺中蒲团之上的纹路绣线,成股的檀香窜入鼻腔,少女身姿猛地一怔,下意识抬头望向前方,金身佛像低眉垂目,慈眉善目地同她笑靥致意。
悬窗透出的天光照亮佛像慈悲一隅,戴凌此刻却只觉冷汗覆背。
佛首之上层层红绸倏而垂下,在戴凌面前幻化成一行字迹。
戴凌扶额苦笑,趁着起身时大手一挥打散阴魂不散浮在自己眼前的字迹。投送也不挑时候,谁家低头礼佛时会被魂穿啊?
“请姑娘完成给男主和恶毒女配牵红线之任务。”这次比上一世的港片繁体还多了行书的笔锋笔力,短短二十个字都带上文绉绉的气韵——我的神仙祖宗,这又是谁家的古风小生堂堂来袭。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苍老的声音含混着从一旁传来,戴凌才注意到大殿一侧跪坐的老僧。规律敲击的木鱼声跟随指尖的佛珠停顿,老僧缓缓睁开双眼:“姑娘可有兴趣听贫僧言?”
戴凌奇怪:“你认得我?”
说话间寺外轰然传来巨响,引得主仆二人向外望去。
“我们马车尚在寺外!”一旁的丫鬟急切道,“姑娘,我先前去查探。”
说着便要向外跑去,戴凌却陡生一股不安全感,拉住人的小臂叮嘱道:“小心些。”
殿中只剩她与老僧二人,戴凌转头,老僧已捻着佛珠在一侧檀木桌前静坐,右手微伸,作邀请状。恭敬不如从命,戴凌自若走去,抚裙端坐。
“得胜之时讳祭佛,每逢今时之日只有姑娘前来我寺,贫僧自会记得。”
戴凌点点头,有些心不在焉。她初来乍到,怎知前主为何前来,更不知晓今天是什么节日,她连自己在这一回合里的名字都还一问三不知呢!
况且她堂堂党员,生在国旗下长在春风里,自幼不信这些。
老僧似是看出她之所想,但笑不语,只伸手弄墨。半刻后,将墨香未干的字条推至别处晾晒,歇了笔和蔼道:“姑娘可知方才偈语的下半句?”
“……远离……颠倒梦想?”戴凌不确定道。
老沙弥开怀,悠然道:“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
这又是哪一出?不是,大爷你说清楚啊!我也是第一次演古装戏,别这么神秘行不行?
戴凌不解,追问的话却被他打断:“姑娘,请收好你的物什。”
少女口中话语一顿,顺着老僧指向朝自己这一侧的桌上看去——
三条红丝带端端摆放在眼前。
戴凌一惊,瞳孔骤然放大:“方丈你——”
倏然间,一黑衣人踉跄跌入殿中,身形将开扇木门直接撞倒在地。戴凌陡然一惊,纵身而起,看院中一行人正直闯大殿而来,顾不得多想,缩起身子狂奔至金佛身后。
佛寺的沙弥如何赠予这三条红线?他难道知道什么,又或者只是来送道具的NPC?
变故突袭,一阵打杀声在前殿响起。戴凌躲命没有回头观察的闲隙,直到摸索到金佛之后层层垂下的红绸之中才得以喘息,回过神看到老僧仍端坐原处,急忙打手势让人躲过来。
后者却不动如钟。
眼看刀光激烈逼近眼前,戴凌顾不得其他,只能先缩起身子往后躲了躲,把自己隐在红绸中哀天叹地。
能不能至少穿到个法治社会啊朋友,我们现代人很惜命的!我只是要给男主和女配牵红线,牵错了红线要把我投送到下个回合,那也没说还没等当上月老人先挂了的话还能不能穿下一个啊?任务没完成还能把我送回我电脑前吗?
浓郁的血腥味渐起,掩过庙宇之上浸染的香火气。刀剑相向的金属碰撞声停歇片刻,戴凌屏息听着殿中响动,伸手将发间摇晃着珠穗的金钗取下握在手里。
她悄然掀起里层红绸一隅,隔着稀疏的纱账看向外侧。
只见三只着平民常服的蒙面客呈包围态势持刀与黑衣人对峙。
“魏大人何故反击致此,我家主子不过是请您前往府中进茶一叙。”
黑衣人闻言一笑,操着沙哑而低沉的嗓音回:“既是如此,我总要先知晓你们主子是谁吧。”说时扯下面中围巾露出样貌,戴凌心头一喜,身子微微向前。
这不是贾文光贾老师吗?大咖啊!早些年武侠剧风靡,贾文光作为中流砥柱出演了不少重要角色,近些年回归家庭息影有一段时日,但戴凌作为全职专业视频剪辑师,对经典影视题材剧情简直如数家珍,没想到还能遇见!
“大人无需着急,等入府之后自会明了。”领头人左右示意,“上!”
贾文光眼神一凛,挥剑防御,同人缠斗起来。
人数悬殊,方才放倒几人已花费不少精神,对方又显然有耗尽他体力之意,数招下来躲闪速度明显迟缓不少,一时疏忽左臂便被利刀砍出一道口子。他无暇顾及,迅速转身避开身后袭击。
困兽之斗,千钧一发,戴凌心中闪过一遍他饰演过的角色无果,来不及再多加思考——不管了,贾老师应该还没演过反派吧?随即猛地撩开纱账,挥手将发钗向一位脖颈刺去。
“快!趁现在!”少女清冽的声音如同古刹飞檐系着的铜铃。形势突变,黑衣人闻言剑法在半空一变,直指二人命门。
转瞬之间,殿内重归平静,只剩刀柄砸在地上清脆声响和生者剧烈的喘息。
戴凌双手颤抖,抚上自己脸颊处被渐染的温热血液,不敢置信地看着一片鲜红。黑衣人俯身熟稔地搜查死者身上有无查证身份的标志,摸索到一记玉石令牌,他微眯双眸,迅速收入袖中。
戴凌被面前人犹疑打量的眼神唤回心智,慌忙道:“贾老…呃……你伤无碍吧?”
中年人轻轻颔首:“多谢姑娘,无碍。你刚才唤我贾——”
“姑娘!姑娘!”殿外传来丫头焦急的叫嚷,磕磕绊绊奔来的身影打断殿中的谈话。
此处不可多留,他话锋一转,抱拳致礼:“这份恩来日必报,姑娘,后会有期。”
不给戴凌反应的时间,纵身从大殿一侧敞开的悬窗一跃而出,再不见踪影。
海月遥遥望向自家小娘子的一身白衣,急切地跨进殿内,却被眼前的惨状吓退三步,扶着门柱才堪堪稳住身形。
少女的尖叫让戴凌回过神来,纤长的脖颈僵硬地转向声源。她面上血色未净,一身素色长裙,淡紫色的披帛垂拖在地,手中仍紧握着金钗步摇,尚未干涸的鲜血从钗尾滴落。
活脱脱一位地狱罗刹边走来的杀神。海月强忍尖叫,鼓足勇气才敢走向她身旁。
戴凌这才发现身边的海月好似也是古装剧中自己熟悉的面孔,试探到:“你是——”
海月以为自己主子惊吓过度,急切道:“奴婢海月啊!姑娘您怎么样?”
“你是演员吗?”
海月不解:“什么?”
同之前几个剧情里出现的熟悉面孔一样,他们并没有演员自身的意识层,只是身为一个角色的形象生活在剧情中。戴凌试了多次,还是不肯死心。
最开始的小成本校园剧都是新人演员班底一般,第二部种田剧不在自己涉猎范围,第三部的悬疑和这部这么大制作的古装剧她戴大剪辑师绝无可能漏掉少看。莫非真不是电视剧而是小说?那碰到的这么多知名演员又算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戴凌摆摆手,和海月依偎着向殿外走去。
“等等。”戴凌的脚步一滞,转头望向角落的木桌。那老沙弥已经仰倒在座椅上没了声息,胸口处缁色的衣料被血染成大片的乌黑。戴凌深深呼吸,紧蹙双眉。
忽地院外菩提被阵风吹得簌簌作响,随即穿堂而过,掀起一股难捱的血腥气。木桌角落处一张字条飘然而落,戴凌俯身拾起。
方才的墨迹已经干涸,白色宣纸上只力透纸背的两行偈语——
既知身是梦,一任事如尘。*
分明是盛夏七月,竟是如坠冰窟。
宣纸一角被她手中的血迹浸透,阴晕处一片暗红。戴凌走出殿门时,转身望向端坐正中的金佛,缠斗中的血迹泼洒在佛祖面颊,它仍眼神悲悯,唇带笑意,静静地俯视着一切发生。
广陵寺建于高处,马车不可直达,尚需走一段石阶。海月搀着戴凌正欲迈步,却被人制住手臂牵回来:“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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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走原路,从这边下去。”
戴凌指着一边的小径。寺内方才发生过血案,难免有埋伏,还是小心为上。
山路难行,小径未铺石子。戴凌一手掀起裙摆,一手握着细绢擦拭脸颊与掌心的血垢。
“你方才说你叫海月,我呢?我叫什么?”
戴凌心底咒骂第八百回这狗屁系统只管生不管养,抬手给人乱扔一个世界观里什么前情提要都没有,故事背景不灌输、人物小传不写好、任务节点也不明确,最关键的是金手指到如今她也还没发掘出来。剧情介绍要靠自己触发,开局就玩刺激。扔下三根红线和一行字就再没声响的没用东西。戴凌咬牙切齿,但面上也只能一步步试探着问。
海月被她的反应吓破胆子,颤声道:“……?姑娘您……都不记得了?”
是不记得了,但不是因为刚刚命案的应激反应,而是压根没机会记得。实话说出来怕把孩子的心理承受能力直接击碎,戴凌只得顺坡下驴应下来。还行,这一遭至少不用和上回合一样找辆开三蹦子的大叔给一百块钱伪造车祸现场装失忆了。
夏怀夕,元贞十一年九月廿一生于褚国都城安京,其父夏天无为太常寺卿,官至正三品,又因医术极受当朝那位信任而再上一阶。发妻早亡而伉俪情深誓不再娶,于是偌大府邸人丁寥寥,竟只她同年迈老父相依为命。
说起老爷,海月嘟囔道:“今儿老爷才说姑娘您难得出府,他今日又恰巧去南城挑些新从江南来的药材,时间赶得及便一道儿去南城市集赶团结日的篝火去。结果竟碰上这档子事,万一真的落下毛病,姑娘怕是又有一段日子不愿出门了。”
“我平日素不爱出门?”戴凌问。
“是啊,姑娘不爱同生人交谈,从小身子又弱,很少出府。老爷一直希望您改了这毛病,才不胜其烦每次都差人叫您,但十次有八次您都会一口回绝,也就像今儿一般的特殊时日才会愿意走动。”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从小体弱多病的废柴自闭女主角,那按原剧情走向又该如何邂逅男主呢?戴凌大脑飞转,不经意微蹙秀眉。
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先婚后爱?赐婚?!
从自己这边找不出线索,先找男主试试呢?
“我如今也一早到了适婚年纪,可曾有相配人选?”
海月一愣:“姑娘怎么问起这个?”
“姑娘先前对婚事并不上心,您又是老爷的独女,这些年虽说上门媒说的也不少,但老爷的意思您方才在午宴上也听过了,只要您不愿意,多在府中留些年岁也都是行的。”
“那日奴婢还听老爷身边的小厮说道陛下问起您的婚事,不知怎起了说媒的兴趣提了些世家公子的名字——”
“有哪些你可知?”夏怀夕急切问到。
说话间二人已经行至马道旁。广陵寺落于京城城郊小镇旁三里处,不甚偏远,马道来往人也偶尔三两,此时正有三人围至一辆马车前,戴凌和海月小跑着到十步远处,果真倚在车边的马夫已一刀毙命。
海月深吸一口气,后怕道:“得亏方才还未出寺便听到刀剑声响,我察觉不对寻了刻碑躲至角落中未下来查看,否则……”
都是久居闺阁的女儿家,戴凌捏捏人的臂膀聊表安慰。
“这是又有山匪?”
“山匪盗贼怎会如此胆大,直指京都?约摸着又是刺客追杀,听说最近京城可不太平。”
“自那四殿下归京后,城里城外不是总出这档子事吗?早听闻四皇子命犯天煞——”
“那倒未必,四皇子没回来前也没少有啊。”
“快停嘴吧!宫闱之事,怎可妄议!”
围观群众窃窃私语,戴凌若有所思问旁边人:“四殿下?”
“四殿下是衡王钟廷璋,上一年才刚刚归京。”
“钟廷璋,钟廷璋……”戴凌抵着下巴默念。
突然,她瞳孔一缩,紧紧箍住身边人的小臂:“你方才说今天是什么日子?”
海月被吓得怔在原地,结结巴巴道:“团……团结日?”
团结日,篝火,四殿下钟廷璋,夏府独女夏怀夕。
记忆深处的画面被撬动一角,横冲直撞出现在她眼前,剧烈燃烧的金黄火焰映在她乌黑的瞳孔。
戴凌猛地向前奔去,只留疾风带起的裙边。
坏了。
2. 花月阁
戴凌拨开人群,环顾马车四周。马驹静立,马车尚且完好,事起突然,车夫生前约是没如何反抗。
但问题是她们二人并不会驭车。
“会上马吗?”夏怀夕果断开始动手解马车链接马的粗绳。
海月愣在原地,震惊到:“啊?”
夏怀夕径直把马的缰绳递给在一旁围观的一位牵着马的中年男人,同时把方才拭净的金钗一同递到他面前:“大哥,我们着急用马。咱们换一下,这钗子算报酬,多谢!”
然后不由分说地把他手中的马牵过,揽过海月的腰一个借力将人扔上马去。
“欸欸欸!你一个小姑娘会骑马吗你!”
戴凌并未理会,翻身上马环住海月的身子,一拉缰绳,徒留一片尘土飞扬。
那谁知道小时候学着玩的马术还能穿越到古代派上用场啊?
“父亲往常何时去采药?”马背颠簸,海月缩在自家小娘子怀里要被吓出了魂,偏少女声音沉稳冷静,生生把她半条命拉回来。
“约……约是未时末出府。”
天光渐暗,时间怕是已经来不及了。
“你可知父亲去拿药的具体位置在何处?”
海月想了想:“阿成同我讲过,应是城南郊外的官仓,一般会先送去城南门附近的惠民局再做分配。”
戴凌闻言点点头:“我们现在去南门的惠民局,你来指路。”
手中缰绳一紧,马应声嘶叫,蹄声穿透树林,一下一下打在地上,沉重而坚定。
海月指着面前通途:“应是在这条大街上。”
戴凌微眯双眸,一眼穿过来往人群瞧见远处牌匾,疾行几步将马停在惠民局正中,旋即翻身下马,不等里间人看清来人出门迎接,就已环住海月的腰将人抱下马来。
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等两位姑娘已经迈进正厅站在门边的吏员还未反应过来,怔愣地瞧着这弱柳扶风面色苍白的姑娘发髻微乱,大步流星地行至台前,将随身的夏府玉佩甩给掌柜。
夏大人千金往日极少随父出行,周富礼对人身形样貌都极为模糊,但玉佩却认得再清楚不过,忙躬身行礼:“问夏姑娘安。”
戴凌微微颔首:“大人不必多礼。我父亲可已来过铺中?”
“夏大人尚未来过,姑娘可是有何事?”
听过这话,戴凌暗自松了口气。
“无事,只是今日恰巧出府,临行前父亲同我约在此处相会再一同前往南大街赶会。”戴凌浅笑道,言语中隐去今日出城礼佛种种,“但许是风吹得久了些,眼下头晕脑热,劳烦大人同父亲传达一声,今日便不去赶会,先行回府了。”
“下官定传达到位。姑娘可需抓两例方子带回府中?”
戴凌摆摆手:“多谢,就不劳烦大人了。家中草药尚积,只需父亲今儿也别想着赶热闹,早些回府探望我便是了。”
话中带着小女儿家的娇嗔与狡黠,可爱非常。
周富礼将人周全送出门去,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默立片刻。一旁的吏员凑上前来小声问道:“这就是太常寺卿的独女夏怀夕啊?人都说夏府千金是个二门不迈的柔弱性子,今日一见……”
脑海里又过了一遍少女下马的爽利,话中意味深长,难掩好奇。
周富礼笑笑,转身回屋。
京城的官儿,尤其是真真在皇城根当芝麻官的人从不听风信雨,只信自己的眼睛。
“团结日南大街上可有巡逻兵?”
“这是自然,一般是军巡司的禁军在察管。”海月回话。
戴凌果断道:“那我们走南大街。”
海月从夏怀夕怀中探出头来:“哈?姑娘我们不是回府吗?”
……
后者只悠然勒马,一颠一颠夹在愈发拥挤的人群中走着。
戴凌确认这位尚未谋面的便宜父亲不会提前杀青,心中自然松了两分弦。
少女闭了闭眼,心中无限感慨——
这下是真心不打全盲局,这部电视剧的预告片她看过啊!
黑心眼的系统,旁人穿书穿剧至少都是自己看过的内容和剧情,十多年前的穿越剧女主都知道八阿哥要输给四阿哥呢。轮到自己这儿倒好,直接穿进还未播出的电视剧里来,还是架空版本的原创剧本。亏得是自己因为要剪片子市面上大大小小的影视剧集阅片无数,知识储备量丰富到连预告片都没放过,这才抓住BUG。
戴凌撇起一边唇角露出得意的神色。这次势在必得,必须在这一回合直接拿下比赛,誓将夏怀夕变成戴凌人生中最后一部饰演的女主角。
完全没管怀中的海月要被自己主子的阴晴不定吓出心脏病来。
团结日是褚国建国来承袭前朝旧例而以百姓善歌舞为缘又添新制设立的习俗,京中当日城内街市不设宵禁,不限沿街摊位,以城南为中心辐射东西,灯火彻夜长明。城南主街自城门至皇宫正南门启华门外三里处终,沿街每逢市口皆设篝火,平民商贾文人墨客皆可围火而聚,高歌载舞。故京都人欢聚此处,摩肩接踵。
将将遥望至南大街的灯火,二人的马便被泱泱的人群围堵在路中艰难前行。
二人索性下马。戴凌望着这人影幢幢犯了难,拉紧海月的衣袖扯着嗓子喊才确保人能听到:“知道花月阁在哪儿吗!”
自己家的小娘子原先除了练字绣花窗外之事一概不听不闻,今儿打从寺中开始就一惊一乍行动诡异语出惊人,这会子差人去拦住老爷马车自己竟要去花月阁?!
来不及问个清楚,夏怀夕看到她点头就已经把人拎到前面要她带路。
“这就是花月阁?”夏怀夕站在街中央,微眯双眸仰头望向这幢招摇建筑,预告片里的画面同眼前的景致全然重合。她万分确认,就是这部电视剧。
按预告片里传达的信息,团结日当晚,从花月阁内部爆燃大火,火势迅猛,从西南处直捣皇宫。得亏天公作美,绕过皇宫熊熊烈烈向北处烧去。大火三日未灭,焚毁房屋上万,死伤居民数千。统管都城军巡司的男主角四殿下钟廷璋领命彻查此事,查案中牵连出了一系列事件。
一切都是从这场大火开始的,从而女配们才会相继出现。夏怀夕暗自思索任务应该如何完成,她必须想个法子参与其中。
海月见人仰视花月阁却长久不语,咽了口唾沫正欲开口,便见一个小女孩举着糖葫芦踩着人衣角整个小人扑在自家小娘子身上。
暑气未散,人来人往呼出的热气蒸得山楂裹着的糖衣半融,黏黏糊糊淌到小孩手上,滴答着粘稠的蜜液。这下一股脑糊在夏怀夕的百褶裙上。吓得她立即弯腰想把小孩子拎走,却见夏怀夕随意遮掩两下衣裙,不以为意地半蹲下掏出细绢帮小孩子擦净小手。
“抱歉。”小女孩瓮声瓮气,许是看出她衣着不凡,竟退两步一本正经地作揖行礼。
“无碍,你爹娘呢?”
小女孩指了指五步开外道旁的小摊位,二三女眷围着铺陈的木雕饰品耳语挑选,铺主夫妇抿着笑竭力推销,所立之处不过离花月阁几步之遥。
嘈杂的市井声伴着不远处篝火旁的歌声并奏,如同突破堤坝的洪水般奔涌至夏怀夕的耳蜗,她的视线顺着这一个小小摊铺望向蜿蜒不见尽头的人流与灯火,眼前卡帧般闪烁过预告片中席卷进火海中挣扎的哀嚎。
手中的小手尚且温热,如何冷眼目睹眼前活生生的百姓生灵涂炭,葬身火海?
先前无人知晓灾祸发生,如今她既已先知,又当真可以做到独独在乎剧情走向而袖手旁观吗。
反正都是虚幻的电视剧,女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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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当回英雄又能怎?
夏怀夕把小姑娘抱回爹娘身旁叮嘱两句,直起身环顾四周,恰巧看到远处正走来的一支禁军。
夏怀夕顾不得多想,大步上前拦下领头的军官。
许达持刀柄抵在女子身前以表威慑:“何人胆敢有碍禁军当值?”
“别管我是谁,你听我说,今晚从花月阁处要起大火,你们预备的救火设备可充足?尽快调水与土袋来此处,越多越好。还有,尽快疏散人群,将周围的烛火篝火一应灭掉,查查是否有油类物质在此售卖,速速叫停,莫要让无辜百姓牵连其中。”
许达听得胡子都翘起来,眼瞅当下一切井然有序,四处巡兵未有异常来报,岂容眼下一个肤白如雪打眼一看便知大门不出的小娘子胡乱言语:“姑娘可是喝醉了酒?怎的什么瞎话都往官家报?”
夏怀夕急切:“你们头儿不是四殿下吗?是四殿下让我来的。”
“你可有信物?”许达自高而下俯视着面前的女人。
“空口无凭岂能随意调动禁军?”怎的还不依不饶,许达一介莽夫本就耐心不足,直直将面前的女子不耐地拨到一边,“四殿下今日赴宴不在南大街当值,少来胡乱冒充,当心掉了脑袋!”
赴宴?夏怀夕紧眉思索——预告片中大火燃起时钟廷璋确实不在现场,多半是有意被人支开以便火势蔓延,宴会会是谁举办的呢?这场大火最后获利者会是哪位?
夏怀夕回头看了一眼如今毫无异样的酒楼,咬咬牙狠了心转身离开。
此刻三殿下府酒意正酣,门生幕僚和着婉转秦腔向两位殿下敬盏。
次席上男子堂堂端坐,面容冷冽,仅举杯聊表礼仪,微扬下颌宽袖轻甩,杯中酒水却只略沾薄唇。
“诶,四弟何故如此约束?你回京将满一年,为兄三邀四请才得光临,今夜佳肴朗月,是不是也该给你三哥一份薄面啊!”
这话说得就不地道了,自去年八月十五前钟廷璋依召回京,除去陪了母亲咳疾病愈不过半月,剩下这段时日钟廷珪有意试探其心意,三天两头邀人来府上一聚,除却前几次他称病避开,尔后几乎次次应邀。
钟廷璋浅笑,双手一合略略行礼:“三哥说笑了,臣弟在京城时日尚少,竟一时难适应安京的酷暑。近来身子不爽利,寻御医开了方子调理。等来日必当回请,你我兄弟二人喝个畅快。”
话中几处弱势让钟廷珪听得爽利,一口饮尽杯中醇酒:“算算时日四弟确是离开京城太久,北境苦寒,南边又湿热难当,你小小年纪左右奔袭,当真是受了苦。”
话中疼惜之味满溢,而满堂人臣又有哪个不是真人精,扒开皮琢磨出一口离京无势的伶仃皇子意味。借着举杯同饮的动作默不作声打量着这位四殿下的神色。
钟廷璋并未接话,只微微垂眸似作顺从姿态。偏人生得剑眉星目,面骨锋利,单单坐在席间,便叫人生出不可小觑之感。面上又确有一层病色,被人暗里压住痛处也神色淡淡,平添阴郁气息。
“如今回了京城倒也万事熬过,只是父皇差你去管些城中巡防也罢,却竟在葛青山那介莽夫手下受制!换我也要生出烦闷。”
左不过在场诸位皆为自家门生,酒过三巡何事都聊得直接。葛青山这些年不肯入自己麾下,绊了他钟廷珪太多手脚,提起都让三殿下把后槽牙咬碎,愤慨之词奔涌而出。
“四弟,你大可放心。如有良机,为兄必当进言,不枉你戍边三年赫赫战功才是啊!”
钟廷璋回敬:“臣弟得召归京已蒙君恩,领个闲职度日倒是也合心意——”
话语间突然被殿外一阵喧闹打断。
钟廷珪皱眉:“何事?”
“殿下,王府旁的药仓走水了!”
“好端端的,药仓怎会走水?”
3. 大火
当然是因为有人放火逼人。
海月在三殿下府边捏着嗓子嘶喊几声终于引得府兵注意,大功告成跑回戴凌身边冲人点点头。戴凌转身欲入火海前叮嘱:“多喊两声,让人抓紧来救我啊!”
海月点头应声。
火势渐起,古时木质房梁家具最不经烧,转眼间屋内已浓烟笼罩。戴凌掩住口鼻,压低身子寻到一处空隙跌坐原地等待救援。生怕一不小心引火上身,戴凌把碍事的衣裙笼在怀中,心中默念:钟廷璋啊钟廷璋,你可别辜负我对你的信任啊!再不济你我也有两世男女主角的缘分在,这次回去我保证不给你拉郎了成不成?
被念叨的男主角冲在府兵取水赶来前先一步赶到药仓,便见海月冲着火星直下的窗棂门阶焦急张望:“姑娘!姑娘!”
少年闻声眸色一凛,几乎毫无犹疑地直冲火海。副官见状拦截:“殿下!在下前去即可。”
钟廷璋声色被火舌燎上些许焦急,融化寒冰般的冷淡:“你指挥府兵隔绝火源。”不等人领命,便身形一幌躲过坠下的残木,冲着那张牙舞爪的火舌而去。
药仓中的存库化作最好的薪柴,杜仲、肉桂诸般药材在火中爆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焦香,混着黄芪被焚后的苦味直冲肺腑。
戴凌快被熏得咽气儿,正为自己想出的馊主意肠子悔青时一双大手忽然环上腰间,来不及反应便被用力揽进一个怀抱。戴凌鼻尖直直撞在男子的胸膛上,听人沉声开口时胸腔微弱的震动:“还好吗?”
声音简直再熟悉不过,戴凌眼睛一亮,猛地从人怀里探出头来,对上钟廷璋垂下的眼眸,正兴奋地欲开口,就被涌进鼻腔的一股浓烟呛得直咳嗽。
钟廷璋一脚踹开横挡在屋门前的柏木梁柁,轻轻将怀中人放在屋前的空地上。海月叫喊着将人接过,钟廷璋微眯双眸,正欲吐出的话被火海中又一声尖锐的爆鸣打断。
“曹沛,军巡司的人是睡在大街上了吗?王府边走水竟还未到场,叫许达派人来!”他呵斥道,旋即迅速转身,却不料衣角被人紧紧抓住。
“不可!”戴凌来不及多吸两口新鲜空气,一把夺下曹副官手中的信号,“四殿下!”
“今日南城大街要燃巨火,火势之迅猛将延续三天不灭。眼下药仓已无人员,四下之处并无可伤及百姓的可能,无需增添人手三殿下王府府兵足可解决。但南城危急,请殿下同我速去南城!”
钟廷璋眉心紧皱:“南城大火是哪里来的消息?”
“……”可能是…你主演的电视剧预告片里的消息吧。戴凌被噎住,神色复杂地看向钟廷璋。
曹沛是个急性子,伸手拍开戴凌的手横拦在面前:“哪里来的小娘子便在殿下面前胡言乱语?火情即军情,岂容你张口儿戏!”
僵持间宴会众人随三殿下姗姗来迟,眼见一众人迈着四方步飘然走近,戴凌心下一急——有些话等再有旁人在侧更难开口,而太常寺卿之女贸然出现在此处,众人疑问下必然一时难以脱身。南城的大火随时可能燃起,一切都在千钧一发之际,她身形一幌绕过杵在中间的曹沛,手直直牵上钟廷璋的小臂。
“安京百姓性命高于一切,即便今日我所言并未成真,但四殿下也绝不会放过这万分之一的危险。”
“嘿!你凭——”
“凭我知道剧情,凭我当了你两世的女主角,凭这个。”戴凌把自己的玉佩放在钟廷璋手心,瘦削苍白的手包裹住他,快速奔向一边备好的骏马。
曹沛看着自己主子被人牵着从自己眼前跑远而终点是两匹孤零零的马时嘴角一撇——女儿家家光备走马不备马车有什么用,还不是得我们男——
海月一回生二回熟地借力被戴凌扔上马鞍,柔弱的女儿家蹬着马鞍一个飞身,再回神时已没了踪影。
不远处钟廷珪长身玉立,微扬下巴看着同一方向。
许达又听一遍今晚这鬼缠身一般阴魂不散的小娘子的呓语时,无奈地看向站在她侧后的四殿下默许的神情,领命后带兵转身后伸手扇了自己一巴掌反省做梦的是不是自己。
众人矗立街口中央静默地仰望着面前这座五层木楼足足两炷香时间,直到盯得门口的花娘背后发毛,纷纷向后躲进大门内侧时仍毫无异样。
“夏姑娘。”钟廷璋语气平静,“能说说这火何时会燃吗?”
戴凌噤声,伸手狠狠掐了掐眉心,紧抿的嘴唇快被自己咬出血来。
预告片里分明就是这么演的啊!团结日当晚的大火烧出剧情开端,酒楼的舞姬这样的女配才会出场。为什么会不一样呢,难道我的动作太大引了人注意所以改变了剧情?那三殿下就是幕后主使?如果是这样那大火不会发生了?还是反派还有别的准备?
那提前看过的预告岂不是都不做数了?不能这么玩吧!戴凌这一刻都不知道是该掐死这个杀千刀的系统还是该先掐死自己一了百了算了。
见身边人并不开口,钟廷璋也不急躁,仍直直站立,甚至眼神都不曾挪移,抬眸盯着人来人往的花月阁。
“姑娘如何会在今夜只带一个贴身侍婢到三殿下府旁的药仓,如何清楚药仓的火烧不到除你之外的旁人,如何知晓今日我在三殿下府中赴宴?”
“是你不慎打翻了烛台,还是药仓的火就是你故意为之?我先出府进火场救下你是恰巧,还是今日你将我带到这花月阁另有目的?”
“剧情是谓何?你口中‘两世的女主角’又是谓何?夏姑娘。”钟廷璋哼笑一声,翩然侧身将视线投注到她身上,“不觉得该给本王一个解释吗?”
少年彬彬有礼,吐出的话语又轻,几乎要被大街来往嘈杂的噪音掩盖。在戴凌耳中却一字一字掷地有声、重若千斤,砸得她晕头转向、汗毛直立。
该如何解释?是说自己骑着马从东头的大皇子府跑到西边的三皇子府才找到他,还是说自己想尽各种办法都没法让三皇子府门口的府兵放自己进去,甚至连传句话都不行才只得出此下策。
是说她必须见他是因为知道他是男主角,这是他一定也必须推进的剧情,那主角是什么,剧情又是什么?怎么会让一个没有现代记忆的演员相信他其实是在一个电视剧里。
她分明已经在一天里倾尽所能,到如今竟百口莫辩。
“我……”出口的字干瘪无力,戴凌深吐一口气,振作道,“这件事不是那么简单可以解释得清楚的,但你要相信我——”
一颗紫色的信号弹在空中轰然炸开,惊得戴凌下意识缩了一下脖子,一时间所有人都抬头望着烟火炸开的方位。
钟廷璋瞳孔一缩。
“走水了?”人群中有人不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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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问询信号弹的含义。
“走水了。”
钟廷璋反应迅速,翻身上马。厉色向方才一直隐在暗处的许达震声道:“在西北位置,走!”
怔愣在原地的戴凌被一嗓子喊回神,以身拦在马前:
“给我一个信号弹。”
究竟是真的改变了剧情还是只为调虎离山,戴凌不敢赌,她得留在这以备万一。
钟廷璋不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勒紧缰绳掉头为禁军开道。
一颗信号弹在空中划出一道弓线,稳稳落在戴凌怀中。
戴凌默立在门前,眼神一错不错地望着面前的碧瓦朱甍,若有所思。
海月才照葫芦画瓢笨手笨脚把马匹绑在酒楼外的立柱上想要歇息片刻,转身便见自家小娘子大步迈上阶梯朝花月阁门匾里进,眉心皱作一团哀嚎道:“我的好姑娘,您到底要干什么啊?”
人间琼楼迎贵客,仙境难得花月阁。海月望着别有乾坤的里间装饰啧啧称奇,此等富丽堂皇之架势足以见得民间传言非虚。
戴凌挥退两次过卖小厮,一位状似管家的花媒捻着细绢掀过一层珠帘扭着腰肢亲昵道:“这是哪家的贵客小娘子光临!今日听曲儿还是喝酒,可与佳人有约?”
“我找人。”
预告片中大火是舞女冰如于坊中燃火所致,此时大火还未燃起,先找到源头试试虚实。
花媒掂量掂量手中的银锭,咧嘴一笑:“冰如可是我们阁中领头舞姬,不成想竟还有幸结识贵客小娘子。不过……这两日她病休,不在阁中啊。”
“病休?这两日她都没有来花月阁?”戴凌皱眉。
“是啊。”
“那你可知她家住何处?”她追问。
“诶呦!小娘子为难奴家了,这偌大一个酒楼小厮舞女上百,我又如何统统知晓人家中底细呢?”花媒语调一步拐三个弯,听得戴凌心头火气,伸手又甩了一记银子在她怀里,随即行云流水般将发中玉簪抵在人眉心:“那就查登记簿子,看您是要银子还是吃簪子了。”
“在西北处!”花媒爽快道,怕人辨识不清,特地伸手指向窗外一边。
戴凌心下一惊,那方位赫然是方才烟花炸起之处。
难道剧情真的改变了?舞姬竟有两手准备?可她已休沐两日,自己是今天才到的这个剧情中。
不是古偶吗?剧情玩这么高端?戴凌步履不停,驾马疾驰,直奔西北而去。
“禀殿下,隔火道已清出完毕,四周居民都已协助撤出。”许达拎着铁挠钩喘着粗气。
钟廷璋手一松,将用尽的水囊扔落在地,几不可见地点点头:“再排查一遍灾民有无遗落,尽快唤翰林院派几位医官来伤治。”
说时一匹深褐色骏马疾停,缰绳勒得前蹄高扬,海月吓得一边尖叫一边紧揽住戴凌纤细的腰肢,被环住的人仍神色平平,望向不远处长身玉立的少年。
几经辗转,他高高竖起的发冠遗落几丝乌发垂落在额前,剧烈的跑动使得面上终于浮起一层生动的气色,尚未全然扑灭的火苗星星点点映在他眼眸,掩掉几分阴郁气质。
两人沉默地对视着。
一旁的军士用铁挠钩套住被火苗攀咬的梁柱,齐力呵喊着向下一拉,“轰隆”一声,危房应声而倒,溅起漫天火星。
4. 吊桥效应
祸源中心的灾民伤势严重,哀嚎着蜷缩在一旁为他们铺设的草席上。仅一附近的郎中穿梭其间寻医问诊,忙得大汗淋漓。正撕扯出一白纱布条给伤口处覆上,却没空余的手将药粉洒些出来,郎中叹口气,却见一只瘦削苍白的手托起瓶罐,施施然向伤口处倒些粉末,蛰得伤员痛喊一声。
“够了吗?”
“……够了够了!”郎中喜出望外,连忙回头将布条打结。
少女从身后侍婢手中接过方才一直驮在马上的药材,掀了包裹给人看:“我带了些已研磨成粉的黄岑,还有些当归、地榆,不知先生用得上哪些。”
“这边是路过前面酒庄带的两坛白酒,可供清洗伤口之用。”戴凌轻松将酒拎至面前,“小女才学尚浅,药理只囫囵学过一些皮毛。先生有何处用得上我们帮忙,烦请随意支唤便是。”
戴凌是真乐了,早被搁置一边有些年头的大学专业也被刨出来鞭尸,什么乱码七糟的杂活都能在这里派上用场。此时才痛彻心扉地感念自己专业课坐在最后一排偷摸玩手机时年逾六十的老太语重心长的一句“即便未来大家不会从事中医行业,它也会在某个时刻助你一臂之力。”
一语成谶。
毒蛇般攀咬着房梁的火舌见大势已去,扭动着身子不甘地退下。钟廷璋双手交握,定定地站在一片焦黑的废墟与横流的污水中,打眼望向十步开外少女忙忙碌碌的身影。
许达顺着他眼神望去:“今日得亏我们提前取了火具,否则折返一趟再赶到此处,怕是要多折损一倍的房屋。原以为夏姑娘是——不想真乃妙算。”
少年神情中看不出情绪,半晌过了话题:“火因何而起可有查明?”
“一老妪说是从自家后房起的,今日他们一家都去南大街赶会,屋内并无人。许是灶台柴火未灭干净,又染了一旁新置的苏子油才一下燃了起来。”许达回禀。
只是如此简单的巧合?钟廷璋心中隐隐直觉不对,转而又疑自己是被夏家那位娇小娘子的神棍发言扰了神。
“再询旁人查查。”
二十五年的老腰不堪重负地嘎吱嘎吱闹罢工,戴凌龇牙咧嘴地直起身来。打眼一望面前草席上躺坐的流民,扑灭明火蒸腾的青烟混着焦味涌进鼻腔,她一时有些恍神——
加上匆忙避火而摔蹭出轻伤的所有伤者不过五十,火也已经灭了个七七八八。无论如何也与燃过三天的大火对不上号,是因为他们及时赶到,还是因为剧情已经变化了。那这些女配又应该如何出现,自己的任务对象是否会随之改变呢?
她双手叉腰环顾一周,细细看过一遍也没有找到冰如的身影。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
戴凌长叹一口气,拍拍手就此作罢。
海月被自己指使去煎药,戴凌终于分出一缕心神,望到不远处的背影,于是悄摸儿走进,从身后伸手拍了一下钟廷璋的左边肩膀,熟稔道:“不愧是当红顶流,古代装扮也挺帅的嘛。”
然后撩起被折腾一整天没了原本模样的百褶裙,在他右边寻了块烧得焦黑的破木板,大喇喇地一坐。
这一坐给戴凌把精神头卸了个干净,酸软痨困从四肢百骸中蔓延出来。
今天一整天都未曾有空闲,寻个座喝口茶的空隙都没给她留,全凭肾上腺素顶着这副弱不禁风的身子东奔西走,此刻连开口的力气都要消失殆尽。
钟廷璋皱眉,不知她又在说什么胡话。
“三殿下这是什么眼神。”戴凌没好气道。
“这可是你口中今日的大火?”
“不是。”
“今日你在药仓放火逼我离宴,又引我前往花月阁。偏偏此时这里确有走水,可是姑娘的计谋?”
“不是。”戴凌再次否认。
“此处大火与你确无关联?”
“无关。”戴凌侧身直对钟廷璋,“四殿下,只有我口中所言是我已知的信息,绝无隐瞒。”
“如若此处大火是我设计,那我何故今晚来此医治伤民?四殿下,或许你可以信任我,因为我们是同伴。”
钟廷璋不言,望向她的眼神深不见底。
戴凌叹口气,自知口中所言并没有什么说服力。按照情况来讲,钟廷璋与先前的夏怀夕并不相识,所有的坦诚和信任基于两个陌生人之上显得太过荒谬,但眼下事情已然偏离自己口中的态势发展,便显得她所有举动都动机不纯。
她自己尚处迷雾中心,实在不知该如何争辩。
月光偏移,时至深夜。
戴凌仰头阖目歇了片刻,伸直了下被不受自己控制微微颤动的双腿,却不想皮肤蹭上沾满泥浆血渍的衣裙,闷闷地痛哼一声。这才记起今日晨时捣鼓那车辕时不慎留意,给自己小腿处生生剜下一块皮来。
她吐出口气,从腰间摸出一小罐药膏,直截了当地掀开自己的裙摆。一旁少年的眼神悄然一瞥便慌不择路地溜向一边,又确认四下无人注意这里,才欲盖弥彰地咳嗽两声。
安京夏日的晚风都带着灼人的温度,戴凌觉得憋闷,生出不吐不快的心思,于是彻底摘下脑子故意去讲钟廷璋压根听不懂的话。
“总之呢,很多话我说了你也不懂……因为我是被派送到这里来的,就像玩游戏一样,游戏玩家都是带着任务进入不同的界面打不同的BOSS或者完成一些任务,我的任务是——”戴凌顿了一下,“是帮你闯关成功。所以我认识你,我还看过你演的很多电视剧……”
少女的音量同脑袋一起越垂越低,直至给自己伤口心疼地轻呼了两口气,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猛地抬眼看向一旁的钟廷璋。
“你都不知道上一世我们演的什么,警匪悬疑!”少女明亮的眼神淌着笑意躲在凌乱的发丝后,高髻上的发饰彻底没了踪影,配上素色沾染着无数污垢的衣裙反而显得灵动可爱。
“还是港风的那种,那小警服一穿,小皮鞋一踩——”戴凌话语一顿,“你手上怎么也伤着了?”
话语间便捧起少年人骨节分明的大手查看伤情,见人不自然地一躲才反应过来。
“抱歉啊,说开心了真把你当现代人了。”戴凌抿抿嘴,把药膏递给钟廷璋,“那殿下你自己涂一下。”
曹沛急急了了药仓的事奔赴此处的火源,远远瞧见自己主子——还有身边熟悉的纤细白衣时一拍脑门,顿感今日真是撞了鬼了,此女怕才是什么邪祟火神。于是三步并两步冲到两人面前,呵斥道:“大胆妖女!竟还缠着殿下不放,究竟是何目的?”
戴凌闻言白眼一翻撇起嘴:“起的什么外号这么难听,还妖女。”
“但我方才说的这些都不重要,”戴凌强撑着自己站起身来,拍拍衣裙沾上的灰,“殿下您只需要知道,今日我去三殿下府旁的药仓是寻一根老参,大火是老朽的烛台翻倒不慎引燃了纱帘,你我一同离开是我央你送我回府,西北处的大火是我们路过时恰巧碰到的偶然。”
“这就是今晚发生的一切。”
“四殿下,告辞。”
戴凌略略行了一个不知礼数的礼,利落地转身而去。
——
广陵寺大殿中方丈的偈语和着犍稚击打在木鱼上的脆响一遍一遍紧密地重复着,随即画面一转,老沙弥仰倒在木椅的死状猛地放大在眼前,同金身佛像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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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唇角交错频闪。戴凌一下从梦中惊起,喘着粗气回神。
床被掀起的微风把端端摆在床头的三条红丝带飘然吹落在地。
许是听见了响动,门边传来轻敲声:“姑娘?”
戴凌装死不应,没成想丫头听里面没了动静,利落地推门而入。看着眼前深埋在被子中不肯动弹的自家小娘子,海月瘪瘪嘴:“姑娘!都巳时末了,您也该起了。”
才不到十一点,我戴大剪辑师什么时候早于十二点起过床啊朋友,昼伏夜出是自媒体人的命呐!戴凌死不出声,在硬邦邦的床板上躺得更笔直了。
海月和站在一旁的合欢对视一眼,将盛了温水的铜盆和醒神茶放置一旁,默契地上前预备生拉硬拽,将将把纱账掀了一边就注意到飘落在地的红绸带,疑惑道:“这是哪里来的红带子?昨儿睡时没记得落下这些呀。”
说着便要俯身去拾,这一下把戴凌的瞌睡虫彻底惊没了,匆忙把被子一掀抢先把红丝带团成一团扔在身后,才抬起眸子对着人尴尬地提起嘴角笑了笑:“哈,哈哈!没事,这我的我的,不小心掉出来了。”
海月纳闷,小娘子虽偶尔穿些艳丽颜色,身上也鲜有这样的红绸缎做装饰,况且这丝带也太细了些。倒也不多想,回身把盥洗的铜盆端到人面前,将浸好水的面巾往人脸上招呼。我们自力更生二十有五的成熟现代人哪受得了这些,戴凌吓得一躲,尬笑两声把面巾接过来:“我自己来,自己来。”
“姑娘休息过一晚……可有想起些什么?”海月小心翼翼问到。
戴凌身体力行,冲着一旁昨日未曾谋面的丫鬟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
丫鬟神色复杂地同一旁苦着脸的海月对视两秒,恭恭敬敬行礼道:“奴婢合欢,见过姑娘。”
戴凌急忙倾着身子伸手扶人:“不必拘礼,听海月道你我三人自小相伴,情同手足。切莫尊卑盖过亲疏,同我过分恭敬。”
说罢顶着张清瘦苍白的小脸亲密一笑。合欢算是切身体会了昨夜归来海月做贼一般在她耳边神秘道主子受过刺激好似活生生换了一副魂魄是何等光景,面上也连连点头称是。
恰逢此时虚掩着的房门前传来轻敲声:“小娘子身子是否爽快些?老爷备了些午膳。”
说话间夏老爹已心焦难耐,迈着四方步还偏要小跑起来,企鹅一般左摇右晃地闯入里间。
昨夜里正堂中端坐至子时末都不见人归府,差出去的小厮无功而返。夏天无一口干了浓茶行至朱门前左右踱步,踏跺都被脚底蹭出一层油光滑亮才迎着鸡鸣把人盼回来。
怀夕这一身落魄样惊得他差点直闯府衙报官,走到近前甚至一个趔趄昏在他怀中,年近半百的身子骨险些吓得魂飞魄散,亲自守着煎好药服下才踩点拎着笏板上朝去了。
“感觉如何了?你可把爹吓得不轻!”夏天无轻坐床旁关切道。
戴凌摇摇头,这时才仔细看过自己爹的脸,顿感心潮澎湃。身边两个丫鬟不算熟悉,女主爹确是实打实的古装剧皇上重臣专业户。他乡遇故知,尤其是在这片一点现实依据都没有的土地上,莫名的安全感油然而生,难道这就是吊桥效应?!
戴凌一见如故,结结实实地给人来了一个熊抱。夏天无被突如其来的热情惊在原地,半晌才傻乐两声,感情自己闺女是在撒娇呢。
嗨,无他,教女有方。
夏卿正沉浸式感受与爱女相依为命近十载的成就感,咂摸出自发妻仙逝后久违的活泼与温暖。脑中突然崩出昨晚她身旁丫鬟含混的说辞——
夏怀夕寺中遇袭,因惊致疾,神志恍惚,恐不识亲疏。
5. 拉郎配
夏天无从提盒中将温着的药粥小心递给戴凌,眼神遣了下人去才压着嗓子问起昨日遭遇。
“昨日广陵寺命案安京府尹已提报大理寺,县尉领人前去现场查尸首十五具直接送往京中,除去寺中沙弥也有凶者十人,争斗激烈,你是如何脱身?”
戴凌掩去自己同方丈及黑衣人谈话细节,如实将躲至金佛身后红绸之事全数告知,临了问到:“可已查清身份?”
夏天无摇摇头:“尚未,团结日乃庆胜之日,人力所得讳祭神佛,这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若非你母亲……按理我们也是不允前去的。故而直至去往他寺诵经的沙弥回寺才报了官。”
戴凌点点头,心中犹疑两圈终是未将隐在红绫之后听到的对峙告知旁人。
“昨夜在城郊官仓耽搁片刻,再回城中时周监官告知你身子不适已回府中,待我问过家中小厮却全然未听你消息,足等了三个时辰才把你盼回来,甫一入府便昏睡不醒,今早常朝时又听四殿下禀了昨夜火情,你……”
戴凌眸光一紧,急切道:“四殿下说了些什么?”
“四殿下自是揽了值守不周的罪责,如今百姓用火甚多,稍有不慎便有火起,昨日又恰逢篝火庆节城中巡视兵力分散也是必然。又何况他反应已足够迅速,百姓伤损不大,陛下也无降罪。”
“……就没了?”
“没了。”夏天无眉眼一横,奇怪道,“夕儿何时关心起四殿下了?”
戴凌被古代人的性缘脑无奈到。
不是,咱们官配之间的感情线如此强硬吗?
戴凌摆摆手,呵呵一笑:“我是想问关于起火的缘由,殿下没说什么吗?”
“三皇子王府边上的药仓本就失修,翰林院新上来的女医诊寻药时烛台倾倒才不慎走了水。”夏天无事无巨细将粥碗端至一边,“至于民宅……说是初步追查只是居民房内柴火未灭,点燃了苏子油。”
戴凌垂眸沉思,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昨日她出现的行踪被钟廷璋一应抹了去,是想卖她一个人情?还是不愿牵连过广,又或者只是为了将罪责揽下,在圣上面前落一个“将之过”的好名声?
就昨日随意耳闻便可知这位四殿下至少当下风评可很是一般啊。
夏天无把了脉逗留片刻,便被戴凌打发着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待人走后戴凌卸了力气仰躺在床上。寝间屋顶雕饰繁杂,榻席的楠木更是镶了白玉的金贵,纱账边帘钩缀着的香囊尾穗左右轻颤,戴凌盯着那物什出神。
脑中反复重播着夏天无临迈出门槛前同她讲的话——
“夕儿,既经了刺激遭了罪,不该忘记的成过眼尘埃,那许多便更是无需记得的荒唐事。”
“有或者没有,只要旁人不说有,那便可以没有。”
昨日的荒唐事,只要旁人不说有,那便可以没有。
可团结日的大火已经以另外一种可控的形式发生了,昨日的大火和原版预告中的冰如是否仍有关联?如果真像初步调查的结果一般只是厨房柴火未灭的偶然,反派女配是会变动还是会以另外的方式登场呢。
自己所知晓的剧情就这么百无一用,昨日东奔西走的微信步数也不过画蛇添足?
迟来的后悔涌上心头,千不该万不该是自己违逆剧情要救人性命,如若她不去找钟廷璋或许一切就可以按照原计划按部就班。这下好了,金手指被自己整没了。
这怎么玩?
不然随便找两个人把这三根红线消耗掉直接重开得了。
戴凌狠狠揉搓两下自己的脸蛋,从里衣的内兜中拿出晨间收起的三条红丝带。
——是,戴凌也没想到,她用整整两世的剧情才摸索出来,牵红线居然如此没有内涵的,就只是真的红线。
她做职业剪辑自媒体时间也不算短,说来却是巧合,戴凌看电视剧有一个癖好,就是总嗑不到官配,不好阴湿狼狗配阳光小白花这一口救赎味儿,看着坏到心眼儿里的女配和男主却怎么看怎么顺眼,奈何嗑到北极圈,自古没有官家饭。
戴凌决定自力更生满足自己的恶趣味,没成想一朝做饭吃,终身是厨子。
原本只是自己拉郎配爱好自娱自乐的产出却被大众不知怎么发掘到面上来,吸引越来越多视线,平台账号关注度与日俱增,年底平台颁奖整活给她赐了一个“北极圈月老”荣称,甚至做了个奖杯给邮到家里来。
那现在这算什么,算她拉郎的报应吗?
说干就干,顶级行动派就是如此。戴凌一个轱辘抱着软枕翻坐起身,扯着嗓子唤海月合欢进门,争取一个时辰之内结束战斗穿越进下一个剧情。
海月和合欢面色一言难尽地看着自己手上绑着的红线,面面相觑成了斗鸡眼。自家小娘子这一遭哪里只是丢了记忆,分明还撒了癔症啊!
“姑娘,您这又是闹哪一出啊?”从走出广陵寺的一刻起海月就再没理解过戴凌的每一步行踪,本以为回府终于消停了,这把她和合欢拿一根红绳捆在一起又是怎么个事。
戴凌分出个眼神安抚地咧嘴一笑:“别急别急,很快就好啊!”
转而继续盯着面前的红丝带——
也是奇怪,这都绑了有一炷香的时间了,怎么不发光也不消失呢?
按照第一次在校园剧里的情况,自己用这破线打了个结借给前桌玩个翻花绳都能白白浪费一条,当初冒着诡异金光的红绳生生消失在两人面前把人姑娘吓得当晚把戴了十七年的红绳玉佩都摘掉了。
难道是因为是性别问题?再试试。
“合欢,去叫阿成来。”
海月看着戴凌牵着一头系在阿成腕间的红绳向自己走来时吓得躲去合欢背后。
“小娘子!这…这这……这不好吧。”虽只是一根普通丝带,但少男少女平白在人见证下被红线牵住,光凭这意象也不大对头。
“乖,就一下!只要你们牵了,我自掏腰包给你们涨月例银子好不好?”戴凌形如贪兽,面上连骗带哄,利爪一把将小小的丫头拉到面前,不由分说地把绳子另一头系上去。
四人的眼睛都盯向这根在空中微微摇晃的红线,一时间屋内静默得落针可闻。
不是!
怎么还是没用?
那我在种田剧里趁睡着时给自己哥哥和嫂子系上的红绳又算什么?!戴凌心中仰天咆哮。脑内快速闪过一遍自己前三部电视剧中牵过的红线,发觉后期摸索出规律之后自己便再没有随意消耗过红绳。
难道随着回合轮回的次数累积红绳起作用的条件也更加苛刻?
那岂不是玩完了,真的只有把红线系在钟廷璋和恶毒女配手上红绳才能完成验证的话,光凭戴凌的强制措施根本没有实现的可能。
拜托,这可是古代,钟廷璋他是皇子啊!
更遑论自己压根还没见到过女配角们。
这下是彻底没招了。
戴凌两眼一黑瘫倒在茶台旁的蒲团上,纤巧的下巴搭在面前的茶桌,案角的铜炉透过雕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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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着丝丝缕缕的沉香。徒留几人在身后面面相觑,耳观鼻鼻观心地迅速解了红绳溜之大吉。
剧情一日不走完,恶毒女配一日不出现,红线一日不牵对,戴凌就只能是夏怀夕。
——
曹沛拎着从府兵侍卫手里接过的方盒,穿过悠长辗转的回廊行至尽头,拱手揖礼:“殿下。”
钟廷璋指尖执一黑棋轻落至棋盘一隅,手略略一伸以表礼仪。
“何事?”
“夏大人听闻殿下您久病未愈,特命人送了几副珍奇药品聊表心意。”
对坐的老者闻言哼笑,撸了宽袖落子,清脆的声响隐在枝头灰雀扑棱翅膀从树梢飞起时扇落的残枝落入树下放着的青瓷水缸中溅起的水花中。
“夏天无这个人精。”
聪明人交手从不多言,人情不在嘴上在心里。
钟廷璋闻言也勾起嘴角,慢悠悠道:“知道了,放去房里吧。”
他玄衣皮甲未脱,在受灾处亲自领兵修缮了小半月民宅,细细算来已有两日未合眼,此时眼下确带着乌青。人腰板却仍挺得笔直,和一边不修边幅坐没坐样的老头简直大相径庭。
“我方才之所言先生可有见解?”
钟廷璋将团结日当晚之事捡了重点讲过,这些日子他时常回想夏怀夕牵住他手臂口中道大火将起时笃定的眼神和敞腿坐在废墟中口中念念有词的“游戏”、“悬疑”、“电视剧”。
他全然未解,派人暗中将这位京中贵女十八年的生平翻了个底朝天也找不出丝毫端倪。
曹沛每在耳边说一次夏怀夕是撒了癔症的妖女,他眼前都重回少女纤瘦身影拖着污裙趟在泥浆里替伤民包扎的夜里。
她口中的大火像一把悬而未决的利剑横在钟廷璋心头。
朝中势力如同暗河,奔涌之时牵一发而动全身。
夏怀夕又是哪一方的势力,她的动作是否代表了她身后的夏天无?
“嘿嘿!”梁颂明双手一拍,撩了垂在身前的白发快活道,“赢了!”
钟廷璋双眼发酸,竟是愣着细看了一会才瞧出端倪,轻笑着摇头认输:“是我心急了。”
“执棋者一旦入局,最忌心焦。只要你不落子,主动权永远就掌握在自己手上。”
“如若不解,何妨静观其变?”
老头侧身将蒸在炉上的茶壶提起,洋洋洒洒倒了两杯递给面前的少年,不讲究地囫囵到嗓子里,咂吧咂吧嘴,全然嚼不出这皇城脚下的细茗和西北蛮荒地中的糙茶有和区别。
“品茶重在品而非饮,你这乡野老头净露怯。”钟廷璋鼻息间闻两口茶香,尖酸一句后也一仰头将茶全数灌进嘴里。
“嘁。”梁颂明撂了茶盏,“今日打一局熬鹰红眼斗士我胜之不武,嘴上且让你一回。”
继而摇头晃脑催着人歇息:“再年轻的身子骨也持不住你这般糟蹋,赶紧换了衣裳去。”
钟廷璋立在原地望他摇摇晃晃的嶙峋背影,花白的长发散在腰间,从背后连腰身都瞧不到。这老头子什么时候这么瘦了。
“这一回来就不走了吧?”少年忍不住出声喊到。
梁颂明驻了脚步,回首望他身影。总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梁颂明开口问:“今儿是什么时候了?”
“七月初一。”
“哦……七月初一,七月初一……”老头念叨着转身,又一步一晃地朝远处走。
七月初七要到了。
6. 乞巧
夏怀夕自从确定自己不能靠随意拉郎把三条红线消耗干净遁进下一个剧情之后就彻底躺平,可惜古代世界物资匮乏,手机电脑冰激凌、空调汽车游戏机要什么没什么。借口养伤窝在自己的小院里当了三天咸鱼后被无聊逼疯,她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卷书当乐子。
这下好了,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古代的繁体字念十个字卡一次壳,一炷香读了一个章节连大意都只能看个囫囵。
扔掉书出屋趴在院里的小石桥边喂喂鱼吧,阴魂不散的家仆从哪里都能冒出来给自己灌输两句夏府千金原本应有的礼仪和记忆。夏怀夕认命地重新躲回老窝,百无聊赖地啃起书来。
夏天无从小小医诊做起,用了大半辈子一路走到太常寺卿这把交椅,故而从不忘本行,家中大小书屋、古今典籍,最不缺的就是医书药理。凭着大学期末前恶补的那点残存记忆,夏怀夕啃着指甲把几本略有印象的医书通读了个七七八八。
甚至在家仆的强制教学下连一窍不通的文雅礼仪都耳闻目染学过大半来。
知识以一种诡异的方式进入了自己的大脑,夏怀夕长腿一敞,仰躺在檀木的玫瑰椅上感叹:果然电子产品才是拆掉人类进步阶梯的罪魁祸首。
人一放空就总会回想起过往的情节,夏怀夕最近眼前总是不断闪回团结日当天的画面。前两日大理寺就当晚民宅走水之案盖棺定论,与当晚向钟廷璋禀报别无二致,不过是一户百姓家中木柴未烬导致的意外事故。
事后她命府上的小厮去事发地走了一圈打问,所至之处并无听闻到一位叫冰如的姑娘在那晚遭灾。
所有的结果都指向团结日当晚并无蓄意痕迹,更没有使整个安京遭致重创的大火。真的是自己想错了?夏怀夕无意识地紧咬下唇,眉心蹙成一团,心中隐隐觉得哪里不对,抽丝剥茧去追踪这股不安感,尽头却终是一无所获。
海月同合欢见人醒着,端着点心敲门进来。
“姑娘,你都闷在府中很多日了,何时再有兴致出府玩呀?”
海月接过合欢递来的茶盏,将滚过一圈的茶沿着盏隙全数浸过一旁的茶宠,期待的眼神黏在夏怀夕身上下不来。
团结日当晚迎着篝火迸溅出的火星策马奔袭整个安京,杀人、放火、进酒楼、救灾民,前半生从未涉足过的稀奇事统统领略过一遍后,起初只觉得胆战心惊,腿软得床都下不来。
但高精力人群的一天兵荒马乱地享受过一次后,茶甘饭暖的平淡日子就显得实在无聊起来,不是我说,竟然还有点想念。
海月觉得自己大抵是疯了。
夏怀夕接过茶杯,被三十度天里这一口热茶烫了个够呛。
“怎么?你想啦?”小姑娘的心思岂能瞒得过夏怀夕这样的狐狸,一句话就被看穿了个彻彻底底。
“……才没有呢!”小女孩面子薄,生生从脖子红到耳尖,无力地反驳道,“只不过是老爷早就叮嘱您挑着好日子多出门走走,那天以为您脱胎换骨洗心革面了。没成想胡闹一遭,回头又是扎在屋里不肯出来……”
似是想到什么,夏怀夕一个轱辘从椅子翻滚到茶台旁的蒲团上,眼底精亮:“海月合欢我问你们啊,我是一直都不喜外出吗?”
她自来到这个世界第一天起便摸透女主是个弱不禁风的废柴人设,猛然发觉这么些日子过去自己却对这个人物的背景一无所知。
“那倒也不是……”海月挠挠脑袋,支支吾吾道,“小孩子嘛,哪里有自小就不爱热闹的。老爷和夫人也从不拘着您,只要您一撒娇便领着出门儿去了。也就是八岁那次出游夫人出事之后,等下人找到您时受了好大惊吓,从这之后才说什么都不愿……”
“出事?当初出了什么事你可知?”夏怀夕追问。
“……我们当时都还小,很多事也都是听府上老人说的。”海月含混道。
跪坐一旁轻摇着团扇的扇凉的合欢开口:“这些年老爷在府中有意避着这些事,尤其叮嘱了我们在您面前更是休得多提。姑娘这一遭受惊既是忘了,又何苦被伤心事困住呢?”
“不该忘的已成过眼尘埃。”
夏怀夕脑海中又回响那日夏父临走时讲的言语。
“诶呀姑娘!不说这个了,马上就是七月初七了,您可有偷偷藏喜蛛?”海月揣摩着自家小娘子的表情忙岔开话题。
“喜蛛是什么?”夏怀夕好奇。
“就是这个呀!”海月神神秘秘从袖中掏出一半个巴掌大的首饰盒,万分小心地掀了盖子一角给她看,内里分毫首饰没有,只卧了一只个头不大的蜘蛛。
蛛网圆,巧一年。七月初七男子乞智乞文,女子乞缘乞巧,喜蛛便成了女子们寻欢作乐的小载体。
在七夕前几日时捉一只蜘蛛向其祈愿,随即放入小木盒中精心供养几日,待乞巧节当日再揭盖观察蜘蛛结下的网,若是蜘蛛网疏密有致,方圆得体,便是“得巧”。
“这我今日刚在院中捕的,我瞧着咱们院里的品相一般,不如堂前池塘边儿上那座假山上的有潜力。”海月伸手戳了戳蜷在角落里懒得动弹的小蜘蛛。
“七夕还有这些说法。”夏怀夕扒在茶台前瞪圆眼睛同指尖儿大的小生物面面相觑。
“姑娘若是有兴趣,我们去假山处寻寻可好?”合欢在一旁提议。
七夕……七夕不是月老上班的正日子吗。
鄙人奖杯在手,岂不是持证上岗?
夏怀夕一喜,天不亡我,这莫不是又一个契机走主线任务?按照一般电视剧的剧情走向,七夕定会有节日集会,钟廷璋既接管军巡司,人流密集时必定要亲领士兵当街巡逻。只要能找到他人,就有机会坑蒙拐骗到寺庙树前,这个红线万一就牵上了呢!
夏怀夕问道:“七夕可有市集?”
“巧市从昨儿就已经开啦,我同海月刚还说要去东街口给姑娘取前些日子新定的衣裳。不如姑娘同去铺子,回来时我们绕去西梁门一逛!”合欢撂了扇子搀上人手臂。
连日来头一回乘着马车出门,夏怀夕倍感新鲜,撩开一角帘子四处瞧摸。
人潮汹涌,灯火冲天,才及夜黑便如此热闹,团结日当晚身心都扑在那场大火处,全然没有心思欣赏古时都城夜景。夏怀夕早早叫停了马车,顺着人群挤在市集中央慢悠悠溜达起来。
“大抵诸酒肆瓦市,不以风雨寒暑,白昼通夜,骈阗如此。*”孟元老所言非虚,毫不夸张。
随行的两个丫头难得出门,蹦跳着给人四处介绍。夏怀夕耳朵留在一边听着,心神却分了一大半向着街上的游人去。
“海月啊。”夏怀夕揽住正欲往边上铺子钻的小姑娘,“怎么逛了一晚上没看到几支巡逻的禁军啊?”
“这样的乞巧市整个安京至少有五处,京城里负责巡防的禁军要分散各地,每处的人自然就少了些。”海月解释道。
“姑娘可是还忧心团结日那样的事情再发生?诶呀,放宽心好了,百姓用火久矣,眼前的巧市灯火冲天、通晓不绝都是常事,不会总有那样的意外。“
夏怀夕深深叹口气,绝了偶遇的心思安生采买起节物来。
海月同店家在一旁唾沫横飞地讲着价,夏怀夕听得皱眉,干脆溜到一旁闲看起来。
“这是何物?”夏怀夕眼睛一亮,俯身端详桌上摆件。
彩泥塑成的胖圆娃娃形态各异,或坐或躺,身着半臂衣裙,手中皆持一开扇圆润的荷叶,精巧些的捏出笑眯着的眉眼,发饰间配以珍珠宝石点缀,甚是灵动。
“此物唤作磨喝乐,七夕当日乞巧供奉的小神仙。府上的大摆件老爷已经差人去做了,小娘子若是喜欢再买些回去,巧不嫌多,来年美美满满,事事顺意!”
夏怀夕不信神佛,却也被这甜言蜜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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逗得嘴角弯弯,当真精心挑选起来。
倏地,铺外人群一阵骚动。等几人闻声赶至檐下时才听清一声大喊——
“走水了!”
夏怀夕眉头一紧,飞快向远处张望去,一处临街铺子冒着青烟,火光隐隐隔着窗梁跳动。她提裙而下,逆着人流向那处挤去。
“大家莫要惊慌,先往另头疏散。衣摆提起来些,小心摔倒伤及他人!”来不及多想别的,她一边提速一边高喊。
等喘着粗气行至铺前时,火势已然有向外蔓延之势。隔壁店家已经取了水冒着火势向中泼去,可势单力薄与徒劳无异。夏怀夕遣了身边的丫头帮忙,左右张望却不曾见禁军赶来,百忙之中感叹古代的办事速度,等人来真是花都要谢。
“嘭”一声巨响,行至河边的一列禁军闻声迅速抬头。
信号弹在空中炸开,划下一朵紫色的痕迹。
“殿下,在西梁门方向。”曹沛急道。
西梁门处尚有巧市,聚集百姓众多。钟廷璋眉头微蹙:“走!”
钟廷璋带着兵马赶来时夏怀夕正指挥着人挖了路旁积着的土向屋子里堆,左右各延三家的铺子里灯火被夏怀夕一早催着灭了个干净,店娘抱着值钱的玩意跑到一边惊魂未定地盯着乱窜的火舌。
男人挽起袖子齐力将一兜子黑土罩在一处火点,女子从远处舀了水泼进去,腾地升起一股白花花的水汽。
夏怀夕叉着腰抹了一把鼻尖冒出的汗。二楼还有没跑下来的妇女躲在窗边,怀中尚有婴儿,被烟味呛得啼哭不止。夏怀夕命人寻了布单子扯在下面让她跳下来,女人说什么都不肯。眼见没有大型设备火一时间灭不下去,大火已然偷摸窜去一旁的店家,她没了法子,正撸了袖子准备上前,手臂却一把被人抓住。
“再来晚些火都要灭了!我还以为你给我的信号弹是假的呢!”夏怀夕恨恨咬牙。
钟廷璋指挥人拎着水囊和唧筒向火势周边包围,面庞被火光照得棱角分明。他转头深深地看了夏怀夕一眼,正欲开口说些什么,楼上的男婴再度啼哭了起来。两人蓦地转过头,钟廷璋转瞬间通览一遍大体位置,向后扫一眼,夏怀夕就自然地稳稳将他抛出的佩剑接在怀中。
钟廷璋寻了一处较低的飞檐,借力一蹬便飞身冲向二层的悬窗。只一眼的功夫便将妇人同婴儿揽到边缘,女人看着离地一丈有余高的高度惊声尖叫。
“别害怕,把孩子护紧。”少年沉稳的话音刚落,便环着母子轻巧落在地上。
夏怀夕在一边看直了眼,啧啧感叹:“演古装剧还得是男主角啊,个顶个的能飞檐走壁。”
妇人被烟熏黑了脸颊,抱着孩子剧烈地咳嗽不停。夏怀夕迎上去帮着顺气,微凉的指腹搭上婴儿腕间的脉搏:“孩子无碍,应是啼哭时吸入了些浓烟,去药房配桑叶、人参和枇杷叶,再抓些甘草和麦冬煎煮温服,若是仍有不适,早些去找郎中。”
女人连连点头:“多谢姑娘!多谢!”
潜火队禁军装备齐整,水又终于源源不断续上,火势迅速得了控制。少女迟来觉得大腿发软,靠坐在对面商贩丢下的木桌前休憩,海月合欢从前线退下,从怀中抽出细绢擦抹着黢黑的脸蛋,感慨着竟有出门一次卖一次莫名其妙的力气的事情撞在自己头上。
夏怀夕抱着双手歪头看向不远处忙碌的禁军。
是啊,怎么又起大火呢?
她的眼神随着唧筒喷涌的水柱上移,沉默地打量着这座被烧得焦黑的建筑。刻着“昌乐楼”三字的巨大牌匾轰声坠地,顺带着连檐之上的瓦片一同碎在门前,屋顶尚未被波及的檐角之上的金铃随风轻摇身姿,发出清脆声响。
蓦地,夏怀夕猛抓住海月的手臂,从木桌上一跃而下。
“团结日是什么时候?”
“上半年的是六月初十,下半年是十月十七。姑娘说哪一次?”
7. 预告
团结日设立为庆功庆胜之日,自前朝攻敌制胜一统四国,平定各国之间战乱纷争百姓自发在此日庆祝和平,百年来延续至今。褚国入主安京后为安抚百姓、顺利完成朝权更迭,承袭前朝旧例之中便有保留六月初十的团结日一条。
但江山易主,岂能只为他人庆功?
褚开国高祖便将安京城墙易旗之日设为另一团结日,一年双庆,规格相同,礼制不变。
“团结日一年有两日?!”夏怀夕陡然拔高音量,再次确认。
“……对,对啊。”海月被她吓得一缩,战战兢兢愣在原地。
“姑娘,可是有什么事?”
夏怀夕紧紧盯着眼前的高楼,脑海中不断搜索着预告片的具体内容。
这里是西梁门,按照之前所说团结日当晚大火自花月阁起烧至皇宫再向城北蔓延,并不会波及昌乐楼所处的位置。
但预告片中她却看过眼前牌匾掉落的场景。
记忆是一块被砂砾掩埋的整体,一旦大风吹过露出一角,便会被人抽丝剥茧、连根拔起。
夏怀夕骤然想起上一个团结日时被烧毁的民宅,起初看着熟悉只当做是剧中那场大火后给到镜头的一片废墟,心头隐隐直觉不对却实在想不通顺。
可如果那就只是属于第一个团结日的大火烧毁后的镜头呢?
夜晚城西北被烧毁的小片民宅、被大火逼在窗边角落求救的抱着婴儿的妇人、轰然掉落的昌乐楼牌匾与瓦片,还有——
预告片伊始一段动态蒙太奇的跳切,在五秒内闪过了四个不同场景的镜头,在此刻奇妙般地在夏怀夕的大脑中拼接起来。
预告片只是多个场景与主线剧情的初版剪辑,她无法通过时间推算出自己来到这个世界时究竟处于哪个时段。
如果这只是按时间顺序排序的场景,那么真正的团结日大火也许根本就还没有发生。所以并不是谁改变了故事的走向,而是这些都只是剧情的一部分而已。
巨大的转折打得她措手不及,战栗甚至有些惊悚的冷意迅速窜进四肢百骸。以至于一只握着细绢的手伸到面前时惊得她身形猛地一颤,倏而抬起头来。
钟廷璋被她入定般的反应看得一怔,停在空中半晌的手有些尴尬地向前又递了递,下巴微扬点了一下她的脸颊:“擦一下。”
夏怀夕这才发觉自己思考的时间太久,身边的两个丫头已经去到远处帮着隔壁的店娘搬镇店的青瓷瓶去了。她看着面前这张熟悉的脸,一时间有些难以抑制的兴奋感,于是连着钟廷璋掌心的细绢一起紧紧抓住他的手,眼睛在全然灭去灯火的黑夜中亮得同烛火一般。
“我跟你讲!其实——”
话秃噜到喉咙眼儿才惊觉不对。夏怀夕想到剧情被改变后自己便无法预知未来走向的后怕——倘若她把这件事如实全部告知钟廷璋,且先不论如何让他信任,一旦他真的有所防备,女配们无法出场,她又如何完成自己的任务呢?
只要她把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就可以从源头规避一切风险。
钟廷璋温热的大手感受着她微凉的指腹不由分说地攥紧自己,又渐渐松了力气,随即从他掌心抽走细绢。他轻蹙眉头,对她话说半截表达不满。
“什么?”
“没什么,多谢殿下。”夏怀夕又恢复正常,捻着手帕胡乱向脸上招呼。
钟廷璋懒得同她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直奔主题:“今夜你为何会在此处?”
夏怀夕蹭掉额头上的灰,不经脑子脱口而出道:“出来逛街啊,海月她们要买些乞巧节的物什,我就被拉到这里来了,谁知道又能碰上这种事情……”
当然,“其实来巧市最重要的原因是为了找你试牵红线的系统机制”此类实话是需得咽回腹中的。
等话出完口夏怀夕才咂么出他话中深意。
“不是吧,殿下觉得我是有意来到此处的?”
钟廷璋眼底深沉,眉梢一挑当作回应。
这下真是张飞害死岳飞——冤了个大的。夏怀夕脸也不擦了,一字一顿道:“这 次我是真的不知道!”
“今日的大火同你无关,团结日那晚的也没有?”
“西北处民宅的大火我发誓并不知情,点药仓的火是为了逼殿下同去花月阁,但那并非声东击西的计谋,而是——”
夏怀夕张了张口,将头转向一边去。
“而是我确从别处得过消息,但当晚花月阁的大火无论是否燃起,只要有这份危险,难道殿下会抛下这潜在的危机而与三殿下把酒言欢吗?恕我直言,您同三殿下,又是真的情同手足吗。”
钟廷璋犀利的眼神如同鹰爪般钩住猎物。
“那同你口中的‘剧情’和‘任务’呢?也都没有关联吗?”
“那晚我同殿下已然坦言过,但我的说辞殿下又真的信了吗?你不用急着回答我,我理解,从你的角度而言我没有任何佐证,到现在我也依然拿不出除却怪力乱神之说的任何信息。你可以不信我,但四殿下,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拿天大的谎事去诓骗于你,更不会杀人放火,将百姓的性命视作儿戏。”
夏怀夕眼神直直扎进钟廷璋眸中一片深不可测的湖泊,清亮而凌厉,不带一丝惧意。
话已经说完,她从木桌之上一跃而下,径直离开。
钟廷璋拇指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食指的第二节指骨,停在原地,若有所思。
火已完全扑灭,曹沛领着人又细细查过两遍后方寻到主子复命。天色渐晚,钟廷璋点点头遣了大伙归家早些休息。
甫一迈进屋内,钟廷璋便动手拆卸臂鞲。夏夜本就燥热难耐,密不透风的软皮紧锢住再被火气一熏,少言丢出半条命去。
曹沛跟在身后一边拽下披膊一边骂娘:“这狗天气,穿着军甲只当个军巡铺的巡兵就罢了,真遇着火情被火燎了眉毛不说,还得伏低做小被村头百姓嫌手脚不够麻利燎了心!”
“广陵寺之事可派人去盯过了?”
曹沛自打归京后最厌当值,巡一次差要骂够十句才能抵回憋屈的心情来。
五句骂禁军拜高踩低,三句恨流氓地痞,两句替钟廷璋鸣冤不止,还有一句话中人不能向外人提。
钟廷璋把话就饭吃,耳朵都懒得进,直接岔了话题。
曹沛闻言正色,将门合住朝里走了三步才开口:
“死的老和尚是广陵寺的常驻方丈,平日甚少离寺,守着大殿已十年有余。殿外的两个小僧身份也都查验过,并无可疑。张府尹差人在大理寺插手前已搜过一遍,刺客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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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信物,但两人膝骨后向下三公分处有爪形花押。”
钟廷璋眼一横:“大皇子的人?”
“是,大殿下素来与漳州人走得近些。”
“被追杀之人身份可有线索?”
曹沛摇摇头:“几人身上所中剑伤类别杂乱,毫无章法。完全寻不出相似之处,但无一不利落干脆,直指命门。属下亲自看过,应全都死在一人手中。”
出手毫无章法,却能一人抵十人命后全身而退,只能是杀手本人故意为之以此障目。
钟廷璋点点头:“同他传话,劳烦张府尹再追查时多加留意,辛苦尽心。”
“那是自然,张瑞初曾是谢家门生,只为这身份也定会尽心尽力。”
钟廷璋哼笑一声,垂眸为自己添一杯茶:“就因为是谢家门生,张瑞初这样的博学之人才会直至今日只是小小府尹。”
曹沛噎住,半晌只深深吐一口气。
“哦!殿下,还有一事。”
“我们在广陵寺周外三里镇中村落暗访时,有一男子说那日曾在路旁看到过一位马夫死在车前。”
“马车?”
“是,官府接到报官赶去时并无马车留在寺外,我们疑他称谎,但那人说当日他们围观之时曾有一女子直冲而来,卸下马车的马便要同他的走马换,还直接赠了他一副金钗。”
“我们去看了马,蹄上是夏府的烙号。”
曹沛话音尚未置地,钟廷璋便如豺豹般直冲而起,袖中甩出一记飞刀直直插在檀木书架正中。
“何人!”他话音凛冽,微眯瞳孔看向那处。
一白衣老翁飞身而出,一掌直冲钟廷璋面门而来。他侧身而避,伸手欲扼住那人手腕,右肘微曲,绕过臂膀怼至胸口。老翁早有预料,仰身踢腿,手腕如泥鳅般顺势脱逃。
仍不尽兴,他左手称地继而迅速弹起,弓腿借力一记飞踢。钟廷璋翻身后退一步,两招后瞅准一瞬时机从曹沛刀鞘中直拔而出,一个巧力后将刀背抵在人脖颈右侧。
梁颂明看着自己拦腰斩断的两根发丝心疼不已,挥手投降:“不玩了不玩了。老了,打不过你们年轻人!”
钟廷璋无奈地将刀挥臂送回曹沛手中。
“在屋内方才为何不吱声?”
“开口了如何听你们的八卦轶闻?”老头摇头晃脑捋了一把胡子,一散白衣坐在榻上。
钟廷璋撩了衣摆坐在对面:“方才讲的有哪句是我不能让你听的?”
梁颂明哼了一声:“明日一早我便去将曹沛骂那皇帝老儿的句子在安京府前大颂十遍!”
殃及池鱼,曹沛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钟廷璋闷笑,冲着曹沛道:“瞧见没有?梁老头就这样对你!”
“夏天无虽升任太常寺卿早有时日,太医局及翰林院诸多医药相关琐事仍会亲自过目,有珍稀药材入仓时还会前往盯查。那日江南恰送来一批药材,往广陵寺者不会是夏天无。”
“那是……夏怀夕?怎么又是她!”曹沛无语,光听名字都觉得大火未尽的余温重新烧上来。
梁颂明低头不语,只手中把玩着烧制精美的茶盏边缘。
夏天无,在京城的漩涡中独善其身了如此多年,你真的还能片叶不沾身吗?
8. 夜宴
与此同时,向东八里处,太常寺卿夏天无府邸内。
“不知三殿下光临寒舍,竟让殿下久等,有失礼数,请殿下责罚。”夏天无官服未脱,风尘仆仆踩着夜色归府。
“这是何话。”钟廷珪起身将人扶起,“夏大人公务繁忙,还要赶着时辰进宫为父皇问诊,忙至此时才得归家。我一闲散王爷路过拜访,未提前说予大人,何来怪罪一说?”
“父皇如今身体如何?”
“回殿下,圣上龙体无恙,只近日在后苑走动时花粉入肺,咳疾又犯而已。”夏天无恭敬道。
“那就好,夏大人医术高明,十年来父皇只您一人在侧看顾,您的话我们自是放心。”
夏天无避开话头,拱手揖礼:“殿下说笑了。不知殿下今日有何事吩咐?”
钟廷珪笑笑:“倒也无甚大事,只是今日得了自漳州来的玄参,下人说是上等好货,我素来不懂这些,也用不上。想来夏大人精通这些,便顺路送至大人府上,他日用于翰林院煎成药剂用于需要之人也是好的。”
说罢叫随从将东西送上。夏天无只看过一眼:“确是佳品!那下官便替翰林院收下殿下的心意以备所需了。”
“今日我来大人府上前打马自城西而过,见广陵寺方圆百丈尚且有吏员探查,许是团结日寺中命案尚未定论?”钟廷珪欲提茶壶,夏天无匆忙躬身将他身侧的茶盏添满,闻言时不动声色。
“下官与大理寺卿不甚相熟,不敢多言。”
“夏大人素日繁忙,不晓此事进展也是当然的。”钟廷珪将茶盏提起,“不过本王那日恰有手下经过此处,发现一马车停在寺前,马夫竟已被杀害。他们察觉不对,便前往寺中查探,没成想殿中尸体横陈,竟无一活物。手下查验尸身时,发现有一具尸体脖颈处被利器扎过。”
“伤口状似女儿家用的发簪。于是去查验了那马夫的身份——”
钟廷珪断了话音,眼底闪过一丝光亮,微笑着呷饮了一口浓茶。
夏天无自进屋便一直微垂的头颅向上抬了抬,继而支着略显佝偻的身子掀袍一跪。
“夏大人不必紧张,本王本就无心之举,我已在县衙仵作赶到之前将尸身换了一具,马车也代为处理过了。”
夏天无抬眸对上钟廷珪的眼睛。他当日甫一听闻便派人去寺边寻过一遍却空手而归,次日在朝会之上案件初步呈递并未嚼出细节。在听过夏怀夕所言后已往后想了百步,却始终未等到相关陈词。
便料到许是已被人揪住尾巴,预备以此相挟。
原来是三殿下。
“三殿下对愚女有相护之恩,便是对老臣及整个夏府有相互之恩。殿下所举,老夫定当相报。”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只未来夏大人若遇得好酒,记得赠与我府上几坛便是。”钟廷珪畅快一笑,“本王当然也是相信夏府千金不会是凶手才不想让夏府卷入麻烦中。不过——”
“贤妹既在场,可知那人是谁?”
夏天无长揖:“愚女自那日受惊后归家,便大病一场,再醒来时已不识亲疏,更不论殿中之事了。”
“不识亲疏”的夏怀夕自打回府后便一声不吭将自己关进屋中,磨了砚墨在纸上胡乱画作整整一宿。直至晨时海月合欢贴着门缝探查屋内动静时被一阵疾风险些拍进主子怀里。
两人还没等站稳便被挂着两个大黑眼圈的夏怀夕一手一个拉进房内。
结果被书桌前丢了一地的废纸团惊掉了下巴:“……姑娘,你这……什么情况啊?”
夏怀夕从镇尺下抽出张已经风干的简笔画递到二人眼前:“看看,京中何处有类似这样的建筑?”
古时所有木质建筑大差不差,其实差别压根不甚明显。夏怀夕冥想到头发丝要被自己拔光才绞尽脑汁寻了几处回忆中的细节丰富一下画中元素。
想要确认事实是否确如自己猜想——花月阁发生大火的团结日是十月十七那天,就要去验证一下预告片开头蒙太奇跳切中的第四个场景。
海月合欢琢磨了整整一早上,又跑去问了院中所有洒扫家仆,最终给夏怀夕交了五处相似位置。刚刚双臂一摊预备休息片刻,又被夏怀夕拉扯着预备出门去。
一不做二不休,留给自己的时间没有那么多了,马上开卷!
三人花了两天时间,最终停在城东一处街角前——
视角正前方是一衣铺,临街的位置极佳,周围又多住贵女,铺子生意红火,人来人往风生水起。夏怀夕歪着脑袋打量一番,又闭眼回想起那一帧画面。
店家门口挂两件对襟细褶百褶裙,店右侧有一棵大树,枝叶垂下掩住小半门匾。飞檐之上不同于寻常店家挂的响铃而是长垂的绣工飘带,随风飘摆出不同姿态来。
就是这里!
趁着海月拉着合欢还在看一旁两小儿打架的乐子空隙夏怀夕直冲而去,徒留两人十步后才反应过来在身后叫喊着狂奔。
“这位小娘子可是要制衣,我们家——”
店娘见有客到,热情迎上,却不想被人直直打断。
“娘子,您家铺子最近可曾走过水?”
店娘被人问得一愣:“走水?不曾啊。”
“这一年内,都未曾走水吗?或者这附近?”
“小娘子,我们衣铺在此处开的年岁比你年龄兴许还大呢!除却五年前隔街生过一次小火,我们连火星儿都不曾见过的呢。”店娘笑答。
“多谢。”她木讷地点点头。
夏怀夕眼前再次闪回预告片中衣铺被火海吞噬的场景。
这些都只是花月阁大火前一次次小的预警而已,真正的大火的的确确还没有来到,它会在三个月后的南城大街发生,现在所经历的一切都只是在正常推进的剧情。
夏日的热浪将店中不甚流通的空气蒸得憋闷,夏怀夕一时间却感到冷意攀上脊骨。
见人双眼呆滞愣在原地,店娘奇怪地叫了两声:“姑娘?姑娘?”
恰巧海月合欢赶了上来,这才让夏怀夕回了神。
“来都来了,我看店里款式时兴,不如裁件衣服试试?”合欢提议。
店娘瞧出来了生意,眼冒精光地冲上前来:“是啊是啊,这两日我们新裁了两片裙出来,配上对襟窄袖短衫,比原先的裙装更瘦窄些,姑娘身姿纤细,这样的身量两片裙最显窈窕。”
说罢便要上尺丈量。
夏怀夕压低声音道:“前两日不是刚拿回几身衣裙吗?我那几件都还没试过呢……”
“诶呀姑娘!女子哪有闲衣服多的,再说七夕宫宴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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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到,您都好些年未曾去过了,城中佳人传言竟不传夏府芳名!这哪儿能行,这次您入宫定是要艳压群雄才是呀。”
夏怀夕被猛地一推上前丈量身架,咧嘴尬笑:“我谢谢你啊,应该是艳压群芳。”
“七夕宫宴?”这剧情居然还有宫宴的情节?夏怀夕坐在回府的马车上问道。
“是啊,每年圣上都会邀请皇室宗亲、王公贵族在七月初七晚于宫中所建的乞巧楼一聚。圣上身边重臣一般都会携亲眷出席,不过……夫人走得早,姑娘您又身子骨很弱,老爷已经好几年都是自己前去的了。”
“但今年不同呀!姑娘瞧着气色大好,何不去凑凑热闹!”
夏怀夕一撇嘴,心道拉倒吧,电视剧看多点的都知道,一听“夜宴”两字简直就是和“出幺蛾子”绑定在一起,准没好事。
“有何热闹可看,我看倒也不必。我在府中同你们一起乞巧岂不更好?”她仰身将发髻抵在车墙歇息片刻。古人这从小蓄起的厚发乌丝盘成的发髻再点缀上金冠玉石,随便跑两步扯得她这个现代人头皮直发疼,直到现在也难适应。
车驾经过皇宫东侧城墙根儿的小路,柳树垂下的枝丫被车顶触着左右摆动,惊起其中飞鸟,扑扇着翅膀越过城墙,飞到宫檐上去。
夏天无正跪身收拾着针灸的细针。
钟铭德在内侍的服侍下敛了衣袖,重新端坐起来。绣着龙纹的华服加身,却遮不住内里骨瘦如柴的虚空。他伸手扶了扶衣领,只两个动作便忍不住虚咳。
“昨日廷珪进宫时提及近来恰巧碰见夏卿家中爱女。”
夏天无动作一顿,瞳孔不动声色地一转,侧身跪答:“是。”
“她也年至二九了吧?”钟铭德问道。
“臣女确是元贞十一年生人。”
“哦……算来是同廷珪廷璋差不多的年纪。朕记得……前些年七夕宫宴她一直在府中养病,未曾进宫吧?”
夏天无将头埋得更深些:“是,臣女自幼身子骨弱,常年药不离身,故而无幸参与宫中盛事。”
“那今年身子可好些?过几日一同与你进宫罢,年轻人,总不能常被一方四墙拘了天地。”钟铭德留下句话,便长袖一甩往外殿瞧札子去了。
话头虽是问句,但天家言已至此,早已没了回旋余地。即便真有高烧不退,也是要拖着病骨前来谢恩的。
夏天无心中一叹,面上仍毫无异色。
次日天光未亮时,宴请帖子便踏着日光自宫门向内外四散至宫府各处。
谢春和一早梳洗,今日乞巧楼要验收装点,她需佐着皇后亲登楼上,同内侍省再确认一遍流程细节。
她坐至妆奁前时中官递了帖子上来:“贤妃娘娘,这是内侍省初拟的宴会坐席名单,请娘娘过目。”
谢春和通眼一扫,柔声道:“今年宴请单子人好似多了不少。”
中官哈腰应声:“回娘娘的话,是陛下的意思,皇上说今年是四皇子归京后第一次乞巧节,要办得更热闹些才行。”
谢春和提唇一笑:“那确是要……多谢皇上心意了。”
她目光移至面前铜镜,镜中女人温婉贤德,岁月未使娇花失色,眼中笑意却浅薄一层,摇摇欲坠,只待下人离开,便
翩然而落。
9. 七月七
夏怀夕天光未亮时便被院中窸窸窣窣的响动惹得自梦中惊醒,以为是进了贼人,屏声凝神攥起书桌上的镇尺行至门边。
猛地推门而出正欲大喊,却发现是自家家仆端着一盘发钗奔来忙去。
夏怀夕白眼一翻:“卯时未到你们在这儿琢磨什么呢!动静和小老鼠一般,吓晕个人!”
海月不顾吐槽,连忙将人拖到院中:“姑娘快瞧瞧,您喜欢哪套首饰?”
只见石桌之上赫然摆过五大托盘,每一套都从簪花到耳饰一应俱全。看得夏怀夕眉角抽搐——
我的神啊,这一看就重得要命啊!
夏怀夕赶紧打断两人为选哪一款式已然绊起的口角,劝道:“应宴人家众多,妆点如此艳丽怕不是有失礼数。我只是臣子之女,怎可抢天家风头?”
“那也不能输了阵仗!这次圣上亲自向老爷点名要姑娘同往,这按理说是要旁人都高看一分的殊荣,理应隆重些。平日里京城小娘子们的聚会您也不参与,莫要辜负了这俏生生的脸蛋儿才是呀。”
夏怀夕被人磨得没了脾气,随意挑了眼前最为素净的一套琉璃簪:“可我并无名冠京城之心意,安京……或许无需有我夏怀夕。”
午时刚过,备好的轿子便在门口候着。
“爹!”夏怀夕俏生生喊夏天无回身。
花季少女眉如远山,薄施檀色,衣着素雅清淡,大盘髻上却精心点缀了彩花珠篦,朱唇两侧两颗真珠呼应,靓妆掩过些陈年的病容。
夏天无打眼儿揽着人欣赏片刻便拢不住笑,连道三声好才怜惜地轻拍爱女肩侧,竟眼眶泛起一层泪花儿来:
“这些年日日瞧着,今日却发觉我的夕儿确是长大了。”
马车起辕,一路向东而去。
宫宴尚晚,皇后携诸妃嫔自午时过三刻便于后苑花亭中相候京中命妇贵女,设坐赏花、品茶听曲儿。三两相熟之人低声攀谈,言笑晏晏。
夏怀夕打眼一望除了后宫几位重点妃嫔,其他全是群众演员,想来按剧本自己也无需结交什么路人甲乙,于是推着海月转身躲去一块奇石怪岩之后。
夏怀夕半倚石上,随手从一旁的石缝中拔了几枝狗尾巴草,巧手翻飞,三下五除二一只兔子前半个身子便成形。海月在旁看得一愣一愣,等活灵活现的草兔子放在她手心时瞪直了眼,小声惊叫:“小兔子!姑娘何时竟背着我们学了草编?”
夏怀夕心中一哼,这样哄小女孩的手段我多着呢。
正欲开口时一女声插进话来:“这兔子甚是可爱啊。”
夏怀夕闻言一愣,紧急低头行礼:“问娘娘安。”
谢春和轻笑着将人扶起,仔细瞧了瞧面前少女周身:“这宫宴果真是常办常新,何时来了位新美人儿?”
“回娘娘的话,臣女太常寺卿夏天无之女夏怀夕。”
“哦?你就是夏大人府中藏着的小姑娘,前些年一直未见着面儿,如今瞧着病应是好多了?”谢春和温和道。
夏怀夕心道这原主当真是病得全京城都知道了!面上乖巧应声。
“本宫原是过路去更衣,没成想正撞上夏姑娘这双巧手。”谢春和葱指一点不远处的小亭,“我们安然亭中还设了磨喝乐的陶制处,若是有兴趣倒是可以一试。”
夏怀夕垂眸行礼,待人走出三步后略一思索便将这位同电视剧中角色对上号——
贤妃谢春和,男主角的妈,剧情中应是还会出现一位哥哥。这位男主母亲虽然预告片中完全不着笔墨,但就演员本人咖位来说戏份应该不少,那今晚七夕宫宴想来也是什么重要剧情点。
但预告片里根本没有这里的剧透,夏怀夕光想着就已经一个头三个大。本着能避则避的心思看空无一人的安然亭确实是个好去处,便两脚一蹬匆匆向那处走去。
谢春和站在殿侧的飞檐下,远远瞧见女孩正握刻刀勾勒着手中的小陶人,瘦削的背影一坐下更是显得单薄,眼底化成一片水。
磨喝乐的陶制处每年她都坚持着要设,不过自小养在京城中的世家小姐们不擅作这些沾了泥土的玩意。年年聚在吟诗刺绣品茶作画之处人泱泱一片,安然亭却从无人造访。
谢春和唤过自己身边的陪嫁侍女,轻声道:“像不像回到小时候仍在西北的日子?七月七时我也曾一个人制小人儿坐了一下午,你就这样在一旁陪我。”
“母亲手那样巧,做什么物件要一下午才做得好?”
谢春和倏而回首,撞进少年温和的笑容中,惊讶道:“璋儿!怎么这时过来?”
“方才茶宴将歇,已预备转至祥麟殿用宴。过后苑时远远听到里面热闹,父皇便准了我们几人前来问安。”钟廷璋细细解释,侧身与母亲一同站在飞檐之下。
谢春和笑笑,京中芳龄少女齐聚,皇上用意岂在母子情分之上?只是他既没那个心思,谢春和便不以此多言。二人浅谈片刻,皇后身边的侍婢便小步行至面前邀人前去巧楼预备餐食。
“那我便先去了。”谢春和趁着时间多看两眼面前的少年,“你记得多吃些,差事繁忙也莫要顾不得身子。”
钟廷璋将母亲送走,便也没心思在花苑中逗留,正欲转身离开时恰巧看到隔过两丛枝芽,远处亭中的少女起身净手。一旁的丫头从桌上小心翼翼拿起什么小物件惊叹片刻才端端将物什放在正中。
夏怀夕将手上的陶泥洗净,瞧着人爱不释手的小模样乐了:“喜欢等回去做些送给你和合欢作礼物。”
海月不可置信地冲着夏怀夕冒星星眼儿:“姑娘,我怎么觉着您不是记不起事情,而是被殿中神灵点化附体了呢?!”要不她实在找不出别的什么说法能将夏怀夕这改头换面的模样解释通顺了。
夏怀夕闻言一愣,捋着鬓角前其实并没有的碎发到耳后,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忙把话题转移到一边去。
“我瞧着她们都向乞巧楼去了,快帮我解了这围兜,小心落了队伍寻不着路。”
说着转向一侧背对海月,却不想甫一抬头便对上远处正正投来的眼神。钟廷璋也没料到她会突然转过身来,一时间有种被抓包的无措感。眼神左右瞟了瞟才装若无事地轻咳一声,脚底一滑溜着步子跑没影了。
祥麟殿西南角处百尺之高的乞巧楼拔地而起,夜幕将临,楼间花灯彩烛接连亮起,锦罗绸缎交织不暇,头尾各放牛郎织女木雕一座,其间以白羽铺地便作鹊桥。
柳皇后一早将九孔针同彩线备在正中的圆桌之上,只待诸女眷如数登楼便亲自组织起比赛来:“今日乞巧,本宫也特备针线,诸位且借月光行之,得巧者本宫今日也备了佳礼相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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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寻着趁手的地方围至桌旁,夏怀夕兴致缺缺,创伤应激般地略微溜了个神儿仔细观察了一下四周有无异样,等再回过头走向围桌时已然没了好地儿。
她倒也不在乎,眼下她只需要安稳苟到团结日就是胜利,这种在众人面前出风头的事情还是少作为妙。于是伸手拿了一份针线预备就在人后随便意思一下,却不想贤妃向她招招手,后退一步将位置让给她。
夏怀夕登时瞪圆了眼睛,紧忙将手摆得和风扇似的悄声同她道:“我不会针线活,娘娘您别白费了位置。”
谢春和被人逗乐,等结束时看到人手中刚穿过两孔的五色线才信了她的话。
夏天无一介文官,其女应是自小未出过京城几回才是。京城中的深闺小娘子,不善女红,却会捏泥人儿,倒真是稀奇事。谢春和借着饮酒的姿势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夏怀夕。
酒过三巡,乞巧楼处备的曲子歌舞便都演过一遍退下。
“今日开心,与诸位相聚的时间长了些,备好的曲儿竟是不够用了。”皇后取了细绢略拭了下唇角,“今日巧楼来了如此多如花少女,不知各位姑娘们谁愿向前献歌舞一首,让我们也一饱眼福?”
准备不周是假,借着今日要京城里的千金上才艺才是真。乞巧楼距正同样歌舞升平的祥麟殿不过百步,里面正坐的王亲贵族正值佳龄的少说也有十数个,此处的响动一个不落地都是要传到那边耳朵里去的。这样昭然若揭的心思在座又有哪个不知,自然都是有备而来。
古代隔空相亲大会啊!
夏怀夕瞧着正中奏古琴的少女,向嘴中塞了口桃花酥,啧啧感叹。
巧楼上空婉转的《凤求凰》音律同殿中乐师演奏的旋律全然重合,钟铭德和着旋律也多几分兴致与两侧围坐的儿子们聊上几句,问钟廷璠前些日子沿东南而下巡视时观各地农产赋税可有收获,问钟廷珪秋季科举与官员新一轮考核准备中可遇难处。眉目慈善,言笑晏晏。
一曲终了,舞女紧接着长袖一甩又续上。
“璋儿……咳咳……瞧着今日备的曲如何啊?”
钟廷璋深邃的目光望向高处的钟铭德,只见人瘦如柴骨,面颊都凹陷几分,故而双眼更加突出,只平平的神色都觉得犀利睁目,眼神中却覆上一层灰白。发尖白丝更是早已遮掩不住,钟廷璋觉着才几日未见他就又苍老枯槁不少。
只两三秒的对视,钟廷璋便垂下眸:“回父皇,儿臣一介莽夫,不识得多少礼乐。”
乖巧得竟显出几分可怜来。
钟铭德却恍若未觉般点点头:“宫中乐师常在,你若是公事上得闲了,可以进宫陪你母妃听上几曲。”
钟廷璋状作兴奋,对着已经转去另一边喂小儿吃食的钟铭德躬身谢恩。
帝王之言,总是表里不一。面上大一听只觉得给了钟廷璋进宫探望母亲的机会,里子却要加上“公事上得闲”的条件。军巡司日夜值守,与“得闲”二字最无关联。怕是当真等他一月多两回踏进内宫,怠懒的头衔便牢牢扣在他头上了。
钟廷璋举起酒杯啜饮,借着遮挡嘴角泛起一抹自嘲的笑。
杯未见底,一中官便连滚带爬地跑进殿内,扑通一声匍匐而跪,惊叫到——
“皇上,皇后娘娘宴中忽而吐血!怕是不好了!”
10. 中毒
夏怀夕瞳孔一缩,和着四周的尖叫声望向乱作一团的主位。上一刻明明还好好地,怎的一个回神便直接呕出鲜血来?!
莫不是——
有人下毒?
谢春和离得最近,将皇后身体微微抽搐的身子揽到怀里,大声呵斥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请御医!”
夏怀夕紧盯着人的面色,继上次钟廷璋他们救火之后实在难以相信古代人的办事速度。
我的美女姐姐演员应该不会就这么挂了吧?
女主目前只是一个病弱废柴的人设,只要不出风头在众人慌神的此刻一定不会有人注意到她。
一切她没有在预告中事先得知所发生的事件都有可能不是剧情之内的内容,也就意味着都有可能会改变走向。夏怀夕咽口唾沫,暗暗重复三遍“放下助人情节,尊重他人命运。”生生按住自己想要冲上去的大腿。
皇后身边的侍婢警觉地拦下巧楼的出口,从袖中拿出银针向刚呈上桌的热粥探去——沾了羹粥的一头迅速发黑。
“羹中有毒!”
宴中众人闻言一片哗然,惊慌地看向自己碗中的羹汤。夏怀夕不动如山地把盘中最后一颗葡萄塞进嘴中,摇摇头感叹这宫斗剧也是让咱给演上了。
下一步就该揪出犯上作乱的奴仆,然后严刑伺候让她供出幕后主使,一个愚蠢的小反派即将就此落马——
但这才头几集,怎么会主使是男主角他妈啊?
“奴婢不知情,真的不知情啊!”向上呈递羹食的侍女跪贴在地上,头都磕得红肿,“奴婢只是听从膳房安排,将已经验过一遍的羹食呈上来,并未动盘中分毫啊!”
“你也是宫里的老人儿了,自然知道有些话说出来能少吃些苦头。”一旁的蒋婕妤意有所指地眼神扫过谢春和。
“奴婢…奴婢……”侍女抬头瞧了一眼,又被四面扫射而来的精光吓得赶忙低下头去。
“珍儿,你是我宫里出去的人,我自是信你为人。我只再问你一次,你做是没做?”谢春和话语声调不高,吐出的字却随着目光掷在地上。
“贤妃娘娘,奴婢真的没有。”唤作珍儿的侍女眼泪断了线般涌出来,委屈地朝谢春和跪行两步。
“重刑之下必吐真言!不挨两顿板子怕是撬不开嘴了。中官呢?怎么还不动手将人拖——!”
“本宫还在这里,岂轮得到你来施令!”
谢春和陡然提高的声音将悬在边檐的宫灯都似震得摇晃起来,整栋乞巧楼静得只剩灯罩内木质的灯架摩擦的吱呀声。
“贤妃姐姐毕竟是珍儿旧主,恰又协助皇后娘娘筹备宴会事宜,如今中毒之事尚未定论,此事还是回避些好。”王淑仪施施然站起身。
站至一旁的柳皇后身边侍婢玲珑突然出声:“宴会餐饮最后确是由贤妃娘娘过目。”
谢春和的目光倏地投向玲珑,眼中似是有穿云箭,只一眼便洞穿人之心意。
夏怀夕在席位上坐立难安,一边近距离观看知名演员斗戏,一边又留出三分心神瞧着登楼出口。眼瞧着人都要昏过去了,这御医腿脚也真是够慢,难不成整个翰林院医署都和他父亲一般走路像企鹅?
等得她焦躁得口干舌燥,御医终于大汗淋漓拎着药奁爬上楼梯。夏怀夕才松一口气,暗中记下回头归家要将这医生身体素质有待提高写个建议函向她爹参上一笔。
事实证明这口气还是松早了。
御医以银针相试后又掀了人眼皮相看,跪地把过脉:“娘娘突然咯血,血中又有凝块,乃气滞血瘀之象,脉象又极不稳定,恐是中了剧毒!为今之计需催吐攻下,将体内之毒尽数排出,再辅以甘草之类药物解毒。”说着便将人扶起,从药奁中拿出预备的皂角刺催吐。
“且慢!不可!”
夏怀夕三步并两步冲至主位前,猛地将面前畏畏缩缩的御医撇在身后,将手搭在皇后腕间听脉,随即问向一边人:
“万毒解你可带在身上?”
一边的御医被问了个激灵:“何种万毒解?”
“民间药坊中常用的那种啊!皇后娘娘中毒缘由尚不可查,若是误食寻常草木生物之毒短时内便可见效,若非此类毒物催吐之法恐再伤及肠胃与喉咙内壁,万不可行。”
“此等民间之药不过草民制丸,皇后娘娘万金之躯自是需得药性尚佳的新鲜药材!”御医反驳道,“何况你区区女流又如何懂医术?银针已鉴毒素,催吐攻下乃对症之法!”
夏怀夕懒得解释,直接跨过他同海月伸出手:“那日你备着的那粒先借我一用。”
拿到手中便捏住人下颌喂进口中。
周边众人被突然冒出的夏怀夕利落的动作唬得一愣,直到此时才反应过来。
“你是何人,皇后娘娘凤体岂容他人随意冒犯?”王淑仪拍案而起,指着人大喊。
夏怀夕头都未抬,紧盯着面前人时长长的睫毛扑闪,月灯下遮出大片阴影。
片刻后人未见转醒,夏怀夕手再次搭上脉搏,确是比先前的情况要好一些,却并不类似巴豆等草木之毒见效明显,也不似酸碱类毒物毫无用处。这是为何?
电光火石之间,夏怀夕灵光一闪,站起身立刻检查了桌上的饮食。
鸡鸭牛鹿、萝卜芋头、青菜蒸饼、鲜虾鲤鱼……
等等,夏怀夕目光一滞。
鲤鱼?她记得自己从府中的医书中看到过鲤鱼与甘草相克之事的相关记载,认为两者相遇可能产生毒素,轻则腹痛腹泻,重则呕血甚至危及性命。*
“皇后娘娘今日可曾服过甘草?”夏怀夕猛地看向玲珑。
后者被问得一愣,瞳孔几不可查地左右摆动了一下。
“娘娘今日宴前确服过甘草。”
众人闻言哗然,人群中爆发出窸窸窣窣的交谈声。
“那就是了,百毒解服用后虽没有明显好转,但却也不同于硫酸强碱等成分丝毫不起作用。”夏怀夕目光转向一旁的御医,“鲤鱼同甘草一同服下会在胃内产生毒素,引起人体的不良反应,如若已经到咯血的地步,应是对胃内黏膜产生了破坏性影响。此时若是再以皂角此般猛药进行催吐,恐会对胃部造成二次伤害,可能真的会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御医气势弱下去一半,张了张口正欲说些什么掩饰自己的后怕。不成想夏怀夕再次扫过一圈宴席之上有无可用菜品,端起一边的清水壶立刻转至谢春和一处:“娘娘,我需要您命人去取至少三大壶米汤来,同时需要鸡蛋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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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多越好。”
谢春和将怀中冷汗直下的女人送过她怀中,即刻点点头:“好。长缨,你去准备。”
“慢着!”蒋婕妤伸手将人拦住,“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小丫头?能让娘娘放着宫中御医之言不信,容她在此处信口雌黄?”
她转而装模作样向谢春和行个礼:“贤妃娘娘,方才不都说过了,皇后娘娘此番中毒您嫌疑尚未洗脱,此番之事您还是不要参与为好。”
“说句不好听的,皇后毒发如若您脱不了干系,这女子是与不是您的共谋,谁又知道呢?”
谢春和眸光一凛,厉声道:“放肆!蒋灵,这里还没有你说话的份。”
蒋灵全然不理会谢春和之言,向身边的王淑仪微微屈膝:“皇上尚在祥麟殿中与宴。依我之见,此事应由王姐姐做主。”
“那不如让我来做主。”一女声自梯间而来,她登梯而上,豆绿竖领褶裙之上只芸黄广袖对襟,话不处下风,眉眼之间却尽显温婉。
“长公主万福。”众人刹时噤声,垂眸行礼。
钟廷珠路过长缨时,只一个眼神。长缨便明了地点点头,迅速小跑而去。
“诸位不必多礼。”钟廷珠一笑,行至谢春和身前也同人致礼,相扶直身。
“既然各位有疑议,那便听我的。”她问夏怀夕,“你可保证诊断无误?”
夏怀夕将手中的瓷碗紧了紧:“臣女不可确保皇后无恙,但一定比御医所为生机大得多。”
钟廷珠道:“好!你尽可一试。”
病情紧急,得了首肯后夏怀夕立刻动手,一边将清水喂至其中一边喊一旁的御医速去备白芨粉与独参汤。
“汤中务必加些紫苏叶与生姜。”夏怀夕叮嘱。
皇上被内宦搀着携众人登上乞巧楼时面前便是这一幕。老老实实蜷在人后的夏天无甫一看到正中的夏怀夕差点吓得背过气去。
自己女儿自幼药理之事上他便并无过多灌输,只由着人意愿多看学些感兴趣的。夏怀夕也从未在他面前显露出什么悬壶济世的志向,他也从不强求,不多过问。
怎的不鸣则已,一鸣鸣到宫中夜宴之上了?!
钟铭德正预备让夏天无接手御医,却看着一群人被一小姑娘支唤着忙来忙去,气得眼睛瞪得更大些,在面庞比例中竟显得狰狞。
“胡闹!御医呢?这女子是何人!”
夏怀夕充耳未闻,将长缨带来的蛋清掐着柳思雅的喉咙灌进胃中。
夏天无从人群中挣出来,噗通一下跪在钟铭德面前:“皇上,怀夕乃臣愚女。”
钟铭德闻言眉头才稍稍松快些。
“既是夏爱卿之女,想必医药之事必是精通。那爱卿便速速前去瞧瞧皇后情况如何!”
“是。”
夏末夜晚的暑气蒸得夏天无心中焦躁难安,竟一股热流自胸口处直冲头顶,逼出从鬓角留下的热汗来。
柳思雅浑身瘫软无力,面色苍白得已经有些发青,半晌都没有反应。夏怀夕盯着怀中的女子眉头蹙成一团,朱唇紧抿。
突然,柳思雅抽搐般将身体紧缩成一团,面露痛苦之色,猛地从人怀中挣扎而出。
向前一咳,吐出大片暗红色的残血。
11. 磨喝乐
围观众人大惊。
一时间指责声四起。
夏怀夕却无暇顾及,只忙把人重新揽过,冲恰巧赶来的夏天无道:“爹!快再看看脉象。”
夏天无应声,把上皇后腕间的指尖都在哆嗦。
“怎么样?”
夏天无点点头:“余毒已大多散去,皇后娘娘无性命之碍了!”
“白芨粉与独参汤已让御医备至祥麟殿偏殿,可让娘娘至榻间歇息了。”
宦官闻言向前,小心翼翼将人从夏怀夕处搀离。
众人随皇上率先下楼而去。少女终于松了紧绷的背脊,顿时失了全部力气般向后仰倒,仅靠后撑的手臂支住单薄的身体,胸膛起伏着微微喘气。
夏天无摇晃着起身险些向一旁歪倒,被一只手臂搀住扶正。
“多谢殿下。”
钟廷璋松了力气,点头示意不必客气。
夏天无看向自己的宝贝女儿又惊又气,所有复杂的情绪如鲠在喉,右手食指冲着人指了半天没想好该说些什么。最后只道一句“你啊你!”便应了内宦的呼请下楼去探看皇后病情。
大战告捷一般,夏怀夕灿而一笑,眉眼中尽缀七月七辉映的弯月与星辰。
钟廷璋静立于楼阁铺就的厚厚一层白色鹅羽之中,望着面前大汗淋漓、发髻散乱
却笑意盈盈的少女。
夏天无将插在人手臂处的细针尽数收起,又听过一次脉后轻轻将柳皇后的手放回被中转身回话:“皇上,方才已让皇后娘娘服下白芨粉,又饮过半碗独参汤。臣也给娘娘再施针法以通血脉,现下胃中出血之情况已大大缓解,只待明日之后按臣方才写下的方子煎药服下,七日之内便可无恙。”
钟铭德方才受了些风,眼下便立竿见影地断断续续咳嗽起来:“好,咳…咳咳……夏爱卿医术朕自信得过。”
偏殿外室的人才都将将松一口气。
将柳思雅安置妥当,钟铭德才缓缓行至外室,众人躬身相迎。
“方才宴上是怎么回事?”
众人垂首间眼神飞转,竟一时无人敢言。
犬吠之声只在无主时叫嚷最甚,夏怀夕隐在人群后半,无声哼笑。
“回皇上,方才宴中皇后娘娘突发咯血,众人一时慌了神,寻毒物时心急闹了笑话。”谢春和打破沉默,“还好娘娘并无大碍,否则臣妾等罪责难逃。”
“闹了笑话?那羹汤分明已拿银针测过两遍,确是证明羹内有毒,怎么在贤妃娘娘口中便成了轻飘飘一句笑话?皇后娘娘福大命大,可毒物之事并无定论才是。”蒋婕妤反驳。
“方才不是说是食物相……咳咳……相克所致吗,羹汤又是怎么一回事?”
“皇上,方才宴中验出羹汤内有人投毒欲谋害皇后娘娘之后,我们已将布菜的侍婢扣下。”下人将羹汤与测过的银针拿过,呈至钟铭德面前,“但贤妃娘娘极力袒护,侍婢珍儿又是娘娘宫中出去的人,嫌疑自然不能抹除。只是皇后娘娘安危要紧,这才搁置下来。”
王婕妤适时命人向皇上递上银针:“皇上可亲自查验。”
“皇后娘娘安危要紧,那为何我来时你们极力阻拦长缨?”钟廷珠开口发问。
“父皇,儿臣今日身子略有不适,便同母后说略过下午的游园,没想到晚宴时晚了些时候,登楼时便正撞上这样的场面。”
“那时御医已在,贤妃却无凭无据抛下羹粥之中的毒不管,全然听凭夏家女之言,怎能不惹人怀疑?如若因此耽搁救治娘娘先机该当如何!”
夏怀夕吃瓜吃到自己头上,被点名点了个激灵。
钟铭德不语,看着手中的银针逐渐发黑才甩到一边的托盘上。
浑浊的眼眸望向一旁的谢春和:“这是否是你所为?”
谢春和直直跪在地上,如水的眼神化冰般坚定:“臣妾绝不会做此事。”
“贤妃娘娘良善,或许是下人自己想要报主投诚也未可知呢。”蒋婕妤阴阳怪气到。
“皇上,臣女之所以敢让娘娘协助我,是因为我已断定皇后之毒并非来源于羹汤。”一清冷女声自后方传来。
夏怀夕行至众人面前:“而且——
或许羹汤并未有毒呢?”
“胡言乱语!此羹已验过三遍,你不相信侍婢御医,难道还不相信皇上?”
夏怀夕神色未动:“银针可验毒没错,发黑却不一定皆由毒素所致。”
“蛋黄虽没有毒,却依然可导致银针发黑。”
夏怀夕眼神转而如一把利刀抵住玲珑喉口。
“玲珑姑娘,敢问为何此道羹汤中,独独皇后娘娘碗中加了蛋黄?”
夏天无从旁端过羹汤细细查看,片刻后回禀皇上:“皇上,内里确有蛋黄残留。臣女幼时好动,有一次用手中的银钗插进蛋黄中入口,这才偶然得知,即便蛋黄无毒,也会使银针发黑。”
殿中众人俱惊,直至夏天无将银针从下人取来的蛋黄中拔出而逐渐发黑时才真的相信。
“那又怎知使银针发黑的是蛋黄而非其中毒物呢?”蒋婕妤仍不死心。
夏怀夕被这人不依不饶的劲儿弄得没了脾气,直直端了羹汤来:“婕妤既疑我,那我敢饮此羹汤一试。如若确实无毒,婕妤又该如何向我与贤妃娘娘致歉?”
画面一时僵持。
玲珑眸色一震,当即跪在皇上面前:“皇后娘娘近日身子乏力,请了御医来才让娘娘多进些蛋黄补身子。娘娘素不爱吃这些,奴婢才特意叮嘱向味道浓郁的羹汤中加些碎蛋黄,让娘娘不发觉的情况下可进食些。”
“奴婢实在不知蛋黄可使银针发黑,闹出此般祸事。奴婢该死!”
钟铭德紧闭双眼揉了揉眉心,一摆手:“罢了。不过无知之罪,也未祸及性命,先起来吧。”
“委屈你了,贤妃。”
谢春和摇摇头:“臣妾奉命协助皇后筹夜宴事宜,今日却闹出这样的事情来,还请皇上恕罪。”
就在此刻,留在内殿的侍医匆匆跑出:“陛下,皇后娘娘醒了!”
幸亏自己下乞巧楼前留心,特意又翻看了一眼那被验出毒物的汤羹。夏怀夕松一口气。
众人乌泱泱重新冲进内室,皇后有自己老爹照看,夏怀夕无事一身轻,趁着混乱溜出殿外。
祥麟殿紧邻后苑南侧,为宴会陈饰特意将湖中荷叶上尽数放上星星点点的宫灯,倒是比白天时更添几分浪漫气息。
空气中泛起潮湿的雨味,像铲过一铁锹泥土后榨出的青草香。夏怀夕深吸一口气,突然想起几个时辰前自个儿做的小泥人尚且扔在亭中,便一人提裙而去探看。
“羹汤中已经拿银针验过,你为何全然忽略此处之毒?”一清晰的男声从身后传来,带了些许沙哑而显得更低沉。
因为我是现代人,银针之弊太多,我们拥有先进科学技术的二十一世纪压根不信这些老古董玩法。
夏怀夕瞧了眼停在自己身边的钟廷璋,起了心思挑起一边眉梢,说话时俏皮地将头歪向一边:“可能是因为……我想卖四殿下人情?”
钟廷璋眼神不自然地向一边溜去,干脆转过身不再看她。
夏怀夕笑笑,一个撑身翻出去坐在亭边的围栏之上:“银针本就不是完全的验毒之法,未经过多方佐证便单凭几人寥寥之词就带起节奏,也算是……女儿家的惯常把戏?”
“这次也是你提前预料到的吗?”
夏怀夕一愣。
这怎么预料?我看的那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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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告里没什么男女主感情线的部分啊!七夕那版情侣特辑物料我还没来得及看呢就被传送进来了。说来她又想起自己前两天刚接的商剪还没谈完就一阵肉疼,谁知道这穿回去了是不是和一般电视剧里一样只是一场梦的时间啊。
她暗自叹口气。
“我先前同你预言的大火实际也并未发生,殿下还信我可以知晓后事吗?”
上次在西梁门前巧市的火场不欢而散,有关“信任”二字的旧事重提,二人仍然没有互相可以说服彼此的理由。但夏怀夕一切所为都太过反常,这种反常会给钟廷璋这样浸淫在浮沉中步步为营的狼嗅到危险。她像湍急水流中横生的石子,带着可以改变事件走向的能力,轻而易举地以一种旁人无法摸透的神秘姿态卷入每一个事件中。
而夏怀夕又偏偏说着自己听不懂的话向自己释放出友善的信号,这种无端的信任让钟廷璋本能地感到不安。像裹着糖面的甜物,可能一旦真的吃下去,糖衣化开便是一击毙命的砒霜。
钟铭德这些年多病,形如枯槁的状态一步都离不开御医侍奉左右。偏偏又只信夏天无一人,日日旁侍在侧,十年来不外如是,竟一路将人从翰林院小小医诊提拔至太常寺卿的地步。有父如此,夏家独女所能带来的助力绝非她自身能力所及而已。
夏怀夕仰着头对月色长叹一口气,腿脚无意识地摆晃着。
“这就冤——”
忽然,夏怀夕已经脱口的话咽回嘴里,又重新拐了个弯:“是啊,我都说了我可以预知未来,这下你信我了吗?”
她突然意识到或许这是个让钟廷璋信任她所言的好机会,这样未来大火发生,她可以凭此参与到案件之中寻机完成配对的任务后,顺利溜之大吉。
钟廷璋盯着她的眼睛,不明情绪。
蜻蜓被宫灯发散的光亮吸引,快速振动翅膀贴近水面,溅起一圈涟漪。
“总之今日之事,多谢你替我母亲解围。”半晌,钟廷璋真诚道。
“不必谢我,算我还你上次大火之事替我瞒下行踪的人情。”夏怀夕直言,“我并不愿整个夏府因我之事而陷入麻烦之中,越少越好。”
“那便不要锋芒太露。”
“什么意思?”夏怀夕皱眉。
钟廷璋轻笑:“今日宴中你贸然闯出时,可否想到此事或许也会牵连到你父亲?”
“今日我不过行医救人,父亲也并不在场,怎会有所牵连?”
“今日皇后被人施毒,你一来便推翻御医诊断直接将人救下,为何他人不行,而你可以?后宫之事向来牵动前朝之争,今日投毒之事无论是谁所为,你出手护人,便是站至下毒之人对立面。而皇后身后有六皇子,王淑仪身后有大皇子,母亲身后有我,而你身后,便是夏大人。”
“帝王之心,最是多疑。真的想要保全什么,要么永远藏起来,要么——”钟廷璋后话被吞进肚里。
夏怀夕一侧的手无意识地捏紧木栏边缘,捏得她呼吸震颤,指节泛白,到最后竟生生撕下一块红色的朱漆。
朝堂之上波谲云诡,每行的一步,都会牵动十步的走向。潜下一米,两米,都还有无穷无尽可将她吞噬的深海。只她夏怀夕不想涉足,就真的可以不吗?
半晌,夏怀夕缓缓侧过身子正对向面前的少年。
“四殿下,多谢。”
钟廷璋不置可否。
她言语郑重,下一秒却轻蹙的眉眼松开,随即扔给他一个玩意。
“送你了!”
钟廷璋下意识伸手接住。
一个憨态可掬的、与他之前见过的全然不同的胖乎小泥仙手持荷叶笑没了眼睛。
荷叶之上,甚至还坐了一只小狗。
笑眯眯。
12. 人心
柳思雅将将费力地支撑起眼皮便见皇上领着一众人进门。
她艰难起身,虚哑的嗓音气若游丝:“玲珑,快!扶我起来。”
玲珑小跑着行至榻前,将人扶着靠在软垫之上。
“皇上,臣妾无能。七夕宫宴本是国事,臣妾……办事不力才出了岔子。还请……请皇上责罚。”柳思雅面色如纸,本就柔弱娇小的模样更添几分可怜。
“思雅这是何话?你无辜受害,才从鬼门关前走过一番,好生歇息就是了。”钟铭德安抚道。
柳思雅回握住他的手:“瑞儿……”
“瑞儿一早让人带回殿中了,莫要忧心。”
柳思雅这才松下口气,紧绷的背脊陷入枕中,缓了片刻才向玲珑问话:“方才我在宴中晕厥前,好似听着在…在羹汤中验出毒来,可…可有查明?”
玲珑闻言跪作匍匐状,话语中已然带上哭腔:“娘娘恕罪!是玲珑愚笨,不知羹汤中加入蛋清会使银针即便无毒也发黑,险些耽误了娘娘的性命。如若娘娘真有……奴婢万死难辞其咎!”
“快……快起来。本宫素不爱食蛋黄,你为了御医之言也是费了苦心了。”
玲珑抹了眼泪,继续禀道:“多亏贤妃和夏姑娘果断,诊出您乃是食用了鲤鱼才中了食物相克之毒,这才咳血晕厥。”
“鲤鱼?这是宴会中必备之菜,今日怎么会?”柳思雅费力地蹙起眉。
“独食用鲤鱼并无碍,只是……”玲珑咬了咬下唇,“王淑仪恰在宴前问及娘娘可服了前些日子给您的润喉丹。您才想起这几日为了宫宴忙得忘了这事,于是便服了两粒。”
“这润喉丹内主要便是甘草。甘草与鲤鱼相克,这才出了事。”
整晚都未曾讲话的王淑仪蓦然抬头,面露惊慌之色。
仓促间四面八方注视的目光如芒刺背,吓得人竟腿软跪扑在地:“皇上!皇后娘娘!臣妾只是见娘娘连日来总是咳嗽不止,这才命侍婢在抓药时顺便为皇后娘娘带了些止咳之药,绝无他意啊!”
钟铭德微眯双眸,手中的佛珠被甩出清脆的碰撞声:“明知宴中必有鲤鱼之菜,为何还要无故在宴前提及丹药之事?你欲何为?”
王淑仪疯了似的摇头:“臣妾自幼不通医术,臣妾不知,真的不知啊!”
“我说蒋姐姐今日怎的如此亢奋,像是定要将贤妃娘娘定个不是才肯罢休,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董美人语调飞转,在旁轻飘飘添一把火。
蒋婕妤闻言噗通一跪。
“臣妾冤枉啊!”
尖利的嗓音伴着呜咽的哭声溢满一屋子,木锯般钻人耳膜。
钟铭德听得心烦意燥,一把将佛珠摔在面前的地上:“好了!”
登时间满堂妃嫔婢妾跪低下头,鸦雀无声。
“皇后尚在病中,你们这般成何体统!”钟铭德气得急火攻心,费力地咳嗽了两声。
待夏天无为其顺好气才接着道:“宫宴之事既由贤妃携皇后操办,后续便交给贤妃处理。”
“是。”谢春和闻言应声,眼神飞速扫视过在列所有人。
漂亮的眼眸微眯,不明所思。
时至深夜,钟铭德转而轻声安抚了柳思雅两句便拂袖离开。
行至外殿看到仍在静候的皇子侯爵臣子家眷,早已没了力气多言,大手一挥便阔步而去。夏怀夕站在离殿门最近处,垂眸行跪拜之礼。
衣着素雅,人也清瘦,钟铭德却一眼认出,经过时脚步微缓,深深看过她一眼,迈步而出。
夏怀夕虽未抬首,却仍在阵风经过时感受到如泰山般重量的注视,压得她袖中双手紧攥,大气不喘,生生憋得脸眼发红。
半晌才慢慢抬起头,扶着门框的雕木踉跄着站起身子。她目光本能地追随着殿外的身影,脑海中尽是钟廷璋今日一句——
“而你身后,便是夏大人。”
今夜胡闹一宿,例行的请脉还未完成,夏天无亦步亦趋缀在皇上身后队伍的最后端,永远躬身隐着自己的身子。
夏天无沉默着将搭臂的玉搁收回奁中,沙哑的嗓音如常般汇报着规矩的话。
钟铭德望向面前青丝中夹杂着许多白发的老臣,眼神中意味深不见底。
“天无,你女儿…很不错。”
夏天无闻言将头埋得更低,惶恐道:“臣女无才无德,当不得陛下谬赞。”
“是吗?”钟铭德哈哈一笑,“可朕今日一见,瞧着——”
“颇有当年夏夫人之风啊。”
云窗未合,一阵晚风簌簌吹过。
夏天无背脊僵直在原处,垂首之下瞳孔疾速颤抖起来。
半晌,夏天无起身长揖,面色如常。
“老话常言,女儿总像父。”
钟铭德闻言笑得更敞亮些,胸腔都震颤起来。
——
天子既离,人群相互寒暄后作鸟兽匆匆四散,登时间偌大的祥麟殿便只剩寥寥几人。
内室之事未完,三位皇子留候稍待,一时诸位眼神默契地投向仍呆立于门侧的夏怀夕。
钟廷珪向四弟凑近:“京城闻言夏府的姑娘虽身娇体弱,却是实打实的美人儿。今日一瞧,果真名不虚传。”
钟廷璋尚未开口,一旁的男人便哼笑一声:“京城之内佳人诸多,三弟可都有耳闻?究竟是看上她容貌甚美,还是看上她姓夏了呢。”
钟廷珪随即大笑:“大哥此言就怕是小瞧为弟了,京城佳人,无一不过吾之目啊!”
避重就轻,巧舌如簧。
钟廷璠冷嘁一声,懒得同人计较。
恰此时内室门开,钟廷珠领了众人而出,先一步同人寒暄。
“长姐。”
诸位鱼贯而行,鞠躬送礼,眉目相递,口中却无多言。
贤妃同殿内侍婢多叮嘱了几句才迈步而出。
钟廷璋向前迎了几步:“母亲。”
谢春和揽住他的双手轻拍了拍,面上莞尔一笑。
钟廷璋便已了然:“母亲今日劳累,好好歇上几日。”
谢春和瞧着少年瘦削的脸庞,心疼道:“你才是。所求之事莫要心急,小心熬坏了身子。”
不远处椅凳在地板上摩擦出尖锐的声响,虽短促却惹得殿中诸位噤声侧目。
钟廷璠伸手定定扶住面前女人身形,低头向众人聊表歉意。
夏怀夕也骤然醒过神来,回头望着殿内场景,刹那间好似像隔着幕布看一幅远方的画。画中人动静自若,像上了发条的机械小人,按照既定的运转逻辑行动着。
那自己呢?
夏怀夕,戴凌。
你也是画中人吗?
谢春和同钟廷璋行至面前,海月才拽了拽衣角唤回她的精神。
“瞧瞧,今日想必是累坏了。璋儿他们也要出宫回府,不如捎了你一同去?”
夏怀夕摇摇头:“多谢娘娘,父亲尚在宫中,我且留在此处等他同回府中。不麻烦殿下了。”
谢春和便不强求,柔笑道:“启华殿就在前处,夏大人出来便能瞧见你。”
钟廷璋在旁不语,侧看着人的状态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夏怀夕低头踹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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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坛中跑出的细小石子,眼睛却一错不错地盯着启华殿的门口。夏天无弓着身子刚行出几步,她便小跑着到人身边。
夏天无揽住人双臂,左右看了看小声嗔怪道:“怎的一直在外面站着?夜头寒凉,小心再着了风!”
夏怀夕头摇得像拨浪鼓:“我没事!爹您呢?”
夏天无闻言一愣,呵呵笑道:“爹能有什么事?”
脚上却迈着四方步,逃亡般离了这宫城。
马车朱轮碾过砖瓦,吱呀声惊醒酣睡的夏蝉。
“爹,抱歉。今日是我唐突了。”
夏天无瞧着女儿奔忙一天散乱的发髻,长叹口气,先前夜宴之上看到皇后躺在她怀中时的惊诧反刍在心头,想说的话却不知从何处讲起。
“为医者行医救人,从不是错事,夕儿。”
“但皇家之斗,世家之争,却不单单医病医人如此简单。宫闱之中有必须医好的病,也有不能治好的人,这里有无数比病魔更容易要人性命的东西。”夏天无掀了帘子一角,望着渐远的宫墙,“为父为官至此,其实医术不见得比江湖中的行医强上多少。但为官之道,不止需要能力。”
而蛋黄之事众人皆无所知,连宫中御医都不曾察觉的事情由你我二人发现。今日可以用此破局救下旁人,明日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人于无形。这种能力可由上位者拥有,却不能被上位者察觉。
天子之尊,就是无论他如何病弱如何狼狈,只要他还有最后一口气,他便仍然拥有随意处置任何一人的绝对威严与权利。
为臣者,
莫有帝王无法掌控的能力,莫有帝王难以揣摩的私心。
夏天无望着人手中越攥越紧的裙摆,长长吐出口气覆上她冰凉的手背,点到为止地转移了话题:“但爹今日也很骄傲啊。”
“我们夏家的女儿出落得比京城所有人家的小姐都要优秀,有旁人难及的智慧与胆量。”
“如若有一天没能护你周全,那也绝不能怪你未藏尽锋芒,而是为父无能,倾尽一生……倾尽一生却连至亲至爱之人都……”夏天无眼泪盈满眶中,话语间尽是哽咽的颤抖。
夏怀夕紧抿双唇,眼眶憋得通红,豆大的泪珠却丝毫不给面子,顺着扑闪的眼睫滑出眼眶。
迟来的后怕让她反复咀嚼了一晚上,嚼得她口中发苦,心头发酸。
她第一次如此明晰地意识到自己身处的这个世界,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会带来无数的连锁反应,甚至同今天一般,为自己乃至身边所有人带来无数威胁。
才发觉原先无论是一簪刺向寺中的刺客,还是热血上头便要救下城中百姓,自己不过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参与这个世界,只用考虑眼前的小怪是否打掉、只需顾及累积的积分是否足够通关,而这些都只是禁锢在主线剧情内的任务场景。
但这是一个完整的世界,不只是一个单线的剧情。
每一个存在在这里的人都不只是被植入程序运行的NPC,他们拥有思考的能力与各自想要的完成的目标。
而自己的每一个举动,都会牵动所有事情的发生改变。
“夕儿无需自责,在这京城之中有太多你始料未及的事情正在发生。你筹谋五步,便会有人筹谋十步。”
“朝堂之上避无可避,所有人都是棋子。即便在你不出现之时,只作为夏府独女,就从未出过这盘棋。”
马车停至府前,父女二人踩着夜色互相搀扶着迈进门中。分别时夏天无突然叫住正转身离开的女儿:
“夕儿,你是何时通读的医书?竟已到这样的能力。”
13. 添色
夏怀夕定定地看着面前人,不知是酒过三旬余热未清,还是肾上腺素飙升冲昏大脑。
或者只是想破罐子破摔。
“爹,如果我说其实我不是夏怀夕,而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人……你会相信吗?”
夏天无怀疑自己压根没听清,掏了掏耳朵用手放在耳边收音。
“你刚说什么?”
“……”
夏怀夕松快地笑笑:“没什么!可能是您女儿天赋异禀吧!早些休息,我撤了。”
转而大开大合甩着手臂晃荡着走远了。
——
曹沛随手轻敲了下门便大喇喇地迈步进去:“殿下?”
“您这是干什么呢?”
钟廷璋被人吓得手一哆嗦,险些把手中的颜料瓶子打碎。没好气地嫌弃到:“你是手断了不会好好敲门?一天天没大没小的。”
“说,什么事?”
曹沛兴奋道:“宫里刚传来消息,前两天宫宴上皇后中毒一事娘娘同皇后商议过,罚了王淑仪三月俸禄外加抄诵佛经十卷。罚是罚轻了些,但皇上亲命娘娘查办便是打了王淑仪的脸涨了娘娘的威风,打王淑仪便是打大皇子,这下大皇子怕是要安生一阵咯。”
钟廷璋不动如山,面色淡淡地将桌上铺的四五色颜料一一舀至盘中:“王淑仪为人胆小怯懦,出身也不高。这些年在后宫毫无作为才最早诞下皇子如今还只至三品之位。宴会之事当真是她有心为之吗?”
“殿下,您要上色啊?”曹沛这才注意到桌上摆着的小物件,于是凑近俯下身子同那小泥人大眼瞪小眼,“这是磨喝乐?我还没在街边见过这样的款式,哪儿来的呀?贤妃娘娘给的?”
钟廷璋拿回府时担心没干透,特意放在窗边晒了几日。
小东西越瞧越精致,曹沛嘿嘿一笑,正欲伸手便被玉勺的长柄打了个激灵。
“别乱动!”
曹沛撇撇嘴,转身给自己倒了杯茶去:“可能就是想一搏呗,眼瞧着两位皇子之争势如水火。陛下毫无表态,反倒把您从边关调回京城,压根摸不清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又接着方才的话题:“此举若是成了便能伤了皇后,不成也能陷害贤妃娘娘一把,一箭双雕啊。况且计谋高明,要不是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话到这里,曹沛啧啧感叹:“没成想夏家这妖女还有点本事,这些年深藏不露啊。”
就是因为计谋高明,才不像王淑仪往日做派。
钟廷璋洗了笔,挑了支最细的鼠须蘸了色正准备动手。突然感受到书桌另一边火热的视线,笔尖停在泥人前抬头和曹沛对上眼,后者瞪着清澈愚蠢的眼珠子正预备观摩:“画,画啊。”
“还有事?”
“没事了就滚蛋吧。”
曹沛皱着脸撇嘴,走到门边才想起来真有事忘了禀报,复而折返。
“还真有一事。”
“张府尹派人来报,广陵寺一案已都按照吩咐都排查过一遍,未见马车踪影,其他异常也尚未发现。如今已到初次提报的时限,是暂时拖着,还是趁此机会提报大理寺?”
宫宴之事刚与王淑仪身边的蒋婕妤生了口角之争,夏怀夕又帮贤妃脱困。此时若是再将广陵寺中行刺的死者身上印纹标记的矛头指向钟廷璠,即便自己同母亲真是无心,有心之人将事件串联起来也会多加揣测。
“先拖一段时间。”
钟廷璋握着泥人的指腹无意识地轻轻摩挲了一下。
笔尖轻而稳地给荷叶上的小狗画上眉眼。钟廷璋将小人拿远些观赏片刻,满意地搁笔。
这一坐快两个时辰,钟廷璋伸一个懒腰向后倚靠在椅背上,默默地注视着活灵活现的小东西。
傍晚的暮光透过窗棂斜照在书桌之上,将小神仙衣摆上缀着的一小颗碎钻点得闪闪发光。
夏怀夕那晚的话又一次突然回响在他耳边。
“或许你真的可以信任我,我们是同伴。”
——
偌大一个衡王府圈不住一个梁颂明,将将半月有余,老头闲赋在这府中便觉着哪儿哪儿都不得劲儿。浑身长草地好容易逮住归家的钟廷璋便拉着人在棋局边上一坐不起。
钟廷璋饭都得边下棋边捧着碗扒拉两口将就。
按他的来说是“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不在安京,还在边关的营地里看沙盘呢”。
“那是啊。”梁颂明理所当然应下,“棋局如战局,战况激烈时连眼都来不及眨,我还让你吃饭呢。”
言下之意是“你要知足。”
钟廷璋气得笑了两声,身子却老实地从未离开棋桌。
曹沛接了密报草草看来一眼便小跑着向内院的花苑中去。
钟廷璋一挥手,让他直接从旁念了。
“大理寺今日接密信一则,得知死者小腿处有花押痕迹。要求安京府尹两日内提报,将案件直接送审大理寺。”
钟廷璋指尖的棋子落进掌心,目光一抬:“看来还有人知晓此事。”
“张瑞初那边问过了吗?”
曹沛点点头:“已经差他打问过了,尸体从接到报官开始经手之人并没有发现有走漏消息之人。”
“寺中那些报官的和尚呢?”
“近来广陵寺附近一直有县衙派的人在周围,案件尚未结束,寺中人外出通信皆受监视。也没有。”
钟廷璋一时间没有接话,将指腹间把玩得温热的黑子轻放至盘内右侧位置。
“那就是有人在报官前已经去过现场了。”
曹沛眼神一亮:“三殿下?”
钟廷璋不置可否,只道:“那看来…夏家的马车八成不是夏天无派人去处理的。”
“有人借此良机,笼络人心了。”
“这件事一旦到了大理寺,不日就会传去圣上耳朵里。殿下,我们该怎么办?”
“三皇子想借着你的火在背后烧一把大皇子。”一旁沉默的老头垂眸看棋,一子落下,话却与局势毫无干系,“那我们就不当刀,只当桥。”
钟廷璋听着梁颂明骤然头向后一仰,甩着袖子呜呼哀哉,便知道这老东西又要口出狂言:“唉!棋下这么多步,竟还是顺着那人的意。没劲,真是没劲!”
钟廷璋摇头笑笑:“才几个日头,就不是教我不可心急的时候了?”
“那这破京城待得我心焦能怎么办?”梁颂明五官都皱到一起去,“诶,不如明儿你去马场的时候——”
“想得美!”钟廷璋一个转身,不留情面地离开。
徒留梁颂明一人对月吟诗作怀,给自己灌口酒念着西北那些风沙与高墙。
西北的马怎是京城之中可比的。钟廷璋站在厩前给眼前的良驹顺毛,只瞧着比他人头还低了些。若是放在边关,这样的马都是够不上上战场的。
监牧官口若悬河地讲着这边境退下的战王马生出的天赋最佳的小马驹,口中满溢赞美之词,只有钟廷璋知道再好的血统自小被困在这京城的牢笼里,都一早没了血性与野劲儿。
远处有人打马而来,扬起一片飞尘。
“就这匹吧。”钟廷璋抬手挥退身旁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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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踏起的扬沙几乎要卷上钟廷璋面颊才堪堪在他身前被勒住缰绳停了下来。
“是四弟啊,远处没瞧真切,还以为是驯马师傅。还望四弟——莫要见怪。”
钟廷璋面色不改:“马上飞沙多,不惯常驯马的人,眯瞎了眼睛落下残疾的都是有的。大哥还是要多当心些。”
本就在气头上,话里又没捞着好,钟廷璠冷哼一声正欲离开。
“前些日子听宫里头人说进了八月拜佛祈福最是灵验,大哥可有推荐的庙宇?”钟廷璋开口,“不知广陵寺可好?”
钟廷璠步子倏地顿住,放了缰绳快步走近:“何意?”
“广陵寺之案尸首膝骨后侧下三分处有被验出爪形花押。”钟廷璋面上仍摸着马背一下一下轻抚着,“此事明日之前便会提报至大理寺亲审。”
“大哥有骑马的闲情逸致,可能已是想好对策了?那是臣弟多言了。”少年翻身上马,动作利落而干脆。
“广陵寺同我何干?”钟廷璠眉头紧锁,伸手拦住人。
钟廷璋居高临下地回视他的眼睛:“这话大哥不应该同我说,否则…今日我也不会出现在此地了。”
只在空中撂下这句话,便不顾人阻拦打马而去,徒留钟廷璠在原地攥紧双拳。
钟廷璋一箭射中飞快奔进树丛的身影,活物发出凄惨的呻吟。他下马走近一看,才发现是一只小狐狸。它蜷着身体叫声惨烈,像是再挣扎两下便要咽气。结果钟廷璋伸手将箭刚一拔掉的瞬间,狐狸便抖搂着身子一下蹿没了影。
他被这小东西弄没了脾气,转念一想总觉得它的小模样像什么认识的人,竟兀自乐了两声。
像狐狸的那位认识的人从夜宴归府之后便又重新开始了深入简出的蜗居生活。
先前是作画,如今又开始写字。鬼画符一般五个字不识得三个,海月和合欢端着茶水点心在夏怀夕的自制剧本间里面面相觑。
“姑娘您……这又是,几个意思?”
夏怀夕耷拉着眼皮托着脸蛋有气无力地写写画画:“没什么意思……就是…启用一下我预知未来的能力。”
她这些天里一直都在绞尽脑汁整合所有已知信息,试图去推算出她下一步做每一个决定之后可能会面临的剧情,争取做到顺利流畅而不需要殃及他人,尤其是夏府,就顺利完成自己的任务。
可惜算到她都给这部电视剧写了四五个版本的剧本了,还是难以找到万全之策。旁人的思想是最不可预料也最不可左右的东西,每一个节点都有可能横生变故,进而同树状图一般交织出无数种不同的走向。
她算是切实领会到夏老爹那句“你筹谋五步,便会有人筹谋十步”的含金量了。
夏怀夕翻身坐起,将墨笔随手别在耳后,撕了一小长纸条提笔写下“八月十五前后,东盛衣铺”的字样,另一只手不讲究地捏起一块点心放进嘴里。
如果将下一处即将发生的火灾提前告诉钟廷璋以示合作的诚意,他或许会答应自己想要提出的有些离谱的牵红线条件。
但即使他已经知晓只要走完大火的剧情,未来事情的走向便是可知可控的,他四殿下就真的会冷眼旁观吗?
先前宴会之上自己出手为贤妃洗脱罪名已经惹人注目,如果再同钟廷璋走得近,在外人看来几乎是明牌站向了四殿下的阵营。虽然他是男主角,未来一定会是这场厮杀中的赢家,但如此冒进,会不会也违背了剧情走向提前为夏府招致杀身之祸呢?
墨迹逐渐干涸。
夏怀夕紧皱俏眉,垂眸深思。
14. 月圆
海月瞧着人将那小纸条写了又撕,来回三遍仍不见停住。
她忙把人的笔从手中抽出来:“姑娘?这是做什么呢,在这撕纸不如咱一起去池中钓钓鱼?总好过跟纸较劲吧!”
“或者我们去和嬷嬷学如何做月饼?今年中秋的月饼我们自己做多好。”合欢提议。
也罢!夏怀夕将纸条再度揉作一团扔到一边去。躲不了十五躲得过初一,红线的事之后再谈,团结日的大火往后稍稍再去和钟廷璋博信任也来得及。
首先得这大火,不以任何人意志为转移地,发生才行。
——
进了八月日头就渐渐凉下来,夜里站在院中竟感受到寒气。合欢从屋里给夏怀夕拿了披风披在身上时,她恍然意识到自己竟已经在这个回合的世界中走过一整个夏天。
之前三个世界中只顾着抓紧完成剧情走马观花走过一遭,这回被投送到时间前期,强制按着剧本进行的等待过程中夏怀夕别无他法,只得跟着剧情的抑扬顿挫缓下来。
播出时十秒钟带过的时岁,在这个世界中或许需要按部就班地过上整整一年。朝夕相处之下,很难不对身边之人不产生感情的羁绊,无论是家仆侍婢,还是便宜父母——
等等。
夏怀夕发觉自己来到这个家之后对于这位早逝的夏夫人竟全无了解,上次试探一番下人透露是夏天无嘱咐过家仆少提及起夫人的缘由,怕她忆起当初遭遇的祸事再受打击。
但一个人物如果真的无足轻重,是绝不可能凭空捏造一段毫不相干的剧情出现在剧情世界之中的,隐藏得越深,或许对未来关键时刻的剧情发展就越有助益。
夏怀夕操着捏过面团的手将披风向上拢了拢,状似无意道:“原先府中的月饼可是母亲来做?”
海月点点头:“是啊,夏夫人是江南人,最擅用花。从前我们府上的月饼都是鲜花馅儿的,别提——”
“海月!”合欢偏头悄悄叫了一声。
“哦……”海月悻悻地耸肩,抱歉一笑,“对不起啊姑娘。”
“你们无需如此,我那一遭忘记先前之事,但父母于我重若泰山,我如今连母亲姓甚名谁都记不得,近些日子来一直惦念着想寻回些记忆,奈何我这不争气的脑子!”戏到深处,夏怀夕甚至要掩面啜泣两声,“马上又到中秋,我这当女儿的——”
“好了好了!姑娘别哭别哭!”围在桌前做月饼的下人一拥而上。
“今儿阿南嬷嬷正好在,嬷嬷是一路跟着老爷夫人从江南来的老人,她知道的要比我们多些。”
阿南挑了调好的红糖馅儿进面饼中,两手麻利一按一个月饼团就在手中成型。
“姑娘想知道些什么?”阿南声音中夹着年岁的皱痕,语调却轻柔而慈祥。
夏夫人出自苏州萧家,单名一个荃字。自小诗书通达、琴绣皆佳,模样又是标标准准的江南女子的温婉秀雅,芳名在江南一代也是流传一时。偏偏家中父母又存着江南文人世家的风骨,不惜得趋炎附势,竟真心为女儿挑有缘人相配。
同夏天无婚后不久恰逢太后突发恶疾,皇帝下旨向全国特召名医,萧荃怀着夏怀夕也硬是要随着一同入京。没想到这京城一来,便再没了机会回江南。
在夏天无出任翰林院官使时夏怀夕突然闹病,恰逢他刚为老侯爷医愈旧疾,侯爷一时心喜听闻此事便直接做主去苏州接了怀夕祖母来一同看顾了三月。小女孩有惊无险地赶着春天来时病愈,总以为小日子幸福圆满,蒸蒸日上。
在夏怀夕未满八岁时却突临变故,悄无声息地在那一场波谲云诡的秋风中葬送了一条鲜活的生命。
“所以十年前究竟是何事故?”
阿南摇摇头:“京城之中,多得是我们这样的人无法打问、无法知晓的事。夕儿,多事之秋,能够保身已然不易,这也是老爷夫人这些年倾尽全力为您所求。”
夏怀夕轻蹙眉眼,对上嬷嬷眼中抹不去的沧桑愁容。
今年的秋天在前些日子连阴雨的催促下来得格外早了些,院中最先撑不住的叶子已经黄了枝头。被夜晚凉风吹过,哆哆嗦嗦地悬在半空摇曳。
遮过头顶将圆的月。
柳思雅一连休息了足足一月,方才将身体养好了些。
谢春和举起杯盏略啜佳酿时正巧看到门前正袅袅走来的纤弱身影,向一边提醒钟铭德:“妹妹来了。”
柳思雅行至殿前屈膝行礼:“臣妾来迟,还望皇上恕罪。”
钟铭德大手一挥:“中秋家宴,不必如此拘礼。”而后一个眼神向乐师班子给过,歌舞在大殿重新奏起。
“朕前朝琐事繁多,又有些日子没得空去看你,身子可好些?”钟铭德见人回了话才点点头,“肠胃事大,多注意养着,莫要留下病根才是。”
人已来齐,钟铭德提杯对众:“每年中秋总有三三两两因故缺席,珠儿归家,璋儿回京,今年筵席之上我们也算终于团圆了。好寓意!好兆头!今日大家不必拘泥,不醉不归!”
殿内诸人举杯恭贺:“圣上福泽,褚国诸民安康长乐,国运昌隆。”
钟铭德将杯中纯酿一饮而尽,寒酒下肚,激得咳疾再起,惊天动地咳过一番后半晌才直起腰来。他浑浊的眼睛扫视着大殿之内阶梯下的众人,视线旁落在每一个仍伏低的冠发之上,嗓子眼兀自泛起意味不明的情绪。
这种喜悦安定之中交杂的不安充斥着满心满眼,整场歌舞都定定出神,脑海中被搅得一团乱麻,却全然无可展露。
宴中和着歌舞的谈笑声从不停歇,钟廷珪酒酣上头,拉着钟廷璋大饮三盅后酒杯竟朝着一边半挂着脸的钟廷璠去了。
天家之人,最擅做的便是表面功夫。无论背后如何你拉我扯食肉寝皮,面上的笑都是不散的。
钟廷璠后牙咬碎都笑着碰杯。
钟廷瑞年纪尚小,看不懂歌舞也没到应酬的年纪,只吃个饭饱便在柳思雅怀中闹觉,片刻都待不得。
柳思雅打了招呼带着孩子从偏门出去,交予奶娘时仍事无巨细地叮嘱几句,捏了捏小孩肉肉的脸颊才挥手放行,停在原地远远望着人行至远处没了踪迹。
“妹妹身子可大好了?”贤妃声音不大,在寂静的夜色中却格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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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晰。
柳思雅脸上的笑还未褪去,闻言一滞,转而看向行至自己身旁并立的女人。
“多谢姐姐一直挂念着,已经无恙了。”
谢春和莞尔一笑:“那就好。入秋多病症,柳妹妹身子本就娇弱些,莫要再胡乱折腾。若是搞得旧疾又起,后宫难安定,陛下在前朝也难心安不是?”
柳思雅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随即笑得更开:“姐姐说的这是何话?我这人最不好动,天一冷下来更是一天离不了屋内的暖碳,恨不能整日趴被子里冬眠去。”
谢春和不动声色:“那自然是了。我前些日子还命长缨去向御医求了些入秋之后暖身的茶方子,改日给妹妹送去些。”
“是要提前谢过姐姐了。”柳思雅亲昵地挽了下谢春和的手臂,“这入秋了夜里是凉了些,我就先回殿内了,姐姐请便。”
“诶!”
柳思雅甫一迈出两步便被身后人的声音拦下。
“前两日听宫里的老嬷嬷说,玲珑先前家中是做药膳的?懂吃食又懂药理,好不厉害。”谢春和缓缓道,“若是妹妹肯不吝赐教,我定让长缨去妹妹宫中好好向玲珑讨教一番。”
柳思雅面色苍白,眼神中如淬了冷冰一般,胸膛剧烈地起伏两下才恢复鼻息。
“姐姐说笑了,玲珑愚笨,自打跟了我大字都不识得几个,哪里会那些新鲜玩意?宫中嬷嬷来来回回见的人太多了,许是记混了人。”
“哦,原来如此。”谢春和闲适地理了理裙摆方才慢悠悠直起身,“果然旁人的话不可轻易信得,叨扰妹妹了。”
她微扬下颌望着人折回殿中,嘴角提起些笑意。
大殿之内酒过三巡,醉意正兴。乐师的曲子声音更烈,众人谈笑的声音也都放开怀了不少。钟廷璠拎着酒杯走向仍端坐原处的四弟,居高临下对上人的眼睛,才发觉自己原先从未仔细瞧过这个弟弟的面庞——
高挺的眉骨压着深陷的眼窝,却掩不住殿中烛火映进眼底的光芒。分明仍如松柏般坐在原处不动,却好似丝毫不落下风。他面色太平静,这种平静此刻的喧闹中显得有些冷清却不割离。
反倒让人生出一种运筹帷幄的胆颤来。
下一秒面前人便端起杯盏站起,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便兀自碰过杯先饮尽后又给自己满上。
“原是应由我敬大哥,是我迟缓,自罚一杯。”
上一场宫宴事态虽直指二人,但事情一码归一码。钟廷璠将杯盏与人轻碰:“广陵寺一事,多谢。”
钟廷璋闻言一笑:“大哥不必如此客气。无故卷入战火,绝非我与母亲之所愿。”
钟廷璠瞳孔一紧:“什么意思?”很快便反应过来他话中之意:“你是说——”
“我什么都没说。”钟廷璋无辜地耸肩,“大哥,中秋愉快。”
钟廷璠还欲开口,曹沛便匆匆赶来,附在钟廷璋身侧耳语几句。只见面前人面色微变,随即低声道:“你先派人去通知。”
“是。”曹沛领命,混在热闹的人群中央迅速脱身离开。
“出什么事了?”
15. 交锋
“出什么事了?”钟廷璠问道。
钟廷璋轻松地笑笑:“没什么大事,城西的酒肆中有人吃多了酒闹事,不小心打翻烛火烧了店家的挂绸。吓得周围人大喊几声,把军巡司的禁军引过去了。”
钟廷璠哼声:“世家公子之流什么鬼样子的人都有,做出什么招笑之事倒是都不奇怪!”
“今日臣弟估计还要处理些琐事,便不同大哥再饮。改日若有时间,大哥可来臣弟府上一叙,我必备好酒相迎。”
钟廷璋禀了情况预备先行离开,钟铭德眼睛已然有些发愣,隔三五秒正欲挥手让人离去,一边刚与众妃嫔寒暄过一番的钟廷珠插进话来:“何事竟要先行离席啊?”
“璋儿归京后第一次在中秋宫宴相聚,我们隔了好些日子未见过面,算来可是有近十年?从小抱在怀里的小孩都长得如此高挑了。姐姐都还没来得及说些贴己话就又要去忙事情吗?”钟廷珠面露不忍,语气中也带上些哀叹挽留,“索性是些小事情,让旁人处理了罢!”
“长姐,父皇予我差事,我自然是要尽心力。无论大小都理应一应处理,这是本分。”钟廷璋安抚道。
钟廷璠在旁一言:“京中大小事皆为为官者大事,怎能因儿女情长便将手中差事丢在旁不管?长姐女子心气了。”
“好了!”钟铭德你一言我一语听得心烦,挥挥手放了钟廷璋的行,“璋儿有这份心是好事。”
“京中火防虽是大事,到底不是将帅之责。”
“璋儿这一年来事情办得也好,改日是要赏的。”
钟铭德淡淡一言,谢春和静坐一边,但笑不语。
钟廷璋不再耽搁,三步两步飞身下殿。内宦在一旁早备好了马,他一刻不停地飞奔向城东。
夏怀夕其实并未行至衣铺所在的街口处那样近,而是寻过一个五十步之外的茶肆楼顶露台,静立在围栏内侧,瞳孔之间映照着不远处街口未灭的巨焰与提着水囊水桶奔走的禁军。
海月匆匆和上门从里间跑到人身后:“姑娘。”
“可都告知了?”话问得万分急切,许久未喝过口水的嗓子带了些沙哑。话出口时,夏怀夕才发现自己整个人都在颤抖。
海月点点头:“是,但平白无故的,周围人都不信我的话……人估计是没什么大事情,但屋内的物什就不好说了……”
分明是八月十五的正日子,海月刚从厨房中瞧了晚上家宴的菜谱,叮嘱着按照夏怀夕的口味添置了两道甜口的菜,才跨出门槛便被急匆匆而来的夏怀夕一把拽出了家门。
海月望着街口突然燃起的大火喘着粗气,满脸写着难以置信:“姑娘,您到底如何知道的这火情啊……”
夏怀夕没有回话,只紧抿着下唇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店娘看搭进去小半辈子的铺子被吞噬在火海之中,悲痛到难以自抑地倒在丈夫怀里。数百匹珍贵绸缎成为火苗的助燃之物,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隔着这些距离却分毫不落地落进夏怀夕耳中,如同电流般顺着血液直击心房。
海月缓过劲来,趴在栏杆上瞧着楼下露出不忍的神情:“前些日子来裁衣服还在店里看见不少好料子,这下真是可惜了……”
她叹口气:“不过人没事就好。这火势怪大,都蔓到两边去了。不过今儿潜火队来得倒是足够快呢,损失兴许也会少些。”
夏怀夕听了最后一句耳朵一个激灵,正欲转头同海月说些什么,一匹快马自远处狂奔而来,铁蹄的踢踏声在略显喧闹的事故现场仍旧震耳欲聋。来者疾停在街口,马匹被缰绳勒得发出咆哮般的嘶吼,马上的少年飞身而下的瞬间曹沛便已跑到人身旁。
“殿下,火势基本上已经控制住了。”
烧焦的木柴味绕着青烟弥漫整个街口,呛得人直不起身。钟廷璋却眼都不眨一下,面不改色地点点头。
“人呢?”钟廷璋问。
曹沛微微向一侧的茶肆点点方向:“在茶肆二楼。”
钟廷璋深吐一口气,不做表态地继续问:“可有百姓伤亡?”
“我们这次赶到的及时,而且……夏府那边的丫头提前有去告知这几家铺子的店家,火发时周围反应都还算迅速,目前还没有人受伤。不过后面的民居尚在排查——”
“殿下!曹将军!”话还没有讲完,便有禁军在远处呼喊。
两人相视一眼,心感不妙地断了话头同时向那边跑去。
自打人还未下马时夏怀夕便认出钟廷璋挺阔瘦高的身影,瞧着人在马前交谈几句便被一声喊走跑去自己的视线盲区,她探了探身,奈何实在看不着,便就此作罢。
最后一点余火也被禁军灭了个干净,整个街口裹挟着人群坠入黑夜里。夏怀夕靠着栏杆一点点蹲在原地,把自己的身体缩成小小一团。
结束了。
她冰凉的双手掩住面孔,将颤抖的鼻息埋在掌心。
半晌后,她终于强撑起身子准备离开茶肆,却听木质的阶梯被人急促的脚步踩得哐哐作响。还没来得及作反应,雅间的木门便被来者一脚踹开,两个少女不约而同地发出受惊的尖叫,海月本能地向前护住夏怀夕。
“滚开!”
少年狠厉的声音震耳欲聋,似乎要击穿人的耳膜。未出鞘的刀柄毫不客气地将丫头拨到一边去,钟廷璋高大的身影带着满身的寒气逼近夏怀夕。
夏怀夕整个身子被人逼进角落笼在阴影里,猝不及防地撞进钟廷璋淬了冰的眼底。分明那样冷,冷得让人生惧,滚烫的火苗却在其中张牙舞爪地蹦跳着。
“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夏怀夕一颗心蹦到嗓子尖,出口的话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钟廷璋仍然没有开口,强势地掠夺过她目光所及的每一隅角落,逼迫她抬起头和自己对上视线。
少年凸出的喉结滚动几下,低哑的嗓音藏着无可压抑的愠怒与困惑:“夏怀夕,你到底知道什么?”
夏怀夕很快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反问到:“你跟踪我?!”
见面前人不回答,她使了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生生将人从自己面前三寸的位置狠狠推开。钟廷璋后退时甚至踉跄两步,眼神却一错不错地同毒蛇一般紧紧缠绕住她。
“是,我就是跟踪你,跟踪又如何?”
夏怀夕被人的话搞得不可理喻,一时间气得笑起来:“又如何?!四殿下,一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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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过的吧?我们两清了!如今你不分青红皂白派人监视我的一举一动还明目张胆同我说‘又如何’?”
“不跟踪你又怎么知道今日城东要走水?怎么知道夏府的贵女竟然频繁出现在京城每一次大火现场?夏怀夕,你这次又要怎么解释?还是不知道,还是碰巧吗!”
“我——”
“还有,两清是什么?我们什么时候两清了?”钟廷璋毫不留情地打断她的话,怒极反笑般勾起不入眼眸的笑容来,“夏怀夕,夏姑娘,我们不是同伴吗。”
“我以为‘同伴’的标准至少是相互信任,而不是像殿下一样明面上不动如山,私下却派人偷偷窥探行踪。四殿下,您对同伴的标准也太让人恶心了吧!”
“我恶心?你分明知道今日要燃大火,却不提前告知我让我部署防备。这样弃百姓的安危于不顾的人说我恶心?”
夏怀夕偏头一笑,狠狠咬了自己的下唇不住地点头:“是,我就是知道要燃大火,因为这就是这个世界一定且必须要发生的剧情。我凭什么要告诉你?就因为你是皇子?你只是这个世界里的一个角色而已,所有角色的行动轨迹都必须以推动剧情为首要原则,你也不可能例外。”
“又是‘剧情’,又是‘角色’!夏怀夕,你知不知道为了你口中什么莫名其妙的‘必须要发生的剧情’,百姓会失去自己打拼了一辈子才得来的生活,他们甚至会因为你的无动于衷而死啊?”钟廷璋脖颈的青筋暴起,长袖一甩指向外侧漆黑的夜色。
“你以为我想吗?”夏怀夕眼睛瞪得生疼,泪水不受控制地盈满眼眶,把她面前的世界都模糊起来。
她倔强地将头侧向一边:“我会尽我所能让百姓少受伤害的,这次不就没有——”
钟廷璋哼笑一声,眼白由于长时间剧烈的争吵憋得猩红:“没有?夏怀夕,不要再自以为是了。你知不知道就在刚才,衣铺背后的民居里有一个小孩,被大火的浓烟生生熏死在房间里了?他还那么小啊。”
夏怀夕闻言身体一僵,猛地回过头来:“你说什么?怎么会,海月不是——”
一旁被曹沛锢住手臂的海月险些瘫软在地,由于惊吓嘴中的话竟似痴痴的呓语:“怎么会?那个敲不开的屋子里真的有人……我真的很努力地敲了很久,没有人回应我才走开的……怎么会有人……怎么会……”
看着面前的少女不可置信的模样,钟廷璋竟有一丝诡异的快感。
“京城中偌大的潜火队尚且不能保证灾祸来临时所有百姓的安危,你又凭什么认为你可以?”
他一步一步逼近,夏怀夕就一步一步向后退。
“你分明知道有火要起,却不尽全力去避免它的发生。”
两人就这样退入露台,钟廷璋仍不罢休。
“你这样,和放火杀人的恶人有什么区别?”
退至不能再退,夏怀夕的腰身被迫抵在栏杆上,上半身全然跃出楼外。
秋夜的冷风席卷而过,掀起人鬓角凌乱的发丝,也将不远处街口烧焦的刺鼻气味带过来。
两个人鼻息交错,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仿佛一切都静止在这一刻。
16. 交易
夏怀夕那日鬼魂似地从茶肆归府后便轰轰烈烈地迎着时令大病了一场,高烧到近乎昏迷的状态持续了一天一夜才有所好转。吓得夏天无一摊子政事都无心应付,一心扑在自己宝贝女儿的床铺旁。
见人悠悠转醒,合欢扯着嗓子叫在外室抽空看两条呈报的夏天无。
“老爷!老爷!姑娘醒了!”
“夕儿!”夏天无迈着企鹅步一歪一歪地奔到床边,“夕儿现在感觉如何?”
夏怀夕睁开的眼睛许久才聚住焦点,还以为自己和男主角吵了一架直接进下一回合了,原来还在这个世界里。
夏怀夕张了张干裂的嘴唇看着身边探出的三五个关切脑袋,暗暗叹口气,心道这还不如给我换下一局呢。
四肢被硬邦邦的床板硌了一天一夜,关节比僵尸还不利索。她被人扶着往起坐的每一下都觉着自己受了一次酷刑。
喝过两口水润润喉咙才出得了声讲话,真能开口了,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半晌,她才干巴巴叫过海月问:“银钱可给那孩子的家人送去了?”
海月点点头:“送去了。小孩家中父母都跟商出城了,个把月才能回来。独剩的老婆婆那夜采买归家后哭瞎了半边眼,我们便遣了人帮忙把孩子后事一应办了……”
夏怀夕脱力般闭着眼睛点点头,那夜从茶肆出门时听到的哭吼声如同鬼魅,撕心裂肺地在耳边一次又一次地回响。老人跪地的伶仃背影犹在眼前,如同一块重石压得她喘不过气。
夏天无眼瞧着她的面色,挥挥手让人退出门去。
门扉四合,屋内静得听得到门外小桥流水。
“夕儿……”夏天无眉头紧紧蹙在一起,眼中是抹不去的担忧,“现在身上感觉如何?可有不舒服?”
夏天无其实有很多不解,比如夏怀夕为何会若提前筹谋好一般先一步在大火前出现在东盛衣铺?比如她为何最近几次三番与四殿下接触?又比如中秋当夜与四殿下争执的那些内容和她对自己无厘头的一句“其实我不是夏怀夕”是否都有关联?
但这些都不如夏怀夕能够身心完好地站在他面前重要。
夏怀夕冰凉的指腹拉过父亲的手,只摇摇头的功夫都忍不住向下瘪起嘴来。
“好些了。”
“那就好。”夏天无安抚地笑笑,“夕儿,如果真的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和爹讲,好吗?”
夏怀夕噙着泪的眼眸注视了面前人半晌,终于在人离去前犹豫着开口。
“父亲,如果……我有一件必须要完成的事情,但它顺利发生的前提…是一定会有无可避免的牺牲,或许会殃及很多无辜之人。但此事于我重于泰山,而顺利解决这件事后的事态发展可能会走向更圆满的结局。我应该坚持去做吗?”
“你是如何知晓这样的牺牲过后事态就会一定顺利发展下去,而避开牺牲事情就不会回归正轨呢?所有事态的发生千丝万缕,任何一点小的改动都有可能影响全局的震荡。因为成事不止在天命,还在人为。”
“夕儿,你心中早就已经有答案了,又何必问爹呢。”夏天无拍拍她的手背,轻声道。
夏怀夕抿住双唇,若有所思。
八月十五前的这些时间里她每天数着倒计时过日子,睁眼闭眼无时无刻脑海中不在等待着那场大火的降临。
她乘着车马有意无意路过城东街口多次,说服自己不要再掀开帘角去关注衣铺周围是否有什么异样,不要再去幻想这场大火发生的场景。
真正来到其中的人,全须全尾体验过这里的冷暖,绝无可能单单将自己脚下的土地看作虚拟的剧中世界。
与达摩克利斯之剑全然不同的是,这种焦灼并非是深陷其中悬而未决的痛苦,单纯的只是良心之上的煎熬,仅此而已。
一次开胃小菜般的场面尚且如此。
团结日的大火真的在她的见证下如约来临时,她又真的赢得过自己的内心吗?
夏怀夕狠狠搓了一把自己的脸。突然,她怔愣片刻,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随即拍腿大喜。
先前自己不敢去改变剧情是因为如果没有按照事态发展很有可能会改变后续的走向,那如今既然剧情已经进展到团结日即将发生的大火,而我们在暗敌人在明,只需要在舞姬试图在花月阁放火的那一刻将人绳之以法,那么大火就不会发生,女配也出现在剧情中了。
以这条线索为交易让钟廷璋配合自己把红线和冰如一牵,后续的剧情如何发展就不关自己的事了啊!
老爹说的对,避开牺牲未必事情就不会回归正轨。是不是后续剧情的正轨没关系,只需要是自己任务的正轨这个回合的游戏就可以圆满完成了。
此事万不可张扬。
夏怀夕独自奔去钟廷璋家门口时抽空欣赏了两眼王府气派大门,心中感叹两声不愧是皇子,再在京中干点杂活住的都是五星级酒店。
夏怀夕上前告知来意,没成想门前值守的府兵一口回绝:“殿下今日当值,不在府内。”
“这都时辰了还没下班啊?好家伙这古代人加班也够狠的。”夏怀夕小嘴叭叭地吐槽两句,谄媚一笑:“那没事,我可以进去等。”
说罢便要往府中闯。
府兵心道如今上赶着往王爷府中跑的女人真是愈发自如了,进门跟进自己家一样熟稔。面上仍然铁青着脸色严肃把人拦在门外:“王府重地,未经主子允许绝不可擅自出入。”
夏怀夕无奈,和人大眼瞪小眼片刻点点头:“懂了,懂了哥们。”随即从袖中掏出一早准备好的银两塞到人怀里。
在府兵正欲义正言辞拒绝贿赂清廉为官时面前的少女一个转身就地坐在王府门前的台阶之上。
“我花钱买个座位等你们家殿下回来,不许赶我走啊!”
“……”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在夏怀夕坐在钟廷璋府前打第十个困盹的时候终于远远听见马蹄声奔袭而来。
“四殿下。”夏怀夕抖抖裙子起身相迎,秋日入夜风凉,这两日气温骤变尤其更甚。她却只着一件单衣在外面足足坐了两个时辰,四肢冻得有些僵硬,话出口时含了冰般地吐出白气,但她顾不得这些。
钟廷璋微微皱眉:“你怎么在这?”
“团结日的事,我想和你聊聊。”夏怀夕开门见山。
“聊什么?夏姑娘又愿意和我聊了?钟某为人‘恶心’,恐不配与姑娘相谈了。”钟廷璋深深看她一眼,利落地擦身而过抬腿上阶。
“能不和我阴阳怪气吗?”
“是,中秋那天的事我可以向你道歉,小孩子那里我也尽力补救了。人命关天不可挽回,那团结日呢?我今天来找你,就是不想再有这样的情况出现。”
钟廷璋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地迈过门槛。夏怀夕见状提起裙摆两步迈上阶梯,小跑着跟上人的步伐。
少年身高腿长,一边大步流星一边解身上的玄甲穿过回廊,即便如此都难等人追上来。他偏过头借着转角瞥了一眼身后气喘吁吁的夏怀夕,将甲片扔到曹沛怀里低声吩咐:“去让厨房备些姜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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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沛应下来,继续在钟廷璋身侧走着。
钟廷璋瞅他一眼,皱眉道:“跑步!”
“是!”曹沛抱着一堆甲片跨身出了回廊,一溜烟跑没了影。
夏怀夕见人终于停住步伐,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直接上手扯住他的衣袖猛猛呼吸:“停!停停!慢点慢点,诶呦我天呢你家还怪大的。”
夏怀夕这样不见外多次钟廷璋还是一时难适应,她紧拽衣袖的指尖蹭上来时摩擦过腕间的皮肤。他一下松了力气,任凭人拉着他右臂在身侧摇晃。
半晌才听着身边的喘息渐渐平缓下来,拉着自己的手却没放开的意思。钟廷璋踟躇片刻,竟然不知道应该先迈哪个脚。就在此刻一边的手突然松下来,没事儿人一般两步走到他面前去。
“走吧,哪边啊?”
钟廷璋被这行云流水的亲密愣在原地,没招了地给人指了路,看着夏怀夕纤细的背影气得笑了两声。
夏怀夕一边往里院走一边打量着面前剪视频时看过N次的熟悉造景,果然再大的制作也逃不出横店这用滥的宅子。
甫一闭门,夏怀夕便开口:“四殿下,既然中秋之夜你派人跟踪我确实发现了大火的现场,这是否足可以证明我确实了解事情的走向?我第一次同你见面开始就没有骗过你,团结日的大火是真,花月阁也是真,并非我空口虚言。”
“那为何你在上个团结日便说要燃大火?”
“因为我……”夏怀夕顿了顿,“因为我不知道有两个团结日。”
钟廷璋取了火正欲点燃案台的烛台,闻言眯起眼睛看向她,眼中倒映着空荡房间内唯一的光亮:“夏姑娘年方二九,十八年来连京城都未出过更别说褚国,竟不知有团结日有两个?”
“因为——”
“因为你是被派送来的?”
夏怀夕眼睛一亮:“你还记得!”
钟廷璋闻言嗤笑一声:“夏姑娘,我从不信怪力乱神之事,你可以编一个周全些的理由再来哄骗我。”
“所以你到底怀疑我什么?怀疑这些灾难的发生与我有关?”
钟廷璋坦然:“是。”
“好,那我问你。如果大火真的与我有关,我团结日为何要纵火逼你离席?我七月七为何偏要出现在火场之中?我中秋之时为何要让海月提前去告知百姓?我今日又为何还要特意来府上找你?如果这些大火真是我对付你的手笔,我大可躲在府中闭门不出撇清所有嫌疑,何至于浪费这些口舌来哄骗你。”
夏怀夕向前一步。
“退一万步讲,在这些灾祸中除了惹你怀疑之外我可有得益?”
又向前一步。
“所以你只是不愿意接受我可以预知到未来而已,但这就是事实。”
直至小腹抵住桌案的另一边,隔着烛台的火光与钟廷璋对望。
“当然,今日我只是为了十月十六会出现的大火而来。无论你信不信,两个月后的团结日当晚会从花月阁燃起一场火烧小半个安京的大火,无数安京百姓会因此遭难甚至失去生命。这场大火不是天灾而是人祸,而我知道纵火之人是谁。”
“我可以和殿下做笔交易,团结日当晚,你同我一起前往花月阁,现场抓住她。不成,殿下全当我胡诌乱扯,于你并没有任何损失,成了——”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殿下——”
夏怀夕微微倾身,离钟廷璋近一点、更近一点。
直到钟廷璋垂下眼才对得上她的眼眸。
17. 贪婪
曹沛适时地敲了敲门。
“没什么,只需要殿下小小配合一下的简单事情。”
夏怀夕直起腰来,状似无辜地耸耸肩:“殿下到时候会知道的,放心吧,绝不会有任何不利于你的情况出现。”
曹沛推门而入,支棱起耳朵却只对着这一句二丈摸不着头脑,将滚烫的姜茶放在两人中间,撇着嘴又退下去。
“给我的?”
钟廷璋目光从手中的书卷上移过片刻又不做声地垂回去。
夏怀夕便不客气地拿过一碗囫囵喝下。都是男丁的衡王府,连姜茶都做得和军营中一般配料的热滚辛辣,烫得她上颚发麻。
刚赢下一城的气势断不可输了阵仗,夏怀夕生硬地维持住面上的表情潇洒转身,不欲多留:“尚有不少时日,殿下可以好好考虑,告辞。”
“对了。”她推开门扉,却突然想起什么顿住脚步,“大大小小走了如此多次水,殿下何不借此机会排查城中消防之事。至少宣传些相关知识,以备百姓之需。”
等人折过弯不见了身影,曹沛才从窗边冒出头来。
钟廷璋仍望着少女离去时的方向,头都不转地打断他正准备张开的嘴:“马车备了吗?”
主仆二人短暂对视一秒,曹沛皱着鼻子撇着嘴给人准备车去了。
“回来。”
钟廷璋尝了一口姜茶,皱眉道:“以后茶里放两块方糖。”
曹沛:“……”
安京的秋月远风清,夜里无人走动时静得落针可闻。
钟廷璋依然静立在书桌边,左手无意识地用拇指指腹的薄茧摩挲着指节。
半晌,突然对着空荡荡的房间道:“出来吧。”
梁颂明大摇大摆,丝毫没有偷听被戳穿的尴尬自如地从书架后走出来。
“又备马车又要姜茶里放两块糖,我们璋儿惯会疼人哦~”
一句话拐八个调,钟廷璋一本书横飞过来也照旧嬉皮笑脸地逗人。
“说点正经的。”
钟廷璋不接他的话,把手中书卷放在一边,坐到茶台去。
“方才她的话军师也都听到了,先生认为应该如何?”
梁颂明却只问道:“她就是夏怀夕?”
“怎么。”钟廷璋敏锐地察觉到老头思绪飘远,疑惑,“您之前见过她?”
“哦,哦,没有。终日听曹沛说她是个娇滴滴的病秧子,如今见来所言甚虚啊。”
钟廷璋没有接话。
“上次您和我说静观其变,如今又观过不少时日。她口中那些个怪力乱神的话语到如今也并无变化,但七夕宫宴、中秋走水,每一件事情都按照她所预料的那样真实地发生了。先生认为,夏怀夕在其中到底是一个什么角色呢?”
“我已经派人查过,东盛衣铺的店家与店娘不过就是一对外城来做生意的普通夫妇,家底清白、利益链干净,她除去到铺子里买过衣服之外和店家没有过任何交集。自宫宴往后夏怀夕每日行踪皆有呈报,别说她,连带着夏天无和整个夏府,除去每日必要的行踪之外毫无可疑之处。可是——”
可是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可是钟廷璋就是弄不明白,夏怀夕每一次的行动都毫无预兆,却精准地踩到所有危险的漩涡之中。她消息的来源、她的目的、她还知道哪些钟廷璋自己不知道的事,这些都是未知的。
未知,未知是最可怕的。
梁颂明捋过一把花白的胡子:“夏天无自己从十年前的那件事后再没有向任何人抛过的橄榄枝多看一眼,这些年老大和老三闹得你死我活,不可开交,他却剥去思想安分地只做皇帝身边的那条忠犬。”
“自亡妻之后,他身边就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这些年将自己的宝贝疙瘩护得滴水不漏,如果夏家真要有动作,先动的也不会是她夏怀夕。”
“所以先生认为……这件事和夏府没有关联,只是夏怀夕一人之意?”
“其实是不是她一人之意,又或者她的目的明不明晰,其实对眼下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事态浮沉,哪里有永远的敌人和盟友?只要她现在的矛头没有指向你,对你而言就不是坏处。”
“只是前去花月阁而已,何妨一试?”
“官场如战场,事态发展牵一发而动全身,没有人能够统揽全局算无遗策。举棋不定,就见招拆招。”
——
今年年头冷,热气儿跑得比日晷上的阴影更快些。
夏怀夕在马车上搓搓手,抱紧了腿上置着的汤婆子。
路过一说书台子时车轮被围观的人流抵住,转得慢了些。说书人绘声绘色,海月忍不住掀起帘子凑热闹。
走水消防的段子从帘缝钻进夏怀夕耳朵里,让人实在有些哭笑不得。
说时话头到了尾声,也不知从哪儿拿出一沓子宣传纸单来给围观人四散一份,海月探出半个身子凑热闹,从人手里接过一份。
海月瞧了噗嗤一笑,夏怀夕反倒好奇起来,接过一看。
居然是关于遇到走水时如何防范自救的连载小条漫,哦,古代人把这个叫连环画。
画上人形象憨态可掬,颇有卡通风味,措辞对话风趣幽默又通俗易懂。夏怀夕忍不住乐了两声,捻着纸张一角心中重新打量一番这位四殿下——
明面上只字片语不肯让步,每每和她讲话都像个带刺的闷葫芦,只有怼自己的时候才能一顿输出,他不想说话时交流就得主要靠夏怀夕输出。板着脸一副阴森森的苦大仇深样,宣传起防火知识来竟也会挑这种亲民招数。
陈词滥调的官家张榜百姓最是厌烦,真挨家挨户上门排查隐患又有些太明目张胆。这一个多月来钟廷璋得了准奏沿着重要街市将商铺的火患排查过一遍,又铺天盖地下了连环画本子和说书给京城的百姓。
当初嘴上一声不吭,不还是颠颠儿地信了我的话?夏怀夕哼声一笑。
自从那日从钟廷璋府上回家之后两人再未碰上过面,夏怀夕呆在府中研究些小蛋糕、珍珠奶茶的新奇玩意闭门不出,只被拉出府一日路过军巡司的禁军时便被扔了字条在自己马车里,打开一看只写一句“团结日申时末,花月阁见”便是他给的唯一回信。
夏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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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伸手将自己屋内挂着的倒计时日历又划掉一天,听到外面的惊呼声伸头望了一下,推开门才发现——
下雪了。
“第一场雪来时要吃饺子,姑娘想吃什么馅儿的?我吩咐厨房去准备!”合欢冻得缩了缩脖子,面上笑眯眯地挂着个红脸蛋。
“都好,让阿南嬷嬷瞧着准备就是了。”夏怀夕开口,吐出一口寒气,说罢她叫住转身欲走的丫头,“合欢!”
“怎么了姑娘?”
“备晚些,我们等父亲回府再用晚饭。”
“好嘞!”合欢应下,揣着小手蹦蹦跶跶跑远了。
夏怀夕走出屋檐,仰头望着大片的雪花落在自己脸颊,颤动两下,化成一滩冰冰凉凉的雪水。
那么真实。
“过了团结日便是年了,年节里繁琐的小物件都可以先慢慢采买着。”夏天无给身旁的女儿夹一个饺子进碗里,“今年夕儿难得身体好起来,父亲过两日去央圣上准许,今年爹带你回江南过年,可好?”
夏怀夕愣了一下,条件发射般回绝到:“圣上那边离不了您,莫要因此得了怪罪。”
夏天无温和道:“无妨。前些年里圣上开恩准我的假我都攒起来了,只盼着你身子好些自己也能闲下时间来多陪陪你。这些年……父亲亏待你了,也亏待你母亲。京城不比江南好,你们都是山水温柔乡里的女儿家,是跟了我才……”
话断在这里,夏天无将情绪咽下去:“夕儿出生还没瞧过江南的景色,你母亲刚怀上你时我在苏州布了处院子,虽不比这里气派,但确是真真儿花了心思的。可惜还没住热乎,赴京的调令便来了。”
“这些年院子一直雇人打理着,我们趁着过年去住些日子。正好……今年也是荃儿的……十周祭礼,爹也想带着她回江南去。”
夏怀夕狠狠咬住不断颤抖的下唇,有些仓促地偏过头去,却在那一瞬间溢出眼眶的泪水已经溅在半空中。
戴凌从不相信感情,无论是亲情还是爱情。她对儿时的所有回忆都只关乎酗酒的父亲扇在母亲脸上的巴掌和无论她怎么哀求母亲都不会回头的背影。母亲离开后不过两年,她父亲便重组了新的家庭,于是她余下的所有人生中都只有空荡荡的房子和银行卡定时打来的人民币。
她不习惯和亲人交谈,甚至不知道和父亲说话该是何种语气。她身边从没有过适龄的玩伴,所以才花光所有时间耗在网上看乱七八糟的电视电影。
她不是江南的柔水,只是北极的寒冰。
这半年来借着夏怀夕这副驱壳的光,借着系统任务到来前必须的等待,戴凌体验了很多她二十五年来从未拥有过的感情。
可越接近幸福便越生出鸠占鹊巢的愧疚,江南的风景她一个人已经在二十一世纪自己走过多遍,她一点儿都不好奇。
但对着夏天无此刻期待的表情,她说不出一个“不”字。
但这都太贪婪了。
因为团结日就在明天,梦是要醒的。
不是因为下第一场雪才要吃饺子,而是因为——
她该离开了。
18. 困兽
和钟廷璋约定的时间是申时末,她提早一个多时辰便叫了马车在门外。
夏怀夕把信封压在枕头下面,将手伸进内兜确认了一下红线确实踏踏实实放在怀中。
她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睛。
就在今天了,只要能够顺利捉住叫冰如的舞姬,就可以阻止这场大火发生,就可以以此为条件让钟廷璋和女配牵上红线。
自己就能完成任务离开。
游戏进行到最后关卡一般,夏怀夕没由来地有些紧张。
突然,缓缓行在人群中的马车疾停,车夫的惊呼和什么东西碎裂在地的清脆声响同时响起。
“哎呦!”一男子在车前摔了个大马趴,平展展地倒在地上,手被碎裂的瓷器割出一道深深的血口,止不住的鲜血涌出来。他却顾不得这些,只大声痛喊:“我的瓶子!”
夏怀夕秀眉紧蹙,一个眼神让海月下车去瞧。
“怎么回事?”海月撩了帘子下车。
那中年男人仍然倒在街市路中央,看不明晰究竟伤了多深。车夫顿时慌了神,急忙道:“海月姑娘,我没撞到人啊!”
闻言刚被身旁过路的好心人撑起半个身子的男人不干了,重新倒回地底下:“这青天白日的,你们撞了我的人还不承认,天子脚下还有没有王法啦!”
团结日街市本就热闹非凡,这一闹更是围观者层层叠叠堵出个人圈来。
“可怜我的瓷器,这是我父亲留下的唯一遗物。迫于生计今日拿来变卖就为寻条活路,这下瓷器没了,钱也没到手里。”男人哭天喊地,“父亲,儿子不孝!今日就来陪你罢!”
这一出夺了先机,围观群众议论纷纷指点起来。
夏怀夕撩开帘子一角,向四周快速打量一圈。
车夫急得脸红脖子粗,冤枉地和海月讲:“我真的没有……”
海月安抚地拍拍人肩膀,三下两除二顺着脚步将人那男人周身的所有碎瓷片都不动声色踢远了些,一把将人扶直了身子,笑眯眯道:“真是不好意思,车夫笨手笨脚,给您添麻烦了。这样吧,您这瓷器大概什么价,我们赔给您再多二两银子,如何?”
男人听着倒是急了眼:“嘿!这瓷瓶可是我们家的传家之宝,从前朝官窑里烤出的精品!更何况我这手被割了这么一道口子,谁知道是否伤及筋骨?我告诉你们,今日之事休想用几个臭钱来打发我!你们这些下人说了不算,让你们车里的主子出来。”
人群中传来几声附和:“就是的!有钱人了不起吗?怎么仗势欺人?”
“我都看到了!就是他们先撞了人!”
眼瞅着周边民众越来越多,将马车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海月也着急起来。
夏怀夕一掀帘子先用细绢掩住半边脸庞咳嗽一阵,虚弱的模样连下车都要人扶着才站得稳,头上的珠玑轻轻晃动。她一边摇摇晃晃迈着步子,一边低声和海月说:“这里离城南惠民局不远,拿着我的玉佩去找周富礼周大人,让他亲自来一趟。”
海月看了眼手中暗度陈仓来的玉佩,点点头趁着夏怀夕走向男人时趁乱混出人群。
“这位官人……咳…咳咳……真是抱歉。今日家父为我寻了处医馆,说是能…咳咳…能对我这病有些用处。好容易出趟门竟碰到这档子事,让我瞧瞧这是什么尚佳的瓷器——”说罢便弯折纤瘦的腰肢要去取地上瓶底带了官印的瓷片。
中年男子本能反应想要伸手阻拦,微微动作了一下硬生生把自己制在原地。
夏怀夕于是端详片刻:“嗯……”
她盯着瓷器的余光紧盯着面前男人的神色,果不其然瞧见他眉头紧蹙,眼神一错不错地盯着自己的动作,甚至下唇都微微颤动两下。
八成是假的。
夏怀夕掩面咳嗽两声,遗憾道:“可惜我女儿家不大懂这些物件。这样吧官人,既是您父亲留给您的传家宝,只要您张口,不过分的价钱里我们两倍赔给您聊表歉意。只不过……我今日着急去医馆……咳咳,您拿着这票据权当凭证,直接去夏府同家丁道我名字便是。”
夏怀夕说罢要将纸张塞进他手中,少女面色苍白的病弱模样又出手阔绰,围观人倒是再不便多说什么。
“天!怎么流了这么多血!”夏怀夕作惊慌状,忙从袖子中抽出一帕子给人包在手间。
“真是抱歉,这样吧。此处离惠民局不远,我差丫鬟已将周大人请来。铺子里药具齐全,您可先去处理。”
周富礼点头致礼,不给人拒绝的机会,钳着人手臂带走了。
夏怀夕与周富礼侧身而过时,在人身边轻声说了一句什么,才撑着弱柳扶风的身子重新回马车上去。
“走吧,还是去花月阁。”夏怀夕声色一沉,顷刻间全然没了那副柔弱模样。
她闭着双眼静坐,食指指腹一下一下敲击着手中的汤婆子。
马车将将拐入南大街正街,便被一列巡逻的兵丁拦下。为首之人伸手亮了令牌,操着粗犷的嗓音向车内喊道:“奉命巡查!前日京署中有官印被盗,正在全城搜捕。京中所有马车车驾均需接受检查,烦请配合!”
夏怀夕指尖规律的敲击一顿。
平日里不见碰上这些繁琐倒霉事,怎的今日全碰到一起来了?
得亏自己瞧着时间生怕路上耽搁提早走了一个时辰。
天色渐晚,海月扶着夏怀夕下了马车,心不在焉地遥遥望见不远处的花月阁已经预备点起灯来。
“大人!”上车搜查的小兵突然急促地大叫一声。
所有人视线蓦地聚焦过去,夏怀夕心猛地一沉。
只见兵丁拎着用暗红色绸布包裹的重物跃下马车,松松系着的绳结被轻易挑开,露出深褐色的铜制印玺。
为首之人立刻拿起来看刻章处——
赫然精雕着“都茶场印”的九叠篆刻字体。
包裹深处几张空白茶引随之飘落在地。
一众兵丁面色一变,手立刻按在了腰腹刀柄之上。
“这…这怎么可能?”海月惊道,随即想要伸手去拿这铜印看个究竟。夏怀夕心中一惊,立刻出手紧箍住人的手臂护在身后。
同一时刻为首之人手一缩将铜印护在身后,另一只手顷刻间拔刀而出直向海月。
大庭广众之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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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光,四周本就被马车挡住小半去路的人群惊慌乱了脚步,更有甚者已经失声尖叫起来。
为首之人厉声道:“此乃户部都茶场公印,寻此赃物可定伪造公文、盗用官印之重罪!”
刀尖直对着自己脖颈,夏怀夕竭力控制住自己的身体,眼睛都未曾眨过一下,沉声道:“我从未见过此印。”
“铁证在此,想要争辩也烦请姑娘先同我们去一趟京兆府再谈后话吧。否则——”
刀尖向前微动半寸,几乎要抵上她的喉咙。
夏怀夕长长的眼睫颤动,又侧头看了一眼近在眼前的花月阁,试图挣扎道:
“没做过就是没做过,我可以跟你们去京兆府。但是我现在有十万火急之事要做,你们可否宽限半——”
“不可!姑娘,走私茶道乃是重案!”
“什么事能比你的脑袋更重要呢?”
话还没说完便被打断。头领一个示意,后边的兵丁便呈包裹之势将人团团围住。
“姑娘,请吧。”
眼见天色一点点暗下去,夏怀夕心底越发焦灼起来,在京兆府衙邸内坐立难安。方才一通今日行踪、家世背景与人际关系的审问回答得她口干舌燥,正坐其中的审官却不紧不慢地研墨做着记录。
“不是,你们这什么办事效率啊?我说了从马车里搜出来的东西我一概不知。我素日不喜出门,十八年连都茶场公廨大门朝哪儿开都尚不可知。哪儿来的本领偷这印件去?况且我偷这物什能有何用?”
“夏姑娘这么着急作甚?恕下官直言,在京兆府事情刚问个三遍是从没有人这么轻易认罪的。虽说您衣食不愁不闻外事,但毕竟是茶引大事,夏大人可未必没有这份心呀。”审官搁了笔,意味深长道。
夏怀夕眼刀飞射,话语间温度如坠冰窟:“谁准你如此污蔑父亲!”
审官冤枉道:“夏姑娘这可就误会下官了,下官只是根据证据合理猜测罢了。”
夏怀夕咬了咬后槽牙,深吐一口气靠回椅背之上。
今日之事环环相扣,任谁如今都品出些不对味来。夏怀夕心中暗叹还是自己大意,那中年男人当街大喊兴许就是为了逼自己下车,待围观众人目光都聚在几人身上时同伙再趁乱将那铜印放入马车之内。
如今又派人去核查账目、比对印鉴,流程繁琐得要命,她这一时半会压根不可能脱得了身。
今日之事究竟只是为了牵扯到夏天无,给夏府增些麻烦,还是——
明晃晃冲着她来?
为了拖延时间?
夏怀夕脑中飞速转动着,手却不自觉地攥得更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之中也仍不松手。
如果只是为了拖慢她的脚步,那是为了不让她去花月阁。
说明纵火者已经察觉到她知晓此事?!
冷意藤蔓般蜿蜒着爬上她的后脖颈,夏怀夕猛地睁开眼,看向窗外已经彻底陷入夜色的安京城。
她在自己口中尝到浓郁的血腥味从下唇四散开来。
夏怀夕深深抵住自己的额头来对抗水涨船高的无力感。
只能寄希望于钟廷璋了。
19. 牝鸡司晨
被人念叨的男主角此刻似有所感地眼皮一跳,看了眼床榻上尚未苏醒的人,又回头从微开着散药物苦味的窗扇中眺望片刻已经黑下来的天色。
偌大的宫殿此刻静得让人发慌,只有钟铭德坐躺在软榻之上捻动佛珠的清脆声响。
忽然,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
钟廷珠步履匆匆地闯进门来,眉眼间尽是掩不掉的惊慌。她给钟铭德草草行过礼之后便三步并两步走到床榻前。
看着毫无血色陷入昏迷的谢春和深吸一口气,生怕动静太大扰了人清静又忙退开两步,生生把这口气憋回去。她攥紧了一旁的钟廷璋的衣袖,气声问道:“娘娘如何了?”
钟廷璋自己眉心尚且紧蹙,话中却仍带着安抚的意味:“御医说只要醒过来便无大碍了。”
“今儿上午还面色大好,怎么就突然——”
今日晨起后她与谢春和尚见过一面,随后自己儿子吵闹着要她陪着去狩场打靶练箭,她实在是拒绝不得,于是便推脱了下午的花会出宫去了。
没成想就这功夫,谢春和便出了事。
室中实在太静,即便而然只是轻轻交谈旁人也都听得一清二楚。钟廷珠眼眸扫过站在一旁的皇后和王淑仪时二人也抬眼看向她,几人视线碰撞一下,又各自缩回触手。
“可查清是怎么回事?”
钟廷璋回道:“花会期间奉的茶中下了毒,奉茶的侍婢已经投井自尽了。”
他今日午时才从城西当过值,结束后回了趟军巡铺,刚一出门便有人奔走来报贤妃在花会中突然腹痛不止,竟当场晕厥过去,圣上让他即刻进宫。
他策马直奔内宫,便在殿中看着御医忙前忙后抢救了整整两个时辰,直到现在人仍未见醒。
突然佛珠像一记重鞭捶打在檀木桌沿,一直坐在一旁的钟铭德突然起身发难,枯瘦的指尖指向众妃嫔不住地颤抖。
“皇后之事过去才多久!才多久!”
“你们是要如何,要翻天吗!”
苍老沙哑的声音如同一道闷雷轰在寝宫之中,殿内哗啦啦跪倒一片。
沉默之声震耳欲聋,逼得烛火都摇晃起来。
人群之中隐有强忍的啜泣声。
钟廷璋突然感受到一种由心而生的疲惫与倦怠。这前朝后宫之内众人俯下头颅的乖顺之下皆是鬼胎,勾心斗角的每一刻都命悬一线。但他们都不得不继续为了赢下最终一局吊住口气厮杀个你死我活,明争暗斗、痛下毒手,只为终局落定之时有片刻喘息。
而天威之重,足以沉默地俯视一切困兽。
“这件事情绝不可姑息。”钟铭德唤了内宦听旨,内侍省、御膳房内凡相关者一律从重宣判,其余人等罚俸降职。从今日起阖宫禁足两月,非奉诏令,各宫妃嫔、侍女、内宦均不得擅出本宫。各宫每早晚各抄诵《女诫》精要一份,以此思过。
钟铭德缓缓走动,一步一步靠近跪在殿内的嫔妃。为首的皇后与王淑仪将头埋得更低些。
他浑浊的眼神居高临下地望着伏在脚边的头颅,半晌只吐出几个字来。
“牝鸡司晨。”
牝鸡司晨,惟家之索。*
远处的钟廷璋微微侧头看向那边,喉结滚动,不发一言。
蓦地,他的眼神穿过众人落向窗外的夜色。牝鸡司晨这四个字在他心头重重一击,让他不由得多想几分——
今日母亲中毒,父皇将自己宣进宫中,眼下他完全无法快速脱离宫闱。
这件事只是偶然发生在了一个众妃嫔皆到场的花会之上,还是——
最终的目标其实是自己?
那花月阁——!
钟廷璋心跳忽然漏过一拍。
——
曹沛特意换掉了军装,只着一身常服在花月阁门口徘徊了不止半个时辰。眼见着门口的花娘已经换了一波又一波,他瞧了瞧月亮方位,焦躁地挠了挠后脑勺。
这个不来,那个也不来。
和着其实是耍自己一个人的是吧!
要不是殿下在进宫前便吩咐自己如若到了时间他人还没有出宫,便由自己陪同夏怀夕进花月阁行动,他才不会信那妖女的胡话。
无凭无据便扬言自己有通天本领,钟廷璋信了不说,梁颂明那老头居然也不拦着他。
你看,果然靠不住吧。曹沛撇撇嘴。
酉时已过三刻,曹沛左右等不来人,从上而下又打量一遍这看着毫无异样的精致酒楼,着实难以相信所谓大火。但主子之命难违。他拍了一把身旁坐在地下打盹的随从抬脚预备进门,忽地一个略有眼熟的女子跑到他面前拦住去路。
“敢问官人是曹沛曹副将吗?”
曹沛打量一番,迟疑道:“……你是?”
女孩眼睛一亮,快速道:“我是夏姑娘身边的合欢,见过大人。”
曹沛恍然:“你们娘子呢?”
“娘子出府前交代我申时过两刻若未看到马车回府,便直接从府中前来花月阁寻四殿下以防万一。但我在此处等了许久并未见到四殿下人——”
久经沙场的第六感让曹沛隐约觉出些不对:“你是说你们娘子早就出发了,车夫却未回府?”
合欢点点头:“姑娘未时三刻不到便已出府了。”
“哦!对了。”合欢从袖中掏出一张字条,展开后只有一“冰如”二字在纸上,“姑娘特意提示,要找的人是这位。”
曹沛拿过字条草草一看,先迈步子向花月阁金碧辉煌的门脸走去:“走,我们进去。”
两人一边躲过醉酒的熙攘人群一边小声对齐信息。
“姑娘说这位冰如是花月阁的舞姬领头,身形比我应是稍高些,长相偏向西域国模样,眉眼深邃,五官立体。”合欢说着递给曹沛一幅小像,“大致便是图中模样。”
曹沛停在楼阁围栏边向正厅阁台之上翩然而动的舞姬。数片飘扬的裙裾和着琵琶与鼓声转动成蹁跹彩蝶,面纱轻扬,笼住大半容貌。
他伸长了脖子:“这也瞧不出哪个是冰如啊!”
“既是领头,等一曲结束时中间那位应该便是了。”
舞姬足下金铃清脆作响,此刻二人只觉得吵得心烦意乱。一曲终了,果不其然众人将一女子呈花瓣式围在中央谢幕,中间女子高挺的鼻梁将面纱支出一片阴影,眼波间深邃而多情。
“就她了,跟上。”曹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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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着合欢悄悄跟上去。
女人微微喘口气,不知和同行的舞伴们说了什么便脱离队伍,并未走进后台。
二人隔十步相随,眼瞧着人鬼鬼祟祟沿着围梯墙壁走了一圈又回到原点,四下张望后侧身躲进一间雅室中去。
曹沛沿墙壁一摸,滑腻的液体便沾了满手。他放到鼻尖轻嗅,眼睛一眨:
“是煤油!”
合欢一惊。二人疾速向那舞姬藏身的雅室奔去。曹沛一脚将房门踹开,看着面前正站立在烛台面前的女子神色一凛,手中刀柄一甩直向女人小腹飞去。那舞姬被这重力狠狠甩在地上,捂着小腹一阵痛呼。
合欢趁此几乎飞奔至烛台前将烛火熄灭,曹沛一把将人手中的火折子扔到一边去。
“还真是要放火杀人啊!”曹沛感叹道。
这下他对夏怀夕是真不服不行。
屋内的动静过大,一时招惹许多人注意,花媒扭着腰肢扒在门边询问出了何事。
合欢拉住曹沛的手臂,微微摇了摇头:“不要让旁人知晓我们来意,先出去再说。”
不等对方回话,合欢便大演特演起来:“那日老爷来阁中便是你贴身服侍的吧!姑娘放心,我们夫人只是请您去喝茶,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曹沛立刻反应过来,点了人的穴封住口,直接将人拎了起来:“走!”
经过门口时合欢眯眼一笑,将一包碎银放进花媒怀里。
“打扰贵店生意了,我们请姑娘府中一叙。”
花媒掂了掂手中斤两,谄媚道:“姑娘客气了。”
立刻闪到一边让了道。
——
等待的时间愈长夏怀夕便愈发坐立难安,士官送来的饭菜已经在一边放凉了,她却一点儿胃口没有。
古代司法程序繁琐,进度又慢,照这样下去在这里呆到明天一早都未必可以有个结果。想到这里她第无数次踮脚试图张望京兆府之外是否发生异样,可惜砖墙高耸,没有一丝窥探的机会。
自己方才在马车处告知周富礼将人先扣下——
她从掀起帘子一角窥查围观群众时便直觉有些不对,这围观者怎么短时间就聚集这么多来。
当时只以为是什么碰瓷团伙,现在想来如果偷放盗印的是他们,那就绝不会是普通百姓如此简单。
也不知道周富礼是否审出些东西来。
夏怀夕叹口气。
这事情到底是仓促为之还是蓄谋已久,假证做到了什么程度,会不会就此把夏天无牵连进来。
万一,万一自己从这个世界一走了之,这剧情继续下去夏府会不会有危险。
自己虽已派了合欢去花月阁,但阻止大火之事是否顺利,自己这事情过了见到钟廷璋又怎么同他交代,他是不是还愿意信守承诺让自己完成任务。
夏怀夕恍然发现自己在未觉察时确已置身棋局,身在其中没了看清局势的通天本领,下一步去哪儿,又该如何应对,她全然不知。
脑海中乱麻一样的思绪缠得她头痛欲裂,只能先期盼着哪位盖世英雄先把自己从这京兆府中解救出去。
没想到等来的不是钟廷璋,也不是夏天无。
20. 兜兜转转
夏怀夕瞧着进来行礼的人摸不找头脑,试探着问:“您是——”
“臣京兆府尹张瑞初。“
“张大人。”夏怀夕点点头,在大脑中搜寻了一下预告片好像对这个角色没什么印象,“大人方才话的意思是,我可以先行离开了?”
张瑞初点点头:“下官今日因公事外出,案件未得及时着手处理,让判官宵小之言委屈了姑娘,还望姑娘不要在意。”
看到人不甚在意地摇摇头,他继续道:“下官归府时路过南城大街,正巧遇到了四殿下副将曹将军,听闻您与四殿下今日尚有事约,马车已经为姑娘备在府外,姑娘尽可前往。”
夏怀夕眼眸一眯,听出其中深意:“张大人是——”
张瑞初抬手略略施礼:“臣曾拜于谢家门下求学求官,受人恩泽,定当相报。姑娘七夕宫宴一事下官偶然知晓,二者相加足以让我相信姑娘之心。”
原来是钟廷璋手下的人。
夏怀夕了然,回礼道谢。
“今日之事张大人尽可去查,城南惠民局周富礼周大人处尚有人证,或许可助您一臂之力。”
说罢迈开大步飞奔而去,留下一片鹅黄色的的披帛绸缎飘扬空中。
舞姬推搡中金灿灿的发带飘落在地。
曹沛同合欢将人带至不远处无人的小巷中才给人解了穴。曹沛一边问道:“你就是冰如?”
一边将人面纱扯掉。
极近地同人精致小巧的面庞相视,曹沛突然觉出有哪里不对,拿出画像再细细对比。
有八九分的相似,就是鼻尖并没有一颗明显的朱砂痣。曹沛歪歪脑袋问一旁的合欢:“你家姑娘是不是忘记画这颗痣了啊?”
合欢被问得愣住,身边的女人却突然大笑起来。
曹沛警觉:“你笑什么?”
“哈哈哈哈!”女人仰着尖利的下颌笑得几乎流出眼泪,“当然是——”
“笑你们蠢啊。”
合欢心猛地一跳:“糟了!”
二人不约而同地望向不远处的花月阁。
火势从三层迅速蔓延着,浓密的熏烟将酒楼中的众人熏得直呼救命,横冲直撞地向外面冲去。慌乱中有人跌倒,后面的人又未曾注意直直冲上去被绊倒在人身上。
一时间将花月阁大门堵了个水泄不通。
顷刻间门口大街之上的人四处逃窜,“走水了!”“快救火!”的嘶吼声不绝于耳。
曹沛擒着人的手劲不自觉的松快了一些,舞姬即刻抓住这间隙猛地将人推开,干脆利落地从内兜中掏出一把精致而锋利的小刀。
女人笑靥如花般艳丽,此刻却如同地狱罗刹般渗人得凄美。她低低道一句,似是呢喃。
“姐姐,我做到了。”
说罢便将刀柄直直插向自己的脖颈。
“不要!!!”
曹沛伸手去夺,却还是晚了一步。
鲜血喷溅在两人身上,染红了舞姬精致的脸颊。
她倒地的一瞬间,花月阁招摇而华丽的酒楼之上,发生了第一次的爆燃。火势迅猛而热烈,燃烧的碎屑星星点点自高处而落,如同漫天烟花。
此刻却像在人间炼狱。
夏怀夕就是在此刻赶到的。
爆燃爆发的高温让她下意识掩住面颊侧身,再回头时,明黄色的巨火映在她的瞳孔,已经连烧了周遭整片房屋。
曹沛反应迅速,一把揽过合欢的腰,直直带人从南大街另一侧楼宇的屋檐之上奔向人流稍疏松的地方,另一只手从怀中掏出信号弹射向天空。
“往反方向跑!快走!”他的话和将她轻放在地的动作一同降落。合欢来不及反应,本能地顺从他的话拿出玩命的力气向前跑去。
周遭的嘶喊与哭叫声仿佛隔了层隔音膜,夏怀夕耳中只剩尖锐的鸣声如利刺般扎进大脑。
为什么还是发生了?
自己分明已经做了完全的准备,为什么大火还是发生了?
难道钟廷璋没有来?
那合欢呢?合欢已经出事了?!
冰如呢?她在哪儿?
夏怀夕被周围溃散的人群挤得脚步踉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逆着人流行至酒楼门前,门侧镶金的匾额楹联被大火烧得焦黑,石阶之上尽是堆叠的□□。
预告片大火的镜头又一次和面前景象闪叠交错在她眼前出现。
此时的花月阁火势冲天,没有一处楼层不被火焰自内而外全然吞噬,接近窗户处的人被火势逼至边缘,痛苦地向楼下招手呼救。但炼狱如斯,街上众人自身难保地四处逃窜,哪里还有心思顾及楼上生灵?
下一刻,竟有人直直从三层楼高的窗户边上一跃而下。重重地砸在熙攘的人群之中,将街上人群砸出个坑来。方才还在催促前面的人走快些的过客下一秒就被重若千斤的人身狠狠拍在地上,连呻吟的机会都被剥夺瞬间丢了性命。
周边的人惊恐地望向人坠下的方向,尖叫更甚一层地用力向一边拥挤着。
夏怀夕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来往的人群,一位相熟的身影都未曾发现。
冰如跑出来了吗?合欢、钟廷璋他们还在阁内吗?
夏怀夕甚至无法组织起细胞去思考,坠入冰窖的内心被周身火焰灼热的高温炙烤,生出无法消散的蒸汽迷雾将她困在混沌之中。
各类烧焦的糊味与血腥气混杂在空气中令人作呕。
夏怀夕狠狠闭了闭眼,强忍住恶心,用力拨开人群辟出一条出口向花月阁大门走去。
就在这一瞬间,火焰蔓至二层后侧的储酒仓,一声巨响。
花月阁发生第二次爆燃。
夏怀夕被扑面而来的热浪击得下意识紧闭双眼侧过头去,这股灼热却没有持续地向她咆哮。
她侧回过头,惊诧的鹿眸撞进钟廷璋的眼底。
男人宽敞而厚实的斗篷隔绝出一小片黑色的天空,他策马奔袭而来一刻不曾停歇,周遭还带着冬日凛冽的寒气。
“你怎么在这里?!”
夏怀夕惊喜地几乎要尖叫出来,眼眸中瞬间涌上湿意。
钟廷璋却依旧紧蹙着双眉,死死盯着面前的女孩,后槽牙咬得几乎作响,从唇缝中吐出几个字:“你发什么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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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夏怀夕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他是在说自己向花月阁猛冲的动作,下意识解释:“我不知——”
周围熙攘的人群擦身而过,将她猛地一推。夏怀夕未曾防备,一下被掷进钟廷璋的怀中。
她手臂直直环上少年精瘦的腰肢,隔着寒凉的外衣听到砰砰的心跳。
钟廷璋本能将人往怀中一护,利落地顺势把她用力揽起,飞跃至一侧屋瓦之上的高处去。
“让一让!”
“大家不要慌!有序撤离!向南边走!不要再往北处去!”
钟廷璋听着他们的呼喊向下望去,曹沛终于带着一队他们事先安排的禁军取水而来。
“先呆在这里。”他撂下一句便要离开。
夏怀夕却抓住人的掌心:“等一下!”
“这火要沿着南街向皇宫而去,眼下此处已经不可挽回,看看能否赶在火势前在那边清出一道隔火道。”夏怀夕指着皇宫前两条街的位置,“如果来不及,在大火逼近皇宫之后会立刻转向往城北的民宅处去。”
夏怀夕语气急促,却十分坚定地快速将已知信息全盘托出。
钟廷璋不语,望向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明的情绪。
“相信我。”她攥着钟廷璋大手的指腹用力紧了紧。
夏怀夕眼中倒映着近处张牙舞爪的巨火,显得异常明亮。
钟廷璋点点头,快速做出决策。
“我会让曹沛留在这里,我去皇宫那边。”他干脆利落地从怀中掏出一枚信号弹与一枚玉佩,“这是我的玉佩,你现在直接去城北,可凭此便宜行事。”
夏怀夕点点头,主动攀进他的怀抱。下一秒钟廷璋目光一扫看到路边的一匹走马,将人揽住飞身而下送到马上。
二人目光短暂地在半空交汇,夏怀夕两腿一夹,迅速策马离开。
钟廷璋望着人背影消失在转角,转身去往曹沛身边。
一来一回曹沛已经累急了眼,看到钟廷璋出现在面前仿佛看到了救星般险些瘫软在地。
“怎么回事?”
曹沛正欲开口,却突觉不知应从何讲起。
钟廷璋见人犹豫,立刻不再浪费时间:“说来话长就先不说。这场大火在南城控制不住,周边酒肆饭馆众多,随时都有再次爆燃的可能。你留在此处,以疏散人群往城南门撤离为主,火势稍后。”
曹沛领命,问到:“殿下你要走?”
钟廷璋点点头:“火势往东北方向蔓延,我先去那边提前做隔火。你带着弟兄们注意安全,切忌贸然往火场中冲。”
说罢掉头便走,争分夺秒般与火势赛跑而去。
他一边策马奔袭,一边心中计算着火势蔓延的速度。
安京入冬后过境的风一般以正西风与北风为主,难得会刮起西北风,就火势速度而言,今日风力绝不是日常可达到的水平。
只是舞姬放火的意外此般理由已经显得过于潦草,如果真如夏怀夕所言大火三天不灭,这只会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
安京暗潮汹涌已久,枯木将尽,有人坐不住了。
会是谁呢?
21. 取舍
夏怀夕一路不停,只沿途张望着看向四周。她来到这里的半年除去第一天遇到的大火并未踏足过城北。
安京同大多数都城一般南富北贫,北城聚集着城内绝大多数的百姓居所,但她没想到竟会如此密集。
大火一旦烧至此处,后果将不堪设想。
必须想个万无一失的办法,在大火赶来之前以最快速度凿出一条隔火道来。
她选了一处位置,将信号弹点燃。
随后并未下马,直直策马向城北军营奔去。
一支小队的速度太慢,此时又尚且不知身在何处,手边是否有足够军械,不如直接往军营中去寻人,众人拾柴总是要更保险些。
军营大门处的巡兵伸手将这从未见过的女子呵斥拦住。
“我找你们领头的,他人呢?”夏怀夕利落下马,竟是自然地把缰绳交给他们其中一位,动作之娴熟将人整得一愣,不自觉地伸手接了过来。
等人都越过他们往里走了两步才想起叫喊。
“你是何人?!竟擅闯军营,回——刘督头!”兵丁话到一半转了个弯,向一边走来的男人抱拳行礼。
“哪里来的丫头片子?”刘广声音粗粝,同身形一般五大三粗,宽厚矮壮的身体活像一堵城墙。
夏怀夕掏出玉佩举到他面前:“南城突燃大火,情势危急,我奉四殿下之令特来调兵。”
“哦——调兵令呢?”刘广大摇大摆走到她面前,短粗的手掌向前一伸。
“……”夏怀夕不语,从他开口时闻到一股浓重的酒味。
“没有?没有调什么兵。今日团结日,军巡司的人都调出去了,营中没有他的人,你去大街上找去。不过——”刘广嘿嘿一笑,手便要伸上来拿这玉佩,“四殿下自己怎的不来?你是谁,他的小情人儿?”
夏怀夕面色一冷,后退两步收回手去:“请自重!”
刘广不屑地长嘁一声,懒洋洋道:“军巡司是军巡司,他四殿下调兵没有调兵令可调不到我们皇城司头上。”
“今日城南的大火形势危急,眼看着就要直捣北城,一旦烧过来,你知道要死多少百姓吗?”
“京城走水是军巡司之责,百姓伤亡是他头领四殿下失职之过!同我们有何干系?今日就算北城烧尽了,只要皇宫无碍,那罪便降不到——”
“是吗?葛指挥可也这样认为?”夏怀夕声音中没有温度,如一把冰冷的刃穿过刘广直指向葛青山。
刘广闻言一愣,转身真看着站在几阶之上的葛青山,一时间噤了声。
“……指挥。”
被叫的人没有回话,只道一句:“刘广,你喝醉了。”便轻易将人拨向一边,行至夏怀夕面前。
他身形魁梧挺拔,玄甲未褪,垂眸看向夏怀夕时有一种直冲而来的压迫感,叫旁人随便一瞧都是上过战场的真兵。
葛青山看着面前这个从未见过的少女,沉默片刻,伸手要过她手中的玉佩。
“所言确真?”葛青山打量了一下玉佩真伪。
夏怀夕肯定道:“绝无戏言。”
他点点头,直接从旁吩咐副官拨一批兵丁去仓中取火具。
“等一下!”夏怀夕拦住人快速道,“第一批的人只先拿铁挠钩,火势非常大,我们来不及的。”
副官眼神瞟向一旁的葛青山,等后者点头后倒退两步才转身小跑着离开。
眼看着葛青山自己也上了马同人离营,一旁的刘广纳了大闷,挠挠后颈,这下是真怀疑自己喝醉了。
四皇子自归京后闲赋两月,便被拨到葛青山手下来管军巡司,戍边正儿八经立过战功的将军、血脉如此尊贵的堂堂四殿下回了京城当起八九品军官管的潜火队。
圣旨下来时不说禁军,整个京城哪个不哗然震惊?
偏偏他葛青山不动如钟,面不改色领了命,在钟廷璋真来军营报道时也不冷不热。
偏偏他钟廷璋也神色淡淡,接受良好赴了职,真就这般在葛青山手下干了近一个年头。
两人一年来甚至没打过什么照面,真都在军营中碰到时二人也都客气得要命。私下他们妄言两句这位四殿下葛青山不掺和却也不制止,就那么听着。近几个月皇上召四皇子入宫的频率高了些他也没有任何表示。
刘广全然摸不清这葛指挥究竟是个什么态度,还是真就是个头脑简单的一根筋。
怎的到了今日说起危急时刻,随便来的一位女眷之言都能让他亲自出马。
夏怀夕行至大街之上,勒马停在方才选址之处,而信号弹召集的禁军还未到位。果不其然由于团结日,在北城巡逻的潜火队都少了不少。
她叫人止在此处,飞身下马直奔身侧的高楼。
旋转的楼梯爬得她腿脚发软,但她一刻都不敢停,硬生生咬着牙挺到楼上。
夏怀夕扒着栏杆猛地喘息,犀利的目光紧锁前方。
她瞳孔一紧——
糟了。
钟廷璋那边果然还是没赶得及。
她从旁寻了被丢在一边的铜锣,拾起墙角处碎裂的瓦片狠狠一敲。
刺耳的声响震得人耳边嗡嗡的轰鸣许久不散。
葛青山猛地抬头,同她对上眼神。虽未发一言,心却蓦地一沉。
这个时间赶着热闹的人去了南城大街参加篝火会,不欲参与的已经早早趁着夜色熄灯安眠。这下硬生生被人从睡梦中拉出来,没成想这锣声还不停了。
老头子一股火气直冒脑门,非得穿了衣服出门瞧瞧这是哪个醉了酒发癫的大汉。
没成想一拉门对上点着灯、骑着马、拎着家伙的一列禁军,还有一位小巧玲珑的小娘子。
刚冒出两个字的话被卡在喉咙里,夏怀夕立即冲上前道:“大爷,远处走水,大火马上要烧到此处了。家中可还有人口?快些叫醒往北门处撤些!”
“啊?”老头佝偻着腰,二丈摸不着头脑地愣住。
“您瞧瞧我身上的烟灰,我能骗您,禁军能骗您吗?动作快些!”夏怀夕急道。
葛青山紧蹙眉头,粗黑的眉毛几乎要连成一条直线:“烧到哪里了?”
“二里之外。”
他欲策马向前:“那我们去那边——”
“来不及了!”
夏怀夕喝止:“这样一路烧来的大火如何能轻易扑灭?我们能在火势蔓延到此处前先行拦断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葛青山也急:“那前面的百姓伤亡怎么办?”
“我们没有办法救下所有人!”夏怀夕死死地盯住面前人,眼眸中跳动着兵丁手中燃着的火焰。
她的声线抖得有些不成模样。
“什么都想要,就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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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救不了。”
葛青山大脑中所有坚不可摧的城池像被这些话一举捣毁,轰然倒地的隆声与十年前的炮火竟如出一辙。
他在这片废墟中脚步趔趄,一时间有些抓不住缰绳。
见面前人不再回话,夏怀夕朝他身后的兵丁大吼:“还愣着做什么?下马啊!”
然后转身开始安顿叫醒老伴哆哆嗦嗦走出来的老头。
“指挥……我们……”副官试探地问道。
葛青山跳下马背,手中的铁挠钩朝着闭店的小饭馆用过许久的门匾狠狠一凿:“动手!”
不断敲响的铜锣声和铁钩嵌进木板拽倒在地的声响将周遭百姓家的灯火纷纷点明,夏怀夕领着几个禁军挨家挨户地重重拍打着门,喊得嗓子撕扯,沙哑疼痛。
夏怀夕狠狠咳嗽两声,看着人纷纷出了家门向北移动才停住脚步,她转头望向长街尽头,已经依稀可见火星冒在夜空之中。
偏偏此时凌冽的冬风又加了力度,吹得她耳朵生疼。
这样下去很快就会燃到前面这一片的住宅。
她同其中两位士兵吩咐道:“你再确认一下周围的百姓是否尽数撤离,不要有遗漏。”
然后带着另两人向前处赶去,一边敲锣一边大喊:
“走水了!快往城北走!”
“走水了!快往城北走!”
不需要任何解释,远处嚣张的火焰已经让风带来滚滚热气和刺鼻的黑烟。
夺门而出的百姓甚至连外衣都来不及穿便拼了命向北边跑去。
半刻钟前还空无一人的大街之上人影幢幢,夏怀夕逆着人流一直同呼啸而来的火焰相向而行,分秒不敢空闲地疏通着人流,扯着嗓子让人在奔跑过程中莫要急得摔了跤阻了后方之人。
奔至大火之前时尚有人跪地哀嚎家中财宝还未来得及取出,夏怀夕一急也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直直将人拎起,沙哑的嗓音几乎发不出声音:“都什么时候了!不要命了吗?快点走!”
一小女孩趔趔趄趄挤在人群中,从睡梦中醒来的头发被蹂躏得乱七八糟,脚上的鞋也未来得及穿好,懵懵懂懂随着人流向前走,不知何时被踩掉了一只。
光裸的小脚丫踩在冰凉的路上被石子硌得生疼。她想要转头去寻自己的鞋,刚转过身却被身边路过的人一带,摇晃着身子摔在地上。
掌心被撩起一块皮来,两侧是熊熊燃烧的大火,身边没有一个认识的人。迟来的恐惧把她钉在地上,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一刻不停地向外涌着。
奔走的人群被这小小的身影挡住去路被迫疾停,险些摔在她身上,情急之下骂骂咧咧两句插到一边绕开才过去。
女孩跌坐原地,哭得更凶。
忽然一个姐姐将她从身后抱起身子,将她脸庞的泪水尽数用指腹抹去。那纤细的手不自觉地颤抖着,不知是被冬夜的寒风吹得没了知觉,还是因为不断地敲门敲锣敲得手心手背通红一片。
“不哭了。咱们先走好不好?”
身侧的人家中许是囤积了不少麻油,火势蔓进之后发出嘭的巨响,老旧的木橼被烧断两根,所有的重量都堆积到了最外层的木柱之上。大火吐着蛇信子般攀援而上,它不堪重负地在灼烧中发出摧枯拉朽的呻吟。
夏怀夕心中一沉——
一种不好的预感生出来。
22. 怀抱
事实证明,人对突如其来的危险都是有提前三秒预知的本能的。
就在下一刻,最后一根木橼骤然断裂,带着满身火焰向外滚落。
夏怀夕用尽所有力气抱着怀中的女孩向前奔去——
突然,耳边传来快速逼近的马蹄声。
“手给我!”清脆而高频的马蹄声并未减速,钟廷璋提高的嗓音盖过一切嘈杂与聒噪冲进耳膜。
夏怀夕毫不犹豫地伸手,借力旋坐在他身前,紧紧攀住他的脖颈闭眼靠在肩上。
钟廷璋一刻未停,在圆木滚至脚边前一瞬,驭马快速躲闪开房屋轰然倒塌扬起的灰尘。
怀中的小女孩惊魂未定地发着愣,钟廷璋已经慢下速度,拉着缰绳在一同向北人群中穿行。他灼热的鼻息一下、一下地喷薄在夏怀夕的发丝间。
少女的发尾扫过他的喉结,他轻轻向后闪躲,却不想夏怀夕也追上来,凑得更近了些。
其实她本人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忽然撞进一个怀抱中只觉得温暖,冻得惨白的身子像贴上暖炉,烤得她浑身的酸痛疲惫都溢出来,恨不能将整个身子都缩进去。
偏偏他进出皇宫、出入火场忙碌奔走一整天,身上却除去硝烟味外仍隐隐散着暗香。
像从身体中传出来的透过衣服的香气,夏怀夕吸吸鼻子,几不可察地侧了侧鼻尖,靠近他的脖颈。
夏怀夕的本能反应弄得人呼吸一滞,干脆僵直着背坐在马上。
缰绳越拉越紧,马甩了甩头,无语地叫了一嗓子。
许是被马叫声叫回神,怀中的小女孩劫后余生般啜泣起来,将夏怀夕的注意力又重新聚回眼下。她轻拍几下小孩背脊安抚后稍稍抬头才发现,原来此时两人之间间隔不过两三公分的距离,钟廷璋连同她对视都需要完全地垂下双眸。
迟来的尴尬卡在夏怀夕耳尖,她顿觉在这个世界久了,自己也真真地愈发像个古人了。
夏怀夕眼神飘忽两下,才从紧抿的唇中吐出两个字。
“谢谢。”
结果因为嗓子嘶哑几乎到了极限,竟是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钟廷璋听着她的话皱了皱眉,刚想说些什么,夏怀夕挣扎着要便要下马。钟廷璋只得把她怀中的孩子接过,另一只手护着她的身子跃下马去。
夏怀夕伸手准备把孩子抱回,钟廷璋却直接环着女孩,纵身一跳,轻巧落地。
夏怀夕眉梢一挑。
好吧,又让你装到了,我的男主角。
走马已行至葛青山他们造隔火道的地点,夏怀夕用信号弹召来的潜火小队也到了现场参与工作。此时已经清出四分之三的空隙,一旁还有些年轻力壮的男丁取了自家的耙子立铲也卖力气地帮忙。
夏怀夕径直走向方才的那两个兵丁,又确认一遍周边已经没有滞留在屋内的百姓才稍稍放下心来。
她偏头望向另一侧,暗自松了口气。
所处位置不过是城北大街的一半左右距离,预告片中的火势可绝不止到这里,至少也算是挽回一些损失。
最后一点残垣在众人齐力的喝声中轰然落地,葛青山吐了两口吃进嘴里的扬灰,撂了长钩胡乱抹了把满额的大汗。看到了十步开外的夏怀夕,他动作一顿,正欲抬脚向人走近,眼神又透过她看到了身后不远处的钟廷璋。
半晌,轻点点头。
夏怀夕顺着他的目光回身,对上钟廷璋的眼睛。
就在同一时刻,火势不偏不倚蔓至隔火道边缘。能够将人烤化的炙热高温扑打着双臂试图跨过这道沟壑好继续为非作歹,却只能驻在原地无能地怒吼,让运来的唧筒倾泻的水柱熄灭气焰。
就是如此地刚刚好,甚至再向前一幢屋子都有可能无法完全隔绝这场顺风而来的大火。
耗尽所有力气,全靠意志力维持着动作的人们动作都有些迟缓起来,脱力地松开紧握长钩的手,竟是咀嚼出片刻胜利的喜悦。
刹那间欢呼声在人群中爆发,更有甚者已然相拥而泣。
夏怀夕和钟廷璋都没有动,只是站在原地,深深吐了口浊气。
整整奔波了一个晚上同时间赛跑,在大火中打了个滚的两人相较于上一个团结日更加狼狈,甚至身上的衣服都被溅落的余烬烧出几个黑洞。
嘴角的笑意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灿烂而艳丽。
虽说挽回了一些,但火势前期造成的伤害却不可逆转。城内最后一星火苗被扑灭飘出青烟时,距离大火已经过了整整两日。
钟廷璋双眼熬得猩红,仍然立在废墟之中听一边的士兵汇报所负责区域统计的伤情。他点点头:“好,这边的伤员不要再往北城送了。今天南城的急救处便可开辟出来,先让附近郎中再辛苦顶一晚上。”
曹沛下马行礼,钟廷璋只看一眼神色便知晓情况,还是不死心地问过一句:“还没消息?”
曹沛摇摇头。
自那日贤妃在花会中毒事发,钟铭德在众人面前发了好大一顿火气后便没了讯息。京城突燃大火此等危急关头,皇上竟是迟迟不露面。
众臣在宫门外的寒风中等了整整一宿,冻得四肢僵,心中却焦灼难当。
启华殿铜墙铁壁,宫仆内宦无一人撬得开嘴,直至五更天后夏天无踩着晨光自殿门而出时,众人才知晓这太常寺卿昨日晚时便奉召秘密入宫。
夏天无携着“圣上口谕”拦住众人匆忙欲入殿中的脚步,宣曰“昨夜甫一知晓京中燃火,朕心念百姓之苦,悲痛难抑。着令二府从速商议救灾,一切事宜,可先行之。”
想来又是他那摇摇欲坠的身子犯了毛病。
赵荣柏同枢密使这才领了旨于朝堂之上分派调遣一众物资人马于次日投入救灾与接济之中。
“葛青山那边已经收置了一波重伤灾民入军营救治,安京城内的三处军营已经全向灾民开放了收容休憩处,但……”曹沛话音低下去。
但这两天两夜从城南烧到城北的大火,除却安置流离失所的百姓,救治伤患也是其中一项重任。
府库中调出的棉被粮食皆陆续运输发派,一切物资都能迅速反应到位,偏偏就最急需的药材和医官上出了岔子,直到如今已又过去整整一天,仍是没有任何消息。
钟廷璋眉头紧锁,又问道:“翰林院那边呢?”
“昨日第一次问询时杨永年还亲自接了您的信,一听说我们尚未拿到圣上的钦令便支支吾吾要送客。今儿再去只说丞相同枢密院之令尚未接到,干脆连他们翰林院的大门都进不得了!”曹沛说起来就气得脸红脖子粗,臭骂两句高高在上的穷酸文人毫无怜悯之心。
钟廷璋用力地按按眉心试图把隐隐发作的头痛压制下去。
今日下午时他亲自跑了趟太常寺,从人口中得到的也是一样的“尚未接得通知”。
为人之臣,怎可妄动。遑论安京城烧了半个,即便是褚国烧了半个,只要没有盖了国印的圣旨亦或署了名的堂札接到手上,一个区区皇子的三请四求又如何使人冒僭越之责行事?
更何况这大火就是如此精妙,像是被人操控着算准了一切,竟是将所有东西府邸,亲王贵阁一一略了去。身无处其中,更难解燃眉之急。
“急救处的棚屋何时能盖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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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青山又派了些兵来,约摸着也就明天了。”
钟廷璋点点头,快速吩咐:“昨天已经遣了府中人去京畿乡镇买了些药材,至少能顶个三两日,等老钱他们一送到就安排人给大伙发下去。”
“是。之前殿下吩咐从东西城药铺中采买的药材已经尽数运到城北,聘的郎中也一并过去了。”曹沛叹口气,“咱一年到头才挣几个子儿,遇着这档子事花银子和泼水似的……”
“哦!对了。”曹沛突然想起。
“今儿宫中察子往出递消息时一同给了我的,说是——”他从怀中摸摸索索掏出张交子来,“说是娘娘给您的。”
票面虽崭新如初,却因长久地搁置难免淡化了些颜色,边角处甚至有些发白。钟廷璋一瞧下方年份,果不其然是十多年前存在城西铺户中的钱。这些年谢春和久居深宫,人又节俭,从前谢家入宫时怕她受委屈偷偷塞去的贴补一分未动,如今又全数拿给他来。
可钱财买得尽几日所需的草药,紧缺的懂医术之人又该如何是好?
如此拖下去不是办法,他还是得亲自跑一趟赵荣柏处。
正此时一兵丁自远处小跑奔来,拱手致礼:
“四殿下,葛指挥邀您现在去北城一趟。”
夏怀夕整整在城北连轴转了两天,除了回府中药仓取了一次草药之外片刻没有离开,此刻已经累得晕头转向脑袋发蒙。
路过一正被人搀着往里间走的老妪时帮了把手,才又转头走到同她一起赶来北城的海月。
她弯腰掀开正在火上煎着的炉盖看了一眼,竟然险些就这这样的动作栽下去,一旁的海月吓得魂都要从嗓子眼里跑出来,好说歹说央她多少歇息一下。
夏怀夕摆摆手,略过她让出来的椅子只靠立在木桌边上醒神:“没事,没事。”
穿来的这副身子骨养了大半载也不妨碍地基实在太差,她略微动动都要心跳加快喘不上气来。此刻更是一坐不敢坐,四肢能如常调动全靠肾上腺素顶着,夏怀夕怕她但凡一坐下去三天内都起不了身。
她扶着木桌边缓了会神,眼前清明了才操着一点都没声儿了的破锣嗓同人一边比划一边道:“这药再小火煎个半刻钟就差不多,一会拿去给里间最靠边上一列人每人一碗用了。”
海月应下,还想再劝两句,人已经又支着身子拍拍她肩膀拐出门去,半空中混杂着药材熬出的酸苦味儿留下只剩气音的“辛苦”二字。
她叹口气,望着那个瘦小的、一点点挪动的背影。
说辛苦到底谁更辛苦啊。
夏怀夕只堪堪走到门边,歪头抵在门框上,定定地看着面前院中的景象出神。
前日来此处时偌大的院中空空荡荡,只三两闲兵结伴走过。如今却遍地挤满伤者,黄土地上密密麻麻铺满草席,取暖之处尚不充盈,几处炭火前层层叠叠堆了几波人伸着手试图蹭些余温。
伤重者无力争抢,半倚在墙壁上耷拉着胳膊,裸露的右臂上被火烧出的燎泡触目惊心,脓水浸透了褴褛的衣衫,面部却被凛冽的冬风冻得麻木,连痛呼都张不开结了血痂的双唇。一老翁整个后背皮肉焦黑绽裂,趴伏于地,每一次冒着白气的沉重呼吸都带动着伤口的撕裂,身下的草席已浸透成一片黑红。
浓厚的血腥气与药草飘出的苦浑浊在空气中,夏怀夕因浸在其中的时间太长,连作呕的反应都已经消失殆尽。
却听着遍地哀嚎,仍难耐地欲合双眼。
在沉重的眼皮垂下前最后一秒,她瞧见远处竖着发冠的男子策马而来。
那么远,却如撞进他怀抱般笃定来者谓谁。
23. 掣肘
钟廷璋还未下马时便已经看到挨着门边靠着的姑娘。
他将牵绳递到一边抬脚欲进军营大门,便被遍地的草席铺得无处下脚,瞧着院中惨烈场面不自觉皱了下眉,三跳两蹦地绕过院中跨上台阶。
夏怀夕仍然侧头靠在门沿懒懒地抬眼瞧着他,好不自然地连行礼都省去。方才处理伤民创口时留下的血点从下颌骨喷溅至胸膛,氤氤氲氲将衣襟染红一大片。
钟廷璋瞳孔一紧:“受伤了?”
夏怀夕疑惑地低头瞧了瞧自己身上的血渍,毫不讲究地上手抹了抹,才摇头抵过话语。
“……哦。”说罢钟廷璋不自然地咬咬下唇。
两人自王府对峙后再见面几次全在大火之中,情势之下除去必要谈论的寥寥几句外两个人还没说过几个字。诸多琐事在一瞬间爆发,钟廷璋此时竟一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好容易在夏怀夕的注视下憋出句话准备开口,葛青山得了下官禀报的消息从后院匆匆赶出来:“殿下!”
一时间把二人目光吸引过去,夏怀夕扬扬下巴示意他快去。钟廷璋顿了两三秒,从怀中取了手帕塞在夏怀夕手中,末了干巴巴添了一句:“干净的。”
夏怀夕反应迟钝地在人走远后才低声笑起来。
她掌心冰凉,触到细绢上的温度时竟感到灼人的滚烫。
葛青山带着钟廷璋在军营前院与外侧的急救处兜转了一圈:“最初一波伤势重些的我们接济进军营之中,但伤员太多,只得由禁军自个儿的医官先诊断分类,挑了最紧急的先救,剩下的便只能在此处了。冬夜又冷得刺骨,在四处透风之处席地而眠,不说老弱伤病者,就力壮的年轻人也未必扛得住。”
两人并肩站在急救处一侧,一旁的士兵仍紧赶慢赶地拉着厚布给草草搭建的棚屋遮风,伤者遍地哆哆嗦嗦地围在一起相互搓着身体取暖。
狼藉之中只有限的几位医官和民间郎中衣袍尽染地穿梭奔走,步履踉跄。
葛青山叹口气:“旁的都还好说,归根结底是可用的医官太少。眼前这几位都已经两天两夜未合过眼,才堪堪治过那一小部分百姓,就这样强撑下去,何时才能把伤者全看过一遍呢?”
“宫中那边还是——?”
钟廷璋转过头看他,只一眼便让葛青山了然地凉透了心。
“京中这帮当官的,没有哪一位不是勾头弯腰凑活度日的。按兵不动真出了事自有上头人顶着,最多被念一句不痛不痒的循规蹈矩。冷漠人心罢了!若真是为这点儿屁用没有的民心越了界,即便真救下旁人,帝王疑心之剑指向自己时,又有谁能救得了自己?京城的油水一早把人浸没了良心,闭着眼睛在‘为官为民’的金字牌匾下做着无利不起早的腌臜事。没那一道堂札,想来你去哪儿也都跑个空。”
钟廷璋想起什么,倒是短暂岔开了话题:“那葛指挥也敢在枢密院发令前便亲自带兵援我,就不怕掉了脑袋?”
葛青山冷哼一声:“老子才不是安京的官儿!再说了——”
“我此行为民不为君,殿下还是莫要多想。”
钟廷璋斜眼瞧他片刻,倒是露出这连日来第一个淡淡的笑意。
“但房屋重建、事发排查什么都等得起,伤者的病情拖不起啊!”葛青山叹口气,几日下来愁得白发都多添几根,“京中可动用的药材郎中几乎都搜罗了一遍,若不是夏姑娘回府中取了不少存药拿来应急,怕是早就——”
此时一郎中迈着小碎步左右避着遍地的伤患向二人走来:“殿下,将军,白芷已无存量,不知军营内可还有剩余能先应急一用?”
“营内多为重患,此类止血去脓之药早就捉襟见肘,怕是如何都分不出来多余的了。”葛青山声音沙哑,“昨天夜里夏姑娘不是刚给此处带来些白芷地榆吗?怎的这就用光了?”
郎中此刻双手浸染鲜血,也顾不得其他便不讲究地直接在衣袍之上蹭了蹭才敢上手揉揉发酸的眼睛:“这两日光送来的伤者都有千人之上,那些个数量的药不过杯水车薪啊!”
“但草民最担心的还不是这个,而是伤重之人一旦难于医治,拖得时间一长耗得体虚,怕是——不止于烧伤啊。”
众人心中都清楚,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此时虽是冬天,但棚屋盖个大概去抵风,所有人便蜂拥而至地挤作一团。但凡有人身携体虱斑疹在人群中传染开来,其后果更加无法控制。
时间拖得越久,这种可能性只会成百千倍增加,到时所需的药可不止白芷地榆这般简单了。
远处人群哀声不断,低低的啜泣声在黑夜中如同鬼魅般萦绕耳畔。
三人眼中血丝充斥,眼下乌青,相对而立却愁眉不展。
葛青山心中憋闷无处发泄,愣是将脚底的石块一角踹进一旁的树干之内嵌入三分,愤愤道:“当年在西北过勒紧裤腰的窝囊日子,如今人在京城该受的憋屈一样没少受!”
“有功夫在这骂娘,倒不如想想如何能快些取到药材。”背后一女声冷冷插进话来。
夏怀夕实在哑得厉害。十几个字能发出声的字连一半都没有,为让人听见自己那缥缈可怜的气声用了十分的力气,脖颈侧青筋都暴起去。
她走近几人,目标明确地先同郎中道:“急救处的药材缺哪些缺多少,劳烦先生尽快列个单子交予我。”
怕自己这破嗓子旁人听不到声儿,夏怀夕一边凑近一边又开始比划起来。
单薄的身体从钟廷璋面前掠过时他才反应过来方才第一眼瞧见夏怀夕是哪里不对劲——
冰天冻地的,灾民尚且知道争抢一角棉被御寒,她竟然连一件披氅都不着便出屋走了这么远的距离。
钟廷璋不自觉地皱起眉。
郎中看到救星般连忙点了不知多少下头,夏怀夕立即转身同葛青山比划着要他帮忙备一匹马。
等人都走开后她刚侧过头还未开口,便见面前人不发一言地将身上的鹤氅盖在她身上。
“如今懂医的可用之人不过寥寥,你此时再病倒了还要旁人再分出心神来看顾你。”
大直男的嘴巴。
夏怀夕瘪瘪嘴,手上却毫不客气地拢了拢领襟。男人身体灼热的温度尚存,此时只隔着外衣笼在周身,微微低头尚闻得到熟悉的味道。
“一会你可是要去丞相府?”夏怀夕省些嗓子,干脆凑近人耳边用气声交流。
钟廷璋眉尾一挑,不置可否。
“那好,我们兵分两路,我去太医局。”夏怀夕道,“太医局之中你可有人手?或者你所知晓的我父亲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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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信之人。”
“我要知道今晚他们何时入宫送药。”
递予太医局的堂札迟迟未到,无论是赵丞相自源头拖延还是所需流程繁杂、有人从中作梗,宫中消息闭塞想必自己父亲定然尚蒙在鼓中。
圣上龙体抱恙,夏天无既去看顾,便定会需要太医局药仓之中御用之药所煎药材。如此一来便有机会接近夏天无,将此事告知于他,才能让夏天无想些办法疏通。
钟廷璋只一句便知晓她意图:“你要进宫?”
“对,药材与行医之人皆不能断,究竟哪个环节哪个步骤之上的人出了问题都还不能确认,何时真能其效果更是尚未可知,大道不通,便先另辟蹊径,父亲那里或许会有法子。”
钟廷璋望着她的眼眸片刻,点头道:“好,我先送你过去。”
“另外,我还要你先办一件事。”
——
钟铭德自于贤妃处归宫时便有些不好,才迈进启华殿大门便一脚踩空晕了过去,直至此时仍未有苏醒之迹象。
夏天无方才为人施过针,便听了内宦轻声在一边唤他。
想来是傍晚时送去太医局的药方抓了药材送来了。
连日看护下他那老膝骨在起身时嘎吱作响,夏天无一边揉着一边朝外殿走去。
两仆役抬着木奁恭敬在一侧等候,宽大的帷帽遮住大半张脸庞,头又埋得极深,全然看不清模样。
其中一位道:“见过夏大人,这是按您吩咐取的药材,请您过目。”
夏天无走近,另一一直低着头的仆役佝着身子将木奁盖子打开,行动却缓慢至极,动作间右手刻意翻过手肘,露出宽大衣衫内纤细白皙的手腕。
他瞳孔骤然一缩——
那手腕内处竟是一祥云状胎记。
夏怀夕低垂着的脖颈快速地环顾四周,见身旁宦官侍婢此时并未注意此处,便微微扬起下颌,帷帽下清亮的瞳孔与夏天无短暂地对视一瞬,旋即又立刻低回头颅。
食指向其中一个药材包轻轻点了点。
夏天无按着她的提示将那药材包拆开看过一番,嘴上还以假乱真地念着“黄岑二两,苦参一钱”此般话语。
他不动声色地将其中字条收进手中,随后如恍然般道:“真是忙糊涂了,竟只写过第二旬药材忘记后补的几味。你们二人稍等片刻,我去写来,你们随后带出宫去章仲阳章大人。”
几不可见地冲夏怀夕点了点头,夏天无捏着手中字条转身。
在背过众人时拿出一看——
“有人掣肘,医疗不通”字样赫然其中。
夏天无眼神飞转,脚步缓急错乱了片刻,殿中烛光将他佝偻的身影拉得斜长。
行至书案之前,他铺开一张寻常笺纸,提笔写了方子出来。
夏怀夕安分地站在一旁,瘦削的面庞被粗布头巾遮蔽着看不清神色。启华殿内静得出奇,所有内宦侍女走路都似鬼魅般悄无声息。老宦官踮着步子自低着头的仆役身边走过时,宽袍大袖卷起一阵微风。
忽然,老宦官皱着鼻子嗅了嗅,忽而在夏怀夕面前缓下脚步。
“你这身上——怎么有股——”老宦官转过身正对她,说话间又凑近去闻。
夏怀夕心跳猛地漏过一拍。
24. 暗度陈仓
夏怀夕心跳猛地漏过一拍,甚至能够感觉到自己眼角的肌肉正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着。
她在军营中泡了两天,浑身上下都近乎被血水染过一遍,虽是换了身衣服,身上的血腥气却仍然挥之不去的尚留余韵。
她大脑飞转,正不知该如何出声回话时——
“李公公。”一女声自门外而来,吸引了整殿目光。
“这不是长缨姑娘吗。”被唤作李公公的内宦向门外迎去,“后宫阖宫闭门,姑娘怎么跑到启华殿来了?”
见人的注意力终于不在自己身上,夏怀夕心中之石骤然落地,长长出了一口气,悄悄将帷帽又压低一些。
长缨屈膝行礼,奉上手中的玛瑙珠串:“前日陛下临走时命奴婢自娘娘好转后前来禀报一声,恰好那日陛下在宫中遗落了这珠串,今日一并给陛下送还。天色已晚,奴婢便不打搅圣上休沐。贤妃娘娘身子已经好了不少,今日已可进些薄粥……”
前日?贤妃娘娘那日出事了?所以钟廷璋是因此缘故进宫才错过了与自己约定的时间,并没有在申时前往花月阁?
这几日两人忙得脚不沾地,自大火后每次碰面都不过匆匆一面,更不提有时间谈起大火当晚究竟是何等情况。
夏怀夕心中疑窦更甚,自己被神秘人当街做戏诬陷圈进京兆府,钟廷璋这边贤妃娘娘竟也出了事被绊住脚步。这是巧合,还是——
她不自然地双眉紧蹙,耳朵细细听着长缨的话。
夏天无却趁着此时将方子小心翼翼折好,趁此时机摇晃着小跑而来。
他眼睛提溜转着洞察四方情况,面上仍公事公办地一本正经道:“这是后补的几味药,郭主簿如若今日休沐,你们便是交由章大人即可。务必叮嘱他按此药方抓药,越快越好。”
夏怀夕被拉回思绪,飞快听出他言中之意,接过笺纸时她突然察觉到父亲在笺纸之下快速地将一枚银戒套在她食指的指骨。随后盯着她的眸子,轻点了两下宽戒表面。
夏怀夕几不可察地微点了一下头,随着身旁仆役自殿侧快速离开宫中。
马车在街道上疾行,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响声格外清晰。夏怀夕端坐马车之中,指腹不断地摩挲着那枚银戒。
车辙甫一停下,夏怀夕便跳下马车,三步并两步跑进太医局中。
章仲阳正伏案誊写白日试过的方子,忽然,一作仆役扮相的瘦弱小厮直闯而入。轻巧的身姿泥鳅般窜进他屋中,迅速地合上了门。
他来不及反应,才猛地抬头欲寻凶物御身,那人便已鬼魅般飞速停在书案前,袖中的暗刀直指眉心。
“章大人,莫要声张。”夏怀夕食指抵住下唇,嘘声道,“我是夏天无之女,夏怀夕。”
说着她暗刀一回,轻巧地把宽大的粗布帷帽掀到一边,乌黑秀丽的长发散落下来。
面前少女五官精致,几乎不施粉黛,面中还为掩人耳目特意抹上了药渣灰子。熬过几夜的面容略带疲态却不掩眉眼的秀气,细看之下确与夏天无有几分相像。
倒是更像她母亲。
夏怀夕动作利落干脆地掏出夏府玉佩与夏天无方才给的银戒,开门见山:“方才我入宫见过父亲,他暗示我来局中寻您,想必章大人也是家父最可信之人。”
“城中前日夜中突燃大火,但已过两日太医局与翰林院仍未派人与官药前往灾区救援,我寻思可能是其中出了什么岔子。”
章仲阳看过玉佩与银戒,方要施礼便被夏怀夕抬手拦住。
“此事几个时辰前四殿下亲自前来问询过,下官也是听胡大人说太常寺尚未接得通知。”章仲阳叹口气。
“但重伤的百姓等不得了,再拖下去只军营中的医诊和聘来的郎中完全无法支撑。”夏怀夕将信件从怀中掏出,递到面前,“这是方才父亲给的房子,叮嘱务必要交到章大人手上,请大人过目。”
章仲阳忙拆开纸笺览过一遍。
上面内容与寻常药单别无二致,只开头写着:
“艾绒寻隙而出,隐而行之。”随后便跟了不少药材与对应斤两。
夏怀夕看不出端倪,请教道:“大人可看出父亲之意?”
章仲阳点点头:“‘艾绒’指微末之力,夏大人之意恐仍——莫要打草惊蛇。”
说时他便已俯身蘸墨:“临症体悟,以验方书。太医局定期会派遣生徒及低阶医官前往民间义诊历练,冬日岁寒而北城居民甚密,时疫病症频发,我们便可借此理由前去探看详录,以修篆医典之名先派些医官前去,至少可以缓解燃眉之急。”
“此举不必过诸多章程?”
“自是不必,太医局义诊团乃常规行事,可先行派遣,而后呈报至夏大人处即可。即便旁人问起,此举也名正言顺。”章仲阳已照着夏天无后附上的药材与斤两中熟门熟路推出他中意人选,在纸上快速列出名单。
“至于药物,下官则会以此次义诊试制新方之名命掌药典簿以试样形式自库中取出,随义诊团一同前往急救处。我即刻前去通知,明天一早前定会有医官到达急救处投入治疗,请姑娘放心。”
“只是——”章仲阳迟疑道。
“只是什么?”
“只是此举只能小幅度调遣人手,终归不是可解决灾民之需的办法啊。”章仲阳担忧到。
夏怀夕眉头一松,眼中终于沾染上笑意:“大人不必担心,我此番前来有此收获已经足矣。之前迟迟不愿同父亲与大人处联系,就是不愿将你们卷入纷争。本想着或许我们可以撑住些时日,实在是……我就说父亲会有办法!那劳烦章大人从中疏通了,万事先以您们不受牵连为先。我在城北等您的好消息。”
“姑娘客气了,为生民立命是为官者从医者职责所在。倒是夏姑娘有如此魄力为受灾百姓奔走涉险,下官惭愧。”
京城大火惨烈,牵连伤者众多,章仲阳这两日在太医局中支着耳朵行事,生怕错漏救灾讯息。但直到此时仍风平浪静地无任何指令,任谁都咂摸出些不甚对劲的气息。
可木秀于林是官场大忌,察觉是一回事,真能有所动作便是另一回事情。
人越上年纪越犹豫,一早消磨掉奋不顾身的正义和勇气。
章仲阳看着面前人流露出的少年之人的稚嫩快意,连连躬身作揖。
心头大患暂且抛下,夏怀夕走出太医局大门下石阶时脚步都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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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不少。
只要现下能够解燃眉之急,先派遣一部分医官带药前去救治便已是最好消息。毕竟明日,她还有后招——
——
时至深夜。
钟廷璋在丞相府正堂端坐,整整喝下三盏茶后赵荣柏在迈着急促的步伐翩然而至。
“京中大火事发突然,需要调动商议之事实在过多,一时竟是脱不开身。老臣来迟,还望殿下见谅。”
“丞相为百姓奔走夙兴夜寐,时间紧促,我便不绕弯子了。”钟廷璋起身,“今日我前来丞相府中,也是为京中大火之事。”
“如今火情已然得到控制,禁军已于城南城北各建两所急救处、开放京中大小四处禁军军营收容灾民,救治伤者。然医者不足,药材短缺,便使得伤患尽数积压,到如今已整整两日,可得医治者不过五分之一。此时万分火急,我已呈报多次,赵大人,敢问为何迟迟未见医官前来?”
赵荣柏惊诧:“此令老臣一早便下达于太常寺,着令其速速组织救援,怎的到了今时还未曾动作?”
“是吗?”钟廷璋神色意味深长,继续道,“今日我已前往翰林院与太医局,两处皆言尚未收到丞相堂札。这才不得已前来再问赵相一句啊!”
赵荣柏轻呷一口浓茶:“殿下为百姓之心臣感同身受,许是太医局事务繁杂,而动药如动兵,恐其动作关乎于京师之根本,一举一动需遵法度,步骤冗杂,才延误至今。”
“这规矩是死的,人心是活的。京城之中如今伤者累累,多有重伤者至今未治,烧伤之痛,今日痛至身体发肤,来日或许伤及人心,寒入骨髓啊。”钟廷璋微眯双眸。
“殿下此言差矣。虽为政者当知权变,但若今日因事出紧急而败坏章程出了特例,那明日他人亦可效仿,如此一来毫无防线,他日或将溃以千里。殿下身份贵重,自是明白凡上位者所思所虑,万不可以一时得失而较。”
赵荣柏指尖摩挲着茶盏温热而锋利的边角,杯中氤氲的热气模糊他眼底的精光。
“此事应只是夏寺卿奉旨入宫侍疾,太医局中一时无主才生了错漏。殿下莫要过于忧心,老臣定当尽心竭力,督促他们尽快前往医治百姓。”
钟廷璋轻笑着微微颔首:“那便是要劳烦赵相多为此操劳些了。依章程办事总有时限可言,只要不是有心之人从中故意误事便是最好了。赵大人老成谋国,廷璋今日受教了。”
赵荣柏哈哈大笑:“殿下为国为民,思虑周全。只是依章依律的教训,十年前……便已有过了,覆舟之戒,老夫自不敢忘。”
钟廷璋嘴角一僵,眸光有如利刃扫向面前悠哉的长者。稍顿片刻才在细微间复了神色,起身告辞。
行已至此,钟廷璋干脆转了马头先向南城巡查一番,直至后半夜才又入了城北军营。
夏怀夕已经重新将头发挽出一个发髻,松松垮垮地盘在脑后。她将新送来的棉被轻手轻脚地盖在院中已然入眠的妇女身上,细碎的发丝垂过鬓角丝丝缕缕遮在眼前。
钟廷璋身上玄甲走路时碰撞出猎猎的摩擦声,夏怀夕在钟廷璋停步在自己身侧一步时恰好转过身来。
“丞相如何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