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月之恒》
1. 山行遇匪
传说天穹之上,有十二星辰与地面诸州国遥相呼应,世人称之为“分野”。
祈州城郊有一座高山,山势险峻,山路崎岖,山顶却开阔平坦,仰观天象,一览无余,乃是观星的绝佳去处,故名曰为“星野山”。
自陆州前往桐州,期间必要经过星野山山脚。时值仲夏五月,一队车马正沿着山脚下的山道缓缓而行,前有佩刀护卫骑马开道,中间护着一辆颇为华贵考究的马车,而车厢中坐着两名少年,衣着光鲜,看打扮应该是富家公子与他的贴身书童。
那公子容貌清俊,眉目间隐带秀气,正倚着软枕读一卷书,忽地马车一晃,骤然停住。只听车外响起一片拔刀抽剑之声,护卫厉声喝问:“什么人?!”
那书童吓了一跳,右手为公子打扇的动作也登时停下,而那公子却仍沉浸在书中精彩之处,头也不抬,只淡然道:“不必惊慌,寻常山匪,掀不起什么风浪。”
原来如今世道不太平,各地匪患丛生,因此当决定送明澜去桐州读书时,明父特意挑选了一队精锐护卫随行。他们人数虽不算多,却个个是训练有素的武士,兵刃也极精良,一路上有好几拨暗中窥伺的劫匪见他们阵势严整,都终究没敢动手。
这还是明澜此行第一次真正碰到敢于拦路的匪徒,但她自恃护卫强悍,并未将几个山野毛贼放在眼里。
岂料车外一阵激烈的刀剑碰撞声后,传来的哀嚎与求饶竟全是熟悉的声音,并无半个陌生土匪的叫嚷。明澜心头一沉,情知不妙,当即丢下书卷,低声对身旁书童嘱咐:“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你别慌张,一切有我应付。你只需稳住,千万别叫错称呼。”
她心想,土匪拦路不过求财,明家最不缺的就是银子,只要谈判得当,平安过路应该不难。可若被对方识破自己的女儿身,她便不能保证这些土匪会不会做出更糟糕的事。
书童顿时会意,虽有些紧张,仍连忙点头应道:“是,公子。”
两人说话间,车外的打斗声已然停止,不过一会儿,车帘猛地被人掀开。
明澜大吃一惊,出现在自己眼前的竟是一个颇为年轻的女人,身体看起来甚是强壮健硕,如同一堵墙般挡住了她的视线,令她完全看不清外头情形。但那女人动作快得惊人,刹那间就从马背跃至车上,活似一头矫健的豹子,右手那柄沉重大砍刀顺势架上明澜与书童的脖颈。
“别乱动。”女子咧嘴一笑,“我们不想杀人,可你若自己往刀口上撞,那就怨不得我了。”
不必她提醒,明澜也不敢妄动。她强自镇定,直视对方道:“好大胆的匪徒!可知道我是谁?我乃陆州刺史之子明涣,家父与祈州刺史周大人乃是至交好友。你们若敢伤我分毫,周大人定立即发兵将尔等剿灭殆尽,叫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陆州刺史明传瑞与祈州刺史周学文虽同朝为官,实则并无私交,连普通朋友也算不上。明澜故意扯这层关系,只不过想震慑住这群土匪,教她们不敢妄动。不料她话音刚落,四周登时爆出一阵哄笑。
有人高声嚷道:“春华姐,这小子竟拿周学文吓唬你,怕是不知道当初那姓周的跪在你跟前磕头求饶的糗事呢!”
明澜闻言心头一凛,一时难辨这群劫匪是虚张声势,还是确有其事。
祝春华见她至此境地也只是神色微变,并不似常人那般狼狈失态,反倒生出两分欣赏,朗声笑道:“你也别太担心。我们星野寨的姊妹兄弟,只劫贪官恶霸,不伤良善无辜。那周学文身为祈州父母官,却纵容窦家恶贼欺压百姓,我们才会出手教训。你说你爹与他交好,难不成也是同一路货色?”
“哼,山野土匪也会打着劫富济贫的旗号?”明澜不肯示弱,当即反唇相讥,“家父为官清正,爱民如子,你们这借口找错人了!”
“清正?那可不一定吧。陆州在本朝属中州,而本朝中州刺史的月俸不过四万文左右。明公子此番只是去读个书,随行财物却琳琅满目,连前朝字画珍宝都有不少——不知这得要令尊多少年的俸禄才置办得起啊?”这回说话的不再是祝春华,但同样是一个女声,语气更为冷峻,可惜明澜看不见说话之人的模样。
原来就在刚才明澜与祝春华说话的工夫,那边星野寨的人已经麻利地将明澜随行所带的财物全部清点完毕。明澜更为讶异,一方面是惊讶对方动作如此迅捷,另一方面则是惊讶这女人竟对本朝刺史的俸禄如此了解,显然不是普通劫匪。
又一个清亮的陌生女声响起:“云珠姐,你这可就冤枉那位明大人了。据我所知,明公子的父亲在入仕前本就是名震一方的大商人,产业遍布各地。虽说前些年为了捐官而耗去大半家财,可剩下的也够他们明家人几辈子吃喝不愁啦。”
这话句句属实,明家祖上就是商贾出身,本来从未有过仕宦之人,偏偏世代怀揣着官瘾。可惜明家人屡试不第,直到近年来朝纲越发败坏,朝廷竟公然卖官鬻爵,而明传瑞最不缺的就是银钱,自然立刻给自己捐了个官职。那时明澜尚在稚龄,如今渐渐长大,偶尔听闻这些旧事,心中难免有些难堪。不过因为明传瑞官位日高,众人忌惮权势,从不敢在她面前提及。此刻自己的身世竟被一个山匪当面揭穿,明澜顿时面红耳赤,又羞又恼,却无法反驳。
哒哒的马蹄声忽于此时在空地上响起,祝春华回头一瞥,手中大刀纹丝未动,只倏然将身子一侧,让开了视线。明澜这才看清前方的状况,一群佩刀带剑的劲装武士,当中一个少年纵马而来。
苍山绿树,红衣黑马,双目如星,英气逼人。
明澜看大多数人第一眼当然都习惯先看对方的相貌美丑,但对于这少年,她首先只能够注意到对方身上那股压不住的气场。
就像空中见鹰、林中遇虎,谁会在第一时间去品评它的眉眼五官如何?你只会被那股凛冽的气势慑住。这少年便是如此,一身锐气扑面而来,教人精神一振。
随后明澜才察觉,这少年的年纪似乎不是很大,应该与自己相仿,也就十五六岁的模样?可四周土匪对她恭敬的态度,俨然是以她为首。
转眼少年已策马来到明澜面前,出乎意料的是,她神色并不怎么严肃,反而脸上挂着几分轻松随意的笑意,将明澜上下打量一番,才继续悠悠地道:
“可是商人重利轻义,若说令尊所积攒的财富里完全没有不义之财,我也是不信的。既然如此,不如请明公子捐出一些,分给我们寨里的姊妹兄弟,还有祈州的百姓,如何?”
本来明澜今日已做好破财免灾的准备,不管对方索要多少钱财她都认了。只是她向来自尊心强,听少年直言自家钱财来路不正,心中顿时涌起一股不快,正迟疑着是否要辩驳几句,那少年却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唇角一扬,又绽开一个明朗的笑容。
“你也别恼,话说回来,你今日遇上我们,未必是件坏事。让我猜猜,你此番带着这么多人马离开陆州,是打算前往桐州的栖梧书院求学吧?路上多带盘缠是常理,可为何还带那么多不便携带的字画古玩?这些东西不像是自用,倒更像是专为打点人情准备的——是令尊让你带去送给书院师长同窗的,对么?可惜令尊这点想差了,那栖梧书院既号称当今天下第一书院,我想其中师生多半存着几分文人清骨,你这般重礼送上去,他们不一定肯收,反倒显得看轻了他们;倒还不如空手而去,以诚相见,说不定更能赢得他们的好感。”
少年说罢顿了顿,忽从怀中取出一面绣着十二星辰纹样的小旗,递给明澜:“我取了你的财物,这面旗子便送与你。你带着它,保管你们这一路畅通无阻,再无人敢为难。”
明澜微愕,略一犹豫,还是接过了这面旗子。
“放行。”少年一拉缰绳,策马让至道旁,周围的匪众也随之退开,让出一条路。
明家车夫如蒙大赦,慌忙驱车前行,一众护卫也紧随其后,不敢回头多看一眼。唯有明澜心绪难平,只觉得这伙人非同寻常,心底有个声音叫她定要记住今日种种,她忍不住从车窗探出头,朝那少年扬声道:“且慢!你……你叫什么名字?”
话一出口,她便觉不妥,若是让对方误会自己意图日后寻仇,岂不麻烦。
那少年却浑不在意,在马上如红缨枪一般挺拔:“我姓秦,双名摇光,你叫我秦摇光就好。”
待明家的马车消失在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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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在场众人继续收拾明澜留下的财物,准备往山寨里搬。四下渐渐安静下来,却听一旁茂密的树冠中忽传来一声清脆如鸟鸣的低语:“奇怪……”
“奇怪什么?”祝春华抬头朝树上瞥了一眼,“你可别又想偷懒,快下来搭把手。”
那是个瞧着比秦摇光还小上两岁的姑娘,个头不高,面容稚嫩,身形如飞鸟般轻捷地一跃而下,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一只装满珠宝的箱笼上。她盘腿坐下,托着腮嘀咕:“我昨天明明查得清楚,明传瑞是买官出身,那些正经科举上来的官员大多瞧不上他,他跟周学文除了算是同僚之外,根本没什么私交。那明涣干嘛非说他爹和周学文是至交好友啊?”
荆秋野是星野寨中专门负责打探情报消息的耳目,每一个过往星野山的有钱人家的家世来历都瞒不过她。
这回她却有些拿不准了,难道自己真探错了消息?
“别多想。”秦摇光回头冲她笑了笑,“咱们小秋野的调查什么时候出过错?”
“我也这样觉得!”荆秋野扬起脸,眼中自信满满,却仍带一丝困惑,“可是……”
“如果我是她,在那种情况下,也会搬出本地最大的官来吓唬人。”秦摇光含笑说道,“临危不乱,还能有此急智,倒是个人物。”
听到这句话,旁边不远处一个正低头记账的年轻女人抬起头,仔细观察了一下秦摇光的神色,试探着问道:“看来少当家很欣赏他?可就为这点欣赏,您便将星辰旗给了出去……值得吗?”
那女人的年纪看起来比秦摇光和祝春华、荆秋野都要稍长一些,约莫有十八九岁左右,身段更为细挑,相貌气质都显出几分精明干练。
正如秦摇光方才所言,明澜带上那面绘有十二星辰的旗子,沿途绿林同道都会看在星野寨的面子上放行。
可是面子,终究是要用人情去换的。
秦摇光不答反问:“秋野,你昨儿不是查过了吗,那位明家公子是打算到哪家书院读书?”
荆秋野立刻答道:“是桐州的栖梧书院。”
秦摇光笑道:“我听云珠姐提过,那栖梧书院虽非朝廷官府所办,却是本朝最顶尖的书院,收学生的门槛极高。若通不过山长和夫子的考核,任凭你有家财万贯也进不去的。”
纪云珠点头附和:“正是,前些年窦家庄几位公子一心想进栖梧书院读书,请名师补了好几年的课,还是始终没能达到书院的要求。”
“所以啊,明涣既能进得了栖梧书院,必定是有真才实学的。”秦摇光微微一笑道,“这样的读书人,咱们何必往死里得罪?如今顺手卖个人情给他,说不定将来有用呢。”
祝春华哼了一声,不服气地道:“读书人能顶什么用?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整天就会之乎者也,写几个字罢了。”
秦摇光摇摇头,脸上仍带着笑,语气却认真了两分:“读书人没用,但有真才实学的读书人,我倒觉得是很有用的。”
说到此处,她随手展开一幅刚才缴获的字画,虽看不大懂其中笔法意境,眼中却不禁掠过一丝向往:“那栖梧书院名声那么响,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要不是离咱们这儿有些远,我真想去亲眼瞧瞧。”
荆秋野眼珠一转,笑嘻嘻地插嘴:“刚才不还说栖梧书院门槛极高吗?老大你就算去了,怕是也考不进去吧?”
秦摇光是农家女出身,若非当初活不下去了,被迫与父亲以及乡亲们上山落草,如今日子宽裕了些,是没有机会读书识字的。
因此她伸手轻弹了一下荆秋野的鼻子,笑骂了一句:“小鬼头,就你爱挖苦我。”不过倒没反驳此言,只继续道:“正因我们都没读过多少书,才更该敬重那些真有学问的人。”
纪云珠笑着接话道:“要我说,少当家读书时日虽不长,如今的学识已比以前我们窦家庄的那几位公子强多了。”
“就那几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蠢货?”祝春华笑声爽朗,还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云珠姐,你拿他们和我们老大比,倒也太看得起他们了。”
众人说说笑笑间,已收拾停当,带着此次所得的财物一路回山去了。
2. 落草往事
直到马车驶入祈州内城的繁华街道,明澜悬了一路的心才总算是落下来,旋即吩咐护卫持着她的拜帖前往州府衙门,求见祈州刺史周学文。
明澜的父亲与周学文虽然并无私交,但毕竟同朝为官,周学文既知明传瑞的公子途经自己辖地,自然是要尽地主之谊,见面招待一番的。
而当晚宴席间,周学文听闻明涣此次出行是要前往栖梧书院求学,态度立刻变得更加热络。酒过三巡,明澜试探着提起星野山的那伙土匪,周学文顿时神色微变,言语间支吾其词,只说自己身为地方官事务繁杂,诸多公务尚待处置,剿匪一事须从长计议。
见他这般反应,明澜便知今早那伙土匪竟然真的所言不假,这位刺史大人必定是在那伙土匪那里吃过亏。宴罢,她婉拒了周学文的留宿安排,径直前往驿站下榻,随后又命下人外出打探星野寨的底细。
尽管已被劫去大半银钱珍宝,但好在秦摇光还是给明澜留下了一小部分盘缠。有钱好办事,明家仆役拿着赏钱在外四处打听,很快就从不同的百姓口中拼凑出了星野寨的来历。
“小的在外头打听,都说那是两年前的事了。那时焦雷造反军刚被镇压,圣人心中欢喜,大搞庆贺,又把先前修到一半的鸣春苑重新给建了起来。为此朝廷下令各州各县,每户人家都要按数捕捉禽鸟上交官府,再由官府统一送往京城。”
此事明澜略有耳闻,当今天子谢旸有个出了名的嗜好,便是极爱禽鸟。不论品类,只要是长翅膀能飞的,他都喜欢得紧。身边近臣为讨他欢心,便提议修建一座专门观鸟的园子,要将天下所有种类的禽鸟都搜罗其中,供天子赏玩,取名为“鸣春苑”。谁知那园子才修一半,焦雷农民军就在大洪山揭竿而起,闹出了近年来声势最浩大、影响最深远的叛乱。朝廷好不容易将其镇压,圣人自觉天佑大崇,龙心大悦,遂下令重启鸣春苑的工程。
园子易建,天下的鸟儿却难凑。于是朝廷颁下旨意,凡大崇百姓,每户必须按额上交禽鸟,美其名曰“禽鸟税”。
“那星野寨的头领姓秦,似乎叫做什么秦有田?”明家仆役继续禀报,“他本是祈州乐合县的农户,祖祖辈辈都靠种地为生,虽穷,倒也勉勉强强能够活得下去。谁知朝廷突然征什么禽鸟税,可把他给愁坏了。”
明澜打断道:“据我所知,当年朝廷要每户上交的禽鸟数量似乎并不算太多?难道很难捕获吗?”
“这……回公子的话,当年圣人要的是天下所有品种的禽鸟,倘若每户交的都是些常见的麻雀燕子,官府那里肯定是交不了差的。”那仆役尬笑了一下道,“况且……朝廷要的是活鸟,这可比打死还要难上数倍。”
明澜自幼锦衣玉食,诸事皆由下人代劳打理,未曾想到这一层,闻言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不过那秦有田有个极要好的朋友,姓荆名石,是个猎户,他让秦有田不必忧心,答应帮秦家一并捕齐贡鸟。据说那荆石确实是当地最有本事的猎人,在深山老林里转了多日,终于寻到几只极为漂亮、连他也不认得的稀罕鸟儿。他想方设法将那几只鸟完好无损地捉住,一只未伤,装进笼中,欢欢喜喜提着下山,岂料半路竟遇上了窦家庄的人——”
“窦家庄?”明澜眼眸微动,立即想起之前遭遇那伙星野寨土匪时,其中一人曾说过的话:“那周学文身为祈州父母官,却纵容窦家恶贼欺压百姓。”于是她当即追问:“那窦家庄又是什么来头?”
“回公子,据本地的百姓说,那窦家庄原先本是祈州地界上最大、最阔气的地主。只是他们虽有钱,却为富不仁,平日里没少干欺男霸女的勾当,跟咱们老爷那样慈悲为怀、乐善好施的大善人,是万万比不得的。”仆役答话时还不忘顺带奉承一句,讨自家公子欢心,“那日窦家庄的人见荆石笼中的鸟儿生得罕见,顿时就起了贪念,硬说这山是窦家的地盘,鸟自然也是窦家的鸟,还假惺惺地说什么‘老爷心善,不追究你偷猎之罪,鸟留下,人滚吧’。荆石气不过,与他们争辩,反而被对方毒打了一顿。”
其实如果在平时,荆石或许也就忍了,毕竟他们受窦家庄的欺压不是一天两天,不忍又能如何?但这回不同,若交不出珍稀禽鸟,官府那关过不去,一样要受重罚。荆石一时激愤,才上前理论,然而窦家庄这等豪强大户,养着不少部曲打手,荆石虽有些武力,终究双拳难敌四手。
“他受了伤,再想捕鸟便是难上加难。他的好兄弟秦有田得知此事,或许是气愤窦家庄的狠毒,又或许是忧心自己也交不上鸟、难逃官罚,一气之下,就带着当地乡亲们打上了窦家庄,没曾想竟还真让他们给打了下来。”
“当地的乡亲?”明澜又问道,“这些人,也都是因为交不上禽鸟税才跟着秦有田动手的吗?”
仆役犹豫片刻,才低声回道:“听祈州的百姓说,那两年祈州本就遭了灾,收成很不好,家家户户的日子都很艰难。朝廷禽鸟税的命令一下来,更是雪上加霜……所以秦有田登高一呼,那些活不下去的穷苦人家,就都……”
按理说明家富贵显赫,府中有头有脸的下人,日子过得比寻常百姓还要体面,在外也颇有几分威风。只是此次明澜冒用双生兄长明涣的身份前往桐州读书,事关重大,明传瑞为防走漏风声,除明澜的贴身丫鬟外,其余随行仆役皆选自府中最低等、从未见过明涣与明澜面孔的下人。而这些底层仆役平时生活也颇为辛苦,他自然懂得那些穷苦百姓的艰难,言语中便不乏几分同情。
明澜点点头,继续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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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后来这群人就都上星野山落草为寇了?”
“据说那群人打进窦家庄后,将庄子里的财物和粮食还包括窦家为上供而搜罗的禽鸟尽数收缴,本打算每户人家分上一些,然后就各回各家。不料秦有田有个女儿,名字小的没打听出来,当时才十三岁,她站出来劝阻众人,说那窦家庄庄主与祈州刺史周学文交情匪浅,若此时大家散了回家,周学文定会派官差逐个抓捕,秋后算账。她劝众人万万不可分散,不如取了窦家庄的兵器,趁势一鼓作气,直捣州府衙门,开官仓放粮,让四里八乡的百姓都能吃上一顿饱饭。
“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就这么一普通百姓,竟真做成了这件大事。而如此一来,许多原本因为心有顾忌而不敢参与攻打窦家庄行动的乡民,见开了粮仓,也纷纷加入,最后跟着秦有田与秦家女儿浩浩荡荡上了星野山,落草为寇。至今已有两年时间,那星野寨声势愈壮,周刺史曾几度派兵围剿,都未能取胜,后来就不再轻易动手。好在这伙人平日只劫财物,一般情况下并不伤人性命。”
这般看来,先前在星野山山脚遇到的那少年秦摇光,就是这故事里的秦家女儿了。
尽管明澜与她只有极短暂的接触,却已感觉到她绝非等闲之辈,如今听闻了她落草的缘由,更是心生同情,先前被劫去钱财的那点不快也随之消散。她垂下眼眸,不由喃喃道:“周大人虽为一州父母官,可祈州真正的兵权,实则握在宜西观察使兼演州刺史朱骏手中。尽管祈州也属宜西辖地,但与演州大概有个几日路程,朱大人不愿损耗自身实力来此剿匪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如果星野寨不发展还好,一旦再继续壮大下去,迟早会引起朱大人的警觉,到那时星野寨的处境就危险了。”
那明家仆役不知道自家公子这番话是什么意思,没想好如何回答,因此不敢贸然出声。
明澜只是低声自语,本来也不要谁的回答,旋即心下暗暗思忖:但愿朝廷将来能招安他们,毕竟这群人确有本事,落草也是被逼无奈,若能够有势力收编他们,使其为国效力,方是上策。
至于这群土匪打败朝廷的可能,明澜压根没有想过。
明澜自幼也看过不少史书,懂得“自古未有不亡之国”的道理,如今大崇朝政日益昏暗,四方乱象迭起,或许真到了气数将尽的时候。然而史书里所载历代王朝末年,虽大多首先是由农民揭竿起义,却往往起势迅猛,败亡亦速。最终能够建立新朝、登临九五至尊之位的,还从未有过纯粹的布衣农民。
正如前几年的焦雷起义军,声势何等浩大,吓得天子差一点又要效仿先祖弃长安而逃,结果还不是难逃覆灭。
而说起焦雷军的覆灭,倒与此次明澜将要前往求学的栖梧书院的其中一位学子,颇有关系。
3. 奇谋破敌
嘉平三年三月,邱州农家子焦雷在大洪山聚众数千人揭竿而起,只不过短短四年时间,竟已拥兵十万,直逼长安城下。
消息传来,不止天子谢旸惊惶欲逃,满朝文武也都日夜难安。尤其是身为天子禁卫军的龙扬军,职责本来就是护卫京师与宫城的平安,如今叛军压境,当然到了他们为君主效力的时候。
然而由于龙扬军地位特殊,军中多是权贵子弟,早已腐化不堪,个个贪生怕死,谁也不愿意与势头正盛的焦雷军正面交锋。不知是谁先想出的缺德主意,竟从城中寻来一个好几日都没吃饱饭的濒死乞丐,让他饱餐一顿,又许以银钱,让他冒名顶替自己入营应卯。
倘若只是个别人如此行事,尚可严惩以儆效尤,偏偏龙扬军中过半兵卒竟都纷纷效仿了这李代桃僵之计,法不责众,加之这些兵士大都出身不凡,上头也难以处置。龙扬军新任大将军屈守诚本是临时推出来顶缺的,他虽非什么一流名将,但家学渊源,倒也颇通兵事,朝廷对他击退叛军本来还是抱有一点希望的,可眼下军中过半都是乞丐冒充,这仗还如何打得?屈守诚忧心如焚,只觉得前路茫然。
那屈守诚有个外甥女,名叫段琢,是他同胞亲妹的女儿,因为他妹妹与妹夫双双早逝,他怜惜外甥女孤苦无依,便将段琢接到自己家里抚养照顾。得知舅舅的忧虑后,段琢反而认为这是一个转机,向屈守诚分析道:原先龙扬军里多是骄奢淫逸的权贵子弟,仗着出身不服管束,如今这些顶替来的乞丐,再怎么说也肯定比那些纨绔听话,何况他们穷困潦倒,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只要能以厚赏相激,不难驱使他们拼死作战。
屈守诚听罢豁然开朗,更觉自己这外甥女见识不凡。值此用人之际,他破例让段琢入龙扬军参谋军事,虽无正式官职,但在他的授意下段琢也执掌部分兵权,协助练兵备战。
屈守诚与段琢都是有真本事的人,如果能给他们足够多的时间,他们是确确实实有能力将这群乌合之众练成可用之兵。奈何焦雷大军压境,势如风火,又岂会留给他们从容整军的时间?
故而段琢所言虽在理,实际操作起来还是不太容易。
或许是大崇气数暂时未尽,正当危急之时,桐州栖梧书院的一群学子赴京应试,途中非常巧合的撞上了这场兵灾。
那栖梧书院非是朝廷官办,但因为历任山长皆是当世公认的大儒,门下学子日后也多有杰出成就,其声望日隆,是大崇无数文人士大夫心中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书院。
时任山长温伯晏,更是当今文坛共尊的宗师领袖。他门下有一名学生,姓宋名璇,表字玉衡,天资卓绝,素有神童之名,年仅十岁便通过书院严考,深得温伯晏青睐,常言“能传我衣钵者,唯宋璇耳”。
宋璇才学早成,远超同侪,温伯晏曾数次劝他尽早科举,他却总是婉拒:“学生尚幼,纵侥幸得中,亦缺为官理政之经验,愿待年长再议。”温伯晏心下纳罕不解:自己这学生平日心气极高,为何独独在科举一事上如此谦退?况且为官理政的经验,终究需要在任上积累,空等何来?
不过温伯晏素来开明,对此并不强求,只在宋璇十六岁那年对他道:“你暂时不愿应试也罢,但明年正月长安省试,你有好几位同窗欲往京城赴考,你年纪虽比他们小些,入学时间却不比他们短,不如带他们同行,一路也好增些见闻。”
彼时正是嘉平七年,也就是焦雷大军逼近长安的那一年。
当年十月众人从桐州出发,十一月在途中听闻叛军即将兵临长安城下的消息,同行的几位学子都慌了神,纷纷讨论朝廷能否抵挡得住、科考是否还要继续。宋璇沉思片刻,正色道:“我辈读书,所求无非是上报国家、下安黎庶。那焦雷军初起时尚以‘替天行道’自诩,现如今声势壮大,却渐失本心,据说所过之处烧杀掳掠,与盗寇无异。若长安城破,百姓必遭涂炭。我等既读圣贤书,岂能坐视不理?”
说完他随即做出一个惊人决定,要亲赴焦雷军大营,设法破敌。
同窗们闻言大惊,纷纷劝阻,说一人之力怎么能够赢得过千军万马,你这去了岂不就是送死?但宋璇性子执拗,心意已决,别人是无论如何都劝不动他的。
然而宋璇并非迂腐之人,到达敌营,反而声称是仰慕陛下威名,前来投效。此时焦雷刚自封帝号不久,听说来者是栖梧书院的学子,不由心动,若能得到天下第一书院的归附,何愁文人学士不望风来归?于是他将宋璇奉为上宾,礼遇有加。只是宋璇初来乍到,他对他当然还不够信任,暂时未给他任何权力。宋璇也不在意,只短短半日的观察,他已敏锐地察觉到焦雷与其军中二号人物马荣之间,似乎存在着些许矛盾。
这点矛盾看似细微,却足以撬动全局,宋璇遂在其中不动声色地添薪加柴,很快使二人的嫌隙越来越深。发现马荣心生动摇之后,宋璇又顺势点拨,点破他们面临的另一重危局:其实现如今大崇朝真正的精锐之师,是掌握在各地节度使的手中,这些节度使各怀鬼胎,不愿为了朝廷而损耗自身实力;可一旦“大康”真取代了大崇,自然便成了众矢之的,届时各地强藩必定会对你们群起而攻之。
马荣此前并未想到这一层,闻言不禁心生担忧,加之他与焦雷的关系现在已生裂痕,即使他们真能成事,也难保日后自己不被焦雷卸磨杀驴。思前想后,他终是决定暗中归附朝廷,谋个官职自保。宋璇见时机成熟,就悄悄让同窗们联系了屈守诚,在这一番里应外合之下,屈守诚与段琢便率领龙扬军一举将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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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大军击溃。
朝廷的心腹大患终于除去,天子谢旸龙心大悦,不仅对屈守诚大加封赏,更破例给段琢授了个龙扬军兵马使的职,使她成为现今大崇朝廷唯一的女将。
而除屈守诚和段琢之外,另一位立下奇功的宋璇本也可以免试授官,他却仍如当年对恩师所言的那般,以“年少学浅,愿再历练数年,以期将来更好地报效朝廷”为由,婉拒恩赏,旋即重返桐州读书。
此事传开,宋璇名声愈盛,天资聪颖的神童,文坛盟主温伯晏的得意门生,救国于危难的忠勇之士,更兼不慕荣利、颇有古贤人遗风——种种光环交织在一起,连许多压根未曾见过宋璇面的读书人也都对他心生景仰。
这其中就包括明家的明澜,她仰慕宋璇已有三年,心向温伯晏更是长达十载,如今即将成为温伯晏的学生、宋璇的师妹,心情自是相当激动。
这一路快马加鞭,有了秦翊所赠的那面星辰旗,沿途也确实再无任何匪徒敢骚扰明澜的车队。又过一段时间,明澜在这年六月初很顺利地到达了桐州。
桐州有一山,名曰桐山,那栖梧书院便坐落于此。此山山势平缓,并不险峻,沿途草木葱茏,流水潺潺,景致甚是清幽宜人。
各地学子想要报考栖梧书院的流程,是须得先将自己平日所作文章整理成集,寄往书院审阅,经山长与诸位先生评定通过,再给你发回专函,你方可持信前来入学。而为防止有人代笔舞弊,入院后山长还将亲自面见学子,以闲谈方式试探你的学问深浅,是真是伪,几番对谈间便无所遁形。可惜近来这段时日山长温伯晏身体不佳,卧病在床,因此与明澜这第一面,便由他最为倚重的学生宋璇代劳。
从前明澜就专门打听过一些关于宋璇的传闻,都说此人天资过人,个性是带着几分骄傲的,待人处事颇为严格。因此在她的想象中,宋璇该是那种眉目鲜明、气质外露的模样。然而真见了面,与她想象中的大不相同——眼前的青年眉目清淡,如同用水墨浅浅勾勒出来的一般,一身风流蕴藉的气度倒像是从古画中走出的隐士。
不仅如此,宋璇说话也是柔和轻缓,甚至竟更像是女子的声音。明澜还想传闻有误,这位宋师兄看起来明明温文尔雅,哪里严厉了?岂料当宋璇开始考校明澜学问的时候,他声调依然平和,言辞却骤然锐利起来,所问皆切中要害,毫不容情,让明澜瞬间绷紧了心神。好在她是有真才实学,一番对答下来,总算有惊无险地过了关。
终于正式成为栖梧书院的学生,明澜心中欢喜,叉手行礼道:“多谢宋师兄。”
“你是凭自己学问进来的,何必谢人?”宋璇这才微微一笑,笑意也如眉眼般清淡,“你我既已为同窗,不必如此客气,你唤我玉衡便好。”
4. 有教无类
随后,宋璇领着明澜在书院里边走边看,熟悉各处环境,也顺道认了认人。经过一座小亭时,瞧见几位妇人正坐在里面,手捧书册讨论着什么,她们见到宋璇,纷纷起身极热情地与宋璇打招呼。
明澜大感讶异:“她们也是书院的学子吗?”
从来没听说过栖梧书院会收女学生啊?如果真有这样的好事,自己又何必女扮男装、冒用兄长的身份来此读书?
宋璇解释道:“那几位都是书院后厨的厨娘。古圣先贤常说‘有教无类’,因此前些年我向先生提议,让书院的帮工也能随时去藏书阁借书看书。自她们识了字,便常聚在一起探讨学问。”
说到这里,她略顿了一顿,意味深长地看了明澜一眼,才继续道:“其实早些年我还曾向先生建议,可以单独开一间学堂招收女学生。不过你也知道,这些年世道不太平,女子出门比男子更危险百倍。即使我们有心,各地世家大族也不会放心让自家女儿冒险远行。”
明澜听罢,对宋璇的仰慕又加深了一层,轻叹道:“世道一乱,什么事都难成。只盼有朝一日,天下能回到从前的清平盛世。”
其实自明澜出生起,大崇各地便已动荡不安。她口中的“清平盛世”并非她所亲身经历,而都是她从书里读到的旧时风光。
“世道的太平需要有人去努力。我辈读书求学,为的就是掌握经世致用的学问,将来为国效力,为百姓做些实事。”宋璇说到这里竟突然停下,清澈如水的目光直视明澜,“你呢?你读书是为了什么?”
明澜闻言一怔,这问题还真把她给问住了。“学而优则仕”大概是天下所有读书人共同的志向,她却不一样,冒用兄长的身份来这栖梧书院对她而言已经颇为冒险,但如果被发现,最多受一顿训斥被逐出书院;可若是顶着这个身份去参加科举、入朝为官,一旦败露,便是欺君大罪,那是要受刑律惩处的。就算她足够小心谨慎,能做到一辈子不被人识破,那她的兄长又该怎么办呢?难道要让哥哥永远躲在家里不见天日吗?
那凭什么我将来就得困守内宅,不得而出?想到兄长之时明澜心底蓦地一闪而过这个念头,原本因为父亲准许她外出求学而欢喜雀跃许久的心情,由于宋璇这一问而骤然消散,甚至变得有些难过。
没奈何,她只能支吾道:“我……自然也希望能像玉衡兄一般,学成经世之学,报效家国。”
宋璇不知为何并未就此打住,反而追问道:“你觉得你自己能做到吗?”
这个时候干干脆脆答一声“能”,或许是最妥当的应对方式。然而这会儿明澜心里正失落呢,实在无力再强作姿态,低声道:“我……我希望我能……”
“我也希望。”宋璇的声音还是轻轻的,在明澜心里荡开一层涟漪,“我希望你能更坚定一些。”
明澜又愣住了,她莫名觉得宋璇的话好像是在诱导她什么。
是自己的错觉么?她不由也多看了宋璇一阵,忽然转移话题问道:“倘若真有天下太平的那一日,玉衡兄可还会建议山长,在书院中开设一间专门招收女学生的学堂?”
“天下大势本就是分分合合,盛极必衰,衰极则治,太平的那一天自然终究是会来的。”宋璇的语气十分笃定,但略作停顿之后,那轻缓的声音里透出一丝若有若无的感慨,“其实如今的名门闺秀,幼时也大多读书习字,学些琴棋书画。等真的到了太平年月,书院愿开女学,我想有不少世家大族是会乐意送女儿来求学,给自家赚些名望的。只不过她们读了书倒是不可能像她们族中兄弟那般去科举入仕,这也无妨,多多读书,明白了道理总是好事。人心是要慢慢变的,世道也是要慢慢变的。最可怕的是不读书、不明理,人只能够浑浑噩噩地活着,人心不变,世道就难以改变。”
他语锋轻轻一转:“只是……古圣先贤虽倡导‘有教无类’,可即使在太平盛世,能够读书的女子也全都是非富即贵的名门大族出身,平民百姓家的女儿仍难有识字的机会。而这世间最多的,恰恰是寻常百姓,她们的心不变,又如何变这世道?因此如何让平民之女也拥有读书的权力,才是更重要的事。”
这番话不仅说得长,更说得深,明澜从前虽也想过女人为何不能外出到正经书院学堂求学之类的问题,却从未思及这般层面。不过此时此刻明澜更疑惑的是,宋璇到底为何要和自己说这么深的话?她和宋璇认识也就短短半日时间而已,名义上是同窗的关系,实则暂时还算不上朋友,交浅言深可不是什么好习惯,以宋玉衡的聪慧,难道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而宋璇说完这段话,终于不再追问明澜什么,只继续引着她向前走去,一路介绍书院各处景致。待到书院内部大致走遍,宋璇正要带明澜前往斋舍,却在途中迎面遇见一位年轻女子。
“玉衡!”那女子看起来颇为明媚的模样,一见宋璇便小跑着迎上来,衣袖随风扬起,“原来你在这儿啊,我可算找到你了。”
“你来得正好。”宋璇侧身引见,“这位是书院新入学的学子,姓明名涣,表字约之。”又向明澜道,“这位是我们温山长的千金。”
那姑娘朝明澜点头一笑,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绍:“我叫温简,字允墨,你便直接唤我允墨吧。”
这是一个和她明媚外表不甚相符的名字。
温家子嗣单薄,温伯晏膝下就这么一个独生女儿,据说是这一带颇有名气的才女,明澜对此略有耳闻。她原想着对方既出身书香门第,又取了个如此有书卷气的名字,还以为对方该是那种文静端庄的气质,不料又一次猜错。
三人稍作寒暄过后,温简再次看向宋璇:“你这会儿可还有事?我有要紧话同你说。”
明澜见状连忙请两位自便,说斋舍已近,她自己过去便可。
宋璇沉吟片刻道:“你初来书院,对住处可有什么要求?”
明澜是女扮男装,自然不能与男子同住。所以在来时的路上她便已经思考好了说辞,就说自己自幼体弱多病,白天还好,一旦入夜就常发咳嗽,恐会扰人清梦,故而请求独居一室。
但想起方才宋璇言语间那若有似无的引导,她忽然改变了主意,不提缘由,只直接问道:“可否给我一间单独的卧房?”
宋璇完全不奇怪不意外,颔首道:“好,你随我来。”
明澜道:“玉衡兄不问我原因吗?”
宋璇含笑看着她:“如果我知道原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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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令明澜在这一瞬间寒毛倒竖。她终于可以确定,宋璇原来早就知道了,宋璇一定早就知道了自己的女儿身份!
可是为什么他在知晓之后反而会……
宋璇却没有给她太多惊讶的时间,示意她跟上自己,不一会儿将她带到斋舍院中。此时尚未到傍晚,各处房间大多空着没什么人,宋璇先将明澜介绍给了舍监,特意说明明澜体弱,夜眠多咳,恐扰他人清梦,请安排独居。随后他又嘱咐了明澜几句,方转身离去。
离开斋舍院子,一条林荫小道甚是安静,宋璇这时才在路上向温简道:“好了,你有什么要紧话同我说,现在说吧。”
温简先往左右看了看,确认四周都无人,遂小声道:“我爹爹想让我与你成婚。”
宋璇神色微微变了变,脚步停下来。
“其实我爹爹早就将你当做东床快婿了,只不过我从前还小,他也舍不得我那么小年纪出嫁。”温简解释道,“今年我已满十六岁了,他就想早些把我和你的婚事给定下来。”
宋璇沉吟道:“我去和先生谈谈。”
“那倒也不必。”温简忽然一笑,“我反而觉得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好事?”
“对啊,反正我也不想真正嫁人,嫁个不知底细的陌生男人,往后怕是处处受制,许多我想做的事估计都做不成了。但若与你成婚,你定不会约束我的自由,我还能替你打个掩护,这岂不是两全其美?”
“你不想嫁人那就不嫁,此事虽不容易,总有办法可想。我是不会限制你的自由,但你嫁为人妇以后这个身份本就是一种束缚,这与你的夫婿是什么样的人无关。你为了帮我而这样做……这对你不公平。”
“别的办法自然有,可肯定都很难啊,无论是对你还是对我。”温简显然不在意什么公不公平,“你今年已经十九了吧,若一直不娶妻,以后不知会引来多少猜疑,又有多少人要为你牵线做媒。你我互相帮忙掩护,依我看这才是最省心的法子。”
“是,这确实是最简单的法子,是一条捷径。只不过……”宋璇轻声道,“我这个人从来不喜欢妥协,不想妥协。”
温简听她语气便知她心意已决,道:“好吧,那你打算如何?”
宋璇依然是那句话:“我去与先生谈谈。”
温伯晏近来身体欠安,刚服过药,正坐在窗边翻阅诗集陶冶情操。听闻爱徒前来探望,他面露喜色,忙放下书册命人请宋璇进来。宋璇行礼问安,先关心了老师的身体状况,又回禀了明涣的入学安排,最后才转入正题:
“此次之外,学生今日前来,其实还有一件事要向先生坦白。”
“坦白?”温伯晏奇道,“此言何意啊?”
本来按照温简的猜想,宋璇所谓的“谈谈”无非就是向父亲表明“我与允墨只有兄妹之谊”云云。然而温简是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温伯晏更是猝不及防,宋璇竟会用如此云淡风轻的态度道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请先生恕罪,学生隐瞒先生已久,实则学生并非男子,而是女儿之身。”
“……”
温伯晏脸上表情凝固,脑子登时一片空白。
5. 自陈本末
温伯晏素来是处变不惊的性子,但他这几十年修来的镇定却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他第一反应是宋璇在同自己玩笑,可又明白自己这学生绝不是无端戏言之人。
莫非是自己病得糊涂,给听岔了?他抬手揉了揉额角,声音有些发沉:“你……你再说一遍。”
宋璇这一次说得缓慢而郑重,从自己的出生开始讲起。
宋璇的父亲宋维,本是隽州清泉县一个颇有名气的读书人,可惜屡试不第,终其一生也未能中举,只能靠替人写书信文章勉强维生。到后来他也终于断了自己科举的念头,把希望寄托在后人身上。谁知天不遂人愿,隽州接连两年遭遇旱灾蝗灾,百姓日子艰难,他的儿子竟患病夭折,令他悲痛欲绝。
而又过两年,宋维的妻子褚淑明再次有孕,宋维日夜盼望再得个儿子,不料就在妻子生产前夕,他却一病不起,卧床难动。不久后褚淑明生下一个女儿,想到郎中叮嘱丈夫的病最忌情绪波动,她只怕女儿的消息会让丈夫病情加重、性命不保,只好谎称自己生的是个男孩。接生的产婆与她交好,也帮着她一起瞒了下来。
因为宋维当时病得沉重,生怕把病气过给孩子,一直没敢抱近细看,这桩秘密竟真的瞒过了他。他以为自己终于又有了个传承香火的儿子,满心欢喜,而由于这孩子出生在夜晚,当时满天星斗之中,他抬头却一眼望见一颗玉衡星格外明亮,便以古书里的“在璇玑玉衡,以齐七政”为出处,为此子取名宋璇,字玉衡。
褚淑明本打算等到丈夫病情稍缓,再慢慢道出实情。结果哪知宋维的病虽未立即要了他性命,却也始终没能痊愈,如此拖到宋璇三岁那年,终究还是撒手人寰。此时清泉县里家家户户都知道宋家有个“儿子”,褚淑明再难开口澄清,宋璇只得继续以男儿身长大。
不过这般身份有个好处,便是让宋璇从小得以认字读书,进正经学堂求学。她天资聪颖,才智之高令学堂先生都惊叹不已,常自谦道:“此子才学,已非我所能教。”遂建议她去隽州邻境的桐州栖梧书院深造,还特意帮她将她平日所作文章整理成集,寄往书院。
就这样,宋璇十岁便考入了天下第一的栖梧书院,“神童”之名不胫而走,传遍大江南北。
温伯晏听完她的叙述,心中仍是波澜起伏,不能平静。他既惊讶于宋璇竟能将身份隐瞒得如此周密,多年来几乎不露破绽;更震惊于自己最为器重的学生,竟然是个女人。是啊,他一直认为宋璇前途不可限量,将来必是能在青史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人物。
可是这样的人才,竟然是个女人。
温伯晏久久无言,沉默良久,才突然问道:“从前我劝你参加科举,你总是以年岁尚轻推辞。其实你不愿赴试不是因为你的年纪,而是因为……你的身份不便吧?”
科举考场规矩森严,为防舞弊,每个考生入场前都必须经过严格搜身。
宋璇颔首道:“这确是原因之一。”
温伯晏又追问道:“那三年前圣人欲破格免试授你官职,为何你也推辞不受?”
宋璇不假思索道:“先生以为,如今的大崇朝堂,还能有忠良之士的容身之处吗?”
若在往日,温伯晏定要勉励她越是朝局昏暗,越是需要忠良之士力挽狂澜,你这一身才学岂可辜负?此刻他几乎也要这般说教,却忽然想起宋璇的女儿身,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不过尽管震惊,尽管也有被多年欺瞒的气恼,但温伯晏终究是太喜爱这个学生了。这孩子才学出众,品性端正,而且多年来与他师生情谊深厚,他早已将她当成半个儿子看待。即使现在知晓真相,他仍盼着她今后能够平安顺遂,就是觉得太过可惜。
这样的一身惊世才学,难道真要因为朝堂的昏暗而浪费?难道……难道真要因为她的女子身份而浪费?
温伯晏思绪纷乱,又揉了揉额角,宋璇见状不由再次流露出对老师身体的关心。
温伯晏霍地抬眼,直直看向她:“你今日突然向我坦白,莫非是因为简儿?”
时间太过巧合,他才刚与温简商议她与宋璇的婚事不久,宋璇便前来吐露真相。倘若宋璇果真是因为不愿耽误温简才不惜暴露身份,那这份心意反而让温伯晏对她更加怜惜,不忍责备分毫。
岂料宋璇却摇了摇头,坦然道:“不全是。”
“不全是?”温伯晏不解,“那还有什么缘由?”
时近黄昏,暮色渐沉,宋璇静默片刻,任由窗外的夕晖映在她素净的脸上,为那浅淡的眉目添了几分重彩,但她还是将心底的所有不甘与愤懑全部悄然藏起,只轻声道:“自学生记事起,母亲便日日叮嘱我要小心谨慎,千万不能被人发现我的真实身份。那些年,我每一天都过得如履薄冰,我不明白,难道女子身份是与生俱来的罪过吗?究竟为何要怕被外人知晓?为何一旦被人知晓,我与母亲便会声名尽毁?”
顿了顿,有一点宋璇终究没有与老师说,因为这个缘故,其实她从小就深深恨着、厌恶着自己这身男儿装扮。
“学生三岁那年,家父病故,那时学生尚不懂事。直到后来年岁渐长,我读的书多了,明白的事理也多了,便时常后悔遗憾,为何没能在父亲在世时,便与他说明我并非男子,而是货真价实的女儿身。”她说话时始终望着温伯晏,目光澄澈,没有片刻躲避,“所以,纵使先生不曾安排学生与允墨的婚事,学生也迟早会寻个时机,向先生坦白真相。”
那种带着怨恨的遗憾,她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温伯晏皱起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忽又问道:“但你将真相告诉我,就不怕我将这秘密公之于众,再将你逐出书院?”
宋璇双眸清亮,不见丝毫惶恐:“先生这些年对学生的教诲,学生此生受益无穷。即使此后真的离开书院,您也是学生心中永远的恩师。”
这话说得真挚恳切,其中也确实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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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真心,但实际上宋璇十分肯定温伯晏是绝不可能将她逐出书院的。一来他们多年的深厚师生情谊不会轻易消失;二来三年前她助朝廷平定焦雷叛军,深得天子赏识,连带着栖梧书院也备受恩荣,如今她在士林声名显赫,如果此时温伯晏将她的女子身份公之于众,对书院绝非好事。
正因有这份底气,她才敢在现在毫无顾忌地向恩师袒露真相。
宋璇对老师的敬爱自然不假,也相信老师是真的疼爱自己,但宋璇永远不会拿任何感情去赌自己的人生。
就像她深知老师对大崇朝廷忠心耿耿,故而绝不可能告诉温伯晏,她拒绝入朝为官的一个很重要原因,是因为她已经看出大崇朝廷气数将尽,亡国之象尽显。她早决定在这乱世之中另择一位宏才大略的明主,辅佐其建立新朝,以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
果然,温伯晏听她这么说,很是感动,最终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或许是温伯晏也没有想好到底应该如何面对“自己最得意门生竟然由男变女”的局面,这比他此生所遇到的任何难题都更为棘手,他始终未对此事做出什么明确的回应或决定。宋璇便依旧如常,继续在老师卧病期间代为打理书院事务,教导同窗学业,几乎成了书院的代理山长。
温伯晏当然默许了这一切的发生。
可正因温伯晏什么都没有说,宋璇也始终无从得知,老师的默许究竟是为了维持书院稳定,还是真的接受并认可了她的女子身份。但不论是何种原因,宋璇对温伯晏的敬爱始终不会改变,她更加尽心竭力地管理书院、教导学生,一方面是为自己积攒声望,另一方面也确实是希望完成温伯晏的愿望,多多培养些贤才俊彦,让栖梧书院愈发兴盛。
不过宋璇心中清楚,如今天下纷乱愈演愈烈,各地拥兵者相互攻伐,争夺权柄与地盘,战火迟早会蔓延到桐州,栖梧书院不可能是永远的世外桃源。
光阴匆匆,转眼夏去冬来,又冬尽夏至。这不,一年过后,桐州虽仍然暂时安宁,距桐州不远的演州却传来变故。
演州与祈州、陆州同属宜西,而宜西一带经济富庶,军事压力较轻,因此从来不设节度使,但观察使的权力与节度使其实无甚差别。宜西观察使兼演州刺史原本乃是朱骏,近日被其部将毕铨所杀,旋即取代了他的位置。
这般以下弑上、夺权篡位之事,在这些年的大崇是屡见不鲜。各地藩镇兵马骄横成性,若主将未能满足其欲求,或与之产生龃龉,便极易引发兵变。而弑主自立的将领,往往只需向朝廷递一纸文书即可,毕竟朝廷早已失去了对地方的控制权,非但不敢问责,反而还要赶紧顺势颁下任命,承认其地位。
陆州属于宜西辖地,宜西既生出如此剧变,不免让明澜忧心起家中父母。她虽然入学才一年时间,尚未正式结业,思量再三,还是向温伯晏和宋璇提出请假回家的要求,想着只要确认了父母平安,再回书院继续学业不迟。
6. 虎出深山
回陆州的途中又要经过星野山,明澜心里有些惴惴,不会再遇上星野寨那帮土匪吧?
殊不知如今的星野寨众人正盘算着要做一件大事,早无心干那拦路劫财的勾当。
自打当年在那星野山上落草,这帮人时不时劫掠些过往的富户,日子过得逍遥自在,比起从前饥一顿饱一顿的光景不知强了多少。不过,山寨里也不是人人都这般无忧无虑,秦有田就想得更远些,祈州本地并没什么精兵强将,所以周学文一直没能把他们剿灭,可万一哪天别处的精兵打来,凭星野寨这点人手怕是很难抵挡得住。
于是秦有田特意打听了一下前些年大崇其他州县的有名匪寨的结局,发现这些绿林人马要么最终被朝廷官府剿灭,要么受了招安,摇身一变竟从匪变成了官。他私下里同女儿商量,要不然咱们星野寨,也试试后面那条路?
秦摇光当即否定了父亲的想法,别看她出身农家,却自小机灵好学。她家里当然没钱供她读书,也不可能供一个女孩儿读书,因此每天她一忙完家中和田里的活计,只要稍有空闲,就会悄悄溜到乐合县唯一的学堂外,偷听先生讲课。尽管不曾受过正经教导,日积月累倒也打下底子,后来上了星野山落草,她手头宽裕了,索性专门请了位教书先生上山认真教导自己。
从前在家时,她是干完活就去偷听;如今在山上,则是操练兵马一结束,但凡得闲她便埋头认字看书,有不懂的随时请教先生。而各类书籍中因为史书里的故事最多,跌宕起伏,尤其令她着迷。
常言道“以史为鉴”,读得多了,秦摇光渐渐看清,如今的大崇朝廷气数将尽,亡国恐怕就在眼前,这时候去做它的官,岂不是自寻死路吗?
秦有田觉得女儿说得在理,沉吟片刻又道:“现在不少地方节度使,据说势力比朝廷还大。我们找个有本事的去投靠,或许也是一条出路?”
野心是需要慢慢滋养、慢慢变大的,彼时刚刚在星野山上落草一年、才十四岁的少年秦摇光,说实话并没有什么争霸天下的野心。她只是单纯地认为,那些当官的都不是什么好人,从小到大她和身边的亲人朋友受尽了那些官吏的欺压,如今凭什么还要去投效他们?
当初大家之所以决定上山为匪,不正是因为活不下去,不愿再受官府权贵和地主豪强的联手盘剥,想要争一口自由气吗?倘若转头去投靠了别的官员,那还能有真正的自由吗?
总之,以秦摇光的烈性,是绝不愿在任何官员麾下效力的。
秦有田并非不恨那些当官的,当初带领乡亲们上山,他也是和女儿一样想求一个逍遥自在、无人管束。只是这一年多来,当他陆陆续续打听到不少未受招安的土匪的凄惨下场,他心里便渐渐有些动摇。
就连当年差点打进长安的焦雷起义军,最终不也灰飞烟灭了吗?这都是血淋淋的前车之鉴,让秦有田想起来就很是担忧。
他越来越觉得,“老大”这个身份,看似威风,其实背负着极大的风险。
因此,尽管秦摇光说了这么多,他仍认为必须要为星野寨寻一条稳妥的退路。尤其是他现在比从前有钱了,吃穿不愁了,他就更害怕失去眼前的一切,反而不敢再轻易拼命。
秦摇光年纪虽不大,自小于人情世故却格外通透,见这样说父亲还是犹豫,遂换了个角度劝告:“我听说那焦雷最终兵败,其中一个原因是与他军中二把手马荣给闹翻了。可爹爹您不一样,您人缘好、重情义,跟着您上山的乡亲们,谁不把您当作亲大哥看待?只要咱们始终善待寨里的兄弟姐妹,让星野寨上下拧成一股绳,依女儿看,咱们也不一定就那么容易被人击垮。”
人总是乐意听夸赞的,秦有田被女儿这么一夸,心里十分受用,总算是被说动了,便也按下心思,继续带着乡亲们在山上经营。
而因为山寨众人总是将劫掠得来的财物一部分自用,一部分周济给山脚下的穷苦人家,日子一长,前来寨里投靠的百姓越来越多,星野寨的声势自然也变得越来越壮大。
到了嘉平十一年,已聚集上千人的星野寨,终于引起了宜西节度使兼演州刺史朱骏的注意。起初朱骏并未将自己驻地邻州的这伙山匪放在眼里,可见他们发展如此之快,心中渐生不安,为防患于未然,他派出亲信艾杰领兵,意图一举剿灭星野寨。
朱骏的其中一名部下毕铨早对主将心怀不满,见朱骏的亲信艾杰带兵离城,他意识到天赐良机已至,当即发动兵变。那奉命出征的亲信听闻此消息,哪还顾得上什么星野寨,急忙率军回援,却终究迟了一步。
当年六月,朱骏被杀。
星野寨的危机暂时得以解除,秦有田的心头却并未轻松,他很清楚无论是朱骏还是毕铨,都不会容得下自家地盘有别的势力壮大;不管是谁掌控宜西,都迟早会再发兵来攻。因此他不敢有丝毫松懈,仍派人日夜监视演州动向。
不久消息传来,毕铨弑主之后,竟立刻派遣使者赶往了长安,向朝廷呈报,请求正式任命。
这在大崇虽是司空见惯之事,可秦有田毕竟出身农户,见的世面不多,闻讯不禁愕然。
敢情还能有这般做法?
那若是我杀了毕铨,也向朝廷递个文书,朝廷会不会就把宜西观察使的位置也给了我呢?
秦有田又把自己的打算在私下里说给女儿听。秦摇光确实不愿意接受招安,不愿意效命于任何官员,但如果只是名义上领个朝廷官职,实际自己做宜西的主宰,那就另当别论了。
这个时候的秦摇光心里还怀着些朴素的愿望——如果能由自己与父亲来治理宜西,定要让这片土地上的百姓都过上好日子,再不受人欺压。
父女二人既达成共识,诛毕铨、取演州的大计便定了下来,但接下来更重要的问题在于这仗究竟应该怎么打?秦有田主张先取祈州:“那周学文本就是个草包,打他不费劲。”他对此信心十足:“拿下祈州,咱们有了地盘,再去打演州,心里也踏实。”
秦摇光觉得不妥:“祈州兵弱,确实好打。可正因如此,即便占领了祈州,对我们的实力也不会有太多提升,反而会提前惊动毕铨,令他严加防备,全力对付我们。照女儿的看法,毕铨刚杀了朱骏,演州城里估计还乱着,他正需要时间整顿,不如咱们趁这时候悄悄赶过去,打他个措手不及。”
秦有田皱着眉,盯着地图瞅了半天,最后还是摇头:“演州离我们这儿可不近,得走上好几天。万一在那边没得手,往回撤的时候,周学文那小子肯定要断我们的后路,到那时前有狼后有虎,可就全完啦!要是先拿下祈州,咱至少不怕被人抄老家。”
如果能骑马而行,其实倒用不了那么久,但马匹珍贵,星野寨中虽不是没有,数量却极少,甚至连祈州官府那里也不多。整个宜西的好马,多半还是集中在演州。星野寨这么多人全靠步行,又为隐蔽不能走大路,走上几天自然是正常的。
至于还没开打就先想败局,这倒不是秦有田胆子小。战场上瞬息万变,多考虑几种可能,提前留好后手,才是稳妥之道。光凭一股莽劲往前冲,那是匹夫之勇,万万不行。
秦摇光也明白父亲的顾虑不无道理,思考了一会儿道:“这两种路子都有风险,可仔细比较起来,我倒觉得直接打演州虽是险招,一旦成功,收获也最大。若是先打祈州,看似稳妥,却会打草惊蛇,等到再打演州时候面临的压力也更大。爹爹不必太过担心,我们可以留下一小队人马守寨,万一那周学文真有什么动作,我们也不是没有应对之策。”
秦有田的目光仍牢牢锁在地图上,过了良久才突然转头看向女儿:“这样吧,摇光,你去把寨里各位头领都请来,大伙一块商量商量。”
秦摇光心里微微一沉,寨中众人她再熟悉不过,基本都是庄稼人出身,乡土观念重,总觉得离了地盘就不踏实,要是让他们选,恐怕十有八九都会赞成先打祈州。
然而很多时候,大多数人认同的路,未必就是对的。
“荆叔不是明天才回山吗?”秦摇光灵机一动,找了个由头,“要不我们等他回来再议?既然要一起商量,少了他总不太好。”
“也是,那就等明天。”
与父亲告辞后,秦摇光先去找了祝春华与荆秋野说起此事。她们仨从小一起长大,关系最好,秦摇光有事自然不瞒她们。
听完秦摇光的叙述,祝春华第一个开口:“都要打仗了,那当然得挑厉害的打!周学文咱们又不是没碰过,有什么意思。演州我还没去过呢,真要打演州,我来当先锋!”
荆秋野也立刻道:“反正老大你决定的肯定都是对的,我站你这边。”随即略顿了顿,她又笑着吐了下舌头:“不过我爹嘛……八成是站你爹那边。”
“其实我爹自己也没拿定主意。”在好姐妹面前,秦摇光忍不住吐露心声,“说实话,他这几年总是摇摆不定的,一会儿觉得自己肯定能带领大伙儿成就一番大事业,一会儿又担心大伙儿万一败了该如何收场。要是有个什么法子,能让他坚定下来就好了。”
祝春华与荆秋野对视一眼,都转动着眼珠帮秦摇光想起主意来。忽然,荆秋野又凑近秦摇光,好奇问道:“诶,老大,你现在整天捧着那些史书看,那书上写的那些开国皇帝和王侯将相,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啊?有没有像我们这样平民出身的?”
秦摇光读的史书还不够多,在她有限的见识里,平民出身的王侯将相好像是有不少,但纯粹从平民起家、最终登上帝位的,她一时还真想不起来。
她不愿打击她们的兴致,只含糊道:“那可多了去了,什么样的人都有……”话到此处,忽然顿住。
确实,许多名留青史的人物,身世经历各不相同,却大多有一个共同点——要么出生时伴有神异祥瑞,要么曾被相士或算命先生断言“贵不可言”。
秦摇光双眸倏地一亮。
次日一大早,在外办事的荆石暂时还未回寨,秦摇光已到了父亲的房间求见,还捆了个中年男人直接往他跟前一扔,说是今早轮到春华在山下巡逻时,发现这人天不亮就在山脚转悠,春华疑心是祈州官府派来的探子,抓来一问,才知是祈州城里一个颇有名气的算命先生,自称什么“半通先生”,说有事必须面见寨主。
秦有田刚起床不久,打着哈欠瞅了女儿一眼,随即才又低头打量了那中年男人一会儿,好奇道:“原来是你啊。我早就听说过你的名号,都说你算命准得很?”
这位半通先生确实是祈州城里名气最响、也最灵验的算命先生,当年秦有田还在山下务农时就曾听说过他。不过也正因如此,找这人算一回命可不便宜,当年秦有田压根没动过那心思,自然也从没跟这人打过照面。
谁知这半通先生一见秦有田就跪倒在地,连声道:“大王明鉴!小的绝不是官府的探子,小的就是个算命的相士,打从三年多前起,就瞧见星野山这一带笼罩着一层金光,那会儿还不怎么显眼,可最近这光是越来越盛,我在祈州城里只要稍稍一抬头就能看见。今儿个我实在按捺不住,天没亮就摸上山,就想瞧瞧这金光到底应在谁身上。刚刚一见到大王您,就被您身上的这股金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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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慑住了!大王你有所不知,这世上之人各有气运,但像您这般贵不可言的金气,我平生首见,这是天赐的王侯之命啊!”
秦有田先是怔了怔,但见他神情恳切,很快就被这番话捧得心里舒坦,不由得眉开眼笑:“哦?金光?那是啥样的金光啊?”
秦摇光见父亲露出笑容,只觉事情进展得顺利,却故意摆出将信将疑的模样,凑近低声道:“爹,这人的话也不一定真的可信,谁知道是不是他胡编乱造来骗赏钱的。”
“哎,这人我晓得,名气大得很。”秦有田摆摆手,“听说他算命从没出过岔子,应该不是那种招摇撞骗的骗子。”
“真的吗?”秦摇光故作思索,继而亮起眼睛,好像灵光一闪的样子,“若是他真有这样的本事,不如我们让他算算,我们这次出兵是先打祈州好还是先打演州好?”
秦有田听罢哈哈大笑,话锋却是一转:“不过啊,虽然他不是骗子,但要是有人拿刀架到他脖子上逼着他骗人,他也没法反抗不是?摇光,这就是你特意派人连夜把他从城里‘请’上山的原因吗?”
秦摇光猛地一怔,显然没料到父亲早已看穿自己的安排。她脸色微变,心里难得有几分慌了,支吾道:“爹,我……我只是……”
“哼!”秦有田脸上的笑意瞬间化作怒意,“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跟爹耍心眼了?!”
刚才秦摇光猝不及防,这才慌了一瞬,可这会儿见秦有田真的沉下脸来,她反而不怎么害怕了——从小到大,他们父女俩感情一直很深厚,甭管她闹出多大的事,最多不过挨顿骂罢了。
想到这里,她索性挺直腰杆,理直气壮地道:“是,龚半通确实是我派人给抓过来的。可我这么做,还不全是为了我们山寨的未来!爹爹您想想,三年多前您提议要打窦家庄,多少乡亲都担心害怕不赞成?要不是您当初始终坚持,我们一起挨家挨户劝说,那还会有今天的星野寨吗?这难道不正说明,有些事不是人多就是对的吗?”
她越说竟越激动起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执拗:“我不明白,爹爹从前那样果决果断,如今怎么反倒瞻前顾后起来?如果这次寨中议事,大家都觉得先打演州太险,难道我们就要眼睁睁错过这个大好时机吗?”
“那三年多前和现在是一回事吗?那时候不管我们打不打窦家庄都活不下去了,只能够拼命一搏!可现在大家伙儿的日子是越过越好,他们都感激我、信服我,把我当主心骨,这么多人的担子都压在我肩上,我能不多想想吗?”秦有田语重心长地对着她道,“你还年轻,有冲劲是好事,但太过鲁莽就要坏事,做事还是得学着稳重些。”
“日子是比从前过得好了,可未必比从前过得安稳!”秦摇光毫不犹豫地反驳,“自从我们上山立了足,势力越大,盯着我们的眼睛就越多。爹,这星野山不是安乐窝,祈州也不是安乐窝,现在我们同样只能够拼命一搏!”
两人这一番争执,可把旁边的算命先生吓得不轻。他心里暗暗叫苦:这两位爷和姑奶奶争论的显然是要掉脑袋的大事,怎么偏偏让我这个外人听了去?我听了这些还能有活路吗?何况就算他们不争不吵,那位姑奶奶把我劫到这山上,绝对不会好心再让我平安下山,我得想个什么法子自救才是?
这位算命先生姓龚,其实本是个落魄书生,自从科举落第,家道渐贫,又不愿做辛苦营生,某日灵机一动给自己起了个“半通”的名号,跑到无人相识的祈州摆摊算命。他虽不通仙术,但凭着读过几年书,又对《易经》略知一二,更难得的是脑子活络,很会察言观色,每每通过与来人交谈,便能将对方底细摸个七八分,再装模作样推算一番,竟也十有九中,渐渐闯出了名声。
此刻意识到自己处境危险,情急之下他脑子转得飞快,突然再次朝着秦有田重重磕了个响头,高呼一声:“主公!”
把秦有田听得一呆:“啊?什么?”
你叫我什么?
“主公恕罪,容属下说句实在话,属下虽不懂得如何行军打仗,可也明白一点道理,打仗要讲究个‘名正言顺’。这几年周学文因为恐惧主公的威名,终日浑浑噩噩的只知道沉溺享乐,倒也没敢太过欺压百姓,主公此时打他,打赢了也捞不着什么好名声。但打演州就不同了,就算如今这世道以下犯上算不得什么新鲜事,但毕铨最初发迹乃是朱骏提携,朱骏不仅仅是毕铨的上司,还是毕铨的伯乐,他背叛自己的恩人,到底是臭了名声。主公完全可以以‘替朱骏报仇’的名义出兵演州,这个就叫做‘师出有名’!”
龚半通这番话如连珠炮似的脱口而出,他心知这群土匪个个都是刀头舔血的主,自己稍一犹豫,恐怕下一刻脑袋就要搬家。所以目前最要紧的,首先是要让秦有田知晓自己有投靠他、为他效力之心;其次则要立即展现自己的能力用处,让秦有田觉得留着他比杀了他更划算。
果然,秦有田的神色渐渐凝重起来,转头看向秦摇光:“这也是你教他说的?”
“这倒真不是,女儿也没想到这一层。”秦摇光连忙摇头,随即饶有兴致地打量起龚半通,眼中多了份赏识,唇角一扬,“不过爹爹,龚先生这话确实值得考虑。”
秦有田沉吟少时,忽地上前扶起龚半通:“龚先生快请起吧,请一旁坐。摇光,你去给龚先生倒杯茶。”
秦摇光立刻应声而去,龚半通哪里敢真坐,只恭敬地站在一旁。
秦有田转过身,又望向挂在自己房间墙上的地图,目光沉沉地凝视良久。
“好!那就打演州,拼命一搏!”
7. 怒刃天使
这之后,秦有田与秦摇光将决定告知了山寨众人,又花费了一番口舌将大家说服,只留下一小队人守寨,便在七月初的一个夜晚,率领总共一千人马悄然下山,直朝演州方向进发。
他们多走夜路,行动隐秘,一路未引起外人注意,很快便抵达演州城外不远处。
本来如今世道混乱,流民众多,平时守城官兵一般不会严查这过往行人,可偏偏最近演州城才经历兵变,戒备森严,百姓若无文书凭证,在这段时间一律不得入城。秦有田原计划潜入城中再发动袭击,不料还未开始就已落空。他心里对女儿略生埋怨,却也没说什么,只将情绪压了下去。
秦摇光对此倒不以为意,打仗本就会遇到各种意外,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冷静应对。随后,众人在城外山林中选了一处隐蔽之地安营扎寨,又等到次日一早,秦摇光便带上一小部分人,前往附近乡县打探,寻找能够入城的办法。
她将随行人员分成数个小队,分头探查,只给一天时间,不管有无收获,所有人都必须在当日亥时之前到指定地点会合。
秦摇光带的部下向来守规矩,不料这回亥时都已过了一半,各小队基本到齐,唯独何银花那一队迟迟不见人影。
何银花是女子,星野寨中的女子一直都很多,每每有什么任务也都是与男子一同执行,从不落于人后,并非只做后勤杂事——这还要源于三年多前的一桩纷争。
那时乡亲们刚上星野山不久,将从官府与窦家庄夺来的钱财重新均分,秦家父女作为领头之人,当然主持了这次分配,自认为处事公允。谁知某日秦摇光在祝春华家玩耍时,正逢几位妇人也前来做客,祝母用分来的银钱张罗了一桌好菜招待众人,几位妇人吃着饭,不禁对祝母感叹:“你现在日子是越过越好了,真羡慕你啊。”
这话听着平常,秦摇光却心中一动,觉出些异样,不禁开口询问:“是否前不久分钱时,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
那几个妇人连连摇头说着周到,秦摇光仍觉不对,又耐心陪着她们聊了许久,才终于明白了其中缘由。
原来祝春华自幼丧父,与母亲张彩霞相依为命。秦有田和葛葵夫妇见她们孤苦可怜,尽管自家也穷得叮当响,竟仍时常接济帮扶,也正因此秦摇光与祝春华才会从小就玩得极好。此番秦有田提议攻打窦家庄,张彩霞和祝春华便是最先响应的,而事成之后分钱,她们家没有男丁,分得的银钱自然由张彩霞掌管。
可其余参与了起事的妇人那就不同,别看她们是女流之辈,但平时农活家务样样得力,完全不输男子,这次起事当然也全都是出了大力的,只是分到各家的钱财却全由她们家中的男主人掌管,没给她们一点。这在当时的众人眼中本是天经地义之事,偏生有些妇人眼见家里突然宽裕了,自己想买些东西却还得不到丈夫准许,心里难免不是滋味,再看张彩霞能够自己做主花用,便不由得心生艳羡。
秦摇光自幼性子刚强,凡事都要争个明白,得知缘故便觉这样实在不公,当即决定带她们讨个说法,很快将乡亲们召集起来,提出往后所得钱财按人头分配,凡是出过力的,都该有一份。
话音刚落,便有男子反对:“这哪能一样?她们又没多大功劳,凭什么和我们分一样的钱?”
“什么叫没功劳?”秦摇光立刻反驳,“先前攻打窦家庄、袭击官府,她们难道没出力?不都跟着我们一起行动了吗?”
“出力是出了,可终究不如我们多啊。”又有人小声嘀咕,“再说都是一家人,分这么清楚做什么?”
秦摇光心头不服,逆反劲顿时上来了:“那要是能证明她们的本事不输各位叔伯,也能为山寨立下大功呢?”
尽管此前行动中秦摇光的领导才能已是有目共睹,即便许多男子心里对她也不得不服,但众人总觉得这是个特例,秦家父女皆是人中龙凤,其余普通女人怎么能跟秦摇光相比?于是大家便答应了她的要求,让她先带着寨中女子训练一段时日,届时再比试一场见分晓。
那时秦摇光年纪尚轻,从未有过练兵经验,遂派人去山下城里的书铺买了几本兵书,据说都是前朝名将所著。可惜她识字不多,书中许多句子实在看不懂,只得暂且搁置一旁。没法子,这训练之事只能靠她自己摸索,好在她想对方还不是同样不懂什么行军布阵,只要队伍里每个人的实力变强了,那么队伍的整体实力自然也会变强。
而想要变强,吃苦是绝对免不了的。
因此秦摇光定下的训练规矩堪称苛刻,她要求极严,一个战术动作往往要反复练习无数遍。倘若只是为争一口气,许多人恐怕早就坚持不住,撂挑子走人了。然而只要一想到赢了比试,往后便能多立功劳、多分钱财,众人就又浑身是劲,咬牙撑了下去。
另一边,那些男人每日虽也操练,却只是敷衍片刻便了事休息,态度松散得很。如此过了两个月,双方比试,秦摇光所率的女子队伍不仅赢了这一场,还赢得十分轻松。
这结果令山寨众人大为震惊,但无论他们多么羞耻,胜负已摆在了这里,任谁也不能抵赖。
至于秦有田既与众人一样惊讶,又暗自惊喜,自打他上山做了这么多人的头领,日日思虑的便是如何壮大星野寨,避免被朝廷官府剿灭。在这种危机四伏的处境里,他哪里顾得上计较男女之别,只认实力说话。所以当发现女儿练兵的才能远超预期过后,他当即决定将山寨的练兵权全数交给秦摇光,命她一并操练寨中其余人马。
自此,秦摇光在星野寨的威望与日俱增,人人都心服口服地尊称她一声“少当家”。寨子里也陆续有越来越多的女人凭着实打实的功劳一步步走上高位。
何银花正是其中之一。
今日何银花领命后,遂带着几名同伴来到演州城外的一处驿站。同伴们扮作她的丫鬟,她则假称是位商人之妇,说丈夫在演州城里经商,此番前去探望,却不慎丢了路引文书,进不了城,顺势向驿长打听为何最近演州城戒备如此森严,明明她记得两年前这里还不曾这般紧张。
官办驿站本是不允许寻常百姓随意进入的,她塞了些银钱打点驿长和驿卒,那就另当别论。正当她与驿长相谈甚欢,想试探有无进演州城的门路时,忽见驿站门口浩浩荡荡来了十几个人。
这些人虽不多,可是个个骑着高头大马,衣饰华贵,气派不凡,一望便知是权势人物。
那白沙驿的驿长一见对方亮出的凭证,脸色顿时一变,态度变得极为恭敬,甚至带了几分谄媚。何银花在一旁听着,得知这群人居然就是朝廷派往宜西、专程为新任观察使毕铨颁发任命文书的使者。
此时日头已落,将近黄昏,使者们若继续赶路,抵达演州城怕是已近半夜。他们一行人连日奔波,早已疲惫,决定在则白沙驿歇上一宿,明早再继续出发,并未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一个漂亮女人。
要知何银花虽也是寻常人家出身,但父母乃是小本经营的商贩,尽管比不得那样大富大贵的人家,却至少未曾挨饿受冻,将她养得颇有气色。加上她容貌秀丽,二十七岁的年纪也正合适,要假扮富商之妇还真就非她莫属。那群使者一见她的模样,目光就有些移不开了,知晓她因丢失文书无法进城,还热情表示明日可携她同行。
这简直是天赐良机,何银花自然连声道谢。谁知到了夜间,那几位使者竟又将她唤至跟前,嘴上问着她家中情形,手底下竟渐渐不规矩起来。
何银花当了三年多的土匪,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怯懦怕事的平民百姓。见对方如此无礼,她第一反应便是挥拳相向,然而拳头刚握紧,又蓦地想起临行前军师龚半通的嘱咐。
出发前,龚半通曾细细推算过时间,毕铨六月杀了朱骏,必是事后立即上报了朝廷。而从朱骏的死讯传回星野寨,到秦有田查明毕铨动向,最后决定发兵演州,中间已耽搁不少时日。如今已是七月,朝廷对地方存有忌惮,但凡地方有变,新任命的诏令往往下得极快,唯恐迟则生变,因此若不出意外,朝廷派来宣旨的使者也该在这几日到了——官家驿马精良,只要一路快马加鞭,赶起路来远比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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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得多,途中相遇并非不可能。
是以龚半通特意叮嘱:如果主公真的有意坐上宜西观察使之位,务必与朝廷使者交好,绝不可有丝毫怠慢,更不可伤他们性命。如今朝廷虽势微,管不住地方,但只要大崇朝的旗号仍在,无论是谁面上都还得敬它三分,要是在这件事上落了把柄,四方势力便都有了借题发挥的由头。
这道理其实不用龚半通说,天下豪杰心里大都清楚。正因如此,这十几人的使者团才能一路从长安安然行至宜西,朝廷使者的名分,到底是有几分重量。
想到在此时动手,定会给寨主和少当家惹来麻烦,何银花咬了咬牙,终究将那股火气按捺了下去。
殊不知这一幕正好被在暗处的秦摇光等人看到。
原来秦摇光久候何银花不至,心中担忧,便率着部下迅速赶至白沙驿。守门的驿卒不多,她们未费多少力气就将他们轻松制住,且完全没有惊动驿站内部,随后一番逼问才知今日竟有天子使者抵达。众人悄然潜至那使者下榻的房舍外,自窗隙向内窥探,只见屋内何银花正陪那群使者饮酒作乐,欢声笑语阵阵传来,听在耳中分外刺耳。
“银花她这是怎么回事?”有何银花的好友见状怒得脸色发红,但没有少当家的命令也不敢擅动,只看向秦摇光小声道,,“她为什么不反抗啊?”
秦摇光明白原因。
在她看清屋内情形的瞬间,也同样想起龚半通的话,立刻明白了何银花隐忍不发的原因。
当然,或许是顾虑着宜西地界并非长安,这群使者也不敢在别人的地盘上过于放肆,因而只是言语调笑、手脚上占些便宜,并未真正做侵犯之事。如果权衡利弊,此刻最稳妥的选择便是按捺不动,待到明日何银花随他们进入演州城,她在城中探查清楚形势,对星野寨后续攻城无疑大有助益。
秦摇光的理智清楚这一点。
可当她透过窗户,看见何银花强笑周旋的身影时,许多画面却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
早些年秦家还在乐合县种地之时,她家的田地其实都是向窦家庄租的。因此自秦摇光有记忆起,不是窦家庄的下人来催租,就是官府的差役来收税,隔三差五就要来闹上一场,个个态度蛮横,从不给他们好脸色看。遇上收成不好的年景,她和家人饿得几天吃不上一顿正经饭,还得向那些官差恶奴低声下气,求他们宽限几日。
十三岁前的秦摇光,可以说是受尽了欺辱。后来她下定决心随父亲与乡亲们落草,为的就是彻底摆脱那种日子,哪怕事败身死,也心甘情愿。
总好过那样痛苦不堪、生不如死地活着。
这就是她的初衷。
自从星野寨势力越发壮大,秦摇光已有许久不曾再回想过去,偏偏此刻屋内的情景却像一把钝刀,狠狠割开了她旧日的伤疤。
她深呼吸一口气,神色一凛,二话不说,右手猛地向下一挥。她身旁部下当即心领神会,瞬息之间随她破窗而入,直扑屋内那群使者!
那群人正在饮酒作乐,对此猝不及防,何况又非武将出身,哪敌得过星野寨这些训练有素的武士?不过转眼之间,已是血溅满堂。
何银花也一样有些没反应过来,愣了愣才回神,见到他们的惨状既觉畅快又有些担忧:“少当家,他们可是……”
“我知道他们是谁。”秦摇光打断何银花的话,目光扫过地上横陈的尸首,忽俯身从其中一人的腰间抽出一柄尚未出鞘的佩刀。刀锋雪亮,映出她冷冽的眉眼,她端详片刻,转身将刀递到何银花手中。
“我们当初为何上山立寨?不就是为了不再受任何人的欺辱吗?往后再遇到这等事,不必顾虑那么多,直接杀了便是。”
何银花握着这刀,还有些不知所措:“可寨主那边……”
要是寨主知道她们违抗了他的命令,定会大发雷霆的。
“这刀,送给你了。”秦摇光突然又轻松地笑起来,竟先说了句不相干的话,随后才对着在场所有人道,“寨主那里我去解释,一切有我担着。”
8. 智取演州
回到驻地已是后半夜,离天亮也没多久了。秦有田因女儿一行人迟迟未归,整夜不曾合眼,终于等到她们回来,他正要发火问个究竟,却见秦摇光抢先一步向他道喜,说已经找到了攻入演州城的办法。
秦有田顿时精神一振,连忙追问是什么法子。
秦摇光这才说明,据她探查,天子派来的使者已抵达不远的白沙驿,只要将他们杀了,再假扮成他们的人马,不就能顺利进城了吗?不仅如此,还能直接接近毕铨。
一旁的龚半通听得心惊,暗想这位少当家行事也太莽撞,真要这么做,那可就是彻底与朝廷为敌了。
秦有田闻言也皱起眉头,认为不可。要是杀了天使,就真正惹怒了朝廷,还怎么让朝廷任命自己为宜西观察使呢?
“这倒无妨。”秦摇光从容应道,“等我们拿下演州,大可以说是毕铨杀了那些使者,我们杀毕铨,反倒是为那些使者报仇。”
听起来似乎是个不错的法子,但实际操作起来却是行不通的。若假扮使者进入演州城,毕铨必定会隆重接待,届时全城上下许多人都会知晓此事,他们总不可能将所有人都杀光。而事后消息一旦走漏,朝廷的人又岂会不知真相?所以龚半通立即开口劝阻:“主公,此计不可——”
“我也认为此计不可行。”祝春华声音洪亮,直接压过了龚半通的话。她上前一步,按照秦摇光事先的嘱咐,抢在龚半通之前继续说道:“朝廷对地方本就忌惮,为了证明他们对毕铨的信任,让毕铨放心,派来的使者规模定然不会很大。我们假扮使者,最多也只能混进十几个人。区区十几个人,在重兵防守的演州城里能起什么作用?还是一样打不下这座城啊。”
众所周知,祝春华与秦摇光交情向来深厚。当年众人尚且过着苦日子时,秦家虽常常接济祝家,但若遇荒年,秦有田和葛葵也得先顾着自家温饱,偏偏只有秦摇光宁可自己饿着,都要分一口吃的给祝春华。这份情义让祝春华始终感念于心,对秦摇光几乎言听计从。
这还是祝春华第一次当众反驳秦摇光的话,不少敏锐的人都感到诧异。但不待众人细想,秦摇光已笑着解释:“这只是计划的第一步,我当然还有后招。”
随后,她向秦有田和在场众人详细说明了计划细节。
要知这几年星野寨屡次袭击打劫那些达官显贵与地主豪强的行动,基本都是秦摇光带队指挥。众人对她素来信服,听她讲解之后,都认为此计可行,便不再多言。秦有田沉思片刻,神色也渐渐松动。龚半通见状又想开口劝阻,说此事一旦做了,朝廷迟早会查出真相,不料秦摇光突然再次抢先开口:
“爹,不必多虑,朝廷那批使者已经死了。事到如今,我们只能走这一步。”
“什么?!”现场顿时一片哗然,秦有田更是脸色大变:“他们怎么死的?”
“当然是我杀的。”秦摇光微微一笑,“爹爹你别着急,当时他们已到了白沙驿,离演州太近。若等我们商量完再动手,那可就来不及了。”
龚半通皱眉道:“那少当家也不必非要动手杀了他们,大可先将他们关押起来。”
“关起来白养着,等他们找机会报信?”秦摇光脸上笑意未减,语气平静,“既然决心做大事,就不该畏首畏尾。该杀之人,绝不能留。”
龚半通不再言语,尽管他心里仍觉得如此行事太过冒险,可人既已死,木已成舟,此时再说计划的不妥之处又有何用?更何况人家秦摇光是秦有田的亲生女儿,自己不过是一个新加入星野寨不久的外人,没必要因此与星野寨的这位二号人物产生矛盾。
“好!”最终秦有田一锤定音,“那就照这么打吧!”
那群使者从长安远道而来,行李中自然备了不少换洗衣物。秦有田等人只需要拣几件干净的换上,再手持官印告身与圣旨,外表看来还真是一派天子使臣的模样。只是他们出身草莽,言谈举止难免带着些粗野之气,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被真正的贵人识破。
好在纪云珠以前是窦家庄的丫鬟,虽然身份也卑微,但跟着主子经常与祈州官府的人员往来,耳濡目染间是很懂得那些规矩礼数的。于是临行前,她特意指点了一下众人应该如何言行应对。
大半日学下来,众人已勉强有了几分官家样子,纪云珠瞧着也算过得去,一行人这才动身赶往演州城。
此番假扮使者,终究是冒险之事,所以当然必须还得由秦有田来领头。做老大的人,不能够只享受富贵权力,而不承担其中风险。至于秦摇光,因是女子之身,而长安朝廷里除了一位凭军功擢升的龙扬军兵马使段琢外,并无别的女官,她要假冒使者是完全不可信的,因此便带着余下人马悄悄埋伏在演州城外的山林之中。
由于秦有田特意选在夜间抵达演州城,这时候城外已不见什么过路行人,秦摇光等人正好趁着夜色隐藏行踪,至少可以保证在天亮之前不会被人发现。
守城官兵验过“使者”的凭信,当即恭敬地将他们迎入城内,并火速通传毕铨。得知天子使者终于前来颁授任命,毕铨喜出望外,以隆重礼节相迎,设宴款待。席间宾主尽欢,言笑甚畅。
然而酒过数巡,毕铨渐渐感觉到了不对劲。纪云珠虽熟谙礼仪,秦有田等人也学得用心,可她终究只是个小丫鬟,对长安朝局一无所知,秦有田等人当然同样对此毫不了解。当毕铨问起圣人近况,谈及长安近事,秦有田只能凭着机变勉强应对,却仍引起了毕铨的疑心。
尽管如此,秦有田所持印信与圣旨确确实实不假,毕铨也不敢贸然发作,唯恐是自己多心。他略作沉吟,假称要更衣如厕,暂时离开了一会儿宴席,暗中吩咐亲信率牙兵在官署四周设伏,一旦有变,即刻听令行动。
夜色愈发深了,秦摇光无法得知秦有田等人目前在城中的情形如何,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便向部下发出命令。祝春华领着一队人马,皆身着刻意用鲜血染红的衣衫,快马驰至演州城下。守城官兵察觉动静,立即厉声喝止,命她们停下,盘问身份。
“我等是白沙驿驿卒,有紧急要事求见毕大人!”祝春华说着,还真亮出白沙驿的凭证。
这般浓重的夜色,祝春华又特意束发扮作男子的模样,城楼上的官兵只觉得模模糊糊的也看不清她到底是男是女,但心想几个小小驿卒,岂是说见毕大人就能见的?自然不肯开启城门放行。
城下的“驿卒”似是急了,扬声道:“我等真有十万火急之事禀报!天子使臣在我驿中遭土匪杀害,那伙人如今假扮成使臣已混进了演州城,我们是拼死逃出来报信的!”
守城官兵闻言大吃一惊,倘若对方所言属实,这还真是件要命的大事,便打算先将人带进城里细细盘问,问清楚后再引他们面见毕大人。谁知城门才开,众官兵刚至那群“驿卒”跟前,却见对方猛地拔出腰间长刀,二话不说迎面便砍,鲜血顿时飞溅而出!
其余官兵见状又惊又怒,也纷纷抽出兵刃反击。祝春华毫无退意,反而率众直冲城门正中,稳稳扎住阵脚,与守军厮杀起来。
起初城上守军并未将这伙反贼放在眼里,但站在城楼哨位的兵卒很快察觉异样——微弱的星月光辉下,远处黑暗中竟似有大批人马正朝城门疾驰而来。
这令他们恍然大悟:这群反贼显然是故意诱开城门,想要里应外合夺城!
意识到中计后,守军立刻想要关闭城门。按理说之前为了避免被守城官兵发现,星野寨众人的埋伏之处距城门尚有一段距离,不可能瞬息即至,守军本来完全来得及闭门,偏偏祝春华一行人死死钉在了城门口,与官兵们缠斗不休,谁想上前关门,谁瞬间就成了她刀下亡魂。
说起来要论勇猛,星野寨里若是祝春华称第二,还真无人能称第一。当初星野寨的女子们追随秦摇光,大多是为了立功得赏,换取独立,不必再事事都依赖家中的男人。祝春华却不同,她家里就只和母亲两个人相依为命,她母亲待她又慈爱,她从没这方面的烦恼,加上她们家与秦家素来交好,即使她不立什么功劳,日子也能过得舒坦,她却偏偏要争那一口气。
这口气,源自她早逝的父亲。当年祝父一去,十里八乡的乡亲知道她家情况,无不心生同情。祝春华明白乡亲们都是好意,却不愿意活在这种同情里。寨中许多人都以为她崇敬爱戴秦摇光,是因为秦摇光自幼就待她极好,常常帮衬她,这固然不假,但更深一层的原因,是秦摇光从不用那种怜悯的目光看她,反而常常真心实意地夸赞她,夸她干活利落,夸她年纪与自己一样就能够照顾母亲,扛起一家生计,实在了不起。
比起同情,祝春华更渴望这样带着欣赏的肯定。也因此当秦摇光带领寨中女子操练的时候,她是练得最狠的那一个,经常在众人散去后还独自于月下挥汗加练。勤勉终有回报,她身手日益精进,久而久之大家对她的观感也从“这小姑娘可真可怜”转为“春华姐可真厉害”,怜悯更是变成了敬畏。
祝春华非常享受这种敬畏,但凡星野寨有什么行动,她都一马当先,争着要当先锋。
这一次祝春华也没有辜负秦摇光的期望,如磐石般牢牢守在城门口。而由于她与部下所处的位置正被城门建筑所遮挡,楼上的箭矢也难以射中她们,官兵们只得下城近身搏杀,尽管她们身上都添了多处伤口,却硬是寸步不让,死死扼住了城门关闭的可能。
终于,秦摇光率大队人马疾驰而至,在一片震天喊杀中迅速冲入演州城。她当即下令俘虏的守军带路,直扑宜西观察使官署。
只是在此之前,守城官兵早已吹响代表“有敌人袭击”的号角,凄厉的角声划破夜空,自然传到了毕铨耳中。
宴席上乐曲戛然而止,毕铨与一众官员纷纷起身欲出外探个究竟。秦有田见时机已到,猛地拔刀直取毕铨——他本是想着擒贼先擒王,只要控制住毕铨便大局可定,岂料毕铨早有防备,千钧一发之际侧身闪过了这致命一击。
可毕铨早有防备,不代表席间所有官员皆如此警觉。他先前也没能有机会向众人说明自己的疑虑,转眼间好几名要员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被秦有田的手下当场制住。
因这其中还有毕铨的亲信,故而就算毕铨能够立刻调兵围杀这群反贼,却不能不在乎自己亲信的性命。他略一思索,当即先分派一部分牙兵赶往城门处查探情况,这才转向秦有田,厉声质问他们的身份与意图。
本来秦有田盘算着夜深人静,城中官兵多半已然歇下,要从睡梦中整装应战总是需要时间,哪知毕铨对他们早有怀疑,提前命令全军戒备。
计划出现意外,秦有田顿时有些慌神,就摇光带的那一千多人,即便现在已杀入城中,真的能敌得过这严阵以待的大军吗?
大崇各地藩镇林立,其中兵力最盛者,拥兵数万甚至十余万,宜西却向来算不上军事重地,在诸藩中兵力偏弱,号称牙军万余,实际不过六七千人,纵使如此也比星野寨那一千余人强出太多。
毕铨并不知道敌军此刻已经攻入演州城中,毕竟自古以来打仗就属攻城最为艰难,城楼高筑,墙垣坚固,哪是轻易能破的?所以虽说他并不清楚城外到底来了多少敌人,心中也不怎么犹豫,只命副将领一半人马赶去城楼支援,随时回报军情。
在秦摇光还未攻入城中的时候,她当然也听见了城楼上响起的示警号角。不过按理说,只要一切顺利,她完全能在对方牙军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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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好之前拿下演州,但问题在于——如果计划不顺利呢?如果毕铨也是个心思缜密之人,提前有所防备呢?
秦摇光还是习惯把对手想得厉害一些,因此她一进城,就先放眼观察了四周地形。
原本大崇各地都与长安一样是四四方方的里坊制,可近些年来世道动荡,地方上严格的里坊制已逐渐难以为继,演变出诸多新貌。演州作为商贸繁盛之地,变化尤为明显,不少坊墙因碍于交易,都被人凿破打通,城市格局渐渐从封闭的“块”转向沿街的“线”。
眼下城中建筑参差交错,秦摇光每见一处便于藏身的小巷,便分派二三十人埋伏进去。人手不多,却如暗钉散落,静待时机。
半夜的演州城,百姓全都在熟睡之中,偶有被外面响动给惊醒的也紧锁门窗,不敢出声。街道上空空荡荡,不见人影,秦摇光刚部署完毕不久,就在这片寂静里迎面撞上了赶来的宜西牙军。
当牙兵们发现来袭的敌人居然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城内,先是吓了一跳,待看清对方人数远逊于己,顿时又放下心来。副将一声令下,队伍就齐齐冲杀过去,对面的敌人似被这阵势吓住了,竟不接战,纷纷四散奔逃。牙兵们想也没想,立刻分头追了上去。
如此一来,数千兵马自然被引散在街巷之间。只是即便这样,他们的人数仍远在星野寨众人之上,按理绝不会落败。偏偏他们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他们在自家的地盘行动,每当追过某些暗巷岔口,竟会有伏兵猛地杀出,而前面逃窜的敌人也瞬间转身,反向扑来。
这一来,这种拐弯抹角的小巷,人多也施展不开,反而成了掣肘;二来,牙兵们全无防备,哪里想到自家地盘还会有这种埋伏袭击?一时间措手不及,死伤惨重。
眼见同伴接连倒下,对方敌军却越战越勇,四周又一片漆黑,牙兵们不由得心慌起来,实在摸不清城里究竟藏了多少敌人——瞧这架势,怕是人数不少!他们心里一怯,胆气先泄了三分,此消彼长之下,阵脚大乱的牙兵节节败退,星野寨则逐渐占了上风。
星野寨众人见状,不约而同齐声高喊:“尔等听好!我等皆为宜西观察使朱骏大人的仰慕者,听闻毕铨狼子野心,叛主弑上,连提携扶持自己的恩公也忍心加害,特来取他性命,以祭朱公在天之灵!此事只究毕铨一人,与旁人无干。尔等若放下兵器,降者不杀!”
早在来攻打演州之前,秦摇光等人就已将毕铨兵变的来龙去脉查得详细清楚。上月毕铨之所以能成事,很重要一个原因乃是由于朱骏的亲信艾杰领了两千兵马外出,前来征讨星野寨,才让毕铨钻了空子。那艾杰是朱骏的小舅子,忠心不二,得知演州生变,急忙回师,可惜不仅迟了一步,更落入毕铨设下的陷阱,与朱骏一同殒命。
艾杰一死,他麾下那两千余兵马就被毕铨全数收编。这世道,向来是“流水的节帅,铁打的牙兵”,只要待遇不变,大多数人并不在意头顶换谁做主。然而在毕铨眼中,随他起事的部众,与那些曾随艾杰来攻、兵败后才被迫投降的部众,终究亲疏有别,待遇自然也分高下。
这批降卒心中早已积压不满,所以尽管他们现在连这群夜袭者究竟是哪路人马都不知道,但一方面为了活命,一方面也为了发泄平日怨气,竟毫不犹豫抛下兵器,倒戈相向。
当然,这些倒戈的仅仅只是一少部分人,可不愿投降的牙兵也已被杀得七零八落,残部纷纷向观察使官署溃退,企图向毕铨报信。
秦摇光深知势不可失的道理,立即收拢部下,趁势猛追。她命人一边追击,一边奋力敲响铜锣,震耳的锣声在街巷间回荡,俨然有千军万马之势。守在官署附近的牙军本欲接应,眼见败兵狼狈奔逃,又闻这骇人声势,不由得阵脚一滞。
星野寨众人气势如虹,如潮水般径直冲入敌阵,顷刻间将守军队伍冲散,再度牢牢占据了上风。
官署之内,毕铨正与挟持人质的秦有田等人对峙,厉声逼问其来历。秦有田心中虽忐忑不安,面上一直做出镇定自若的模样,与毕铨耍起嘴皮子。突然门外杀声与锣声大作,几名浑身浴血的牙兵踉跄闯入,急报城外敌军已杀至眼前!
秦有田闻言大喜,登时有了底气;毕铨却是面色大变,难以置信。他再也无心审问,匆忙披甲,向外奔去。
过了片刻,当毕铨冲出官署,一见外面的情形,几乎气结,这些平日号称精锐的牙兵,此刻竟被杀得东躲西藏,溃不成军。他心知不论敌军虚实,一旦己方气势散了,阵脚乱了,那么败局便也就定了。
按照常理,毕铨这种主将在作战之时本不该亲自冲锋,然而非常情况应该非常对待,目前军心涣散,情势危急,他顾不得那么多,当即翻身上马,挥刀前指,高声喝道:“众将士,随我杀!”
此时此刻,唯有他身先士卒,才有可能重整旗鼓。
而荆石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早依秦摇光的安排、趁着混乱藏身于附近大树上的荆石,在毕铨现身的一瞬,目光已如鹰隼般锁定,旋即自腰间箭囊抽出一支羽箭搭于铁弓之上。他是最好的猎手,哪怕只借着朦胧月色,这一箭仍如流星破空——
“嗖”地一声,正中毕铨脑门!
毕铨双目圆睁,鲜血自额间淌下,继而重重坠马。四周牙兵见状惊骇更甚,阵形彻底大乱。
“毕铨狼子野心,叛主弑上,人神共愤!我等今日乃为朱大人报仇雪恨,替天行道!”就在毕铨倒地的刹那,秦摇光清亮的声音也登时响起,说完稍稍一顿,麾下部众齐声复诵,声浪如雷,震入每一个演州牙兵的耳中:
“毕铨已死,大事已了!诸位速弃兵刃,归降免死,还演州一个太平!”
9. 用人之际
还是那句话,这世道是流水的节帅,铁打的牙兵。先前朱骏死了,演州城便归了毕铨;如今毕铨也死了,再换一个上司在这些牙兵看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于是他们没多犹豫,还真就纷纷缴械归降。
然而直到第二天天亮,演州城内的牙军才得知,他们投降的并非哪路藩镇的首领将帅,而居然是隔壁祈州星野山上的一伙土匪。
仅凭着这一千多土匪,就把他们打成这样?宜西牙军面子上很有些过不去,心头十分憋闷。但既然已经降了,他们暂时也不想再生事。只要秦有田能够保证他们的待遇如旧,至少目前他们是愿意与这群土匪相安无事的。
秦有田见演州城全军归顺,心中大喜,立刻派亲信带着原城中的官吏赶往长安向朝廷报信请封。龚半通得知秦有田的安排,这才终于将心中的疑虑说了出来:
“主公假扮使臣混入演州城的事,如今已有太多人知道。一旦消息泄露到朝廷那里,朝廷定会猜到是咱们杀了真使臣,恐怕是不会愿意为主公授官的。”
秦有田听罢愣了愣,显然没料到这事如此麻烦。他本要埋怨对方为何不早些提醒,转念一想,寨子里的读书人实在太少,如今刚拿下演州城,后续诸多事务都还得倚仗龚半通,自己对他的态度应该客气些。好在秦有田向来擅长掩饰情绪,当下只温和问道:“龚先生可有什么应对之策?”
龚半通暗忖自己既已上了星野寨这条贼船,便与秦有田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而今唯有尽心谋划才能保证自己的性命前途。他认认真真思考许久,方开口道:“宜西一带除演州外,尚有祈州、陆州等地。如今虽然我们只占领了演州,其余州县尚未归顺于我们,不过这也不是大事,毕竟宜西牙军皆集中于演州,其余州县兵力薄弱,断不敢与我等为敌。主公可传令各州县,命其遣要员前来恭贺主公上任,借机试探其态度。愿归顺者,不妨施以恩惠;心怀异志者,便暂且软禁;若真有不知死活敢反抗的,再发兵征讨。如此刚柔并济,将宜西全境牢牢掌控在手。待到整个宜西尽归我等所有,朝廷或许就会心生忌惮,从而改变主意。”
秦有田听罢连连点头,赞道:“先生高见!”随即下令派部属分赴宜西各州县。
只是望着众人领命而去的背影,他不禁暗叹,这接下来的局面,怕是千头万绪啊。
确实,打下演州容易,真要掌控整个宜西却并不简单。
演州这些牙兵,昨天能背叛朱骏,今天能倒戈毕铨,那后天就能反了秦有田和秦摇光。秦摇光对他们自然心存戒备,她知道真正靠得过的,还得是星野寨那一千多老底子的人马。
可这一千多人终究是太少了。这次能顺利攻下演州,全凭秦摇光在指挥作战方面的过人天赋,加上奇袭战术奏效,但如果今后牙军再生异心,局势只怕相当危险。不过这也无妨,秦摇光对此并不担忧,当初上星野山建寨时手下总共才百来人,三年多还不是慢慢发展到了上千。如今有了比星野山更大的地盘,正好可以招兵买马。
其实早在准备攻打演州的时候,秦摇光就留意到演州城外附近的流民极多。只因演州算是大城,经济也较为繁荣,又不像北方那样战乱频发,不少流民都想到这里来谋条生路。结果哪知他们运气不好,正赶上毕铨兵变,城门戒严紧闭,没有官府凭证一律不许进入。
秦摇光觉得这是个机会,她做主下令打开城门,并开仓放粮,让流民吃了一顿饱饭。随后派人传话:粮仓存粮也不是无穷无尽,至多再供大家几顿饱饭,诸位若真想安定下来,不如寻个正经营生,眼下星野军正在招兵,有意者皆可报名。
不错,自攻下了演州城,秦摇光便与秦有田等人商议,决定不再以土匪自居,从此“星野寨”成为过往,而正式成立“星野军”。
从嘉平八年三月建立星野寨,到如今嘉平十一年七月改为星野军,三年多时间,队伍从百余人发展到千余人。这个规模,比起当初焦雷起义军用四年多时间将千余人壮大到十万之众,乍看起来是远远不如的。
但这三年多里,星野寨并未四处征伐,除了偶尔打劫富户豪强之外,他们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训练。
在秦摇光的手底下训练。
尽管秦摇光认的字越来越多,但她总觉得明明都是一样的文字,不知为何兵书比史书好像更晦涩难懂一些,不少句子还是读不太明白。然而只要是能读懂的她都牢牢记在心里,尤其是其中有一句她特别赞同的:
“用兵之法,教戒为先。”
这句话令她瞬间想起当初带领寨中女子们与男子们的那场比试,为了公平当时双方比试的人数是完全相同的,她们能轻松取胜,不正是因为她们的训练格外刻苦,且纪律严明,对她的号令绝对服从吗?
显然,一支军队的强大,不仅取决兵力多寡,也不全凭兵器的利钝优劣,而更在于其内在的素质——士兵是否训练有素,队伍是否令行禁止。
所以在那三年多里,秦摇光将大半心力都倾注在练兵上,还经常思考摸索不同的练兵方法,每每有什么想法便随手记在纸上。训练中她更是极为严格,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步,对每一个动作、每一道指令都要求精准无误。
这般锤炼之下,星野寨的根基打得十分扎实,整体战力远超寻常山寨。不像当年焦雷起义军,虽号称有万余人马,却是鱼龙混杂、良莠不齐。
如今星野军新招了大量流民,秦摇光又得从头开始,亲自带领他们投入训练。好在她已有三年练兵经验,一切安排有条不紊,进展颇为顺利。
待招兵练兵的诸事初定,秦摇光这才有空关心一下演州城的治理。
星野寨里识字的人太少,除了一个龚半通,一个纪云珠,很难再找出个能读会写的。因此拿下演州城后,秦有田并未大动城中旧官,仍让他们各司其职,维持州城运转。至于星野寨的其他头领,只要能分得足够多的金银财宝也就心满意足,而这分钱的事自然就还是交给了纪云珠来办。
作为曾经窦家庄大夫人的大丫鬟,其实纪云珠从前的日子表面看来是相当不错,吃穿用度样样精致,比寻常小户人家的小姐还要体面。然而窦家庄上上下下的所有主子,当然也包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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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大夫人,一个个喜怒无常,待她好时温柔体贴,一旦不顺心了,哪怕为了一点小事,也会对她肆意责骂羞辱。纪云珠有个极要好的小姐妹,便是被一位主子逼得跳了井。
故而无论过着多么富贵的生活,纪云珠的心里没有一日不惶恐,并且深深怨恨着自己所有的主人。
直到秦有田和秦摇光带人攻入窦家庄的那天,庄中仆役下人大多吓得战战兢兢,只想躲藏。唯有纪云珠犹豫片刻,决心赌上一把。她先从自家主子那儿探听到他们陷阱的布置,然后悄悄找到秦摇光等人,将窦家庄的谋划全盘托出。起初秦有田并不信她,倒是秦摇光不知为何才见她第一面,就愿意为她担保,随后根据她的建议避开陷阱,一举攻下了窦家庄。
这是大功一件,于是后来纪云珠就跟着秦摇光等人也上了星野山,一同落草。
尽管只是婢女出身,但纪云珠在窦家庄做丫鬟时,从小就跟着主子管家理账,几年下来不仅识了不少字,更练出一手精于计算的本事,对钱粮数字格外敏锐。在星野寨这群人中,她算得上是少有的“文化人”,因此每次寨中劫掠所得,都由她来记账核数。
这回当然也不例外,她先清点了原宜西观察使毕铨家中的私产,数目之多,令她也暗暗心惊;再翻看毕铨家中的账册,发现这些钱财几乎无一不是来自于歪门邪道,尽是搜刮演州百姓所得的民脂民膏。
而毕铨能聚敛如此巨财,足以说明演州整个官场从上到下早已腐败透顶。
于是当秦摇光前来询问情况时,纪云珠便将自己的所见所感一一道出,并进言道:“少当家招了这么多星野军新兵,依我看也该招揽一些识文断字的读书人了。如今我们虽迫不得已继续留用原来的演州官员维持运转,可是将来寨主与少当家若真要做这演州之主,这官府的里里外外,总得慢慢换作我们自己的人。”
此言有理,秦摇光点点头同意下来。只是她刚练兵回来,身上还带着倦意,与纪云珠说完正事后并未急着离开,只坐在一旁慢慢喝着饮子,看对方低头算账。
纪云珠抬眼瞧了瞧她,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从前在窦家庄如履薄冰的日子过得太久,纪云珠平时行事总是格外谨慎,尤其在秦有田和秦摇光面前极其恭敬,有话也不敢直言。自从秦摇光察觉到这一点,常常特意找她说话、和她一起玩耍,费了好些时日才让她逐渐放下顾虑,让她至少在自己面前能畅所欲言,不必那么小心翼翼,担心说错话受罚。
这怎么刚进演州城没多久,她又变回原来那般谨小慎微的模样?秦摇光瞬间倾身凑了过去,扬起一个笑脸在纪云珠眼前:“云珠姐,你还有话要对我说,是不是?”
纪云珠犹豫少顷,脸上竟露出一丝无奈:“少当家,您能不能早些想办法多招揽些人才?这几日几乎是我一人处理这么多事务……实在是有些累了。”
她说话到底是含蓄克制的,口中的“有些累”,其实已近乎于精疲力尽。
秦摇光噗嗤一下笑出声,特意斟了杯茶递到她手边:“好啦你放心,这事交给我。”
10. 假面勘破
当明澜回到陆州刺史府邸时,已是秦有田与秦摇光攻入演州城之后。
对于此事她只听了个大概,但不清楚其中详细情况,刚见了父亲便急忙询问。
明传瑞叹了口气道:“这才过了多久啊,演州城竟已两度变了天。”随即把事情经过细细说了一遍,又道:“那秦有田还刚派了个叫廖百壮的手下到我们陆州来,要我们派一位要员前去演州城,庆贺他就任。听那意思,还不能随便打发个人,非得是我陆州说得上话的官员不可。照他们这般无法无天的行径,朝廷多半不会承认他们的地位,我们如果真上了秦有田的这艘贼船,日后朝廷追究下来,该如何是好?但我们若不去恭贺这位秦大人……他手下的兵连演州城都打下来了,万一转头来打陆州,我们又如何抵挡?”
明澜听罢也忧虑了起来,她没想到星野寨那帮人竟真有如此本事,能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尽管一年前在祈州听闻星野寨的来历时,她对她们曾有过少许的同情与好感,可这点同情好感终究太轻,如今自家处境危险,她自然还是得先为自己家里考虑打算。于是认真思索了一会儿应对之策,她忽然在脑海中想起宋璇。
那位她在栖梧书院最崇敬的师兄。
明澜当即对父亲说道:“父亲可曾听说过,嘉平七年焦雷叛军兵临长安城下时,栖梧书院学子宋玉衡孤身潜入敌营、智破叛军的故事吗?”
这般出名的大事,明传瑞当然有所耳闻:“你的意思是……”
明澜道:“爹爹不必过于担忧,其实星野寨这群人还不如当年的焦雷。那焦雷手握十万大军,都是他与他部下一点点经营起来的,最后连他兄弟都背叛他归顺了朝廷。如今演州的牙军本就不是秦有田的嫡系,不过是因为毕铨死了,才不得不暂时投降。倘若我去一趟演州城,说不定也能为朝廷寻到破敌之策。到那时,朝廷自然不会怪罪我们。”
明传瑞听得眼中一亮,想了想又笑道:“听说当年焦雷兵败后,朝廷还曾授于宋璇官职,作为奖赏他的贡献。要是你也能出力剿灭了星野寨那伙人马,你说朝廷会不会也授你个一官半职?”
明澜愣了一愣,沉吟道:“当年焦雷险些攻破长安,宋玉衡之举可谓挽救大崇朝廷于水火之中,圣人这才破例授官。可是星野寨这群土匪对朝廷根本没有那么大的威胁……恐怕这不太可能吧?”
明传瑞道:“但事成之后你的名声定然能远胜如今。那宋璇我听说过,家中清贫,不过一个穷书生。而为父尚有些积蓄,可在朝廷中打点一二,加上这份功劳,或许能让涣儿免试得官。”
明澜初时听来确有几分心动,可最后当听到父亲话中的“涣儿”二字,她秀眉不禁微微一蹙:“父亲这次是打算让阿兄去演州吗?”
“当然不是。”明传瑞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答得太急,又缓声补充,“这是你想出的计策,你心中既已有谋划,由你去更为妥当。”
最为重要的是,论文学才华论处世能力,明澜都比明涣出色不知多少倍。离间破敌这般凶险之事,明涣怎么可能做得成?
明澜神色渐渐复杂起来,静默片刻,忽道:“阿兄是男子,本就可以考科举、入仕途。倘若女儿以自身身份前往演州,成功破敌,父亲认为……我可否有入朝为官的机会?”
此事其实明传瑞如何认为都做不了决定,终究是要看朝廷的态度意思。故而她这句话更深一层的含义是,父亲能否愿意像为兄长打点那般,也为我铺一条路?
“以你自己的身份去?”明传瑞显然没料到她会提出这个要求,怔了怔道,“这怕是不太妥当吧。依你的计策,须得潜入敌营与他们周旋,你一个女儿家,如何方便与那些大男人打交道?”
“不是说此次攻下演州城的主将乃是秦有田的女儿吗?而且除她之外,据我所知星野寨的女将女兵为数不少。”明澜道,“我以真实身份前去,她应当愿意见我。”
明传瑞一时语塞,又思索了半晌方道:“即便如此,女子想入仕途终究太难,朝廷至多给你些虚名赏赐。再说,官场风波险恶,你一个姑娘家,何必去蹚那浑水?”
若是在往日,明澜定会扯着父亲的衣袖软语央求,缠着他同意自己的想法,毕竟她一向相信父亲是疼爱自己的。可此时此刻她心中不知记起了什么,低下头轻声道:“请容女儿再想想。”
已是天黑时分,明澜辞别明传瑞,回到卧房,一群婢女立刻纷纷上前伺候,有的给她更衣,有的给她端茶递水,有的给她揉肩按背,还有人轻声询问她是否要用些宵夜。明澜换过一身舒适衣裳,只道想早些歇息,便吩咐众人退下。
房中霎时静了下来,在这片寂静里,明澜又一次想起宋璇。
过去一年与宋璇相处下来,明澜渐渐发觉这个人是很有些矛盾的。外界都传言宋璇性情高傲,还真是不假,或许是因为她确实天资非凡,其聪明才智远非常人可比,每当有同窗向她请教功课,她常常会流露出一种“这般简单的东西竟也不懂,你可曾认真读过学过”的神态,当然这话她不会明说,但神情态度却是明明白白不掩饰;倘若谁在功课上出了错,她更是会毫不留情地指正,言辞之厉有时竟能将人说得掉泪。
这世上的高傲者从来不止宋璇一个,明澜以往也见过不少眼高于顶之辈。然而这类人多半还有个毛病,自觉鹤立鸡群,就认为庸才不配为友,甚至不配与自己言语,待人接物没有半分礼数教养。
而宋璇的矛盾之处就在于,她高傲,但不孤傲。
即使觉得你平庸,即使觉得你愚钝,她依然会极尽耐心地教导你,对你提出的任何问题都认真解答;哪怕你问得实在愚蠢,她也总是一边严厉批评,一边细细讲解。
这导致栖梧书院的弟子们虽大多怕她,却也真心敬重她。就算挨了她的训斥,也只觉得“宋师兄是拿我们当自己人”“宋师兄的严厉明明就是关心”。
就连有些新来的学子,因不了解她而不敢主动接近,宋璇反而会主动与他们交谈,处处提供帮助。
正因如此,过去一年里,明澜与宋璇相处的时候格外多,甚至超过了和山长温伯晏的接触。她们聊过许多话题,明澜发现宋璇对自己说的话里经常藏着许多不动声色的引导,从第一次见面到后来始终如此。
譬如有一日,明澜将自己新写的文章拿去请宋璇指点。宋璇批改完毕后,遂与她闲谈起来,问起她家中情形,可有什么姊妹兄弟。明澜稍作迟疑,答道:“在下尚有一妹,与我是同年同月同日所生的双生兄妹。”
“约之才名在外,令妹倒是默默无闻。”宋璇又追问,“不知令妹名讳为何?”
按理而言,女子的闺名不适合让外男知晓。但宋璇既然早已看出“明涣”是女扮男装,明澜心想以宋玉衡的聪慧定然也猜得到自己就是明涣的那个双生妹妹,宋璇此刻此问显然是想问自己的名字。她没有过多犹豫,便轻声答道:“舍妹名叫明澜,表字静之。”
“明静之。”宋璇望着她,含笑念出这三个字,“是个好名字。”接着又问,“你与令妹既是双生,容貌应当十分相似?”
明澜感念宋璇一直以来的相助,也不瞒对方,如实相告:“我们不是兄弟不是姊妹,终究男女有别,倒也没有生得一模一样。但如果……如果舍妹改扮男装,大概能与我有八九分相似。”
宋璇若有所思,竟又开始于她聊闲话:“我少时在家乡清泉县的学堂读书时,同窗里也有一对孪生兄弟。二人相貌全然相同,哪怕是相熟之人对他们也很难分辨。因此他们便仗着这点常让对方替自己顶过,哥哥打碎了先生心爱的花瓶,便自称是弟弟所做;弟弟带着玩伴逃学惹事,也推说是哥哥所为——约之与令妹幼时可曾这般玩闹过?”
明澜莞尔道:“这倒不曾。我与舍妹自幼亲近,从不会这样为难对方。”
“其实那对兄弟平日里虽爱打打闹闹,感情也是不错的。”宋璇继续道来,“有一回,弟弟在外玩耍时,救下一位春游时不慎跌下山崖、摔伤了腿的乡绅。他将人扶到附近医馆,及时保住了对方的腿。那乡绅问他姓名,他急着上学,只匆匆说了是某学堂的学子,便赶走告辞了。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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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那乡绅伤愈,特地来到学致谢,一见与弟弟相貌无二的哥哥,便认定他是自己的小恩人,不仅感激不尽,还备了厚礼相赠。哥哥先是一怔,随即明白对方认错了人。”
明澜听到这里被勾起兴趣,忍不住追问:“那……那位兄长可冒认了弟弟的功劳?”
宋璇道:“那些礼物确实珍贵,他后来坦言自己当时不是没有动过心,但终究不愿愧对弟弟,便如实相告,还将弟弟唤来与对方相见。”
明澜道:“看来这位兄长倒是个君子。”
“是啊,他是个好兄长。”宋璇微微一笑,目光却似别有深意,“可如果——他不是呢?如果他当时确确实实起了贪念,将本该属于弟弟的善举与回报,尽数占为己有呢?”
明澜微微一怔,隐约觉得宋璇今日又是话中有话,难不成对方是在讽刺自己冒用兄长身份前来书院求学一事?但这件事她本就是与兄长商议好的,兄长也完全同意啊。
她不方便直接和宋璇解释,只得含糊应道:“自幼一同长大的兄妹,自然是亲密无间,凡事皆有商量的。就像……就像我此次来书院求学,舍妹对我也十分关心……”说完稍微顿了顿,她才再次将话题引回那对兄弟:“况且,即使那位兄长一时贪心冒认了功劳,弟弟事后知晓也大可说明真相。毕竟当时救人的细节,只有当事人才清楚。”
前半段话所答非所问,然而宋璇听懂了她的意思。因此宋璇有些无奈地瞥了她一眼,那目光中又浮现出熟悉的“你怎会这般愚钝”的意味,再开口时语气严厉了几分,但话说得更明白了:
“不错,正如一个人的才华高低,也绝对作不了假,只要与人往来交流,深浅立现。可若是那弟弟根本说不了话呢?若他永远无法说出真相,又当如何?”
明澜仍然迷茫:“怎会无法说话?难道那兄长还能为了这种事将弟弟毒哑?就算是哑了,也还能写字啊。”
宋璇唇角浮起一抹淡笑,这回却带着若有似无的讽意:“这世上几乎人人都能说话,只是若被深锁内宅,纵有千言万语又能说与谁听?”
明澜神色骤变,这才似乎听懂了两分,却不愿深想,只低声道:“他怎会被关起来?哪怕他兄长当真丧心病狂想要如此做,他家中父母长辈也不会坐视不管的。”
“说得是。”宋璇点头,仿佛赞同了明澜所言,“他们兄弟二人皆为男子,一般情况下他们家中父母长辈是不会有所偏袒的。”
这一刹那儿,明澜终于明白了宋璇全部的言外之意。
明澜不是傻子,相反她能以十六岁之龄入栖梧书院求学,自然是极聪慧之人。宋璇已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她怎么可能再听不明白?
她只是不愿意相信。
从小到大她父亲都对她极为宠爱,甚至宠她比宠明涣更甚。无论她想要什么父亲就给她什么,从不曾说过一个“不”字。包括她想要读书,明传瑞便立刻为她延请名师;她想去栖梧书院求学,明传瑞便立刻将她写的文章以明涣的名义寄去,而收到书院回信后,他又立刻欢天喜地让她顶替明涣的身份前往桐州,还特意让明涣暂时留在家中莫出,以免妨碍妹妹。
世上这般疼爱女儿的父亲实在罕见,明澜也因此从小到大都格外敬爱父亲。那一刻她甚至有些埋怨宋璇——怎能将她的亲人想得如此不堪?她索性将宋璇那番话抛在脑后,不再深思。
可这不代表宋璇的那些话没在她心里埋下种子。
直到今日,明澜发现父亲第一次对她说“不”,第一次拒绝给她最想要的东西。
几滴泪珠从明澜眼角滑落,她擦了擦眼睛,泪水却越来越多。
她也再无法欺骗自己。
过了一夜,次日清晨,已哭过一场的明澜仔细梳洗整理,让自己看不出丝毫异常。等到她向父亲请安时,明传瑞先是温温和和地询问她昨夜睡得可好,随即话锋一转,又问起她昨日所说的谋划。
明澜微笑道:“女儿想好了,为了陆州,为了明家,我会以阿兄的身份去一趟演州,再见一见星野寨的那窝土匪。”
11. 家事州务
自从打下演州城,各种要操心的事可比在星野山上时多了许多。这日秦摇光好不容易暂得空闲,她回到住处先去看望母亲,问过安后便一头靠进葛葵怀里,舒服地长谈了一口气:
“娘,我好饿啊,有什么吃的没有?”
“都这么晚了你还没吃饭吗?你是怎么回事,答应我的每日按时饮食又给忘了是不是?”葛葵抬手轻拍了下女儿的头,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幸好我刚炖了汤,还在灶上温着。”说罢吩咐婢女去将汤端来。
现如今秦家的地位越来越高,秦有田也为家中添了几个下人,但葛葵勤快惯了,大多事情仍习惯亲力亲为,只将一些琐事交予婢女代劳。
“答应娘的事怎么会忘,只是有时一忙起来,就算记得也没空吃呀。”秦摇光软声向母亲撒了个娇,随即接过婢女递来的鸡汤,满足地喝了一大口,“还是阿娘炖的汤最好喝。”
葛葵慈爱地望着女儿,嘴角也浮起笑意:“你和喜雨小时候都最爱喝我煲的汤。不过那时候家里哪有这么好的条件,即使是收成最好的年景,过年也顶多去集市买两根骨头,炖汤的时候沾点肉味,就算解馋了。”
听母亲提起秦喜雨,秦摇光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她将碗中余汤慢慢喝完,放下碗才开口:“前几日我又派了几个人去岳南一带寻找姐姐。只是岳南地方太大,杨家要投靠的亲戚具体在哪儿也不清楚,肯定还需要时间,阿娘别太心急。”
葛葵拍了拍女儿的手背:“我知道你一直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阿娘就不急。”
其实秦摇光并非秦有田和葛葵的独生女儿,她上头还有两个姐姐,二姐不到两岁的时候就已夭折,她对这位姐姐可以说毫无印象;而大姐秦喜雨比她年长八岁,几乎是亲手带着她长大的,她们两人姐妹情自然格外深厚。
秦喜雨生得清秀,虽算不上什么绝色,但在祈州乐合县也是数一数二的漂亮姑娘。乐合县当地有一户姓杨的人家,尽管同样不富裕,却因有祖传的几亩地,不必像旁人那样仰仗着地主豪强的租地过日子,家境比寻常贫农稍稍宽裕些,甚至还能省吃俭用供家中孩子读书。那杨家幼子杨斌偶然见过秦喜雨一面,便对她上了心,满心喜欢。而见杨家条件尚可,秦家父母对这段缘分也乐见其成。
直到秦喜雨十六岁那年,杨家一位亲戚发迹,在岳南一带做了官。杨家决定举家前往岳南投靠。临行前,杨斌不愿与秦喜雨分开,恳求父母上门提亲。葛葵心里其实不舍得女儿远嫁,但杨家给出的彩礼对秦有田来说着实不少,他当然没有任何犹豫,欢天喜地把大女儿给嫁了过去。
谁知秦喜雨随杨家迁到岳南后,竟然音讯全无,葛葵日盼夜等都始终等不到大女儿的一封信。后来秦家落草为寇,在星野山上站稳脚跟,寨子渐渐有了起色,葛葵遂求秦有田派人去岳南打听。秦有田倒确实派了人,可惜忙活许久半点消息也没探到,没奈何只能将这件事给放下。
秦有田能放下,葛葵和秦摇光可放不下。
在秦摇光心中最重要的亲人首先是母亲葛葵,其次则是大姐秦喜雨了。说起来“摇光”这个名字,还是秦喜雨为妹妹起的。
要知秦喜雨毕竟是秦家的第一个孩子,哪怕是女儿,秦有田对她的出生也依然感到十分欢喜。且因在生她之前乐合县已有许久不见雨水,而待她降生不久之后就突然天降大雨,秦有田便为此给她取了“喜雨”二字。
然而取名乃是件极费神的事,对于没读过书、完全不识字的秦有田和葛葵来说更是困难。何况等到第三个女儿出生时,两人早已没了生头胎的那份激动,于是这三女儿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正式名字,家里只唤她作“小三娘”。
偏偏秦家的孩子里就属这位小三娘性子最刚强最有主意,她对自己竟没名字这件事很不满意,成天缠着父母要个名。秦有田拗不过她,随便给取了一个,可他没念过什么书,又是随口一说,那名字实在不好听。小三娘一听就不乐意,干脆道:“这样难听的名字,我宁可不要。”
直到嘉平三年,秦喜雨即将跟着杨家前往岳南,她算着离乡的日子约在三月,而小妹的生日是正月二十日,便决定为小妹取一个她喜欢的名字,作为给她的生辰贺礼。
秦喜雨对此可谓费尽心思,还提前询问妹妹对名字有没有什么要求。小三娘得知后开心极了,先谢过姐姐,又因两人素来亲近,她便也不客气,真就提了一堆想法,譬如不要“花”啊“月”啊这类常见的字,最好一听就霸气厉害,叫人不敢招惹的。
她说着心里还悄悄地想:等我长大,就一定要成为顶厉害的人,那样就能保护姐姐,让姐姐再也不会离开我们了!
秦喜雨不知妹妹这番心思,还不由有些郁闷,“月”字到底哪里不好了?她自己就很喜欢,原本还打算在妹妹的名字里就用上这个字,毕竟无论身在何方,哪怕相隔千里,也总能望见同一轮明月,如此一来往后妹妹只要抬头看月,就会想起自己给她取的名字,想起自己这个姐姐。
但既然妹妹不喜欢,她只好另想别的。这是妹妹八岁的生辰礼,总得郑重些才好。秦喜雨思索很久,直到天色暗下,她不经意抬头一望——
月亮的一旁还有星星。
无论身在何方,哪怕相隔千里,也一样能望见同一颗星星。
庄稼人虽没读过书,对天上星辰的熟悉程度甚至可能超过许多文人墨客,毕竟观测星象是确定农时最可靠的法子。秦喜雨身为农家女儿一眼就认出此时此刻自己所见的那颗星,应该就是北斗七星之一的破军星摇光。即使她并不懂得星相学,也曾听人说起这颗星似乎有着勇毅果决的象征,相信妹妹一定会喜欢的。
秦家小三娘从此有了“秦摇光”这个名字,却也从此与她的姐姐分别。
这些年来葛葵与秦摇光从未忘记过寻找秦喜雨的下落。先前在星野山时她们派出去的人一无所获,如今她们攻下演州有了更广阔的地盘,秦有田早已完全不在意此事,秦摇光却又派了新的一批手下继续前往岳南一带打探。
聊完秦喜雨的事,葛葵又看着秦摇光吃了些别的东西,直到她彻底吃饱之后,才话锋一转:“说来你四弟今年也四岁了,今儿你爹爹还跟我提起,是该给他寻个教书先生,开蒙识字了。”
“找教书先生有什么难的?”秦摇光并没太放在心上,随口应道,“演州城里还少教书的人么?”
“话是这么说,可你爹爹的意思,寻常的先生未必真有学问。要请就最好能请一位才学出众、名声在外的,也好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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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四弟把根基打得扎实些。”葛葵道,“你最近不是正在招揽人才吗?可有遇到哪位出色的?”
按照常理,一般人家中女男都是分开排行,秦有田和葛葵唯一的儿子自然应该排作长子,不过这孩子情况特殊,他是在秦家已经上了星野山落草之后才出生的。
那时秦有田的日子是越过越顺,又终于得了个儿子,自是兴高采烈,乐不可支。待到孩子满月那天,秦摇光查到祈州刺史周学文仍不死心、意图暗中偷袭星野寨的消息,遂带了一队人马下山反击。秦有田素来瞧不起周学文,对女儿又极有信心,便未多过关心这场战事,只在寨子里继续大摆宴席,庆贺儿子满月。
秦摇光确实没费什么力气就轻松击退了周学文所派的人马,待她回到寨中看见满堂喧闹、酒酣耳热的这一幕,心里突然极不是滋味。
秦有田相当敏锐,很快察觉到了女儿的情绪不对劲。他对秦摇光很是了解,知道自己这个女儿个性刚强,若遇厌恶之事,大多数时候都会直言相争;可怕的是她不说话,将情绪将掩藏起来,连他都摸不准她究竟怎么想的。于是为安抚女儿,秦有田决定不将儿子单独排行,而是让他排在了秦摇光之后,行四。
秦家四郎从出生至今未有一个大名,倒不是秦有田不重视他,相反恰恰是因为太过重视,他请人给这孩子拟了好几个名字都不甚满意,便想着孩子尚小,不如且等他长到开蒙读书的年纪再正式定名也不迟。故而平时秦有田与葛葵都唤他为“小四儿”,在摇光面前对他的称呼则都是“你四弟”这般地叫。
纵使父亲如此安排,秦摇光对这位四弟仍然亲近不起来。她偶尔自省,为这种小事与一个小孩子计较是否太过小气?后来她也确实将此事放下了,原因是星野寨发展迅速,寨子里处处需要她操心,她哪里还有空理会一个懵懂幼童如何。而正因她在星野寨中太过忙碌,与这弟弟接触极少,三年过去了也到底没能培养出什么姐弟情分来。
故而这会儿母亲和她提起这弟弟的开蒙,她也不想关心,只道:“阿娘你不知道,揽才和招兵是两回事。那愿意投军当兵的多是穷苦百姓,能有口饭吃就知足;可那些读书人个个心高气傲,哪里看得上我们这群曾经当土匪的?这些天虽偶尔也有人来投,我和他们略一交谈,尽是些徒有其表的草包,除了识得几个字之外胸中并无真才实学。至于真有本事的那种读书人,眼睛都长在头顶上,怎会屈就我们这样的土匪门下?”
“土匪怎么了?谁从出生起就是土匪了?还不是被这世道逼的!”葛葵底层出身,本就不是温良贤淑的性子,闻言当即动了气,“再说就算是土匪,现在这样的乱世,那些读书人奈何不了的贪官污吏,还不都是我们这群土匪给收拾的?”
“是,演州城是我们这群土匪打下的,可要治理好它,到底得依靠一些有真才实学的读书人。不然只怕迟早我们会变成下一个朱骏和毕铨。”秦摇光早料到这次招贤之路不会顺利,是以丝毫不生气,反而笑着道,“正因如此,倘若有一天真有才学名望俱佳之人能来投效,那我们更该厚待,方能借他之名吸引更多人才。岂能让他去教一个稚龄幼童,那不是大材小用吗?”
葛葵皱着眉沉吟了会儿:“你说得也是……还是演州城更重要。”
12. 就计补缺
陆州刺史明传瑞之子明涣随陆州官员前来演州庆贺秦有田上任宜西观察使的消息,几乎在第一时间就被荆秋野得知。
在星野寨能说得上话的头领里,荆秋野是年纪最小的一个。她父亲荆石曾是祈州乐合县最有名的猎手,她从小跟着父亲在山林里穿行,翻山越岭,攀树下河,练就一身敏捷身手。星野寨成立后不久的一次重要行动中,就是她主动请缨外出查探,凭着机警获取关键情报,为山寨立下大功。
在秦摇光的执掌之下,星野寨用人从来不分是女是男,也不论年纪大小,只凭功劳行赏晋升。几次成功的探查任务过后,荆秋野小小年纪就成了寨子里掌管情报消息的小头目。
此次宜西各州县派来演州为秦有田庆贺的官员名单,自然也送到了她的手中。
荆秋野好像在名单里瞧见一个熟悉的名字。
于是她立刻去找到了秦摇光,一见面就欢声道:“老大老大,我给你送人才来啦!”
秦摇光转头只见她一人,不由含笑上前,顺手捏了捏她的脸颊:“是呀,人才把自己送上门来了。说吧,有什么事?”
“嗯!”荆秋野一脸得意,“老大你慧眼识……识什么来着?”
“慧眼识珠。让你多读书,怎么还是不肯学?”
“我要是没学,怎么知道前三个字?就是最后一个字突然想不起来了嘛。现在我可记住是云珠姐的‘珠’字了。哎,老大你别打岔——我是说,虽然你慧眼识珠,看出我是顶顶厉害的人才,但你不是正在招揽读书人吗?我给你送个读书人来怎么样?”
“哦?是谁?”
“陆州刺史明传瑞的儿子明涣,他也刚到演州来给大帅贺喜了。”自从秦有田将星野寨改为星野军,众人对他的称呼便也从“寨主”改成“大帅”,“去年老大你不是夸过这人吗?你们还说起他要去的那个什么栖梧书院,说那是如今的天下第一书院。要是连那儿的学子都愿意投奔我们,肯定能吸引更多人才。”
“是他?他没在栖梧书院读书了吗?”
正如用兵前必先探查敌情与地形,秦摇光并未急着去见明涣,而是先让荆秋野去查清他为何从桐州返回陆州又前来了演州。没多久荆秋野便再次回来禀报,道明涣是因为宜西动乱,担心父母这才返乡的,但回家后他听闻大帅与少将军攻下演州城的消息,心生仰慕,特来投效。
“大帅知道后很高兴,听说已经准备接见他了。”荆秋野最后补充上这一句。
这原本是件好事,秦摇光现下缺的就是能识文断字的人才。可是听完荆秋野的禀报,她却深深地疑惑起来,摇头道:“不对劲,你还记得去年我们见他时的情景吗?他那时面对危险尚且镇定自若,可当我提起商人重利轻义,说他父亲积累的财富未必全都干净时,他脸色立刻就变了。这样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会这么轻易投靠我们这样的土匪么?”
“这么一说,还真有些奇怪了。”荆秋野蹙起眉头,“可他自己亲口说的要投效我们啊?”
秦摇光沉思有顷,渐渐像是想到了什么,忽而一笑:“秋野,四年前焦雷起义军是如何覆灭的,你是知道的吧?”
荆秋野本就负责星野军的情报事务,即使焦雷起义之事距离她们已很是遥远,她还是曾有研究过这场影响深远的战役,闻言似乎有些明白了:“老大的意思是……”
“他和那位宋璇可是同窗,效仿他师兄的妙计,也不是不可能吧?”
“那我们要现在禀报大帅吗?”
“这事肯定不能瞒着我爹,不过先别急,容我先想想……万一爹爹对明涣起了杀心,我该用什么说辞为他求情。”
“求情?难不成老大你还想招揽他?不管他有没有才华,有多大才华,既然他存有异心那可就太危险了!”
“人是会变的。”秦摇光笑容轻松,眼中透着笃定,“异心,为何就不能变成忠心呢?”
如秦摇光所猜想的那般,明澜此行来演州,依然是抱着离间破敌、建功立业的心思。
只是此计如果成功,这份功劳与声名她是不可能再让明涣占去。所以她已下定决心,待到事成之后朝廷若派人前来,她便要在使者面前堂堂正正地报出自己的真实姓名与身份,那些借明涣之名写下的诗词文章以及前往栖梧书院求学之事,也要同时一并公之于众。无论外界对此如何评价,无论结果是好是坏,总之从今往后她只做明澜,绝不再做明涣。
她自然猜得到,一旦真相大白,父亲必会震怒不已,对明家而言也未必是好事。倘若在从前她或许还会有些犹豫,可是过去这一年在栖梧书院读书的经历对她的影响与改变实在太大,那一年里宋璇常为她与其他同窗讲史论策,总会有意地说起史书中种种反抗权威的旧事,而后询问各人见解。那些故事其实明澜自幼就读过,读完就放到一边也不怎么深思,从未像在书院时那般与众人集体议论、各抒己见,再加上宋璇话里话外的引导,她心中的那份叛逆竟一日重过一日。
更何况明澜本就是极有自尊的人,一旦意识到父亲多年来温情脉脉下的偏心与利用,她感受到的伤痛也就比一般人更深更重。
既如此,她便毫不犹豫,选择了反抗。
然而这一切计划的前提,是她必须真正找到星野寨的破绽再联合朝廷势力将其剿灭,她才能拥有那万众瞩目的时机来宣布真相。
于是明澜先和秦有田见面谈了话,表明自己愿有效力之意,可惜秦有田对她态度不咸不淡的,只给她授了一个巡官的职务。好在有此官职护身,她在城中行动自如许多,能见的人与能去的地方也都多了起来。
现如今演州城中最不安定的,不消说,莫过于那批新降的宜西牙军。明澜仗着自己不缺银子,私下里设宴请几位牙军将领吃了两顿好的,很快双方关系拉近不少,她就趁机不着痕迹地开始了挑拨。
这事做来并不难,毕竟这些牙兵从前都是宜西的霸王,整日在演州城中横行霸道的,但现在星野军才是演州新主的嫡系部队,他们肯定处处矮了对方一头;加之秦摇光治军极严,无论谁违反军纪都要严惩不贷,又有哪个牙兵能够受得了?在明澜的引导下,他们纷纷对秦摇光抱怨不休,甚至破口大骂。
哪知过了不久,这骂声未落,却有人遽然话锋一转:“不过那秦摇光确实有几分本事,她新招的那批兵才练了多久啊,虽然尚不知道实际战斗力如何,但至少表面看起来像模像样的,很有些气势。我还曾去看过她练兵,说实话都是野路子,却好像还真有点效果,也不知她这年纪哪来的这些手段。”
明澜若有所思:“听阁下此言,难道这位秦少将军还真天下无敌了?”
“哼,那倒也不至于!她才多大年纪,打过几场战啊,就配称是天下无敌了?像武佑镇节度使顾从海,怀威镇节度使张嚣等等,哪个不是身经百战的当世名将?就连离我们不远的岳南节度使王孝峰,也是出了名的常胜将军。那秦摇光就是运气好,若真遇上这几位,怕是早已死无葬身之地了。而且就说同样是女人吧,长安龙扬军的段琢那可是出身将门世家,祖上是进了武庙的,这家学渊源,我看也绝不会比秦摇光差!”
先前秦摇光以多胜少击败宜西牙军、拿下演州城,不少将领都认为她是胜在出其不意,并非全凭实力。这一番交谈下来明澜总算是摸清楚这些人的态度,他们目前对秦摇光并不完全服气,却又存着几分畏惧,因此无论对秦氏父女多么不满,暂时也不敢轻举妄动,除非真有威名赫赫的名将领头让他们能够确信此战必胜,他们才能放心大胆地再次起事。
只是这些牙兵口中的“当世名将”,明澜一时也联络不到。是以她转而将目光投向星野军内部,开始与星野军的部分将领往来结交,试图探听军中是否存在什么派系分歧,她便可撺掇对方与宜西牙军联手,共谋反事。
这想法很好,真要做起来明澜却发觉难以下手。许多势力内部之所以会有矛盾,原因无非是部下们功劳越来越大,心思也越来越野,所求得不到满足;而为首者则对自己羽翼渐丰的部下们起了怀疑忌惮之心,欲行兔死狗烹之事。
可秦有田如今才得演州一城,正是创业之初,远未到高枕无忧之时,但凡明智之主都不会在这种时候猜忌自己的臂助。而秦摇光治军赏罚分明,又有纪云珠这等擅理财政的人才辅佐,从来没让部下觉得什么不公的事发生,至少目前他们对于自己所得的利益是颇为满足的。
寻不到裂痕,离间便无从谈起。明澜此时才意识到,思考出一条计策或许不难,难的是如何完美施行,又如何在过程中随势而变。
但明澜依然没有死心,连日观察之下她虽未找到星野军内部的矛盾,却发现这群人有一处致命缺点——军中上下居然没几个人读过书,连最简单的字也完全不识得。因此她又私下里悄悄联系了此次同来演州的宜西各地州县官员,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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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找出那些不愿真心归顺秦有田的,暗中劝他们也暂且投在秦氏麾下,只道:
“既然这群人皆是没读过书的文盲,如果我们占据了城中要职,便可以借他们不识字的短处行瞒天过海之计。以替他们分担事务的名义,渐渐揽过实权,一步步将他们架空,再和宜西牙军里应外合,还愁灭不了他们?”
明澜这一切原本做得极其隐秘,必定先确认了对方的可靠,才会与对方坦言自己的想法。偏偏荆秋野一直在暗中观察着她,她所有行动又哪里能瞒得过荆秋野的眼睛?
随后,荆秋野将此事也禀报给了秦摇光。
秦摇光听罢沉吟良久,然后唇角却缓缓扬起,竟露出一抹笑意。
仿佛听到什么喜事似的展颜笑了。
当天秦摇光就将星野军中各个主要将领请来,把明澜的那套架空计划也告诉给了他们,只是隐去了“明涣”的名字——“明涣”乃是奸细之事除她与秦有田、荆秋野等极少数几人之外几乎没谁知道——就只说是最近前来投靠的一个读书人的计策,毕竟除了“明涣”,这段日子确实也还有别的几位前来星野军投效的书生,但才学和名气都完全比不上“明涣”。
众将领一听,顿时群情激愤,纷纷怒骂起来,追问是哪个混账东西,恨不得立刻手刃此人。
其实明澜的计谋还未得逞就已败露,并未对星野军造成任何实质损害。大家之所以如此愤慨,更多是因为感觉到自己被轻视被瞧不起了。
“好了,你们都先消消气,此人的一举一动皆在我掌控之中,是掀不起什么风浪的。不过他对我尚有用处,名字就不提了,交由我来处置便是。诸位还是担心担心以后吧。”
“以后?以后怎么了?少将军不是说此人掀不起什么风浪吗?”
“自攻下演州城以来,我们的敌人比在星野山上时又多了不少。而相信将来我们必还会打下更多更大的地盘,那敌人也只会变得更加多。这次是我们运气好,提前揪出这个奸细,然而若是再有下一个细作混进来,利用你们不识字的短处再施阴谋诡计,而我们未能察觉,到那时你们又该怎么办呢?”
秦摇光见有人似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只抬手一指,就让对方噤了声,她又继续道:
“莫要说我们不招读书人就行了。过去三年多时间在星野山,如果没有云珠识字算账的本事,我们这么多人马钱粮如何管理?她虽从未亲手杀过敌,可是她的功劳,想必诸位心里都清楚。再说龚先生尽管才投效我们不久,但借为朱骏复仇之名诛杀毕铨的计策便是他所献,同样是大功一件。可见读书人并非不好,相反大有用处。我们以后的日子还长着,总不能把所有愿意来投效的读书人都拒之门外吧?”
众人越听越不是滋味,个个脸色难看,沉默不语。
秦摇光倒是又笑了:“怎么样?现在总算明白读书的用处了吧?不识字就是睁眼瞎,只能够任人摆布,成为别人的傀儡——你们是想做别人手中的傀儡吗?”
最后一句话,语气陡然严厉起来。
“不想!”众人憋了许久的闷气终于爆发出来,“演州城是我们亲手打下来的,如今的一切都是我们用血汗换来的,凭什么要给别人当傀儡!”
“好!我要的就是这股志气!”秦摇光悦然笑道,“既然如此,从明日起,你们每人每日至少要学会十个字,不仅要认得,还要会写。战时军务繁忙可以暂时缓一缓,但平日只要得空,就必须日日坚持,不得间断。若有谁推脱不愿学,或是借口学不会——别怪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一律按军法处置。”
其实很早以前秦摇光就曾劝众人多多读书为好,且还不止劝过一次,只是那时候几乎无人肯听。
她偶尔也想过是否该设个赏罚来逼迫大家,然而当时的星野寨上下都认为读书无用无意义,倘若为了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来处罚众人,非但无人心服,反而会招致怨恨。
如今却不同了,如今她已经向众人点明,如果不识字不仅自身危险,更会危及整个星野军的未来。这样一来,这读书就成了如同练兵一样不容推卸的要务——她的赏罚自然名正言顺。
而秦摇光说话向来是一言九鼎,无论是赏是罚,从无虚言,从不落空。
众人只得齐声领命。
秦摇光最后笑道:“行,既然大家都没异议,那就这么说定了。过些时日,我会请明涣明巡官来查验你们的学习成果。”
13. 求才寻主
不久过后,秦摇光说到做到,还真将星野军一众将领习字的纸张拿去给了明澜看。
自从明澜来到演州,几次三番想要求见秦摇光,皆被对方回绝。这还是第一次秦摇光这次主动召见了明澜,她心中不免忐忑,正思量着应该如何应对,不料对方竟递来一叠歪歪扭扭的字。
明澜自垂髫之年起就不曾写过如此难看的字,奇道:“这是……”
秦摇光含笑说道:“你不是说我们星野军的将领皆是目不识丁的粗人么?所以最近我命他们每日读书习字,还请明公子指点一二。”
明澜闻言大惊,登时意识到自己的谋划显然已经暴露,秦摇光这是来找自己算账的!
刹那间她脊背发凉,冷汗透衣,这世上没有几个人是不怕死的,明澜当然也不例外,她还如此年轻,怎甘心生命终结在这一刻?不过现在比起死亡,她更为遗憾的是临终之前自己竟仍无法向世人道出自己的真实姓名身份,难道自己这一生不仅以明涣之名活了这么多年,最终也还要以明涣之名死去吗?
恐惧如潮涌来,可在此绝境之中她更不想坐以待毙,索性直视秦摇光,开门见山道:“少将军是打算此刻就杀了我吗?”且先探清对方的杀意究竟有几分,再谋后路。
谁料秦摇光居然笑了起来:“杀你?我干嘛要杀你?我应该谢谢你才对。”
明澜不信,只觉得对方是在笑里藏刀说反话:“谢我?谢我什么?”
“谢你点破了目前星野军最大的缺点啊。”秦摇光的语气十分真诚,“不瞒你说,我早就想让他们多读些书,至少把常用字给认全了。可众人都觉得这不是正事,我也不好强逼。如今好了,经你这一点拨,他们总算明白,不识字便要被当作傀儡架空,现在每日里乖乖读书练字,倒省了我许多口舌,了却我心中一桩隐忧。明公子你可是大功臣,我怎么能不谢你呢?”
明澜起初本还在琢磨秦摇光究竟在耍什么花样,然而听到后面却越听越觉得对方所说好像都是出自真心,不禁给怔住了,一时无言。
秦摇光话落,又从怀中取出一本薄册,翻至某一页递给明澜:“至于我今日前来找你,一是为了道谢,二便是想请你瞧瞧我们的功课。我早几年已提前学过识字,因此进度与旁人不同,这是我读史后写下的心得,还请明公子指正指正了。”
明澜仍然有些恍惚,继续呆了会儿才回过神来,接过秦摇光递来的文章低头细看。
说实话,这篇文章的文笔是真的糟糕无比,才看几行明澜就忍不住想要提笔为之修改,然则随着内容逐渐深入,她便无心再关注什么文辞是否优美,无论这些文字词句多么地粗糙,其中蕴含的见解与思想还真是令人耳目一新。
明澜默然读完,沉吟半晌,才忽抬起头直勾勾看向秦摇光:“你既知我并非真心投靠,反而意图对你们不利,还让我给你指正文章?就不怕我故意胡说一通?”
“这世间人与事都非是一成不变的,明公子从前是我们的敌人,或许此刻依然是,却不代表将来永远都是。秦摇光神色与语气逐渐变得愈来愈郑重,“当然,这是双向的选择。这些时日明公子想必已对我们星野军有所了解,我也就不再多言。我只想告诉明公子一点,如今我确实求贤若渴,诚心招揽人才——不知明公子是否愿意改变心意,入我星野军共谋大事?”
明澜脸上浮现了犹豫思考的神色,突然问道:“我的计谋如此轻易被你识破,可见也算不上什么绝世之才,你为何还要招揽我?”
秦摇光笑道:“明公子用不着妄自菲薄,这些天来投效星野军的读书人中,你已是最出色的一个。”
明澜不禁有些不满:“你这是在比谁更烂么?”
秦摇光见她似有不悦之意,笑容反而更加明朗:“没有谁能确保自己永远不出错,当年在星野山时,有一回周学文不知听了谁的妙计,竟从别处招安了两个匪寨来夹击我军。我指挥时出了点纰漏,尽管最终取胜,却令不少弟兄姊妹重伤。但吃一堑长一智,同样的错误我绝不会再犯第二次。我看明公子年纪好像也比我大不了多少?那可愿与我、与我星野军一同成长,共谋大业?”
秦摇光说这段话的时候,明澜脑海中不知怎地忽然浮现出去年与宋璇初见第一面时的种种对话。这两种声音居然交叠在一起,令她心神为之一震。
当初宋璇问她读书所求为何,她答得支吾犹豫,毕竟这世道纵有女子为官的特例,终究太过罕见,女人想要堂堂正正入仕报国,简直如同布衣起事、问鼎天下一般困难。
可这世间万事,总要有第一个开路之人。倘若有一天,女子也能从容立于朝堂,如同布衣亦能登临绝顶呢?
——“我希望你能更坚定一些。”
明澜眼中渐渐燃起光亮,蓦地一振袖,向秦摇光郑重一礼:“属下明澜,愿为少将军效犬马之劳。”
眼前情景正在秦摇光意料之中,她微微一笑,上前扶起明澜,正要说几句勉励的话,却忽然一怔,迟疑问道:“明公子方才……自称什么?”
“明澜。”少年终于能将隐藏许久的身份坦然道出,只觉胸中畅快无比,“我姓明名澜,波澜之澜,表字静之,乃是陆州明刺史之女。”
这回愣住的人变成了秦摇光,她把明澜那张略显清秀的面孔仔细看了许久:“之女?你是……那明涣……”
明澜道:“明涣是我孪生兄长。”
秦摇光恍然大悟,随即展颜一笑:“原来你是女儿身,那你瞒得可真是高明,我是真没瞧出来。”
“我自幼就常以兄长的身份外出行走,从小对扮男装颇有经验,才能瞒过那么多人的眼睛。”明澜解释完,又暗中思忖可这事也有过例外,宋璇居然在见自己第一面的时候就认出了自己的女儿身,她直到现在也还是想不通对方到底是如何看穿的。
就在她思绪又不由飞到别处之时,却听秦摇光“咦”了一声:“你经常用你兄长的身份吗?实不相瞒,先前我让秋野详细调查过你。她说明涣此人名气颇大,是宜西有名的少年才子——所以这都是你为你兄长挣来的名声吗?”
真敏锐啊,连秦摇光也如此敏锐,唯独自己像傻子似的被愚弄了这么多年。明澜苦笑一声,点点头,将自己过往的经历大致说了一遍。现而今她对秦摇光已是真心拜服,下定了决心认其为主,对对方便不再有什么隐瞒,包括在栖梧书院里宋璇认出她的身份,到后来一次次与她交谈,暗中给她的各种引导,直至她终于看清了父亲的利用于是毅然来到演州想要闯出一番作为,这种种前因,都尽数道出。
秦摇光是越听越感兴趣。
尽管从前她当然也有听闻过宋璇此人,知晓此人声名远播,乃是士林青年一辈中的翘楚,但也正因如此,她总觉得那样的人距离自己太过遥远,仿佛活在另一个天地。直到今日她感觉明澜描述中的宋璇竟是格外有意思,与她想象中的截然不同,是以听得极为入神,时不时还要追问几句。
明澜察觉到她兴致颇浓,试探问道:“少将军是也想招揽宋璇吗?”
秦摇光笑道:“我方才可就与你说过,我如今确实是求贤若渴。”
“可是……”明澜迟疑道,“玉衡兄他才学渊博,远胜于我,因此眼光也向来极高,恐怕……不会轻易投入旁人麾下。”
其实目前明澜尚未从栖梧书院正式结业,此次只是暂时告假返家,如今她既决定留在演州为秦摇光效力,理应修书一封告知书院,以免山长与同窗挂心,但说实话她现在根本还没做好将这件事告诉给宋璇的准备。
只因她实在怕极了挨宋璇的骂。
桐州,栖梧书院。
宋璇刚去温伯晏那里请过安,陪着老师说了许久话,才告辞出来,正要回房,半路却遇上了温简。对方招呼过她,直截了当地问道:
“我爹爹都跟你聊什么了?我看他一整天都好像闷闷不乐的。”
“长青因为在朝堂上直言进谏被贬了,这事其实已经发生有些日子,只是消息今天才传到我们这儿。先生今天与其说是难过,不如说是愤慨。”
宋璇口中所说的“长青”乃是曲陵俞氏子弟俞应松的表字,也是她的师兄,温伯晏平生第二喜欢的学生,同样是才智超凡的人才,故而早年就考取了功名,入朝为官。
温简恍然:“怪不得呢……不过这事怎么爹爹不跟我说,而是先和你说?明明我和长青哥也挺熟啊。哼,我看爹爹还是把你当男人。”
宋璇并不意外,只淡淡一笑,继而又道:“除长青的事之外,先生适才还同我聊了聊宜西的局势,听说演州那边又换了新主,静之却至今没有消息传回,先生也很担心。”
“静之?”温简先是一怔,然后才点头“哦”了一声,“你是说明涣吧。”
“是明澜。”
“我知道,就是没记住她名字。”
“你的记性可不差。”
作为大崇朝近些年来最富才名的女子之一,温简与曲陵俞氏的俞应秀并称为“南北双姝”。但同样是才女,二人所长却各有不同,俞应秀精于诗词歌赋,温简则更擅史策文章。她素来爱读史研史,涉猎极深,古今正史乃至各类稗官野史几乎无所不览,无论哪段典故都能信手拈来——若无过人的记忆力,绝难做到如此。
“那是因为我本来也没认真去记。光我一人记住又能怎样?难道还能到处去说不成?”温简不仅记性好,说话也时常带着几分直率与锐利,“等她哪天自己想通,决定说出真相的那天,我再记也不迟。就是不知她这趟回家,能否醒悟过来……说来她那个兄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躲在背后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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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亲妹妹的血,竟也心安理得。从前我总觉得长青整天把他妹妹挂在嘴边,说慧中这样好那样好,实在烦人,可相比之下,那才配叫兄长。”
宋璇没有反驳温简的这段话,且很是认同。她与俞应松是同窗是好友,两人相处时间也不短,她当然最清楚她的这位俞师兄是一位真正的君子。
这世上的真君子太少,但肯定不止一个。所以照此说来,明澜的父亲明传瑞,或许也有可能是位真心疼爱女儿的好人,让女儿冒名入学不过是希望她能在最好的书院读书?然而宋璇无比确定明传瑞绝不会是这种好人,他绝对是在利用女儿的才学为儿子谋名谋利,一个再明显不过的证据便是,比起“明涣”的声名远扬,“明澜”本人却寂寂无闻,外人从不知她的存在。
哪像俞应松,总爱向外人夸赞自己的妹妹是何等聪慧,经常拿出她写的诗词与人共赏;甚至从前他还在栖梧书院读书时,倘若有同窗夸一夸温简,他也定要上前争一句:“允墨固然不错,但舍妹慧中更胜一筹。”每每令温简哭笑不得。
俞应秀能享有这般才名,俞应松的宣扬功不可没。
但纵然如此,纵然俞应秀的才情已经传遍大江南北,她依然不能像她的兄长那样进入栖梧书院读书,更不可能像她的兄长那样堂堂正正地参加科举、步入仕途。
这倒怪不得俞应松,是这个世道本就如此,是这个世道让女人与男人生来便无法平等,生来便不在同一片天地。只要身为女子,哪怕你的父母兄弟皆是中正无私的正人君子,哪怕他们待你千般好万般好,可你活在这个世上,你就永远逃不脱这世道的重重枷锁。
除了改变整个世道,不会再有别的办法。
年少的宋璇看清这一点后,心中便也同时悄然埋下了这移山填海的念头。
所以有时候宋璇会庆幸自己生在这个混乱世道——这想法太过冷血,她从未对任何人吐露,连她自己都觉着拥有这般思想的自己实在算不得什么良善之辈——可正所谓不破不立,唯有在旧秩序彻底崩塌的乱局之中,才有可能摧毁那些根深蒂固的腐朽,重建一个全新的天地。
正是因此缘故,四年前她在前往长安途中遭遇焦雷反军之时,她口中对同窗们说的是要为君分忧,潜入敌营破敌,心中却另有一番盘算。
那时关于焦雷军烧杀抢掠的传闻都是官府的一面之词,实则她从未亲眼得见。而朝廷官府又怎会为反贼说好话?万一那些所谓的恶行只是造谣污蔑,万一焦雷真的是一位有宏才大略的明主呢?那她就应该把握时机,在对方未破长安之前投效麾下,博一份“从龙之功”,再借他之手来实现自己的理想。
可惜事实很快证明,那些对于焦雷的指责并非全是谣言。或许在起义之初他确实曾有过为民请命的初心,但并非所有出身微贱之人,在掌握权柄之后都仍能够不忘来路,随着势力的不断扩张他早已被权力侵蚀,变成了一个连从前的自己都会唾弃的恶魔。宋璇在与他短暂接触过后,就看清若任由他攻入长安城,必将给长安百姓带来一场浩劫,于是她毫不犹豫选择转身与之对立。
后来焦雷之事了结,宋璇因为这段经历结识了将门出身的屈守诚与段琢舅甥,她的目光也随之落到了段琢身上。
她之所以关注段琢,原因有二:其一,段琢是女人,这倒不是说女人就必定会善待女人,身居高位者行事多以权谋为先,情义与性别从不是首要考量,但一位女性当权者若想稳固地位、拓展势力,自然会更多地提携同性,以争取更多支持。其二,段琢确实能征善战,军事才华出众,堪称当世一流。
宋璇从未想过自己要争霸天下、登基为帝,正是由于她深知自身短板,虽文才卓越,却不通军事,缺乏带兵打仗的能力。而在乱世之中要想登上至尊之位,就必须亲自领军平定四方,否则绝难以服众。
于是宋璇开始有意接近段琢,试探其心志。她本想着如果对方合适,或可扶持她起事,共建新朝,然而这个念头不久也同样被打消了。
问题并非出在段琢为人不好,而恰恰是因为她为人太好。
一个人正直善良到段琢这种程度,是绝对当不了皇帝的。何况宋璇在试探中发现,段琢作为大崇开国功臣的后代,出身勋贵名门,虽说她出生时家道早已中落,但对于昔日的盛世大崇她还是怀有很深厚的眷恋与忠诚。
放弃了焦雷与段琢,这几年里宋璇一直在寻找一个她认为真正值得辅佐的明主。
这事极难,比寻找任何稀世珍宝都更难。
直到不久前,演州事变的消息传来,率军攻下演州城的秦摇光引起了宋璇的注意——这人会是那个值得自己追随的明主吗?她暗暗思量,自己绝不能坐在栖梧书院里空等,既然机会已经浮现,她便须得再次谋划,主动出手,去试探一番虚实。
14. 王师讨贼
长安,仁和宫。
秦有田派出的使者一路快马加鞭,终于赶到了长安。他们向天子禀报,只说毕铨如何嚣张跋扈,不仅杀了宜西观察使朱骏,连朝廷派往演州的使臣也因为得罪了他而惨遭毒手,分明是在公然与朝廷作对。至于星野寨,虽曾受祈州贪官与豪强的联手欺压而不得已落草为匪,却始终心向朝廷、忠心不二,这才出手剿灭了毕铨这个乱臣贼子,所以恳请圣人给予星野寨应有的封赏。
然而秦有田并不知晓,几乎在同一时间,与宜西接壤的岳南节度使王孝峰,也已派出亲信,并仗着自家马匹精良抢先一步抵达长安,将演州之变的实情禀报给了天子。
谢旸得知真相,气得怒火中烧。
确实,这些年来各地藩镇兵变频发,朝廷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赢了就给谁补一道任命,早已习以为常。可过去那些互相攻伐的好歹都是大崇的臣子;而星野寨不过是一群无官无职的草莽匪类,竟也敢犯上作乱,甚至杀害天使之后,还妄图欺瞒朝廷,讨要宜西观察使之位,简直是痴心妄想!
这般无法无天的反贼,必须除去!
正好,王孝峰在奏折中主动请缨,表示愿率兵剿灭这伙土匪反贼。谢旸没有多想就打算准了他的请求,不过下旨之前,还是按惯例召来身边几位近臣商议。
如今大崇朝堂中,真正手握大权、能参与中枢决策的臣子不过寥寥数人:枢密使兼左龙扬军中尉马兴恭,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吏部尚书翟赞,龙扬军大将军兼兵部尚书屈守诚,以及龙扬军都知兵马使段琢。
其中翟赞虽名为宰相,实则是马兴恭一手扶持上位的,二人同属一系,在朝事上几乎从无异议。而马兴恭原本是长安城里真正的说一不二的人物,要知道这些年来大崇朝政一直都由宦官把持,甚至几度架空皇帝,根源就在于他们牢牢掌控着龙扬军的兵权。
然而这一切,在四年前焦雷军兵临城下后彻底改变了。
当时叛军直逼长安,龙扬军中不少勋贵子弟怯战畏死,竟找来许多贫苦百姓和乞丐顶替自己入营应卯。段琢却反而从中看到了机会,毕竟这些贫民乞丐肯定比纨绔子弟更听话更方便训练,用赏银激励便可使得他们拼死效命。于是后来段琢果然带着这批人击败焦雷大军,解了长安之围。
而事后,那些权贵子弟想要重回龙扬军领功已不可能,这军旅之地终究不同于寻常官场,岂是能说走就走说来就来的?乞儿们手中既已握了刀兵,谁若想让他们再回到从前食不果腹的日子,他们就会要了谁的命。
从此屈守诚与段琢一步步掌握了龙扬军的实权。
为什么谢旸能够破例给段琢一个女子授予龙扬军兵马使的职务,后来更是晋升为龙扬军都知兵马使?真的是因为段琢立下了大功吗?功不功劳不重要,谢旸怕的是段琢手里的兵权。
不过尽管马兴恭失去了对龙扬军的直接掌控,但他在朝中经营多年,势力盘根错节,哪怕不复曾经说一不二、挟天子以令群臣的威风,在朝堂上仍是举足轻重。
能走到这一步的人,无论忠奸,绝无愚钝之辈。他仔细琢磨了王孝峰的奏折,出声谏阻:“王孝峰此人向来嚣张跋扈,对圣人多有不敬。此次主动请剿反贼,依臣看,恐怕并非真心为朝廷分忧,而是想借此机会顺势吞并宜西。陛下请想,岳南本就与宜西接壤,倘若让他同时兼任两镇节度使,其对朝廷的威胁,恐怕远比那群土匪要大得多啊!”
谢旸闻言一惊,慌忙道:“那爱卿可有良策?”
马兴恭的权位与地方藩镇本就是对立的,在这一点上他确实是真心为朝廷考量。只不过他虽指出王孝峰之请不妥,却也一时想不出更好的对策,要知道如今大崇最强的兵力,一是各地藩镇,二就是长安的龙扬军了,可龙扬军肩负着守卫京师之责,绝不可轻易调动;更何况如今龙扬军的实际掌控者乃是他的政敌,他自然不愿让屈守诚和段琢再有立功的机会。
当然,除了龙扬军,长安朝廷也并非无兵可派。只是其余兵马实力有限,万一征讨演州失利,朝廷颜面何存?自焦雷起义一事后,朝廷再不敢小觑那些草莽出身的势力。就在谢旸与马兴恭等人沉吟未决之际,只听一道润如清泉的声音忽然响起:
“微臣倒是有个拙见。”
与大众印象里那种威武飒爽的武将形象不同,段琢的相貌气质都甚是清润温雅,说起话来娓娓道来,像一位文臣更胜过像一位武将。
“除岳南外,宣南也同样与宜西接壤,但宣南的兵力则远远不及岳南。恰巧,前任忠安军节度使高元建如今正在距离长安不远的彦州休养,他虽年过耳顺,却曾身经百战,军事才干出众。依微臣之见,不如且封高元建为招讨使,令其率一支兵马,并联合宣南观察使邵鹏共同征讨秦有田。待事成之后,便可任命高元建为宜西观察使。”
“此计甚妥,段卿果然高才,那就依此办理吧。”谢旸闻言顿觉宽心,当即准奏,转眼间已将方才的忧虑抛诸脑后,心思早已飞到了接下来的玩乐上。
马兴恭略作迟疑,想到高元建在朝中向来保持中立,既非自己一党,也不属于屈段阵营,便未出言反对。几人又简单商议片刻,这次小朝议遂告结束,君臣们各自散去。
离开仁和宫,屈守诚邀外甥女与自己同乘一辆马车,两人又细细讨论了一会儿此事,屈守诚忽道:“说起来,那宋玉衡似乎还在宣南桐州的栖梧书院读书吧?我们是否该提前派人去桐州,将此事也告知于他?此人素有运筹帷幄之才,或许能助邵鹏更顺利地平定战事。”
屈守诚对宋璇一直极为赏识,倒不全是因为她的才名。当年焦雷叛军覆灭后,宋璇与屈守诚曾有过几次往来,她一眼便看出屈守诚手下的龙扬军士兵有些不同寻常,完全不像长安城中骄奢放纵的贵族子弟。细问之下,屈守诚才将先前龙扬军“李代桃僵”之事相告。谁知宋璇听罢,竟立即向屈守诚与段琢道贺,说这正是彻底掌握龙扬军的良机。
屈守诚闻言大喜,随即依照宋璇的建议,对立下军功的贫民与乞儿大加封赏,使他们牢牢占据龙扬军的各个要害职位,从此马兴恭再难动摇他对龙扬军的掌控。
正因这段往事,屈守诚对宋璇是既感激又器重,偶尔还心想宋玉衡这样的人才不可能永远隐居书院,今后总会入朝为官,届时就是自己的一大助力。
原本段琢与舅舅一样对宋璇印象极佳,直到后来宋璇在长安时找她交谈了几次,她察觉到对方言语间常常话中有话,仿佛藏着什么深意,让她隐隐感到宋璇对大崇朝廷的忠诚或许并不似外界所想的那般单纯。
不过宋璇的言行并不十分明显,此后也未再表露类似态度,段琢便暗忖或许是自己多心了呢?或许这只是人家大才子愤世嫉俗,对朝堂的昏暗有所不满呢?这也正常,当今任何一位忠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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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士,都会对眼下昏暗朝局感到不满,总不能因此就认定人家有反意。
总之,段琢没有确凿证据,就不愿将自己的猜疑说与旁人听,即便是对最亲近的舅父也未曾透露。毕竟这等怀疑,关乎宋璇清誉。
这次屈守诚打算派人提前传消息于宋璇,段琢迟疑了片刻,到底没有立场阻拦。
另一边,天子的圣旨很快就送到了彦州高元建的手中。他接旨之后,大致了解了演州的情形,心想虽然平民起义不可轻视,好在星野寨那伙土匪尚未成什么大气候,趁此时机出兵剿灭,应当不是难事。这么一想,他心头也没太多负担,便先前往长安面圣,然后着手整顿兵马,预备开赴演州。不料到达长安的次日,忽闻龙扬军的段将军前来拜访。
高元建猜测段琢此来多半是为演州讨贼之事,当即命人请她进来。果然,二人落座稍作寒暄,段琢便将话题引到了宜西。
“高将军用兵如神,在行军布阵、战场指挥这方面,我是晚辈,不敢班门弄斧。今日前来,其实是有另一件事,想提醒将军。”
每次看着眼前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人,高元建总会有些恍惚。段琢身上的文气太浓,说话也温温和和的,不带一丝锋芒,倒更像她的表字“成璧”那般,宛如一块温润玉璧。可高元建确实是懂兵的人,在这方面有识人之明,他深知这位看起来更像文人的女子军事才能是何等出众,当世罕有匹敌,是以从不敢因她是女人而存半分轻视,只凝神听她说话。
结果哪知段琢并非谦虚,她的确只字未提任何有关讨贼的建议,只将先前岳南节度使王孝峰主动请缨欲攻演州、却被朝廷驳回一事,原原本本告诉给了高元建。
“王孝峰此人野心素来不小,对朝廷也多有不敬。他此番请缨,无非是想趁乱拿下宜西。朝廷虽未准他所请,但我担心他不会就此罢休。待高将军与宣南军联手平定贼寇之后,兵马难免疲乏,那时……还须多加小心。”
高元建听得一怔:“段将军的意思是,等我攻入演州、平定贼军之后,王孝峰可能会借故来袭?”
“我也只是猜测,未必成真。但请将军心里先有个底,凡事谨慎为上。”段琢语气温和,却隐隐透出一丝愧意,“如今朝廷能派出去带兵打仗的将才实在不多,此番想到请高将军出马,也是无奈之举。让将军涉身险境,段琢实在过意不去。”
高元建笑着摆了摆手:“哎,为天子分忧,本是臣子本分,说什么险不险的!”
高元建虽也曾是一镇节度使,但与王孝峰那等藐视朝廷、不守臣纲的人不同。他能力不差,却更贪图享乐,只要保有眼前的富贵荣华便已知足,因而与朝廷关系向来和睦,并无什么大的野心。只是这不代表他真就是大崇朝的忠贞之臣,说实话现在这个年头还对大崇朝廷死心塌地的武将堪比凤毛麟角,他刚才那句“为天子分忧”也不过是一句场面话罢了。
段琢却神色诚恳,带着歉意道:“话虽如此,可高将军本已在彦州赋闲静养,是我请您重披战袍,让您卷入这般险局……心中实在难安。将军为天子分忧是理所应当,我本人却必须向您致歉。”
高元建闻言再次愕然,这才察觉到段琢竟是真心实意向自己道歉,而非虚与委蛇的客套。
高元建年事已高,多年来在朝中见惯了魑魅魍魉,各种伪君子与真小人层出不穷,段琢的真诚反倒令他有些不适应了。
15. 乾坤一念
其实此番秦有田一共派了数人前往长安求取封赏,其中既有演州城的旧属官员,也有星野寨的嫡系亲信。
领头的担心此行不顺,未敢让所有人一同入城,特意在城外留了两人作为接应。这两人一听说同伴尽数被朝廷擒拿,大惊失色,急忙策马赶回演州报信。
高元建那边调兵遣将尚需时日,大队兵马行进,自然不及单骑轻装迅捷。那两人日夜兼程,比朝廷兵马早一步返回演州,为秦有田与秦摇光争取到了宝贵的备战时间。
秦有田得知消息大感震怒,心知与朝廷已无转圜余地,此战是在所难免。
不过待他怒气稍平,明澜与龚半通还是共同向他和秦摇光进言:这仗固然要打,但正所谓出头的椽子先烂,此时公然竖起反旗,恐成为众矢之的,并非上策。不如将一切罪责都推给宦官马兴恭,反正此人本就恶行累累,就说我们本为朝廷立下大功,马兴恭却嫉贤妒能,蛊惑圣上发兵征讨。如今我们起兵,只为清君侧、除奸佞。
秦有田思量过后觉得在理,便采纳了这条计策。
可这样一来,开战之前势必要有一篇檄文,向天下人昭告自己的立场。如今星野军中读书人依然不多,真正能执笔的仍只有明澜与龚半通二人。龚半通所长在于随机应变的谋略,真要论起文章才学,那是远远不及明澜的。
自从明澜真心投入秦摇光麾下之后,她便对外恢复了自己的本来身份。秦有田对此倒没什么所谓,星野军的女将向来不少,只要手下有真本事,他并不在乎对方是女是男。然而演州乃至整个宜西地区的读书人闻知此事,却是另外一番反应。
这些读书人既不会觉得明家的女儿如何有才,也不会认为明涣占了亲妹妹的名声有何不堪,反倒以一种恍然大悟的语气说道:“难怪‘明涣’不顾明家与栖梧书院的名誉,竟跑去投靠土匪反贼,原来她根本就不是明涣,而只是个小女子!果然女人格局狭小,毫无忠君爱国之心。”
明澜本就心气高,听闻这般议论,自是气愤难平。如今秦有田命她起草檄文,正好给了她一个宣泄的出口,尽管在这篇文中只能痛斥马兴恭一人之恶,她却将满腹怒气尽数倾注于笔端,写得极为锋利逼人。
写完明澜将初稿先呈与秦有田过目,秦有田识字有限,看不明白,便让她当面诵读。即使只是听,那些文绉绉的辞藻也让他似懂非懂,只觉得气势十足,正欲点头称赞,却忽然听见文中提到了自己的名字,眉头不由一皱。
“秦有田?”他低声念了一遍,像是自问,又像是问人,“我叫秦有田吗?”
明澜闻言一怔,心忖你叫什么名字,怎么反倒问起我来?
秦有田这名字当然是秦有田他爹给他取的,秦家祖祖辈辈为农,却始终没有一块真正属于自己的田地,只能仰赖租种地主豪强的土地勉强过活,是以父亲为他取名“有田”,纯粹是寄托一份美好的愿望。可如今他已身居高位,早非当年那个仰人鼻息的农民,眼界岂能再囿于区区几亩田地?
更何况“秦有田”三字确实土气,毫无威势,倘若在两军阵前通名,岂不徒惹敌人嗤笑?秦有田越想越觉不妥,决意为自已改个新名。他坐在椅中凝神半晌,忽然抬头向明澜问道:“你方才文中提到‘九鼎’……那是不是指代天子的?”
明澜不知他此问何意,仍如实答道:“九鼎象征天命皇权。”正因如此,她才在檄文中斥责马兴恭怀觊觎九鼎之心。
说实话,马兴恭一个宦官,纵使权势滔天也绝无可能登基为帝,至多不过是架空天子、操纵朝纲罢了,说他觊觎九鼎其实并不贴切。但檄文本就为声讨而作,自然要极尽抨击之能事,将天下恶名尽加于其身。
反倒是秦有田,这一路走来,野心日渐膨胀。前些时日他还觉得能当上宜西观察使便心满意足,可朝廷的征讨之令彻底打破了他的幻想。他恍然惊觉自己现在既走到这个地步,已是只能向前,无法后退。再加上他最近对大崇天子与大崇朝廷正在气头上,他终于不再犹豫畏缩,暗想自古未有不灭的王朝,这九鼎之重,难道只有谢家能掌,我秦家便动不得?!
想到此处,他心头一阵激荡,蓦地再次转向明澜道:“你说,若将我名中的‘田’字,改为‘鼎’字,怎么样?”
明澜顿时会意,不由蹙起眉,谨慎劝道:“大帅,我们此前已议过,眼下尚非举事良机。如此直白的名字,只怕……”
“太直白了不好,我懂,我懂。”秦有田又思索片刻,忽然抚掌大笑,一拍桌案,对明澜与在场众属下高声道:“秦扶鼎!从今往后,你们都记住了——我就叫秦扶鼎!”
如今天子受奸人蒙蔽,我秦某人“扶持九鼎”,总可以了吧?
为自己改定新名后,秦扶鼎又想起家中的幼子,遂向明澜问道:“我家那四郎,今年也四岁了,还没正经读书,名字就一直没定下来。明姑娘,你给琢磨一个?”
四郎?莫非他上头还有三位兄长?若真如此,年纪应当都不小了,为何从未听人提起?明澜心中生疑,便直言询问,并补充道:“寻常人家为兄弟取名,往往互有关联。还请主公告知另外三位公子的名讳,我也好为四公子斟酌一个相配的名字。”
秦扶鼎一摆手:“我就四郎这么一个亲儿子!说是老四,那是跟着摇光排的序。”
明澜闻言了然,没觉这何不妥,思索道:“少将军的名字取自天上星宿,那四公子的名字不妨也往这方面靠?”
秦扶鼎觉得这主意不错,只是虽说他也熟悉星辰,那都是种地时候看天记时令的土法子,对于书本里的星相讲究是一窍不通,因此催着明澜道:“那你快给我说说,那些星星都代表什么意思?”
尽管明澜也叫秦扶鼎一声“主公”,实际上她是冲着秦摇光才投效星野军的。她心里存着大抱负,一心要闯出一番大作为,这回秦扶鼎将她的才学用在为稚子取名这类小事上,她难免有些不满,只是碍于秦摇光的情面并未说什么,仍为他细细讲解起来。不过她到底不想掺和秦扶鼎的家事,只提供建议,并未主动替他取名。
而辞别秦扶鼎后,明澜转头就将这番对话原原本本告诉给了秦摇光。
此时朝廷大军压境在即,秦摇光全心扑在备战御敌上面。取名这类事她并非认为不重要,只是深感在此危机关头,应当先集中精力思索破敌之策,等到局势安定之后再从容商议名号礼仪不迟,毕竟战局胜负岂是一个好名字所能决定的?
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谁知当晚秦扶鼎竟主动寻来,先兴致勃勃地告知了自己改名的事,随即又说起为她四弟新取的名字“秦辰”。
“晨?什么晨?”秦摇光随口问道,“清晨的晨吗?”
“不。”秦扶鼎道,“是北辰之辰。”
北辰星,亦称北极星,又或者说紫微帝星,古往今来所公认最尊贵的一颗星,文人墨客笔下常以它来暗喻帝王。秦摇光微微一怔,心想看来父亲是真的有了争霸天下之心,他不再像从前那样犹豫不决,倒也是件好事。
岂料秦扶鼎还继续道:“摇光啊,除了你四弟,我也为你取了个名字。”
秦摇光奇道:“我有名字啊,是大姐给我取的。”
秦扶鼎笑道:“明澜跟我说了,摇光星主征伐,骁勇善战,传说还是紫微大帝座下的先锋大将,没想到你大姐给你取的这名字倒确实很配你。不过‘摇光’作为大名,我总觉还是不太够正式,从今往后你就叫秦翊吧,立羽翊,字摇光。无论将来星野军走到哪一步,你都是我星野军第一先锋,第一号大功臣,你觉得怎样?”
翊,有辅佐之意。
在秦扶鼎看来自己的这番话相当于一种承诺,承诺即使今后自己真的建立了新王朝,她也必定会是辅佐新王朝的第一号大功臣,他想女儿应当会感到欢喜与满足的。
秦摇光目光一闪,有一瞬间的怔住了。
这并非秦摇光第一次感到失望,但从小到大她与秦扶鼎的关系大多数时候还是亲近的。她自幼性格外向,不仅干活利落,家中出了什么事也总能想出法子应对,秦扶鼎对这女儿是愈发看重,待她态度温和,遇事常常与她商量。血脉相连,加上多年相处的感情,让秦摇光即使偶尔察觉到什么不公也能够忍耐下来,只是任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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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耐都是有限度的,一旦失望的次数多了……
秦摇光下意识侧首望向窗外的辽阔星河。
一念之间,地覆天翻。
这时候的秦摇光反而相当平静冷静,没让秦扶鼎瞧出半分异样,笑了笑道:“好名字,多谢父亲。”
她看起来欣然接受了这个新名,简单与父亲表达了感谢,旋即又将心神转回眼前的战事部署。
现如今有什么天大的事,都重不过朝廷大军即将压境的危机。
就在差不多的时候,屈守诚的手下也快马加鞭赶到了宣南桐州,直奔桐山上的栖梧书院,将屈守诚的亲笔信交到宋璇手中。宋璇拆信读完,略略沉吟了会儿,忽然唇角微微弯起,竟露出一抹笑意。
高元建此人能力不差,至少比毕铨强上不少,以他为讨招使领兵再与宣南军联合,对于星野军来说确实是个不小的威胁。
这倒也是个试探秦摇光心志与能耐的好机会。
宋璇又思索了一番,收起书信,离开书院,径直前往了城中的宣南观察使的官署。
由于宋璇才名远播,宣南观察使兼桐州刺史邵鹏先前也曾邀请过她出山,希望她做自己的幕僚。然而宋璇既连朝廷授予的官职都不愿接受,又怎会屈就一个观察使的幕宾?邵鹏被拒,倒也不意外,平日里依旧对她恭敬有加。宋璇见他态度谦逊,并非蛮横无道之官,偶尔也会在政事上为他指点一二。
这些建议对邵鹏助益颇多,因此他对宋璇更是敬重,几乎要将她奉若上宾。此番宋璇竟主动登门来访,邵鹏颇感意外,连忙亲自出迎。两人见了面,宋璇也不绕弯,开门见山便与他谈起宜西演州之事。
高元建的部队目前尚在赶来演州的路上,朝廷另派的使者却已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提前抵达桐州,将圣旨交到邵鹏手中,命他早作准备。
宋璇留意邵鹏神情,开口道:“邵大人似乎并不为此事担忧?”
邵鹏疑惑道:“这段时间我也有派人多方打探演州消息。星野寨能趁乱杀了毕铨、夺取演州城,绝非寻常乌合之众,自是不可轻敌。不过好在他们现在兵力有限,宜西牙军对他们也并非真心归附,随时可能倒戈。所以就算这仗不好打,最终取胜应当不成问题吧?”
宋璇虽有不同意见,却未反驳他此言,反而颔首道:“邵大人说得不错,此战即使最终能够取胜,也不会一帆风顺。届时宣南兵马疲惫,邵大人可曾想过,会有人坐收渔翁之利?”
邵鹏皱眉道:“阁下所说的渔翁指的是……”
宋璇手指落于面前桌案之上,案上正有一壶两杯,她先指向居中的茶壶:“原本宣南与岳南之间隔着一个宜西,王孝峰的岳南军虽兵强马壮,然而他欲攻宣南,总须先越过宜西,可是——”说着她又将自己的茶杯推向茶壶旁:“一旦我军进入宜西,岳南军若想来袭,便再无障碍了,不是么?”
邵鹏呆呆盯了桌案上那茶杯与茶壶好一阵子,才猛地回过神来,急忙问道:“不知宋公子可有良策?”
岳南节度使王孝峰在当今天下各地藩镇中实力颇为雄厚,纵非顶尖,却也远在邵鹏之上,邵鹏对他的忌惮自是要比对星野军深得多。好在宋璇既然主动前来,想必不仅仅是为了指出危机,总应该带着应对之策。
“秦有田曾主动向朝廷请封,说明他们虽有野心,却无反意。是朝廷执意派兵剿杀,才逼得他们不得不反抗。依我看,哪怕现如今他们内心也未必真想打这一仗。”宋璇从容说道,“倘若邵大人信我,我愿亲赴演州,或可赶在高将军兵临城下之前,说服星野军归降。”
邵鹏对于宋璇的才能当然是毫不怀疑,只是她向来性情淡泊,风姿清逸如世外隐士,此番竟主动愿为自己奔走,不免令人心生困惑。他试探着问道:“宋公子若去演州,那栖梧书院……”
宋璇淡淡道:“王孝峰此人品性不堪,曾纵容部下屠掠百姓。假若宣南落入他手,陷入战火之中,又哪里来的栖梧书院?”
邵鹏恍然大悟,既如此他疑虑顿消,连忙起身郑重一礼:“那便有劳宋公子了。不知宋公子此行可需我准备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