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 第1章 第 1 章 火车一路向北,窗外的景色从葱郁逐渐变为北方深秋的萧瑟。邱以柠靠在窗边,看着熟悉的田野和山峦在眼前掠过,内心五味杂陈。铁轨旁的杨树已褪去夏日的绿装,枯黄的叶子在秋风中瑟瑟发抖,偶尔有几片被卷起,打在车窗上,又迅速被甩在身后。 三年了。整整三年,她没有回家。 车厢内混杂着泡面、汗液和消毒水的气味。下铺的大爷鼾声如雷,中铺的年轻母亲正轻声哄着哭闹的婴儿。因为临时买票,邱以柠只买到了一张上铺,她翻了个身,卧铺的床单粗糙而干净,她盯着上铺床板的纹路,思绪飘回了三年前那个改变一切的决定。 “当时我们怎么就那么自信呢?”她喃喃自语。 那时的房地产市场热火朝天,人人都在谈论房价只会涨不会跌。在一个酒酣耳热的聚会后,她和两个朋友一拍即合,凑齐首付在城郊买下了一套三居室。她还记得签合同时手心的汗水和加速的心跳,既紧张又兴奋,以为自己终于赶上了财富的列车。 然后就是连续的打击。房价在她买入后第二个月开始下跌,公司因疫情裁员,她首当其冲。为了维持房贷,她开始刷信用卡,接触网贷,像陷入流沙般越挣扎陷得越深。 回忆中最清晰的是那些不眠之夜。她蜷缩在租来的小房间里,盯着手机上不断累积的还款数字,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有无数次,她站在阳台上,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灯,思考着如果纵身一跃,所有的痛苦是否就会结束。 但她始终没有。也许是内心深处那点不甘,也许是想到父母期盼的眼神。 “姑娘,需要盒饭吗?”列车员推着小车经过,打断了她的回忆。 邱以柠摇摇头,从背包里拿出自己准备的面包和矿泉水。即使债务已经还清,节俭的习惯依然刻在骨子里。 她记得剪碎最后一张信用卡的那天。那是一个雨夜,她刚结束第二份兼职工作,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住处。桌子上摆着房屋出售的最终文件,那套让她背负三年重担的房子,最终以亏损九十万的价格转手。她拿起剪刀,剪掉了最后一张已经注销的信用卡,她以为自己会哭,会笑,会如释重负地欢呼。但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种被掏空后的麻木,仿佛连感受情绪的能力都被这三年的挣扎消耗殆尽。有点茫然,那种松懈下来的不知所措,就像长期被镣铐束缚的囚徒,突然卸下枷锁,反而不知如何行走。 第二天中午,她接到了邻居芳姐的电话。芳姐的女儿在北京读大学,她来看女儿,顺便约邱以柠吃饭。邱以柠本想拒绝——这三年来她拒绝了一切社交活动,既没钱也没精力——这次她答应了,她想了解一下父母的近况,每次电话里,他们都说很好。 在一家小餐馆里,芳姐看着她瘦削的面庞,心疼地说:“以柠,你瘦了好多。” “工作忙。”她简短地回答,低头喝了一口汤。 芳姐叹了口气:“你好久没回老家了,你不知道,每年过年放假的那几天,我只要在车站值班,就看到你妈妈在候车室坐着。我和她聊天,一说起你,她眼眶就红了。” 邱以柠握筷子的手顿住了。 “去年除夕那天特别冷,零下三十多度,我劝你妈早点回家,她说再坐一会儿。”芳姐的声音有些哽咽,“回去看看吧!他们的年龄也大了......” 那一刻,邱以柠仿佛看见母亲独自走在冰天雪地中,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迅速消散。母亲一向节俭,肯定舍不得打车,就那样一步一步走几公里到火车站,在候车室里一坐就是半天,日复一日地等待着一个不会归来的女儿。 而这个画面,母亲在视频通话中从未提及。每次春节前,父母总是小心翼翼地问:“今年...能回来吗?”而她总是以加班为由拒绝,不敢直视屏幕上那双日益浑浊却充满期盼的眼睛。 当晚,在地铁拥挤的人潮中,邱以柠拿出手机,定了一张回老家的卧铺票。 “旅客朋友们,前方到站是本次列车的终点站,请准备下车的旅客收拾好自己的行李物品...”广播声将邱以柠从回忆中拉回现实。 火车还有两个小时到站。邱以柠起身走向洗手间,用冷水洗了把脸。镜中的自己,眼角已有了细纹,三年高压生活在她脸上刻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她才三十岁,眼神却已有了中年人的疲惫。 回到卧铺,她刚整理好行李,手机铃声就响了起来。一定是妈妈,每次都是这样,会问她车有没有晚点,下了车想吃什么...邱以柠心情雀跃地拿起手机,却发现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老家区号的陌生号码。 “喂?”她接起电话。 “请问是邱以柠女士吗?”对方的声音平静而官方。 “是我,您是哪位?” “这里是城北区派出所。很遗憾通知您,您的父母在今天下午一场交通事故中,经抢救无效,双双离世。请您...” 后面的话邱以柠已经听不清了。手机从手中滑落,重重地砸在地板上。世界在那一刻静止,车厢里的喧嚣化为嗡嗡的耳鸣。她瘫坐在冰冷的床铺上,心脏像是被生生撕裂。 “不...”一声嘶哑的低语从喉咙深处挤出,随即转为无法抑制的哀嚎:“不——!” 周围的乘客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一位中年妇女关切地走近:“姑娘,你怎么了?需要帮忙吗?” 邱以柠没有回答,只是蜷缩起来,双手紧紧抓住胸口,仿佛这样才能缓解那锥心的疼痛。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泪水模糊了视线。 “诈骗...一定是诈骗电话...”她喃喃自语,颤抖着弯腰捡起手机,屏幕已经碎裂,但还能使用。她疯狂地回拨那个号码,一遍又一遍。 “您好,城北区派出所。”同样的声音接起了电话。 “我刚才接到电话,说我父母...我父母...”她说不出那两个字。 “请问您的姓名?”对方公事公办地问。 “邱以柠,我是邱以柠。” 电话那头传来键盘敲击声和纸张翻动的声音:“是的,我们刚刚联系过您。事故发生在今天下午两点三十七分,在建设大街与和平路交会处,一辆轿车失控撞上了人行道。您的父母当场死亡。请您尽快回来处理后续事宜。” 电话挂断了。邱以柠仍然保持着接听的姿势,一动不动。 许久,邱以柠缓缓站起身,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开始机械地整理早已收拾好的行李。她把保温杯放进背包,又拿出来,再放进去,重复了好几遍,自己却毫无察觉。 “姑娘,你...你没事吧?”刚才那位中年妇女小心翼翼地问。 邱以柠转过头,眼神空洞:“我要下车了。” 火车开始减速,熟悉的家乡站台缓缓映入眼帘。三年未归,这里的一切似乎既熟悉又陌生。 邱以柠背着简单的行李,随着人流机械地走向出口。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虚浮而不真实。 检票口外,一个熟悉的身影迎了上来——是芳姐,眼眶红肿。 “以柠...”芳姐一见到她,眼泪就涌了出来,“我今天值班,刚刚接到我妈的电话才知道你父母的事。” 邱以柠怔怔地看着她:“芳姐,我爸妈呢?” 她看着邱以柠空洞的眼神,明白了这个年轻人还未能完全接受现实。她接过邱以柠的行李,轻声说:“走吧,我和同事说一下代一下班,我先带你去医院。” 去医院的出租车上,两人沉默无言。邱以柠一直看着窗外,家乡没有什么变化,北方的小城,就像按了暂停键,十几年如一日的毫无变化。如果时间能够暂停就好了,停到几个小时前,她会给妈妈打电话,让他们不要出门…… “妈妈今天早上还给我发了信息,”邱以柠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她说要做我最爱吃的红烧排骨,爸爸特意去早市买了最新鲜的土猪排骨。” 芳姐紧紧握住她的手,说不出话来。 医院太平间外的走廊又长又冷,白色的墙壁,白色的灯光,连空气都是冰冷的消毒水味道。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工作人员机械地递过来几张表格,要求签字。 “我想见见他们。”邱以柠说。 工作人员看了芳姐一眼,王姐点点头。 门被推开,一股寒气扑面而来。两张并排的推床上,覆盖着白布。工作人员轻轻掀开其中一块。 母亲的脸露了出来,异常平静,像是睡着了,只是额角有一处已经处理过的伤口。父亲躺在旁边,同样安详。 邱以柠伸出手,轻轻抚摸母亲的脸颊,冰冷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她转向父亲,为他整理了一下衣领。 “爸,妈,我回来了。”她轻声说,声音颤抖,“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那一刻,压抑已久的情感终于决堤。她跪倒在父母身旁,放声痛哭。芳姐站在一旁,默默流泪,没有上前打扰这迟来的告别。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渐停歇。邱以柠站起身,为父母轻轻拉上白布,动作轻柔,像是怕惊扰他们的安眠。 走出医院,夜幕已经降临。北方的秋夜寒气逼人,呼出的气息在空气中凝成白雾。 “今晚住我家吧,”芳姐说,“你一个人回空荡荡的家,我不放心。” 邱以柠摇摇头:“不,我想回家。” 芳姐还想劝说,但看到邱以柠坚定的眼神,只好点头:“那我陪你回去。” “不用了,芳姐,我想一个人待会儿。”邱以柠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谢谢你,真的。” 坐上出租车,报出那个刻在记忆深处的地址。车子行驶在熟悉的街道上,每一个转弯,每一处街景,都勾起一段回忆——父亲骑车送她上学的早晨,母亲牵着她的手去买菜的周末,一家三口晚饭后散步的夏夜... 小区看起来比三年前破旧了许多。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她摸黑爬上三楼,站在那扇熟悉的深褐色防盗门前。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门开了,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家的味道,混合着母亲常用的柠檬味清洁剂和父亲茉莉花茶的淡淡香气。 她打开灯,眼前的景象让她愣在原地。 客厅的餐桌上,摆满了她爱吃的菜——红烧排骨、油焖大虾、清蒸鱼...虽然已经凉了,但依然能看出做菜人的用心。母亲手机还放在餐桌一角,旁边是一张购物清单,背面匆匆写着:“酱油没了,再买点水果,以柠爱吃草莓”。 邱以柠一步步走进这个三年未归的家,一切都和她离开时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多了些岁月的痕迹。墙上还挂着她高中毕业时的写真照片,那时候学校特别流行高考前排写真,然后同学间互相赠送。高考前也许是压力,也许是青春期的原因,是她最胖的时候,拍完那套写真,她觉得愁死了,一直不让妈妈挂出来。 她走进自己的房间,书桌、床铺、书架,一切都一尘不染,床上的被子有股阳光的味道,一直是妈妈提前给她晒了被子。 回到客厅,她在餐桌前坐下,看着这一桌精心准备的饭菜,想象着父母一早起来忙碌的身影,他们该是多么期待这次重逢。 她拿起母亲手机,屏保是她去年发给父母的一张自拍照,照片上的她强颜欢笑,眼下是掩饰不住的黑眼圈。母亲曾说:“我女儿真上相”,其实哪是她上相,不过是父母眼中,孩子永远是最好的。 手机里还有一条未发送的信息,收件人是“宝贝女儿”: “你爸要去车站接你,我说时间还早,他非要去。菜都准备好了,就等你回来热一下就行。路上小心,车站的天桥有点难走,你等着我们接你,不要自己拎着箱子上下天桥。” 日期正是今天,发送时间是在事故发生前半小时。估计是父母着急出门,妈妈打了信息,没来及发送,也忘记带手机出门。 邱以柠紧紧握着手机,泪水滴落在屏幕上。窗外,一轮冷月高悬夜空,清冷的光辉洒进这个不再完整的家。 她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已经冷透的红烧排骨,送入口中。咸甜适中的味道,是她记忆中的味道,是母亲的味道。 “好吃,妈,真好吃...”她一边咀嚼,一边喃喃自语,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入碗中。 这一夜,邱以柠就坐在餐桌前,一口一口地吃着已经冰凉的饭菜,仿佛这样,就能与父母完成那顿迟了三年的团圆饭。 第2章 第 2 章 处理完父母的后事,送走了匆匆赶来又匆匆离去的叔叔们,偌大的老房子里,只剩下邱以柠一个人。 寂静,一种足以吞噬人心的寂静,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墙壁上钟表的滴答声,此刻听来如同擂鼓,一下下敲击在她空洞的心上。她蜷缩在客厅那张磨损的旧沙发上,这是母亲常坐的位置,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母亲身上那股淡淡的、皂角的干净气息。父亲常坐的单人沙发则静静地立在对面,旁边的茶几上还放着他的茶杯。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痉挛,不是饥饿,而是那种巨大的失落感在物理层面的体现。她需要做点什么,来对抗这令人心慌的寂静和绞痛。 她站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向厨房,下意识地打开了冰箱。冷气涌出,带着一丝食物存放过久的味道。她的视线掠过几瓶酱料,落在了最上层的那盘红烧排骨和油焖大虾上。它们失去了最初诱人的光泽,边缘微微卷起,色泽变得暗沉,像是被时间抽走了灵魂。她怔怔地看着,这才恍惚记起,那天晚上,她像个游魂一样,机械地将剩菜放进冷藏室,却忘了,这些菜,是留不住的。 为什么没有放进冷冻层呢?这个念头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她连日来强行筑起的堤坝。如果放进冷冻层,至少,在往后那些难熬的日夜里,她还能在想念至深时,拿出一块,细细加热,尝一尝那记忆中无比清晰、此刻却遥不可及的母亲的味道。可现在,连这最后一点具象的念想,都因为她的恍惚和疏忽。 她缓缓蹲下身,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冰箱冰冷的门板贴着她的额头,却远不及心底那片荒芜的寒意。起初,只是肩膀轻微的颤抖,压抑的、低沉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像受伤小兽的哀鸣。随即,那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悲痛、悔恨、委屈与绝望,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她失声痛哭。 不再是葬礼上那种隐忍的、无声的流泪,而是彻底的、撕心裂肺的嚎啕。眼泪决堤般奔涌,迅速濡湿了她的衣襟和面前冰冷的地砖。她用手死死捂住嘴,似乎想将那痛彻心扉的声音堵回去,却只是徒劳,悲鸣从指缝间溢出,在空荡的房子里回荡,显得格外凄厉。 这哭声里,有对父母骤然离世的无法接受,有对自己三年未归的深切悔恨,有对命运无常的愤怒控诉,也有对独自面对未来漫长岁月的无边恐惧。她哭得浑身颤抖,哭得几乎喘不过气,仿佛要将这三年,乃至一生所有的眼泪都在这一刻流尽。 记忆的闸门,在这崩溃的瞬间,也被轰然冲开。 她想起了高中那年,最疼爱她的爷爷去世。那时的她,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看着父母和叔叔们冷静地操持葬礼,联系殡仪馆,接待前来吊唁的亲友,脸上甚至看不出多少波澜。她当时无法理解,甚至在心里滋生出一丝怨恨,怨恨大人们的“冷漠”,怨恨他们似乎没有自己这般伤心。 直到今天,直到她亲自经历了这一切——从接到噩耗的瞬间空白,到面对警察和医院工作人员时的强自镇定,再到在叔叔们的协助下,挑选墓地、确认流程、接待一**前来慰问的亲朋邻里——她才真正明白,那种“冷静”,并非冷漠,而是成年人在巨大灾难面前,被迫穿上的铠甲。他们不是不痛,而是必须先将汹涌的情感死死压住,因为还有无数现实的事情需要去处理。而今天的她,也终于穿上了这身冰冷而沉重的铠甲。 “人的一生很长,可离开只需要3天就结束了。”这个念头在她办理后事的间隙,曾无数次闪过脑海。繁琐的程序,各式各样的文件,将死亡这件无比沉重的事情,简化成了一道道手续。她像一个被抽离了情感的提线木偶,在亲戚和老邻居、父母老友的指引下,签字、鞠躬、答谢,完成一项项“工作”。她甚至一度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只要认真地、完美地完成这些“工作”,一切就会结束,她就能推开家门,看到父母迎上来,对她说:“辛苦了,孩子。” 她后来在一本书上读到过,这叫“否认”,是人类面对巨大悲伤时的第一个阶段,是大脑在极端冲击下启动的自我保护机制。它隔绝了部分痛感,让她得以“正常”地运转,去处理那些必须处理的事情。她知道自己在那个阶段里,因为她确实感觉不到真实的悲恸,只有麻木和一种奇怪的抽离感。 后来,叔叔们陪着她去交警队处理事故赔偿事宜。肇事方是一个刚毕业的年轻男人,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青涩和闯下大祸后的惊惶。他的父母,一对看起来老实本分的中年夫妻,从始至终深深地弯着腰,不停地道歉,他们的头发,已然花白了大半。 那个年轻的肇事者,她自始至终没有仔细去看他的脸。她不想记住那张脸,不想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被一个具体的怨恨对象所折磨,那会耗尽她本已所剩无几的心力。她只希望,在偶尔能眷顾她的梦境里,能更多地、更清晰地见到父母的脸庞。 她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那对深深鞠躬、头发花白的父母身上。他们不断恳求着,希望她能出具一份谅解书,这或许能让他们的儿子在法律的裁决中获得一丝轻判。那一刻,她看到的不是肇事者的家人,而是两具被生活重压、为子女忧心操劳的躯体,就像她自己的父母。她想起在太平间,为父母整理遗容时,清晰地看到他们鬓角额间那刺目的白发。明明三年前视频时,母亲还只有几根白发,还曾撒娇让她下次回来帮忙拔掉。仅仅三年,为何竟白了这么多? 他们什么都没问。这三年来,她以忙为借口,很少回家,甚至春节也缺席。他们或许从她日益憔悴的面容、闪烁的言辞中猜到了一些端倪,但他们选择了沉默,选择了用他们自己的方式默默担忧,默默等待。那骤然增多的白发,就是无声的证明。 最终,她在那份谅解书上签了字。不是为了那个肇事的年轻人,而是为了眼前那对和父母一样,头发花白、腰身佝偻的老人。她不忍心,让另一对父母,也承受那种刻骨铭心的绝望。 叔叔们离开前,都红着眼眶劝她,让她跟着他们去外地生活一段时间,散散心,不要一个人留在这座充满回忆的空城里。她一一婉拒了,语气平静得连自己都惊讶。她说,她也要回去上班了。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需要这片熟悉的废墟,需要这彻骨的寂静,也需要这场迟来的、彻底的崩溃。 哭声渐渐微弱,转为断断续续的抽噎。她依然蹲在冰箱门前,身体因为长时间的蜷缩而僵硬冰冷。眼泪流干了,喉咙嘶哑了,胸口那团堵着的棉花似乎被哭散了一些,虽然疼痛变得更加清晰和具体。 邱以柠扶着冰箱门,艰难地站起身。腿脚因为麻木而踉跄了一下。她看着那几盘已经不能再吃的菜,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它们一盘一盘端出来,动作轻柔,如同捧着易碎的珍宝。 她没有立刻将它们倒进垃圾桶,而是端着它们,走到水槽边,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一遍遍地冲洗着盘子。水流哗哗,冲走了食物**的痕迹,却冲不走记忆里那份温暖的味道。她洗得极其认真,仿佛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 洗完盘子,她用干布细细擦干,将它们放回碗柜原本的位置。做完这一切,她环顾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家,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空气中,父母的气息似乎还未完全散去。她知道,明天的太阳升起时,她必须开始学习如何与这片巨大的虚空共存,如何带着这永不愈合的伤口,继续走下去。 但至少在此刻,在这个泪水洗净的夜晚,她允许自己,彻底地做一回那个失去了盔甲、痛失所爱的小女孩。 第3章 第 3 章 第二天清晨,阳光透过老旧窗帘的缝隙,在邱以柠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睁开眼,第一个感觉是眼皮的沉重和酸胀,那是昨日泪水的余威。第二个感觉,是胸口那片挥之不去的空茫。 她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上那盏熟悉的莲花造型吸顶灯。小时候,她总爱盯着那盏灯看,想象着自己是一朵莲花。此刻,那白色的灯罩边缘已经微微泛黄,像是被岁月熏染的印记。 梦里那片深海的冰冷与黑暗还未完全散去。她记得自己不断下坠,呼喊父母的声音被无尽的黑水吞噬。醒来时,枕头上已湿了一片,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手机屏幕亮起,显示着早晨七点三十二分。这个时间,母亲通常已经买完菜回来,在厨房里准备早餐,父亲则会坐在沙发上,泡着他的茉莉花,看着手机新闻。而现在,房子里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她起身,赤脚踩在冰凉的木地板上,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秋日的阳光有些刺眼,楼下有几个老人在晨练,隔壁传来煎蛋的香味——那是别人家的生活,正常运转的生活。 洗漱时,她在镜子里看见一个陌生的自己:脸色苍白,眼下挂着浓重的黑影,嘴唇干裂。这三年,为了还债,她早已习惯了疲惫的面容,但此刻的憔悴却透着另一种绝望——一种失去了所有支点的空洞。 她今天决定联系芳姐,在这个多年未归的老家,除了父母,她几乎与所有人断了联系。芳姐是她唯一保持联系的人,她害怕,害怕父母发生意外,没有人联系她。 芳姐比她大五岁,是隔壁单元李阿姨的女儿。小时候,住平房的时候,他们就是前后院的邻居,邱以柠就是她身后那个甩不掉的小尾巴。从爬树掏鸟窝到河边抓蝌蚪,从偷偷攒钱买零食到分享少女心事,芳姐的身影贯穿了她的整个童年和少女时代。后来芳姐在老家考了公务员,结了婚,买的房子是只隔了一条马路的对面小区的一个三楼。 她记得有一次,母亲在医院值夜班,父亲出差,她放学后无处可去,坐在小区花坛边发呆。芳姐放学便顺路捡回她这个暂时不想回家的小猫。 李阿姨曾经邱以柠念过的小学老师,虽然没教过她,但她一直有点怕她。但其实李阿姨人很好,一直也很喜欢她,虽然板着脸说“又带个蹭饭的回来”,却还是默默多炒了两个菜。那天晚上,她们挤在芳姐的小床上,聊到深夜,直到李阿姨敲墙警告才不情愿地睡去。 那些温暖的记忆,与此刻心头的冰冷形成鲜明对比。 她拿起手机,拨通了芳姐的电话。 “喂?”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 “芳姐,是我,以柠。”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柠柠!”芳姐的声音立刻充满了关切,“你还好吗?吃饭了吗” “我还好。”这句谎言脱口而出,“你...今天有空吗?我想见见你。” “有空,当然有空!在哪儿见?” “就...就老地方那家火锅店吧,我记得你喜欢吃火锅。”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好,十一点见?” “好。” 挂断电话后,邱以柠在空荡的房子里慢慢踱步。她走过父母的卧室,床铺整齐得像是从未有人睡过;走过客厅,沙发的扶手上还摊开着爸爸记录的生活小妙招;走过厨房,母亲的围裙还挂在门后。每一个角落都在无声地提醒她:你不该独自一人在这里。 十点半,她提前出门,步行前往那家她们年少时常去的火锅店。街道变了样,新开了许多店铺,但那家火锅店的招牌依然醒目地立在街角,只是门面翻新过,看起来比记忆中更亮堂些。 她选了个靠窗的角落位置坐下,点了一个鸳鸯锅底——芳姐爱吃辣,而她的胃早已在多年的劳累和营养不良中变得脆弱。 十一点整,芳姐准时推门而入。一见到邱以柠,她的脚步顿了顿,眼中闪过难以掩饰的心疼。 “柠柠。”芳姐在她对面坐下,目光在她红肿的眼睛和瘦削的脸庞上停留许久,最终只是轻声问:“等很久了吗?” 邱以柠摇摇头,把菜单推过去,“没有,我也刚到,点菜,看看你喜欢吃什么,我先点了一个鸳鸯锅底,别的还没点。” “好,都行都行。”芳姐接过菜单,却没有翻开,只是看着她。 短暂的沉默后,邱以柠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许久的决定:“芳姐,我想把房子卖了。” “啊!为什么?”芳姐显然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决定惊住了,“房子现在也不值钱,留着也许以后还能回来住住。” “不想了,太空,空得慌。”邱以柠低声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也太静了,静的就像深海。” 芳姐凝视着她,似乎想从她眼中读出更多未说出口的话。最终,她轻轻点头:“行,那我帮你问问。” “我也不知道老家这边卖房什么情况,你帮我问问,低于市场价也行。”邱以柠从包里掏出一串钥匙,取下其中一把递给芳姐,“我给你留一把钥匙吧!有人想看,你做主就行。” “好。”芳姐接过钥匙,握在手心,那金属似乎还带着邱以柠掌心的温度。 锅底和菜品陆续上桌,红白两色的汤底开始翻滚,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彼此的脸。芳姐体贴地没有提及她父母的离世,只是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年来老街坊的变迁:谁家孩子考上了大学,谁家老人搬去了子女所在的城市,谁家又新添了孙子... 邱以柠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却几乎没动筷子。她只是不停地往芳姐碗里夹菜。芳姐看在眼里,也不点破,只是默默承受着这份笨拙的关心。 饭后,两人沿着熟悉的街道慢慢走着。秋日的阳光透过梧桐树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们的小区只隔着一条马路,这条路,她们曾一起走过无数个上学放学的日子。 “柠柠,你以后有什么打算?”芳姐轻声问。 “先回去上班吧!耽误太长时间,不太好。”邱以柠望着前方,目光没有焦点。 “回去上班挺好,有个事忙。”芳姐说。 邱以柠明白芳姐未尽之言——有个事忙,也许会快一些忘记悲伤。但芳姐不知道,有些悲伤是永远无法忘记的。爷爷去世十一年后,她才能在提起他或想起他时不再流泪。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那晚,她大哭了一场,害怕爷爷觉得她忘记了他,不再来她的梦里。 而这一次,她是真的成了孤身一人。世上再也没有血脉相连的亲人,再也没有那个无论发生什么都会无条件接纳她的地方。亲人的离世,就像穿着一件湿透的衣服前行。冰冷,硬邦邦地压在肩上,冷得发颤却又脱不下来。想哭,却发现曾经安慰自己的温暖怀抱和话语都不在了,连在午夜梦回中寻找都成了奢望。 “芳姐,你还记得我们高中时经常聊的梦想吗?”邱以柠突然问。 “记得啊,你说你想环游世界,去看所有没看过的风景。”芳姐笑了,“那时候你可真敢想,拿着一本破旧的地图册,就能规划出好几条环球路线。” 邱以柠的嘴角牵起一丝苦涩的弧度。那些青春的梦想,在生活的重压下早已被遗忘在角落。这三年,她也曾无数次幻想,等债务还清了,就带着父母去新疆看看——那里的气候据说对老寒腿特别好,父母一到冬天就腿不舒服。还想带他们去云南、广西,他们总觉得那里四季如春,物价不高,适合养老。如果他们喜欢,就在那里租个房子,住上一年半载... 如今,所有的风景都失去了意义。她不想再去看任何景色,那么,就只剩下去看看牵挂的朋友,去见他们一面,当面说声谢谢,也再看一眼这些曾温暖过她生命的人。来一场无声的告别。 “我可能会去旅行一段时间。”邱以柠轻声说。 芳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她:“柠柠,无论你去哪里,记得这里永远有人牵挂你。我妈昨天还念叨,说让你有空来家里吃饭,她做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 邱以柠的鼻子一酸,强忍住眼眶中涌起的湿热。她点点头,却说不出一句话。 走到小区门口,她们停下脚步。马路对面,就是芳姐的家。 “要不要来我家坐坐?我妈今天应该包了饺子。”芳姐邀请道。 邱以柠摇摇头:“下次吧,我...我想回去收拾一下。” 这个借口很蹩脚,但芳姐没有戳穿。她只是上前一步,紧紧拥抱了邱以柠。这个拥抱温暖而有力,像是要把所有未说出口的安慰和力量都传递给她。 “随时给我打电话,无论你在哪里。”芳姐在她耳边轻声说。 邱以柠点头,转身走向那栋如今只属于她一人的楼房。她没有回头,但她知道,芳姐一定还站在原地目送她。 回到空无一人的家中,她站在客厅中央,环顾四周。阳光透过窗户,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这里曾经充满欢声笑语,有母亲的唠叨,父亲的玩笑,有一家三口围坐吃饭的温馨。而现在,只剩下回忆和寂静。 她回来的匆忙,没带什么东西,走到书桌前,邱以柠拉开抽屉,取出那本旧相册,这是她唯一想带走的。翻开第一页,是她三岁的照片,穿着天蓝色的衣服,胖乎乎的她满头的自来卷,像一个洋娃娃,妈妈最喜欢这张,一直放在相册的第一页。她一页页翻过去,小学毕业、初中旅游、高中入学...每一张照片都在讲述一个再也回不去的美好时光。 翻到最后一页,是她大学毕业时的全家福。父母特意赶到西安去看她,说要看看她念过的学校,当时她找了同学帮她拍的这张照片,父母站在她两侧,眼中满是骄傲和喜悦。那时的他们,头发还未花白,腰背还挺直,仿佛永远不会老去。 她轻轻抚摸着照片上父母的笑脸,泪水再次无声滑落。 “对不起,”她低声说,“对不起,我回来得太晚了。” 为什么?她为什么觉得和父母的相处的时间还有很多,为什么她要错过三年的时间…… 窗外,秋日晴朗,天空湛蓝如洗。而在这个寂静的房间里,时间仿佛停滞了,只剩下一个女儿对她再也无法相见的父母,无声的忏悔和告别。 她不记得在哪里看到过一个回答“有人问假如你送走了父母最后一程,世上再无至亲之人,你也没结婚,你会干嘛?一段这样的回复:从这一刻生活真正是活给自己看的了,把所有能卖的都卖掉,去看一眼牵挂的那个人,然后悄悄带上所有的钱,走一遍自己曾经走过的所有地方,去看一遍曾经看过的所有风景,或者去看一下自己曾经想去的地方,最后再回到自己成长的地方。喝点东西,慢慢走向有父母的地方,他们会接我的。 她知道,自己即将踏上的旅程,不是为了寻找新的开始,而是为了好好地告别——对曾温暖过她生命的朋友,对过往,对那个曾经拥有全世界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