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濯雨杏花红》
1. 楔子-忆江南
农历六月初五,恰逢濯枝雨。
姜熹和穿了一件墨色旗袍,踩着一双白玉色的精制牛皮小高跟,撑着一把透明的长杆雨伞,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四处张望着。
雨水顺着雨伞落在了她的手提包上,她拿出纸巾擦了擦水。
电话响了。
来电人是姜熹和的好闺蜜长晴,目前在北方书局做文物修复工作,这两天与姜熹和一同来苏州旅游。
“姜姜,你先进去吧。博物馆要提前一周预约,我忘记预约了,进不去,就先去东山买枇杷了。你一定要记得帮我拍一张黑漆的图片,一定得是黑漆嵌螺钿花神故事方盒的图片,我真的是做梦都想见到它!我看到你拍的照片,就当是亲眼见到了哈。”
长晴一口气说了一堆,奈何四周人声嘈杂,姜熹和只听清楚了“枇杷”两个字,她问:“你在哪儿买枇杷呢?我去找你吗!”
“东山!”电话那一端的长晴大喊道,“你傻呀,东山离你那里老远呢!你先去逛博物馆吧,晚点我过去找你,你别过来了。”
雨越下越大,雨声嘈杂。
姜熹和听得一头雾水,问道:“什么山?什么枇杷?你要我做什么?我听不清楚。算了,发消息吧,电话说不清楚了。”
网卡到消息有延迟。
直到长晴把定位发给姜熹和的时候,她才知道长晴在哪里。
姜熹和点开长晴给她发的从百度上下载下来的高糊图片,扫了一眼,大概记住了长晴说的那个黑漆方盒是什么样子,而后收伞,快步走进了博物馆。
博物馆里的空调劲儿特别足,姜熹和扛不住凉飕飕的小风,刚进门就打了个喷嚏。须臾,她晕头转向地在博物馆里四处溜达,不知不觉中竟然混入了一个旅游团。
导游正在讲解展出的文物。姜熹和跟在旅游团后面听了一会。
“在帝王的墓穴中,有一个单独的墓室,里边只有这两件东西。一个月融杏花白瓷瓶,一个银钗。”
“大家来这边看看,这个白瓷瓶相当漂亮是吧!这月融杏花白瓷瓶就跟它的名字一样美,它立在那,便是一掬凝固的月光,仿佛从来便是如此,亦将永远如此。
这个白瓷瓶妙就妙在,瓶上未着意思描金绘彩,唯独这瓶腹略下处,有浅浮雕似的杏花,半倚半扶。大家仔细看这杏花,一般杏花都是红的吧,这几朵杏花就不一样了,大家从远处看,它是不是白色的?可是从近处看,仔细看,它是不是淡红色?很美,真的很美。”
一位游客赞叹道:“不得不说,老祖宗的审美真是一绝啊!”
姜熹和听得清清楚楚,却看不清那个白瓷瓶,直到前面的游客尽数散开,她才能走到白瓷瓶的面前,一睹芳容。
不知为何,姜熹和望着玻璃后的白瓷,心中竟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哀伤。
她看白瓷瓶上的杏花不像寻常的花瓣,倒像是略施粉黛的女子清雅的侧颜,美人如花,花似美人,无论是远看还是近看,姜熹和都分不清那白瓷上的到底是美人还是杏花。
视线离开月融杏花白瓷瓶后,姜熹和注意到,白瓷瓶旁边放了一个小巧朴素的银钗。
恰好此时,导游刚刚讲解到这个银钗,“历史上,皇后陶氏独爱金饰,而皇后陶氏又深得帝王宠爱,所以帝王为她打造了无数纯金的首饰,其中就包括咱们这里的镇馆之宝‘鸾凤金冠’。可这位在历史上鼎鼎有名的皇后陶氏分明喜欢的是金饰,那这个被帝王留在单独的墓室中的银钗又是谁的呢?这间墓室到底是为谁而留呢?后世之人怕是无从可知了。”
听到此处,姜熹和心想,喜欢金饰的人不一定只喜欢金饰,也许也喜欢银制品呢。况且自古帝王大多是风流之辈,后宫佳丽三千,单独留一间墓室存放心爱的妃子用过的东西,倒也是多情中难得的深情了。
她无心深究帝王的风流往事,便离开了旅游团的大场队,根据小册子上标注的位置,去找长晴让她拍的黑漆木盒。
黑漆木盒在博物馆的三楼,位于一个专门展出历代漆器的展厅中。
找到长晴口中的黑漆嵌螺钿花神故事长方木盒后,姜熹和站在玻璃面前,驻足观望。
眨眼一看,黑漆木盒上的螺钿人物图是银白色的,可凑近了再一看,却是闪着七彩光的。
漆盒的正面是人物图,侧面有对称的花纹,相当精致漂亮。
顶端的螺钿镶嵌成了一幅画。
风景隽丽,有亭台楼阁,有落日孤舟,有松枝和祥云,也有白鹤戏水。十二花神栩栩如生,怡然自得,有人乘舟共渡,有人骑马闲游,有人花间饮酒……
姜熹和看呆了。
回过神的时候,她发现身边有一位白发如雪的女士正站在一旁,笑着看她。姜熹和下意识地颔首,回了她一笑。
这位女士气质不凡,言行举止颇为从容。她拎着的帆布包上有高校的校徽,胸前有印着她名字的名牌,想来,应该是某所高校的教授。
她叫张梅兰。
张梅兰走到姜熹和的身边,笑着问道:“姑娘,你是一个人来的吗。喜欢这件文物?”
姜熹和温柔一笑,回应道:“我朋友比较喜欢。我不太了解它。”
“可是你刚才盯着它看了好久呢。”张梅兰笑笑说,“你也喜欢它。”
姜熹和腼腆地点了点头。
文物的上方对螺钿的介绍,引用了《髹饰录》里的一段话。
张梅兰把它念了出来:“‘白般文图,点,抹,勾,条总以精密细致如画为妙。’这句话可真是把螺钿工艺给说透了。太细致了,里边的小人物只有指甲盖那么大。”
张梅兰观赏着漆盒,又说:“古人真是有功夫,有耐心,也有毅力,愿意花几个月,几年,甚至是几十年的时间去打造一个漆盒,而我却懒得拿出半天的时间去完整地临摹完一张字帖。哎,我呀,不是老了,是懒了。”
这句话直戳姜熹和的命门。她可是懒到能打电话绝不用手指头打字的程度,有时候因为懒得嚼东西所以直接喝粥,真是懒人中的佼佼者,懒的一骑绝尘。
姜熹和抿嘴一笑,没有说话。
张梅兰感慨两句:“真好。几百年、几千年前的文物能够被后人看到,真好。”
姜熹和说:“确是如此。不过,有些遗憾。”
张梅兰问:“为什么觉得遗憾?”
“因为没有名字。”姜熹和说,“我想,这个漆盒大概是一个人或者很多人用尽一生去打造的,这是他们的心血。很可惜,他们的名字没能流传下来。”
张梅兰说:“上面不会有匠人的名字的。这不是一件稀世珍宝,就算是,也不一定会有。因为在封建社会,这个漆盒不属于真正打造它的人,也不属于参与制作的任何一个人,它属于‘权力’。”
姜熹和无奈地说:“是这样的。在古代,匠人的身份低下,终其一生只能为权贵服务,他们做的东西,大部分是为了满足权贵的喜好。就算有人做了自己喜欢的宝贝,也会被抢走。我觉得很遗憾,是因为这些手艺精湛,有毅力,也有耐心的匠人们更应该被后世人记住。没有他们,就没有这些文物。可是,到头来我们记住的,却是压迫他们、剥削他们、从他们手中抢走东西的帝王和权贵。”
“孩子,你能这么想真的很难得。”张梅兰说,“历史总让人觉得遗憾。这是属于匠人们的遗憾,也是属于咱们这些看客、过客的遗憾啊。”
“不过,”姜熹和温柔一笑,说,“如果做这个漆盒的人知道几百年、几千年后的你和我正在观赏他的宝贝,应该会很开心的。”
张梅兰点点头,“是。他会很高兴,也会为自己感到骄傲。这是他在当时的所处社会中感受不到的。”
“也许这个匠人是个机灵的人呢。说不定他在漆盒的某个地方偷偷藏了自己的名字,也许这个漆盒的内部就有机关。”姜熹和调皮地说,“说个玩笑话。如果我有机会去到他们所在的时代的话,一定一定会找到他们,记住他们的名字的。”
张梅兰舒展眉目,笑着说:“我看啊,你才是个机灵姑娘。”
张梅兰一凡感慨过后,终于说出了她主动找姜熹和聊天的目的。她问:“姑娘,你能帮我给这个漆盒一起拍张照吗?一张就行。”
姜熹和笑着答应。
接过张梅兰的手机后,姜熹和先确认了一下有没有关闪光灯。
张梅兰蹲到文物旁边,蹲的跟文物一样高,就好像真的是在跟朋友拍照一样。她对着镜头,露出了一个无比幸福的笑容。
那个笑容很有感染力,姜熹和愣了一下,而后把手机还给张梅兰,问道:“您看一下可以吗?”
张梅兰捧着手机,激动地说:“特别好。姑娘,真是谢谢你了。”
说完,她低头从帆布包里掏了掏,拿出了两个枇杷,笑着塞到了姜熹和的手里,说:“姑娘,我没有什么好东西能给你,你要是不嫌弃,这俩枇杷你就收下吧。我在博物馆对面那条路上买的,买枇杷的小老头说筐子里的是东山的白玉枇杷,我就买了几个。你要是尝着好吃,就去那边转转,还有卖荷花的呢。”
“多谢您了。”
姜熹和犹豫几秒,不知道该怎么拒绝,只好硬着头皮收下了。
又是枇杷。
这果子真有那么好吃吗?
出了博物馆,她扒开皮儿,咬了一口。
从前姜熹和没吃过枇杷,以为枇杷跟杏子一个味,有些酸,瞧着也不像是好吃的果子。可她刚才尝了一个,确实好吃。她没想到这薄皮的小东西,居然这么甜!
为了嘴里的那点甜味,姜熹和走到博物馆对面,找到了那个卖枇杷的老头。
那小老头个子不高,坐在竹筐前跟个小手办似的,精瘦,还特别有精气神。他戴了一副金丝框眼镜,头顶扎了一撮小揪揪,除了头顶那一点,别处都没有头发。这人挺逗,给下巴上的小白胡子编了辫子,还拴上了小铃铛。
他蹲在小摊后,冲姜熹和摆了摆手,呲牙问道:“姑娘,买枇杷吗!东山的白玉枇杷,个大甘甜,汁水还多,十六一斤。你先尝尝,不甜不要钱!”
姜熹和有些纠结。
见隔壁摊竖了一个木板,上面写着“枇杷十块一斤”六个大字,姜熹和转身要走。
白胡子老头哪肯放人走,吆喝道:“姑娘,别走啊。不甜不要钱嘞!路边的枇杷可不能错过呀,你不吃上一个,永远不知道它是什么滋味。筐子里的你随便挑,随便选,我送你几个也成。”
“哎呀,你别看他们家的!他们家的枇杷是批发来的,不是自己种的,不好吃!”
姜熹和来回踱步,问了句:“十二一斤可以吗?”
白胡子老头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说:“姑娘呀,这枇杷十六一斤,是一分钱也不能少呀。不然吃亏的不是我,是你呀。十六一斤,来一斤吧。姑娘,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可不是每一次都有人把机会亲手送到你的面前啊。”
姜熹和觉得这番话听着蛮有道理,说:“那我要一斤。谢谢。”
白胡子老头乐呵呵地给姜熹和装了一袋,递给她,笑着说:“姑娘慢走,要是喜欢吃,下次再来买啊。咱们有缘再见哈!”
姜熹和走了几步,回头看,那老头仍然站在摊前望着她,像是在看一位故人。
姜熹和下意识地掂了掂手中的枇杷,莫名的觉得特别有分量。她没多想,转身就走了。
夜里刮了大风,姜熹和不得不取消去寒山寺的计划。为了避雨,她去平江路听了评弹。坐在窗边,她托着腮,观雨。
江南的雨一向温柔,“润物细无声”,跟小姑娘掉眼泪似的,下的绵绵密密,带着一种独属于江南雨夏的侠骨柔肠。
可这场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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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打翻了从北方来的姜熹和对江南的刻板印象。窗外下的雨,刮的风,完全不似娇滴滴的姑娘,倒似横眉瞪眼,耍刀浓枪的武夫!九级大风把苏州的温柔卷上了天,只剩下了渗进皮肤的凉意。
这还是六月份吗?
姜熹和扫了一眼黄历:不宜出门。
雨停的时候,评弹也结束了。
姜熹和独自一人走在平江路上,看着被风雨摧残过的街道,不知不觉中走上了拱桥。
她站在桥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影子。随后,抬起手,比了个耶。
“喵呜。”
有一只脏兮兮的小猫在远处望着她。小猫抬起小脚,有些犹豫,要不要走过去。
姜熹和温柔地冲它招了招手,说:“小猫,过来吧。”
小猫翘着尾巴走过来,站在姜熹和的腿边,委屈地看着她,就快要哭了。
姜熹和蹲在小猫身边,用手指轻轻地点了点它的脑袋,问它:“你冷不冷?是不是饿了?你是流浪猫吗,有没有家?姐姐这里没有毛条,你吃枇杷吗?”
小猫摇摇头。
小猫围着姜熹和转了几圈,而后蹲在她的腿边,用头蹭了蹭她的大腿,呜呜两声,竟然哭了。
这只小猫长得很好看。它的身上有三种颜色,黑色、咖色和白色。很神奇的是,三种颜色竟然在它的身上分配的很均匀。
它的脸是白色的,一只耳朵是黑色的,另一只耳朵是咖色的,看起来很漂亮。姜熹和很喜欢它,忍不住又摸了摸它的小脑袋。
“小猫你怎么了?怎么哭了。是不是刚才刮的大风吓到你了。”姜熹和任由小猫粘着她,轻声地安慰道,“不哭了,好不好。小乖,姐姐陪你玩一会好吗。”
“姐姐是来这里游玩的,一会就要走了,你在这里好好的,不要哭了,好吗。”姜熹和说,“如果姐姐下次来的时候,你还是在这里流浪的话,姐姐就带你走,好不好?小猫,真乖,不哭了啊。来嘛,姐姐跟你玩。伸手手!”
小猫哭了好久。
姜熹和走的时候,小猫趴在台阶上,眼巴巴地望着她。
它好像在用眼神挽留她。
“小猫,姐姐走啦。”姜熹和三步一回头,冲它摆摆手,“姐姐不一定会再来的,你别等呀。照顾好自己呀,拜拜啦。”
离开拱桥后,姜熹和听着广播里的评弹,一路向北。
长晴问她今天玩的怎么样,她学着吴侬软语,转着弯对电话那头的长晴唱道:“北方女孩下了江南,看尽了江南烟雨,淋湿了衣裳,却未见江南女,也未见俏郎君。可惜呀,可惜。”
长晴安慰她,说:“不可惜,我请你吃枇杷啦。”
姜熹和怀里抱着的就是枇杷。她说:“不要啦。我已经吃过了,我买的十六一斤,你说是买贵了,还是赚了?”
长晴问:“多少?!你说多少钱一斤?!你是不是在路边摊上买的,不是白玉枇杷吧?多大一个?”
“放在我的掌心刚刚好。卖枇杷的老头说他们家的枇杷是正宗的白玉枇杷,我吃着是挺甜的,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诓我。”姜熹和伸手去袋子里摸枇杷,结果模到了一个圆环,她拿出来一看,竟然是一个墨青色大漆手镯。
手镯内有纤细的暗纹,外面有一团银白色的小花,看不出来到底是什么花。
姜熹和心头一震:“坏了。”
“他绝对是在诓你!我今天去东山这边买的枇杷,中果三十一斤,大果五十一斤。你想想你十六一斤能买到真的吗。不过,巴掌那么大的果子,十六一斤倒也是不贵。”说完,长晴想起刚才姜熹和说的话,又问,“你刚才说什么,什么坏了?”
姜熹和没工夫给她解释清楚,立刻叫了车,往博物馆去。
上车了,姜熹和才把手镯的事情给长晴说了。
“多大点事啊。说不定是那老头看上你了,特意塞到包里送给你了呢。别担心哈,这种手镯不贵。你这个点去,他肯定一斤收摊了。你明天一早去,把东西还给他就行了。不行,姜姜,我得陪着你去,你一个人不安全。你还是先回酒店吧。”
一个人走夜路却是不安全,姜熹和调头回了酒店。
夜里,姜熹和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自己去了一个寺庙。
朦胧的水雾中,一切都是模糊的。
她一口气爬到山顶,站在大雄宝殿前,向下看。
香炉中的烟灰你这雨水向上飘,周围是五颜六色的雨伞,盖着无数张面无表情的脸。
很少有人是笑着的。
来到寺庙里的大部分香客都是有所图。有所求的。少年人求学业,青年人求事业,中年人求财富,老年人求长命百岁。
欲望叠着欲望,逆着雨水一层层的往上飘。旺盛的香火,烧的都是人的贪念。
她觉得自己和这些人不一样,因为她不知道自己来这里是为什么,连怎么来的都不知道。
姜熹和在庙中四处逛逛了,逗了逗鸟,也逗了逗招财猫。她站在佛堂前淋雨,很奇怪,雨水打在她的身上,衣服并没有湿。
姜熹和又遇见了那只猫。
只是这一次,小猫远远地看了她一眼,就跑掉了。
须臾,雨停了。
嘈杂的人声瞬间消失,天边挂上了太阳。
一眨眼的功夫,庙中寂静无声,不见人影,独有一人站在佛堂前,烧香礼佛。
姜熹和听见了风吹树叶的声音,可她周围分明没有树,只有从香炉中飘出来的灰烟。
那人站在佛前,双手合十,抬头,与佛对视。
风吹起了他衣摆上的流苏,如风吹竹梢。
姜熹和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可以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个人。
而那人却转过身,回头看她,眼中带着一点浅淡的笑意。他说:“我曾经见过你。”
2. 一汀濯枝雨(一)
姜熹和至今没有想明白她到底是怎么穿越的。
就因为这个破镯子?
“因为一个破镯子就让我穿越到了这个根本就看不出来是哪个朝代的朝代,老天爷,你有没有良心啊!”姜熹和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破烂衣裳,以及地上躺着的破碗,在心中把老天爷的祖宗十八代都孝敬了一遍。
还没骂够。
有人莫名其妙地踹了她一脚。
“喂,叫小花子,这是老子的地盘,你滚到那边要饭去。”一个老叫花子踹了她一脚,踹的姜熹和在地上打了过滚。
姜熹和爬起来,坐在地上,低头看了眼胳膊上的伤,呜呜两声:“都是要饭的,你怎么能欺负人呢。”
老叫花子拎着打狗棍就来了。他踩着一双破草鞋,翘着脚趾头,指着姜熹和破口大骂:“不要脸的贱胚子,你他娘的听不见吗。这是老子的地牌,再不滚老子打死你!”
姜熹和觉得再待下去真的会挨打,于是立马滚了。走之前,她没忘了捡起自己的破碗。
除了这个碗,她什么都没有。
到了一个阴暗逼仄的小巷子里,姜熹和蹲在水沟的旁边,把水面当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
除了脏的像一只小花猫,其他的没有任何变化。她是整个人完完整整的穿越过来了,没有身份,没有名字,更没有金手指。
她就是一个臭要饭的。
姜熹和无奈地摇了摇头,拿着碗,悄悄地溜回了刚才待过的街道,蹲在角落里,四处张望。
她心想,就算是要饭也得活下去啊,总不能活活饿死吧。
于是,她低着头伸手摸索,想个石头防身,却没想到自己竟然摸到了一个又大又胖的白馒头。
饿了三日的姜熹和终于见到了能吃的食物,恨不得立刻把馒头塞到嘴里。她没多想,抓起地上的馒头咬了一口,差点咯掉门牙。
果然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这馒头里边竟然藏了东西。
掰开馒头后,姜熹和看到一个藏在馒头里的半块玉佩,玉佩的边缘有裂痕,上面刻着一条锦鲤,应该是双鱼玉佩的一半。没等她把玉佩塞回去,突然冲过来一个小叫花子,抢走了她手中的馒头。
姜熹和只能拿着玉佩去追。
跑到小巷子的时候,姜熹和眼冒金星,差点晕过去。她大口喘着气,指着那个顶着一头杂草的小叫花子,说:“你把馒头还给我!给我一半也行,我给你一个更值钱的东西。”
小叫花子的身手相当敏捷,姜熹和扑过去的时候,他稍一侧身便躲开了,而后三两步退到一旁,身轻如燕。
姜熹和讶然地看着他。刚才小叫花子从她身边走过时,留下的不是臭味,竟然是苦涩的药味。
“你站在那里别动,咱们好好谈谈。”
姜熹和打量着他。
少年的脸上糊满了脏兮兮的泥巴,泥块底下却是白净的皮肤,隐约能看见几道不深不浅的伤痕。他的身形修长,胳膊和腿都很长,可惜太瘦了,身上没有肉,看起来像一个干瘪的骨架子,有些可怜。
他虽然是个乞丐,却不似其他乞丐那般低声下气地做事,低着眼睛看人,倒是抬着下巴,有些嚣张的看着人。眉眼凌厉,眼神却很清澈。
姜熹和很难相信她竟然在一个乞丐的身上看到了意气风发这个四个字。
“算了。”姜熹和收回视线,颇为大方地说,“你吃了吧,反正那馒头也不是我的。”
少年站在原地,扬眉看向姜熹和,掂了掂手中的馒头。
他那张泥泞却张扬的脸上,隐约带了一层病容。那几分病态并不明显,是因为少年看人时眉目总是凶狠凌厉,他身上的嚣张劲儿反倒是盖住了那几分憔悴。
这是一个命很硬的人。
少年问她:“你是在哪边混的?”
“我吗?”姜熹和尴尬一笑,“我是新来的,还不太熟悉道上的规矩。恩,我想问一句,刚才那条街是已经被人霸占了吗?我刚才过去要饭的时候,差点被揍。”
少年抱着胳膊,摇头一笑:“那条街上会有李氏的人在那边施粥,别说那些狗老头了,就连丐帮帮主都会亲自去那里蹲着讨粥喝,你才混了几天,也敢过去跟他们抢?”
”那你呢?“姜熹和抱着胳膊,愤愤道:“你抢不过他们,所以来抢我的馒头?”
少年弹了弹馒头上的灰,嚣张地言道:“对啊,我欺软怕硬啊。你要想吃,你就过来抢啊。”
姜熹和知道自己抢不过他,懒得动手了。她盘腿坐在地上,望了望天:“算啦算啦,饿死我算啦。饿死了,说不定就能回去了。”
耳边起了一阵风。
她转头的时候,少年已经坐在她身边啃馒头了。
少年悠然自得地言道:“我劝你还是不要痴心妄想了。现在是乱世,人人自危,你既然被赶出来了,他们肯定不会再让你回去了。你呀,还是饿死算啦!”
姜熹和瞬间来了气:“你知道我要回的地方是哪儿吗,就说这种丧气话。我偏要回去,死也要回去!”
少年轻笑一声,问道:“那你说,你要回哪里去?保不准,改天我混好了,能给你送回去。”
”别嚣张了,你没那个本事。”姜熹和一本正经地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我要回到一千年后,你能去得了吗?”
少年扑哧一笑,用关心呆瓜的眼神望了她一眼,随后给她扔了一块馒头。
“吃吧吃吧,你都饿的回光返照了。别死在我身边,我嫌晦气。”
姜熹和把馒头塞在嘴里,鼓着腮说:“我跟你这小迂腐说不明白。”
在姜熹和眼中,他就是生长在一千年前的封建时代的小屁孩,那不就是小迂腐吗。
少年问:“我怎么就成小迂腐了?一千年后怎么了,一千年后就没有乞丐了吗?”
姜熹和说:“你根本就不知道一千年后是什么样子的。像你这种有胳膊有腿的小屁孩,长大了只要不偷懒,在一千年后肯定是饿不死的。不够话说回来,一千年后的世界,其实那就那样。”
二人各说各的,却能聊一下午。日落西山的时候,少年问了她一句:“一起混吗?在道上混,一个人可不好混,况且你还是一个女人。”
姜熹和反问道:“我凭什么信你?”
少年给她看了看掌心的馒头渣渣,说:“我吃了你的馒头,罩着你是应该的。”
“呵呵。你还挺讲义气。”姜熹和笑不出来,皱眉看着少年,“你别把我吃了,我就谢谢你了。”
少年问她:“我该怎么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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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大姐。”
姜熹和的天瞬间塌了。
她炸毛了:“你叫我什么?大姐!我看起来很老吗?”
“你误会了。”少年道,“我叫你‘大姐’,是为了表示尊重。我总不能叫你‘小妹’吧,你说是不是?”
姜熹和懒得和小屁孩一般见识。
“我叫姜熹和。”
“怎么写?”少年伸出手掌。
“葱姜蒜的‘姜’,大喜的‘喜’下面再加四个点,和和气气的和。知道了吗。”
少年“恩”了一声,“我知道了。”
姜熹和歪头看他,问:“那你的名字呢?”
少年哈哈一笑,坏笑道:“不告诉你。”
姜熹和无语至极,自己竟然被小屁孩戏耍了。恰好一只王八从水沟中爬过,姜熹和决定日后就叫他王八了。
夜里下了大雨,二人进了一间破庙躲雨。
十几个乞丐围在一起烤火取暖,一个老头坐在火堆旁边,往火堆里边扔木头。
姜熹和王八坐在角落里,听那生龙活虎的老头子讲故事。
老头子抱着他的那根打狗棍,故弄玄虚地扇了一下火,讲道:“不得了了,真是不得了了!当今皇帝陛下给咱们荣王赐了婚,让殊月公主不远万里嫁到咱们郢荣来,谁能想到,姝月公主还没到郢荣呢,殿下便先失踪了。乱套了,边境早就乱套了!北边已经开战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打到干越,咱们马上就要去南边要饭去喽。”
一个瘦骨嶙峋的小乞丐抱着膝盖,土拨鼠似的抬起小脑袋,说:“我听说荣王是被大司马董明锐绑架的!据说是因为兵权。还有人说董明锐把荣王打得屁滚尿流,他想杀了荣王,自己称王称帝呢。”
“圣上已经赐婚了。这时候荣王要是死了,陛下不会放过董明锐的!”
“他董明锐怕么?!他在干越一手遮天,弄得干越旧氏族分崩离析,如今又把手伸到了郢州。我看啊,他就是想弄死荣王,取而代之!”
“荣王毕竟是皇帝的亲弟弟呀,都说血浓于水,皇帝能不管荣王殿下吗?董明锐就算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他也能拿自己的命做赌注呀。他若是真绑了荣王殿下,皇帝一定会将董氏满门抄斩的!”
“董明锐手里有兵权,他怕什么啊!更何况荣王十一岁就离开了皇宫,在外边长了这么多年,早就跟皇帝老儿没有感情了。远水救不了近火,董明锐要是真想杀荣王,就怕皇帝想救,也来不及呀!”
姜熹和听得昏昏欲睡,转头一看,少年的眼中却闪过一道冷冷的寒光。
“他们说的人里面有你的仇人?”姜熹和问了一句。
“没有啊。”少年观察四周,低声道:“而且,我看的不是他们。你说这间破庙里有没有猫腻?”
姜熹和问道:“破庙里能有什么猫腻?”
少年凑过去,在姜熹和的耳边轻声说:“一般情况下,很多杀手都会躲在庙里过夜,尤其喜欢破庙。你说,那座观音像后面,会不会藏着‘鬼’呢。”
“有鬼吗?”姜熹和登时毛骨悚然,“那......那咱们要不换个地方过夜吧。”
少年顺手捡起一个石头,在掌心掂了掂,看向观音像,慢条斯理道:“晚了。后面的人,已经盯上我们了。”
3. 一汀濯枝雨(二)
“为什么是‘我们’?!”姜熹和缩成一团,捂着眼睛不敢看观音像,小声说:“你得罪了人,他们要杀你,跟我有什么关系。朋友,你实话实说,后面那几双眼睛是不是冲你来的?”
少年往姜熹和的手里塞了一把匕首,在她耳边低声道:“别急呀,他们就是要杀人也不会挑这个时候动手,这刀你拿好了。”
他掰开姜熹和的手,让她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后面的木门,低声道:“看到后面那个门了吗?那个门是坏的,一会你找机会逃出去。如果我今夜能活下来,明天晚上我还会来这里,你要是舍不得我,就来这里找我,知道了吗?”
姜熹和依旧一只手捂着脸,透过指缝悄悄看少年,抱怨道:“我与你不过一面之缘,怎么可能舍不得你。你离我远点,万一他们以为咱们是一伙的,把我也杀了怎么办,我还没想好到底要怎么死呢。”
少年哈哈一笑,挑眉道:“你还真是个胆儿小的。不是说要我离远点吗,你抓着我做什么?”
姜熹和登时松了手,跺跺脚,愤愤道:“是你先靠过来的!你别看我,也别笑。都大难临头了,还嬉皮笑脸的,你是真不怕死呀。”
“放心罢,他们要杀的人是我,只要你逃走了,他们是没有精力去抓你的。”少年盘腿坐着,叼着一根茅草,轻声念了一遍姜熹和的名字,悠然道:“你的名字挺好听的。”
少年转过脸看着姜熹和。那张伤痕遍布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明媚的笑容,他问道:“不知姑娘年方几何,家住何处,可有婚配呀?”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会是个赖子罢?”姜熹和往后缩了缩,连忙抱住自己,嘀咕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好土味的搭讪开场!可他们不是已经认识了吗?姜熹和觉得这小叫花子又要耍自己玩了。
少年托腮看她,笑道:“怎么,瞧不起叫花子呀。我今日便在此夸下海口,你要是愿意嫁给我,十里红妆,八抬大轿,再加一千只大雁,一样也少不了你的。姑娘,你意下如何啊?”
姜熹和见他滔滔不绝,心想:“这小叫花子也怪可怜的,一个人在外流浪不说,还得罪了人,惹来了杀身之祸,他拍是一辈子也没有机会娶自己心爱的姑娘了。可惜呀,姐姐我也是个臭要饭的,没钱给你娶媳妇呀。”
一凡感慨后,姜熹和赏了他一句:“不如何,你还是先活过今夜吧。”
约莫到了凌晨,破庙里的老乞丐们大都睡着了,姜熹和靠在墙角困得昏昏欲睡。不知何时,庙里突然炸了一个炮竹,少年晃醒了姜熹和,把她推到了门边,大喊一声:“快走!”
姜熹和回头一看,十几个黑衣人从暗处翻滚而出,齐刷刷的长刀几乎在同一时间刺向少年。少年蹬地起身,如白鹤一般骤然腾空,脚踩刀刃之时,他摸出藏在怀里的弯刀,俯身向刺客的喉咙刺去。
纵使他有万般本事,也打不过这么多带刀的刺客呀。姜熹和知道少年肯定是难逃一死了,于是转身就跑,根本不敢回头。
跑到破庙的大门口时,姜熹和听见少年喊了一声:“往南走,带着你的手镯,去荣王府!去了荣王府,你就能找到活路!”
“手镯?”姜熹和往手腕上一摸,心想:“糟了,刚才往外钻的时候好像掉了什么东西,没想到竟然把手镯掉了。里边都是杀手,我现在回去找东西岂不是死路一条?掉了就掉了吧,命最大!”
姜熹和一步也不敢停,一口气跑到临近的庄稼地里,躲在了草垛后。喘了几口气,,她苦大仇深地望了望天,心道:“往南走?哪边是南呀。老天爷,您能大发慈悲告诉我哪边是南吗?我不分东西南北啊!”
老天貌似听见了她的心声,赏了她黄豆粒似的大雨点子,让她闭上嘴不要乱嚎。
天降大雨,姜熹和不敢回村落,只能往树林子里跑。似乎是老天爷故意刁难她,她才跑到树下抿了抿额头上的雨水,天上就炸了一道闪电,紧接着传来了轰隆轰隆的闷雷声。
三岁大的娃娃都知道打雷不能站在树底下,姜熹和只好捂着头往大道上跑,这一跑又遇上事了。
偏不巧,姜熹和撞上了一个送亲大队。几十号人浩浩荡荡地往前走着,有敲锣打鼓的,有举着大红灯笼的,有抬着大红箱子往前挪的。这些人全都被大雨冲散了形,淋得像几十只瞎蹦跶的落汤鸡。抬轿子的力夫更是腿都麻了,走一步就哆嗦一下,恨不得罢轿子里的新娘甩出去。
这场景相当诡异,不像是送新娘子去成亲的,倒像是把人往阎王殿里送。嘈杂的雨声与鬼哭狼嚎的风声交杂在一起,更像是鬼道上惨死的冤魂在哭喊。
“劈啪”一道闪电劈下来的时候,电光将那大红的喜轿照的清清楚楚,眨眼一看,那婚轿像一个七窍玲珑的鸟笼,上面栓满了七彩流苏和金铃铛,门比狗洞还小,外边还缠了几条大金链子,像是把新娘锁在里边,不让她逃出来。
姜熹和登时吓破了胆,连忙往反方向跑。谁料,她一跑,身后的送亲大队也跟着跑起来了。
身后的哭喊声震天,比雷声还要刺耳。姜熹和回头一看,方才明白这送亲大队不是在追她,而是遇上了劫匪,正在马不停蹄地逃命。
送亲的大多是力夫,虽然各个膘肥体壮,但是没有山匪身手敏捷。只见那喜轿被贼人掀翻在地,眼看着就要一刀捅进去,姜熹和眼见着要出了人命,大喊一声:“快保护新娘子呀!”
喊完她立刻后悔了,于是她调头就往回跑,冒着大雨跑回了村落,慌乱中躲进了一户人家的后院,蹲在了一块半人高的木板子后面,抱着脑袋不敢抬头。
姜熹和淋得像个落汤鸡,浑身湿漉漉的。她缩成一团,哆哆嗦嗦地搓着手,本以为至少今夜能在这里安稳地度过了,却没想到那送亲大队竟然也来到了这处后院。
山匪多为钱财,不要人命。送亲的那伙人丢弃了新娘子的嫁妆,只把喜轿救下来了。
大雨越下越大,送亲的力夫们躲到屋檐下躲雨,而那喜轿却在后院的中央淋着雨,雨水把喜轿上的金粉冲刷得干干干净净,把红布冲成了深褐色,相当诡异,不知道的还以为喜轿里边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姜熹和躲在木板后小心翼翼地盯着外面,一动不敢动。
这夜过得相当慢。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那群劫了财地山匪竟然又来劫人了!姜熹和困得要命,冷得要命,却不得不精神紧绷地盯着那群人,生怕有刀突然刺向自己,要了她的小命。
突然,姜熹和听见喜轿里的新娘子撕心裂肺地大喊了一声。
姜熹和突然替喜轿中的新娘觉得很可悲,大难临头之际,她被困在喜轿中,连逃命的机会都没有,只能等死,她本该是风光无限的新娘呀。
姜熹和想要救她,因为她知道喜轿中的女孩,此刻该有多么绝望。
见送亲的力夫与那些贼寇厮杀,姜熹和不管不顾地冲到喜轿前,捡起地上的长刀,拼了命地砍喜轿上的锁。
那锁是合金的,姜熹和怎么可能砍的动。她砍不动锁,便用长刀割开了金锁后面那一面血红色的车帘。掀开车帘后,她看见了一张哭到扭曲可怖的脸。
阴暗无光的喜轿中,那张脸白如傅粉,没有一点血色,极其明艳的五官上涂了一层大红色的胭脂,黄金头饰的阴影落在她的脸上,遮住了唯一有光亮的眼睛。从远处看,喜轿里坐着的不是将要大婚的新娘,而是刚从坟地里爬出来的冤鬼。
姜熹和虽然害怕,却毫不犹豫地向她伸出了手。
一道闪电在背后炸开,电光中,那张脸万般绝望的注视着姜熹和,脸上的泪水融化在了腮上的胭脂里,像两道血水,从脸侧滑落,滴在了婚服上。
新娘一再退缩,于是姜熹和又向前迈了一步,主动地抓住了她的手。
姜熹和急切地道:“跟我走,留在这里你会死的!抓紧我,不要松手。”
新娘抓起喜轿中的包袱,爬出喜轿,跟着姜熹和跑到了大雨中。
一旁交战的小厮见新娘子跑出来了,大惊失色,宁可挨刀子也要跑到新娘身边,推开姜熹和,敞开双臂护着新娘子,大喊了句:“你怎敢把公主放出来!”
一道电光闪过,刹那间,新娘冲小厮使了个眼色,那眼神分明犀利,完全没了刚才的恐惧和绝望。小厮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连忙捂着嘴,小声道了句:“你休要靠近我家小姐,我家小姐还没见到那新郎官,是万万不能出了轿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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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熹和把“公主”二字听得清清楚楚,却依然没有松开新娘子的手。她道:“刚才轿子翻了你们不救,刺客要杀她你们不救,现在我把她救出来了,你们却要把她关回去,这是什么道理?要见新郎官,也得有命才能见啊。我偏要带她走,让开!”
小厮急得直跺脚,叽叽喳喳地大叫道:“你明知她是新娘子,却要把她带出来。她就算是死在里边,也比出来毁了贞洁要好。小姐,您快回去,您可清楚地知道了您要嫁的人是谁?!他们都看见您的脸了,您不能再留在外面了!”
说来也奇怪,姜熹和站到新娘子身边,那些贼寇反而不靠近她,也不伤她了。
“既然已经出来了,为何还要回去?!”姜熹和转过头,问新娘子:“姐姐,你是要跟我走,还是要回去?”
“命都要没了,还要那贞洁有何用!”新娘子扔了头上的红盖头,着急忙慌地拆掉金钗,握紧了姜熹和的手,言道:“我跟你走!”
她回头,对身后的小厮道了句:“八六子,若是有人来寻我,你就跟他说我跳崖死了,不要再找了。”
姜熹和拉着新娘子的手在雨夜中狂奔,一路上,她们跌倒了就爬起来,摔到泥坑里就滚出来,她们不害怕黑暗,也不嫌泥水弄脏了衣裳,只是一直跑,一直跑,从天黑跑到了天亮。
太阳露出头的时候,姜熹和回过头,看着新娘。
昨夜的大雨把她脸上的白粉和胭脂冲的干干净净,那张毫无血色的扭曲脸已经变成了一张清丽俊秀的脸。她的眉眼生的是那样的好看,俨然如画。
眉是远山黛,淡淡地舒展开来,地下一双杏仁似的眼睛,双眸乌黑,像浸在溪水里的墨玉,清亮里面含着些许幽静。
姜熹和看得入了迷,回过神的时候,新娘正抿着嘴,微微笑着。
姜熹和由衷地欣赏道:“姐姐,你真美。你是我见过的人里面长得最最漂亮的。”
新娘后退一步,双手在身前轻轻合拢,微微向前躬身,笑着冲姜熹和行了个礼,如微风拂柳。站定后,她轻声道:“姑娘的救命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唯有将昨日之事坦诚相待,不忍再欺骗姑娘。”
姜熹和道:“你不必谢我。昨夜那么乱,那个轿子又那么小,我只是不忍心看你一个人在里面担惊受怕,所以才拉你出来的。”
“姑娘心善,涉险救我,所以我更要把实情告诉姑娘了。”新娘蹙起眉头,神色中有些担忧,沉声道:“昨夜那些山匪其实是我请来的。我的未婚夫失踪了,生死未卜,我嫁过去只有死路一条。况且,我的亲人只剩下兄长一人了。若是我嫁过去,兄长一人在家中,难免孤寂,我不能离开兄长,所以我才出此下策,想要逃婚。”
“只是,我没想到那些人收了钱,却要杀我灭口。若不是姑娘将拉出来,我怕是没命活过昨夜了。”
“姐姐,你真勇敢!”姜熹和看着新娘,笑眼弯弯,“你的幸福是你自己的,你的人生也是你自己的,为什么非要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男人,更何况他还失踪了。逃吧,我支持你这么做。”
新娘子笑着对姜熹和示礼,美人嗔笑,如春风拂面,又如千多万多桃花开。她笑道:“小女子萦娇,在此谢过姑娘了。”
姜熹和激动地问道:“你的名字是‘萦娇’吗?”
“小女子姓陶,表字萦娇。”新娘细声道:“‘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我的名字便是出自这里。”
姜熹和笑着念了一边,也想了一句诗,腆着脸道:“姐姐不仅人美,而且名字也美。我叫姜熹和。‘熹微晨光动,和风拂万井’,我的名字出自这句诗。”
陶萦娇莞尔一笑道:“甚美。”
二人的衣服都湿透了,姜熹和心想得先找个落脚的地方把衣服烤干,于是她想到了昨天避雨的观音庙。
姜熹和问道:“姐姐,昨夜我把手镯落在一个庙里了,不知道还在不在那里,我想过去找一下。那个庙离这里不远,你要跟我一起过去整理一下衣裳吗?嗯,你的头发乱了。”
陶萦娇用手指隔空指了指姜熹和的脑门,温柔地说:“你的也乱了。”
而后,她拿出一块红色面纱,围在了脸上。
4. 一汀濯枝雨(三)
昨夜下了一整夜的雨,道路泥泞不堪,水沟里的水溢出来后,渗到了土路里,原本在水沟里活蹦乱跳的泥鳅如今只能躺在水洼里瞎扑腾了。姜熹和与陶萦娇一起手拉着手往破庙走,陶萦娇一路上被瞎扑腾的泥鳅下了好几跳,姜熹和倒是不觉得害怕,只觉得新奇。
一打听才知道,她们所处的村落有个特别的名字,叫“神不顾”。
传说千年前有位神仙犯了罪,被贬下凡的时候就投胎到了这个村,成了一个混世大魔王。后来那人谋财害命,作恶多端,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于是降了几道天雷把人给劈死了,而后这个村便成了连神仙都不会眷顾的凶煞之地,原住民四处逃散,此地便渐渐荒废了。
也有人说这块地早些年就是一块墓地,而且只有坟,没有碑。后来,一些无家可归的流民聚于此处,用石头堆建成了不少石头屋,便在此处定居了。时间一长,在此处定居的人越来越多,此处便成了村落。
这是干越最偏僻的村落,村民大都穷的叮当响,活得跟乞丐没什么区别。
听了这些故事,姜熹和暗暗害怕,而刚才被泥鳅吓得直跺脚的陶萦娇,反倒是没有那么害怕。
姜熹和问她:“姐姐,昨天晚上你有没有见到一些飞来飞去的鬼影?有黑的也有白的,全都没有脸?”
“没有脸?”陶萦娇问道:“莫非是田地里的稻草人?”
姜熹和补充说:“绝对不是!那些鬼影会飞,可吓人了!姐姐,你说这里会不会有鬼啊?虽然来了有几天了,但是我好像还没搞清楚这边到底是什么情况,总觉得处处都很诡异,相当骇人!”
陶萦娇温柔一笑,安慰道:“无事的。民间传闻大多不实,当个乐子听就好了,莫要当真。”
“所以,这里没有鬼是吗?”姜熹和见陶萦娇那身大红的喜服格外明艳,心想,老人们常说红色能辟邪,但愿是真的。于是,她倒退两步,走到陶萦娇身侧,伸手牵住了她的袖子。
“别害怕。世上本就没有鬼,若是有,也是有人在装神弄鬼。这句话还是我在上京的时候,听别人说的。”陶萦娇温柔地拍了拍她的手,“其实早在我去上京之前,就不怕鬼了。”
姜熹和问道:“你以前也是怕的吗?”
陶萦娇点了点头,沉声道:“我家远在江北郡,离此地大概有千里远,是一个极其偏远贫苦的地方,与此处差不多,老百姓都是缺衣少食,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我跟哥哥就是在那样的地方长大的。小时候我很怕鬼,因为村里总是会死人,因为太穷,很多人死的时候就只剩下骨头了。但是那些人并不可怕,他们很善良,也没有做过坏事,所以他们死后不会变成恶鬼。看明白以后,我就不害怕了。”
姜熹和清清楚楚地记得昨夜那位小厮叫了陶萦娇一声“公主”。她没想到这位漂亮姐姐虽然贵为公主,却总是这般不幸。
不知不觉,二人走到了破庙前。
刻着“观音殿”三个字的匾额半死不活地挂在山门上,比零星的金粉更显眼的,是被雨水打湿了的蜘蛛丝,像一条条凝固了的泪痕,吊魂似的挂上匾额上。
昨夜姜熹和来时,这座破庙里挤满了乞丐,如今那些乞丐全都不见了踪影,反倒是来了不少前来上香礼佛的香客,真真是奇怪。
观音殿前有一个老旧的香炉,里边插着一些尚未燃烧殆尽的线香。香客们大都拜了就走,来时匆匆,去也匆匆,不过是佛前过客,只有她们二人在香炉前站了许久。
姜熹和问了句:“今天是什么日子?”
陶萦娇想了想,说:“今日乃望日。”
“望日,也就是十五。难怪会有人来上香。”姜熹和转头对陶萦娇说,“姐姐,我要过去找东西,你要跟我一起吗?这里人多眼杂,你要是不方便留在这里的话,我们一起进去歇歇脚?”
陶萦娇笑着点了头。
庙中没有蒲团,前来参拜的香客都是直接跪在地上磕头,姜熹和快步走到一侧,没有打扰到他们。
姜熹和打量四周。地上仍然有昨夜打斗的痕迹,甚至还有斑斑血迹,看来,昨夜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见到那些干在地上的血痕,姜熹和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嘴硬的少年。
他还活着吗?
如果还活着,他还会回到这里吗?
姜熹和在散乱的草席中翻找了一会,终于在墙缝里找到了大漆手镯。手镯牢牢地卡在地缝里,好像在那等她似的。
手镯的镯口很大,而姜熹和的手腕又很细,戴在她手上很不合适,总是会掉。于是,姜熹和从衣服上扯下一根细绳,把手镯拴在了一根手指上,这样,手镯要掉下去的时候,她就能感受到了。
陶萦娇站在一旁等她。
姜熹和找到手镯后,笑着跳回陶萦娇身边,把手镯拿给她看。陶萦娇问她:“这是大漆手镯?”
姜熹和点头说:“是呀。你知道这个?”
“之前在上京城的时候见到过。”陶萦娇摸了摸手镯上的花纹,一路摸到了手镯内侧,而后微微一怔,“这手镯看似朴素,实则做工精妙,不像是民间之物,倒像是宫里的东西。”
姜熹和不可思议地问道:“这是皇宫里的东西?”
“我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只是上面的纹案像是......”陶萦娇话说一半,突然不说了,转而讲起了别的,“我在宫里住过一段时间,所以知道一些事情,也仅仅知道些皮毛。近些年北疆战乱不止,国库入不敷出,后宫不得不消减开支,许多娘娘自愿将珠宝首饰拿去补贴军用,少了些真金白银之物,娘娘们便戴起了木制饰品,一来节省,二来戴着素雅,陛下也喜欢。”
陶萦娇欲言又止,含糊其辞,姜熹和听出了端倪,便知这个手镯绝非寻常的手镯,况且,这可是她从现实世界带来的东西。
除此之外,还有她那天穿的那身旗袍。
大红色喜服太过显眼,陶萦娇穿着喜服站在庙里,难免遭人议论。姜熹和给她看了看自己里边穿的旗袍,将外衣脱下来,给陶萦娇,让她披上。
陶萦娇莞尔一笑,却有些为难。即使是披衣服这种无伤大雅的动作,陶萦娇也不愿意在人前做。等到庙里没人了,陶萦娇才肯抱着外衣走到观音像后,小心地穿上。
姜熹和盘腿坐在地上等。
她熬了个通宵,困得眼皮都抬不动。她靠在墙上舒服了一会,眯着眼就快要睡过去了。
老天爷昨夜没哭够,今日还要闹脾气,又开始掉眼泪了。姜熹和听到滴滴答答的雨声,缓缓地睁开了眼,向门外望去。
眼前一道白光。朦朦胧胧中,那道白光越发清晰,仔细一看,竟然是一道人影。
一人撑着长骨伞款步走来。
那人身着一袭白衣,戴着一顶白纱帷帽,双手合十,静静地站在观音像前。他长身玉立,宛若一朵清丽脱俗的玉兰花,让人分不清他到底是男是女,见到他穿的那双木舟似的黑靴,姜熹和方能断定,此人是个男人。
竟然是个男人?
如此如花似玉的男人!
这是走了什么运,竟然叫她遇见了个男菩萨?!
帷帽淋了雨,雨痕银线似的缠在白纱上,透过那一条条丝线,隐约能窥见他的侧脸。
这是一个男菩萨,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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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少年。
不知男菩萨许了什么愿,竟然在观音像前站了许久。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美得跟一副画似的,姜熹和看得出了神,完全忘了自己睁开眼睛是为了看雨,此刻眼里心里都只有他一个人。
姜熹和一直在等男菩萨回头看她一眼,为此,她甚至压住嘴角,坐的绷直。
然而,那位男菩萨许完愿,垂下手,抬头望了观音像一眼,转头就要走。
走到门前,他拾起门边的长骨伞,驻足观雨。
油纸上的杏花花纹清秀娟丽,长骨伞下的少年一身白衣。
他的背影清冷,比夏雨还要凉。
姜熹和见男菩萨走出了观音殿,连忙站起来,想要追出去,非要把这一面缘变成两面缘,谁料,那破门处竟然钻进来一只死鬼,病狼似的扑到姜熹和怀里,还吐了她一身血。
姜熹和吓了一跳,连忙扶住那位小乞丐,问了句“还能站住吗”。她扶着小乞丐到墙边坐下后,着急忙慌地快步跑出观音殿,却连那男菩萨的人影都没见着,心叹真是好遗憾。
匆匆一面,只有侧脸。
真是好遗憾!
突然,观音殿里边传出一声尖叫。
陶萦娇抱着外衣从观音像后面走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了死鬼那张狰狞的脸,吓得差点晕倒。她倒退三步,撞翻了供台上的果盘,连忙蹲在地上捡。
姜熹和走到陶萦娇身边,没问她为什么不穿外衣,而是抓着她的手,把她护在身后。陶萦娇贴着姜熹和的耳边,说了句:“姜姜。观音像后面藏着刀,上面有血。他腰间挂着的刀跟那些刀一模一样。”
姜熹和小声说:“别怕,他不一定会伤害我们。一会肯定还会有人来烧香,咱们先别动,等人来了就喊。”
须臾,团坐在一旁的死鬼抬手抿开了额前的头发,扫了眼姜熹和,眼神犀利却没有攻击性。
他轻笑一声,有气无力地问了句:“怎么,不认识我了?”
“是你?昨天那个小叫花子!”姜熹和完全没看出来,几乎是懊恼地问了句:“你怎么跟昨天一点也不一样了?”
少年浑身是血,脸上所有的疤痕都被刀划烂了,比昨天更狼狈不堪,身上连块好肉都没有了。
他穿了一身土褐色的破烂衣服,衣服上每一处黑色的窟窿,都是他流的血给染的。
姜熹和看着他身上的伤,浑身发麻,甚至有些生理性的恶心。她无从下手,不知该如何是好,弱弱地问了句:“你还能撑得住吗?”
少年垂下手,几乎是瘫在地上,自嘲道:“快死了。”
姜熹和说:“你不能死!这里......这里可是观音庙。”
她不知该如何说,只能胡诌一句。
少年有半死不活地问道:“观音庙怎么了?你去啊,跪在那里求菩萨救我啊,你看看菩萨到底会不会救我。我要是想死,菩萨都拦不了。”
“你不想死。”姜熹和从陶萦娇手中接过那件麻布外衣,走过去,盖在少年身上,“你要是真想死的话,就不会回到这里了。告诉我,该怎么救你。”
少年舔了舔嘴角的血,咬着嘴唇笑了一下,无奈道:“你觉得我的伤会自己好吗?买药去呀。”
姜熹和摊开手,坦诚地说:“没钱。”
少年往下滑了点,躺在地上,望向屋顶,呆呆地说:“我也没有。”
陶萦娇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香囊,从里面拿出了一块小金子,说:“我有。”
闻声,少年扫了一眼陶萦娇,而后平躺在地,依旧盯着屋顶,惨笑道:“你可真有本事,竟然把别人的新娘子拐来了!”
5. 一汀濯枝雨(四)
“那可不。”姜熹和伸手护着陶萦娇,“我不许你看!”
“谁看啦?”少年“啧”了一声,闭上了眼,嘴硬道:“有什么好看的。”
姜熹和撇嘴道:”没眼光!”
陶萦娇把金子放在姜熹和手里后就低下了头,一眼也没看少年,甚至把脸上的面纱往上扯了扯,好像很介意少年看她。
姜熹和知道陶萦娇不想让人看到自己,于是转头轻声问了句:“要不要我把他拖出去?”
少年的耳朵尖的很,他疼得浑身发抖,气都快断了,还咬着牙嚣张地说:“喂!明明是我先来的!”
姜熹和叉腰,跟他顶嘴:“菩萨面前,众生平等,哪有先来后到之分。你不许说话,不许乱看,不然我就把你抬出去。反正我现在有的是力气,不信你就试试!”
“好好好,您厉害!您是大侠!”少年捂着肚子,仰起头看着姜熹和,吱吱歪歪道:“女侠,我快疼死了,您快点去买药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菩萨看着呢,这德您肯定积下了!快去吧,我真求您啦!”
这岂是求人该用的语气?
姜熹和懒得跟他一般见识。见少年一副半死不活,疼到抽搐的模样,姜熹和觉得他应该没有力气在做坏事了,于是对陶萦娇道:“姐姐,你在这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
“我不想和他单独呆在一起。”陶萦娇别过脸,用手捂着眼睛,纠结片刻,还是拧巴地说出了口:“他不太干净。”
此话一出,少年没再作声,真的如死人一般,瞪直了腿,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姜熹和没时间管少年是难过了还是忧郁了,她抓起陶萦娇的手,快步跑出观音庙,沿路寻找药房。
她们找了足足两个时辰,才终于在仅有的一家药房中买到了止疼药。越是贫穷的地方,药草卖的越贵,这些吃人的禽兽,明知那些药草是拿去救命的,却还要吃人血馒头,恨不得把活人的血榨干,连死人也不放过,生生将“医者仁心”这四个字踩在了脚底下。
买完药,她们又去买了些米,借了一口大铁锅。
前几日姜熹和一个人去借东西的时候,别人见她是个小叫花子,根本没把她当成个人,一脚就踹走了。
今日跟着陶萦娇一起去,人家见姐姐穿的好看,又礼数周到,借什么就给什么。
想到此处,姜熹和抱着大铁锅,郁闷地叹了口气:朝代不同,世道不同,人却是一样的。
二人回到观音庙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好在屋里有今日前来参拜的香客们带来的烛台,即便没烧火,屋里也是亮的。
少年躺在墙边,一动不动,身体凉的像一块冰。
姜熹和心头一震。她轻轻地放下东西,没有弄出声响。她悄悄地蹲在少年身边,而后别过脸,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从他的鼻前轻轻蹭过。
还有呼吸。姜熹和轻声说:“他还活着。”
陶萦娇站在烛台前,影子落在了少年的身上。她淡淡地注视着少年,沉声道:“姜姜,他活不了多久的。”
看着少年颤抖不止、烂疮遍布的脚,陶萦娇又说了句:“他很痛苦。多活一日,他便多痛苦一日。如果他今夜死在了这里,以后他就都不用受罪了。”
“我要救他。”姜熹和说,“能不能活下要看他的本事,看他的命够不够硬,而我做不到见死不救。就算他明日一定会死,今夜我也要一定要救他。我知道他已经遭了很多罪,很痛苦了,可是,如果他能活下去,他就还有幸福的机会呀。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不是吗?”
陶萦娇温和地说:“姜姜你走出去看看,像他这样的人太多了,你救不过来的。”
“没关系的。”姜熹和支起铁锅,把东西收拾好,“药买了,米也买了,我们把该做的都做好,万一他就活下去了呢。”
陶萦娇说:“如果努力了却没能得到一个好结果,你会难过的。”
“我不怕难过。”姜熹和抬起头,看着陶萦娇,语气坚定地说:“姐姐,我赌他的命够硬。”
少年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嘴角好像抽动了一下。而后他用尽力气,半睁着眼眼,看向姜熹和。
姜熹和给他上药,无论多疼,他都一声没吭,姜熹和给他喂粥,纵使他万般难受,也忍着把粥都喝了。
他不言不语,却咬牙忍着,仿佛在告诉姜熹和,别放弃,我会亲自证明你赌对了。
夜里,少年发起了高烧,整个人烫的像起了火。姜熹和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蹲在一旁看着他,瞎着急。
少年烧得晕乎乎的,呢喃两声后,眯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姜熹和。
眼前的女子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惊艳,她的眉目清秀,双眉细如柳,一双杏仁眼,眼睛明亮有神。
姜熹和的长发编成两条麻花辫,随意地搭在肩膀上。她的头顶乱糟糟的,脸上也脏兮兮的,少年却觉得她长得很好看,比画中的仙女还要好看。
少年知道自己烧晕乎了,明明白天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是那般不饶人,此刻看着她,竟然觉得她很温柔,眉眼温柔,举止温柔,哪哪都温柔。
姜熹和突然打了个响指,盯着他,说:“喂!醒了就不要装死,说话。”
少年清醒过来,微微勾起嘴角,心想:果然还是那个她,哪哪都不饶人。
他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哪里疼?”姜熹和搬起他的手臂,借着月光检查了一番,确认每一道伤口都上了止疼药之后,又说:“还有别处疼吗?你不说,我怎么给你上药。”
少年弓起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脸。
姜熹和俯身去看他的脸。少年的五官很标致,浓眉大眼,鼻梁也很高,如果不是这张伤痕遍布的皮把他的英俊气质掩盖住了,姜熹和觉得他的长相用“剑眉星目”这个词形容完全合适。
少年见姜熹和只看不动,突然问了句:“我很丑么?”
“丑,很丑。”姜熹和实话实话,“不过,如果你能把脸上的伤全都养好的话,我觉得你应该是这个村里最帅的。”
少年扑哧一笑,又问道:“我到底丑不丑?”
姜熹和板着脸说:“还可以。”
少年问道:“还可以是什么意思,到底可不可以?”
“你丑!要我说多少遍你才能听清楚。”姜熹和炸毛了,懒得再照顾他那点自尊心了,又不得不压下火气,小心翼翼地给他上药。她说:“你忍着点。”
姜熹和的手指纤细,指点带着一点凉意,手指触碰到少年脸颊的时候,他闭着眼“嘶”了一声。
姜熹和连忙撤手,解释道:“我已经很轻了。”
少年哼了一声,道:“疼。”
姜熹和刚沾了一点药膏,还没碰到他呢,他又“嘶”了一声,说疼。
“你故意的是吧?我还没碰到你呢。”姜熹和的耐心快被他磨没了,又说,“再喊疼就起来自己抹药,我不伺候了!”
少年闭着眼,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有气无力地说:“真的很疼。”
姜熹和问道:“那你想让我怎做?”
少年小声嘀咕了一句:“你吹吹。”
“......”
姜熹和嘴上骂了两句,却还是俯下身,眯着眼睛,在少年脸颊那道露骨的伤痕上轻轻地吹了一下。她吹完抬眸看向少年的眼睛,少年正在看她。
二人对视了几秒。
此刻姜熹和耳边的碎发就扎在少年的伤口上,他却没有喊疼,而刚才姜熹和不过是轻轻地蹭了蹭他的伤口,他却要死要活。姜熹和没有躲开,就盯着他的眼睛问:“你到底疼不疼?”
少年扭过头,偷笑一下,咬着嘴唇道:“好了,不疼了。”
这个人简直是在耍她玩!姜熹和一气之下把药膏糊在了他的脸上,愤愤道:“疼死你算了!”
少年笑得肆意,转头看向窗外,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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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一笑道:“死不了了,天亮了。”
他活下来了。
姜熹和看向一旁靠着墙熟睡的陶萦娇,扬眉一笑,心道:“我赌赢了。”
少年倚着土墙,问姜熹和:“笑什么呢。我没死,你就这么高兴啊?”
“当然啦!”姜熹和坐在一旁,也倚着墙,抬头看向观音像,“菩萨不救你,我救你。不过,我也没有做什么,这些药根本治不了你的伤,只能止疼。你真能忍,这么多伤,我都不敢想得有多疼。”
少年吊儿郎当道:“真的很疼,特别特别疼。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早就不怕疼了。已经习惯了。”
姜熹和脱口而出,问了句:“他们为什么要杀你?”
少年道:”不知道,想杀我的人太多了。可能是因为钱,可能受人指使,也可能是因为看不惯我,非要跟我不死不休,置我于死地。我日夜逃命,恨不得钻到地缝离去,可还是被天上飞的鸟,阴沟里钻的老鼠找到了。真烦人!”
姜熹和挑眉道:“你不是一般人吧?我觉得你要么大富大贵,要么穷凶极恶,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多人盯着你。”
少年轻声一笑,道:“你猜的不错。不过,我觉得你也不一般。”
姜熹和无奈笑道:“我可真是一般的不能再一般了。”
“是么。”少年的实现停在了姜熹和的手镯上,慢条斯理地问了句:“你的手镯是哪儿来的,谁给你的?”
“别人塞给我的。”姜熹和困得要命,此时已经摇摇欲睡了,“哎!说来话长啊。算了,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明白,不说了。总之,我根本就不知道这手镯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少年盘着腿坐着,用姜熹和的那件破衣服盖了盖身上的伤,一手托腮,另一只手挠了挠头发,歪头道:“戴着吧,挺适合你的。”
姜熹和问道:“你是不是知道这个手镯的来历?昨夜你不是让我戴着手镯去荣王府吗?为什么?”
少年摊开手,左一句右一句,胡扯道:“不为什么。哦,对了,也不是没有原因,我听说这位荣王殿下是个大善人,乐善好施,你去郢州找他,他见你可怜,肯定会收留你的。”
姜熹和摇摇头,无语道:“听着不像真话。你之前跟那个荣王很熟吗?”
少年抿嘴一笑:“还行吧,一般般熟。”
姜熹和反问道:“一般般熟你就敢肯定他的为人?还让我去找他?你是不是就喜欢耍人玩啊!”
少年很是乖巧地笑了一下:“我认真的,没坑你。”
姜熹和根本不信他的鬼话,道:“我跟你聊不下去,算了,睡觉!”
少年抬起手,抵着额头,歪头看她,懒兮兮道:“别睡。你睡了谁来守夜?”
姜熹和抱着胳膊,闭着眼,叽里咕噜地说了句:“有什么可守的,困死啦,睡觉!”
少年故意吓她,刻意地低声道:“你没听说过这个村的故事?你就不怕晚上有不干净的东西把你带走?”
姜熹和瞬间精神了。她转头问:“什么意思?”
少年捂着嘴,轻声道:“这个村很邪乎。据说,村里有个不能说的规矩,就是晚上睡觉的时候不能看窗户。”
白天的时候姜熹和听了不少邪乎的故事,她虽然半信半疑,却很是害怕。姜熹和捂着眼睛,缩成一团,问了句:“为什么。”
少年耸耸肩道:“不知道。”他的视线从姜熹和的脸上挪开,落在了她的身后。而后,少年挑眉一笑,抬了一下下巴,指了指姜熹和身后,道:“你自己看吧。”
姜熹和小心翼翼地回头,翘起手指,在指缝里瞄了一眼,差点喊出声。
少年及时地捂住了她的嘴。
破庙没有窗户,却有一个破门。在姜熹和的身后站着一个“鬼”,与她只有一门之隔,此刻正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们,不知道站了多久。
姜熹和与“鬼”对视的那一秒,差点吓晕过去。
6. 一汀濯枝雨(五)
姜熹和两眼一闭,坐的绷直,于心中惨叫道:“不是说这个村神仙都不光顾的吗!为什么有这么多鬼呀!”
少年松开手,抬手弹了一下姜熹和的脑袋,无奈一笑道:“怕什么。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看清楚了,她是人。”
姜熹和的魂早就吓飞了,心如死灰道:“她不像人!”
少年只好冲那“鬼”喊了一声:“大娘,您找什么呢?”
门外那只鬼也吓了一跳,登时尖叫一声。真是人吓鬼鬼吓人,双方都只出声不露头就能把人和“鬼”都吓个半死。
他的声音不低,把原本熟睡的陶萦娇吵醒了。陶萦娇刚睁开眼,姜熹和便扑过去,握住她的胳膊,道:“姐姐,先别往后看。你先醒醒神,清醒了再看!”
门后那大娘还挺有礼貌,知道庙里没有鬼都是人之后,站在门外敲了三下门,哑着嗓子道:“我的孩子不见了,我来找我的孩子。”
少年点亮蜡烛,庙里瞬间亮了起来。
老妪的头发乱作一团,全都糊在脸上,上面缠满了杂草。那张脸因为极度悲伤而变了形,扭曲的像一块烂抹布。她拄着拐杖磕磕绊绊地走进庙里,张着嘴嘶吼两声,突然扑向少年,大喊道:“孩子!你就是我的孩子!娘亲终于找到你了。”
少年后退一步,侧身一闪。怕老妪摔倒,他伸手扶住了她,道:“大娘,您认错人了吧,我娘亲很早之前就死了,我亲眼看着她死的。”
“你不是我的孩子?不可能!”老妪用一只手挡着强光,另一只手抓着少年的胳膊。为了看清少年的脸,她恨不得把眼珠子瞪出来,“真的不是吗!难道是我看错了吗?我的孩子跟你差不多大,跟你一般高,也是跟你一样,脸上总是脏兮兮的,像只小泥猫。”
听到这里,姜熹和笑了一下,附和道:“他确实像只小泥猫。”
少年则很傲娇地甩开大娘的手,弹了弹衣袖,朗声道:“我不是。”
老妪那张原本扭曲不堪的脸登时变了色,五官皱在一起,眼中尽是哀伤。
“又不是,都不是!”老妪撑着拐杖蹲下去,几乎绝望地望着观音像,哭诉道:“菩萨啊,求您告诉我,我的孩子到底在哪儿啊。三年了,我找了他整整三年了!我这一把老骨头扛不住了,活不了多久了,求您把我的孩子还给我!您把我的命收了去吧,我不要命了,只要我的孩子。”
少年蹲在大娘身边,轻声道:“大娘,起来吧,地上凉。能问问发生什么事了吗?我听说,这个村子这几年频频有十几岁的孩子失踪,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娘锤了锤腿,哭着道:“不知道,我老糊涂了,什么都不清楚啊。我生孩子生的晚,我已经快六十了,他才十二岁。那晚我不过是去烧了顿饭,回来之后他就不在了。孩子不在了,家里却多了一只鸟。”
少年问道:“是什么鸟?”
大娘道:“就是最普通的麻雀,小小的一只,活了几天就死了。”
姜熹和问道:“是巧合吗?”
大娘道:“不是!每一户丢了孩子的人家,当夜都收到了一只鸟。穷人收麻雀,富人收金丝雀,他们这是在用鸟换我们的孩子呀!”
少年的脸色一沉,姜熹和无意间看到他的脸颊抽搐了一下,应该是在咬牙。姜熹和觉得他应该是知道些什么的。只是他的心事藏的很深,一点也不透露。
姜熹和又问了句:“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官府不管吗?”
少年冷笑一声:“官府在乎这些人命么?再往南走几十里就是荆城,那边打了好几年的仗,每天都在死人,你觉得如今官府会管这些莫名失踪的人吗?”
姜熹和不知道少年为什么突然说话这么冲,这个世界的事情她不清楚,也不好再多说话。她抿着嘴道:“好吧,算我多嘴。”
话音刚落,陶萦娇却道:“官府该管。无论北疆是否在打仗,官府都要管。官府里那些官老爷花着百姓的钱,吃着百姓们辛辛苦苦种的粮食,他们就该管这些事。不然,他们凭什么吃好的,穿好的?”
少年不屑一笑道:“可官府就是不管,你能怎样?”
陶萦娇心平气和道:“地方官府不作为,便是州郡刺史的责任。此地隶属干越,地方州府不管事,那就是刺史董明锐的责任。”
少年用余光扫了陶萦娇一眼,反问道:“此话不错。不过,逞口舌不快谁不会,说句话多简单呀,你倒是去问责董明锐啊。你知道董明锐是什么样的人吗,你有那个资格吗?”
陶萦娇从未正眼看过少年,一直注视着烛台,道:“我没有资格,但是有的人应该有。”
少年脱口而出:“谁?”
陶萦娇没再往下说,少年也闭嘴了。
姜熹和在一旁听他们交谈,倒是听出了不少关键信息。她迅速地捋了捋,大概了解了一下情况。她穿越到了一个乱世,且州郡势力割据,地方官府不作为,当权者受军阀威胁,坐视不理,而这个不好惹的军阀,大概就是他们口中的董明锐。
好乱的情况啊。
姜熹和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只是个乞丐,应该不会跟他们牵扯到一起。她颇为悠闲地听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地争吵,只当是在听故事。
天亮之时,老妪哭到力竭,被邻居家的人接走了。庙外的老树上传来了鸟叫声,很是瘆人,姜熹和搓了搓胳膊,坐到陶萦娇身边,跟她抱团取暖,小声交谈。
姜熹和问道:“姐姐,你下一步打算去哪里?回家吗?”
“不回。”陶萦娇道:“我要去郢州,见一个人。”
姜熹和问道:“见谁?”
陶萦娇道:“我的未婚夫。”
这真是出乎姜熹和的意料了。出于担心,她又问道:“姐姐,我知道你去找他肯定有你的理由,可我还是有些担心。你没有见过你的未婚夫,不清楚他的为人,便贸然前去的话,你会不会有危险?他会不会对你做不好的事情呀?万一他是一个脾气暴躁,不择手段,还丧心病狂的人怎么办!”
少年叼着一根茅草,懒兮兮地靠在墙边。听到这里,他竟然悠然自得地吹起了口哨。
他这口哨吹的相当难听,宛如老牛拉磨拉不动时发出的死动静,一拉一顿,相当磨耳朵。
这死动静一出,庙外的鸟儿们便更兴奋了,站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好像在跟少年比试谁吹的更难听似的。
姜熹和朝他扔了一个小石子,好声好气地道:“别吹了!”
少年挑了一下眉,好像在说:你管我啊?而后换了一个更轻快的调子,吹的不亦乐乎。
姜熹和没辙了。想来,他这个人应该正处于叛逆期,就喜欢跟别人反着来。别人让他朝东,他偏要朝西,别人让他闭嘴,他非要哈哈大笑,别人骂他两句,他反而美上了。想到此处,姜熹和顿悟。她挤出一个标准的假人微笑,拍了拍手,赞叹道:“妙呀!怎么吹的这么好听,哈哈,太好听了!”
哨声骤停。少年转过头,板着脸看她。少年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应该是忍气吞声地咽下了几十句回怼的话。
“果然对付小混蛋,就得用不一般的法子。”姜熹和满意地笑了笑,转头问陶萦娇,“姐姐,咱们刚才说到哪儿了?”
少年抢先回答道:“她说她要去郢州。”
姜熹和道:“中间是不是落下了点什么?”
少年道:“没有。”
姜熹和睨着他,抱着胳膊,咬牙道:“我没问你!”
少年一副悠然自得、事不关己、吊儿郎当的模样,贱兮兮地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是局外人,我听得更清楚。而且,我也要去郢州。既然顺路,不如一起。”
姜熹和问道:“你为什么也要去郢州?”
少年道:“巧了,我也要找人。”
说完,他托着腮等姜熹和继续问下去,似乎是早就把答案准备好了。他等了片刻,见姜熹和非但没开口问,反而抓着陶萦娇衣服上的流苏玩起来了。少年道:“你为什么不继续问了?”
姜熹和觉得此人真是莫名其妙,让人摸不着头脑。她反问道:“我问了你就会说吗?”
少年道:“你先问。”
姜熹和偏就不遂了他的意,道:“我就不问。”
“嚯!”少年吃了瘪,吹掉嘴边的茅草,恨恨道:“你别后悔。”
“我有什么可后悔的?”姜熹和抱着陶萦娇的胳膊,语气温柔了些,“姐姐,我陪你去郢州。咱们不带他,现在就走。”
“不行。”少年直起身子,很认真地道:“我没有钱,也没有吃的,一个人去郢州路上肯定会饿死的。不如,你们接济接济我,等到了郢州,我送你们一份礼物,如何?”
既要钱又要饭还能说的如此理直气壮的人,姜熹和真是第一次见。她刚想问少年为何脸皮这么厚,陶萦娇却先言道:“可以。只不过,我有一个条件,想要什么,要我们来说。放心,我们想要的,你一定给得起。”
少年爽快道:“成交!”
当日,陶萦娇与姜熹和一起去村落中买了一些路上可能会用到的东西,也买了两身衣服。考虑到两个女孩再加一个病患路上可能会受人欺负,二人便买了男装,打扮成了男子。她们也给少年买了点东西。
回到观音庙后,姜熹和把买给少年的东西一一摆在草席上,给他介绍道:“这些是买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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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药,治什么的都有,也有补身体的,小瓶上贴了标签,我检查过,都写的很清楚啦。你好好吃药,这些药可贵了,别浪费了!这些是买给你的衣服,老板的儿子跟你差不多大,我们就按照他的穿衣尺寸买的。还有,这个小梳子和发带也是给你的,要是头发披在身上不舒服的话,就扎起来吧。这些全都都是姐姐买的,你可要好好地谢谢她!这些东西可是价值三百钱呢,你可是要还的!”
姜熹和介绍完的时候,陶萦娇从观音像后面走出来。她把刚脱下来的婚服叠好,放在了包袱里。姜熹和以为她要把婚服留着,却没想到她要把婚服和那些破衣服一起扔了。
姜熹和问她:“姐姐,婚服你不要了吗?”
陶萦娇面无表情,决绝道:“没有意义。带着太麻烦,不如扔了。”
听到这句,少年把呼之欲出的“谢了”二字咽了回去,恹恹地拿起小木梳,疏自己的头发。他握着那条红色的发带,盯着看了许久。
少年难得一言不发,如此安静,姜熹和收拾完东西,转头看他。见他盯着红色发带发呆,姜熹和问道:“你不喜欢这条发带?那我给你换一条。黑色的可以吗?”
“喜欢。”少年浅笑道:“我从前最喜欢大红色。只是很多年没用亮色的东西了,看着有些新奇。就用这个吧。”
额前的碎发本是用来遮住脸上的伤痕的,少年把头发扎起来,头发高高竖起后,脸上的伤痕便全都露出来了。
少年有些无措地捂着脸,想从衣服上撤下块布遮在脸上。姜熹和察觉到了他的窘迫,将手帕递过去,道:“用这个遮吧。这个透气,用别的你会很闷的。”
手帕特别轻薄,少年把它挂在耳朵上,挂不住,风一吹就掉下来了。他试了几次都没成功,于是把手帕攥在手里,道了句:“算了,就这样吧。”
“这样挺好的呀!”姜熹和嘻嘻一笑,再道:“改天你要是走丢了,也是没事呀,我一眼就认出你了。”
少年冷哼一声,无语道:“我谢谢你哦。”说完,姜熹和没笑,他倒是低头笑了一下,笑意里藏着几分无奈。
村中没有客栈,所以他们只能继续在破庙中留宿。夜里,庙里黑灯瞎火的,什么都看不清楚。一些寻常的物件在姜熹和的眼中变成了妖魔鬼怪,她越想越害怕,总有一种不妙的预感,无论怎么数星星,也睡不着。
她抱着膝盖,无聊地扣手指。扣了一会,她转头看向少年。
少年也没睡,银色的月光落在他的脸上,把他骨子里的孤独照的明明白白。他察觉到姜熹和在看自己,抬眸看她,张了张嘴,轻声问道:“睡不着?”
姜熹和点了点头。
少年翘指,又问道:“害怕么?”
姜熹和努努嘴,耸了一下肩,没有否认。
少年无奈一笑。他把合起来的双手放在脸侧,歪着头,闭上眼睛,对姜熹和说:“睡吧,别怕。”
姜熹和疑惑地挑起眉,好像在问:真的?
少年指了指心口,点点头,让她安心,小声道:“我陪着你睡。”
听到这句话,姜熹和感到莫名的安心。明明少年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凶神恶煞的,明明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肯说出口,可姜熹和和他对视了一会,竟然真的不害怕了。也许是太累了吧,她已经没力气去害怕了。
两腿一伸,闭眼就睡,听天由命。
姜熹和真的睡熟了,一觉睡到了第二日清晨。
她睁开眼时,太阳已经出来了,观音像前的烛台闪着光,一切都那么明亮。而这时,门外却传来了嘈杂的吵闹声。
姜熹和出门一看,陶萦娇与少年并排站着,他们前方躺着一具尸体。死者竟然是前夜来庙里找孩子的那位老妪!
昨夜她睡得太熟了,什么动静都没听见,完全不知道昨夜庙里发生了什么!昨夜根本不是平安夜!
姜熹和看向少年,此时他单手转着一把沾了血的匕首,长发与红色发带一起从他的脸侧蹭过,露出了那道醒目的伤痕,黑红的伤痕,相当狰狞。
他到底做了什么?!
庙里闹出了人命,官府的人来的很快,十几个人进进出出把观音庙翻了个底朝天,什么都没搜出来,庙里唯一可疑的东西便是少年手中的匕首。
姜熹和疑惑地看向观音像:后面那些长刀呢?没人动过呀!怎么了没了?!
她知道此时不能多言,所以没开口,静静地看着官府的人搜查。陶萦娇站在她身旁,也是只字不语。
官府的人要将他们三人捉拿归案的时候,少年把匕首扔到老妪身边,弹了弹手指上的血,淡定道:“我说这老妇人是被鸟咬死的,你们信吗?”
7. 一汀濯枝雨(六)
此处为干越州府下辖的晖县的一个村落。干越州府统辖七个县,晖县最小,“神不顾”村又是晖县西南部最偏远的小村,极其偏僻。如今村子里闹出了人命,那些神呀鬼呀的说法都不管用了,县令骑着小毛驴悠哉游哉地前来拿人的时候,他就是这个村子里的要人命的“鬼差”!
少年面对这位活着的“鬼差”,出奇的淡定,压根就没把他放在眼里。
一位狱卒狗仗人势,见县令神色不悦,抬起脚就往少年的大腿根踹。少年侧身一躲,眨眼的功夫,一把匕首横飞过去,刀把朝着狱卒,生生砸在狱卒的脑门上,把狱卒砸了个四脚朝天,躺在地上嗷嗷叫疼。
狱卒捂着脑门上的大红印子,呲牙咧嘴地骂道:“你个好死不死的野种,见到县令大人你不跪就算了,你还敢当着县令大人的面出手打人。你的死期到啦!”
少年漫不经心地踢开脚边的石子,摊手道:“我没出手啊,它自己飞过去的。”
狱卒怒喝道:“满口胡言!你就等死吧!”
见县令拉着张驴脸一声不吭地走过来,狱卒两眼一黑,已经开始心疼自己的俸禄了。他一骨碌骂起来,冲县令行了礼,拧过头瞪了身后的三个人一眼,扯着嗓子道:“你们三个还不快跪下!”
少年没跪,陶萦娇没跪,姜熹和也没跪。
这村还真有点玄乎。这县令长得不像是个官老爷,他那骑驴的姿态,倒是与画本子里的张果老有几分相似。白花花的长胡子挂在下巴上,他随手一摸,差点把仙气儿给摸出来了。
县令也不是秉公办案的好官,他就是个糊弄鬼!他一摸胡须,再一瞪眼,三秒就把案子给审完了。他拍了拍驴脑袋,笑眯眯地道:“人赃俱获,统统抓走,压入县牢。先关在牢里,择日结案。”
姜熹和心道:“这么草率?这县令怕不是吃了伸腿瞪眼丸,把脑子吃坏了?!抓一个小叫花子还不够,还要把我和姐姐也抓了去,真是遇到不讲理的糊涂蛋了。我要是不逃,我姜熹和的名字倒着写!”
没办法,他们人多,三四个人盯着一个,想逃也逃不掉,姜熹和只能跟着县令往县牢走。
一行人走得极慢,不像是押送犯人去坐牢的,倒像是去逛街买菜的。路过食肆的时候,县令还真就坐下吃了一碗清水面,直到吃撑了肚子才继续赶路。
老太阳都比他们着急。
出了村落,姜熹和迈着小步子,悠哉游哉地走在半人高的高粱地里,小声地跟一个小狱卒聊起了天。
姜熹和问道:“朋友,你们的这位县令大人,身上背过冤案吗?会将罪人屈打成招吗?”
小狱卒挤了挤黄豆眼,捂着嘴道:“不会。他就是个老糊涂蛋,审两天就把人放了,顶多打你几板子。”说完,他搓了搓手,又道:“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瘦吗?他吃‘仙丹’,练长生不老之术,懂得那些乱七八糟的禁忌,不会乱造杀孽的。”
姜熹和问道:“他信道?为什么你们这边的人很多都信神呀佛呀之类的,真的跟那些稀奇古怪的传闻一样吗?你们这真有过神仙?”
小狱卒叹息一声,无奈道:“怎么可能!那些传闻都是村里的老妇人们闲的没事瞎编的。我们这边的人信神信佛,那是因为日子过的太苦了,想求神仙拯救。这些年天灾人祸就没断过,老百姓是真活不下去了。我要不是跟着县令大人混口饭吃,早就饿死啦。”
听罢,姜熹和心道:“身处乱世,天灾人祸,缺衣少食,难怪这里的大都神经不正常,相信神鬼之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们又何错之有呢?穿越到这样的一个时代,我又能做什么呢?匆匆过客罢了。”
她跟狱卒一起叹气,你一声我一声。少年回头见他们傻了吧唧地故作深沉,哈哈一笑,捡起一个小石子,冲姜熹和的脑门弹了过去。
小石子不偏不歪,正好弹到了姜熹和的脑门上。姜熹和捂着脑门,不用猜就知道是少年弹她。
她抓起一把杂草,朝着少年的后颈扔过去。少年挠了挠痒痒,回头一笑。
姜熹和恨恨道:“你干什么?”
少年转过身,看着姜熹和,倒着走路,吊儿郎当道:“不好好走路,聊什么天呢?”
姜熹和无语道:“这你也要管?又没说你。”
少年嚣张道:“不许说,我听着心烦。”
姜熹和觉得此人真是莫名其妙,无聊至极!大难临头了,还嬉皮笑脸的,他真是把“狂”字写在脸上了。姜熹和懒得跟他斗嘴,偏过头继续跟小狱卒聊天,就是不搭理他。
天色渐晚,河面上飘着一层薄雾。
河边土路上停着一辆马车。马车相当华丽,车帘是名贵的绸缎,连踏板都是上等的紫檀木做的,想必马车里的人定是身份不凡。
马车旁站着两个侍卫,左一个,右一个,一黑一白,俩人都黑着脸,像前来索命的黑白无常。
县令猫着腰走过去,拱起手,小声对那位白衣服的侍卫道:“敢问马车里坐着的是哪位大人?”
侍卫出示了一块令牌,上面写着一个“苏”字。
县令登时明了,转身面向马车,低着头,弓着腰,像一只低声下气的老蜈蚣,对马车里的人客客气气道:“下官不知苏公子前来,有失远迎,罪过罪过。不知公子可是要在晖县留宿?小人这就让人去把最好的客栈给您腾出来。”
“不必。”
语气相当高傲。此话一出,好似把“嫌弃”二字甩在了县令的脸上。
县令摸不透贵人的阴晴,不敢挡了贵人的道,连忙叫身后人给马车让道。
所有人都走到了路边,只有少年气定神闲地站在路中央,吊儿郎当地叼着一根茅草,根本没把马车里的人放在眼里。
马车中的苏公子甩出一句话:“他是什么人?”
“还不快滚!”县令恨不得立刻把少年踹飞,他咬牙睨了少年一眼,回话道:“回苏公子的话,他是罪人,昨夜杀了人,下官正要押他回县牢受审。”
“哦。原来是个阶下囚啊。”
比声音先出来的是一只鹿皮黑靴。车里那位苏公子掀开车帘,露出了他那见金丝线勾边的深紫色罗衫。
此人长的比他的做派更要嚣张跋扈。他生着一双极为出挑的丹凤眼,内勾外翘,飞扬而锋利。鹰钩鼻,鼻尖一颗黑痣,极为特别。他一袭紫衫,长发束于后腰,额角处有两缕细发,随意地在身前飘着,贵气中含着几分魅惑。
姜熹和觉得他长得像一只随时会开屏的极品孔雀。
下马车时,苏公子低着头睨了少年一眼,而后盘着手中的佛珠,走到少年身前,二话不说,上来就是一脚。
少年似是根本没想到苏公子会踹他,根本没躲,被他踹了个正着。这一脚好巧好巧踹倒了少年腹部的伤口上,少年猛地吐了一口血。
少年跪在地上,一只手捂着伤口,另一只手撑着身子,掌心着地。
苏公子低头睨着少年,少年抬头瞪着他,两人就这样维持着彼此看对方不顺眼的姿态,持续了很久。
苏公子舔了下腮,嘴角轻扬,抬腿又是一脚。踹完,他不屑道:“要死不死的玩意,竟然敢瞪老子,老子踹死你!”
少年疼到抽搐,躺在地上,缩成了一团。
苏公子玩弄着那两缕细发,慢悠悠地走过去,提靴踩着少年的手背,优雅地蹭了蹭黑靴上的灰土,细声道:“今日本公子便把杀人偿命的道理教给你,你好好体会体会。我看啊,不用带他回去审讯了,就在这里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让他疼死在这里算了。何必那么费事呢。”
此话一出,他的那两个侍卫正要动手,县令终究是于心不忍,爬到少年身前,替少年求饶道:“苏公子,案子还没审明白,他还不能死呀。不然,下官就要把命搭进去了!求苏公子给下官一个活命的机会呀。”
苏公子打量着少年身上的麻布衣服,不屑一笑,问县令:“他有晖县的户籍吗?”
“下官尚不知晓。”县令也扫了一眼少年身上的麻布衣服,觉得他不像个要饭的,于是道了句:“应该有的。”
苏公子轻蔑地瞥了下官一眼,表情显然很不耐烦。他用没戴佛珠的手捏了捏耳垂,另一只手揪起县令的衣服,把人拎了起来,道:“你告诉我,什么叫‘应该有’?!”
县令旋即改了口,战战兢兢地道:“没有!下官可以用命担保,他绝对没有晖县的户籍!”
苏公子把县令扔到一边,笑道:“这就对了。”
姜熹和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那位苏公子,藏大怒于心中。她咬牙忍着,拇指在手背上掐出了一道红印。陶萦娇则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淡定地握着姜熹和的手腕,让姜熹和与自己一起蹲在狱卒身后,不要轻举妄动。
天已经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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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黑了,狱卒们点着火把,给苏公子照明。苏公子还没玩够,他问了句:“本公子突然来了兴致,不想在此处扒他的皮了,想再多玩一会。县牢离此处有多远?”
县令指了指河对面的山头,答道:“就在山脚下,很就能到。”
“行啊。这就走吧。”苏公子道:“本王今夜就去县牢陪你们玩个够。”
路上,姜熹和观察着四周,小声地对陶萦娇道:“姐姐,我们现在就逃吧。要是进了县牢,咱们真就死路一条了。”
陶萦娇摇了摇头:“逃不掉的。你看到苏长听身边的那两个侍卫了吗,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的那两个侍卫是铜鸟堂的人,是以一顶百的杀手,我们只要跑出去一步,他们就有了立刻杀了我们的理由。我们不能逃,只能赌。”
姜熹和问道:“你说那个极品紫孔雀叫苏长听?你认识他?”
陶萦娇道:“不认识,只是听说过。来郢州成婚之前,我了解过当地的一些人和事。苏长听在郢州很有名,一来是因为他的穿着打扮相当乍眼,尤其喜欢穿得大红大紫招摇过市,二来是因为他是荣王身边的狗,见人就咬的疯狗。”
“他确实是条见人就咬疯狗!”姜熹和纳闷道:“他怎么会到晖县来?像他这样的招摇过市,恨不得全天下都把他捧在手掌心里的公子哥,为什么回到穷乡僻壤的地方来呀。”
陶萦娇道:“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应该跟荣王失踪一事有关。”
姜熹和又问道:“荣王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这里的每个人都会提到他?”
“他的当今皇帝陛下的亲弟弟,八岁那年便封了王,郢州就是他的封地。”陶萦娇解释道:“来此之前我有所了解,如今局势特殊,皇帝病危,却迟迟不立太子,京中的诸位皇子觊觎皇位,便忌惮荣王。偏不巧,这个时候,荣王却失踪了,没人能找到他。”
姜熹和不由得替这位荣王殿下捏了一把汗,低声问道:“莫非是有人早先知道皇帝要传位于荣王,所以对他下了杀手?”
“或许吧。‘欲带其冠,必承其重。’他若是有命活下来,就有机会去争一争,若是要死了,也会有别人做皇帝。”陶萦娇语气平淡,像是在讲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情,“无论谁坐上那个位置,最后都会变成一个样,利欲熏心,他们都会变成被权力控制的傀儡。”
姜熹和道:“姐姐,你看的好通透!我跟着你,果然没错。”
姜熹和温柔地拍了拍姜熹和的手,温声道:“世间有阴阳之分,世事也有极与极,我倒觉得人活的太过通透,不是一件好事。有的时候经历的事情多了,反倒觉得什么都没意思。”
姜熹和笑道:“可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就需要一个像姐姐这样通透的人呀!遇见姐姐,对我来说就是一件好事!特别有意思!”
陶萦娇终于笑了一下,言道:“我觉得你与寻常女子很是不同。你的性格极好,做事随心,有话直说,拿得起放得下,这些特质在我看来是最难得的。姜姜,我希望你永远不要经历那些事,永远和现在一样。我说的,都是真心的。”
姜熹和歪头一笑,笑眼弯弯道:“我说的也都是真心的!”
夜里三人入了县牢,姜熹和与陶萦娇被关在了一间牢房里,少年则被单独关押,不知道被关在了哪里。
她们等了许久,也没等到有人带她们去审讯室。于是乎,她们只好缩在角落里打老鼠。一只又一只,老鼠比县牢里的罪犯还多。她们越打老鼠越多,最后只能无奈妥协,跟老鼠手拉手谈和了。
次日清晨,与姜熹和聊过天的那位狱卒叫醒了她们。他打开了牢门,说了句:“你们可以走了。”
姜熹和一头雾水:“???”
姜熹和问道:“那你们把我们抓进来的意义是什么?”
狱卒道:“跟你们一起的那个少年已经把罪一个人认了,这个案子跟你们没关系了。对了,你们要去郢州是吧,走罢,苏大人正好也要回郢州,他带你们回去。”
姜熹和与陶萦娇皆是一脸懵,相视一愣:“???”
姜熹和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道:“你说什么?那个极品孔雀要送我们去郢州?!那跟我们一起来的那个少年呢?”
狱卒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开口,纠结片刻后,道了句:“他很好。”
事情开始往诡异的方向发展了。
8. 一汀濯枝雨(七)
昨夜,晖县大牢的审讯室中,火星子碎了一地。一个被打的半死不活的罪犯被人拎着一条腿拖了出去,在地上拖出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血都是从嘴边流出来的。
少年被人踹进了审讯室,脸险些撞在火盆上,差点毁了容。他一骨碌爬起来,面对着绞架站着,一层一层地扒着脸上的假皮。
苏长听进来的时候,二话不说先朝少年的后背狠狠地抽了一皮鞭,鲜血飞溅到火盆中,“滋滋啦啦”响了几声。
“真是个硬骨头。死到临头了还不跪下,我非要叫人打算你的腿,让你瘫在地上爬不起来!”苏长听抬手又是一鞭,少年吃痛,踉跄一下。站定后,他依旧站在原地,一层一层地撕着脸上的假皮。
须臾,他把脸上的假皮撕干净了,摸了摸下巴上长出的胡茬。他把那张伤痕遍布的烂皮扔到了火盆中,烂皮顷刻被火烧成了灰渣。
少年背对着苏长听,从刑架上拿起一条皮鞭,反问道:“你要打算我的腿?还想要了我的命?苏长听,你好大的本事啊。”
苏长听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却依旧死性不改,嚣张道:“要你一条命怎么了?你不过是区区贱民!我给你说话的机会,已经是大发慈悲了。”
“是么,那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少年轻笑一声,又道:“当年你在荣王府给本王端茶倒水,像条狗一样给本王擦靴的时候,怎么没觉得自己低贱?”
苏长听仔细地打量着少年的背影,竟然觉得有几分眼熟,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少年这话是什么意思,一条皮鞭便抽在了他的脸上,抽得他脚底一滑摔在地上,沾了一身血水。
少年转过身,走到苏长听身前,用那张完好无损的皮盯着他看,笑着问道:“苏长听,你的野心不小呀,竟然还敢赏本王恩赐了。你说,你这么忠心,本王该赏你点什么好呢?”
苏长听登时认出了少年的身份。他捂着脸爬起来,跪在地上,不敢去看少年的脸,哆哆嗦嗦道:“殿下,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眼瞎,没能认出殿下,我有罪,我罪该万死。可我来晖县就是为了找您呀!求您看在我八岁就跟了您的份上,给我一个机会!我真的知道错了,求求您,求求您了!”
还是那副老样子,一犯了错,就像条狗一样摇尾乞怜。
少年悠然道:“你紧张什么?此处不是荣王府,你大可把我当成一个乞丐,继续玩弄呀。”
苏长听骨头吓得骨头酥了,他挤出眼泪,求饶道:“长听不敢,长听知罪,不求殿下饶恕了,长听甘愿领罚。”
少年道:“起来吧。我若是想罚你,刚才那一鞭就冲你的喉咙去了,站起来,好好说说,郢州现在什么情况了。”
苏长听连忙爬起来,捂着脸,战战兢兢道:“现在郢州已经被董明锐控制住了。他暂时没有什么大动作,因为他在等京城的消息。荣王府安插在京城的探子来报,陛下病危,凌王殿下已经有所行动了。”
少年打量着苏长听,慢条斯理道:“荣王府放出去的眼线没把消息送到我这里来,倒是送到你那去了。你跟着我,真是屈才了呀。”
苏长听登时大骇:“长听是替您传消息的,长听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就亲自四处寻您了。您有所不知,长听之所以来的这么晚,是因为董明锐日夜派人盯着我,我实在是没有机会离开郢州。这不,董明锐刚到干越,我立马就跟来了。”
少年问道:“董明锐来干越做什么?”
苏长听答道:“据说是找女儿,不知道真假。应该是假的吧,董明锐的夫人已经死了很多年了,之前没听说他有个养在外面的女儿,现在突然就有了,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
少年道:“先不管他,先回郢州处理京城的事情。对了,昨日死的那个老妇人,务必安葬好。她周围的邻里亲戚待人仁义,一一重赏。杀她的人是铜鸟堂的,有董明锐在,一时半会揪不出来,等我回到郢州,再派人细查此事。”
苏长听道:“我这就去办。”
少年又道:“这件事你安排人去做,还有件事情要你亲自去做。跟我一块的那两个姑娘呢?”
苏长听擦擦额头上的冷汗,心道:“还好自己没把她们怎么样,不然今天要死在这儿了。”
他道:“还关在大牢里。不过,我没下令,估计没人敢动她们。”
少年道:“你送她们去郢州。盯好脾气好的那个,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她一定会跟上京的人有往来,务必查清楚她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情。至于那个脾气不好的,随她去吧,别让人伤到她,其余的不用管她。这个人很有趣,等我回到郢州,我亲自去查她。”
苏长听觉得这两个人都不简单,尤其是那个喜欢翻白眼的,肯定不是善茬。想到自己昨日是如何的嚣张霸气,今日却如此悲惨,苏长听捂着脸,很是郁闷地看着少年,再道:“殿下,我这个样子,还能去见人吗?”
少年笑道:“要不我给你一张皮,你也贴上?”
“不必了,您自个留着用吧。”苏长听叹一口气,又问道:“您不跟我一块回郢州吗?”
“我要先去一趟上京城。皇宫里那位毕竟是我的亲兄长,如果我不去见他一面,日后肯定会后悔的。当年他杀父杀兄,杀了那么多人,却唯独留下了我。说到底,我恨他,却恨得不够纯粹。血浓于水的亲情,是一刀砍不断的。”
苏长听担忧道:“殿下,您独自前去太危险了!”
“我独自前去才不危险。”少年淡淡地道:“我离开京城好多年了,已经没有人记得我了,认识我的人大都死光了,没死的也快死了,我现在回去,谁还能认得出我?你放心,我知道现在时局特殊,不会拿性命做儿戏的。我已经不是小孩了。”
离开上京那年,他才十一岁。他亲眼看着兄长杀了父亲,杀了兄弟,看着血染宫墙,处处血流成河,他受不了,只能往外跑。
他跑出京城,却被宣政帝抓了回来。那一日,宣政帝问他:“你喜欢什么?你想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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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他喜欢郢州的杏花,喜欢在海港看落日,他想走。
宣政帝便放他走了。
这一走,就是七年。
转眼七年过去,什么都变了,当年意气风发的荣王变成了被人四处追杀的亡命徒,这些年他受过的伤,中过的毒,比他看过的落日还要多。
他甚至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赏过杏花了。
他想回去看看。
他想看一看繁华的上京城,看一看被岁月弄丢的自己。
他觉得只要他能回去,他仍然是上京城中开的最肆意的一朵凌霄花,风光无限,意气风发。这些年的孤独与苦楚,也就尽数烟消云散了。
少年转头看向牢狱中的窗户,窗外阳光明媚,晴空万里。
今日是难得的艳阳天。
他听见墙外有女孩的说话声,声音清脆悦耳,如玉佩相碰“叮铃叮铃”的声音。
少年的思绪被女孩的笑声拽回来,他沉默片刻,对苏长听道:“又是一年夏天。”
苏长听道:“殿下,夏天就快要过去了。郢州的秋天很短,很快就要入冬了。”
少年听着女孩的笑声,淡淡一笑,道:“是么。可我觉得今年的冬天应该不会太冷。”
一墙之隔。
县牢外,姜熹和与陶萦娇并排走在一起,她伸手挡着太阳,言道:“姐姐,在牢房里呆久了,我觉得太阳好刺眼呀。我快要被太阳晒化了!”
陶萦娇温柔地言道:“今日的太阳的确毒辣,不过没关系,夏日将尽,秋天快要来了。”
姜熹和叽叽喳喳道:“夏天要结束了吗!这么块!我可觉得夏天才刚开始啊!我明明才刚来呀。都怪老天爷,天天哭鼻子,把夏天哭走了。”
陶萦娇被姜熹和逗笑了,笑道:“这个说法蛮有趣的。”
姜熹和懊恼道:“哎,这个夏天我来到了这里,依旧无所事事,什么也没有做好。但是,我觉得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过夏天啦!也不是全无所获,我遇到了姐姐,还有......还有一个大混蛋!”
此话一出,不远处传来一阵笑声。
姜熹和左顾右看,问道:“谁在笑?!姐姐,刚才是不是有人在偷笑?”
陶萦娇刚才在看天上的云,没注意到,便道:“有么?许是你听错了。”
“大概是我听错了吧。”姜熹和看向停在远处的马车,不禁想到了陶萦娇的婚轿,便问道:“姐姐,你说你要去郢州找你的未婚夫,你还没告诉我,你的未婚夫叫什么名字呢?你告诉我,我好帮你一起找呀。”
陶萦娇含糊其词,并未直言。她道:“他的身份有些特殊,我们要避其名讳。”
姜熹和讶然道:“多么特殊?!没事,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你偷偷告诉我,我不会乱说的。”
陶萦娇犹豫几秒,终究还是告诉了姜熹和。她道:“我的未婚夫便是郢州的荣王,他姓殷名禅,表字咸集。”
姜熹和愣了几秒。
9. 一汀濯枝雨(八)
马车中,姜熹和与陶萦娇坐在一起,空出大部分地方给捂着脸瞪人的苏长听。他依旧穿着那身紫茄子似的长衫,一边捂着脸,一边还要若无其事地摇着一把竹骨头扇,嚣张的气势不减反增。
三人谁也没有率先开口说话。
约莫过了半炷香的功夫,苏长听转过脸,眼睛不眨一下地看着陶萦娇,恨不得把她脸上的痣都看得清清楚楚。
姜熹和见苏长听盯着陶萦娇看,把陶萦娇盯得很不自在,便护着陶萦娇道:“这位兄台,你难道不知道非礼勿视吗?怎么,你没见过漂亮姐姐吗?!”
苏长听单手“啪”的一声把竹骨扇合上,虚空点了点,笑道:“这也算漂亮?!我见过的女人比你见过的花还多,这种姿色在我眼里,也就是路边的野花,看一看就算了,根本记不住。”
“那你真是很没品了。”姜熹和道:“我姐姐长这么好看,又不是给你看的,你怎么还看呢?!”
苏长听慢条斯理道:“我主子说了,让我好好地盯着她,一刻也不能松懈。”
姜熹和反问道:“你主子是谁呀?他说什么你就听什么?今天你倒是听话了,昨天见到你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一只山林子里的野孔雀呢。”
苏长听瞪着眼道:“说呗,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我主子说了,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不用管你,等到了郢州我主子要亲自审你,到时候,你肯定死定了!”
姜熹和指着自己,纳闷道:“你主子还认识我呢?!他审我做什么?我一没身世而没钱的,他就算是严刑逼供,我也是无话可说。有句老话说得好,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狗!嘿,你主子跟你应该是一个德行的吧。”
苏长听呵呵两声,心平气和道:“骂呗,想骂什么就骂什么,我忍了。等到了郢州,你就等着吧!”
车轮子“咕噜咕噜”的声音越来越大,苏长听越听越烦躁,装出来的心平气和全都碎成了渣渣。他不耐烦地拍了拍自己的脸,结果刚刚止住血的伤口又开始往外冒血了。
这时,陶萦娇给他递过去了一块干净的手帕,还要一个小药瓶,道:“处理一下伤口,免得发炎。”
苏长听怕自己的脸就这么毁了,只好厚着脸皮接过药瓶,蚊子哼声似的道了句:“谢了。”
姜熹和单手托腮,笑着问道:“苏公子,你现在还觉得我姐姐是路边的野花吗?”
苏长听瞄了一眼陶萦娇,板着脸道:“她是盆里的芍药、树上的合欢、黄金台上的牡丹,行了吧?”
姜熹和笑着看向苏长听,帮他把药膏抹在手帕上,看着他一边喊他一边给自己上药,心道:“爱面子的孔雀活受罪。”
苏长听处理完伤口,竟然文质彬彬地拱起手,作了个揖,好声好气道:“在下苏庭,字长听。想必你们应该听说过我,我就不过多介绍了。我主子要我护送你们去郢州,所以咱们才有幸坐同一辆马车,苏某对二位的身份一无所知,方便的话,还请二位告诉苏某,该怎么称呼。”
姜熹和在脑海中回想了一下陶萦娇说过的话,她说苏长听是荣王身边的狗腿子,那么苏长听口口声声说的主子,就是荣王了。
姜熹和纳闷了:荣王何时见过我?!
她看向陶萦娇,心想:“若苏长听说的是真的,那么荣王早在她们出发之前就已经见过姐姐了,也就是说那位失踪多日的荣王,这些日子就在这个村落中。”
他会藏在哪儿呢?
苏长听打了个响指,道:“你们都不说话,我的面子很是挂不住的!”他轻抬下巴,指了指姜熹和,问道:“你是哪家的小姐?”
姜熹和回过神,笑眯眯地看着陶萦娇,灵机一动道:“我不是什么小姐呀,我是姐姐的丫鬟。我叫姜熹和,你随便,叫我什么都可以。”
苏长听跟抓住了姜熹和的把柄似的,洋洋得意道:“行,那我就叫你‘姜丫鬟’咯!”
姜熹和真是无语至极,道:“你还是别叫我了,你坐那边,我坐这边,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就当不认识,行吧?”
苏长听翘着二郎腿,脸上的伤也不疼了,慢悠悠地道:“行呀,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呗,姜丫鬟。不行,我今天必须知道她叫什么!我得把这朵娇羞的花捧在手心里,好好看看呀。”
姜熹和道:“你要是再叫我丫鬟,我就叫你苏太监!我要以牙还牙,以报还报!”
脸离脑子也挺近的,姜熹和觉得苏长听一定是把脑子也伤到了,竟然用“娇羞”这个词形容陶萦娇,真是没眼力,也没脑子。
坐马车实在是劳累人,一路上颠簸个不停,姜熹和的头发乱作一团,衣服也皱皱巴巴的。陶萦娇一直端坐在一旁,发型和衣服都没有乱,定力十足。
马车进入郢州境内后,直奔洹城而去。穿过洹城城门的时候,姜熹和掀开车帘,向城中望去。
行至此处,姜熹和方才看清了这个时代的一隅,方能在白墙绿瓦和枝头火红的石榴花中,窥探千年前的一抹芳华。即便这抹芳华是浸润在一层淡褐色的雾气中的,即便屋檐上的卷起边沿的落叶并不会告诉她这层雾气从何而来。
她趴在车窗边,深吸一口气。一中陈旧的类似于苦涩中药的气味涌入她的鼻腔,却不是药味,而是空气中特有的古旧气味。
她睁开眼去看,各式各样的店铺中,士族子弟穿着褒衣薄带的宽松袍服,轻摇羽扇,与人交谈起兴时,便洒脱不羁地放声欢笑。女子大多额间贴祥云纹花钿,梳着高髻,簪钗挂玉珠,行走时摇曳生姿,优雅自生。
她们以白粉敷面,画斜红妆,以黛色染长眉,唇间一点红。看着那一张张白脸,姜熹和不由得想起了逃婚那日的陶萦娇。
这妆容说淡不淡,可要是说浓烈,却也算不上是浓妆艳抹。这里的女子,虽然面颊点着红,却很少是笑着的。
在“神不顾”村,村民们穿着窄袖短衣,在田中做农活,日子虽苦,脸上却常常挂着笑。这里的人也笑,有时也会放声大笑,可他们的笑意却不纯粹,掺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苏长听轻咳一声,对姜熹和道:“这里便是洹城了。此处为郢州的中心,为世家子弟聚集之地,他们那些惺惺作态,假意逢迎的人,大都风流,也多情,到了这里,你可要管住自己的心。”
姜熹和关上车窗,笑着问道:“我看起来很好骗吗?”
苏长听道:“自然。你嘴上不饶人,却是个没心机的,比不上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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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这朵野花。”
姜熹和道:“我姐姐怎么又成野花了?”
苏长听摇竹骨扇的姿态,与那些世家子弟一般无二的高傲。他道:“你姐姐非世家名流,在这里就只能算是多野花了。不信你让她去云霓大街上走一圈,看看她这朵野花到底会不会被人理睬。”
陶萦娇不言不语。她低下头,用面纱遮住了脸。
姜熹和以为陶萦娇被这些话伤到了,便替她言道:“你这话说的可真有意思,难道女子穿的漂漂亮亮的,是为了给别人看的吗?当然不是。女子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当然是为了让自己开心。你少自己以为是了,你以为你去大街上走一圈,就会有人看你吗?而且,你不觉得你多次不怀好意地点评一个女孩子的长相,很不礼貌吗?!”
苏长听笑道:“在这里,无人不识我苏长听。我苏氏一族管控着郢州所有的海港,祖上尽是朝中功勋。我点评她几句怎么了,她长着这张脸,站在人面前,不就是要被人看,被人评头论足的吗?”
“你真是够了。我懒得跟你做无用的争吵。”姜熹和抓起包袱,道:“洹城已经到了,多谢你一路相护,咱们有缘再见,没缘就散。”
她转身对陶萦娇道:“姐姐,你要去哪里?”
“慢着。”苏长听道:“洹城是我主子的封地,整个郢州都是,你们来了这里,就得听我主子的。如今我主子还没回来,我得替他好好地看着你们啊。”
姜熹和道:“你想做什么?”
苏长听掀开车帘,回首道:“请你们到府上歇歇脚呀。”
姜熹和握紧陶萦娇的手,用余光扫视四周,挑眉笑道:“要是我说我们不愿意去呢?”
苏长听耸耸肩道:“那你们就逃喽。你们觉得自己那个本事吗?”
姜熹和忍苏长听很久了,她抬脚踹了苏长听一脚,旋即跳下马车,拉着陶萦娇朝人群跑去。
苏长听抱着大腿鬼叫两声,等二人跑远了,才对手下道:“跟紧她们,凡是她们见过的人,都要查清楚,尤其是上京来的人。切记不要打草惊蛇,一旦被发现,就说自己是苏府的人,不要把殿下说出去。”
言罢,他从密探的手中接过一张字条。盯着字条上的字看了几眼后,他不屑一笑道:“姝月公主陶萦娇,御史台陶思逢的亲妹妹。江北郡陶氏,区区小族,还真把自己当公主了。”
他问密探:“另一个女人的身份呢?”
密探扫了眼姜熹和的画像,道:“属下无能,没查到这个女人的来历。”
苏长听道:“没有来历?看来不是一般人啊,难怪殿下要亲自审她呢。”他思索片刻,又问道:“有殿下的消息了吗?殿下到哪了?”
密探道:“并未查探到荣王殿下的去向。”
苏长听把字条卷成长条,在指尖捏着玩,“上京那边的人有什么新动作吗?”
密探看向云霓大街的尽头,道:“据属下所知,姝月公主的哥哥已经到了郢州,今夜便会抵达洹城。”
苏长听微微蹙眉,问道:“陶思逢来做什么?他一个人来的?”
“的确是他一个人来的。”密探道:“他只身前来,别无目的,只是为了见他的妹妹。”
10. 一汀濯枝雨(九)
是夜,二人在洹城中的一家客栈休息。姜熹和初来乍到,对什么都好奇,在客房放下包袱后,她便与陶萦娇一起去了苏长听口中的云霓大街。
到了云霓大街,方知洹城是多么富贵迷人眼。
云霓大街上的阁楼大多以白玉为砖,加以金粉涂饰,好似天上宫阙。夜里灯光亮起之时,空中那层古旧暗黄的雾气更是给这条街添了不少神秘气息,白玉阁楼氤氲在雾气中,仙气就要快溢出来了。
阁楼是天上宫阙,可地上的人打扮的再像,也不是天上仙人。到了夜里,云霓大街上的市井气息渐渐褪去,茶馆和酒肆中的店小二也不吆喝了,反倒是换上一身素雅的衣服,站在门口文质彬彬地招揽客人,着实有趣。
姜熹和与陶萦娇穿梭于来来往往的行人中,在灯市前遇到了一位带着白狐面具的公子。
他着一袭白衣,拎着一盏琉璃灯,在陶萦娇身前驻足。他身上有一股兰花清香。
见陶萦娇要走,他伸手一拦,歪头摘下面具,露出一双精明又炯炯有神的眼睛,笑吟吟道:“娇娇,许久未见,认不出哥哥了?”
这声“娇娇”叫的甚好,尽是宠溺,没有半分杂意。陶萦娇微微向前俯身,冲陶思逢示了个礼,而后小声问道:“哥哥为何要到这儿来?这不是哥哥该来的地方。”
陶思逢将白狐面具重新戴在脸上,虽是在问责,语气中却无半分责怪,“你成亲,哥哥怎么会不来送你?先前上京有事脱不开身,哥哥一得空便往郢州赶,若不是八六子告诉我你逃婚了,哥哥怕是还傻傻地去边郡找你呢。告诉哥哥,为什么要逃婚?”
陶萦娇握住姜熹和的手,不置一词,转身就要走。
陶思逢再拦,道:“又耍小孩脾气。不说也可以,哥哥远道而来,你总归得跟哥哥一起吃顿饭吧。走罢,哥哥已经安排好了。”
城中食肆,人满为患。酒香菜香掺杂在一起,叫人忍不住要流口水。
三人坐定后,陶思逢看向姜熹和,礼貌地问道:“不知这位姑娘要酒还是要茶?”
姜熹和正襟危坐,很是乖巧道:“我喝水就可以。”
陶思逢对一旁候着的店小二道:“给这位姑娘来杯清水,再来两壶桑落酒。”
陶萦娇听见陶思逢要了两壶酒,道:“我不要酒。戒了。”
陶思逢抬指在食案上点了点,抬眸盯着陶萦娇看了两秒,眼神中闪过几分阴翳,仿佛因为自己养的兔子不听话而稍稍寒心。他的眉梢翘了翘,道:“我喝。”
陶萦娇习惯沉默寡言,她很少主动开口,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倾听。这样她不会暴露自己的所思所想,也能把别人的话剖析透彻。
周围的酒桌热闹的很,可这张桌子周围的空气却冷得快结了冰。
姜熹和觉得,对面坐着的人皮笑肉不笑,让人感到窒息,即便他对陶萦娇说话的时候,眼神中满是欣赏的爱意,只是这种欣赏不是对人,而是对一件完美无瑕的物品。
姜熹和极其厌恶这种不纯粹的眼神。
陶思逢端起酒杯,眼睛微微弯了一下,一双笑眼看向姜熹和,问道:“姑娘可是洹城人?”
姜熹和不知该如何控制自己的表情,硬着头皮道:“不是,我来自很远的地方。”
陶思逢慈眉善目地看着她,点头道:“我和娇娇也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一个很偏僻的小村,就在清江边上。”
他转头看向窗外,漫不经心地揉着手腕,“洹城真是繁华呀,连路边的力夫都穿着人模狗样,不像江北郡的人,只能穿破烂。娇娇肯定喜欢这里吧?没人不喜欢明亮又华丽的地方。”
陶萦娇的脸色一沉,道:“哥哥,我不喜欢这里。”
陶思逢转过头,将手指上的金戒指摘下来,放在陶萦娇的面前,道:“你不喜欢这里么?你不是最喜欢金银首饰,最喜欢漂亮衣服吗?这里什么都有。你嫁到这里,就什么都有了。”
“对,虽然我不喜欢这里,但我确实喜欢这里的东西。”陶萦娇淡淡一笑,声音越发明亮,“逃婚那日我觉得我这一生不能被困在宅院中,做一只飞不出去的鸟。这也是为什么当初哥哥要我嫁给世家子弟,而我却非要嫁给荣王,因为我想要的东西太多了,一般人给不了。”
陶思逢用竹筷夹着一块炒羊血,默不作声地听着。
陶萦娇继续道:“逃婚之后,我想了很久,也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比起自由,我更想要权力。有了权力,就能替一个死的不明不白的人伸冤,就有资格去质问那些高高在上却人面兽心的人。凡事都有代价,就算荣王在外面瘫了、残了、死了我也得到荣王府,做荣王妃。我不愿意用婚姻去攀上一个人,可是没办法,这世道留给女人的出路太少了。”
竹筷夹着的炒羊血被陶思逢碾碎,他轻咳一声,道:“哥哥教了你二十年,你终于肯把自己想要的东西说出来了。”
女子的眉眼大多温柔似水,可这似水的温柔中,也会藏着利刃般的很绝。陶萦娇道:“这些年,哥哥为了去御史台用尽手段,我跟着哥哥,自然是学到了不少本事。日后哥哥不必在把我们出身江北郡,一路以来是多么不容易挂在嘴边,因为从今往后,不会再有人敢过问我们的出身了。陛下已经将我封为了公主,不日我便是荣王府的王妃,日后,只有我们说别人出身的份了。”
陶思逢抵着下巴,甚是满意地看着那块炒羊血,“哥哥不会再说了。娇娇,你长大了。”
陶萦娇道:“我早就该长大了。”
“很好。”陶思逢道:“那你能不能告诉哥哥,你身边这位姑娘,是何来历?哥哥对她很好奇。二十年了,她是第一个能在你身边待着的人。”
姜熹和一直在一旁闷头吃饭,只听不说,呼吸都很小心翼翼,比平日里的陶萦娇还沉默寡言。她越听越觉得,陶思逢想让陶萦娇变坏,可她又觉得对于陶萦娇来说,坏一点并不是一件坏事。
她觉得无论在什么样的时代,女人有野心都绝非一件坏事。
陶萦娇温柔道:“她是我的朋友。哥哥,我不想知道她的来历,也不想知道她背后有什么人,这些都不重要。她很好,我喜欢这个朋友。”
姜熹和心花怒放地看着陶萦娇,笑的跟朵花似的。
陶萦娇知道姜熹和在这里坐的不开心,便给了姜熹和一个荷包,让她出去玩。
姜熹和一骨碌站起来,一溜烟跑出食肆,头都没回一下。她是真不想在里面待着了。快郁闷死了。
姜熹和走后,陶思逢对陶萦娇道:“娇娇,别轻信别人,尤其是女人。”
适才的温柔化作了水,陶萦娇冷着脸道:“哥哥让我别信男人,怎么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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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也要防了?哥哥,那你觉得我会信你么?”
陶思逢微微蹙眉,道:“娇娇,哥哥不是你唯一的亲人吗?”
陶萦娇浅笑一下,道:“可哥哥还不是为了名利,亲手把我送给了别人?哥哥教会我的第一个道理,便是要小心再小心,别被身边的刀子伤到了。不然的话,连药都找不到。"
陶思逢道:“日后你便会明白,这世上唯一不会背叛的只有哥哥。哥哥会永远对你好。”
陶萦娇端起姜熹和没喝完的水,一饮而尽,学着陶思逢的语气,道:“只是,烈酒喝多了,也会觉得没意思,话听多了,也就变味了。我也可以永远不背叛哥哥,只怕哥哥不会永远信任我。”
陶思逢用宠溺的眼神看着陶萦娇,那眼神虽然温柔,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娇娇,哥哥可是亲手把你养大的,怎么会不信你呢?别多想了。”
陶萦娇转头看向窗外,明月高悬,月光不染尘埃,狡黠无污。月亮永远挂在那,永远不会变,可是人呢?谁又能看得透人呢。
陶思逢见陶萦娇垂眸向云霓大街,故意道了句:“那个姑娘表面上很率真,很有灵气,可这种姑娘往往会把心思藏得很深,就算你把心掏出来给她看,她也不一定会对你真心相待。娇娇,这种人不得不防,纵使你很是欣赏她,也不能着了她的道。万一日后,她要跟你抢男人呢?”
陶萦娇只觉得陶思逢这番话很好笑:“那就让给她。我不稀罕男人。”
陶思逢脸上挂笑,依旧笑得真真假假,又问道:“如果这个男人能给你你想要的一切呢?”
陶萦娇道:“哥哥想说荣王便直说,不用转弯抹角。”
陶思逢无奈一笑,道:“娇娇,看来你还是看的太浅,看不透湖面底下藏着的漩涡。荣王只是一枚废棋,哥哥说的另有其人啊。”
“哥哥,你错了,就算荣王在别人那里是废棋,可他在我这里不是。”陶萦娇反驳道:“他是我的未婚夫,我可以不爱他,但是不能不敬他。”
这回换成陶思逢沉默不言了。陶萦娇也没再说话,二人就这么沉默地坐着,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跑出食肆后,姜熹和终于长舒一口气,心道:“什么鬼地方?!什么狗眼看人低的哥哥?!我吃饭差点噎死。果然,吃人家的饭,就是要活受罪啦。”
她吹着晚风,悠哉悠哉地走在云霓大街上。路过一个卖糕点的商铺时,她揉了揉肚子,去怀里掏陶萦娇给她的荷包。
她打开一看,里边竟然装满了金叶子,心道:“姐姐说喜欢我,肯定就是真喜欢我,不然不会给我这么多金子的!”
想着想着,她有些失落,心想:“姐姐大概是想用这些钱赶我走了。姐姐找到哥哥了,过两天就要去荣王府了,小乞丐也不知所踪了,我又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姜熹和觉得胸口有点硌得慌,她又掏了掏,掏出了一块玉佩。她拿着玩了一会,刚想把玉佩装进荷包的时候,突然发现前面有一个蹦豆似的小老头正伸着脖子盯着她看。
姜熹和脊梁骨发凉,心想:“完啦,遇上贼啦!”
她转身要跑,那小老头却叫住了她,大喊了一声:“闺女,爹终于找到你啦!”
姜熹和一头雾水地转过头,指了指自己,问道:“谁?你在说谁?是我吗?!”
11. 一把姻缘伞(一)
没有随行的随从,也没有马车和车队,小老头挑着一盏青瓷雏鸟灯,一边跟姜熹和聊着天,一边把她引到了城北一间古宅的大门前。两个机灵的小门童蹦着跳着过来冲小老头行了个礼,道了声:“老爷回来了!”
小老头把青瓷灯递给门童,转身对不知该看哪儿好的姜熹和说:“孩子,认路了吗?以后这里就是你家了。”
姜熹和跟门口那俩石兽对视一眼,吓得哆嗦了一下,咧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仰头瞧了瞧大门上的匾额,看到“董府”二字的时候,她心想,莫非这个是那个叫董明锐的府邸?
难道这个还没我高的小老头就是他们口中阴险狡诈的董明锐?!
还真就是这样。
董明锐搓搓手,对姜熹和道:“闺女,别害怕,爹带你进去。”他一步一回头,满眼爱惜地看着姜熹和,又道:“闺女,在外面的这些年,你叫什么名字?”
姜熹和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他。
“‘熹和’这名字好听,以后就这么叫吧,爹也懒得再给你起名字了。”董明锐在掌心写了一遍她的名字,问道:“你以前姓姜?这个姓氏不是大姓,在郢州和干越这快姓姜的家族不多。你以前在那边生活?养父养母都还在吗?怎么到郢州来的?”
如此盘根问底倒是让姜熹和稍稍舒了口气,董明锐对她一无所知,就说明他不是故意认她做闺女的,很有可能认错人了。
“我没有养父母,以前在外边流浪,要到饭就吃一口,没要到就饿着。之前在干越那边有个叫晖县的地方要过饭,那边太穷了,村民跟乞丐差不多,都吃不上饭,我就想着要去一个有钱的地方要饭,所以就到郢州来了。”
说完,姜熹和又补充了几句,坦诚道:“老头,你是不是认错人了?咱俩长的一点也不像,我肯定不是你闺女。要不,你给我点钱,我谢谢你,就不留在你家吃饭了。”
姜熹和觉得要钱比要饭更保险,万一这是鸿门宴呢!她心想,乞丐嘛,厚着脸皮要点钱,应该不会被笑话吧。
董明锐哈哈一笑,问道:“闺女,你是在怪爹这些年不养你?!爹以后会好好补偿你的,给爹一个机会呗。”
姜熹和把玉佩还给他,道:“这块玉佩是我捡的,你真的认错人了。”
董明锐说话的时候,摇头晃脑的,他头顶上那一撮小辫子就跟着一起晃。他嘿嘿道:“爹知道这是你捡的,爹不管,你捡到了就是你的,你就是爹的闺女!走,爹带你去吃好吃的,你想吃什么跟爹说,爹都叫人给你备着。”
他指了指一栋三层高的小阁楼,颇为自豪地说:“看到没,那是爹给你准备的小阁楼!看到第三层了吗,爹把这辈子收藏的宝贝全搬进去了,都给你,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闺女,开心了吧?爹呢,也是第一次当爹,不一定能当个好爹,但是绝不亏你。但是凡你想要,爹都会满足你。”
那栋阁楼盖的跟个六角宝塔似的,夜里亮了灯,相当雅致。
姜熹和深知天上没有掉馅饼的好事,凡是都有代价,只不过是有的代价转眼就到,而有的还在路上。她反问道:“那我呢?我需要做什么呢?我要用什么来换这些东西呢?”
董明锐长叹一声,有些无奈道:“闺女,你想的太多了。你只需要做爹的闺女就好了,别的事情,爹都会替你安排好的。”
真的吗?姜熹和不敢相信。
穿过一片竹林,二人来到了长廊。长廊中挂满了七彩的琉璃灯,把地上的青砖都照的清清楚楚。虽说夜里走在古宅中颇有些午夜惊魂的刺激,但是这些灯太亮了,照的鬼都没地方藏,姜熹和也就没那么害怕了。
姜熹和朝会客厅望去,八九个个穿着远山黛色深衣的女婢们以芙蓉扇遮面,各个梳着高髻,头上簪花,珠围翠绕,都在笑眼盈盈地望着她。
二人走进会客厅后,她们先是向董明锐行了礼,而后以芙蓉扇半遮面,轻声细语地夸赞着姜熹和,把姜熹和夸得心花怒放,笑得合不拢嘴。
姜熹和不由得想起了那句,“宁为富家奴,莫做贫人妻”。董府里的这些女婢们,真真是举止娴雅,气若幽兰,说是仙女也不为过。
姜熹和看向食案,这顿晚饭可真是食材惊人,穷奢极欲。先不说那些摆盘花里胡哨的山珍海味,就是那道“熊蹯”就够让人大吃一惊了。
除了“熊蹯”,还要鲈鱼烩菜、乳酪蒸豚、牡丹豹胎、烤鹅、雕胡饭......汤类是用太湖特产的莼菜做的羹汤,里边有鲈鱼肉,味道鲜美至极,喝了一碗还想再来一碗。
虽然姜熹和已经很久没有吃过好饭了,但是那些荤菜实在是让人不敢动筷,姜熹和用笑容跟盘子里那些鸟兽飞禽打了个招呼,然后抿着嘴跟它们道了别,心道,罪过罪过。
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陪同她吃饭的那些女婢们是如何漱口和用餐的,而后她慢慢地拿起勺子,谨慎地盛了一小勺鱼汤。
董明锐坐在姜熹和旁边,傻笑着看她,道:“闺女,这是你家,你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不必在乎礼数,那些都是做给外人看的。”
姜熹和腼腆一笑,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小声了句:“那真是太好了。”
初来乍到,她还是不想被别人当成另类,况且她是真心觉得那些姑娘们很优雅,想“东施效颦”,沾一点她们的优雅气儿。
董明锐拿起筷子吃了两口,问道:“檀奴呢,平时就他最能闹腾,怎么今儿个熹和来了,他不来吃饭了?”
一位女婢抿嘴笑笑,道:“回老爷的话,檀奴知道老爷将他赏给小姐做了奴,便跑到后院一个人哭去了。奴婢去喊了他好几回,他不肯走,一个劲地在那哭。”
旁边一位女婢道:“老爷从前最疼檀奴了,给檀奴惯出了小姑娘脾气,这回谁也哄不好了。”
董明锐眼珠子一瞪,佯装发火,“让他滚过来,吃饭!”
众人皆笑。
这氛围倒是不让人觉得尴尬了。姜熹和笑道:“我一个人惯了,不需要别人跟着我。您还是继续宠他吧。”
董明锐道:“爹这不是想着让他带你熟悉熟悉老宅子嘛。你就当他是爹赏你的玩伴,有鼻子有嘴活的小玩意儿,让他逗你开心。你替爹好好管教管教他,他要是不听话,耍脾气,你就拿鞭子抽他。檀奴怕疼,揍两回就改了。”
“我不需要活的小玩意。”姜熹和道:“不过,我倒是缺一个朋友。您可以让他做我的朋友吗?”
姜熹和说这话的时候,檀奴就在门后听着。听罢,他扔了手中的小辫子,擦了擦眼泪,低着头走进了屋里。
他是一个白白净净的小少年,瓷娃娃似的,耳朵后面扎着两个小麻花辫,还系着小红绳。虽然是领养的干杂活的小孩,可身上穿的衣服却是料子极好的,他的袖子上起了毛茸茸的线,应该是来的路上被树叶刮的。
刚跨过门槛,他就两腿一打弯,跪在地上磕了个头,叫了声“老爷”。
董明锐翻了个白眼,道:“死孩子,就知道哭。饿死你算啦!滚过来吃饭。”
檀奴刚要站起来,董明锐又发话了:“跪着。先给小姐磕个头,以后这就是你主子了。你听好了,你主子的命就是你的命,她要是被人伤了一根毫毛,我就剐了你的皮,把你扔到官沟里喂死老鼠。”
这话一出,姜熹和先打了个趔趄,心想,这不是在给人拉仇恨吗?!
檀奴轻声应着,挪了挪身子,朝姜熹和磕了个响头。姜熹和面露难色,咬着牙,闭着眼睛,就当没看见。
她是真不敢看啊!
不知道以前听谁瞎说的,无缘无故地受了别人的大礼,是要遭雷劈的。
姜熹和头皮倏然发麻,抬头望了望天,心想老天爷应该不会怪罪她吧?她也是无可奈何呀!
这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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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吃了一个时辰才吃完,姜熹和离开桌子的时候,肚子还是饿着的,她也不知道吃进去的东西都去哪了,估计都被吓没了。
她跟着檀奴往阁楼走。路上,檀奴耷拉着耳朵,蔫了吧唧地给她提着灯,看着又要哭。
姜熹和叹一口气,心道:“我这厢怕得要死,你这厮还是个哭包,我还得哄你,真是造了孽了。”
姜熹和三两步跑过去,嘻嘻一笑,问道:“朋友,你别难过了,哭鼻子也是要花力气的,你现在哭,到了半夜肯定又饿了。你刚才没吃饱吧?”
檀奴捏了捏鼻子,道:“我有名字,我叫檀奴。”
他的声音软绵绵的,一听就是没到变声期,很是稚嫩。姜熹和歪头一看,檀奴的小腮帮子鼓鼓的,小河豚似的,可爱极了。
姜熹和真想犯个贱,捏一捏这个小软团子的脸。她忍住了,因为她发现檀奴真哭了。
姜熹和慌了神,拍了拍檀奴的肩膀,“哎呦”一声道:“檀奴,你别哭呀。我也没凶你呀,别哭啦。哎呦哎呦,看看这小眼泪来的这么快,鼻子也红了。求你了,别哭了。”
檀奴哭着说:“你是小姐,你求我做什么?!我到今天才明白,老爷把我养在府里,就是为了等你来,让我伺候你的。都是为了你,我什么也不是。”
姜熹和觉得此话差矣,连忙道:“绝非如此。我才是外人,说不定改天那老头就把我赶出去了,他肯定是最喜欢你,肯定是把你当成亲儿子啦。哭什么,大晚上的,多吓人。你再哭,我就跟你一快哭!”
檀奴哭得更大声了:“那你哭啊,你根本就不难过,你不会哭!”
她还真就不难过,真就哭不出来。
姜熹和一屁股坐在台阶上,掏出那块玉佩玩,把小孩仍在一边,让他哭去了。她心想:“不哄了,越哄越哭,让他哭去吧,哭够了就好了。”
姜熹和不相信这一切只是巧合,她又拿出了那个大漆手镯,心想:“玉佩将我引到了这里,那么这个手镯又会将我引到那里去呢?姐姐说这个手镯是宫里的东西,可那个小叫花子却说荣王府的人也认识这个手镯。难道,我要去一趟荣王府,才能知道这个手镯到底是谁的?”
她到底是为何而来?
檀奴哭完,屁颠屁颠地坐到姜熹和身边,蜷着膝盖,把头埋在了膝盖上。
姜熹和怕他睡着了,便轻轻地拍了拍,问道:“小孩,你困了吗?别在睡,会感冒的。”
檀奴哑着嗓子说:“没睡,我不困。”
姜熹和问他:“檀奴,你多大了?”
檀奴答道:“十二。”
姜熹和掰着手指说:“我比你大七岁,我十九岁。那以后你就叫我姐姐呗。你呢,不用伺候我,咱们做朋友就可以了。有很多事情我都不懂,我要是做错了事情,你要告诉我,这样我才能改正,才能适应这里、融入这里。当然啦,我会给你买糖吃的。”
檀奴有声没声地说了句:“你是小姐,你能有什么错?”
姜熹和笑道:“我来到这里,本就是一个错误。”
檀奴学着大人模样装深沉,道:“我也是个错误。”
“算啦,不跟你胡扯了。”姜熹和转头问他,“你知道荣王府在哪儿吗?我想过去看看,嗯,不进去,在门口看一眼就可以。”
檀奴抬起头,道:“这你得先问老爷。”
姜熹和道:“为什么?”
檀奴道:“因为数月以前老爷就带入把荣王府封了,现在就是只鸟儿也不能靠近。至于缘由为何,我无从得知。”
听到这里,姜熹和心头一凉:“差点忘了,董明锐可是个阴险狡诈的佞臣。认贼作父,我是不是要完啦?”
檀奴则淡定道:“放心。如果你要完了的话,那么别人早就死翘翘了。”
话音刚落,老宅子中突然传出了一声凄厉的鸟叫。
12. 一把姻缘伞(二)
从抬脚跨过董府大门门槛的开始,到现在坐在小阁楼前的石阶上,姜熹和总是能听见不同的鸟叫声。这些鸟叫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好似把董府给包围了。
姜熹和问檀奴:“你们家老爷是不是有什么怪癖呀?比如说养鸟。”
檀奴抹干净眼泪,托着小脸说:“你还真就猜对了。老爷喜欢养鸟,在府里建了百鸟阁,养了上千只鸟,还都是名贵的货。那地方一般人进不去,不过你是小姐,老爷应该会让你进去的。董府太大了,你初来乍到,要是没人给你带路,你肯定会迷路的。小姐,檀奴带你遛弯,陪你玩,你可要好好对檀奴啊。”
“那是自然啦。”姜熹和笑道:“我最喜欢你这种肉嘟嘟的小孩了。你说你十二岁了,可我觉得你也就八九岁。看看你这小脸,太水灵了!”
檀奴看出了姜熹和的心思,捂着自己的脸,说:“小姐,你不会跟那些姐姐一样,总想要捏我的脸吧。不给捏不给捏,再被你们捏下去,我的脸就要肿了。”
姜熹和背着手,心虚一笑,说:“没有没有,我可没有那种心思。”
夜风很凉,二人聊了一会天,檀奴便送姜熹和进了阁楼。
董明锐说的没错,阁楼中全是他珍藏的宝贝。姜熹和的眼睛被珠宝的火彩闪的有些晕,只好捂着眼睛甩了甩脑袋,从放珠宝的屋子退了出去,回到了寝室。
檀奴止步于阁楼外,见屋里亮起了灯,他守了一小会,便走了。
姜熹和独自一人坐在屋子里,盯着烛光,有些寂寞,更多的是害怕。她想起了在“神不顾”村的时候少年对她说过的话:晚上不能看窗户。
可这人哪越是害怕,就越是好奇。姜熹和挣扎许久,还是没忍住朝窗户看了一眼,她刚转头,便看见了一只红眼乌鸦,正歪着头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还好是鸟,不是鬼。
可这鸟长得十分凶神恶煞,一看就不是只好鸟。姜熹和没敢招惹它,脱了鞋,悄咪咪地爬上床,睡觉去了。
翌日清晨,董明锐亲自带她去了白鸟阁。
沿路姜熹和左顾右看,心叹董明锐的这座宅院,盖的真是相当雅致。
清晨小雨朦胧,二人沿着鹅卵石小路走了一段时间,见到了墨瓦白墙,而后穿过圆形拱门,映入眼帘的是雨水落玉湖。
穿过一片疏影斜横的竹林时,董明锐拿起胸前挂着的骨哨,吹了一声,旋即竹林后的百鸟阁中传来了如百鸟朝凤一般的齐鸣声。
吵得姜熹和捂住了耳朵。
姜熹和站在木门前,抬头看向百鸟阁的匾额,被那三个金色大字闪晃了眼。门开后,她向阁中望去。
里边的鸟绝非百只,而是有上千只,每一只鸟都被关在纯金的鸟笼中,或毛色奇特,或长相怪异,或叫声与众不同,千鸟千面,宛如千人千面,姿态各异,就没有重样的。
董明锐又吹了一次骨哨,上千只鸟登时闭上了嘴,全都歪着头看着他。刹那间,百鸟阁中鸦雀无声。
“好神奇!好厉害呀!”姜熹和轻轻地拍了拍手,不由得赞叹两句。
董明锐哈哈一笑,道:“闺女,跟爹进去转转呗,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爹送给你,你养着玩。”
姜熹和闻着从百鸟阁中飘出来的鸟身上的臭抹布味,走了两步就停住了。她问道:“这些可都是您的宝贝?”
董明锐掐着腰,颇为自豪道:“自然。这里面的每一只鸟,都是爹亲自选出来的。想必你应该看出来了,里面的每一只鸟都与众不同。你喜欢哪一只,爹就送你哪一只。只要是你想要的,爹就忍痛割爱,一点也不心疼。”
“既然他们都是您的宝贝,那就让他们继续陪着您吧。”姜熹和说,“我不要鸟儿,我想要一个鸟笼。百鸟阁里面的鸟都是您喜欢的,却不是我喜欢的。如果我遇见了自己喜欢的鸟,就把它养在您送我的鸟笼子里,让它陪着我。这样我们就都有自己喜欢的鸟了,您也不用忍痛割爱了。”
董明锐虚空点了点姜熹和的脑袋,笑道:“你呀,可真是机灵。”
姜熹和趁机问道:“那郢州没有什么地方鸟儿多呀?”
董明锐拈着那一撮疏疏朗朗的胡须,沉思三秒,眼皮一抬,道:“苍凉山罢。那处风水不错,有山有水,有水就有灵气,最是滋养生灵。”
姜熹和灵机一动,笑道:“我想去那里。可我要是出去捉鸟,就不能一直待在闺阁里了。您说,我该怎么办呢?”
董明锐这才听出姜熹和的心思,无奈摇头,宠溺地笑道:“你呀,绕了这么多弯子,原来是套路爹呢。爹何时说过要将你困在闺阁中了?你本来就是在外面长大的,爹知道矮小的屋子会让你觉得束缚,所以给你盖了阁楼,爹也知道你怕寂寞,所以让檀奴去陪着你,爹更知道你一定会想出府玩,所以特地打点好了洹城中所有的商铺,凡你想去的地方,都有人护着你,凡你想要的东西,直接拿就行,爹全都给你买。”
“当然,琴棋书画呀,女工呀,你要是不想学,就甭学了。反正,爹会养你一辈子的。”
“琴棋书画和女工,我可以学吗?”姜熹和突然来了兴致,激动道:“我想学!从前我没有机会接触这些东西,如果在这里可以学些皮毛的话,就太好了。”
“你真想学?”董明锐板着脸,认真道:“既然要学,就不能只学些皮毛。那些可都是要‘慢工出细活’,要吃苦头才能学成的。你要是没耐心没毅力,爹还是不建议你去学,不然花了时间,也没有结果。”
姜熹和道:“我想学,我可以的!有机会为什么不多学点东西呢?那些礼仪礼法我也要学,我见那些姐姐举止娴雅,气若幽兰,知书达理,我想跟她们学,我也想和她们一样优雅自生且懂礼数。”
董明锐道:“你要学,不用她们来教你,她们是你的女婢,是专门伺候你的,你就是她们的礼数。爹会为你请琴棋书画的大家来教你,你既然要学,就要有决心,不要给爹丢脸。爹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孩子啊。”
姜熹和没有反驳董明锐的话,在她心里那些姐姐从来不会是她的仆人,可她若是跟董明锐说自己不需要女婢,那么,那些姐姐便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也就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眼下是乱世,乱世之中人人自危,更何况是女子呢?那些姐姐留在董府,肯定比在外面更安全。
保持原样便是她这个初来乍到的人最该做的事情。她要适应这里,融入这里,就必须遵守这里的一些无形的规矩。
与其说这些规矩束缚住了她,倒不如说这些规矩教会她看人看事,磨亮了她的双眼。
姜熹和没有去苍凉山捉鸟,也没有出府鬼混,而是留在府中学习琴棋书画和女工,她换上了董明锐给她买的新衣裳,梳着高髻,眉心染上花钿,一颦一笑都温柔了许些。
她觉得陶萦娇和那位少年若是能再见到她的话,肯定要认不出来她了。
秋去冬来,姜熹和潜心学习,转眼便在董府过完了第一个春节。董府与她而言,没有恶意,只有温情与托举,姜熹和在这个一千年前的乱世中,用将心比心换了一个温馨的家,换了一段平淡却充满温情的时光。
到了来年二月,董府上下都在期待着一年一度的花朝节。
长廊中的琉璃灯换成了各式各样的花灯,姜熹和最喜欢的便是那盏火红的凤凰灯。她拿着凤凰灯,又想起了那个命很硬的少年。她想起了少年说过的话,他最喜欢红色。
不知道他见到凤凰灯会不会心生欢喜,不知道他会不会来郢州,不知道他们是否有缘再相见。
古时候车马慢,一面之缘真的能记很久,而不告而别便是再无音讯,走散了的人,大抵是永不会再相见了。
想到此处,姜熹和的心中突然生出了几分遗憾。那日,应该跟那位少年好好道个别的。
临近花朝节,董明锐放下政务,抽出了一日的时间陪姜熹和做花灯。他指手画脚,呲牙咧嘴,咋咋呼呼,嗓门最大,做的却最丑。
他拿着自己做的稀巴烂的花灯,凑到姜熹和身边,问道:“闺女,爹做的好看吗?像样吗?”
姜熹和吸了一口冷气,实在是难以评价,便道:“你还是问檀奴吧,我词穷,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形容,真的。”
檀奴做的花灯最好看,做什么像什么。见到董明锐做的花灯,他眉头一皱,直言道:“歪七扭八,像驴打滚,太丑了!”
董明锐的老脸刷一下就黑了。大嘴巴子来的飞快,檀奴躲的更快。他躲到姜熹和身后,委屈巴巴地说:“小姐,老爷要打我!可我实话实话呀,我没有错。”
姜熹和说:“你没错,是他做的太丑了。”
董明锐气到头顶冒烟,他把花灯扔到地上,踩了踩,耍脾气说:“不做了。花朝节老子不去了,都别去了!”
檀奴和姜熹和看着他哈哈一笑,纷纷道:“气死这个肚量小的。”
三人大眼瞪小眼瞪了一会,董明锐的亲信从屋顶上跳了下来,说王上传唤老爷去宫里议事,商讨二月十九观音诞庆典的事情。
这半年姜熹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两耳不闻窗外事,竟不知郢州竟然多了一座宫殿。她小声嘀咕道:“皇帝老儿不是远在上京城吗?郢州哪来的皇宫,难不成有人给自己封了的皇帝?”
“还真就是这样了。”董明锐命下人们退下,唯独留下了姜熹和,道:“闺女,这半年外面发生的事情你都不知道罢?你想知道吗?”
姜熹和点头道:“想啊,您说说呗。”
董明锐把桌子上的竹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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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红纸推到地上,用茶水在桌案上画了一张图,中间的那一块地是上京。
“年前老皇帝病危,召荣王入京,荣王入京途中遭遇刺杀,险些丧命,连上京的城门都没进去。大年三十的时候,老皇帝驾崩,他最小的儿子也就是臭名昭著的凌王发动宫变,夺了玉玺,凭借老皇帝的遗诏,名正言顺地做了大徵的新帝。”董明锐喝了口茶,叹了口气,继续道,“凌王登基后,在大徵境内追杀荣王,把荣王逼上了绝路。”
姜熹和托腮听着,问道:“然后呢?”
董明锐嘿嘿一笑,把茶杯倒扣在桌子上,“然后你老爹我放出北边萧慎突袭干越边城的假消息,声东击西,出兵突袭了上京临郡,救回了荣王,还怂恿他自立称帝,让干越和郢州从此与大徵划清界限。然而,荣王毕竟是殷氏的人,身上流着殷氏的血,他虽是称帝,却还是以‘王’自称,也没有继续向临郡发难。”
“您这么做才是把荣王逼上了绝路啊。”姜熹和沉思片刻,道:“从今往后,他就成了大徵的叛徒,再也回不去上京城了。按您说的,北部有萧慎族,南边有小国旌梁,西边还有大徵,而东边就是大海了。荣王以后可真是只能留在郢州,无处可藏了。”
“不,他说是想重回上京城,还要一条路。”董明锐挑眉道:“他可以杀回去!”
姜熹和的食指点了点桌案,试探道:“我怎么觉得您比荣王更想回到上京城呢?您这是借荣王的权,为您自己铺路啊。”
“哎呦我的好闺女呀,你不该学琴棋书画的,你该学治世之法的。”董明锐欣喜道:“闺女,你看得真透彻。既然你看出来了,爹也就不瞒你了。爹想要的远不止郢州,爹想控制的也不只有荣王,爹的野心比你想的更大。”
瞧着董明锐欣喜至极的模样,姜熹和摇头叹道:“老爹,前路漫漫啊。”
董明锐弓着腰,盯着姜熹和的眼睛问道:“闺女,你不觉得爹是个卑鄙无比的小人吗?”
“你知道外人都是怎么说你的了?”姜熹和笑道:“他们都说你是个大佞臣,用尽心机,卑鄙无耻下流。不过,我倒是觉得,乱世之中,没有手段没有心机的人只能沦为鱼肉,任人宰割。每个人用尽心机、机关算尽,为的都是自己的欲望,又岂分高低贵贱呢?荣王叛出大徵自立称帝,也不全是因为你怂恿他,他若是不这么做,就真的要沦为黄泉路上的死鬼了。老爹,我只希望你和荣王,不要陷得太深,及时收手。”
董明锐拈着胡须捏了捏,道:“好闺女,爹都明白。”
说了半天荣王,姜熹和终于逮到机会问陶萦娇了。她问道:“您知道荣王称帝后,立没立王后吗?”
董明锐道:“你是想问姝月公主?王上尚未立后,他与姝月公主也没来得及完婚,不过,年后王上倒是把公主接到宫里住了。眼下,姝月公主的处境可谓是相当尴尬了。王上与大徵一刀两断,而她又是大徵的公主......”
姜熹和蹙眉,忧心陶萦娇,心想:“姐姐那么要强的一个人,这段时间怕是不好过。”
董明锐命人拿来笔墨纸砚,在宣纸上写下了两个名字。其中一个便是荣王的名字——殷咸集。
姜熹和看向另一个名字,问道:“谢百宴是谁?”
董明锐道:“他是琅苏谢氏的长公子,荣王称帝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收他做了义子。从前荣王信佛,在郢州建了很多寺庙,请了诸多高僧前来传教,而这位谢氏的长公子,便是在琅苏宣讲佛法的圣子。他不是一个俗人,此子将来,必成大器。”
“谢百宴,百家欢宴,还是个喜庆的名字呢。”姜熹和问道:“您为什么要把他们两个人的名字写给我看?”
董明锐笑道:“爹要你在他们二人中选一个,你选谁,爹手中的三万大军就为谁所用。王侯将相还是乱臣贼子,爹让你来选,你来决定他们的命。”
姜熹和突然就明白了什么叫做代价了。她问道:“您是要我嫁给他们其中的一个人?用我来拴住他们?与其说是让您手底下的兵为他们所用,倒不如说是让他们为你所用。可我又没见过他们,该如何选择呢?”
董明锐道:“闺女,你误会爹的意思了,爹并不是想用你来拴狗,而你想把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捧给你。爹说了,他们二人来日必成大器,在爹的眼中,只有他们才能配得上爹的掌上明珠,所以爹把选择的机会交给你。”
姜熹和苦恼道:“可是,单凭白纸上的这两个干巴巴的名字,我如何选的了?”
“以后爹会带你好好认识认识他们的。别有压力,随便选啦。”董明锐嘿嘿一笑道:“二选一你总不能选错吧。”
姜熹和的想了一会,把手指放在了“殷咸集”三个字上,沉声道:“我想,我不会选他。”
13. 一把姻缘伞(三)
郢州的天气向来古怪,前些日子突然升温,河边的老柳树都发芽了,谁料这几日又突然降了温,冷风吹的人直打哆嗦。没办法,府里只好重新烤起了火炉。
姜熹和去河边参加春日诗会的时候没穿宽氅,不幸感染了风寒。如今她缩在棉被里,只露出两双手,伸到烧的火红的炉子前烤火。
火炉中的木炭烧的劈里啪啦作响,窗外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着,一切都那么有精气神,唯有姜熹和蔫了吧唧的。
花朝节那日她烧得厉害,一直咳嗽,浑身无力,纵使万般想出去看花灯,也没有力气去。檀奴倒是美滋滋地逛了灯会,还给她买了一只小兔子花灯。
姜熹和蒙头大睡,一觉睡到了次日晌午。
她喝了点白粥,披着厚外套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檀奴挑着花灯逗鸟玩,时不时地跟姜熹和聊两句天。
檀奴把一个御守塞到姜熹和手里,说:“小姐,你要是困了就进屋睡会,记得把这个平安福放在枕头底下,这样睡得安稳。”
姜熹和捏着大红色的御守,笑着问道:“你去哪儿给我求的?这么有心。”
“我可不敢邀功,这是昨儿老爷亲自去香云寺替您求的,说是您带着平安福,病很快就好了。”檀奴坐在一边,给姜熹和温茶,继续道:“老爷特地抽出一日的空儿想带您去逛庙会呢,可您昨儿睡得太沉了,他见您难受,频频叹气,全然没了逛庙会的心思,就直奔香云寺去了。”
姜熹和紧了紧身上的厚外套,有气无力地道:“等我好了一定去好好谢谢他。”说完,她又问道:“昨日你可遇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说来听听,让我也高兴高兴。”
檀奴笑嘻嘻道:“那可多了!昨日李家小姐在小巷子里施粥,我也厚着脸皮去讨了一碗喝。那李家小姐真是人美心善,我在一旁看她,怎么也看不够。”
姜熹和无奈笑笑:“你才多大呀,就知道盯着漂亮姐姐看了。我看啊,你这小屁孩长大了肯定是个大情种。”
檀奴努着嘴道:“大情种怎么了?我要是遇见了喜欢的姑娘,肯定会爱她一生一世的!”
姜熹和啧啧两声,道:“哎呦,你这小神仙真是不得了了。”
“说到神仙,我倒是想起了一个人。”檀奴道,“我昨日见到荣王殿下了。不对,现在该叫他王上了。我小声跟你说,不能让别人听见喽,王上昨日穿了一身白金色的锦袍,头上还插了几根白孔雀翎,神仙似的。我听说他过年的时候也生了一场大病,这才刚好,就出来巡街,招摇过市了。他也是个在屋子里呆不住的呢。”
姜熹和问道:“他一个人吗?身边可有姑娘?”
檀奴摇头道:“他身边只有侍卫,没有姑娘。”
姜熹和嘀咕道:“那不可惜了。我不想见荣王,只想见姐姐。既然姐姐没去,就不可惜了。”
说完,她伸手摸了摸头顶的阳光,低声道:“阳光真好,好想出去走走。”
檀奴把温好的了茶送到姜熹和面前,朗声道:“小姐,喝茶吧。您别难过,花朝节虽然过去了,但是二月还有节日呢。二月十九观音诞那日,云霓大街上会举办庆典,到时候肯定很热闹。等您的病养好了,檀奴带您去茶馆听书,顺便也能见见那活菩萨。”
都说心诚则灵。姜熹和拿着董明锐给她求的平安福,病情日渐好转,身子也不似前些日子那般轻飘飘的了。
她受不了药汁的苦味,吃药之前要先吃一块冰糖,可大夫说糖会解药,不让她吃,她就偷偷地藏了一罐糖,躲在被子里偷偷吃。
转眼半月过去了,到了观音诞那日,姜熹和与檀奴一起,去了云霓大街上的茶馆听书,他们坐在二层靠窗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到从云霓大街上经过的护送观音的车队。
茶馆里的说书先生约莫四十来岁,身形瘦长,后背细的跟那宽面条似的。他穿着一件瓦青色的粗布长衫,俩黄豆粒似的眼珠子瞪得像金铃铛,炯炯有神。
他拈着那一撮小白胡子,两眼闪出一道精光,兴致勃勃地讲起了姝月公主的故事。
说书先生才讲了几句,姜熹和便听见身后的屏风后传出了一声轻咳。她连忙用面纱遮住了脸,心想:“最近中招的人可真多,我感冒才好,可不能再被别人给传染了。”
她刚戴好面纱,便听见屏风后的那位公子慢条斯理地道了句:“这说书先生真是好本事,竟然比本王更懂公主。”
姜熹和心想:“莫非屏风后坐着的人是荣王?听声音,这位荣王殿下应该挺年轻的。”
檀奴也听出来了,连忙告诉姜熹和那人便是王上,让她不要惹是生非,小心得罪了纸老虎。
姜熹和笑道:“既然是纸老虎,那怕什么呀?”
檀奴苦口婆心道:“纸老虎也是老虎呀,纸老虎也会咬人呀。小姐,咱们安生地听书,我知道您对那位姝月公主很有兴趣,无论说书先生说什么您都不要去驳了他的话,毕竟王上就在后面坐着呢。”
姜熹和咧嘴一笑,懒兮兮地靠在雕花木窗上。她转过头,漫不经心地掀起眼皮看向窗外,道:“好吧。其实我也懒得多费口舌。”
屏风后的荣王咳嗽的频次比姜熹和还要多,想来那也是个病秧子。他一咳嗽,姜熹和的嗓子也痒,二人就你一声我一声说小品似的有来有往。
檀奴本是在喝茶,这会也不喝了,一个劲儿地捂着嘴咯咯笑。
须臾,那位荣王的侍卫端了一杯热茶站在了姜熹和身旁。他先是示了礼,而后言道:“打扰了姑娘。我家公子见姑娘身体有些不适,特地命我来给姑娘送茶,这是清热止咳的药茶,给您放在桌案上了。”
姜熹和每次感冒就会一直咳嗽,有时候咳嗽一个月也不见好。她拿出装冰糖的小罐子,递给那个侍卫,道:“礼尚往来。这是冰糖,送给你们家公子,若是嫌药苦,就吃一颗。”
侍卫回绝道:“抱歉。我们家公子从不收外人的东西。”
“嚯。”姜熹和道:“那还给我吧。”
话音刚落,屏风后那位弱不禁风且从不收外人东西的公子便发话了。他轻笑一声,道:“本公子别的东西都不喜欢,就喜欢吃糖。这次就破例收下了。”
“好一个‘破例’。”姜熹和就喜欢跟人反着来,收回糖罐,道:“晚了。本姑娘不送了。”
那位公子闻声又是一笑,抬手打了个响指。旋即,那个侍卫竟然从姜熹和手中抢过了糖罐,三两步退到了屏风后,把糖罐递给了公子。
那位公子颇为得意地道:“不晚,本公子在此谢过姑娘了。”
“拿去吧,愿你的病早日好起来,不必谢了。”姜熹和摆摆手,懒得和他争辩了,恶语伤人心,倒不如说句好话。她静下心,继续听说书先生讲故事。
说书先生讲完了殊月公主的故事,开始讲一对姐妹花的故事了。
“啪”的一声,惊堂木砸在了桌案上,茶馆之中鸦雀无声。
说书先生收了折扇,握在手里,虚空点了点诸位听众,道:“佛家有一个词,叫做‘兰因絮果’。这‘兰因’啊,指的是美好的结合,而‘絮果’指的却是离散不欢的结局。”
“据说在清江以南的琅苏,有一对姐妹,一个叫兰因,一个叫絮果。所有人都以为兰因这个名字寓意好,叫兰因的这位姑娘一定会拥有幸福美满的一声,而叫絮果的那位姑娘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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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定不尽人意。最开始确实是这样的,兰因嫁给了自己心爱的公子,热热闹闹地大办了婚礼,所有人都祝福他们。而絮果却嫁给了一个自己不爱的人,所有人都不看好这门亲事。”
“一叶障目,看错了因果。当时的人看不清,命运早已在不远处等待着她们。想必诸位一定很好奇,结局是什么呢?结局便是,兰因离婚,不得善终。絮果婚姻美满,幸福一生。”
“兰因絮果啊,兰因絮果。”
“虽与名字相悖,却终究是兰因絮果。”
“这便是所有人都逃不掉的,所谓的命运。”
故事讲完了。茶馆中的一位客人意犹未尽,言道:“这个故事不如姝月公主的故事有意思,什么兰因絮果,我看不过是机缘巧合!”
另一位客官附和道:“就是就是!姝月公主逆天改命,嫁给了咱们王上,我看她就逃出了‘兰因絮果’这四个字。”
说书先生仰头一笑,揉了揉小白胡,不疾不徐道:“诸位不妨猜猜,我为何要在姝月公主之后讲兰因絮果的故事呀?一切尽在不言中啊!诸位看客,看破不说破。要是看不破,哈哈,那就看不破罢。”
这时,屏风后那位公子突然拍手一笑,朗声道:“说得好!来人,重赏!”
姜熹和有些纳闷,回头看他,小声道:“这说书的老头故弄玄虚,只知道卖关子,有什么可赏的?我说,后面那个荣......咳咳,那位公子,你是不是人傻钱多啊!”
那位公子嚣张道:“本公子就喜欢这个故事,偏要赏他,怎么?你看不惯啊?行啊,那你给本公子讲个故事,要是讲得好,本公子也赏你金叶子。”
姜熹和抱着胳膊,懒兮兮道:“我可没有故事讲给你听。”
“没有故事你还说的这么硬气?”公子问道:“你是哪家的小姐,口气可真不小啊。”
姜熹和打了哈欠,有声没声道:“不告诉你。”
公子又问道:“那你想不想知道我是哪家的公子?”
姜熹和漫不经心道:“我知道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肯定皇帝老儿家的公子呗。”
公子爽朗地大笑两声,笑而不语,他知道姜熹和知道了他的身份,便不再多言了。
这处才刚安静下来,远处就热闹了起来。
云霓大街上来了一众人马,声势浩荡。车队中的人各个穿着锦衣华服款步而来,他们跟那误入凡尘的谪仙似的,脚步轻飘飘的,衣摆似祥云又似飞花,相当雅致。
众人簇拥着一架白玉马车缓缓向前。白纱萦绕的白玉马车中坐着一个人,那人好似藏在云雾中,不染尘世,超凡脱俗,没人能看清他的脸。
成千上外的百姓跟在白玉马车后一步一跪,一跪一拜,都在跪拜白玉马车中的活菩萨。而那位活菩萨雕像似的一动不动,或许连眼皮子也不眨一下,周围的呼声嘈杂,人影绰绰,他却跟看不见似的,熟视无睹,置若罔闻。
从茶馆的二楼向下看,正好可以看到白玉马车上的莲花底座,却看不见那位活菩萨的侧脸。
姜熹和凝眸望向那个人,觉得有几分眼熟,不由自主地心想:会是他吗?那日在观音殿见到的那个人。
一阵凉风起,白玉风铃“叮铃当啷”的响。懂事的小风不忍叨扰观音,从他的发梢处悄悄溜走,小心翼翼地掀起了云丝般的细纱,让茶楼上的人得以窥见菩萨真容,却没让菩萨的庐山真面目显露于万人簇拥着的云霓大街上。
姜熹和百无聊赖地盯着那白玉马车看。
偶有一眼,她窥见了活菩萨的侧脸。
藏在白纱后那尊皓月慈容的观音,竟然是一位手握玉如意的少年!
14. 一把姻缘伞(四)
车过处,莲影自生。
姜熹和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位少年看,看得入了迷,心想这小菩萨长得真是标致,比壁画上的天仙还要美了几分,果然赏壁画不如见真人啊。
那位少年盘坐在白玉马车中,着一袭素纱广袖锦袍,衣袖垂落,衣纹如水纹荡漾,一尘不染,宛若天宫中仙女的软纱水袖。
少年的头上盘着高髻,簪着白玉,以白纱笼面。他身后的白纱从白玉发簪处一直坠到了莲花盘中,风一吹,仙气漾漾。
他的双眼半阖,似闭非闭,眼尾微微上扬,笑意淡然。而那一抹淡薄如水的笑意中却不含一丝悲悯,尽是凉薄。这位似菩萨又似仙少年,当真能对万民的哀苦,置若罔闻、熟视无睹吗?
檀奴亦是看呆了。他捏着下巴,两眼一瞪,叹道:“王上可真有本事,竟然把活菩萨请来了!这是真菩萨罢?真是太像了!瞧瞧这模样,看不清都知道里边是个美人胚子啊!”
姜熹和歪头扫了一眼屏风,隐约间能看见那位公子佯装淡定地端起了茶杯,只嗅茶香,未尽茶水,掷杯时还挑指弹了一下茶杯,估计心里美极了。
姜熹和问檀奴:“你可知那位活菩萨是什么人?”
檀奴抠了抠脑袋,想了一下,道:“不知道欸。应该是游历四方传教的佛门圣子罢。我从未在郢州见过此等人物,这还是第一次呢。小姐,檀奴又不是江湖百晓生,就只是个在老宅子里干杂活的,您莫要事事都问我了,我答不上来,会很郁闷的。”
“你还知道佛门圣子呢,我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很厉害怕啦,檀奴。”姜熹和吃了一块茶点,看向云霓大街。
那车队走得极慢,如老牛拉磨,许久才往前挪一点。周围的百姓太多了,车队周围的侍卫配着刀,刀剑无眼,他们怕伤着周围的百姓,每一个动作都特别谨慎。
虽然刚才说了不问了,可姜熹和还是脱口而出,问了句:“檀奴,你说这儿的菩萨灵不灵?”
“应该灵罢,您看那么多人都在拜菩萨呢。”檀奴趴在窗边往下看,又道:“小姐,我们试试罢。”说完,他双手合十置于胸前,虔诚道:“菩萨菩萨快快显灵,保佑我们家小姐快些好起来,别让她再难受了。”
“真乖。你这小孩真是讨人喜欢。”姜熹和握住檀奴的小胳膊,使劲一攥,想带他下楼去看看,却发现檀奴胳膊上的肉相当紧实。抬眸时,姜熹和看见了檀奴胸口处藏着的短刀。
“走啊,在二楼看不真切,咱们下楼看看。”她没多想,带着檀奴跑出了茶馆,叮嘱道:“外面人多,你跟紧我,别乱跑。”
姜熹和站在人群中,抬头望向白玉马车上的那位少年。身边的人一步一跪,皆一脸愁容,唯有姜熹和与檀奴站在原地,好奇地注视这那位少年。
耳边尽是百姓诉苦的声音。
“菩萨,我要钱!!!我要钱我要钱我要钱!!!我要花不完的金子银子,菩萨你为什么不给我钱?!”
“菩萨,吾有三子,大孩和二孩皆战死沙场,如今小儿子也去了边城。求菩萨保佑,让我最后一个孩子,活着从北疆回来罢。您知道白发人送黑发人有多苦么?求您睁开眼睛看看罢!”
“求菩萨保佑,让我那难产的儿媳妇,顺利度过此劫罢。我家儿媳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您为何不肯给她和她腹中的胎儿一条活路?!”
“菩萨呀,这都多少年了,天灾人祸就没断过,人该怎么活呢?没法活了呀!真是活着受罪不如死了,可两腿一蹬,死了以后,却连个埋的地方都没有呀。都说入土为安,可死不瞑目,如何安生啊!”
“菩萨,您救救我爹罢......”
“菩萨,您救救我的孩子罢......”
“菩萨啊!!!您睁开眼睛看看啊......”
“为何菩萨有眼无珠啊?!”
如此可悲,却又如此无可奈何。众生皆苦,万民求渡,可白玉马车上坐着的那位少年,长得再像菩萨,却也只是一个无能为力的凡夫俗子。
他不是神,不是佛,他是人。
纵有活菩萨年年扮观音,他也不是他们的观音菩萨,他只是一个只能听只能看却什么都做不了的少年。
人成不了神,神也终究只是人。
姜熹和不由自主为少年感到神伤,她突然懂得少年的眼神中为何尽是凉薄。可凉薄之中,怎么可能没有悲悯呢?
想到此处,她凝眸,看向少年的眼睛。
白玉马车从姜熹和身前经过的时候,她清清楚楚地看到少年的眼睛下悬着一滴泪。
是一滴不染杂尘,清澈干净的泪珠。
泪珠凝在少年的眼睛底下,不落,不散,像一面能容得下世间万物的镜子,把天底下的愁苦与哀怨照得清清楚楚。
这是一滴观音泪。
观音落泪,流的是天下万民的苦。
因为少年是活生生的人,不是观音殿中沾满金箔的泥像,所以他才能看见众生的疾苦,他的眼睛才能容得下每一个人的苦楚,所以他才会落泪。
不是神佛有眼无珠,而是世间本就没有神佛,能看见人的,只有人。
姜熹和知道少年看见了,也听见了,只是无能为力。她突然有些痛恨让少年在观音诞这日扮作观音、在云霓大街游街的人。为什么所有的痛苦都要他一个人承担?!
有些人本该做这位少年正在做的事,而他们却躲在阴暗处,做了事不关己的旁观者。
未等姜熹和的视线从少年的背影上挪开,一道鲜血便率先涌入了她的眼睛。
混乱中,她看见檀奴刺破了侍卫的喉咙,跃上马车,径直向那位少年刺去。
她拼了命地向前扑去,大喊着檀奴的名字,而檀奴仍是红着眼,拼了命地用那把匕首刺向马车上的人。
“噗呲——!”
一道鲜血甩在了白纱帷帐上,紧接着一个又一个人地人倒在了马车上。四周的百姓仓皇逃窜,姜熹和的腹部被人用手肘捣了一下,她疼的弯下腰,蹲在地上,眼泪直流。
有人伸手握住了胳膊,冲她喊道:“熹和!姜熹和!你还能站起来吗?”
姜熹和摇了摇头,心里想着檀奴,便回握住那人的手腕,忍痛道:“拦住檀奴!别让他杀人!快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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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不明白一个十二岁的小屁孩为什么会突然持刀伤人,更想不明白他为何要杀了那位扮作观音的少年。
然而,她还没想清楚,就已经疼晕了过去。失去意识之前,她感觉好像有人把她抱了起来,自己好像飘在空中,而那个抱着她的人,一直在唤她的名字。
只是唤她的名字,旁的什么也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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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熹和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屋子,盖着蚕丝被躺在床上。董明锐寸步不离地守着她,还命人给她熬了些醒神的汤药。
见她醒来,董明锐关切地问她:“闺女,你怎么样了?”
姜熹和仍是有些头晕。她受了惊吓,慌乱中又被人踩了几脚,捣了几拳,现在躺在床榻上,仍是腰酸胳膊疼腿也痛,浑身难受。出于要面子,她还是说了句没事。
缓了一会后,姜熹和想起檀奴,问道:“檀奴他怎么样了?为什么他会突然变成那样?您告诉我,他还活着吗?”
董明锐叹了一口气,摇头叹气道:“檀奴那孩子被我惯坏了,做事情不懂轻重,太容易冲动行事了。闺女,想必你应该知道,他是我捡来的孩子。他此番如此冲动,是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哪。”
姜熹和没有头绪地问道:“他本是从很小的时候就在府上住了吗?哪来的这么大的仇这么大的恨?”
董明锐道:“他是干越旧氏族——干越王氏的遗孤。他的族人遭到奸人陷害,尽数殒命,当年逃过一劫的,这些年也被人杀害了。这些事我从未在檀奴面前提起过,可他那时候就已经记事了,血海深仇,他怎么能忘记呢?”
姜熹和道:“檀奴竟是如此苦命的一个小孩。那檀奴刺杀那位活菩萨,是因为他害死了檀奴的族人?”
“这件事不能草率地下结论。我不知道檀奴打听到了什么样的消息,才对那个人出此杀手,只是,既然檀奴如此决绝,想必那人应该与王氏灭族一事逃不了干系。”董明锐将醒神的汤药端给姜熹和,安慰道:“檀奴没死,只是被王上押入大牢待审,我会想办法留住他的命,你莫要为此伤身了。好好休息,养好身子。”
姜熹和道:“是我和檀奴一起去的茶馆,当时我也没能拦住他,我也有责任。那位扮作观音的少年呢,爹,您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董明锐道:“观音诞庆典之后,他应该是去了苍凉山。怎么,你要去找他?”
姜熹和问道:“我可以去找他吗?”
“当然。爹可没说要把你关起来,等你病好了才放你出去。”董明锐拿起枕头旁的御守,放在姜熹和手里,又道:“带着平安福,遇事不可像檀奴那般冲动行事,多加小心。你若是见到了那人,可同他说说檀奴的事,若他肯宽恕檀奴,檀奴身上的罪便也能轻一些了。”
姜熹和捏着平安福,心还是一上一下的,“爹,您认识那位少年吗?他到底是什么人?”
董明锐捻须一笑道:“爹说再多也无用,与人相识,要用你自己用眼睛去看,你觉得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旁人说的都不做数的。别多想啦,等你去了就知道了。”
15. 一把姻缘伞(五)
荣王向大徵宣战后,合并干越和郢州为郢荣,圈洹城及周围三城为王都。苍凉山便位于王都的西南部,站在山顶便可以望见南边的清江。
董明锐告诉姜熹和,苍凉山很高,有三千台阶,且山中多寺庙,恰逢观音诞,前来上香礼佛的香客会很多,最好从后山往上爬,人少。
姜熹和走到后山的时候,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小雨落在身上冰冰凉凉,她淋着雨,抬头望天,太阳隐匿在山中薄雾中,若隐若现,苍白色的光没什么暖意。
山脚下有一尊卧佛,卧佛前躺着一只受伤濒死的流浪猫。雨水打在它的眼睛上,像是它留下的泪。
周围香客不少,大都视而不见,匆忙上山求佛拜观音,鲜有人投以心疼的目光。
姜熹和本就生着病,心情低落,见到此情此景,她不由得黯然神伤,心道:“世人求佛拜佛,却如此冷血薄情。试问他们连眼前可怜的小猫都不救,又怎么能心安理得地求神佛保佑他们呢?”
姜熹和刚要往前走,突然觉得雨停了。她抬头向上看,方才知道不是雨停了,而是有人撑伞而来,替她挡了雨。
姜熹和回头看他。
是他,今日在云霓大街扮观音的那位少年。
少年将长骨伞递给姜熹和后,缓步走到卧佛前,蹲下身,将那只小猫小心翼翼地抱在了怀里。
小猫浑身是血,肚皮划破了一道口子,鲜血直流。姜熹和走过去替少年撑伞,有些不忍直视,将手帕递了过去,轻声问道:“它还能活下去吗?”
少年沉声道:“很难。”
姜熹和看着小猫的眼睛,心尖疼,轻叹一口气。
少年抱着小猫朝姜熹和走了两步,他很高,额头差点碰到了长骨伞,幸好姜熹和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她一直没敢直视他的脸。
少年站在伞下,亦没有看姜熹和。他用手指轻轻地抿去了小猫额头上的雨水,听见小猫痛苦地呻吟一声,他心疼地皱了一下眉。
“伞很沉,我来吧。”少年接过长骨伞,对姜熹和道:“姑娘不必难过,我可以试着救一救它。山顶的观音殿中有药,姑娘要同我一起去吗?”
姜熹和不知该看向哪里,眼神闪躲,腼腆地点了一下头。二人并排着往山上走,少年的步伐很快,却走得很稳。
姜熹和歪头偷偷看他,须臾,问道:“公子,这只小猫是从山上摔下来了吗?我看它的腿上也有伤。”
少年温声道:“不会。猫儿一向灵活,应该不会从山上摔下来。况且苍凉山虽高,却不陡峭。我想,应该是附近的村民,有意伤害它。近些年天灾人祸不断,田中收成寥寥无几,不少村民便捕食山中野物,想必这只小猫应该是被村民布下的陷阱所伤。也有可能是因为他们见这只小猫太小……想必姑娘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他很耐心,姜熹和听得很认真,待他说完,姜熹和不想他的话落在地上,便道:“竟是如此。那些村民真是有些可恶了!”
少年道:“物竞天择,弱肉强食罢了。并非是那些村民不想做善事,如今这世道,人想活下去都难,他们就算是有善心,也无能为力了。”
姜熹和觉得这人的声音还蛮好听的,是清澈的少年音。他说气话来不急不躁,语气也很温柔,姜熹和觉得他若是去茶馆里讲故事,单凭嗓音就能吸引一众听众。见少年看着自己,姜熹和连忙藏起心思,点头附和道:“公子说的是。”
虽是雨天,石阶湿滑,周围雾蒙蒙的,什么都看不清。可姜熹和见石阶上青苔生花,别有一番雅致。
这一路,她的脚步轻快,丝毫没有觉得累,一次也没有休息就走到了山顶。
苍凉山的观音庙要比“神不顾”村的大很多,这里并不只供奉观音菩萨,前来上香的香客也很多。
到了观音庙后,雨停了,少年让姜熹和在菩提树旁稍等片刻,自己跟着几位僧人进了佛堂。少年不在的时候,姜熹和就站在菩提树下,看上面的祈福带。
她的视线落在了一条求姻缘的祈福带上。
大概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少年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拿着一个竹筒走到姜熹和身边,温声道:“姑娘久等了。我已经给小猫包扎好了,庙里的僧人在照看它。庙里收养了很多流浪猫,僧人们都很喜欢猫,这段时间就让它住在这里吧。姑娘不必担心,我会常来看它的。”
姜熹和觉得跟温柔的人说话的时候自己会很有压力。她刻意隐藏的紧张被少年尽收眼底,少年递过竹筒,笑着问道:“姑娘,要求签吗,我可以帮你算算运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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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呀。”姜熹和抽出一根竹签,低头一看,上面只写了一个“璟”字。她不知道竹签上有这个字是什么意思,便问道:“这算好签吗?”
“当然。姑娘的手气很好。”少年的手指从竹签上的“璟”字上轻轻蹭过,笑道:“好巧,我的名字里也有这么一个字。璟心如玉,我叫祝玉璟,幸会。”
姜熹和背着手,翘起脚尖,笑道:“我叫熹和。初次相识,我很开心。”
祝玉璟则微微摇头,道:“并非初次,我曾经见过你。”
“你,见过我?”姜熹和有些想不明白。她心想,莫非那日在神不顾村,祝玉璟注意到她了?或是上午在云霓大街上,自己盯得太入迷,连祝玉璟看到自己都没注意到?
祝玉璟仰头看向菩提树,祈福带的红晕落在他的脸侧,藏在了他的鼻影中。他伸手挡着阳光,看向姜熹和,道:“说出来姑娘可能不信,我常做一个梦。在梦里,姑娘站在菩提树下,看我。”
姜熹和的心空了一秒,那一刻,她只觉得有些讶然。
她也曾做过一个梦,也曾梦见过一个人,只是在那个梦里,并没有菩提树。
姜熹和转身,看向菩提树,视线落在了刚才看过的那条祈福带上,上面写着两行字:“愿结三生契,终成比目缘。”
而祈福带的末尾处,清清楚楚的写着一个名字——祝玉璟。
原来这是他的祈福带。
莫非祝玉璟已经有心上人了?
“姑娘不必放在心上,只当我在说玩笑话便好。”祝玉璟走到姜熹和身边,“天色不早了,我送姑娘下山吧。”
姜熹和收回视线,佯装看天边云,“那便多谢公子了。”
时间真是传瞬即逝,姜熹和觉得这是她来到郢州之后过的最快的一个下午。既然见到了祝玉璟,那她必然要问问檀奴的事情,她问道:“祝公子可认识一个叫檀奴的小孩?”
祝玉璟有些茫然,坦言道:“并不认识。”
姜熹和心想:“檀奴是董明锐给他起的名字,外人不知道很正常。可我又不想直接说上午刺杀一事,不如从干越王氏问起。”
沉思片刻后,她又问道:“公子可知道干越王氏?”
祝玉璟温声笑道:“我大抵是知道姑娘要问什么了。”
16. 一把姻缘伞(六)
祝玉璟道:“姑娘想问的是今日刺杀我的那个小孩吧。来此之前我才刚刚得知他是干越王氏的遗孤。想必,他刺杀我,是认错了人。”
山中云雾并未散去,下山时祝玉璟觉得过会可能还会下小雨,便拿起了长骨伞。说话时,他垂眸看着脚下石阶,长睫毛垂下去,偶尔眨动,像忽闪的蝴蝶翅膀。
姜熹和看他,那眼神好似将他的五官轻薄了个遍。
视线自眉骨一路向下,掠过双目,至鼻峰,落至双唇时,姜熹和抿嘴微微一笑,将视线收回,转头看向不远处的老松树。
“认错了人?此话怎讲。”姜熹和的语气没有暴露她的小心思,旋即,她心想:若祝玉璟做了江湖上的骗子,那得有多少名流正派误入歧途啊。
“姑娘怀疑我?”祝玉璟似是早已将一番话纳于腹中,就等着姜熹和问了。
虽是为自己辩解,他的语气却一如既往的平静。他不疾不徐,淡淡道:“我从未与干越王氏的人有过交集,更不可能谋害素未谋面之人的姓名,更何况是整整一族的人。庆典结束后,我入宫见了王上,王上说那刺客在审讯室中一口咬死是我害了王氏一族,却不说缘由,甚至连我的性命都不知道,与其说是我害他,倒不如说是他害我。”
“我并非是想质问公子些什么,只是想多了解一些。祝公子有所不知,我认识那个小孩,与他相处过一段时间,不过现在看来,我可能认识了一个假的檀奴。”
姜熹和放慢脚步,边走边道:“说来你可能不信,上午那个跟小刺猬似的小刺客,之前是个怕黑的小哭包呢。”
祝玉璟就事论事,为没有因为檀奴是个孩子,就避重就轻地掩去了他的罪过。祝玉璟道:“他没有伤到我,我可以念在他还是个孩子的份上,给他一个机会。可他杀了护送车队的侍从,郢荣的律法绝不会宽恕他。”
姜熹和觉得祝玉璟虽扮做观音,眉眼温柔,却并不仁慈。无奈中,她叹气道:“我真的不敢想檀奴竟然做了这种事,他还是个孩子啊,他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祝玉璟道:“也许是他很擅于伪装自己罢。熹和,你可听说过一个叫铜鸟堂的杀手组织?我怀疑他是铜鸟堂的人。”
姜熹和仔细地回想了一下,“之前听说过一点半点,只知其名,知道这个杀手组织很厉害,别的就不知道了。”
不知不觉二人走到了山脚下,卧佛前,祝玉璟将长骨伞递给姜熹和,道:“若姑娘对铜鸟堂的事情感兴趣,下次见面的时候我讲与姑娘听可好?天快黑了,这把伞姑娘拿着吧,今夜可能还会下雨,姑娘早些回去吧。”
姜熹和接过伞,眼角浮起几分藏不住的笑意。她心想:“莫非他给我这把伞,是想让我下次再来找他?”
今日能见到祝玉璟,她心中是欣喜的。就像你曾经邂逅过一阵花香,如今那阵花香再次被清风送到了眼前,这种扑面而来的惊喜,是她无论如何躲闪都不可能是置之不理的。
有些话,嘴上不说,眼神却露了怯。
她敛起笑意,道了句:“这伞可漂亮。公子会常来苍凉山吗?”
祝玉璟温声道:“我于山中研习佛法,近月都会居于山中。”
这话听着就是,我会一直在。
“那祝公子,我们下次再见啦。”姜熹和抱着伞蹦蹦跳跳地跑下最后几个台阶。回头看时,祝玉璟仍然站在卧佛前看她。
山中云雾久久未能散去,祝玉璟站在雾气中,如观音诞庆典之时他坐在莲花白玉盘中那般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
姜熹和突然觉得很恍惚,虽然已经与祝玉璟相识,也一起走过一段路了,可以想到他便是承万民之愿的活菩萨,姜熹和就觉得很不真实。
当日匆匆擦肩而过的一面之缘终究还是被她生掰硬扯成了两面之缘,她想,来日方长,日后她也许还会有机会与他多相处些时日。
她很好奇,他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出了山门,姜熹和见到了早已在山门前等候的董府的马车,坐上马车,她睡了一小会便到家了。
董府门口,董明锐戴着那副民国时期老记者喜欢戴的圆框眼镜,拎着一只喳喳叫的火冠雀,叉着腰,不倒翁似的跟门童大眼瞪小眼。
见到姜熹和从马车中蹦了出来,他哎呦一声,道:“闺女,你还知道回家呀。你老爹快饿死啦!那苍凉山上有什么呀?比郢荣大司马一刻值千金的时间还宝贵?”
姜熹和一理头发,摸了摸脸,在董明锐面前转了一圈,问道:“老头,你看我今天这身打扮怎么样?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倾国倾城、貌美如花这几个词形容我,如何?”
董明锐一推眼镜,五官拧巴到了一块,啧了一声道:“可以说是毫不相干,这些词还是留给别人罢,哈哈。”
“老头,捡来的闺女没感情是吧?”姜熹和差点厥过去,摆摆手道:“算了,我也饿了,好看不能当饭吃,咱们先去吃饭吧!”
今夜吃饭没有檀奴在一旁闹腾,大伙都觉得不习惯,磨蹭了快一个时辰,大伙都没吃多少,就各回各屋睡觉去了。
翌日卯时,董明锐带姜熹和进了宫。
站在坎舛宫的宫门前,姜熹和盯着那块爬满了蜘蛛丝还粘着鸟屎的匾额时,俩眉毛差点亲一块去。她本就没睡醒,一肚子起床气,眼下更是没好脾气,她愁眉苦脸地问董明锐:“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阎王庙?!”
天将亮未亮,整座宫殿的光被晨雾吃了个干净,借着天边那点白光才勉强能看清楚匾额上的字,看到“坎舛”这两个字的时候,姜熹和就能纳闷了:“什么皇帝给自己的宫殿起这么个名?他是觉得人生太顺遂了,想给自己找点苦头吃吗?”
董明锐瞪着俩眼珠子,捂着嘴小声说:“闺女,谨言慎行啊,咱们已经入宫了,你爹已经不能在你背后当老大了,在这里王上就是‘天’。”
姜熹和连忙捂住嘴,说:“哦。”
二人跟着一个老太监进了坎舛宫,路上,董明锐解释道:“民间有个说法,叫‘贱名好养’,也有人说名字越贱,命越贵,所以村里人给孩子取名都叫什么王二狗、张大麻,李铁牛之类的。王上受困北疆的时候听到了这个说法,回来之后就给这座废旧的宫殿起了这么个名字。我想还有一个原因,王上从前求神问佛,又心向百姓,愿意替百姓承受所有的厄运,所以他愿意住在坎舛宫中替民赎罪,求神但不求渡己,只求渡民。”
董明锐嗅着空气中尘土的气息,又道:“这座宫殿也不是王上称帝后新建的,是从前皇族殷氏在郢州祭天祭祀的宫殿,里边的陈设和器具都有些年岁了。熹和,你记住,在这宫中不要乱走,因为有些路已经塌陷了,很危险。”
姜熹和道:“我知道啦!您放心吧。”
董明锐盯着她的手,道:“别忘了礼数。一会进了长辛殿,王上不让你起来,你就得一只跪着,知道么。”
姜熹和抱着脑袋,苦大仇深道:“那我要跪多久啊?”
董明锐觉得姜熹和跟个小仓鼠似的,一言一行都很可爱。他咧嘴笑道:“怎么,你的膝盖下面也有黄金哪!你多跪一会,王上看你乖顺可人,一高兴,檀奴的罪不就可以从轻发落了嘛。闺女,你肯定也不希望檀奴小小年纪就被砍头罢。”
“我就算是在大殿中长跪不起,檀奴的罪也罪无可恕啊。”姜熹和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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般不想进那跟凶宅一样的宫殿,但来了来了,现在想跑也跑不掉了。
几日前董明锐便说要带她进宫见荣王,姜熹和说他嫁女心切,董明锐却狡辩说要带她见见世面。这半年来,董府中举办了大大小小十几场宴会,郢州什么样的人她没见到过,仔细想来,董明锐想让姜熹和见的人,也就荣王没见到了。
进了长辛宫,姜熹和很是不情愿地跪在地上,一边玩着裙子上的流苏,一边听董明锐跟荣王说话。
姜熹和觉得那位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荣王应该也是没睡醒,半炷香的时间内打了五六次哈欠,她虽然没有抬头看他,却已经想象到他睡眼惺忪,一只流眼泪的样子了。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董明锐这老东西不是嘲讽苏氏卖官鬻爵,就是诋毁谢氏私养精兵,假的被他说成真的,真的被他说成假的,真真假假谁也分不清了。他们两个人说的话无聊至极,姜熹和听着听着就打起了瞌睡,然后她两眼一闭,就在大殿上变成了磕头虫。
不知道磕了多少个响头,她终于把自己磕醒了。
她揉了揉眼睛,睁开眼,见一双白色的长靴正踩在自己的裙子上,便推了眼前人一下,说:“你踩到我裙子了。”
那人朗声一笑,后退一步,问道:“你叫熹和?可是葱姜蒜的姜。大喜的喜下面再加四个点,和和气气的和?”
“对啊,我爹告诉你的?”姜熹和抬头看他。
这一看,她傻眼了。
她觉得自己见鬼了!
姜熹和低下头,咬着嘴唇看向在一旁看戏的董明锐,眉毛挑了挑,无声问了句:“这是谁?”
董明锐轻咳一声,提醒道:“傻闺女,这是王上,还不快给王上行礼。”
殷咸集抬指在姜熹和的额头上轻轻地弹了一下,说:“干嘛装不认识,本王又不会吃了你。你比本王之前认识的那位熹和姑娘可真是腼腆了不少啊。”
姜熹和自知逃不掉了,便苦笑道:“王上说笑了,臣女一直都是很腼腆的。”
她仍然没有抬头看他,刚才偷偷瞄的那一眼,她就已经记住了他的脸。五官没有变,换上一张细皮嫩肉的好皮之后,果真如她说的的那样,他变成全村最帅的了。
不对,应该是全郢荣最风神俊朗的。
姜熹和突然有了一种把金子当成沙子扔了的懊恼感,可当时他就是一个只会撒泼耍赖的小叫花子啊!
殷咸集朝姜熹和伸出了手,道:“起来吧。”
姜熹和抬头,懵懵地看他。
殷咸集挑眉道:“莫非你想跪在这里,继续给我磕头?”
果然还是那个他,蛮不讲道理!
姜熹和晾着他的手,扶着膝盖一骨碌站起来,却想到两条腿早已经麻木了,有点使不上劲,差点歪倒。
姜熹和摇摇晃晃站不稳,殷咸集却傲娇地收回手,不扶了。姜熹和心道真是岂有此理。
董明锐走的时候,姜熹和紧随其后,终于松了口气。她回头瞄了殷咸集一眼,嚣张地比了个“你等着”的手势。
殷咸集很是配合地捂住心口,做出一副“我好怕呀”的表情。而后,他突然坏笑一下,道:“吉祥,送董大人出去。”
吉祥猫着腰,“嗻”一声就快步跟上去了。
姜熹和前脚刚跨过门槛,对着明媚的太阳一展笑颜,便听见殷咸集道:“熹和姑娘,你留下来陪朕吃早点吧。”
姜熹和回头:“又来?”
殷咸集很是不经意地弹了弹袍服上莫须有的灰尘,而后单手托腮,懒兮兮地趴在桌案上,一脸单纯地看着她,问道:“难道你不想知道本王要给檀奴判什么罪吗?”
17. 一把姻缘伞(七)
坎舛宫是太祖时期建造的,殷咸集召集诸臣议事的大殿原本是用来立许多开国功臣的碑牌的。殷咸集刚住进坎舛宫那几日日日命佛、道两家的术士前来驱阴避邪,还在屋内拜访了许多镇宅的玉石,各个雕刻的像那青面獠牙的凶手,看着比鬼还要狰狞可怖。
姜熹和光是和那些麒麟饕餮之类的石兽对视一眼,就已经汗流浃背了。出了大殿,殷咸集命随行的宫女太监们退下,独自领姜熹和往花园走。
这座花园倒是建的相当气派。
郢州的春天来得很早,花朝节之时百花已经悄然绽放。从远处望去,殷咸集的花园像一块碧绿色的锦缎上面肆意地洒满了五颜六色的颜料,不再是似其他宫殿那般清瘦的骨架,而是被一团馥郁的、流动的色彩笼罩着。
她想。
这座花园一定是被殷咸集精心打理过的。
二人坐于忘忧亭中,石桌上摆满了木制的小方盘,里边有各式各样的糕点,姜熹和认识的有桂花绿豆糕、髓饼、杏酪、玉露团,还有松仁鹅油卷。
姜熹和心花怒放地看着那些甜点,垂涎欲滴,嘿嘿一笑道:“好丰盛啊。”
她低头看着一块桂花绿豆糕。这糕点长得十分可爱,脸上印着小醒狮,半指宽,闻起来有一股淡淡的桂花香。
她越看越喜欢,捏起一块桂花绿豆糕就要往嘴里送。
殷咸集却道:“慢着。”
姜熹和努着嘴,皱着眉头,眼巴巴地看着他:“你不会是故意馋我,不给我吃吧。”
殷咸集无奈一笑,道:“我哪有那么小气!我现在已经不是一无所有的小叫花子啦。”
说完,他给姜熹和倒了一杯清茶,送到她的面前,道:“我教给你一个最绝的吃法。你呢,先咬一口桂花酥糕,再喝一口清茶。试试。”
姜熹和有些好奇,便按殷咸集说的做了。
她咬了一口酥糕。那酥糕质地松软,入口会化成沙,其松软程度不亚于黄河口的细沙。最绝的吃法果真如殷咸集所说,先咬一口酥糕,再喝一口清茶。
清茶入口的一瞬间罢把酥糕冲软了,酥糕就在口中变成了流沙,再去品的时候,满口桂花香、茶香、绿豆香。
殷咸集看着她,漫不经心地捏了捏被晨风撩醒的耳垂,问道:“怎么样,好吃吗?”
“好吃!”姜熹和腆着脸,美滋滋道:“还是当皇帝好呀!你还记得吗,当初在那小村落的时候,咱们俩可是把一块馒头啃得可香了。现在吃了你的桂花酥,我可就不会再念着那块馒头了。”
殷咸集自嘲道:“我算什么皇帝,不过是强撑着留条小命罢了。我倒是希望你能一直记着那块馒头。”
虽然殷咸集的脸上常常挂着笑,上面的伤也没有了,可无论他怎么隐藏,也藏不住面皮下的那一层疲惫。那张隐约透着憔悴的病容,着实让人心疼。
姜熹和放下茶杯,对殷咸集说:“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就浑身是伤,你现在都已经称王称帝了,怎么还是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殷咸集,你能不能保护好你自己,别总是让人一看见你,就替你担心好不好?”
明明不是什么好话,殷咸集却笑得像个傻子。他单手托腮,笑着问道:“你真担心我啊?”
姜熹和犯愁,他怎么还是这副吊儿郎当不知死活的样子。
殷咸集穷追不舍地问:“为什么担心我?担心我为什么不找我?”
她看他笑,一点也笑不出来。她不知该如何回答,便找了个借口道:“你忘了?你再神不顾村的时候,还欠我姐姐三百钱呢!我想着你,当然是想替我姐姐讨债了。”
殷咸集抱着胳膊,往后一仰,背靠后面的圆柱,跟个老大爷似的嚣张道:“我殷咸集现在最不缺的就是钱。我给你三千钱够吧?花完了再来找我要,要多少给多少!”
“嚯!”姜熹和嘴角一跳,笑道:“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不会吃药把脑子吃坏了吧。不愧是王上,真是大气啊!陌生,陌生。”
殷咸集拉下脸,道:“怎么,非得骂你两句你才开心啊。”
姜熹和连忙拱手作揖,嘻嘻一笑道:“不必。你给我钱我就开心!嘿嘿。”
想到陶萦娇,再扫了眼四周,姜熹和想起了从前陶萦娇和殷咸集发生的那些事情,心觉不妙。她捂着嘴,一拍桌子道:“等等。也就是说,那日我劫走的新娘,是你老婆!”
虽然姜熹和已经很努力地模仿周围的人说话了,但她还是会时不时蹦出一两个在周围人看来很奇怪的词语,比如这个“老婆”。
“老婆?!”
姜熹和讪讪一笑,心道:“对啊,我们那边都是这么叫的。”
殷咸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老婆”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反应过来以后,他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盯的姜熹和浑身发毛。须臾,他道:“我与公主并未完婚,并无夫妻之实。”
“当时你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你,你们的相遇真的可以算得上是乌龙啊。”姜熹和掰着手指,又道:“姐姐那时一心想逃婚,却在观音庙里遇到了自己的未婚夫,后来她又一心想要找到自己的未婚夫,却不知道你竟然就在她身边。殷咸集,你要是早说你是荣王,你们就不必绕那么大弯子了啊!”
“天上若有神明,那可真就是耍人玩了。”
殷咸集拉着张驴脸,有声没声道:“我刚才的话白说了,你个没脑子的,半句也没听进去。”
姜熹和的脑回路实在是出奇,刚才说到初遇乌龙之事,这会她又敲起算盘了。她起身,两手撑着石桌,俯身盯着殷咸集,问道:“王上,你说救命之恩值多少钱呀?我是不是要变成王都首富啦!”
她这么一盯,倒是把殷咸集给盯懵了。
见殷咸集的双眼扑棱蛾子似的眨个不停,姜熹和问道:“你慌什么?我又没说要把你的家底吃干净,小气鬼。”
“风里有虫。”殷咸集揉了揉眼睛,“眼睛进虫了。”
殷咸集把眼睛揉的微微泛红,看着像是要哭了。虽然他那双眼睛看着讨人怜爱,可他说的话却是贱兮兮的。他突然来了句:“你嫁给我,本王便捧座金山给你,如何?”
“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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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吃饱了,不需要大饼了。”
姜熹和完全没当回事,只当他是在说笑,又道:“我不稀罕你的金山。我不管你是荣王殿下还是王上,我不许你随便再对别的女孩子说这般话了,我不许你让姐姐伤心。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你日日都能见到姐姐,可我已经好久没见到她了。”
殷咸集问她:“我说过的话,在你心里,就只是玩笑话吗?”
这话倒是给姜熹和问住了。
有些话无关真假,就像有些故事在最初已经画下了最后一笔,真真假假不重要,重要的是结局已经在不远处等着他们了。
姜熹和不会明知不可为而强求,她向来随心,也向来佛性,不争不抢,随遇而安。
然而,此时此刻,姜熹和的心中也生出了一个疑惑:如果结局注定不得善终,如果兜兜转转还是回到原地,那么这一路的颠沛流离到底算什么呢?
这时,殷咸集道:“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从头到尾都只能算是阴谋的一场婚姻,值得一个人放弃一切去坚守吗?”
这个问题虽然是在问她,却也是在自问。姜熹和无法替他回答。
如果她只认识殷咸集,她可能会告诉他,每个人都应该有追求爱情的自由啦,你要大胆一点去追求所爱啦,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啦……但她不能说,因为她还认识了陶萦娇,如果殷咸集放弃了陶萦娇,那么一个嫁给了乱臣贼子的公主,该如何活下去呢?
作为一个局外人,她觉得自己没有资格给出答案。
姜熹和不说话,殷咸集便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我知道你不稀罕,董大小姐。你回去好好地翻翻董府,估计能翻出好几座金山。你爹可是富可敌国呢,我这破旧的坎舛宫算什么。大小姐就别来扣我这点钱了,我睡觉那屋子,晚上还漏雨呢!”
姜熹和托着腮,叹气道:“嗐,我是被董明锐捡回去的,说不定那天我就被逐出家门了。”
出门前,府上的婢女明珠要给姜熹和梳个仙女髻,可姜熹和嫌麻烦,就让明珠梳个简单的,明珠便给她梳了个垂髻。明珠将她的头发在脑后竖起,又特意在脸颊两侧流出了自然下垂的鬓发,还给她别上了毛茸茸的发夹。
姜熹和托腮趴在石桌上的时候,像极了一只犯愁的垂耳兔,虽然脾气有点怪,但着实是可爱。
殷咸集忍不住想逗她,笑道:“那你就好好考虑一下我说过的话啦。”
“你又来?”垂耳兔炸毛了,气鼓鼓地说:“我就是嫁给一头猪,都不会嫁给你的。嗯,当然,我肯定也不会嫁给一头猪的。”
殷咸集嘲讽道:“你就是一头笨猪,不然怎么会连刺客被人养在自己身边都不知道?”
姜熹和知道他在说檀奴,却还在嘴硬:“檀奴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他一定是鬼迷心窍了!”
殷咸集反问道:“那你告诉我,谁是鬼?”
姜熹和哑口无言,揪着毛领皱眉头。
“走罢,去大牢。”殷咸集把提前叫宫女准备的白狐毛宽氅披在了姜熹和身后,“本王亲自带你去捉鬼。”
18. 一把姻缘伞(八)
如果不是非去不可,姜熹和一定是不会跟着殷咸集去大牢的。那忘不了晖县牢房中猪蹄子一般大的肥老鼠,也忘不掉牢房中那股比死耗子还臭的血腥味。
檀奴被人用骨钉钉在审讯室中刑枷上,脖子、腰、膝盖还有脚踝处都手腕粗的铁链子捆着,他垂着头,嘴角流出的血一滴一滴地往下掉,掉到地上那一滩血水中,顷刻间便炸开了血花。
那股烂肉味再次将姜熹和包裹住,涌入她的鼻腔。姜熹和觉得想吐,捂住肚子干呕两声,甚至呕出了眼泪。
姜熹和回过头,皱着眉头睨了殷咸集一眼,眼神中满是愤愤。
殷咸集将她拉到自己身后,命手底下的人把檀奴放了下来。他对姜熹和说:“没对他用重刑,都是些皮外伤,看着骇人,没有伤到他的肺腑。”
那也够狠了。
姜熹和用眼神埋怨殷咸集。她知道檀奴犯了死罪,却也看不得他受此折磨。毕竟檀奴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
姜熹和走到檀奴身前的时候,殷咸集从狱吏手中接过了一把长弓,顺手抽出了一支箭。殷咸集盯着那支箭看了几眼,转了转手腕,而后拉弓上箭,箭簇直指檀奴的心口。
见此动作,殷咸集身后的狱卒纷纷亮出长刀,刀光凌冽鄙人,檀奴睁开眼的时候,最先看到的便是殷咸集身后的那一排长刀。
檀奴有气无力地靠在刑枷上,用上衣擦了擦手上的血水,用两根干净的手指夹住了姜熹和的衣袖。而后,他抬眸看向姜熹和的脸,问道:“小姐,你是来带我走的么。我这个样子,很吓人罢。”
他的眼神变了。
姜熹和之前从未见过檀奴有这样冰冷的眼神看人。他的语气轻若浮尘,虽是在询问,听起来却好像已经在心里有答案了。
姜熹和没有回答他。
檀奴冷笑一下,松开手,低下头,用欣赏的眼神看着自己伤痕遍布的手,淡淡道:“那日吓到小姐了罢。就差一点,我就能杀了那个人,并且全身而退,就差一点。如果现在让我在选一次的话,我会用刀更快更狠地刺穿他的喉咙,把他身边的人杀个干净!”
姜熹和问他:“檀奴,你为什么非要用这种方式毁了你自己?你还有别的选择的。”
檀奴的脸颊都在抖动,他咬牙道:“小姐,别问我为什么。没有缘由,我就是想杀人,以前想,现在更想了。”
话音未落,檀奴扼住姜熹和的脖颈,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他用凶戾地眼神看着殷咸集和一众狱卒,坏笑道:“反正我都要死了,多杀几个人也是赚到了啊。小姐,你害怕吗。你是不是很害怕呀。”
“檀奴,放手……”
在场的所有人都很冷静,就好像他们早已预料到会有这么个场面一样,只有姜熹和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快窒息了。
檀奴微微松手,给了她一个说话的机会。
姜熹和拼命地掰住檀奴的手,骂道:“白眼狼,你活该被他们打!我真是白疼你了。”
檀奴猛然用劲,掐得姜熹和的脸涨红,此番,殷咸集忍不了了,檀奴也知道他忍不了了,便轻笑一声,在姜熹和的耳边用撕磨宣纸般的声音道了句:“姐姐,后会有期。”
箭矢穿透檀奴胸膛的那一刻,他松开手,轻轻一推,将姜熹和推给了殷咸集。
姜熹和只记得自己背后一热,檀奴的掌心很热,紧接着,她的后背便沾满了血。
她回头看的时候,殷咸集捂住了她的眼睛。
姜熹和觉得头很痛,一阵耳鸣刺的她头晕目眩,每一根神经都快要炸开了。耳鸣许久未停,隐约间,她听见殷咸集哑声跟她说了句“对不起”。
**
转眼二月便过去了,到了三月,天气转暖,王都中的花开得更艳了。
自那日从大牢出来之后,姜熹和把自己在阁楼中关了数日,她不敢出门,不敢看关于檀奴的一切。夜夜梦魇把她折磨的像一只发了疯的小鬼,她无心打扮自己,头发乱糟糟的,黑眼圈吊在脸上,比煤球还大。
明珠给她买了很多世家小姐们喜欢读的画本子,都放在窗边的大漆木盒中。她坐在窗边,看树看累了的时候,就拿起画本子,胡乱翻两张读一读。
这日她读到了一个王上与罪女的故事,故事大概讲的是他们英俊潇洒,魅力无边的王上为了一个罪无可赦的女人在朝堂上怒批文武百官,还亲自把她从大牢中抱出来,养在宫里的故事。
画本子的作者在最后写了一段话,写到这个故事的灵感来自于一个传言。
传言道王上真的从大牢中抱出了一个女人,先是抱上了马车,而后又亲自抱到了宫里。
看到这里,姜熹和觉得自己好想忘记了些什么,便唤来明珠,问那天她是怎么回来的。
姜熹和唤明珠的时候,明珠正在替姜熹和挑胭脂,来时,她带了一身胭脂气,仔细嗅来,应该是春桃香。
明珠将胭脂放在梳妆台上,对姜熹和道:“回小姐的话,明珠记得,那日是宫里的人将小姐送回来的。小姐您忘了吗,您身上穿的这身衣服,还是王上赏给您的呢。”
姜熹和最近被噩梦扰得神志不清,确实是记不清了。她低头看着身上的这身衣服,觉得配色有些奇葩,淡红色的里衣服搭配春绿色的外衣,这是什么审美?
红配绿赛狗屁。
明珠问她是不是想出去走走了,她说是。
在屋里闷了许久了,额头上都快生出青苔了,她的确是宅不下去了。明珠问道:“小姐可是想去宫里了?上次小姐从宫里带回来的点心,着实是好吃呢。”
姜熹和托着腮看向雕花木窗,有些犯愁,道:“先不去王宫了。我一见到他就会想起檀奴,去了更愁。”
明珠微微颔首,又问道:“那小姐想去哪里,明珠这就去准备。”
姜熹和看向院子里的杏花,杏花似雪,倒是明媚的很。她问道:“明珠,你知道哪里的菩萨最灵吗?我想去拜拜,我想睡个好觉。”
明珠仔细想了想,道:“王都里的寺庙倒是不少,若论哪里的菩萨最灵,那一定是苍凉山上的观音庙。”
姜熹和心想,也是好久没去苍凉山了,不知道小猫好些了没,不知道祝玉璟还在不在哪里。
说了要去苍凉山,明珠便开始给姜熹和配首饰了。这次疏的依然是垂髻,簪的是海天霞色的桃花艳蕊簪,穿的是美人祭广绣轻云罗衫,外面披着一条白狐毛的袂带。
明珠在她的双颊上沾了点桃红色的胭脂,把她打扮的像天宫里的小仙娥似的。姜熹和照了照镜子,不禁笑道:“明珠你的手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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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挽的发髻真是好看。你把我这么一打扮,就没人能看出来我在屋子里发了半个月的疯了。”
“小姐贯会夸人,明珠都要脸红了。”明珠俯下身,笑盈盈地看着铜镜中的姜熹和,眼中尽是欣喜,笑道:“我可要把小姐看好咯,不能让小姐被别家公子拐跑啦。”
姜熹和抿嘴一笑,道:“怎么会,我最喜欢明珠了。”
明珠努嘴道:“小姐又哄人。小姐莫非忘了,你刚来的时候,夜夜唤‘姐姐、姐姐’,小姐心里早就有别人了,明珠只不过是个后来人,什么不算不上。”
姜熹和牵着她的手,莞尔一笑,“不跟你贫嘴了,再说下去,甭去观音庙了,太阳都要落山了。”
明珠扯着姜熹和的衣袖,晃呀晃,笑着问道:“小姐,您去观音庙,当真是为了去拜观音吗?我听说,有位祝公子,可是长住于苍凉山中呢。”
姜熹和心虚地咬住下唇,嘴硬道:“什么祝公子,我怎么不知道。”
其实她想问的是,很明显吗!你是怎么知道的!
明珠三两步走到窗边,从木盒中取出一封信。她捏着信角,笑盈盈地问姜熹和:“小姐难道没看过这封信吗?我才不信呢!”
姜熹和还真就没看过。
她以为这是画本子附带的男女主的情书呢!
她以为里面写的又是那些烂俗情话,便扔在一边,继续看画本子去了。
姜熹和展开信封,从中取出了一封信,还有一朵已经干枯的杏花。这朵杏花虽然已经干了,却没有褪色,姜熹和发现,它与寻常杏花不同,它的尖角处是浅红色的。
信中有几句话:
“见字如晤。
未经允许,擅自给姑娘写信,打扰姑娘了。
山中岁月容易过,转眼日月已轮转十几个轮回。
玉璟独居于山中,看山看水,看花落清溪中,良辰美景,孤芳自赏,难免孤寂。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由,玉璟总是想到姑娘。
想到那日与姑娘分别之时,玉璟好似并未道一句告别之言。
山中的杏花开了。
总有人说苍凉山上的杏花独一美,那日见姑娘盯着路边的小花看了许久,玉璟便冒昧地猜测,或许姑娘也是爱花之人,便想邀姑娘来山中赏花。
只是不知,不知姑娘是否也醉心于春景。
另外,那日救下的小猫已经好多了。
小猫很有灵气,与寺中蝴蝶交了朋友,日日赏花逗蝶,还有寺中僧人为它做饭,与它讲书诵经,它过得比玉璟还要自在。
前几日僧人问我小猫可有名字,玉璟不知,僧人便叫我替小猫取名,玉璟苦思未果之时,想到熹和姑娘也喜欢小猫,不知姑娘可否为小猫取个名字。
玉璟近日读诗,读到一句“水无定。花有尽。会相逢。”,便提笔写下了这封信。
不知这封信会不会被姑娘看到。如果会的话,更不知姑娘会何时看到,玉璟会一直等下去。
苍凉山,祝玉璟留”
花开了。
就在屋子里,花苞突然就炸开了。
明珠看到姜熹和像个雪兔子似的在屋子里蹦来蹦去的时候,她觉得她们家小姐一定是傻了。
被一封信砸傻了。
19. 一把姻缘伞(九)
茶室中,两位歌女一左一右唱着一曲美人祭。这两位都是妙人,且不说她们身姿婀娜,人美如画,就说她们的那两副好嗓子,咿呀咿呀几声,便将人的魂给勾走了。
董明锐跪在于文茵上,单手捂着茶杯,眯着眼,痴迷地听着曲儿。
间歇,明珠迈着小步子走来,跪在一旁,轻声道:“老爷,小姐要去苍凉山,已经命人把马车备好了,半炷香后就出发。”
董明锐微微睁眼,两指一拈胡须,咂摸一口茶,道:“她去的不是时候,贵客刚来,她便要走了。罢了,随她去罢,她想见谁便见谁,心意这事儿强求不来的。明珠,你在山下候着便好,莫要打扰他们。”
明珠轻声应下后,便悄悄地退下了。
明珠刚走,董明锐等的贵客便来了茶室。
殷咸集只身前来,并未带随从。虽说殷咸集一向行事高调,走到哪都是摆足了架子,可到了董明锐这,他倒是难得的低调了起来。
一袭水墨色长衫,一根灵透至润的白玉簪,一把山水画折扇,还有一张笑意氤氲的笑脸。
简简单单,儒雅随和,颇有气度。
“董卿雅兴啊。”殷咸集给自己倒了杯茶,闭眼一嗅,笑道:“茶香浓郁,好茶。”一挑眉,他问道:“这是什么茶?”
董明锐行过礼,端正地坐在对面,“王上猜猜。”
殷咸集两指夹起茶杯,轻轻地晃了晃,茶香溢到空气中,再一闻,他问道:“可是琅苏的御荈?”
董明锐与殷咸集对饮,道:“正是。王上果真是王都之中最懂茶的人,臣真是何其有幸能与王上同饮哪。”
殷咸集朗声道:“董大人过誉了。本王少时在宫中住的时候,父皇曾赏了本王少许,本王记得御荈的香味,很是不同。只是,本王自立称帝之后,琅苏御茶园中的茶便不往上京运送了,御荈可是千金难求呢,董卿是如何得到这珍品的?”
董明锐道:“臣不敢让王上喝陈茶,这茶正是今年三月刚采摘的新茶。至于这茶是如何得来的,臣更不敢有所隐瞒。这茶是谢氏长公子谢百宴,也就是您的义子三日前登门拜访时送给臣的。只是……”
“只是谢百宴已经与琅苏谢氏一刀两断了,你是想说,你不知道谢百宴是如何得到的新茶的对吗。”董明锐欲言又止,殷咸集便替他把话说了。
说到此处,殷咸集稍稍能窥探到董明锐此番请他喝茶的目的了。
董明锐低着头,不用那双精明的眼睛看殷咸集,把商人老谋深算的做派藏了起来,悻悻苦笑道:“臣真就不是个能藏的住事的人,臣的心里话不用说口,王上也能知道了。”
“董卿,本王一直很信任你,把你当成了本王的依靠。”殷咸集欲扬先抑,把话挑明了说,“可是你实在是让本王寒心啊。那个叫檀奴的孩子,险些在大牢中伤了本王,你知道的,本王什么都不怕,就怕死。”
董明锐登时一怔,连忙跪在茶桌前,叩首道:“老臣罪该万死!”
殷咸集看惯了董明锐一惊一乍的演技,很是配合道:“本王也没说要治你的罪啊。来,起来,继续陪本王喝茶。”
董明锐仍不起身,“臣有罪,在府上养了这样的畜生却不自知,臣没有脸面面对王上。臣不敢求王上原谅,但求王上给臣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殷咸集打了个响指,点头道:“好啊。本王正有此意。廷尉苏天伬跟本王说,那个叫檀奴的人临死之前终于松了口,说他是一个名为铜鸟堂的刺客组织养出来的死士。这个铜鸟堂还真是不简单哪,三番五次的挑衅到本王头上来,本王在变成流浪的时候,就险些死于铜鸟堂刺客之手。董卿,你去替朕查查,铜鸟堂的头目,到底是谁。”
董明锐这会真是大汗淋漓了。他再一磕头,道:“臣定严查此事,不负王上所望。”
“起来吧,地上多凉啊。”殷咸集环顾四周,周围寂静无声,连树上的鸟儿都不叫了。他问道:“贵府那位叽叽喳喳的掌上明珠哪儿去了?前几日本王邀她去御花园赏花,她竟然没给本王回信,本王可是等了她好久呢。”
聊到姜熹和,气氛终于缓和了下来。
董明锐挪前了点地,跪在文茵上,一边抹着汗,一边道:“小女前些日子病了,在闺阁中养了数日才好,许是那日收到了惊吓,伤到了心神。王上来得不巧了,这会她不在府中,去苍凉山的观音庙还愿去了。”
“苍凉山?她去那荒郊野岭做什么。”殷咸集脸上的笑转眼就没了,“她向菩萨求了什么愿?”
“臣不知。”董明锐道:“不过,臣听府上的女婢说,小女向菩萨求了姻缘,不知真假。”
殷咸集摇头一笑,又问道:“她可是有心上人了?”
董明锐叹气道:“这臣就更不知道了。臣仔细想了想,好像听见府上的女婢说过一丁半点,说什么苍凉山上有位修习佛法的公子常常给小女写信,小女每次读到那人写的信,都会傻乐上半日。”
殷咸集又不笑了,冰着脸问:“什么人住在苍凉山中?本王怎么不知道有人在那修习佛法。难不成,她喜欢和尚?”
董明锐听笑了,连忙摇头道:“王上莫要猜下去了,旁的老臣是真的不知道了。”
殷咸集放下茶杯,看向窗外,心不在焉道:“时候不早了,本王先走了。董卿莫要忘了答应本王的事情,择日,本王再来与你品茗。”
说完,殷咸集便快步走出了茶室。
董明锐凝视着落在殷咸集后背上刺眼的阳光,有些纳闷。他问一旁的歌女,“时候不早了么?太阳这不才冒出头不久么?”
一位歌女掩面一笑,轻声道:“许是王上着急去寻人罢。”
另一位歌女陪笑道:“许是苍凉山的太阳落得要快些罢。”
“是了。”董明锐仰头一笑,将杯中剩茶一饮而尽,笑道:“茶凉了,都散了罢。”
**
苍凉山上风光无限好,姜熹和提着裙摆,一路跑上了山。站在山门前,她停下脚步,四处张望,只为了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很想叫他的名字,却不忍心打破观音庙的清静,只好轻步跑进去,一路小跑到菩提树前。
菩提树上红色的祈福带比之前更多了。她站在树下,听风铃轻响,看祈福带上各式各样的愿望。
“熹和姑娘,好久不见。”
有人在背后唤她。
姜熹和知道来人是祝玉璟,便傲娇地佯装没听见,随便地捏起一条祈福带,撒娇似地说:“菩萨呀菩萨,您能不能告诉我,某个人为什么只给我写信,却不去找我呢?”
风送来了他的声音。
“因为他不敢见你。”
姜熹和抿嘴一笑,又说:“那他为什么现在来见我了呢?”
“因为他想见你。”
姜熹和登时心花怒放,她捂着心口,低下头,听心跳声砰砰砰。须臾,她敛起笑意,转过身,背后的发带被小风吹的活蹦乱跳。
她笑眼弯弯地看着祝玉璟,背着手,歪头说:“好久不见呀,祝公子。这儿的菩萨可真灵,站在菩提树下,连人心里的话都能听见呢。”
刚才她背对着祝玉璟,没有看到,其实祝玉璟也一只在笑。他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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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春风拂过水面,一圈圈荡起的涟漪中,尽是无限春光。
他先是道歉,“抱歉。没有经过姑娘的允许,擅自给姑娘送了信。玉璟在此向姑娘道歉。”
“好啦好啦,我来找你又不是想听你道歉的。况且,你不必向我道歉,你给我写信,我心生欢喜,病都好了,我该谢谢你才是。”说完,姜熹和笑着问:“小猫呢?我是来看小猫哒!”
小猫正躺在蒲团上懒洋洋地睡大觉,还抱着一根胡萝卜,显然是在梦里把胡萝卜当成了小鱼干。
一只小馋猫。
二人没有打扰小猫睡觉,他们蹲在蒲团面前,轻声细语地聊着天。
如此近距离的看小猫,姜熹和才看清它的小脸。她觉得这只猫很像她之前见过的一只三花猫,只能说是有点像,却无法确定倒是是不是同一只。姜熹和问祝玉璟:“你想好给小猫起什么名字了吗?”
祝玉璟小声说:“我不知道该给它取什么名字,所以一直在等你来。熹和,你给小猫取个名字罢。”
姜熹和托着腮,脑袋一歪,说:“那我想想。”
祝玉璟帮她出主意,“你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可以用你喜欢的东西给小猫取名字,这样也好记。”
“我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珍贵的东西,我现在拥有的东西,大多都不属于我。”姜熹和百无聊赖地盯着小猫看,苦恼地想了一会后,她的视线从小猫身上挪到了祝玉璟的身上,突然有了主意。
姜熹和看着祝玉璟,捂着嘴激动地说:“有了!我想到一个!”
祝玉璟笑着问:“是什么?”
姜熹和说:“小景。以后我们就叫这个小猫小景罢。”
祝玉璟懵懵地愣了一下,指了指自己,问道:“小璟?”
“别紧张,不是你的‘璟’啦。”姜熹和握住祝玉璟的手腕,在他的掌心写下一个‘景’字,说,“是景色的景。小景小景,我给它取这个名字,是因为它住在山里,每天都可以看到良辰美景啦。你觉得怎么样?”
其实就是因为祝玉璟,她才给小猫取这个名字的。因为小猫是祝玉璟救下的,也因为她想记住这只小猫,也想记住祝玉璟。
她告诉祝玉璟是“小景”而非“小璟”,可她叫“小景”的时候,也是在叫“小璟”。
这一点,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祝玉璟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有些紧张地眨了眨眼睛,而后才道了句:“甚好。”
甚好。
他觉得,此时此刻,什么都是刚刚好。
姜熹和趁小猫伸懒腰的时候,摸了摸它的小肚子。小猫的小肚子被太阳晒的特别暖和,像毛茸茸、暖呼呼的小毯子,还特别软和。
小猫肚子上的伤已经好了,腿上的伤还没好,但也快好了。祝玉璟用纱布把小猫的小腿包了起来,像一条软乎乎的鸡蛋卷。
姜熹和辞了小猫,站到香炉前,双手合十,说:“这儿的菩萨可真灵啊。”
这时,祝玉璟走到她的身边,突然问了句:“你想不想知道这里的菩萨为什么灵?”
姜熹和回头看他,问道:“这还有原因吗?”
祝玉璟站在她的身边,抬头,与观音像对视,道:“当然。万事皆有因果,菩萨可以灵,可以不灵,事在人为。”
姜熹和怎么也想不到,那日观音诞扮作观音的少年居然告诉她,菩萨灵不灵,事在人为。
她还没来及的明白到底怎么个事在人为的时候,祝玉璟已经带着她,藏在了观音像的后面。
他说,等一会有香客来拜观音的时候,她就明白了。
20. 一把姻缘伞(十)
观音像后有一个木质方盒,里面装满了各式各样的小玩意,有荷包、拨浪鼓、琉璃灯、小短剑、银色的小发簪还有一个圆圆胖胖的小竹筒,竹筒中装满了好运签。
经过祝玉璟同意后,姜熹和打开了绣着符文的荷包,伸手一掏,竟然掏出了几片金叶子。她一脸吃惊地看向祝玉璟,道:“祝公子阔绰啊。”
祝玉璟比了个“嘘”的手势,轻声道了句:“来人了。”
他用力一推,将木箱推到供台下,“啪嗒”一声,供台下的机关启动后,木盒便从前面打开了。姜熹和心觉新奇,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来者是一位瘦骨嶙峋的青年,衣衫褴褛,一脸病容。他跪在观音像前,将三枚铜钱扔到功德箱中,猛猛地磕了三个响头,道:“观音大士,我要发财。我是个没本事的人,靠自己发财怕是痴人说梦了,求您给我点钱罢。我不嫌多,越多越好,多多益善!我再给您磕三个响头。”
说完,他果真又磕了三个响头,把脑门磕得红里透紫,眼泪都磕出来了。
姜熹和与祝玉璟蹲在观音像后,二人低着头,像两只偷听的小仓鼠。他们力的很近,姜熹和耳边的垂髻耷拉在祝玉璟的耳朵旁,她动一下,垂髻上的毛茸茸发饰便蹭一下祝玉璟的耳朵,不一会便把祝玉璟的耳朵撩红了。
功德箱前,那个财迷还在拜,他哭诉道:“我要钱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这条烂命,我一家老小总共七口人,这几年已经饿死俩了。前两日的我八岁的孩子得到了肺痨,就快要病死了,我没钱给他治病,就想着他死之前能给他弄顿肉吃。观音在上,您就算是不让我发大财,赏我点钱总行么。我就是个烂人,我知道我年轻的时候不该赌,可我就是个俗人,戒不掉那些欲望。我现在后悔了,求您给我一个机会吧。”
青年说着说着把自己说感动了,他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这时,祝玉璟操控着供台下的机关,将一包肉脯和一张字条放到了蒲团前。
青年抬头时见到那包肉脯,左顾右看一番确定四下无人后,以为是菩萨显灵了,又哭着磕了几个头。
他展开字条,看到上面写着一段话,“肉,不可多吃。钱,不可贪多。戒去恶俗,专心生活,你的财运就要来了。”
青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读完,抱着那包肉脯,如得了宝贝似的跑出了观音殿,他的笑声那样简单,连树上的鸟儿都被他逗笑了。
“原来菩萨是这样显灵的呀。”姜熹和盘腿坐在蒲团上,从小圆盒中拿出一块琥珀糖,笑着问祝玉璟:“活菩萨,你在信上说山中岁月容易过,万分无聊。可我觉得,你过的一点也不无聊,你这活菩萨当的十分有意思。”
她心道:“菩萨灵不灵,祝玉璟说了算。”
祝玉璟亦盘腿坐着。他爱干净,坐着的时候还把衣服拢到了腿上,免得蹭上灰尘。他道:“那是你没见到那些佛经。我觉得抄佛经不如坐在这里听香客们的心事,虽然我人微力薄,能做的只是给他们一块肉脯一颗糖,一句没什么作用的建议,但是却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我觉得你很聪明呀!”姜熹和说,“起初,我以为你会给他一片金叶子,让他去救得了肺痨的小孩,后来我一想不行,你若是给了他金叶子,他肯定想要更多,然后就去继续赌了。你很聪明,没有相信人性,你给了他肉脯,他也许会有作为父亲的爱子之心,将肉脯分给孩子,也许那份爱子之心,能让他戒掉过去的恶俗,重新开始生活。”
祝玉璟垂眸一笑,温声道:“姑娘说的是。不过,我不给他金叶子,还有一个原因。”
姜熹和问他:“什么原因?”
祝玉璟指了指屋顶,坦诚道:“屋顶漏雨,我想着用这些钱修修来着。”
“恩,是该修了。”姜熹和哈哈一笑,不由得打起了董明锐的金笼子的主意。
二人才聊一会,观音殿中又来了人。这次来的是一位抱着小孩的母亲。
那位母亲道:“菩萨,求您救救我的孩子吧。我的孩子不知得了什么怪病,一到晚上就哭,已经好几日没有睡觉了。我请大夫给他看过了,大夫也给他开药了,可他吃了好些药,病情非但没有好转,而且更甚之前。我甚至找了神婆婆,可神婆婆说我孩子夜里见到了死人,吓掉了魂,让我去找他的魂。我不信这些神鬼之说,却不知道该怎么救我的孩子,求菩萨给信女指一条明路。”
姜熹和听得深有同感,之前她夜里梦游的时候,董明锐也找神婆婆给她看过了,说她得了心魔,不好治,现在府上养着最好。可她自己心里清楚,她是害怕,害怕檀奴,害怕夜里黑黝黝的窗户。
祝玉璟给妇人递过去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夫人可知近来认识的人中是否有命故之人?”
妇人思索片刻,答道:“我知道一个怪事。我听说隔壁李家死了个孩子,据说是跳井死的,连棺材都备好了。我家孩子认识那个小孩,他们一般大,玩的很好。可奇怪的是,我带着孩子去他们家的时候,那孩子居然好生生地在院子里荡秋千,着实让人想不明白。”
话音未落之时,趴在妇人背上睡觉的小男孩醒了。妇人让他跪在观音像前,他便懵懵懂懂地照做了。
妇人让男孩跟菩萨说那日他看到了什么,男孩哭着说害怕。
妇人便告诉他,菩萨会保佑他的,他这才肯把那夜的所见所闻讲了出来。
小孩揉了揉眼睛,哆哆嗦嗦地说:“那天晚上我和李契在院子里荡秋千,李契说他们家的井很神奇,里面有月亮,还能变出金子。我害怕,不敢过去,李契便说要把金子捞出来给我看。”
“李契捞金子的时候,我坐在秋千上等他,我太困了,不知不觉就打盹了。我突然,我听见李契大叫一声,我转头去看,李契头朝下脚朝上,挂在井口,人就要掉下去了。我跑过去拉他,可我当到井边,他就已经掉下去了!
“然后......娘,我害怕,我不敢说,我不敢说了。”
妇人将他搂在怀里,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温柔地说:“孩儿,不怕哈,娘陪着你啊。”
小男孩闲了点头,继续道:“然后我大喊大叫却没有人来,可我回头一看,李契居然坐在秋千上看我。”
“李契没有死,那死的人是谁?可我亲眼看见李契掉下去了!”
“我说李契已经死了,掉到井里淹死了,根本没有人信我。我常常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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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李契,李契问我为什么不救他,可我能有什么办法?我让人去救李契,可根本没人信我。他们都不信我,可我看到的就是那样的。”
小男孩抱头大哭,他母亲将他抱在怀里哄他。
那位妇人看着观音像,解释道:“我听说李府的人下去捞了,井里边没有死人,只有一只鞋。他们都说我的儿子招鬼了,可哪有鬼啊,他们家的孩子不是好好地活着吗?”
听完他们母子二人说的话,姜熹和冷汗直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须臾,祝玉璟送给了那个小男孩一颗糖,附赠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小朋友,你要相信自己的眼睛,你看到的,就是真的。不要难过,有缘人自会重逢,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你还会见到你的朋友的。抱抱。”
小男孩吃了那颗糖,就不哭了。妇人背着他走的时候,他的视线穿过观音像,落在了一截白玉发簪上。
姜熹和下意识地揽住祝玉璟的后颈,将他抱在怀里,小声说:“坏了,他不会看见你了吧。小孩的眼睛最尖了。”
姜熹和的怀里有一股淡淡的花香,香味并非来自她腰间的荷包,而是她脸颊上的胭脂。
祝玉璟的视线落在了她的侧脸上,仅此一秒,而后他看向菩萨的裙摆,心叫“阿弥陀佛”。
他的心就这么空了。
姜熹和又问他,他才回过神,敛眸看向她,“无妨。小孩不懂神佛,于他而言,活人可能比菩萨更可信。”
二人的鼻尖只有一纸之隔,心跳如坠雨,越来越肆无忌惮。她连忙松开手,往后一退,在一退,紧张全都写在了脸上。
祝玉璟察觉到姜熹和的局促,便道了句:“我这个人就是这般无趣,见笑了。”
“怎么会呢?我觉得你很有趣,而且很真实。”姜熹和再次向他靠近,说:“祝玉璟,我以前以为你是一座遥不可及的山,仙气缭绕,虽然很美,却总让人看得不真切。现在呢,我觉得你像一棵树。”
祝玉璟的眉眼渐弯,问道:“什么树?”
“白桦树。”姜熹和从木盒中拿出一张宣纸,放到有光的地方,“白桦树的树皮很漂亮的。你看,你把这张纸想象成一张白桦树的树皮,如果光能透过来的话,应当是明媚又温柔的。”
祝玉璟望着宣纸上的斑点,却道:“纵使是白桦树的树皮,也会有黑色的斑点。”说完,他用手指挡住宣纸上的斑点。
姜熹和则将宣纸微微一挪,让斑点暴露在阳光中,“没关系。正是因为有了这个斑点,这张纸才独一无二呀。”她转头看他,“祝玉璟,你的眼睛里有故事。”
初见他时,姜熹和觉得他是一个不染凡尘的男菩萨,高雅却神秘,第二次见他时,觉得他是现世观音,神圣又遥远,而现如今,二人坐在一起,她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他那双乌黑却清澈的眼睛总是想将无法说出口的话告诉她,可是现在,她还读不懂他的眼睛。
姜熹和知道这棵白桦树的身上有故事,她愿意做一个听故事的人,一点一点地读懂他的年轮,他的过去,以及他那双灵透却深沉的眼睛。
在此之前,她想先告诉祝玉璟,自己的故事。
21. 一把姻缘伞(十一)
姜熹和觉得要讲她自己的故事,就得从檀奴开始。从一个所有人都知道关于他的事情只有自己不知道的人开始。
她觉得自己好像被人关在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笼子里,檀奴便是死在她身边的一只鸟。可怕的是,外面的人都知道檀奴倒底是一只什么鸟,只有她不知道。
那个着了心魔的孩子让她逐渐清醒地意识到,她与那个小孩不同,她的恐惧不会因为一颗糖或者一句甜言蜜语而消失。只有看清事情的真相,看清楚危险到底在哪里,她才能真正地克服心中的恐惧。
想到此处,她转头,看向祝玉璟。
她隐约觉得祝玉璟会是透过牢笼的一阵风,他会带来新鲜的空气,他能告诉她不一样的消息。
她要伸手抓住这阵风。
当然,擦肩而过的小风千千万万,她之所以选中这阵风,还有一个原因。
她有点喜欢这阵风,就像她喜欢白桦树一样。
二人走出观音殿后,去了寺庙外的杏花林。此处的杏花确实与众不同,旁的杏花都是含苞待放的时候是浅粉色,等完全绽放之后,便成了雪白色的。而此处的杏花绽放后却有美人尖。
他们在杏花林中遇见了殷咸集。
其实,殷咸集已经来了许久了。
他一离开董府,便直奔苍凉山而来。年前他受了重伤,旧伤未愈,平日硬撑着看不出来,可一爬山就露了馅。
虽是一步一停,可他还是硬撑着爬到了山顶。与寺中方丈寒暄几句后,他在观音殿前看见了正在供台后扮观音的姜熹和。
他只看到了姜熹和。他见姜熹和玩的正开心,便没有打扰她,掉头去了寺外的杏花林。
阳春三月,杏花开得正盛。他想折一枝杏花送给姜熹和,却不忍心折花,便站在树下等,等风吹花落之时,他顺手捡一朵。
年少时殷咸集居于宫中,被红墙挡住了眼,只能在御花园中赏盆花,却鲜有机会能一睹花林之胜景。
偶有一日,他在御花园中赏春只是,听闻郢州的杏花别有一番风雅,便总想要去郢州一睹芳容,却总是没有机会。
后来他的母妃得了宠,康政帝要赏他封地,问他想要哪里。他没有选择邻近上京的州郡,而是选择了他心心念念的郢州。从那之后,他变成了郢州的荣王。
这还是他到郢州之后,第一次独自一人到苍凉山赏花。他于心中感激姜熹和,便想以杏花赠美人。
他心想。
杏花微红,疏影横斜,淡雅清丽。
美人胜花,风姿绰约,灼灼其华。
殷咸集爱惜地将一朵杏花放在掌心,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站在花林中等姜熹和,却等来了姜熹和与另一个男人。
他觉得老天爷给他开了一个玩笑。
他从未想过董明锐口中姜熹和心心念念的祝公子,竟然是他的义子。一个只比自己小三岁的义子。
祝玉璟要向殷咸集示礼的时候,他一抬手,让祝玉璟免了礼,也没有拆穿他的身份。因为他很想知道,这个人在跟他耍什么花样。
见到殷咸集,姜熹和是有些懵的。
她想起自己前些日子三番五次地躲着殷咸集,不免有些不好意思,不敢直面他。她刚要逃,便被殷咸集叫住了。
殷咸集问她,“姜熹和,你到底在躲什么?你就这么怕本王么。”
姜熹和讪讪一笑,揪着手指,硬着头皮说:“我哪有躲嘛,我正要看你呢。王上,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脸色最先变的人是祝玉璟,他在心中默念了“姜熹和”这三个字,而后转头看她,道了句:“我竟不知姑娘原来姓姜。”
祝玉璟在意的是,殷咸集知道的她的名字,比自己多了一个字。
姜熹和连忙解释:“祝公子有所不知,我之前在外面要饭的时候,今天叫这个,明天叫那个。恩,姓氏什么的,其实不重要的。按理来说,我现在应该姓董了,但是董熹和听起来实在是奇怪,我还是习惯别人叫我熹和。”
“是啊,你以前在外面当混混的时候,可真真是处处不饶人啊。”殷咸集在一旁添油加醋,火上浇油,问完姜熹和,他又开始戳祝玉璟。他意味深长道:“这位祝公子。是祝公子对吧?长得很像我的一位朋友啊。”
姜熹和以为殷咸集是故意凑近乎,便哈哈一笑,道:“你肯定是看错了,祝玉璟是肯定不会跟你这种小混蛋做朋友的。”
祝玉璟和殷咸集几乎同时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她。
祝玉璟好像在问:你说他是小混蛋?
殷咸集更是气道:你说我是小混蛋?!
“好一个祝公子。”殷咸集越想越气,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把掌心里的花揉搓坏了,他抚掌阴阳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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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的时候,那朵花从他的手心里掉了出来,恰好被姜熹和看到了。
他以为姜熹和会怪他糟蹋了花,却没想到姜熹和伸手接下一朵从树上坠落的落花,放在了他的手心里。她说:“喏,赏你一朵漂亮的。”
殷咸集登时没了脾气,捏着那朵花看了看,傲娇地说:“还行吧,没我之前那朵好看。”
“死傲娇鬼,臭小孩脾性,一朵花就哄好了。”姜熹和叉腰说,“殷咸集,你这样很容易被人骗的你知道吗。你不觉得你自己很好骗吗?”
“除了你没有人敢骗我。”说着,殷咸集看向祝玉璟,补充说,“不对,还有他。”
“他骗你什么了?”姜熹和打抱不平道:“这里一共就咱们三个人,我们俩都是骗子,就你是好人喽。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你以前跟我一块在外面混的时候,不也是偷鸡摸狗的事情都做么。”
祝玉璟低声轻笑,一脸笑意地看着姜熹和,心想:“这个傻瓜,骂别人连自己的老底都揭了。”
殷咸集拉着张驴脸,问他:“你笑什么?”
祝玉璟立马不笑了,抿着嘴,一言不发。
姜熹和见殷咸集凶祝玉璟,护着祝玉璟说:“王都这么大,你为什么非要到苍凉山来?噢,我知道了,你肯定要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是吧?那你自己在这玩吧,我们走了。”
“慢着。”殷咸集寒声道:“你走,他留下。本王有些话要单独问问他。”
姜熹和不明所以,一头雾水:“?”
又闹脾气了?
还怪凶的嘞。
祝玉璟以御守相赠,对姜熹和道:“姑娘先走罢,择日玉璟再邀姑娘来山中赏花。”
姜熹和不好再留,便先走了。走之前,她对殷咸集道:“你别欺负他哦。”
殷咸集忍无可忍,抬脚踢了一下地上的小石头,咬牙切齿道:“谁欺负谁?!”
她前脚刚迈下台阶,祝玉璟便一掀衣袍跪在地上,沉声道:“王上,臣有罪。”
殷咸集佯装淡定,咬牙问他:“你何错之有啊。”
祝玉璟硬着头皮道:“臣万不该对王上有所隐瞒,不该疏忽了礼仪,更不该欺瞒王上。”
“你说的千错万错都不算错,这些本王都可以饶恕你。”殷咸集蹲在祝玉璟的面前,“你最不该勾引本王看上的女人。”
22. 一把姻缘伞(十一)
祝玉璟近来研读佛法,受益颇多,却逐渐认识到自己只是一个俗人。佛家认为缘起性空,应当不与世争,不与人争,认为你所争抢的东西,本身也是缘起缘灭的,并非真正属于你。
“已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祝玉璟年少时在宫中做皇子的伴读时,的确是不争不抢,随遇而安的处世态度。只是在他弱冠之前,世道便将这个道理碾碎,用因果报应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人前当佛,人后恶魔。
这便是世道交给他的处世之法。
他知道自己想要的东西殷咸集一定会跟他抢,也知道殷咸集一定会是自己的绊脚石,但他现在又不得不躲在殷咸集这棵树的阴影中,藏住自己的身世和野心。
他算得清其中的利害关系,但他还要抢。若事事退让,次次被别人抢占先机,那么他什么都得不到。
祝玉璟没说自己心悦于姜熹和,而是说:“王上,您可知苏长听将姝月公主囚禁在废弃的宫殿中,将她和秃鹫等凶兽关在一起?您可知她受了多少折磨?”
“本王不知。”殷咸集冷声道:“你提她做什么?”
“前些日子,姝月公主拼死逃出坎舛宫,逃到了苍凉山脚下。臣碰巧遇见她了。”
祝玉璟跪在地上,低眸凝视着地上的落花,语气平静。须臾,没有等到殷咸集开口,他又道:“公主想让臣带她去见您,臣不敢插手后宫之事,便没有答应公主。臣想带公主到山中陋室处理一下伤口,半途,苏长听却将公主截走了。”
“你怎会不敢?”殷咸集反问道:“你跟本王提姝月公主,是想让本王认清楚自己与姝月公主有婚约在身,将姜熹和拱手让给你?”
祝玉璟仍是低着眸,语气却强硬起来。他道:“王上,熹和不是被人让来让去的物品,她会有自己的选择。若熹和当真心悦于王上,那么从今往后,臣不会再见她一面。”
殷咸集反问道:“你怎知她心里没有我?”
坦白说,他有些心虚。
祝玉璟道:“臣不知她心里有没有王上,也没有问过,臣只知道以熹和的性子,王上与姝月公主有婚约在身,她便不会做那棒打鸳鸯的恶人。”
殷咸集气的语气有些抖,满身的杏花衬得他的脸也有些白,瞧着没什么血色。
“你的意思是,本王才是那个明明有婚约在身却不知检点还对她动了非分之想的恶人?”
祝玉璟百无聊赖地捏着手中的花瓣,“臣并没有这么说。”
殷咸集看他。这还是祝玉璟第一次跟殷咸集顶嘴,从前他到荣王府做幕僚的时候,替殷咸集解决了不少麻烦,恨不得把“忠心”二字刻在脑门上。
最初认识他的时候,殷咸集还只是一个背井离乡、孤独无依、一心信佛的少年。那时,祝玉璟只是从琅苏到郢州宣讲佛法的圣子,他长了一张人畜无害的脸,用那双悲天悯人的眼睛,在郢州收获了一众信徒。殷咸集在庙会中与他相识,很快便与他结交,二人成了朋友。
殷咸集本以为祝玉璟是一只不问世事的闲云野鹤,却不想祝玉璟竟然有一颗治世之心。祝玉璟主动请求做他的幕僚,为他效力,做他的谋士。那时恰好是稷安帝病危,朝中政局动荡之际,殷咸集从前醉心于花天酒地,不问政事,手底下并没有可用之人,他几乎没有多想,便让祝玉璟入荣王府做了幕僚。
后来,殷咸集发现祝玉璟不仅文武双全,而且手腕过硬,是个不可多得的政治人才。他惊喜地以为自己捡到宝了!自立称帝后,董明锐独揽大局,郢州诸多势力蠢蠢欲动,殷咸集唯一能相信的人,便只有祝玉璟。
他几乎将自己全部的信任放在了祝玉璟一个人身上,他知道自己处在斗争的漩涡之中,随时可能会命丧黄泉,便守祝玉璟做了义子。他心想,万一自己那天死于非命,郢荣也不至于群龙无首,落入虎视眈眈的世家之手。
郢荣就算是没了他这么个废物,至少还有祝玉璟能与世家抗衡。
殷咸集没有想到,祝玉璟会因为一个女人顶撞自己,甚至以死相逼,而这个女人,却是让他第一次动了心的人。
祝玉璟对殷咸集说:“若王上执意要阻挠臣于熹和,那便杀了臣罢。臣死了,也就死心了。”
殷咸集觉得这番话有些荒诞可笑,自己何时说过要阻挠他们二人,自己不过是不甘心罢了。殷咸集问他,“你是真心喜欢她,还是因为她是董明锐的掌上明珠,是董府的大小姐,才要与本王抢她。”
祝玉璟脱口而出:“臣对她绝无半分利用。臣知道是她董明锐的女儿,臣靠近她,一言一行都会被董明锐轻而易举地监视。况且,董明锐在朝中一手遮天,臣不想与其同流合污,并未与董氏子弟交好,臣若是想巩固自己在朝中的势力,大可与跟董氏水火不容的苏氏结交,可臣没有那么做,臣还是遂了自己的本心。”
殷咸集叹息一声,心中有些失落道:“本王倒是希望你对她只有利用。因为本王对她也是真心不假。”
在殷咸集最落魄的时候,他遇见了姜熹和,那时的他,连他的未婚妻都会嫌弃他不够干净。他也曾万般厌恶过自己。
他重伤快死了他的时候,姜熹和没有放弃他,陪他度过了最艰难的一个晚上。他与她开玩笑,说要娶她,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说的都是真心话,他是真的想把一切都捧给她。
这段时间他一直在想,如果他与姝月公主没有婚约,他是不是可以更主动一点,他是不是就还有机会。
可惜没有如果。
就算有如果,如果先帝没有为他和姝月公主赐婚,他就不会被人绑架到边境,打得屁滚尿流,面目全非,就不会在颠沛流离,流浪乞讨之时,遇见姜熹和。
他觉得没有如果也好,只少没有错过姜熹和。他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日后每次见姜熹和的时候,都打扮的英俊帅气,带她吃好吃的,让她开心,这样她就会记他更久一些。
他想做姜熹和忘不掉的人。
沉默片刻后,殷咸集沉声道:“让她来做选择罢。”
“你放心,本王不会因此怪罪与你,也不会从你让你在朝中难堪,本王仍然很欣赏你,会继续重用你。但愿你对她的真心不假,日后也不会变。”
祝玉璟抬头时刺眼的阳光穿过缝隙落在了殷咸集额头上,阳光中,那双眼睛明亮如水,他没有说谎。
殷咸集的性子才是不争不抢。先帝稷安帝杀父杀兄杀子,唯独留了殷咸集一命,就是因为他知道,殷咸集这个蠢才绝对不会威胁到自己的皇位,也是因为他知道,在皇室众多皇子之中,只有殷咸集至纯至善,绝对不会伤害别人。
他是一只待宰的羔羊,做不了手握权力的狼。
离开上京的这些年,纵使他遭遇了上百次刺杀,也没有主动向任何人宣战,他忍受着病痛与毒药,从来没有将手中的刀架在别人的脖颈上。若不是董明锐用三万精兵为他开路,若不是他差点死在去上京的路上,他永远不会向大徵宣战。
祝玉璟常常替殷咸集感到可悲。
命运多舛是可悲,太过仁慈也是可悲。
殷咸集本就于他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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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今日殷咸集又对祝玉璟让了一步,祝玉璟告诉自己,不到万不得已,他绝对不会伤害殷咸集。
临走之时,殷咸集问祝玉璟,姝月公主在哪里。
祝玉璟没有告诉他,此时此刻,陶萦娇就在一旁的破庙中看着他们。
从殷咸集走出观音庙那一刻,一直看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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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前,天将黑未黑之时,陶萦娇独自一人从坎舛宫逃出来,一路逃到了苍凉山。苏长听的人追了她一路,直到入了山才被甩掉。
祝玉璟遇见陶萦娇时,陶萦娇浑身是伤,面目全非。起初,祝玉璟并不知道她的身份。
他将陶萦娇带回了山中陋室,途中陶萦娇一直在呢喃,说要找她的哥哥。
祝玉璟以为她是被人贩子卖到王都的女人,想要找回自己的亲人,确实有几分可怜,便留她在陋室中住了一晚,自己在院子里数了一夜的星星。
第二日,陶萦娇醒来之时,已经恢复了意识。她的衣服破烂不堪,难以见人,便将薄衾裹在身上,跪在祝玉璟身前,谢他的救命之恩。
她说她是从大徵来的公主,名为陶萦娇,在宫中受热虐待,生不如死,昨日才找到机会逃出生天。
祝玉璟对她的身份起了疑心。毕竟,祝玉璟认识的殷咸集,绝对不会虐待别人,甚至对罪犯都会从轻发落,又怎么会将一个女人伤成这个样子,况且还是他的未婚妻。
他很快便想到这件事是苏长听所为。
祝玉璟命人给她准备了衣服和食物,给了她一笔钱,并未表明自己的身份,只说山中陋室太过简陋,白日里掉瓦,夜里漏雨,而且缺衣少食,一人住都有些窘迫,实在没法让一个姑娘在此居住。
陶萦娇知道祝玉璟要让她走,没有死缠烂打,也没有要祝玉璟给她的钱,只要了那身干净的衣服。
她说,今日之恩她绝不会忘,改日一定会报答公子。
祝玉璟应了,没有谦让。
因为他觉得姝月公主这个身份,他日后一定用的到。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陶萦娇报答他的日子,来得这么快。
当夜,苏长听的人明目张胆地搜查苍凉山,陶萦娇无处可去,只能躲在祝玉璟的陋室之中。祝玉璟替她挡下一劫。
这是第二份恩情。
就在那夜,祝玉璟与苏长听手底下的人谈话时,陶萦娇猜出了祝玉璟的身份。
她要祝玉璟带她见荣王,或者告诉荣王,他已经将自己交给了苏长听。
祝玉璟说可以,但这已经算第三份恩情了。
陶萦娇说,就算欠下一百份恩情,她也会一一还清,绝不亏欠。
祝玉璟又应下了。在他眼中,一份恩情便是一次利用,他觉得姝月公主这个身份在郢荣的用处可能不够大,但是在大徵却是至关重要的。
祝玉璟问陶萦娇,为何要让他说,已经将她交给了苏长听。
陶萦娇说,因为她要以牙还牙,以报还报。
祝玉璟将此事告知殷咸集,殷咸集若是还有心,就一定会让苏长听把人交出来,可她躲在山上,苏长听交不出人,殷咸集势必会猜疑苏长听的真心,她要看他们狗咬狗。
祝玉璟心说她倒是个狠心的女人。
陶萦娇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她自嘲说,若非心狠,她早就死了千次万次了。她只恨自己的心还是不够狠,站得还是不够高。
祝玉璟问她要在山上躲到什么时候,她说,她在等一封军报。
一封泸州向郢州发难的军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