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台下》 第1章 东宫薨逝 东宫殿内的一切都被厚重的宫门隔绝在李昭鸾身后,院中枯败的落叶被寒风吹得在空中打转。 一早候在殿外的栖梧宫宫侍迎上来,李昭鸾攥住大宫女绫罗的手,力道却不重,只是像想抓住什么一样。她神色恍惚,瞳孔失焦地看向虚空某处,看起来痛苦不已。 然后,李昭鸾屏退众人,宫侍们退开一些,只远远跟随,不敢靠前。 最后一缕残阳消失在宫墙后,夕阳的余烬彻底湮灭,天空好像沉沉地笼罩下来,压的人喘不过气。 来东宫前干净的素白寝衣已经被深浅不一的大片暗红血迹所浸染,晕开的朵朵血迹与白色的丝缎交织,在黑暗中,像一幅雪地红梅图。 李昭鸾扶着宫墙一步一步地沿着漫长的宫道向前,步履虚浮却坚定。 这场戏,她演的好吗? 浓重的夜色将她的身影包裹其中,她脸色苍白如纸,眉间朱砂痣被衬得更加殷红,素白寝衣上斑驳的血渍与两旁沉默矗立的朱红宫墙交相呼应。 一个时辰前。 秋风萧瑟,暮色四合,孤雁哀鸣。 巍峨宫墙中有一道素白身影在急速奔走,身后宫女内侍们仓皇追赶。 绫罗哀求道:“东宫如今怕是不好了,公主您不能去啊,陛下出宫前已经交代过,您尚在病中,任何事都是不能惊动您的。” 李昭鸾提起曳地的裙裾,任凭长发被风吹乱,只顾朝着东宫去。 东宫还是那个东宫,却非往日般静谧,而是死寂。 太医宫侍在外殿已跪倒一片,太子近侍季尘面色惶恐,见李昭鸾,连忙迎出来重重叩首。 李昭鸾站在外殿却不敢再向前一步,季尘低声道:“太医们已诊治···殿下他···身中剧毒,已经回天乏术,只能吊着一口气。已经派人快马加鞭去禀告陛下与皇后娘娘了,可陛下与娘娘还在佛光寺,怕是一时间赶不回来,太后年岁大了,还不敢惊扰太后。如今宫中能主事的只有公主您一人。太子殿下将所有人逐出内殿,不许我们任何人进去,还请长乐公主进去瞧瞧。” 她恍若未闻,如往常一般轻轻扣响殿门唤着“皇兄,我能进来吗?” 门内寂然。李昭鸾眉间微蹙,开始用力拍打殿门,声音也渐渐带上泣音。 殿内骤然传来“砰”的一声闷响,似重物坠地,随即是一声压抑的痛哼。 李昭鸾推开殿门,踉跄而入,没注意脚下门槛,被绊倒在地,抬眼却发现那人蜷缩在榻下。 她慌乱起身扑到他身边,将其扶起倚着自己躺回床榻。 男子脸色惨白,俊美面容因痛苦而有些狰狞,却在看到她时,费力地勾起一抹笑。他抬起颤抖的手,抚过她散乱的青丝,声音虚弱却温柔:“病还没好全,怎就穿得这样单薄?你若是再病了,我可怎么好?” 李昭鸾攥住他的手,睫影低垂,眼眸此刻水汽弥漫,声音颤抖,“为何?” 男子声若游丝:“关门,让他们出去。” 李昭鸾抬手示意,挤在门口的内侍与太医退至殿外。 男子这才温言道:“是我自己执意如此的。我们没有时间了,齐王已经按耐不住,我们的证据却还不够充足,此刻正是最好的时机。唯有太子薨逝,才能名正言顺引起天子雷霆之怒,让朝堂血流成河。” 他深吸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片刻,才继续道:“戏,要做的足些,真些。此局,若太子不死,以齐王的根基、羽翼以及他在百姓中的名望,齐王便可能会有一息尚存的可能。” “陛下已布好棋局,公主只需按照陛下的指引来走,不日便能顺利入主东宫以承继大统。” 男子呼吸越来越弱,眼神愈发眷恋地看着李昭鸾,轻声呢喃:“殿下,这是臣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李昭鸾泪水终于溢出眼眶,砸在他胸前的衣襟上,晕开水痕,烫的他心颤。 男子蓦地身体一僵,猛地剧烈抽搐起来,口中瞬间涌出黑血,李昭鸾大骇,急忙用自己的手去擦。可那黑血像是决了堤,一股股喷涌而出,她怎么也擦不完。 “来人!快来人!太医快进来看看!”李昭鸾抱着男子泣声,声嘶力竭 ,全不见长乐公主平日里雍容华贵,沉静大方之态。 季尘连忙推门,太医内侍们鱼贯而入。 李昭鸾起身时已经稳不住身形,只能扶靠在床架边看着太医们忙碌。 她目光穿过床上的轻纱床幔,落在殿内众人簇拥处,站在人群背后,她眼中没有了刚刚的慌乱与无助,只有一片漠然。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和草药的苦涩味。 太医院院正汗流浃背地跪坐在床榻边为其扎针,一炷香后,男子苏醒,负责汤药的太医便将熬制好的药端了过来。 李昭鸾伸手拿起药碗,扶起男子,竭力控制自己的手不要因为哽咽流泪影响而颤抖,一勺一勺喂他喝下。 她的泪水愈发得忍不住,无休无止地流下。 男子努力着抬手抚去李昭鸾脸上的泪,附耳用只能两人听见的声音说:“此局,早已在···初次相遇时···便注定。臣的一生…早在入东宫那日,就系在…殿下的未来上了。臣的命···是殿下···与陛下皇后娘娘给的。若能为你往后的路···铲除掉···一些障碍,···牺牲···臣的性命,臣···甘之如饴。” 李昭鸾摇头不语,发出压抑的抽泣声,肩膀颤栗着,她重复着擦血的动作,衣袖被浸透,已经没办法继续拭净男子的脸。 血又从男子嘴角不断汩汩涌出,染红二人寝衣,他喉间只有嘶嘶的音节溢出,如琴弦被划断时最后的哀鸣。 细长的手指痉挛着伸向李昭鸾的脸,却在半空中无力垂落,重重砸落在榻上,瞳孔渐渐涣散。 他轻轻翕动嘴唇,好像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含糊的呜咽,消散在东宫的死寂里,李昭鸾没能听见。 东宫内骤起哀哭声,“太子殿下——薨逝!” 永宁三十三年,九月十九,戌时丧钟起,太子李清晏薨。 李昭鸾的视线陡然涣散,天旋地转间,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去。 一旁的季尘连忙伸手欲扶,尚未触及她,李昭鸾已猛地躲开他的手,挣扎着撑起身子。 她望向床榻上那人,深深地看了一眼,脸色难看,嗓音沙哑地抛下一句:“太子之事,我无权定夺,待父皇回宫再行决策。”话音刚落,转身便朝殿外走去。 然而刚迈出几步,踉跄一下停住,片刻的凝滞后走出混乱的东宫,一次也没有回头。 人的一生很长,漫长到足以看尽世事沧桑。 人的一瞬间记忆很短,弹指间就会消散。 然而在那个秋天的黄昏,一切都被颠倒过来。 与漫长的一生相比,记忆中那天的血色片段不过短短几刻钟,却足以深深烙印在李昭鸾的心头,绵长到足以纠缠她的余生。 原来所谓的人生际遇,有时竟短暂到如此仓促,须臾之间就要别离,从此阴阳两隔,死生不再见。 太子暴毙,帝震怒,由帝王最信任的心腹忠义侯协同刑部、大理寺、龙卫军共同查办此案。 最终,查出齐王暗地里通敌叛国已有数年,暗中勾结邻邦陈国打假仗,谋得莫须有的战功;更与朝中心怀叵测者里应外合,结党营私。太子之死,也正是他所为。除此之外,齐王与其党羽还犯下贪污受贿,徇私舞弊,私藏兵器等罪行,罄竹难书。 圣上下令,念其为皇室成员,思及手足之情,只将齐王幽禁于府中,终生不得出。兵部尚书杜节、户部侍郎赵河、礼部侍郎霍山、都尉毛异等朝廷重臣皆是齐王党羽,可见齐王势力何等盘根错节。这些齐王党羽也无一例外,皆以谋逆论处,涉事者秋后问斩,其余人服徭役。 从自东宫大恸归来,李昭鸾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当夜便起了高热,昏迷不醒数日,病情反复一月有余。 长乐公主素来身体康健,与体弱多病的兄长截然不同,她少有生病的时候。从未让帝后如此忧心过。太医院轮流医治,民间寻访名医请入宫中会诊,也只能让公主高热褪去,奈何公主始终不见苏醒的迹象。 于是,皇帝与皇后前往佛光寺,请梵净高僧为长乐公主祈福才得以好转。 数日后,李昭鸾睫毛如蝶翼般颤动数下,终于悠悠转醒。 伏在女儿床边的皇后察觉到床榻上的变化,骤然抬头,撞进女儿尚不清醒却已然睁开的眼眸中。惊喜地立刻唤来侍奉的宫女,让其前去禀报皇帝。 皇后小心翼翼地将女儿扶起靠在自己怀中,绫罗端来温水,李昭鸾小口啜饮,水流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湿润。 片刻恍惚后,昏迷前的记忆涌入脑海中。她身体骤然前倾,想挣扎着下床,可一个多月缠绵病榻的身体哪里还有半分力气? 刚刚挣脱母亲的怀抱,整个人便坠向地面。皇后手忙脚乱地将女儿捞回怀里,紧紧抱着,抚摸着李昭鸾的头发,轻声唤道:“没事了,一切都结束了。阿鸾,你父皇已经追封他为明麟太子,按最高规格下葬,也将害他的齐王一派悉数斩杀。他如今也能瞑目了,这是他想看见的局面。” “那我们难道不也是将他推向死亡的刽子手吗?他本不是···” 怀中的少女仰起头,声音淡的听不出情绪,她没有哭,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抬眸望着她的母亲。 看着女儿,皇后哽咽,殿内空气骤然凝固,沉重的寂静压得人几乎窒息。 只有那尊立在角落的紫玉香炉,袅袅升起丝丝缕缕的烟雾,于空中交缠又消散,昭示着时间还在流动。 直到一阵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内侍总管尖锐急促的通传声,打破了殿中的宁静:“陛下驾到!” 皇帝已带着一身水汽,快步闯入内殿。发梢和肩头还带着明显的湿痕,显然是冒雨而来。 皇后一惊,连忙上前为皇帝脱去沾湿的外衣,又拿起帕子,擦去着他发梢上的水渍,低语:“陛下怎可冒雨前来,哪有这样急。” “都退下!” 皇帝按住皇后忙碌的手,目光落在榻上憔悴的女儿身上。待宫人恭敬退至殿外,他疲惫地拉着皇后在女儿床榻边的两个矮凳上坐下。 李昭鸾想起小时候,她不肯自己入睡,父皇母后也是这样坐在她的床榻前哄着李昭鸾入睡,她一向是父皇母后心尖上的人,她只要有想要的,便不会得不到。 是啊,她想要的,她都会得到。 乌云压顶,淅沥小雨眨眼间化作倾盆大雨,暴雨击打着殿顶的琉璃瓦,雨滴又随着屋檐哗哗落下,水流不断,似雨水织成的水帘帐一般。 原先站在栖梧宫房檐外执勤的宫女内侍们也躲进檐下簇拥着闲聊,长乐公主一向厚待宫侍,便是平日无事时他们躲懒,公主也不会责怪他们,允许他们自在一会儿。 与殿外轻松的氛围不同,殿内三人僵持不下,谁也不肯先开口。 殿内烛火明亮,亮如白昼。床幔低垂,半卷半掩地隔在帝后与女儿之间。 李昭鸾半倚着床头,脸被那最是轻薄又能遮光的月影纱遮去半边,只余小巧的下巴显露出来,在烛火里显得格外白皙。 再往下,唇线平直,看不出情绪。 烛影在纱幔上跳跃,帝王再也无法忍受这诡异的沉默,率先打破僵局。 “阿鸾,对于他,父皇确实是对不住他。你母后也并不知情。” “十年的父子情分,竟也换不来他的一条生路吗?” “朕何尝不愿念及这些年的父子之情?这孩子是自己求的,朕原本并不想如此的,所以朕换了药,可这孩子竟自己···”皇帝眼中闪过痛色,顿了顿。 李昭鸾缓缓立起身,探出手掀开床幔露出脸来。 那是一张偏窄长的鹅蛋脸白净如素瓷,额头饱满,柳叶眉如远山含黛,眉间一点朱砂痣,细长凤目、眼尾上扬、仿佛观音座下的莲叶瓣,瞳色如深潭中的黑玉,鼻梁高挺但线条柔和,嘴唇小巧而薄,还带着初绽莲花上才有的粉色,耳垂圆润垂珠,如莲子低悬。 世人道,长乐公主生得一张观音面。 “若这结局是他所求呢?你难道不知?他自幼学的,是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是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更是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皇帝站起身来,身体微微前倾,直视着李昭鸾的眼睛,叹道。 闻言,李昭鸾越过帝后身影,看向挂在窗户旁的那人所绘制的香草美人图,思绪回到从前。 是的,她知道,她从五岁那年便知道,他与她不同,他与哥哥更是不同。 他只是父皇布局中的一颗棋子,一个用来假扮李昭鸾亲生兄长李清晏的替身,一座用来替她挡住所有危险的屏障。 明面上,这些年是长乐公主与太子在东宫一同接受太傅教导。缘由是长乐公主不愿与兄长分开,所以皇帝破例允许兄妹一起读书。 实际上,真正被当作储君培养的,只有李昭鸾一人。 而那人所接受的教导,只有为臣之道。 第2章 宫变 永宁十五年,四月初八,恰逢佛诞吉辰,皇长子李清晏降生之际,殿内金光盈室,佛光寺上空有金色祥云飘过。皇长子乃中宫嫡出,帝甚爱之,遂颁诏大赦天下,册立为皇太子,敕令铸金身佛像,奉佛光寺,以希望佛祖保佑此子。 永宁十八年,二月十九,恰逢观音诞辰,皇长女李昭鸾降生之际,殿内莲花香炉燃起异香,栖梧宫上空云中有似凤凰形状的光芒。皇长女乃中宫嫡出,帝甚爱之,遂颁诏大赦天下,册封为长乐公主,敕令铸玉身观音像,奉于佛光寺,以希望菩萨保佑此女。 皇帝与皇后恩爱两不疑,自少结发,后宫中仅有皇后一人,又得龙凤双麟,百姓颂为皇家模范。 不料太子自幼体弱,帝后怕其早夭,在太子四岁时将其送入佛光寺修养。由樊净高僧收为俗家弟子,帝后每月携长乐公主亲至佛光寺探望,如此四年,直至太子八岁时方迎回宫中。此后太子虽仍多病,常年居于东宫少见外人,好在已性命无虞。 永宁二十三年二月十五,帝后照例如往常一般由侍卫暗护,携五岁的长乐公主私服出宫前去探望还在佛光寺修养的皇太子。 初春时分,还留着几分冬日的寒气,郊外一片绿意,远处的山峦也蒙着青色,在早晨朦胧的天光里,一辆装饰看似不起眼,用料却十分珍贵的马车驶在路上,旁边跟着一些像仆从的男子们。 马车驶过一片茂盛的草地时停了下来,一个裹着雪白狐裘的小女孩被父亲抱下车,她快步跑进草丛,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狐裘,轻轻盖向地面一处。 旁边随侍的仆从立刻会意,将狐裘下盖着的一团抱了起来。 原来那竟是个孩子。 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因为太过瘦弱,躺在茂盛的草地中,远看竟没被发觉,还是个头矮小的李昭鸾第一个瞧见的。 他似乎已经快不行了,面色灰败,衣衫褴褛,浑身都是污渍,嶙峋的骨头清晰可见,满身的伤口像被动物啃食过,已经有苍蝇蚂蚁爬在身上,看的人心中酸涩。 皇帝抱起女儿往马车走去,让侍卫将这孩子带着一起,已经距离佛光寺不远,那有一位他的心腹太医齐斌,当初领诏离宫,秘密与李清晏同住在寺中。 或许,这孩子的性命还有一丝挽救的可能。 马车平稳地朝佛光寺奔去,日头渐长,车轮带起一阵尘土飞扬。 空中一只秃鹫原本盘旋在附近,见它等候已久的目标还未断绝气息就被抢走,只能离去。 马车内暖意昏沉,李昭鸾伏在座榻上,目光直直盯着男孩从狐裘里露出的脸,倏然间他眼睫一颤,眼皮掀开窄缝,好像睁开了眼,却又迅速闭合,继续昏迷。 永宁二十三年春,八岁的太子结束佛光寺休养,由皇家车驾迎回宫中。然此次返宫,再未如过往般与妹妹长乐公主一起生活在皇后殿中,而是独自居住在东宫。 东宫沉重的大门徐徐合拢,院中的白玉兰随风缓缓飘落,一朵白玉兰从窗户飘进殿内 ,落在放满书籍的桌案上,一个瘦弱的男孩正端坐在案前写字。 永宁四十二年冬,文景帝驾崩。 京城笼罩在数年未见的暴雪之中,寒风如刀子般凛冽。 这铺天盖地的素白,不仅仅来自这场大雪,还有国丧。满城素缟,整个皇宫都被覆盖在银白下,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谁也没有料到,正值盛年的文景帝竟会骤然崩逝。 随之而来的,是一场血腥的宫变。 当文景帝病危的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至长乐公主李昭鸾处时,她正在睡梦中。前些日子她率领北郡军击败了骚扰大周边境多年的陈国,现在正在得胜归朝的途中。 她没有任何犹豫,只率一队亲卫跟随她,在深沉夜色中抛下休整的大军先行回京,昼夜不息地往回赶。 苍茫的天地间奔腾的队伍,似一道出鞘的利刃,直指京城。 正值严冬,风雪皑皑,铁蹄踏着满地雪霜急速前进,冰雪凝结在每个人的鬓发和盔甲上,李昭鸾已经不眠不休几日了,但她察觉不到疲惫,只听见了北风萧萧而过的声音和自己沉重的心跳声。 脑中回荡着出征前父皇与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父皇说他会等她得胜回朝,名正言顺地坐上那个位置。 不过三月光景,为何会如此? 一切都太突然了,变故猝不及防地砸向她。但她现在没有时间思考了,她只想快些赶回京城。 至少要见上父皇最后一面,也不知母后与皇祖母此刻如何。 然而,当他们踏入京城城门时,看到却不只是国丧带来的满城素白,而是厮杀后留下的血腥与混乱的痕迹。 到处都是肆意砍杀的叛军,到处都是奔走逃命的百姓,到处都是惨烈悲戚的哭喊。 以及空气里弥漫着浓厚的血腥味,大街的青石板路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死透的尸体与艰难求生的伤者。 原本被囚禁在府中的齐王,她的皇叔。利用皇帝暴毙的动荡时机,密谋他出事时没被发觉的残余势力禁军统领马石,强闯出府后入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害了皇后和太后,企图夺取皇位。 自永宁三十三年明麟太子薨逝后,文景帝的子嗣便只余长乐公主李昭鸾这个女儿。 齐王的谋逆之举立刻引来了朝臣和宗室的激烈反对,他们仓促间推出赵王世子,试图以对抗齐王,两方陷入胶着。 李昭鸾没有停留,她看见埋在大雪与血腥下满城的缟素后,心中悲痛欲绝。她放了一只信号,看见烟火在空中成功爆开,发出绚烂的光芒。随后她举起手中的剑,声音里带着肃杀与威严,高声道:“逆贼齐王,其罪当诛,敢有阻拦者,杀之!” 她率领着亲卫一路砍杀,如同洪流般汹涌向前,以势不可挡的姿态硬生生杀出一条直通宫门的血路。 叛军虽然数量远胜于李昭鸾率领的亲卫,但面对这支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厮杀出来的北郡军精锐和早已在边疆立下赫赫战功的李昭鸾,终究难敌其凶猛攻势。 负隅顽抗的叛军被迅速瓦解,宫门被打开,李昭鸾马不停蹄地率亲卫直冲紫宸殿。 满宫的白幡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像痛苦的哀鸣声流窜在宫墙下。 当李昭鸾提着剑踏过紫宸殿宫门前最后一具叛军尸体,打开殿门时,齐王站在龙椅下,正准备坐上,猛地回头。 看清来者是谁时,眼中闪过难以置信的惊愕,道:“怎么会是你?” 他还没来得及动作,面上表情随即转为狰狞。 李昭鸾眼神如同这殿外的风雪,冰冷刺骨。她没说话,只将手中的剑精准无比地穿透了齐王的心口,鲜血喷涌而出,喷溅在龙椅的脚踏上,触目惊心。 齐王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向心口,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嘶哑地喃喃道:“你竟没死在边境。” 随后他的身体沉重地向前倒去,染红了紫宸殿内冰冷的金砖。 李昭鸾抽出剑,任由齐王的尸体倒在脚边,她走到殿外,缓缓脱下沾满血痕的盔甲,扔在一旁,里面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寝衣,她就静静地站在这里,任由凌乱的长发沾着血迹与被她身上温度化开的雪水粘在了脸颊上。 待被信号弹集结出动的龙卫军已经清理完京城内的叛军,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收尾工作,并且将大臣与宗亲们带到了紫宸殿外时。 李昭鸾的目光缓缓扫过殿前那些因惊变而呆若木鸡的宗室、朝臣,最后落在那位瑟瑟发抖的赵王世子的脸上。 “逆贼齐王已伏诛。”她的声音再次响起,“国不可一日无君。本宫乃先帝九年前密诏册立为的皇太女,诏书就在紫宸殿牌匾之下,今顺天应命,承继大统。” 她直接宣告了储君的身份,在这场血腥的镇压之后,这份宣告更像是无可辩驳的最后裁决。 围绕在赵王世子身边的几个老臣张了张嘴,看着地上齐王的尸体,又看看李昭鸾身后那些杀气未退、如山般矗立着的北郡军精锐与围堵着他们、乌泱泱一片直属于皇帝的龙卫军,终究什么都没说出口。 赵王走上前,轻声道:“陛下,节哀。” 李昭鸾没有说话,她不再看任何人,步履沉稳,踏着紫宸殿前长长的、满地猩红的玉阶,一步一步走向文景帝、皇后与太后尸身所在的宫殿。 多日的暴雪,此刻停止了。 寒风吹起她染血的寝衣,仿佛也吹散了笼罩京城的阴霾。 她又一次失去了。 这次,她失去了与她血脉相连的至亲。 她的父皇,她的母后,她的皇祖母。 她想起,上一次这样看着穿着满是血迹的寝衣走在宫道里,是九年前。 那是她第一次经历失去。 自永宁三十三年明麟皇太子薨逝至今,东宫已整整空置九年。 李昭鸾曾下令将东宫从前的布置皆维持原状,差人每日打扫。 东宫的一切仿佛被停止在那年。 自那日离开东宫后,李昭鸾再未踏入东宫半步。 而今重归旧地,推门刹那,恍如隔世。昔年笑语似被岁月吞没,唯余微风吹拂,那院中树木的绿叶随风摇曳,打开她尘封的记忆。 她循着记忆缓步行至那人的桌案边,指尖抚过桌面,拿起一本书后,她看见被埋藏在书底下的一个东西,像是往祈愿树上悬挂的木牌。 拾起细看,上面写着“昭昭如愿,长乐无忧。愿如春风过,长与君相随。”字迹瘦劲如竹,却在“昭”字处洇开一点墨。 初春阳光正好,日光透过窗户撒在李昭鸾的身上。她垂眸沉思,她又着白衣,如一尊玉像静立,亮的晃眼。 那方木牌被紧握在她掌心,纤长细密的眼睫投下一截阴影,掩盖住她的眸子,看不清她的眼神。 凝滞许久,她将木牌放回桌案才缓缓转身,带起的衣袖轻抚过它。 李昭鸾侧头看了一眼内殿那方空荡的床榻。 ***** 永宁四十二年冬,文景帝驾崩,长乐公主李昭鸾继承帝位。 李昭鸾自六岁起,就与年长她三岁的明麟皇太子在东宫一同接受太师、太傅、太保的教导,其教育规格与储君并无二致。作为储君应具备的学识与能力,她都有。 从诗词歌赋到文韬武略、天文地理,她都出类拔萃,甚至比明麟皇太子更为优秀。 在北郡几乎沦陷之际,北郡军将领裴熹雁为守城而战死后,李昭鸾亲自奔赴前线指挥作战,成功击败了对周朝威胁最大的陈国,使其成为附属国。 不过,这场战役异常惨烈,逆贼齐王遗留的祸患未被根除,导致陈国偷袭得手,周军死伤惨重。 而且裴熹雁将军还是皇后侄女,与李昭鸾从小一起长大,两人情谊深厚,她的去世让李昭鸾悲痛欲绝。 如今,李昭鸾不但已经拥有自己的追随者与势力,也深得民心。 虽然周朝此前从未有过女皇,但这次宫变导致的朝野上下动荡局面,被李昭鸾以铁血手腕肃清镇压。 因此,无人敢提出异议。 宫变造成的动荡已被平息,一切血腥皆被洗刷干净,京城内就像未曾发生过这场血流成河一般,一切回到正轨。 皇室成员与官员们身着丧服,百日之内全国停乐禁嫁娶。 皇后被追封为宁懿皇太后,原先的慈慧皇太后也被追封为太皇太后。 文景帝与她们的梓宫停灵期间,李昭鸾每日清晨、正午与黄昏必至灵前亲祭。在寒风中,她一丝不苟地完成三拜九叩大礼,献酒奠祭,哀伤恸哭。 今日的仪式结束,李昭鸾回到紫宸殿处理堆积如山的政务。 连续七日的丧仪与政务,李昭鸾还未从失去父皇的悲痛中缓过来,便已经开始夜以继日的忙碌了。 她每天都未睡足两个时辰,此刻不止头痛欲裂,这几年里才出现的心绞痛毛病也在这极度的疲惫中发作。 她独坐在御案后,一身缟素,发髻只用一对做工不够精细的白玉荷莲鸳鸯纹发簪玉簪挽住。手指按压着剧烈跳痛的太阳穴。 窗户未合严,几片冰冷的雪花趁机钻入,给烧着地龙的殿内添上了丝丝寒意。 大宫女绫罗见她脸色惨白,皱着眉,知道这是陛下的心绞痛犯了。她连忙上前,轻轻替她抚着心口,声音满是心疼地劝道:“陛下已连轴转了整整七日,不如先将奏折放一放,好歹歇息片刻?如今您不能出宫,奴婢着人安排佛光寺樊清高僧进宫一趟可好?” 说来也蹊跷,李昭鸾这心绞痛的毛病,自从明麟皇太子薨逝后便初现端倪,太医院也诊不出个所以然。后来李昭鸾在亲历几次灾祸,尤其裴熹雁将军战死之后,这病痛发作得愈发厉害、频繁。太医道,此乃心结,药石无功。 唯有李昭鸾前往佛光寺静养几日,方能缓解症状。 “不用了,也不打紧。眼下事情千头万绪需要处理,等丧仪结束,有空了再说。” 那人是不能进宫的。他四岁便被樊净高僧算出,与佛有缘,与俗世缘浅,若是待在宫里 ,只会加速耗尽他的命数。 丧仪相关参考清朝,但根据剧情需要修改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宫变 第3章 重回及笄礼 佛光寺内香火不断,善男信女来来往往,檀烟袅袅,将整座寺笼入一片朦胧的烟雾中。 禅房内,竹帘半卷,漏进几缕阳光。 素衣女子独坐在窗下,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的边缘,盏中茶汤早已凉透,外面人声鼎沸,室内静谧无声。 直至樊清高僧走入厢房,她才抬眸看去。 “你...看起来不太好。”樊清道。 “友人、亲人,我所在意之人皆为我而死,我如何安好。”李昭鸾唇角扯起一丝微不可及的苦笑。 “不止这些原因,你瞒不了我的,阿鸾。”樊清在李昭鸾对面坐下,取过李昭鸾手中那盏冷茶,倒掉一半,又从炉上提壶,兑入一半滚烫热茶,递了回去:“凉茶伤胃,趁温热喝,正好。” 李昭鸾接过茶盏,并未就饮,只是捧着,垂眸望着盏中浮叶良久不语。 樊清目光平静地看着她,等她开口。 檀香细若游丝,从香炉里蜿蜒升起。 此时若有人在旁边仔细对比两人样貌,或许会发现二人眉眼的相似之处,那双细长凤目一模一样。 许久之后,李昭鸾的目光收回,指尖无意识划过桌面,缓缓开口道:“我始终都清楚自己选择的路。我接受这条路沾满鲜血与阴谋。我明白一旦踏上这条路便不能回头。我知道若想登上顶峰,就唯有义无反顾地前行。” “只是如今,我虽如愿以偿地得到了所求,却...”李昭鸾喉间微动,声音骤然沙哑,话音断开。 她攥起拳,将指甲刺进手心,低语补上后半句:“却惊觉失去。”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李昭鸾深吸一口气,慢声道:“得,确为我所愿;失,非为我所想。” 樊清伸手托起李昭鸾的脸,让她看向自己,两双几乎一样的凤目对视着,他看见她那双眼睛里生出了血丝。 “你后悔吗?”樊清问道。 “如果你想问的是我达成所愿后不后悔,那你问错了。”李昭鸾沉声道,“我做过的事,从未后悔,也绝不后悔走到今天的位置。” “我只是,后悔留下这样多的遗憾。”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动,“若我当初要是想得更缜密些,计划得更周全些,行动得更快些。那些遗憾是不是就能少一点,甚至没有遗憾?” “你还是小时候的样子。”樊清眼中闪过了然,“从未变过,做过的事从不后悔,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 “可惜没有如果。” 因为见过,听过,也真切地感受过,所以,她不想失去。 室内再次陷入安静,李昭鸾起身拢了拢披风,留下樊清一人沉思,独自离开禅房。 樊清端起李昭鸾未动的茶盏,看着她离开的背影,一饮而尽,低喃:“机缘未断,时候到了,去吧。”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火气还混杂着雨后独有的青草香,地砖上有着零星积水。 李昭鸾提起裙裾沿着放生池的石子路缓步而行。池水泛着粼粼波光,倒映着旁边莲花台上的玉身观音像的身影,那面容因池中波澜而显得有些模糊。 她抬起头,望向这尊因庆祝她降生而被立在此处的观音像,悲悯慈祥的目光,仿佛正俯视着尘世间的一切,最后落在了她的身上。 一滴雨珠,顺着观音的手,轻轻落下。 “滴答” 恰好落在了李昭鸾眉心的朱砂痣上,又滑进她的唇间。 李昭鸾感觉自己仿佛坠入了混沌之中,无光无风,亦无气息,周遭万物皆被隔绝,一片虚空中只有她一人。 她静静站在黑暗中,只能感受到自己的呼吸。 蓦地,她感受到一缕微光。她看见了寺庙中虔诚叩拜的香客、放生池里悠然摆尾的游鱼、禅房内静坐诵经的僧人。 画面开始流转,她看见了她的前半生如走马灯般在眼前流过,继而汇成一股流水,朝着她涌来,流到了她的身上,那过往如汹涌的潮水般,将她紧紧缠绕。 她感受到了窒息,心头的绞痛再次发作。 光,倏然熄灭。 她感受到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抚过头顶。 刹那间,身体所有的疲惫与痛苦烟消云散,呼吸趋于平静。 一个悠远的声音仿佛穿透混沌朝她而来。 她听见,“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李昭鸾睁开眼,看见的是自己的脸。 她正坐在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的,是张还未完全褪去婴儿肥的脸,那是独属于她十五岁时的稚嫩模样,眉眼间还透着少女的青涩。 绫罗正在为她梳着长发,看见李昭鸾睁眼发懵的样子,笑说:“公主瞌睡醒了?今日起的早了些,一会儿及笄礼的流程还长着呢,公主再撑一撑。” 李昭鸾环顾四周,栖梧宫的寝殿里,宫人们穿梭忙碌,正为她今日的及笄礼做准备。 今日是永宁三十三年,二月十九。 这年她十五岁,此刻她正在做及笄礼前的准备。 李昭鸾回到了一切遗憾未发生的时候。 国朝安稳,纷争未起。她在父皇母后膝下承欢,皇祖母身子还硬朗,表姐熹雁还未去边关驻守。 而那个人,也还没为她死去。 李昭鸾其实也说不清自己对他究竟怀着怎样的情感。 在他活着时,他既不是她血脉相连的亲生兄长,也不是她的知心好友,更不是她喜欢的样子。 她向来喜欢的是待人赤诚,热情如朝阳,性格肆意洒脱,笑意可达眼底的那种。 而那人呢?总是安静地陪在李昭鸾身边。世人皆赞太子温文尔雅,如同高悬的明月,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可他太静了,静得有时连存在都让她忽略。 李昭鸾在后来对他的回忆中才明白,他与清风明月根本毫无关系,世人看见的都只是他的伪装。 他是个疯子,而他的卑劣,只有她知道。 但她有点喜欢上了这样的他。 李昭鸾原以为她只当他是一个影子,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直到他那样惨烈的死在她怀里。李昭鸾才意识到,他就像悄慢无声的细雨,在她未觉时就已经开始浸透到她生命的点点滴滴中。 等到她察觉时,他已经完全融入进她的生命里了,却又骤然抽身离去,独留潮湿。 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 花落本无声,就像爱意总在被察觉时才惊觉已在心底扎根。 在十年的陪伴中逐渐沉沦的,早已不止他一人。 那现在听见了吗,听见自己心底真正的声音了吗? 后来的九年里,李昭鸾独自反刍着过往,思考着对于自己,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或许她原本是没有那么喜欢他的。 只是他死的太早,早到李昭鸾还没弄清两人的感情,一切的一切还未开始,便已经结束。 他从此成了神龛里的金身塑像,她每多回忆一次,便为那些记忆镀上一层金,他在李昭鸾心中的分量也愈发沉重。 他用自己死亡给她的心撕开了一个口子。 一道永远不能愈合的伤口,从他死亡的那一刻开始,源源不断的爱流了出来。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爱不重不生娑婆,情不深不堕轮回,一切皆为因果。 及笄礼如李昭鸾记忆里的一般继续着。 她一直是父皇母后的掌上明珠,及笄礼的规格已经远远超过国朝历代公主的规格,是独一档的隆重与奢华。 栖梧宫的汉白玉台阶被铺满红毯,东殿设冠席用于李昭鸾及笄更衣,西殿设醴席饮酒礼区,中央为行礼区,殿外设乐工,奏《雅乐》贯穿全程。 香案置于殿庭正中,礼敬祖先。 李昭鸾前往东殿,里面备好了梳篦、义髻,及更衣用具。 衣架陈列着及笄礼的礼服,采衣、襦裙、曲裾深衣、大袖礼服,首饰盘覆帕置于南侧。 由宫女们为李昭鸾先穿上素色采衣,随后前往行礼区,及笄礼开始。 皇帝皇后亲临,太子及宗室亲王列席。 掌冠着为皇后,赞者为皇太后与李昭鸾表姐斐熹雁,内廷女官执礼,三品以上命妇观礼。 皇室宗亲,朝廷重臣及其命妇等严格按阶位落座。 皇帝升御座主持,赐酒醴并祝辞。 初加玉笄,更衣为简约缠枝纹襦裙,祝辞“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一拜。 二加金钗,加明黄云纹曲裾深衣,祝辞“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二拜。 三加花钗冠,着金线织锦凤凰纹的朱红大袖礼衣,祝辞“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三拜。 及笄礼成。 皇后将女儿轻轻拥入怀中,柔声轻叹:“一转眼,我的阿鸾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一旁的皇帝含笑望着相拥的母女,目光温和。 殿内金盏交错,笑语喧腾,处处洋溢着喜庆欢愉。李昭鸾静坐其间,纵然极力维持着表面的沉静,可看到父皇母后安然在旁,皇祖母与熹雁表姐刚为自己行及笄礼。心头翻涌的情绪几乎难以自抑,这是失而复得的圆满。 内侍总管刘公公来到御座旁,躬身禀道:“陛下,太子殿下方才差人来报,说身子不适,观礼后便先行告退回宫了。” 皇帝闻言,叹道:“无妨,他一向不喜在这样多的外人面前待久了。” 那人自入宫开始,便以病弱为由常年幽居东宫,纵是年节宫宴这等太子必须露面的场合,也往往只是略坐在只有高位宗室才能进入的内殿片刻,便寻个由头便匆匆离去。 李昭鸾与贵女们玩乐时,曾听见有人抱怨入宫参宴多次,竟然都没能知道太子长相。 其实在后来几年的梦里,李昭鸾也看不清他的脸了。 九年了,他离开的时间已经快赶上两人相伴的日子。 李昭鸾有些想他,刚才的及笄礼上,她看到了围在她身旁的父皇母后,还有皇祖母和表姐,唯独没有他的身影。 他本该像记忆中那样,默默守在她身旁看着她的。 不对,李昭鸾猛地想起,这一次和记忆不同,当年的太子并未提前离席,而是全程留在座位上注视着她。 他做出了和当初不同的举动,为什么? 李昭鸾向父皇母后禀明想去看望太子,随即起身离席。 她朝着东宫方向跑去,就像那年黄昏。 不同的是,这一次,东宫等待她的不再是他的死讯。 初春的风其实还带着些许寒意,她跑得极快。沉重的繁复礼服层层翻飞,满身珠翠叮当作响,花钗冠上的珠花随之摇晃,长长的耳坠一下下轻打脸颊。 推开东宫大门,李昭鸾看见那个人就立在白玉兰树下,静静看着盛开的花。 她终于又见到他了。 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 这是李昭鸾长大后,第一次这样仔细的端详他。 他身形修长,只着织银暗纹白缎素袍,用金镶玉腰封束住窄腰,墨发只用一根羊脂白玉簪轻挽。 李昭鸾想起,他还未及冠便去世,她还为见过他戴冠的模样。 那张脸带着久病的苍白,却依旧玉质天成、姿容绝色,面如皓月,眉如墨染,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本该显得多情,此刻却盛着化不开的温柔,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一颗唇下痣也因为笑意而被露出。 “不解释一下吗?”李昭鸾几步上前,几乎靠在他身前质问。 “我禀明了父皇,身体不适。况且那种场合。”他闻到她身上清浅的香气,不着痕迹地扶住她的肩膀,拉开一点距离,“你才是这场宴席的主角,我在不在场,也无关紧要。” “我问的不是这个。”李昭鸾提高声音道,“我问的是你为何要陷害齐王,别试图用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搪塞我。” 话音落下,男子如遭雷击般僵住,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也?” “我也回来了,同你一样。只有你的举动对不上记忆,我怎会察觉不到。既然我能回来,你怎么不能?”李昭鸾不再迂回,直接逼问道,“现在,我该叫你什么?皇兄?还是别的什么?你走得倒是利落,留我一人演完这出戏。这位戏子,你我相伴这么多年,你甚至连个真正的名字都没留给我。” “殿下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想让臣先回答哪个问题?”他面上仍是那副沉静的模样,仿佛什么都惊不起波澜,但眼神已经暗了下来。 “我是李昭鸾,”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呢?” 让一切,回到最开始,重新认识一次。 微风将白玉兰花瓣簌簌吹落,满地清白,东宫装饰素雅,李昭鸾一席红衣盛装是这东宫中,唯一的一抹亮色。 “木岁聿。” 岁聿云暮,一元复始。 他的新生与重生,皆在一年伊始的春天。 我第一次学写字是你教的。 一横、一竖、一撇、一捺,是学写字的基础,也是“李”上半部分的“木”。 我没有来处,也没有归处,我所皈依的的只有一个你。 我的姓、我的名都源于你,就如同我的命,也只属于你,殿下。 李昭鸾偏过头,嗤笑一声:“好,第二个问题,为什么陷害齐王?真的只是想为我完成这个局?”她眼神带着审视,“这局算不上缜密,在当时并非上策。我可不想听你讲给父皇的那些说辞,他老人家相信他教养出来的是个翩翩君子,我可知道你不是。”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殿下慧眼。木岁聿苦笑,带着一丝自嘲,“这局对臣而言,是想让殿下永远记住臣。臣的身份,既不能为您在朝堂分忧,也不能为您在沙场征战。臣能给殿下的,从始至终也只有这条命而已。”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她:“臣想,若臣能成为殿下登顶路上,最早牺牲的那个追随者。或许,在您心中,臣就与其他人不同了。” “即便将来还有无数人和臣一样为殿下赴死,终究也只是莞莞类卿,而臣只想做殿下唯一的卿。” “如今殿下看清了,”他声音更低,近乎自语,“臣并非如您平日里所见的那般是个风光霁月的君子,也非心怀社稷的纯臣。臣只是个充满私欲与贪婪的卑鄙小人,只想做殿下,最在意的那个忠臣。”他抬起眼,声音带着决绝的期盼。 “殿下,还愿意重新拾起臣这颗弃子吗?” 恰在此时,一朵玉兰花悄然飘落,停在李昭鸾的肩头。木岁聿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拂开它,指尖尚未触及,却猛地顿住,他不可置信地看向李昭鸾。 她眼中流淌着他从未见过的温柔与眷恋,看着他,就如同他过去看她时那样。 一把匕首精准迅速地插进了木岁聿的心口。 “弃子,就该离开棋局。”李昭鸾盈盈一笑,利落地拔出匕首,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溅落在地。 木岁聿看见眼前的红影变得越来越虚幻,在意识剥离前的一瞬间。 他想到,他还没来得及把藏在袖口的东西送给她,那是他亲手给她做的及笄礼。 真遗憾啊,上辈子没敢送给她,这辈子终究也来不及了。 木岁聿沉重地倒在了一片落花中,胸口的鲜血蔓延到白色的玉兰花上,留下刺目的点点猩红。 原先落在李昭鸾肩头的那朵玉兰花又被风轻轻卷起,缓缓飘落在木岁聿的心口,恰好盖住了狰狞的伤处。 又逢春日,万物伊始之时,一切才刚刚开始。 以下是引用的出处: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法华经》 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刘长卿《别严士元》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李煜《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 爱不重不生娑婆,情不深不堕轮回。——《佛语》 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郭茂倩《白石郎语》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仪礼·士昏礼》 及笄礼部分仪制规格参考了西安大明宫“唐代公主成人礼”活动,参考了宋代《宋史》记载,以及明清冠服制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重回及笄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