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神同人]留燕》
1. 何谓朋友
“——所以,到现在还瞒着我你自己的事情,有意思吗?”
卡维很少见地当真生气起来。他一巴掌拍在书桌上,随后又猛地意识到图书馆不得大声喧哗而紧张地四下张望有没有人被自己刚才的举动打扰到,所幸并无人注意。
那人终于放下书本,从他匮乏的面部情绪反应上完全无法捕捉到有用的信息。
“你根本就是没有把我当朋友吧!哪有朋友认识三个月了还是像这样防贼一样对自己的事情闭口不谈的!”
他压低了声音,顾不上身边经过的其他人投来的有些好奇的目光,前倾着俯下身诘问着从方才开始就一直在看书的木头疙瘩。
“我想你应该是误会了。我只是不做没必要的事情而已。”
对方只是轻描淡写地这般回应。随后将书本合上,转而去拿另一册。漠然、僵硬、毫无起伏的口吻同平日的的确确别无二致,却在这一刻忽然像是生了尖刺扎得人生疼。
卡维有一瞬间思绪是空白的。然而不多时这短暂的空白便被积压已久的不满引燃了怒火。他很少生气,哪怕生气也说不出什么难听的话,只气得涨红了脸,甩下一句“以后你的事我也再没有必要过问了”便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出了智慧宫。只留那人困惑不解地仍在原地。
“我只是在说实话而已,为什么他会生气呢?”
他如是想。
————————————————
卡维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
他没由来地感到气恼和委屈。哪怕是在帮助他人被人误会的时候也没有这样令他难受。他低着头极快速地穿过人群,有认得他的不免微微侧目。
“一定是因为他没有把我当做朋友,所以才会觉得和我说自己的事情没有必要。”
他咬着嘴唇,心中越发笃定了这个想法。
回想起初次见面的时候,他分明记得是对方先于自己开口。彼时他抱着一大堆教授吩咐帮忙搬运的书卷不慎在廊下摔了一跤,文件四散落了一地。他脸颊一下子涨得通红,耳畔隐约传来其他学生们的细声轻笑。他只能手足无措地俯下身胡乱地收拾书本。而这笑声片刻后却戛然而止了。一道高大的阴影垂直落在面前,来人身形高挑,无言伫立,像一堵沉默的墙。
卡维吓了一跳,他抬起头,怯生生看向那双无光的紫色眼睛。
“要把这些书送到谁的办公室?”
那人忽然问。他毫无起伏的口吻与没有情绪反馈的漠然神色本能地令卡维有些抗拒。
“你刚才明显是重心不稳。而且看起来拿这些东西对你来说很吃力,所以才会摔跤。”他神色漠然地补充道,“如果你接下来要去的是那位对迟到绝不姑息的教授的办公室,不如让我帮你拿。我和你正好顺路。”
正好我有些事也要找教授谈谈。他轻描淡写地说。随后不等卡维回答便也俯下身帮忙整理散落一地的书卷。
——奇怪的人。但是,好像是个热心肠?
“可以是可以……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他听见自己鼓起勇气这样回答。于是对方沉默片刻后开了口。
“和你一样是刚刚入学的妙论派新生。不足一提。”
比起那些,先抓住我的手,我拉你起来。
他说。掌心干燥而温暖的触感似乎仍鲜明残留在记忆中的昨日。
“你怎么知道我是要找那位教授?”
“我猜的。”他波澜不惊地答。“或者说是推断。”
接着他简略地讲了教授其人特有的行为特点和偏好。譬如对方在看书的时候手肘经常会压住书页的边角,导致他经常翻阅的书左右下角总是会大概率出现卷边。卡维拿起一本仔细端详,发现确实这些书卷里十有八九都存在卷边的情况。不免感服于对方细致入微的观察。
卡维就这样看着对方无言地替他搬了一路的重物,想说些什么却又无从开口。待二人从办公室出来带好门即将离去时才生涩僵硬地小声说了句谢谢。那人眨眨眼,意识到了什么而转过身来。
“我只是情绪比较匮乏。并不是在故意板着脸或者不高兴。也没有生你的气。”
他说。
卡维茫然地点点头。
第二次会面的预期间隔并不像想象中那样长。
那人坐在智慧宫外花坛旁的长椅上看书,远看像一幅画。许多人从他身边经过来了又去,也有几个想开口向他搭话的女生在立柱旁紧张地驻足了一会,最终还是没有上前。卡维伫立在后方建筑的阴影处距离稍远地望,忽然觉得也许那人是寂寞的。
“为什么午休的时候要自己一个人到户外来看书啊?我说你。”
卡维并不擅长演戏。他不请自来地在他旁边坐下,极力让自己显得没那么刻意,他想如果对方察觉到自己是认为他很孤独所以才来找他说话,那么对对方来说也是一种伤害。
那人听到声音,将书暂时合上。深紫色的眼睛转动时凝滞而迟缓。
“因为天气很好。”
他说。僵硬无起伏的口吻叫人不免对于他话语的真实性产生怀疑。即便知道对方并非难以接触或者脾气乖张,死物般凝滞的言行仍旧令人不寒而栗。卡维已经不太记得之后他又为了继续话题而努力聊了些什么。他只记得在这样毫无意义的话题推拉过了两三轮后,自己终于厌烦了用那种小心翼翼的态度交谈。
“真没办法。我看你就是这样惜字如金才没人和你做朋友。”他有些懊恼地抬腿踢了一脚草丛边的石头,恨铁不成钢似地道。“算啦,看在你一个人的份上,天才如我也不和你计较了。”
——我可以做你的朋友。看你没有朋友老是一个人怪寂寞的。
他摆摆手,一副自己认亏的表情。
那人却只是困惑地道:“可你也是一个人。”
卡维呼一下涨红了脸,他挥着拳头面颊白一阵红一阵地反驳:
“谁说我是一个人了,只是我的朋友们现在都有事或者在午休而已!”
那是他和索林——他与他新结交的、绝不会主动开口找自己说话的奇妙的朋友相识的过程。
索林大抵是个怪人。卡维只知道他出身于主营军火的富商大贾之家,也是那家的老爷的独子,今后不出意外必然是要继承家产的。可除此人尽皆知的事实以外卡维对他一无所知。教令院其他学生也有些怕他,坊间甚至还有传闻他家的产业几乎什么都做,包括“那条道上”的交易,从军火商人的身份入手故而有这种揣测也并非不能理解。然而无论对方再如何对自己的事情只字不提三缄其口,这都并不影响卡维将对方视作朋友,至少一开始是这样。
确实是沉默得有点过头,但是如果自己开口询问的话,一定会认真给予回答,绝不装作无视不理不睬。加之每当卡维因为热心肠想要帮助他人并因此麻烦缠身的时候,索林从不吝啬给予帮助。他总是会在替自己解决麻烦后主动开口告诫:纠缠自己的人是钻了什么空才险些得手。也许作为朋友过分的沉默寡言是减分项,但确凿无疑是一个很好的人这一点足够抵消那些微乎其微的不够完美。
正因如此,卡维才无法每一次都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帮助。
他从一开始的不习惯,到为自己无法为对方做些什么聊表谢意而如鲠在喉。时间越长越是如此。怎奈对方无论是学业还是身体素质都找不出任何“或许需要帮助”的地方。加之他又从不开口谈论自己的事情,以至于说是朋友相处了数月有余卡维也仍不知道对方喜好的一丝半毫,想来真真无厘头。
“不想了!亏我还当面跑去问他到底怎么想的。反正我不找他,他就绝对不会主动跟我说任何一句话,这种家伙怎么想的跟我也没关系。”
他哼了一声,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一样,决心再也不去管对方的事。这一晚他并没有怎么睡好。
“不需要你事事替我帮忙。我的事情和你没关系。”
翌日,课间恰好又接到拜托运送书本的来自教授的吩咐时,虽然多少有些疑惑怎么又是自己,但这次卡维冷着脸拒绝了索林的帮助。那人见他心意已决也并未再坚持,只提醒当心踩空便又低头看他的书去了,对卡维明显的话里带刺更是毫无反应。
卡维恼他碍于人前不好发作,只恨恨地剜了那榆木疙瘩一眼,自己转身一跺脚便头也不回抱着书堆出了教室。
居然一点都不打算为昨天的言论做解释,简直不可饶恕!
他气呼呼地搬着分量不轻的书堆,咬牙铁了心就算再沉这次也要自己一个人把书送到办公室。
——虽然我的确是不擅长这类需要力气的事情,但是也没有软弱到连这种小事都做不到!
卡维稍显吃力地托着书堆,不经意间瞥见卷起的袖口露出的一节手腕。他没由来地忽然想起索林的手腕光是骨骼的部分就比自己更结实,这让他心里顿时升起懊丧的挫败感。
“不需要每次都事事要你帮忙……我自己一个人也可以。”
他小声嘟囔着。没有谁会愿意一直被人当成易碎的花瓶。对于高自尊的他来说,这样事无巨细的帮扶反倒像是凸显了自己的无能。他本就不是个习惯接受帮助的人。更何况他直到现在也依旧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在没有把他当成朋友的情况下为他做这些事情。他看不懂这个人究竟在想什么。
如果对方没有把自己当做朋友的话,剩下的解释似乎也只剩下了“帮助自己的原因仅仅是因为他人很好”。但这个解释又似乎有些说不清楚的矛盾。卡维感觉再想下去也只会让思绪变成一团乱麻,他叹了口气,决定不再去细究那人的真意。却不想在走神的当口猛然被人一撞,手里的书本顷刻间声势浩大地散落一地。他自己也没站稳向后跌坐在地上,恍惚间他发觉类似的事情之前也已经有过一回。
是巧合吗?
————————————————
索林很享受一个人安静的时间。
不必在乎唯众是从的群体、不必在人与人的表面功夫里斡旋。不必削尖了脑袋费尽心思乞求他人的理解与肯定,不必留意点头之交的旁人无足轻重的评价。也许这是孤独的,但之于再如何强颜欢笑委曲求全只为“合群”的道路,他想孤独倒不似那般面目可憎。
“老是这样想的话,是在把自己主动孤立起来哦。”
有谁这样说。他抬起头看向这个唯一会主动和他说话的人。令他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是他并不会对此感到讨厌。
“我只是在说事实。”
他久违地开口。听闻此言宝石般流光潋滟的眼睛便早早地先于言语带了些不满,有几分像将心思都写在脸上的孩童。
理想主义者看到的世界一定是瑰丽而纯粹的梦。但现实则与之背道而驰。正如善良无私之人沦为他人使役的工具并因此失掉了将援手伸向真正痛苦不幸的人的机会。现实就是这样。世界首先由绝大部分“权利”、“利益”、“地位”组成框架,害怕离了群体便无法生存而紧紧抱团的大众则是
其中最主要的填充物。惟有狭小拥挤的缝隙是留给理想主义者苟延残喘的一隅。
无关乐观或悲观,他只是比任何人都要明白这一点罢了。
人是可怜而卑劣的。无法忍受独自一人的煎熬而寻求群体的温度,被接纳时又一日胜过一日地惶恐起被群体驱逐的事情,只得为了拼命保住留在群体中的权利而将矛头对准那些同大部分人略有些许不同的个体。理由可以千差万别大相径庭,本质上皆是实则为了自己向群体摇尾乞怜。教人看了不免哂笑做的净是些奴才勾当。
“每次都这么惜字如金……等等,你看那片云像不像一朵粉色的玫瑰?”
那个人撑着脸颊重重叹了一口气,忽然间又像是发现了什么抬起头将手指向天空的一角。漂亮的金发被赤色的晚霞染成了珊瑚的颜色。
天真、烂漫,将他人的苦难视作仿佛发生在自己身上一般心急如焚,不忍见任何人在自己眼前受苦而愿意倾尽一切提供帮助。若有人想利用简直易如反掌。
他看着不自觉扬起嘴角的那个人,他的“朋友”,忽地便又不忍将现实摆出来扫兴了。
那个人并非是不明白这一切。
即便说了,也还是会执拗地选择去相信存在于每个人身上的“善良的部分”。或者说这才是理想主义者从一而终的选择。
“——走吧。带我去看看上次你说的那个需要帮助的人。我想确认一下他的情况。”
索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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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起身,并未回头去看卡维的表情。他从不在乎别人如何评价他所想或所做的。
至少我可以为这份理想提供现实的帮助。他如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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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数人都是自私的。
渴望着他人的帮助,但是却又对面前需要帮助的人视而不见……到头来永远也只是在怨恨着世界的冷漠之中怨天尤人,很少有人会想从自己开始向他人伸出援手,让看不到尽头的循环在自己这里被中止。
“看到有困难的人,你去帮助。但当你有困难的时候又有谁来帮助你呢?”
卡维慌乱地收拾书本时没由来想起某人说过的一句话。
“……没有人来帮我也无所谓!我没有软弱到无人帮扶就站不起来的程度,我要帮助别人也是我自己的选择!”
他有些恼怒地出言反驳。那时的他想,这个人接下来也一定是要像那些许许多多的人一样,自以为是地对他说:看吧,你的付出和选择是不值得的。
然而那张自始至终从未展露过一丝情绪起伏的脸只是摇着头,说:
“不对。一切能够利用的,无论是环境还是他人,全都要利用起来。决不要假设自己能够一个人应付所有的情况。”
“就比如说现在我要告诉你,今后遇到有困难的事我会为你提供帮助。”
他回过头,暗紫色的眼睛在背光处看像是幽深的枯井。
“为什么?”
卡维几乎是下意识地问出了口。那人困惑不解道:“我想人对自己的选择不必事事附加说明。”
现在想起来自己那时还对这个回答耿耿于怀了好一阵。
因为是朋友,所以希望你能毫无保留地信任我,也想要知道更多有关你的事情。更希望你能告诉我你这样选择的理由。
大抵这便是他心中一直以来不满的答案。他如是想。
“我不知道你们是跟他有什么恩怨未了。但是别用这种好像小孩子无理取闹一样的方式泄愤。”
他愣愣地看着高大的背影拦在自己面前。那两三个找事的学生见了索林便面露几分惧色。恍惚间卡维忽然记起自己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也有些害怕,他身上沉重死滞的气息几乎要把人压垮。
“能站起来吗?”
卡维听见那个人这样说。伸向他的那只手依旧如同记忆之中的感触一般干燥而温暖。他像是要确认那样用力握住了那只手,他看着那张从未有过任何情绪起伏的面容,手中触及的温度忽然显得那么不真切。
“不是都说了跟你没关系了吗。多管闲事。”
卡维依旧无法释怀那个人之前所说的话。他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小声脱口而出后又忽然发现,这话过去也曾经有许许多多的人对自己说过一模一样的。
可多少次相似的对话中,他却记得惟有一个人给了他不同的答案,也惟有那个人决不会像那些曾经遇到的许许多多的人那样,自作聪明地抨击自己一直坚持的愿望。
从不会主动来找他、也从不会像“朋友”那样敞开心扉的人,选择了无言地留在他身旁,以行动来给予他支持。
“为什么要帮我?”
卡维没有回头。
他垂着眼帘,他在等一个对他来说一直没有正面得到过的回答。又或者说他心中其实已经有了自己的猜测。
也许那个人仅仅只是心善,迄今为止对自己的帮助也并非是因为把自己当作朋友,也许他仅仅只是察觉到自己一直都在逞强去包揽那些实际上对他自己来说也并不轻松的他人的困难……
那人摇摇头。
“我想,帮助自己的朋友并不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他说。“朋友之所以和陌生人有着不同,大概正是因为能相对较无顾忌地寻求帮助,而不必过多担心会将对方卷入麻烦。”
“所以,我说过我会在你遇到困难的时候为你提供帮助。并不是因为有什么特殊的原因,我只是在做身为你的朋友应当为你做的事。”
他相当罕见地说了很多话。卡维就这样怔怔地望着他,但对方也并未有更多想要开口说明的意思。
“……朋友?你说你把我当成朋友?”他涨红了脸,咬着嘴唇一步步走到索林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你到底是把朋友当成什么来看的?”
“你又在生气了。”
索林淡然道。卡维恨极他这什么都不关心的无动于衷,说话不自觉拔高了一层声音。
“是啊,我当然会生气!跟你这种对什么都表现得毫不在乎的人不一样!”他攥住对方衣领的手指尖用力到泛白,“擅作主张地来帮我,然后自顾自地走掉,只有在我需要帮助的时候出现一下,自己的事情却一点都不让我知道,甚至当我没有遇到麻烦的时候就好像我的事怎样都无所谓那样漠不关心,在你眼里朋友就是这样的存在吗?”
“可我想朋友就是这样,在对方有需要的时候不会坐视不管,不是吗?其余的相较起来倒也并不是很重要了。”
被他攥住衣领的人轻声说。他听到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他下意识便想反驳,可听了那番话心中的不满与恼怒不知何时早已变作乌有散了去,徒留被冷水浇熄的无力与无以言说。
“如果朋友仅仅只是你所说的那样,只是在有需要的时候出现提供帮助,那工具也能做到一样的事情,而且还能更有效、更及时。”
“我一次都没有把你当作工具来看。我想你是我的朋友,所以想知道更多有关于你的事情,去了解你这个人。你帮过了我那么多次,哪怕只有一次也好,我也想帮上你的忙,而不是碰到麻烦只知道向你索取。”
因为我也把你真的当做朋友。
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如是说。他低着头,手从紧握着的领口上松开滑落。如果这时候他抬头去看,一定能看到从没有过任何情绪变化的那张面孔有了少许松动。
“……如果这是你的愿望的话,我不会再闭口不谈。今后你问我,我一定会告诉你。”
过了许久那人才开口,声音听起来晦暗又干涩。
“——都不过只是些无趣又枯燥的经历罢了。”
他如是说。
(第一章何谓朋友 完)
2. 一窥真意
他在一片望不到尽头的黑暗之中奔跑着。
——快一些、再快一些!一定要追上去才行。
他的脑中被不知缘何而起的急切所占据。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在追逐着什么。他看到四周依稀可辨的年龄层段各异的、自己或熟悉或陌生的人的轮廓,笃定自己要找的那个人并不在这里面。
他的直觉是正确的。
有谁在他的正前方头也不回地走着。他几乎是冲上去本能地伸出手抓住了那个人的衣角……就像平时那样。
“真是的,走那么快。好歹也等我一下吧。”
他气喘吁吁地抱怨着。手依旧紧紧攥着对方的衣服。于是那人终于停下脚步而转过身来,那张并不陌生的脸上赫然是空若无物麻木至极的神色。
“我想我们应该还没那么熟才是。可以请你放手吗?”
他说。卡维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双如死物般毫无生气的眼睛。漠然而没有温度的视线刺向他,那道目光穿过他看向的是更遥远深不可测的虚无。
他看着那个越来越小越来越远的背影,忽然有了一种若是放他走便再也跟不上的预感。当他从梦境中惊醒时,额头上已然泛起一层细密的汗珠。那双空洞而漠然的眼睛依旧烙印在视网膜的深处,即便那只是一个寻不见起因的梦境,留下的记忆却也太过鲜明真实。
——如果那个人没有那么完美无缺就好了。
不是出于嫉妒,而是迫切需要自己对他而言存在的位置和意义。如果他没有那么完美,自己是否能对他来说更称得上是旗鼓相当的朋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仰望着他的背影。
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沉默、忧郁、得体的仪态和谈吐能窥见受过相当良好的教育熏陶,分明不苟言笑,却似乎在某些瞬间又好像是温柔的,即便那转瞬即逝得好像是一场错觉。索林的温柔是静悄悄的,甚至并不希望被察觉到。就好像突然下起瓢泼大雨的时候,他会把随身携带的一人伞撑开又将伞不动声色地慢慢向自己这边倾斜——就像他以往做的那些事情一样。
“我不会说你想要帮助他人的愿望是错误的。但是,或许你应该用更谨慎的态度去做这件事。”
“很多时候我不愿意去形容有些人是你“不值得去帮助的”。因为我想,你在某些瞬间产生的想要帮助他人的心情并不会因为需要帮助的人身份地位有别而发生变化。而值得与否是在衡量对象价值的时候才会使用的字眼。”
我只是愿意相信在你看来所有需要帮助的人都是一样的。
他说。灰棕色的微卷的头发被风吹动少许。那些话的每一个字都落在卡维的心上。
“能够为他人的不幸而感到悲伤,并发自内心地想要为之做些什么,一定是诞生自人类的心中最纯粹而珍贵的情感。”
分明是讴歌赞颂美好的句式,卡维记忆中的他说这些话时侧脸在阴影处显得轮廓柔和而晦暗。他不懂对方带着怎样的心情说出这些话语,只凭借超常敏锐的感受隐约听见细微到难以发觉的怀念和悲伤。
——我也和你有着一样的想法。
他默默地在心中回应着,却总感觉说这些话的时候那个人是孤独的。哪怕是自己正站在他不到咫尺的距离却也依旧是被说不清道不明的一堵无形的墙包裹隔绝着,好像只剩对方一个人。他无法忍受这种几乎将自己视若无物的死寂一般沉重的空气,回过神来他已经抓住了索林的手腕,那双深紫色的眼睛正略微惊讶地注视着自己。
“这些之前我已经听你说过啦。老是在那种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一个人看书会长蘑菇的。”
——今天的阳光真的很好。偶尔也陪我一起去一趟集市吧。这也算是朋友的义务之一哦!
他听见自己佯装满不在乎地这样说。他不知道要如何出言去驱散这种几乎无法察觉到的凝重的情绪。他只看到索林是孤独的。于是他本能地向对方所在的阴影处伸出手,他想将几乎快与阴影融为一体的那个人带到更加光亮开阔的地方。于是那人一个趔趄,被他拉着从建筑的阴影处一脚踏向了屋外的石板路。那正是那一天阳光最灿烂明艳的时候。
“我会教你如何去分辨哪些才是你真正需要去帮助的人。这并不难。”
“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习惯或者说小动作。如果不明显,那么就多试着从逻辑的角度去试探性地问一些问题。你会看到许多显而易见的破绽。”
“我会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
卡维从不曾忘记过那一日的对话。
明明是和平日里别无二致的没有丝毫情绪变化的口吻,一字一句听来却那样真真切切。
“希望我为他所做的那些小小的、微不足道的事情能多少令那种沉重的空气暂时远去。哪怕现如今这些事情无足挂齿,我也希望能为他做些什么。”
回忆起当时把对方带到阳光下的心情,卡维选择将那时的想法都埋藏在心底深处。他轻声叹了一口气后,便关上床头灯再度侧身躺下无声睡下。
————————————————
“想知道我不擅长的事情?”
翌日午间休息时,面对索林困惑的疑问,卡维只是叼着面包散漫地点点头。
说来也有些好笑。明明刚认识的时候,自己在他面前还显得有些畏缩,现在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随意到了极点。
“那个一会你再回答我吧,又有女生让我转交你。”他一边鼓起腮帮子咬着剩余的面包,一边颇为不情愿地用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几份牛皮纸信封。信封散发着好闻的香味,不用看都知道是什么内容的信件。
索林没有回答。他只是看了一眼那些信件,便又如往常一样说:“请你替我转告她们,这些信件我不能收下,也没有开封。帮我说声抱歉。”
——又是这样!
卡维忽然觉得那些女孩子好可怜。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有的时候我会在想,你唯一的缺点是不是只剩下感情过分匮乏这一条,除此之外的你好像什么都会。”
“想不到他们两个真的是朋友。”
“对吧对吧,是不是很不可思议?我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人会是朋友。”
“那果然还是因为那位冷着脸的大少爷家里很有钱的缘故?但是看这种相处方式不像是那样……”
“嗯……说不定是他们有共同的兴趣爱好。”
身后传来的悉悉索索的小声议论让卡维有点烦躁。他转过头去,用自认为最可怕的表情大声对着墙角边扒墙根的两个爱八卦的同系女生说:
“拜托,偷听就算了,能不能专业一点!你们议论的声音太大了啦!我全都听到了耶!”
“哇,不好意思!!”
两个好奇的女孩被吓了一跳,留下一句道歉便仓皇逃离现场。
“这种事情经常发生吗?”索林问。
卡维哼一声,瞥他一眼道:“还行吧。拜某位贵公子所赐,我都差不多习惯了。”
——又有钱、谈吐也很上品、长得还很帅,成绩更是无话可说。情感匮乏这件事反倒算不得什么太大的缺点了。
他听见自己调侃似的腹诽着。但随后又觉得真正想说的并不是这些。
“你知道吗,有的时候我会觉得你离我好远好远。”他从草丛中捡起一块石头,眯起一只眼睛侧着身将石头丢向水面。石头只弹跳了三四下便沉入水底。他觉得有些无趣,便转向一言不发的那人接着开口道:“因为你看起来就像是无所不能一样。可是我并没有你那样厉害。虽然在艺术这个方面我是个天才。”
“我并不是你说的那样无所不能。”
索林的脸上斑驳的树影摇曳着。他平静地出声回应。卡维白了他一眼,说:“证据呢?你到现在也没有和我说过你自己的事情,我又不知道哪些是你做不来的。”
“其实我知道他们在背后说些什么。比方才的评价更过分的比比皆是。”卡维垂下眼帘,蹲下身去触碰沾满露水的野花的花瓣,“有的说我是因为你有钱才和你交朋友,有的说我不是你的朋友,是在教令院里替你跑腿任你差使的跟班。”
他们都觉得我好像不够格做你的朋友。末了他嘟囔着补充了一句,用手指戳了戳花朵金黄的花蕊。索林有一瞬间在他身上好像看到了在角落里生闷气的小孩子。
“你自己对这些话又是怎么想的呢?”
索林没有直接回应那些话,反倒开口询问。不等卡维回答,他也蹲下身,去看那株路边寻常可见的野花,说:“这种花是十字花科属的,学名很长。如果你有兴趣想知道,我之后会把我经常看的植物图鉴借给你。”
卡维才没有心情理会他说的那些,他一下站起身,相当不满地道:“那种事怎样都好。你刚才问我,我对那些话是怎么想的,那我当然很不高兴呀!”
“虽然我承认你比我厉害,但是我也肯定有比你强的地方。居然说我和你做朋友不够格,看不到我在艺术上的才华的那些人真是不识货。”
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双手抱胸径直就要向别处走去。不多时他听见那人在他身后说:“我和你的看法是一致的。”于是他转过头去,撞上那道安静的目光,耳畔只有轻盈的风掠过的声音,谁也没有说话。有一瞬间他恍惚感觉那样的眼神比平时的要稍微柔和一些,他揉了揉眼睛,再去看时那种感觉又消失了。他想刚才的一定是错觉。
“回答你之前的问题,我的确有不擅长的事情。而且是一件对于你、或者对于大部分的人来说都没有问题的简单的事情。”
那个人好像无论何时说话都是沉静的。卡维心中那种愤懑也被抚平了去,于是他禁不住追问:“是什么样的事情?”
就像是在回忆过去那样,索林低下头,沉思片刻后说:“我也许需要一点时间来组织一下语言和你说明。”
“你觉得人的情感诞生的意义是什么?”
他忽然问。
卡维多半料到他想要说的是和情感相关的话题。他撇撇嘴,想了想说:“我猜你问我是因为你想和我解释你为什么情感这么匮乏。坦白说,刚才的问题其实我还没有思考过。但其实情感的表达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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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因人而异的,所以比起不擅长,我倒是更多将它当作是你的个性来看。”
他说完摆摆手,示意索林接着说下去。
“我想说的是,我很早以前就认为情感是在语言诞生之前最原始最直接也最通用的沟通方式。”
索林平淡地叙述着。
“语言、文字会因为地区差异而产生理解的困难。但是最原始的情感每个人都能读懂。婴幼儿在尚未学会开口说话和使用文字的时候,会用哭和笑传达需求。”
“可如果这种表达的方式失去了原本的效力,那会是什么样子?”
他并未更深入地解释方才的话语包含着怎样的讯息。空气忽然陷入一种固化的沉默。
“如果无论是哭是笑,是悲伤还是愤怒,周围的人都不会相应给予关注,那么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
他接着发问。语气平淡到像是在说和自己完全无关的事。
“最初我并不是现如今这样。”
“但是当我发现无论我展露出怎样的情绪,我周围的人都不甚理会——或者说是置若罔闻的时候,我就逐渐意识到,表达自己的情绪是没必要的事情。因为并不会有人在意。”
“我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都一度认为情感是对我而言不太需要的东西。”
树叶随着风沙沙作响。
卡维看着那张在斑驳树影下不甚真切的脸。他想否认那些话,却又发现无论说些什么都似乎于事无补。他只觉得胸口像是被堵塞着,有什么不得不在此时否认这种观点的意志在被封闭的另一侧躁动翻涌。他别扭地侧过头,小声地反驳道:“……可我并不像你那样认为。毕竟你现在也不是完全活在过去的环境了。”
索林说:“我知道。所以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告诉你。”
“其实我很早就已经注意到你了。是刚来教令院不久的事情。那时你似乎是在和认识不久的朋友聊一些很高兴的话题。”
他抬起头,看向四周叶片簇拥着的唯一一块没有被遮住的天空。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仿佛能让见到的人也情不自禁扬起嘴角的笑容。”
片刻后,他再次转头看向卡维。那是眷恋怀念着美好回忆的口吻。卡维被那样真切的目光注视着,他感觉自己的手心正在出汗,脸颊也在升温,他不敢去看那双眼睛,这种好像是自己做了非常了不起的事情并因此正在接受隆重的赞誉一般的氛围令他万分不自在。他此刻满脑子里想的都是:也许当时的自己正像个小孩一样将情绪全部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他想这是不成熟不稳重的。
“那并不是什么值得你记这么久的事情。”
他板起脸小声地说。但索林显然不这样认为。他摇摇头,说:“对我而言不一样。”
“其实我不懂怎么去扮演一个合格的朋友。”他轻声道。“我不知道怎样逗你开心,也不知道要如何用语言回应你的不满或者委屈。更不明白要怎么去安慰你的沮丧和难过。”
“但是你选择了以朋友的身份接受这一切,并且说更倾向于将那认为是我的“个性”,我很惊讶,也很高兴——虽然也许你看不太出来。”
是了,他在笑。但那并非是透过嘴角,而是透过眼眸,在阳光的反射下像紫罗兰色的静谧的湖泊。
“我一直都在看着你。你酒量不好,经常喝醉了缠着我说胡话,又或者是平时记错了课题截止日期的时候慌慌张张地跑来找我问我该怎么办,”他依旧面无表情,声音却宁静而温柔,“当你帮上有困难的人的时候,你会像孩子一样发自内心地欢欣雀跃,当你遭受不明不白的误解时,也将委屈毫无保留地挂在脸上。”
“在从相识到现在的这四五个月之间,我见过也记得你曾为许多事情或是欢欣、或是哀愁。而当我每一次近距离地看过你在我面前流露出喜怒哀乐,我都能感觉到自己和之前有了细微的变化。”
“就好像连我的心也开始一点点有了温度。”
他垂下眼帘,将手放在左胸前。仿佛在感受着自己的心跳。
“——打住打住,结果其实这根本也不算是为你做了什么事吧!你太夸张了啦!”
卡维相当难为情地示意对方闭嘴。他脸皮薄,不经夸。这人平时不出声,怎么说话倒这么会用修饰和比喻!
“可我并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索林的声音依旧平和而恬静。
你只需要像现在这样,留在我身边就足够了。
他这般平淡却肯定地予以回答。
卡维听得连耳根都红了。若是放在平时他断然不会觉得索林是能够流畅地说这么一大段话的人。他忽然想:或许他并不是所谓的不善表达,他只是单纯很多时候没有表达的意愿和习惯。
“……我下次要考虑一下以后再决定要不要问你的事情。”
留下一句自己先回教室以后,他低着头快步离开,不去看身后的那个人的表情和回应。或许一个平日沉默寡言的人忽然真情流露实在是有点难以招架。他揉着自己滚烫的脸颊,不由得这样想。
(第二章一窥真意完)
3. 许诺
他看到开满鲜花的庭院里站着一个从未见过的女人。
“你是谁?”
他手中抱着球迟疑着开口。女人转过身,秀美的面容在白色宽檐帽投下的阴影中显得朦胧而柔和。
“我猜你站在拐角处看了有一会儿了,对吗?”
她蹲下身,声音和微笑都是轻柔的,听得人心尖痒痒的,像被柔软的羽毛掠过。他低着头,过了好一会才开口小声说:
“管家不让我随便和陌生的阿姨叔叔说话。我不知道你是谁。”
女人闻言笑了。笑容像枝头上盛放的洁白的玉兰。她抚摸着男孩的脸颊,柔声说:
“可我不是陌生人。我是……”
半分隐去在风中的呢喃细语无人听得真切。
————————————————————
兰德酒馆的二楼。
“以你的正后方为12的2点钟方向,注意看那个人的穿着打扮。然后告诉我你看到的特征。”
“呃……拿别人来当观察样本不太好吧?真的要这样做吗?”
“不进行实战演练的理论是无用的空想。”
——我需要知道你对我所说的内容具体的理解程度。末了他轻描淡写地补充了一句,随后啜饮了一口杯中的咖啡。
卡维只好硬着头皮,从客席的靠背旁悄悄探出头装作在找自己等的人有没有来,一边时不时偷偷瞄上几眼。
“我想想……他戴着深紫黑色的缎面高礼帽,胸前的口袋里有放着一枚银色的怀表。”他一边思考刚才自己看到的特征一边托着下巴仔细回想细节。“怀表的外壳雕花有些许磨损,但表面被擦拭得一尘不染,也许外壳的磨损并不是因为磕碰,而是长期拿在手中把玩的缘故?我觉得会那么爱惜这块表并经常擦拭它的人不会舍得让它磕碰。他很可能对这块表有很深的感情与回忆。而且那个雕花看起来也是价值不菲的程度。”
索林说:“观察得不错。还有没有更多可以观察到的信息?”
卡维闻言只得再努力去回想。片刻后,他又开口道:“他的裤腿靠近脚踝的部分,以及皮鞋的前、侧面均有沾上泥点。结合不久之前午时下了一场小雨但很快就停了这件事来看,他很可能在来这里的路上绕不开要走泥路。”
索林又问:“为什么你觉得他是“绕不开”而不是别的理由?”
卡维像是对自己的回答有着把握一般,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是因为那位先生看起来就是很考究的人,一个着装光鲜亮丽一丝不苟的绅士,怎么可能会愿意自己干净光洁的皮鞋沾上那么明显的泥浆?所以除了不得不走泥路之外,我想不到别的理由。”
“值得赞赏,几乎可以接近满分。”
索林放下手中的咖啡杯。
“想不想知道还有什么细节可以解读?”他说。“比方说,就从你刚才所提到的几个点来入手。”
“第一。你从他的缎面礼帽、手套、领巾以及有精美雕花的怀表看出了价值不菲、衣着考究的特点,从而判断对方家境殷实。但仍然有许多可以更深入进行解读的地方。”
他指了指自己的衣袖。与以往不同的是,今天索林穿的是正装。无论是交叉式的领结还是月光石制成的袖扣,与胸前装饰有金属细链、镶嵌着珍珠和祖母绿的花朵模样胸针以及衣物本身在灯光下细腻而微弱的光泽的质地一同恰到好处地构成了不过分张扬外露的贵气,显得沉静而优雅。
“干嘛?让我看你的袖扣做什么。我到现在都还没穿过几次要袖扣的衣服。”
他小声抱怨起来。早在一周前索林就曾轻描淡写地提过这周末要带他去见见一位故人,却不知他会穿得这么正式。相较之下自己只穿了件风琴褶的白色衬衫,多少有些简素了。
“我的意思是,你注意看那位先生的袖扣。”他示意卡维去仔细观察,“左、右两边的袖扣当中,右边自上而下的第二颗袖扣恐怕是遗失后另补的仿造品。”
“可是看上去也跟其他的没有什么区别啊。为什么能断定是仿造品?”
卡维不解。
“很简单。如果你对须弥地区的服装演变发展——至少是近几十年间的变化有过粗略了解的话,应该不难判断出那位老绅士穿的正是在三四十年前备受推崇的一种正装。现在这种天鹅绒料子已经不怎么投入使用了。”他抿了一口咖啡,放下杯子淡然回答。“当时这样的服装制式在贵族精英阶层备受推崇,其原因是设计者首次采用了从外国引进的富有缎面光泽的织物作为面料,同时与服装搭配的袖扣、胸针等配饰多采用天然欧泊而以重工著称。可以看作是一种流行一时的固定制式搭配。”
“然而实际上,人们很快发现天鹅绒面料非常容易磨毛,加之须弥的气候很少有需要穿着大面积厚重天鹅绒织物的时候,且作为配饰的欧泊硬度较低、耐久性差,于是这种不太耐用的搭配后续便逐渐不再投入使用了,市面上甚至很难再看到有流通。那位先生有一件那样的衣服,只能够佐证他“过去”的家境殷实,无法说明现在。”索林将自己的袖扣取下放在手中,“我先前所提到欧泊性质脆弱易开裂,后续在宝石加工技术的改良中意外创造出了外观极为相似的人工欧泊。人工欧泊的硬度与耐用性皆稍高于天然欧泊,且成本更低,外观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你看右边下面的第二颗袖扣,与其他的对比起来表面是否较少有较明显的划痕与磕碰的痕迹?
他这样说着,卡维循声去看。结果正如索林描述的那样,除去右下第二颗袖扣以外其余的欧泊表面与金属镶边在酒馆顶灯的光照下无一例外都存在一定程度的磨损,仿制品则是完全恰好相反,那颗“新”袖扣与其他两颗金属的氧化色不同,宝石面较为光洁,仔细端详还能瞥见焊接后留下的痕迹——明显是后来补上的。
“人工矿石最大的优点就是容易获取,用坏了有磨损磕碰都能及时换新的。更何况是比天然石强度更高的代用品。”
索林将见底的咖啡杯搁置在瓷碟上推到一边。
他又接着淡淡道:“这种盛行一时的服装制式后来虽然销声匿迹,但也正因其在服装养护上需要颇费心力而一定程度上成了贵族的代名词。那位先生的保存完好恐怕得益于过去穿着时十分爱惜,想必也是一笔不菲的开销。可若是爱惜到这种程度,又怎会放弃用原本的宝石来制作补缺丢失的袖扣,而采用更廉价的、用坏了还能随时再补上的替代品?”
——答案是,现如今的经济状况不允许。
他语调毫无起伏却笃定。至此从袖扣入手的第一个细节已确切从逻辑角度推翻了推定人物“家境殷实”的前提。卡维仍不甘心,追问道:“那另一个细节呢?你刚才自己也说了有两个细节可以解读。”
索林摇头,只说:“那个很可惜。也许是因为你出于情感的角度来观察,导致你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反常规的一点。”
“我们在这里已经等了三个小时。那位先生比我们还要早到,同时通过他预订的是双人席可以看出他同样是在等一位还没有来的客人。”他停顿片刻,“你有看到他打开怀表看过时间吗?”
卡维一愣。他清楚记得自己看到的都是对方将怀表掏出仔细擦拭的场面,一次也没有打开看过时间。
“他的怀表也是和那件衣服差不多同一时期的。如今据我所知有多个零件早已停产。”他摇头道,“恐怕他的钟表停摆了也不算奇怪。”
见他振振有词,卡维并不服气:“为什么你能这么笃定啊?”
索林说:“我父亲做过钟表产业的生意。而且他的怀表并没有仔细听能听到的轻微滴答声。”
那种型号因为是名表,更换机芯或是其他零件维修都不便宜。语毕他又想了想,随后补充说之前提到的服装也是因为家族产业而有接受过相关的学习所以才比较了解。
“不过,除此之外或许还有一个可能的答案……”
他并没有接着往下说。
“是什么?”卡维忍不住问。
索林移开了目光。
“若是在等一个不会来的人,自然也不会在乎时间了。”
他答。卡维恍然发觉对方话语中隐含的意思,再去看那位老先生时,竟赫然看见些许寂寥的影子。然而不等他多想,一个不知曾在哪里听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中断了他的思绪。
“不就是稍微迟了一些,说什么在等一个不会来的人,未免也把我说得太绝情了吧?”
来人很自然地接过了话茬,口吻语调都盛气凌人,她戴着一顶白色的宽檐帽,脖颈上系着一条灰橘色的丝巾,黑色的长卷发状似随意地挽在一侧。卡维的位置从角度正好被座椅靠背遮了些许视线,他有些瑟缩。要知道他向来对性格强势的人没什么办法——或者说是不擅长打交道,尤其是性格强势的女性。
“没有在说您的事。而且我不记得我答应过您多等这三个小时。”索林旁若无物,只一味翻看着酒馆的菜单。
“有什么办法。毕竟又不是每个站在舞台上的人都像我一样受欢迎,下台了还要被观众喊回去临时加演,用常理想都知道当然会延误行程。你应该做好我会来迟的准备。”她摘下帽子,甩了甩浓密黑亮的长发,好像是在解释却又完全不像是解释的口吻倒更有一种迫使人接受的居高临下的高傲。卡维这才看清来人的面容。她的眉形和眼尾都是上挑的,面相与气质都极倨傲,却也因此有着凌厉尖锐的美。
“这么久没见,您还是依然像以前一样喜欢让其他人迁就您。”
索林抬起头。他的话语和眼神中都看不出任何夹杂的情绪。女人闻言却也不恼,只多少带些惋惜地道:“你也还是老样子,和我十年前见你的时候没什么区别。依旧像一潭死水。”语毕她忽然发现了一旁不知如何开口插话的卡维,惊奇道:“这是你的朋友?你不会在跟我开玩笑吧?”
“我从来不开玩笑。”索林答。口吻一如既往地简洁冷峻。
女人却不理会他的回答。她饶有兴味地端详着卡维,说:“看样子你的朋友已经认出我是谁了。”
这会儿是我的私人时间。所以哪怕你已经知道了我是谁,也请替我保密哦。
她眨眨眼,在索林身边坐下,将食指贴在唇边示意不要声张。卡维此刻仍然没有回过神来,半晌后才如梦方醒一般压着声音质问。
“你怎么没跟我说今天要见面的是这位——呃,这位小姐?”
他确认四周无人在旁听自己这一桌的对话后才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
索林说:“我以为你不看歌剧表演。”
——不是那种问题!
以这位的知名度,哪怕是不看歌剧的人也多少有在报纸或者唱片货架上看到过她的名字。
“米尔维斯·冯·特拉普”,史上最年轻也最负盛名的女高音歌唱家,自十多年前离开须弥地区后便时常受邀至各个国家巡演。得天独厚的优美的音色与令人叹为观止的演唱技巧无不令观众折服。唯一可惜的是说话尖刻了些——她性子倨傲得很,配上上挑的眉眼更显锋芒毕露。多少垂涎她玫瑰一般美貌的贵族子弟都让花儿的尖刺扎了满手血。
卡维忽然想起前些日子看到的小报杂记。报上说她最不缺的就是追求者。但奈何本人却大有将一生都奉献给舞台的意思,谁也撼动不了。
“您……呃,我是说您怎么会来这里?”
他显得茫然无措。他又怎么能想到索林口中所言的“故人”竟然是这位贵客。若是从此种角度出发也能解释为什么索林今天偏穿了正装。
“有些事情要办。第一是我受到须弥本地的音乐协会邀请参加慈善义演,”她笑了笑,拿起面前的茶杯,“第二件事就是时隔多年顺便来看看我可爱的学生。”
——可爱的学生?
卡维眨了眨眼。他看向索林,索林点点头。
“她是我的老师,在我小时候就开始教我声乐了。”
他轻描淡写地对这段关系一笔带过。就好像在说“今天午饭吃什么”一样稀松平常。
——原来你是学声乐的啊?!
不知为何,卡维看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第一反应竟然关注点在这里。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板着一张脸要怎么唱歌。
“连自己的朋友都瞒得这么严实,该说你是过分沉默好呢,还是守口如瓶?”
米尔维斯挑起嘴角。
“我已经不会再回到那里去了,自然没有必要提起过往。”
他的声音毫无起伏波动。被他称作老师的高傲的女人第一次收起了笑容。
“你当真这样决定?”
她问。
“您应该明白,再去做这件事于我而言已经没有意义了。”
他答。
谁都没有再说话。压抑而凝滞的空气扼着卡维的咽喉,他意识到这两个人正在谈论的是他无法涉足的遥远的过往。一种仿佛自己不应当留在此处的割裂感令他如坐针毡。半晌过后许久的沉默最终被一声并不属于他的叹息打破。
“我原以为我离开的这十年你的情况会有些许好转。”她低垂着眼帘,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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晃着杯中的红茶。“看来这次我来找你,信中提到的事情你也不会答应了。”
——什么信中提到的事情?
见卡维不解,米尔维斯又变回了仿佛无事发生的态度。她摆手道:“不是什么大事。实际上慈善义演当天和我原定的演出行程撞了。我跟音乐协会回信说明情况以后他们也不是没有给我替代的解决方案。”
“说什么要是我没有时间的话,叫我的学生去登台也是一样的,”她斜睨了一眼罪魁祸首,“结果当事人倒是一听我说就马上拒绝了。”语毕冷哼一声,连说自己是自讨没趣。
卡维忍不住插话问:“他以前也有上台表演过吗?”
"何止是表演过。"她将红茶倒入骨瓷杯,袅袅热气模糊了眉宇间的倨傲与凌厉,"十二岁就在皇家歌剧院独唱,谢幕时观众往舞台上扔的鲜花要用箩筐来装。"
冠军、特等奖,取得过的荣誉不胜枚举。末了她又补充一句。然而索林仍保持缄默,似乎刚才提到的都是和他同名同姓的另一个人的事。见他这般不予理睬,她只觉得无趣,便随口总结似地道:
“总而言之,他是天生就被赋予了走这条路的资质的人。至于他表演时具体是什么感觉,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和感受。”
不过最好的办法就是当一回听众。只要听过一次,你一定就会马上明白为什么我会这样说。
她神秘地眨眨眼。
卡维的好奇心至此已被完全勾起。他几乎是现在马上想要一探究竟那般迫切。
“我说,真的不能这次答应上台吗?”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满是对得到肯定答复的希冀与央求。
索林叹了口气:“不是值得你好奇的事。更何况我已经说过——”
“一次!就一次!”他相当认真地伸出一根手指,随后又将双手合十作请求状,“你的老师都那样评价你了,我怎么可能不好奇呢。”
拜托拜托!就让我见识一下啦!你也知道我很少这样拜托你做什么事的~!
他这样说着,一边抬起头偷瞄索林的脸,红宝石一样的眼睛扑闪着竟有几分故作可怜的狡黠。
——确实是相当诚恳的请求。至少看上去是。
索林从未见过这种架势。他生平第一次感到束手无策,竟无法对这件已经决定不会答应的事说不。
僵持了片刻后,他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那不是只有上台表演时才能听的。”他说得很含蓄,也很隐晦。可卡维却不接受。他不满道:“我说,艺术表演这种事在台下和在台上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感觉耶。我态度这么真诚怎么可能是想听你随便哼一两句的程度!”
我是要看正式的表演啦!他补充强调。
半晌无言后,又是一声长而轻的叹息。
“……就这一次。”
索林淡淡道。
卡维平日里跟他相处早就隐约感觉到这人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方才本是想试试这招奏不奏效,却没想到这么顺利。他得意洋洋地露出胜利的微笑:“就知道你不会拒绝我。”
——谁叫我是你的朋友呢!
他在心里默念着没有说出口。
从方才开始便一直没有出声的她饶有兴致地观看着这一切。
“真是意外。想不到连我亲自出马都没能让你回心转意的事,叫一阵软硬兼施的央求拿下了。”
米尔维斯压低声音。她带着了然于胸的微笑,安静地注视着正在呼唤服务生点单的卡维。后者则完全没有注意这道观察的视线。
那孩子对你来说很特别,不是吗?我知道你的性子,并不是所有人的软磨硬泡都能说服你改变心意。
她笑笑,几乎是笃定地给了自己的推断。
索林沉默无言。直到用餐结束,他都没有再说过话。
——今天这顿我去结账。毕竟总不能让你们多等了我几个小时还要替我买单。
与故人会面的行程快到了尾声的时候,米尔维斯主动提出由她去结账。她说过一会可以到楼下找她,语毕便先行离开了坐席。
“听你说你的老师是这位的时候,我真的有被吓一跳。”卡维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可我感觉她本人并没有报纸写的那样难相处。”
我看得出她很关心你哦。比起老师更像是你的家长。
他眨眨眼,双手撑着下巴。孩子一样纯粹干净的眼睛里带着天真烂漫的戏谑与打趣。
索林没有给出回答。他起身准备离席,却忽然又注意到了什么而停了脚步。
“有件事还没来得及讲。”他转过头,“你有没有发现那位老先生的皮鞋,左脚的鞋面内侧沾到的泥土痕迹综合两只鞋各自的情况来看是最多的?”
卡维一愣,他忙回头去看,结果正如索林描述的那样,左脚的前端鞋面内侧沾了较多的泥浆。
“有一种能够通过现场遗留的足迹推断出留下脚印的人特定的习惯或身体指标的学问,叫做足迹刑侦学。”索林压低声音,“每个人走路的习惯是不一样的。有的人落脚时如果重心靠前,那么留下的足迹前半部分也会比后半部分痕迹更深更重。”
“仔细看,他的左鞋的内侧前掌泥点比右脚明显,且泥痕有条带状延伸,鞋底前掌的磨损也更深——这样的特征通常意味着他着地时重心偏向内侧,或是步伐不对称,可能与下肢的旧疾有关。”
着力重心点走路比较吃力却不带手杖,我想这位是个比较要强的人。他说。眼看那老先生似是要起身离席,随后又不着痕迹地添了句:我会在这里等你。
卡维并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他怔住了,伫立在原地久久没有说话。
“快去吧。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去做你现在想做的事。你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不是吗?”
他催促道。酒馆暖色的灯光为他冰冷的紫色眼睛挂上了一层温度。
卡维抿紧嘴唇。他看着索林,片刻后低下头将视线转移到别处。他此刻终于明白了索林曾经说过的“我会教你分辨真正需要帮助的人”这句话的意义和分量。
“……其实你一早就看出了那位先生有腿疾,所以才会选择他作为观察对象,是这样吗?”
他听见自己轻声说,随后转身快步离去。
索林没有回答。他在原地眺望着。他看见卡维和那位先生在远处交谈并伸出了手,目送卡维搀扶着对方一步步走下楼梯。
我会在这里等你。
他无言地想。这句话又何尝不是在说给他自己听?
(第三章许诺完)
4. “愿望”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表现欲强的孩子。
内向、有些沉默,但是又比谁都要友善,总优先考虑他人的感受似乎已成习惯使然。和他阴晴不定的父亲相比起来,几乎所有的佣人与管家都更乐意和小少爷打交道。
“有关父亲的事,我很抱歉。希望他说的话你不要太过在意。”
每当父亲不分青红皂白大发雷霆之后,他总是温和又歉疚地这样说着,试图用自己的方式去弥补那些根本不属于他的过失,老成到令人心生怜悯。谈起这些时工历更久一些的老管家婆们总不免连连摇头,长叹小少爷总归是过去更活泼些,也更像个孩子些。
不过有些时候,年轻的女佣曾撞见过一两次小少爷急匆匆下楼跑到宅子正门前殷切地张望着远处,随后又很快一声不吭地折返,年幼的面庞上挂着难以遮掩的哀伤与失望。即便是目睹过老爷是如何严厉地体罚少爷的帮佣也从未在受罚时的那孩子脸上见过这样的表情。过了一二年,他便几乎不再下楼了。但每当女佣敲门将餐点送至房间时总能看见小少爷捧着尚未读完的书远眺着窗外,若是看得出神便要多唤他几声才不至于让食物放凉到失去温度。
女佣清楚地记得那扇窗恰好是正对着宅院正门的方向。他就这样无言地看着宅门前时不时前来登门拜访洽谈合作的一张又一张面孔,看着庭院内的玉兰在树上开了又谢。
——阿妮塔,替我将这些餐食收走吧,我吃不下。
他轻声地说着。
年轻的女佣忽然发觉自己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被小少爷唤过名讳是什么时候。她小心翼翼地抬头去看,却看见那孩子在背光阴影处模糊不清的面容表达出的情感已不再是过去那样温和而柔软,变得僵硬而陌生。
女佣工作的第三年的冬季,那一年的冬天很冷很冷,枫丹罕见地下了很大的一场雪。雪厚到要把门口的玉兰顶部细长的枝条压弯。她轻手轻脚却又轻车熟路地穿行在庭院的灌木之中,最终在一扇并不起眼的小门处停下。所幸冬日的深夜除去裹挟着雪花的寒风呼啸以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寂静,没有人会注意到她的行踪。
“少爷,把门打开吧。我从后厨给您拿了些点心,不拿进房里一会就冷了。”
她壮着胆子压低了声音。片刻后木门吱嘎作响打开了一条缝,女佣便侧着身子挤了进去。这里原本是老爷设立在庭院里的柴房,为了景观上的协调性特地对外表做了修饰让人不易发现,内里空间则堆满了柴火和其他季节所需的打理庭院的种植用具,留给他的只有狭小的片隅容身。屋内的温度与室外没有太多的差别,仅仅免去了受风寒所扰。
“这么晚了,若是让人知道你偷偷给我送餐食,你会受牵连的。”
他的声音轻轻的。面颊不知是因为冻的还是月光映照的缘故没有一丝血色。年轻的女佣紧咬着嘴唇,从怀里掏出用牛皮纸包好的面包不由分说塞进他手里。
“是我自己要来的。被发现了,反正也只罚我一个。”
她一边说着,一边倔强地将自己用来御寒的坎肩解下披在他身上。男孩苍白的脸露出一丝微笑。
“阿妮塔,你知道吗?你接替的前一个负责照料我起居的女佣并不是你听到的那样自愿离职的。”
“那时候我也像现在这样一天要上很多课,课后还要自习。她不忍心,便找了个借口让我偷偷去庭院里玩了一会,后来就被父亲辞退了。”
“我有听其他人说过你的事。你有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弟弟得了重病需要很多钱来治疗。你比任何人都需要这份高酬劳的工作。”
他微笑着,平淡的口吻说出的一字一句都令她如同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父亲在夏天也会这样体罚我,次数相较其他季节较少罢了。”他顿了顿,“夏季的校服是短袖和短裤,会出现遮不住手臂和腿上的瘀伤的情况。但每个目睹过这些连成片的伤痕的老师们却从未有人在意过,即便那根本不可能是我自己摔的。”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给那所学校捐了很多钱。他们不可能去找他的麻烦。”
“我从来都没有过其他的选择。”
他很难得地说了很多话。
女佣只是呆滞地听着。男孩每多说一句,她便愈发如坐针毡。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她明明从始至终只是在做自己认为没有错的事,她不愿意承认自己所选择的正义是毫无意义的——
“别再管我的事了。为了你自己,还有你的家庭。”
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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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赋、或者说才能,并不总是令人艳羡的。但这件事往往无法被大多数人所理解。旁人从来都只能看见所谓坐拥天资之人如何光鲜亮丽,鲜少有人会将目光投向并不那么引人注目的幕后。
无可奈何、却也无可厚非。他便是如此想的。
今日课业结束后,说是要商议表演的事,二人便又如同往常一样在酒馆碰头。此时距离演出还有三个月整的时间。米尔维斯对学生的能力倒不甚担心,更何况她本身日程也排满了无暇顾及。卡维便主动提出可以帮着一起商议演出的安排,包括旁观排练、敲定曲目和演出服装等等,这倒是替她省了不少事。
酒馆内灯光昏暗,琥珀色的灯影在木质桌面上摇晃。窗外的街灯在细雨里模糊成一圈圈光晕。人声混杂、玻璃杯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陈酒与潮湿木板的气味。
“话说——为什么你总是要把事情往不那么积极的方向想?我倒是觉得能拥有天赋是很值得骄傲的事情耶。”
卡维打了个酒嗝。他酒量一般,偏生又好这一口,几杯下肚已是两颊微红。就着酒馆客人嘈杂的谈笑声,索林抿了一口杯中的红茶。茶色深沉,映着他冷淡的侧脸。
“你有些醉了。”
他说。卡维却知他是有意顾左右而言他,只不买他的帐,几番拉扯过后那人终究是拗他不过败下阵来,开口道:
“你所说的那种情况,也就是认为拥有天赋是值得骄傲的事情,这样的态度大多只在当事人发自内心热爱且认可自己的天赋时才能见到。”
就像你那样。末了他又补充道。
卡维眨眨眼,仔细想发觉他倒也没说错。他生性伶俐,那话中的弦外之音不消人点拨登时已摸了个大概。
“你……该不会这时候要跟我说你不喜欢唱歌吧?”他略有些犹疑,手中的酒杯也放下了。奇怪的是方才还觉得有些嘈杂的谈笑声此刻却不再那般扰人清静。
“是不是很意外?”
索林却未作答,反倒顺着问题的假设说了下去。
卡维的醉意已消了大半。他憋得满脸通红,过了好一会才蚊子哼哼似的开口道:“我以为你只是……只是单纯嫌上台很麻烦。”
——如果早知道他并不喜欢这件事本身的话……
他紧抿着嘴唇,多少有些后悔起之前央求他登台的事。
“对我来说,歌唱更像是我应尽的义务。”
他端起雕花精美的骨瓷杯,轻轻吹去氤氲的热气。那一瞬间,杯沿的白雾掠过他睫毛的阴影,像是将整张脸都笼罩在一层冷淡的光里。
“我从出生起就有所谓完美的适配声乐的条件,那并非是我选择的。身负这样的能力而因此遭到严格的要求或回应他人的期待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你不必介意。”
准确来说无关好恶,更像是因为能做到所以必须完成。
他又抿了一口红茶,将瓷杯放回原处。那声轻微的触碰在嘈杂的空间里意外地清晰。卡维听他口吻冷淡至极,措辞间却不含厌恶,恐怕事实大抵真如他所言那样,比起天赋更像是应完成的义务。
“可我终究还是觉得能够用美妙的歌喉传递些什么是件非常浪漫的事情。”
卡维坚持着自己的看法。
索林却也并不急着开口。他摇晃着手中的瓷杯,目光注视着窗外淅淅沥沥敲打玻璃的雨点。雨水顺着玻璃滑落成线。
“或许是那样。”他平静地道,“我不否认你所说的观点。但我更多地看到的是因这项光环而带给我的数十年如一日的他人的艳羡、嫉恨,还有不知何时在旁人心中擅自画下的泾渭分明的『天才与凡人』的界限。更不要提这些年来我无法拒绝的严酷的训练。”
“我从未得到过什么这件事带来的好处。若说那些荣誉功名,到底也不过是一纸虚设的头衔。只叫人拣了去作疏远我的口实罢了。”
他淡淡道。
随后他补充说,因从小需要接受名师的指导及参加各种赛事,周遭的同龄人疏远他的远比好奇的多。兴许在那些孩子眼里,他时常为了参赛而缺课也成了一种令人鄙夷的特权。
窗外的雨势渐大,水滴沿着窗棂滑落,打在石板路上。
说来也怪。他早已放弃了与人沟通,即便是一五一十将其中种种说与人听,听者却也很可能完全无法理解此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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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境。他本已不再对他人的理解抱有期待,偏生在这“朋友”面前,他似乎是愿意多说些话的。或许是因为每一次的诉说,那个人都愿意听他说到最后,即便当下无法完全理解也会很努力地去尝试消化谈话内容。
这样的感觉对他而言十分陌生,却并不坏。
正因是“与生俱来”,所以才没有成就感。不过是生来便有的东西,做得再好又有何炫耀的资本?纵使当人全无心思炫耀,而旁人却不懂,满眼只见得“天资”二字,却不想这天资亦可能只是别无选择。
卡维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
“原来真的会有人并不因自己的天赋而感到快乐。”
他咬着嘴唇,明白这并非是所谓得了便宜卖乖。倘若说过去的他还多少会对抱怨自己天赋的人带有这等偏见,而今听过索林的叙述后他才明白,原来看待天赋还有这样的一种角度。这是他过去从未想象过的。
“……那你过去参加的那些比赛,也是这项义务所包含的一环吗?”
卡维最终还是没能压下内心的疑问。
他并未立刻得到回答。半晌过后,他才听见那道冷峻的声音轻声道:
“不全是。”他说。“最初我选择登台,不过是为了让某个人高兴罢了。”语毕便再未开口。
死一样的静寂凝滞在空气中,不愿消散。那种过去卡维所体验过的、分明近在咫尺却又悄无声息将那人与周遭世界隔绝开来的透明的墙又现了身,压得人几近窒息。
“或许、我是说或许,”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急促而带着轻微的震颤,“或许我们能找到一种别样的角度来看待这件事——”
必须要说些什么。必须要反驳那种消极的看法,必须要找到新的可能性——
几乎是绞尽脑汁地思考过后,卡维恍然意识到了什么,旋即接过方才的话题开口道:
“或许你能用歌声做到为许多的人带去祝福。”
没错。并不仅仅是为了某一个人,而是能够用歌声为所有的听众送去鼓舞和力量。仿佛是抓住了唯一能够打开局面的突破口,卡维久久地凝视着那双黯淡无光的紫色眼睛。
“……我想,你应该也是认可精神上的鼓舞和支持对人来说也同样重要的。”他努力保持着声音的平稳,“你既然支持我想要去帮助那些不幸的人的理想,那么你也完全可以试着用你的歌声为更多人传递力量,这也许才是你的天赋真正的意义。也是只有你才能做到的事情。”
他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没错。你也可以去用自己的方式去为那些需要支撑的人传递祝福。就像你愿意付诸行动支持我的愿望那样,你又为何不试着去主动选择为他人做些只有你才能做到的事?
卡维笃定这般说辞他断不会拒绝。
索林显然对这唐突的提议有些意外。迄今以来他已经无数次为台下的观众演唱过,但那没有一次是自主的。他的沉默迟疑而困惑,片刻后似是带着不确定道:
“可我从未这样做过。我不清楚自己是否能做到你所说的那样——”
“能做到的。一定可以。”
绝不容许他推脱拒绝,卡维的回答盖过了他稍显犹疑的句末。
“我相信人在失落的时候听到能够抚慰内心的歌曲,一定多少可以得到重新振作的精神。我们可以从这次演出开始。我会尽全力帮你找到起点,帮你选出最能打动全场听众的歌让你来演绎。”
“我一定会帮你把这次的演出变成令所有人难忘的回忆。到那个时候,天赋就不再是义务,而是可以由你自由选择的、为他人传递鼓舞的力量。”
你现在缺少的,仅仅只是发自内心地想为了他人而歌唱的愿望。
就像是宣言一样,卡维凝视着索林的眼睛。红宝石一样流光璀璨的眼睛满是对未来的希冀。
索林并未予以过多反应,他垂下眼帘,依旧用毫无起伏的口吻淡淡道:“如果那是你希望的,我会尽力。”
即便这回答依旧听上去像是为了回应他人的期待而作出的决定,对打破现如今的僵局而言,也已经足够。
索林没有再说话。
他只是重新端起那杯已经微凉的红茶,目光垂落,望着杯中自己模糊的倒影。
窗外的雨声渐密,水汽氤氲成薄雾。那杯中摇曳的茶影宛如深潭,卡维的宣言像投入水底的石子,激起一圈细微的涟漪,被夜色与静默吞没。
(第四章 “愿望” 完)
5. 秘密(上)
他在全身灼烧般的疼痛中醒来。
以往的时候,他总会在暴风雨来临前仔细揣度父亲的脸色。最初开始这么做是什么时候他已不甚记得了。他只知道只有提前从父亲的脸上或动作里预见些什么他才能少吃些苦头。但这次是毫无预兆的。
他艰难地睁开眼,发现自己已被人从地板挪到房间的床榻上。躯干和四肢每一寸都在痛,手指几乎动不了。天色已暗,房间没有开灯,只能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看清些许轮廓。他不确定自己昏过去多久,只知道先前撕裂般的剧痛此刻减轻了一些。
他不用看也知道,身上遍布伤痕。这次比以往更重。过去父亲的惩罚虽狠,却不至于这样。那枚砸来的地球仪在他头上开了口子,随后是拳脚接连落下。他能做的只是蜷缩身体护住头和脏腑。之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老爷这次是不是太过了……”
“别乱说,让老爷听见了你就完了。”
门外传来低声交谈。他认出是两个管家婆。
“就算是冲着夫人生气,也不该把孩子打成这样。”
较年轻的声音带着叹息。
“少爷像夫人。老爷的脾气你知道的,今天这样,迟早还会再打。”
年长的声音冷冷接上。
“孩子没做错什么,却只能受着。”
她顿了顿,又压低声线:
“心疼归心疼,别插手。咱们不过是下人,能在这家安稳过日子就是运气。要是因为少爷惹来麻烦,丢了饭碗,谁来管你?”
门外归于寂静。
他忽然觉得她们离自己很远。明明只隔着一道门,却像站在另一个世界。早在学校时,他就明白旁人的不幸对大多数人来说无关紧要。人们只关心自己的痛苦,只在自己需要时渴望援助,却能在别人受难时冷眼旁观。他早已明白这一点。但当现实再次清晰地摆在眼前,留下的只有冷漠的空白和无法驱散的绝望。
或许我一辈子都将生活在这样的日子里。
或许我根本无处可逃。
他不愿这样想。他不敢这样想。往日的那些打骂再如何痛苦他也受着了。那时候他想或许只要一直这样忍耐下去、只要一直将家庭的矛盾包揽到自己身上,这个家就可以不至于分崩离析。他第一次感到了切实的痛苦。似乎他迄今所忍受的一切从最开始不过只是属于孩子天真的妄想。
他什么也没能留下。
他知道他应当流泪。但好像有一层膜将他紧紧包裹住,身体却在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他无法把握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意识中断的。他只记得意识中断前自己最后想的是,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神的话,他愿意虔诚地祈祷自己这次闭上双眼后就永远不必再醒来。可现实自不会令他如愿。他是在一阵细微的触碰中彻底清醒的,借着昏黄的灯光,他勉强睁开眼睛。最先感受到的伤口处的凉意与先前不同,带着药膏特有的清苦气味。模糊的视线里,一个高大的身影正俯在床边,动作没有因他的苏醒而骤然停滞,看样子是并未发觉他已醒了。
是父亲。
那只曾攥成拳头落在他身上的手,此刻正捏着一截棉签,悬在半空。父亲没有看他,目光死死盯着他手臂上那道最深的瘀痕,仿佛要将它从皮肉上剜去。他的呼吸有些重,却又刻意压着,在寂静的房间里拉扯出沉闷的声响。
棉签最终落了下来,极其轻缓地涂抹在伤处。他的动作笨拙而生硬,与白日里的狂暴判若两人。他能感受得到父亲的手指甚至在微微发抖。
他闭上眼,没有动。
“或许他仍是爱我的。”他想。只是包裹着这份爱的外壳满是尖刺,越是用力去拥抱越是遍体鳞伤。他曾一度认为父亲是憎恨自己的,现如今看来却也不全是。又或者爱原本就是这样捉摸不透的东西。越是在乎什么、越是想给予谁爱,却反而将珍视的人推得更远。
药膏的凉意一丝丝渗入灼痛的皮肤。在背光的黑暗里,他看不清父亲的表情,只忽地觉得这个男人很可怜。他看得到那份真心实意的不愿——不愿将他伤至如此。父亲无法控制挥拳时的狂怒,正如他无法掩饰此刻涂抹药膏时指尖的颤抖。
他看穿了那副刚愎自用的躯壳下,藏着何等不堪一击的脆弱与自卑。正是这内在的坍塌,才让父亲对任何可能离他而去的人或事——无论是已生嫌隙的妻子,还是越来越像妻子的儿子——都抱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掌控欲,一旦失控便会发狂。
脚步声向门口挪去,在门前停顿了片刻。最终,门被极轻地合上,锁舌扣入锁孔的声音几不可闻。
房间里只剩下他和空气中挥之不去的药味。清苦的气息缠绕着淡淡的铁锈味,像一个无解的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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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卡维觉得或许自己当初爽快接下帮忙的担子多少有些草率了。他颇有些头痛地看着因为翻找而胡乱铺满桌面的乐谱不知作何是好。
“不行不行不行,这种程度远远达不到能打动全场听众的程度啦!”他一边抓着自己的头发一边来回踱步。他有个不太好的习惯,真的特别急的时候会忍不住咬指甲。现在距离演出正式开始已经只剩下一周的时间了。可是关键的表演曲目换了又换却总没个定数。偏生此时又从老师那儿得到一条新消息:似乎是为了支持须弥本地的艺术活动,其余的国家也会有一些艺术相关的政府高层决定临时参与观赏演出。换句话说这件事已经成了板上钉钉无法撤销的事,须弥本地的政府高层就算是一千万个不愿意也只能硬着头皮接了。他们还不太想得罪其他各国的人。
话又说回来,须弥本土或许是在官方层面对艺术文化持有偏见最盛的国家。其实这种风气也不是一时的,而是至少十几二十年以上的长年累月的打压。听老师说如果不是得知这场慈善义演会有其他国家的高层出席以示支持,演出本身都很可能会被勒令终止。
当然,会有这种救兵出场的情况发生倒也不是巧合,是老师从中牵线拉来的外援。用她的话来说就是第一她早就看须弥这儿的老东西不爽了,成天拿着艺术做文章转移矛盾,第二则是她自己的私心,她可不愿意自己唯一的学生时隔十年的舞台复出叫人搅黄了。此话一出即便是对政治没有那么深入了解的卡维也能感觉得到老师的面子非常大。但她本人只是摆摆手说那些不过是她巡演时结识的人脉罢了,卡维虽然好奇但也没再多问。
“是我的责任。”
坐在一旁整理着乐谱的当事人似乎是为了宽慰他也开了口。这个时间段是老师和剧院的人提前预约好的彩排时段,每周会有一到两次可以独占的包场练习时间。这句话说没错也没错,毕竟都换了二十多首曲目了,他竟然一首都没办法做到能用情绪上的感染力直穿胸膛的演绎。虽然那张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卡维已经能从细微的角度看到他的想法,他的确是在为这个问题感到十分为难。
“算啦。你也别太担心,如果最后的这一周时间我们还没有确定好的话,你就自己选一首你觉得相对来说最有把握的曲子好了。”
是我没帮上你什么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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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对。卡维叹了口气,这么说着的时候看起来有点沮丧。
“关于你之前唱过的其中几首曲目、我有一些建议可以和你说……”他拿起其中的几枚乐谱刚想开口,抬眼便看见窗外落日到快要入夜的余晖。深秋时分天黑得早,风也带了点凉意。于是索林淡然地说:“今天就先到这里。我送你回家。”语毕伸手替卡维披上外套转身便要离去。
卡维看着那道背影,他想说他可以自己来,但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他望着那道背影,手不自觉攥紧了披在肩上的外套,奇妙而难以言说的留恋从触摸到残留着那个人掌心留下的温度时悄悄冒了尖。
“或许我比我自己想得还要更依赖着他。”
他不觉这般想。
不知是从何时开始像这样心安理得地去习惯他的一举一动仿佛已经成为了自己的日常。这令他有了些奇妙的感受。换作是以前,次数多了他定是少不了为了“不需要你事事关心”这样的议题大闹一场别扭。可这种难以用语言表述的别扭与不适应似乎正在这个人面前一点点得到瓦解。
并非是因为觉得自己贫弱所以才会如此。一次搀扶、一场解围,一句简短却真挚的话语,又或是雨天递来的一把伞,这些似乎都一点点构成了这个人在自己心中的重量。现在看来朋友大抵也真是他所说的那样在有难时挺身相助是重要的。
“我从不认为你想要帮助他人的愿望是一件应当受到苛责的错事。”
他这样说着朝自己伸出了手。卡维一直都记得那天自己握住的那只手的温度。过去从没有人肯定过他埋藏在心底近20年的愿望和理想,当他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那些过去被误解被欺骗甚至伤害的阴霾忽然就烟消云散了。旁人再如何取笑他坚持的没有意义或是愚蠢都将无法再伤他分毫。
“我已经找到理解我,并且愿意用行动支持我的人了。”他想。
是了。即便他已经在踏上这条道路之前就已经做好了独行的准备,但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加入的同行人已令他不再是孤独的。他爱面子,有很多事情其实都不太好意思和那个人说。譬如其实他很喜欢听他讲一些五花八门的知识,也知道那个人喜欢看书,有时候他会想或许对方也是乐意告诉他许多事情的。与此相对的自己也愿意认真听他说每一句话。如今看到他转身即将离去的背影,心中竟是生出些莫名的情绪。
想和他再多待一阵子。想和他再说上一会话。想要他再陪自己一下下。唯独不愿再回到从前一个人的日子。若是没有认识他之前倒也罢了,那时候的他还能和周遭的人说说话排解一下孤独,即便他知道自己心中最深刻最真实的烦恼谁也不会认真听他诉说。可如今却不同了。他已经有了一个愿意安静地听他说话的“朋友”,一个永远不会用傲慢的口吻高高在上地评价他所做的事都是徒劳的朋友,一个选择了用行动和他一起践行他的愿望的朋友。他不愿再去将就,不愿再像从前那样为了缓解孤独而为了明知道自己融不进的圈子故作笑脸。
他想要和这个人待在一起。即便明天又能如同往常一样见到他的身影,此刻的不舍却是真切的。或许是因为在落日的余晖中目送着他独自远去的背影实在太过孤独,他已经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将索林的孤独与自己进行了重合还是仅仅只是自己害怕寂寞。他只是怔怔地注视着那道即将远去的在夕阳下被拉得长长的影子,忽地生出些即便那人就此消失也不甚奇怪的感觉来。而正是在这一刻他意识到或许在这层关系当中真正害怕寂寞和失去的那个人是自己,其实他比谁都更需要这个人留在自己身边,只是他从来都不愿意承认。
6. 秘密(下)
“……卡维?”
索林颇有些意外地侧过身回头看向那只紧紧抓住自己外套下摆的手。手的主人像是如梦方醒般也吓了一跳,忙触电似的将手松开。
“呃、我是说……”他难得看起来不同于平时的手足无措,更像是在烦恼着想要说什么。“我是说你之后还有没有时间,我们可以换个地方继续讨论选曲的事情。”
索林眨眨眼。他觉得今天的卡维有些不太一样。但是他无法更具体读懂这种不一样代表着什么。
“时间上倒是没有什么其他安排。我打算直接回家。家里还有一些保质期快要过的方便食品,但我觉得让你吃那些不太好。”他少见地皱了皱眉,卡维则是相当意外地睁大眼睛。
“你家里面没有佣人吗?为什么身为大少爷的你要吃方便食品啊?”
“我不太喜欢跟人打交道。”他顿了顿,“佣人和管家都会在每周三的上午来替我做保洁,平时宅子里只有我一个人。”
什么少爷,根本是光杆司令。
卡维只是颇为无奈:“那你自己平时会做饭吗?”
“如果只是把罐头打开涂抹在各种面包上能够算烹饪的话。”他答。随后又说自己对吃东西并没有什么追求,这种情况下自然是更注重效率和省心。当然,要是招待客人的话又是另一码事。
卡维却不依不饶:“可是就在我们回去的路上应该也会有贩卖餐点的小摊。你嫌麻烦的话打包回去吃也比直接吃罐头食品要好吃很多。”
索林停下脚步,却没有转身。他的背影在夕阳下像一尊僵硬的雕塑,仿佛正在与某种无形的力量抗衡。卡维几乎能听到那沉默中绷紧的弦音。看样子他似乎是遇到了一个相当难以回答的问题。
几秒后索林极其缓慢地转了过来。他的视线低垂,落在卡维肩头稍下的位置,罕见地没有与他对视。喉结轻微地滚动了一下,那是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吞咽动作。
“卡维。”他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沉,甚至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嗯?”卡维因他这异常正式的语气而感到些许不安。
又是一段短暂的沉默,索林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起,仿佛在斟酌某种极为拗口的陌生语言。最终他抬起眼,目光与卡维的短暂接触一瞬便移开,落在了远处虚空的一点。
“我的味觉其实大部分时候不太能分辨得出味道。”
他顿住了,似乎这句话的出口耗去了他不少气力。空气仿佛因这句坦白而凝固,带着秋日傍晚的寒意。
“食物对我来说区别不大。美味与否没有意义。”
“因此,回去吃那些‘方便食品’是更有效率的选择。”他结束了这段话,声音重新归于淡漠,“招待你是另一回事。我不能用那种东西。”
话音落下,他没有再给卡维反应的时间,重新转回身,只留下一个比之前更加疏离的背影。那番话像一小块被无意间强行撬开的坚冰,此刻裂缝迅速弥合,留下的只有更刺骨的寒冷。
突然得知的事实对卡维来说是需要时间消化的。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索林,而后回想起迄今以来无论是在酒馆还是餐厅索林都从未对吃过的食物发表感想。那时他只觉得只是这个人单纯不爱说话,从未想过那些自己以美味为由推荐给对方的餐点对那人来说味同嚼蜡。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气急,大步流星追了上去。
索林说:“我说了,会让你担心。我这样已经有些年头了。你不必将这些挂念用在我身上。”
——况且这并非是说了就能有所改善的事。他补充道。卡维想反驳,但这人每次说的几乎都正确得挑不出毛病。
“可就算是那样——”
他依旧无法理解对方所说的“不必为他的事记挂”。即便那的确是说了也无济于事只给自己徒增烦恼。可话音却在看到那双平静无波的暗紫色眼睛时半路消了去。
“你是个温柔的人。”他摇摇头,“我不想让你为这种无法解决的事情烦恼。这终归是我自己要面对的。”
他总是这样。仿佛是知道这些话是自己的软肋。卡维发作不出,只狠狠瞪了对方一眼,吊起眉毛忿忿道:
”别给我戴高帽。我可没你说的那么好。我现在只是后悔没有在你吃的东西里面放10倍的辣椒!”说罢哼一声头也不回将索林甩在身后。
秋夜的冷风刮在脸上,却吹不散他心头那股憋闷的燥热。他气索林,更气自己——气自己明明是担心却只能用这种幼稚的方式发泄。
他就这样闷头走着,不知过了几个路口,直到周遭的环境愈发清幽,路灯的光晕在浓密的树影间变得稀疏而静谧,他才猛地回过神,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索林家具体在哪。他下意识地停住脚步,犹豫着是否该回头。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侧前方的一片景致,整个人瞬间僵在原地。
先前只顾着生气,竟未曾留意他们已走入了一片与他处截然不同的街区。而就在不远处,一座宅邸在清冷的月光与路灯下显露出它的轮廓。
作为一名将来志愿成为建筑师的艺术栋梁,卡维对美的感知是刻在骨子里的。只这一眼,他那被烦闷和担忧塞满的大脑就像被一道清泉骤然洗涤。
那并非一栋追求夸张视觉冲击的建筑。它低调、内敛,却以一种近乎傲慢的自信,将几种本应冲突的风格完美地熔铸为一体。看那轮廓,既有须弥传统建筑的优雅穹顶线条,又巧妙地融入了枫丹式的严谨几何结构,而立面细节处,竟能看到一丝璃月木作工艺的精致影子。
这些风格并非生硬的拼接,而是像一首复调音乐,每一个声部都清晰独立,却又共同交织成一首和谐而恢弘的乐章。它们彼此制约,彼此成就,形成了一种精妙得恰到好处的平衡感。
“其实之前我就在想,也许你会喜欢这宅子的建筑风格。”
熟悉的冷淡的口吻从身后传来。索林见他只是痴痴地看着对自己来说已经习以为常的宅院,用钥匙将正门打开,道:“你可以进来看看,在里面还有很多做了融合的建筑设计。”说罢便径直开门进了玄关,打算久违地打个电话给老管家,叫他们准备些热的吃食送到府上。
挂断电话过了好一会儿,见卡维依旧没有要进门的意思,兴许又是杵在什么地方看得痴了。他只得出门去找。此时天色已完全黑了,只剩一轮莹白的满月挂在天空。庭院内部每隔几步便会有花房样式的路灯,但这所宅邸自从这家的老爷在五六年前搬去了其他国家做生意以后,偌大的房子便只留下一个空壳供少爷在读书时住着。这些庭院里的路灯大多也都是不会亮的,成了名副其实的摆设。所幸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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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的夜空万里无云,靠着月儿的光辉,倒也不必忧心看不清前路。
“可以进屋子了。我联络了管家,过一会就会有人送餐点过来——”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穿过中庭的长廊,他看见月光将卡维漂亮的金发染成了星空的颜色,对方似乎也注意到了这边,转过头来兴奋地冲着他挥手。
“你家的房子真的好厉害——!”像是顾及到二人的距离稍远,卡维也学着他用喊的方式给了回应。他的脸颊因为兴奋而涨得通红,“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还可以在靠近花园的长廊一侧做这么大的雕花立柱!”
——连我两只手环抱都围不过来!
他环抱着廊下的立柱,半身从立柱的侧面探出来,庭院中的月光映衬着面颊上如同孩子一般皎洁而纯粹的笑颜。
“——哎呀,把事情想的那么坏干什么!你这不是还没开始尝试吗,总会有办法的。”
“——我……其实很不甘心被人说是多管闲事。我想要用行动去反驳他们,告诉那些人我做的事情绝对不是没有意义的。”
“——没有人帮我也无所谓!我没有软弱到无人帮扶就站不起来的程度,我要帮助别人也是我自己的选择!”
“——别给我戴高帽。我可没你说的那么好。我现在只是后悔没有在你吃的东西里面放10倍的辣椒!”
或是难过,或是哀愁,或是洋溢着喜悦,又或是毫无保留地展露着带一点孩子气的别扭。一桩桩一件件回忆此时都如胶片放映一般在眼前闪回着。然而在镜头翻动中愈发清晰的只剩他已见过了太多次的喜怒哀乐。此时世界的声音在他耳中已不甚清晰了,只见一张张黑白的电影胶片当中仅有那个人所在的画面是彩色。
“或许我是喜欢他的。”
他想。而且很有可能比他自己所想的程度还要深,不然又该如何去解释瞥见这好似月光般皎洁的笑容后心中难以释怀的悸动?
他想他是喜欢这个人的。喜欢他不加掩饰的孩子似的天真烂漫,喜欢他有时候闹别扭耍性子难以招架的胡搅蛮缠。喜欢他笨手笨脚生怕自己察觉却漏洞百出的安慰,更喜欢他能够发自内心为他人的不幸而悲伤、也能够为他人的成就而由衷地感到高兴的,比任何人都要纯粹的心。
他忽然在这一刻明白了这就是喜欢的感受。只是现在他不得不拼尽全力去压制这股在胸膛中翻涌的情感,以往易如反掌的事此刻却变难了许多。
“我想……我知道下周的演出我应该选择什么样的曲目了。”
良久后,卡维忽然听见他这么说。他诧异地抬头,却对上了他从未在那张僵硬而冰冷的面容上见过的一丝浅浅的微笑。他惊诧地揉了揉眼睛,再去看时那一抹浅浅的微笑也并未消失,他只能猜测对方或许是想起了过往的美好的回忆。
“那……你要唱什么歌?”他试探性地询问着。不想得到的仍然是安静而浅淡的微笑。
“——秘密。我打算把悬念留到公演的那天。所以在此之前的排练我也会自己独立去练习。”
他微笑着,依旧暗淡无光的暗紫色双眼不知为何竟带了些柔软的温度。见他如此坚持,卡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相信朋友的选择。
“结果到头来,我还是什么忙都没帮上。”
他悄悄在心底叹了口气。
(第五章秘密完)
7. 解缚
她的脸色沉得能拧出水来。
“听说是她学生出了问题……就那个总拿奖的。” “不是前阵子还参赛了么?” 议论声不偏不倚飘进耳里。她指节发白,这一个多月索林音讯全无,问起来佣人只会含糊地说少爷身体不适,月末再复课。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可最让她如鲠在喉的,是那场临时缺阵的重要赛事——如同精心打磨的利刃未及出鞘就被摁回刀鞘。
“……怎么回事?” 真见到人时,她眉头拧紧了。少年站在琴房背光处,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些许魂魄,轮廓单薄得能被风穿透。那种浸入骨子里的倦意,绝非寻常病痛能解释。
“劳您挂心。”他颔首,声线平稳得如同结冰的湖面。她只依稀记得曾经的他好像并不似如今这般僵硬。
她没有接话,向前迈了半步。秋日稀薄的光线斜切进来,精准地照亮他额角那片将散未散的青灰,以及颧骨上那抹不自然的肿胀。
他的肤色向来苍白,此刻更像一张被揉皱的纸。
“病得倒是不轻。”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
他垂眸,下意识将宽大的袖口往下扯了半分。就是这个细微的躲避动作,让她捕捉到手腕内侧那道紫黑色的深色淤青——像雪地里被车轮碾过的断枝。
所有线索在此刻铮然连接:仆人闪烁的眼神,长达月余的静默,这些绝无可能源于病榻的伤痕。一股寒意顺着脊柱爬升,将先前的焦躁冻结成冰。
她不再追问赛事,不再质询缺席。那些曾视若圭臬的艺术准则,在这具承载着无声暴力的年幼躯体前突然显得如此廉价。
她只是站着,第一次剥离了声乐教师的身份,凝视这个少年。
“索林。”她再度开口,所有情绪已被滤尽,只剩淬火后的沉静,“告诉我,发生什么了?”
他苍白的脸上僵硬地挤出一个微笑。
“如果说这是我自己摔的……恐怕老师您也不会相信吧。”他轻声道。“不过是和父亲因为参加比赛的事起了一点争执罢了。”
“老师知道我为什么会选择登台表演吗?”
他忽然冷不丁问。米尔维斯皱眉,心想:“作为有天赋的声乐表演者大部分都会选择从幕后走到台前吧?这难道还有什么旧事重提的必要?”
做我们这一行的没有人会不乐意利用自己的天赋获得垂青。她想起在剧院排演时有谁这么说过,她对这话深以为然。“正因为那是只有我才能轻松做到的事”——对每个拥有天赋的人来说,建立最初的成就感大多都是从这一步开始。她则是在这层成就感上越爬越高,越是投身其中越甘之如饴,为了验证自己究竟能做到哪一步,她从不会疏于练习,即便很枯燥很辛苦她也毫无怨言。因为这就是拥有天赋的人应当做的,而不是仗着自己得天独厚的条件躺在功劳簿上睡大觉。越是有天分的人就越应该精进磨练自己,她从来都是这样想的。当她看到索林能够一声不吭地每一次都完美完成她所布置的练习量,她便从心底里认定,这个孩子也是同自己一样的人。为了更好地将他的天赋发挥到极致,她可谓是煞费苦心严加要求。
“所以这和你这次和父亲爆发的「冲突」有什么关系吗?”
她不解。他低下头,片刻后才缓缓开口。
“其实我很羡慕老师。”他说,“我看得到老师对歌唱这件事是相当纯粹的热爱。每次在台下听老师唱歌的时候,我总是会想,我什么时候才能做到像老师那样用真正纯粹不含杂念的方式对待舞台和观众。”
“……你到底想说什么?”她皱眉。
他的脸上依旧是挂着惨白的微笑:“我想说的是,我和老师是不一样的。”
我从来都不是像您那样热爱自己的天赋的人。他笑笑。
“我对待歌唱这件事远不如您纯粹。”仿佛是怀念着遥远的昨日曾发生的事,他开口道:“在我最初意识到自己在这方面是有天赋的时候,我的母亲对我说,她觉得我歌唱的时候就像真正的星星一样闪闪发光。”
“我想,或许只要我去做这件事,她也会因为在台下能看到我而高兴。”
他垂下眼帘,良久后才抬起头。
“我只是为了她能高兴所以才坚持着做这件事而已。”他摇了摇头,“但我不明白。我想不通为什么她会选择丢下这个家独自离开。她不在了,这些歌儿又唱与谁听呢?”
米尔维斯愕然。她来不及消化所有的信息,追问道:“你的母亲只是和父亲离婚了而已,并不代表你今后也见不到她了呀!”
少年的面颊上挂着的是苦楚而苍白的微笑。
“不是那样的。”他轻声说,“那只是对外称的说法。”
“她已经不告而别离开一年了,丢下了我和父亲,没人知道她带着行李去了哪儿。”
“她不会再回来了。”
他说。
米尔维斯说不出话。男孩却说:“您不必想着安慰我。这些事只能是我自己学会接受。”
“其实我知道她不会再回来了。就像佣人们背后偷偷议论的那样,她已经厌烦了应付喜怒无常的父亲,我也理解如果她已经做好了离去的准备,那么我的存在对她来说仅仅只是累赘而已。”
“可我依旧想着,或许她还是爱我的。她说过我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那么借着公开的歌唱赛事,她是不是也会想起我,在台下像以前一样听我唱歌……我总是会忍不这样想。”
“可是她一次都没有来过。”他露出自嘲的笑容,“我原本是计划着在这次规模最大的赛事上再试最后一次,可父亲却勃然大怒。他说母亲已经抛弃了我,叫我丢了这些痴心妄想,我没有认可他的话。”
琴房里回荡着的是无言的沉默。
“老师,请您告诉我……”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震颤,“如果我根本就不喜欢歌唱这件事,我在乎的唯一的听众也已经离席,那么我又该为了什么再去接着坚持呢?”
“我没有老师那样赤忱的热爱,我也没有认为自己天生有歌唱的才华是多么令人骄傲。我觉得自己和没有天赋的人比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他用尽全身力气压抑着翻涌的感情,握拳的手攥紧到发白,“可是周围的同龄人却用这个头衔将我束之高阁,早早地在我和他们之间画了一条沟壑。我利用休息甚至是平时上课的时间请假也要去参赛,我想周围的人不愿意接近我也无所谓,我只希望妈妈能够为我而高兴,可现在我所努力做的这一切又都是为了什么?我什么也没有得到,我连在乎的人都留不住——”
“——不要说了!”
一声喝止。
他惊诧地看着紧紧将他搂在怀里的女人。她抱得那样紧,勒得他有些生疼。但不知怎的他却记不起上一个这样的拥抱是在什么时候。
“……我从来都不知道你是这样想的。我以为你是和我一样的人,以为你和我一样是爱着这件事的。”她的双臂不自觉地收紧,他听得出她的声音在颤抖。
“原来我对他所要求的那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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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过是束缚了他的枷锁”——这是多么残酷的现实。原来她看到的一直都只是自己傲慢的自我投射。可她又是真真切切爱着歌唱这件事,她不愿让它成为男孩的负担。
“从今以后,你自由了。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吧。”
“我……没有当你的老师的资格。我是个不称职的老师。”
她的声音黯然又晦涩。
“这八年的时间,我竟然一次都没有脱离过声乐教师的身份察觉他的处境。”她想。
无法用任何理由来辩解。即便她仅仅只是觉得作为声乐教师只需要去尽自己的职业上的分内事,却也忽视了无论是什么种类的教育最根本的核心仍然是育人,这便是她作为教师的失职。
他睁大双眼,他从未想过高傲如她一般的人会说这些话。他迟疑了片刻,随后轻轻将手放在她的后背上。
“没有这回事。”他说,“真正获得自由的人是老师才对。我看得出最初老师并不想接手教导我的事,觉得父亲只是借用您的名头来充门面。”
是了。父亲是个争强好胜的人,当初为他聘请声乐教师的时候便已经瞄准了有着史上最年轻最负盛名的女高音歌手。他多少为这件事有些内疚过,因为他听闻那位比他大不了太多的年轻女士向来对贵族富商嗤之以鼻。所以对每一次的练习他都会尽全力去完成。
况且老师是第一次教学生,我能理解。末了他又补充道。
“……你能不能在这种时候说点符合你这个年纪的话?”
“也许只是我想的比较多而已。”
她还想说什么,却被面前的小大人噎了回去。她从男孩4岁开始接手担任他的声乐老师迄今已有8年左右,在教他的时候她就时常觉得男孩或许比她还要老成许多。
“可是……如果我不再为了他人的期待而登台的话,这项天赋似乎对我来说就不再有用处了。”
他有些为难。
她叹了口气,起身道:“所以才需要给你留喘息的时间,让你好好思考今后要如何把握你的才能。”随后她转身,像是又想起了什么。
“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教你的了。”她下定了决心一般开口,“从今天开始,你出师了。至于你父亲那边我会去跟他交涉,让他把今后空出来的声乐课程时间多留一些给你。”
他愣了一下,随后带着犹疑开了口。
“……老师也已经不再需要我了吗?”
“傻瓜!别说这种丧气话。”她又叹了一口气,随后挑起眉:“真要我说的话你离真正的出师还早得很呢。但我现在作为教师还有很多需要弥补的地方,我也不想看到我所热爱的事业变成拴住你的锁链。”
“或许我们现在都要互相给彼此留一些时间。”
她取下琴房入口处衣帽架上的宽沿礼帽,披上外套,临行前最后一次转过身去看着呆呆地站在原地的男孩。
“天赋的意义是自己赋予给自己的。在这件事上,无论是我还是你的父母都没有资格强加给你。”
“我决定去环大陆巡演,顺便在这个途中去接触和学习过去的我所看不到的东西。这个时间可能会持续很长,从几年到十几年都有可能。但你不要忘了,只要我还在你就一直都是我的学生。”
我期待着下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能找到自己的答案。
她说。
他看着她径直推开门大步流星头也不回离去的背影,那便是他所上的最后一堂课。
(第六章解缚完)
8. 谢幕(上)
也许对大多数纯粹的艺术表演者而言,舞台正是庄重又肃穆的。
“那边!检查一下一号照明设备,还有哪一组表演者上台的时候是需要简单布景的?”
“有关于表演中打光的方式,我觉得还有一些地方可以调整一下……”
“需要造型修改的,麻烦半小时以内到化妆间有序等候!”
舞台后的空气有些闷。金属灯架在高处发出低低的震动声,灯光师与音效师穿梭其间,手里的对讲机不断闪烁。调试的指令此起彼伏,却又带着一种压抑的秩序感,像精密机器在无声地运转。
卡维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到完整的幕后准备。每一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重复同样的动作——确认、核对、等待下一步指令。那种冷静的忙碌让他感到一种微妙的不安。他站在舞台帷幕后,看着剧院的工作人员按照台本指示在地面上特定的位置贴上荧光标签。那一枚枚浅绿的光点在暗处显得极不自然,如同夜色中的引线,提醒着每个人——一旦走到不再能看到光点指示的位置,就再无退路。
“那个是为了登台前舞台照明全部关闭的时候,方便表演者从指定入口进入舞台所设置的指示标记吗?”
他转过头去问。索林合上手中的台本,道:“差不多就是那样的东西。如果是为了烘托上台之前静穆的气氛,在地面上设置光照强度不影响整体效果的小型照明作为指示灯,也是同样的效果。”
不过这次因为有人在彩排时临时更换了表演曲目,现在已经来不及再对舞台进行部件加装。于是只能用荧光贴暂时代替。他又补充说。那一带已经被拉起了临时的黑布,灯光全部熄灭,只有地上的荧光在微微发亮。工作人员的脚步声从那片黑暗中传出,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急促。空气中的粉尘被脚步扰动,又很快沉回原位。
舞台外的世界喧嚣而热烈,而此处——所有的声音都被层层帷幕隔绝,只剩下呼吸的节奏。
“距离开演只剩半个小时了。如果现在不尽快回到座位上的话,剧院外排队检票入场的观众进场后再想去找位置可能不太容易。”
依旧是一如往常淡漠的声音。但不同于以往的是声音的主人今日换了一身银白。他素来不甚喜欢过分招摇,演出时的装束也依旧延续了一贯内敛的气质,领结与袖扣皆从月光石换成了珍珠,唯有胸前别着一枚鸽血红的胸针,发型也让妆造师简单打理了一下,举手投足与谈吐间依旧是沉静而从容的优雅。
“在看什么?”
注意到卡维的视线,他问。卡维恍然间才发觉自己已经盯着索林看了好一会。同样的装束,或许穿在别人身上是典雅柔和,换他来穿却是出挑得叫人移不开眼。剪裁与款式分明未做过多心思却也能有如此效果,想来也的确是气质使然。
那张面容离自己那样近,卡维忽然觉得不甚自在。他看见索林静静地立在幕后流动的暗影里,一身银白,却奇异地收敛了所有光华。礼服简洁的线条顺着他的身形垂落,没有一丝多余的褶皱,如同月夜下宁静的雪原。珍珠温润的、几乎含敛的光泽,正与他低垂的眼睫和沉静无声的呼吸相合。
那张面孔上看不出丝毫临演前的紧张或躁动,在阴影处显得朦胧而柔和,连那枚鸽血红的胸针,在他身上也失却了几分炽烈,反而像沉入深潭的宝石,只在凝望时,才幽幽地折射出一线内敛的锋芒。他没有说话,没有大的动作,仅仅是站在那里,就像一道无形的界限,将忙乱与喧嚣轻柔地推开。所有的声音,到了他身边,似乎都不得不放缓、放轻,最终沉落下去,融入他周身那片沉静的领域里。
“你……你演出加油。”
卡维几乎要陷在这层温润而柔和如月光般的光辉里。不多时他听见自己的舌头有些打结,干巴巴地留下一句鼓励便转身要走,竟多少带了些仓皇逃离的意味。
“今晚的舞台是献给你的。”
有谁在他身后轻声说。
卡维下意识茫然地回头去看,视线径直撞上如紫罗兰湖泊的双眼。那双过往如一潭死水一般凝滞幽深的眼中所包含的无声涌动的情绪他分明看得真切,却不明白那究竟意味着什么。
“希望你能喜欢这首歌。”
那人如是说。他慌忙点点头,背影消失在舞台通道深处。
————————————————
当卡维回到座位上的时候,剧院的观众们差不多也已经悉数入场。
他抬头看向上方的贵宾席,二层的特设席位多是为那些有头脸的来宾准备的。此时已经依稀能看见来自枫丹等国的达官贵人们在专人的接待下到达二楼的贵宾席。如果此时米尔维斯在的话,也会在此处落座。他没有随身携带钟表的习惯,小声向邻座的观众询问后得知还有几分钟便要开演,心想恐怕老师没办法来得及在结束她原定的行程后再赶来了——不过她对这种情况也早有准备,说是等到他们这边的表演散场后会跟他们在兰德酒馆碰头,好像是预先和酒馆的老板预定了席位。
“时隔十年回归舞台,对他来说又有着怎样的意义呢?”
他不禁这般想。毫无疑问,如果是从小就与舞台打交道的孩子选择时隔多年后重回此地,在那些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其他人看来也的的确确是值得庆贺的事情。表演结束后在酒馆的相聚也约等于庆功宴。但卡维始终记得那人分明说过自己并不喜欢歌唱,甚至连登上舞台最初也是为了他所说的“某个人”。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又何尝不是成为了十年后对他而言的原因。
“……”
他无言地看向舞台。
哪怕只有一次也好,他多希望这次索林的选择是为索林自己,而不是他人。即便当他听到对方说出今晚的舞台是献给自己的那一刻,说不高兴是假的。大多数时间周围的人都倾向于认为是他陪着索林,但旁人也许不知道的是,卡维也同样是孤独的。幼年父亲的离去令他过早地背上了负罪感,当他看到母亲是如何含辛茹苦将他拉扯成人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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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便已经学会了压抑自己的声音。他想他是没有资格去要求什么的,所以哪怕是母亲最终选择离开他重新组建新的家庭,他也选择了接受。即便那意味着母亲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将不再是他的母亲。从那个时候起他便已经做好了今后独自走下去的准备。
“永远不要假设自己能独自应对所有情况,能够利用的一切都要利用起来。”
“就比如说现在我要告诉你,今后遇到有困难的事我会为你提供帮助。”
“我只是在做身为你的朋友应做的事。”
沉静而淡然的声音似乎又萦绕在耳畔。
卡维恍惚间意识到索林竟然是继父亲之后令他能安心依赖的唯一一人。他说不上来那种感觉,就好像哪怕不在一起,只要想到这个人的存在他便不再孤独。他可以耍些小脾气,可以稍微有些任性,可以因为一时的感情用事而为了帮助他人倾尽所有……哪怕事后会被说教可以用更好的办法去做这件事,对方却也总是包容着他的。可现如今他却无法再单纯去为此而感到高兴。他会想,索林是否也和自己有着类似的过去,所以会一视同仁地优先考虑其他人。但他又觉得似乎也并不全是他所想的那样。
“——我记得你曾经说过,说哪怕是你因为帮助他人而上当受骗也是你自己的选择。”
卡维回想起某日闲谈时索林所说的话。那时候他们尚且还在友谊的磨合期,卡维过分敏感细腻的性格配上他从小到大习惯于独自面对所有事的行为模式令他在面对索林细致的关照时感到自己的自尊有些受损。这其中的深层原因他并没有勇气告诉索林:他只有在为了帮助他人而自我牺牲的时候,幼年时的无心提议导致父亲离世的罪恶感才能消解片刻。他不想让索林知道,其实自己所谓的无私也并不尽如此,他害怕索林会因此而轻视自己,所以在最初的那段时间,他十分抵触这种细致入微的行动上的帮助——即便他真的很感谢有谁愿意用行动去支持他所坚守的那些事。
“在我还小的时候,有一次我偶然间读到了一本书。”那人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而停顿片刻,又像是在思考应该如何用语言来描述,“书中的女主角在屡次遭受欺骗之后被人嘲笑她所交付的信任不值一文,但她却说:他人欺骗我是因为他人卑劣,就算是被欺骗,也只是欺骗我的那个人变得更卑劣。”
“——「难道他人不亲切对我,我就不能亲切对人了吗?我相信对方,和对方是否会背叛我的信任,没有任何关系。就算没有任何人愿意亲切待我,就算一直会被他人欺骗,我也不想成为一个谁也不去相信的卑鄙小人!」”
卡维罕见地许久没有说话。那人只是一如既往沉静地看着他,说:“我无意去逼迫你讲述自己的过去。每个人心中一定都有不愿意回顾的遗憾。但我希望你在听过我所讲的这个故事之后去思考一件事。”
“你所说的「你自己的选择」,究竟是为了自我满足而惩罚自己,还是像我所说的她一样有着心如明镜般的坚持。”
9. 谢幕(中)
或许他什么都知道。
卡维想。他看穿了自己的内心和本质,看穿了自己的弱点,看穿了自己所做的超出能力承受上限的一切都只是在自我惩罚以换得一时的安心。但他却没有对此表示轻蔑,反倒选择了用思想为自己今后的行动提供了另一种视野,令自己不再迷失于自我惩罚的盲信。
“另外,相信他人固然是好事,但若是不假思索则会让你将有限的精力错用在并不需要帮助的人身上。”他接着开口道,“对目前的你来说所需要的是分辨真正需要帮助的人的方法。这些今后我会慢慢告诉你。”
感性是你最大的优势,也是劣势。我所能做的不过是多少令你免受弊病所苦罢了。
他淡淡道。
是了。索林的“优先他人”与自己是完全不同的存在。与其说是同自己这种利用自我牺牲消除罪恶感的做法相似,倒不如说那是一种看得过分清明的怜悯,但索林的怜悯是决不会投向他自身的。那人太过聪明,看得见他人深埋在心中的弱点,产生“若是我做少许让步能满足对方倒也罢了”的想法也不奇怪,这样想倒是能解释当初他所说的为了某人而选择登台的做法。但这毕竟只是卡维自己的揣摩和猜测。
正当卡维想这些弯弯绕绕想得入神之际,示意演出开始的鸣笛声为夜晚盛大的舞台拉开了帷幕。他不由得也紧张了起来,毕竟一手促成现状的推波助澜者除去老师以外还有他一份。于是他不由得微微挺身想更仔细地看到舞台的状况,却又忽然想起,索林的表演是台本上的顺位最后一位。
“兴许是作为老师的学生也代表了老师本身吧。”
他想。早在索林确定接下代替老师登台的职责之时,义演举办方便已经大喜过望。虽然他自己本人对此表示“已经十余载不曾站上过舞台”,但负责协商沟通演出的对接人却丝毫并不担心舞台效果。考虑到现如今家族产业已经迭代成贩卖军火,若是上台时叫主持人高声以家族的头衔来介绍身份的话和慈善这个主题相冲,多少有些不甚妥当,他便主动与举办方沟通报幕时隐去他的姓氏,只以名和作为米尔维斯的学生的头衔相称。
——想不到竟然能在须弥看到规模不小的舞台表演活动。
卡维有些感慨万千。按理来说,大贤者等人是不会允许这类艺术活动如此高调地举办的,其最好的证据之一便是这座大剧场也是临时翻新过一遍。他对上层大人物的思考不甚感兴趣,也没有那种闲心去揣摩颁布对艺术的软限制政令究竟是否是出于坊间所传的阴谋论云云,只知道多亏了米尔维斯老师和索林军火商巨头独子的身份,上面的大人物拿这件事没有办法。
今日来的观众里也不乏许多教令院的来凑热闹的学生。但由于主办方决意要将索林当作是压轴嘉宾披露,加之他本人实际为了低调在离开舞台的这些年也从未到处和人说过自己曾拜入名师门下学习声乐,两项原因叠加起来一来造就了发给观众们的节目简章上并未有写他的名字,二来则是无人会想得到今晚会有神秘嘉宾登台,更别提猜中来宾的身份。这样想反倒是身为索林朋友的自己得了情报上的特权。
可另一方面来说他却与在场来宾别无二致,毕竟就连他也不知道今晚会有怎样的表演在等着大家,彩排的时候也是外部无关人员禁止入内的。真到了这个时候,他忽然又生出些不一样的想法来,想着若是自己当初连那段时间的陪练都没有参与过,完全没有听过对方唱歌是什么样的话今晚一定又是一种全新的体验,也就是所谓的将悬念全部留到今日的做派。不得不说哪怕是非正式的练习,第一次听到那人开嗓的时候卡维也着实吃了一惊。早在和米尔维斯交流时他便已经有所预感对方的水准,但当真听到的时候还是会觉得,这和自己平时所接触的竟然真的是同一个人。
客观来说,声音的好坏是有一定标准的。即便审美这种概念抽象模糊不清的定义既主观又客观,但对声乐这种将人的声带作为乐器来运用的学科来说,悦耳动听的音色恰恰是唯一的标准,或者说走上这条路应当有的最好的条件。
索林的音色很难用具体的语言去精准描述,他的音色不单只是听上去好听那么简单。用米尔维斯的评价来说就是,声音的特性比较罕见。抛开生来未训练便接近横跨三个八度的音域,他的音准亦像一件被精心校准的精密仪器,每一个音符都振动在它唯一正确的频率上,分毫不差。在这其中最为特殊的是他的音色同时具备两种不同的质感,低音区醇厚华丽,高音区清透明亮。这在任何深耕声乐领域的泰斗看来都是极为难得的可塑之才。
在选曲期间他听索林尝试了许多种风格各异的歌曲,从酸爵士到一般大众流行风格,甚至是他原本所主攻的美声歌剧领域,这些所有的曲子给他的感受无一例外都是:这个人为什么唱歌听上去那么轻松?但就算是用这个问题去问当事人,也只能很大概率得到模糊不清的回答——就像有天赋的人也回答不上来为什么自己有天赋这种事一个道理。
兴许是许久没有此等规模的舞台演出活动,今晚无论是观众还是表演者们都格外认真专注。像演唱类的品目就有童声齐唱(注:齐唱不分声部)、多声部合唱,还有须弥本地有一定名气的阿卡贝拉团体,器乐演奏类则是包含像手鼓(一种形似倒扣锅的敲击乐器,音色空灵温润),马林巴琴,还有素以难演奏著称的双簧管,以及不算太为大众所熟悉的鲁特琴,还有很多他甚至都闻所未闻也叫不上来名字的乐器,一一列举实在有些繁琐。卡维虽然并非是主攻音乐类艺术方向,但艺术这门学科所包含的品类并不会说学科与学科之间有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艺术是研究美的学问,而对美的感受却是无论在何处都能寻见的。至演出快要结束前他的心已经彻底为这场听觉的盛宴所俘虏,沉浸在一首又一首风格各异的歌曲与音乐中忘记了时间。
“—诸位!还请静待片刻勿要离席,今晚还有一位特邀嘉宾要为各位最后特别带来一些惊喜。”
两个小时后,待到节目简章的最后一个节目也已经上演完毕,负责报幕的主持人早有准备一般从舞台的侧方来到舞台中央。
“在这次义演开始前,我们有幸得到了米尔维斯·冯·特拉普小姐——也就是那位大家所熟悉的取得了诸多成就与桂冠的女高音歌唱家对本次慈善义演晚会的大力支持。”主持人朗声从容不迫地宣读着手中的提词卡,“然而不凑巧的是米尔维斯女士早已有途经此地的巡演在身,于是今晚的最后一个特别节目将由她首次对外正式公开的内弟子——也是她唯一的学生索林为各位献上精彩的演出!”
没有曲名报幕,没有过分冗长的铺垫,深蓝色的天鹅绒幕布缓缓向两侧拉开,多余的照明尽数熄灭,仅留下舞台上那一盏自上而下倾泻的灯光将所有人的视线汇聚在舞台的中央。刹那间他屏住了呼吸,一身银白燕尾礼服的、自己再熟悉不过的人已经无言地矗立在了那里。
“怎么回事,那不是那个军火商家的少爷吗!我记得他是妙论派的来着。”
“还真是。他怎么会在这?让家里卖军火的人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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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慈善晚会未免也太讽刺了一点吧。”
“还能怎么着,肯定是来给自己家的产品拉销量来了呗。要我说肯定就是他们家跟这场晚会的主办方有商业合作,跑这儿卖货来了。”
“可是刚才主持人不是说他是那位歌唱家的关门弟子?”
“钱买来的嘛。头衔越大越好卖东西不知道?赚钱的事,不寒碜。”
身后是压低了音量七嘴八舌插科打诨的谈笑声。
教令院里的学生对索林是有偏见的。这件事卡维一直都知道。谁叫他家的老爷也不是个安分的主儿,兴许是以前常年做一般的产业玩腻了,自从近几年开始贩卖军火之后时常能听闻为了抢夺生意唆使本地的佣兵帮派之间火拼的传闻,一传二去的便有学生说索林恐怕背景不干净。然而无论这些传言是真还是假,当事人从未将这些对他的议论放在眼里——他本就是无所谓他人如何看待他的,自然也从不会将这些声音放在心上,可卡维却做不到。
“没人教你们在背后议论未经证实的流言蜚语是很没有礼貌的吗!”
他转过头去,语调和表情都难掩气愤。那几个嘻嘻哈哈的学生一愣,一看是卡维,好事的便已经开口了。
“呦,这不是家里做黑产的大少爷旁边的小跟屁虫吗?”为首的显然没个正形,对着卡维挤眉弄眼,“刚说两句就按捺不住跳出来护主啦?”
“你……!”
卡维气结。他一生气话就说不顺,硬生生憋红了脸。那些不正经的小子们见他这模样更是乐不可支,刚准备好好逗他一逗,却不料坐在卡维旁边的一对老夫妇开了口。
“都静一静。演出时保持安静是最基本的尊重。”
戴着眼镜的老先生皱起了眉。旁边和颜悦色的老太太则笑着出来打圆场:“好啦好啦,小子们。别在表演的时候生意见。”
瞧,不然表演开始了没注意看,那多得不偿失?
她努努嘴,示意大家都安静下来。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叫人这么和颜悦色地一劝,那几个学生纵使再如何在心里犯嘀咕“纨绔子弟的表演有什么好看的”也不会摆到明面上说。卡维感激地向老夫妇点点头致谢,若不是他们,兴许自己真要将时间耗费在这无意义的争辩上。
说来也怪,明明自己也认同索林平日里从不将这等议论放在眼里的态度,现在碰上背地里嘀咕说他是索林的跟班或者跑腿的他也能忍住不去理会(碰上以前倒是说不准)。可是不知为何,方才在表演开始前听到的那些声音竟然是如此刺耳。是因为自己知道那个人才不是他们所说的那样吗?或许也有这一点的存在。但那一瞬间他所感受到的竟然是难以言明的悲哀。
为什么总是没有人愿意去理解你呢?哪怕只是安静地用双眼去看,哪怕只是不去参与议论有关你未经证实的传闻。在那一瞬间他突然体会到了索林的孤独。
卡维注视着舞台上已做好表演准备的他,在心中无声地问询着。又看到舞台上偏冷色调的打光,不知怎的想起了索林曾唯一一次展露过宁静的微笑的那个夜晚。那时在银白皎洁的满月下的微笑即便是伸手去揉过眼睛也未曾转瞬间消失不见。他为什么会笑呢?是想起了曾经令他站上舞台的那个人,还是其他童年时美好的记忆?
卡维并没有太多的时间来思考这些。首先传入耳中的是一阵悠扬的哼唱,这一段是没有实意的,在歌曲中仅作为烘托气氛开场的作用。随后是坐在索林身后的手中拿着乐器的人们开始了演奏。
是马头琴。
10. 谢幕(下)
古老的、豪迈又百转千折的曲调带着同样百转千折的柔情在耳畔响起。他听不懂那是什么语言,但从马头琴和其他自己叫不出名字的带有十足异域风情的乐器上,他也能看得出那是属于古老的游牧民族的曲调。他听见那完美的声音时而开阔豪情万丈,时而如小河淌水般涓涓流淌,一直流淌到剧场里每一个人的心底。观众们都是安静的。那几个先前还不甚当回事的学生此刻也不再嬉闹,所有人都仿佛沉醉在这悠扬而深情的歌声中,有如遇上一场不愿醒来的美梦。
那一瞬间这座偌大的剧院里似乎只剩下了在台下的自己和在台上的那个人,其余的卡维已听得不真切了,他好似现在便守着篝火坐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抬头便能望见只有在草原的夜晚才能见到的最美的月亮。他想这首歌一定是过去的某个人向心仪的人传达内心深情的选择。正巧在此时,台上的他看了过来。目光相接的一瞬间卡维确信索林是看到了自己的。那和歌曲一样柔情而深切的眼神随着琴弦拨动着着卡维的心,即便那对视也不过仅仅数秒他的心依旧像是触碰到了令他为之震颤的东西而战栗着。他逃也似的慌忙将眼睛移向别处。即便他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告诉自己那不过是演唱者沉浸其中情绪使然,却又忽然想起还在筹备选曲时自己所听过的那些歌儿没有一首被台上的他演绎到这般地步。
若这首歌当真是为自己而唱的话……
他的心跳得极快,已不敢再接着往下想。
一曲终了。短暂的静默,像是整个剧院都深吸了一口气,随即,雷鸣般的掌声轰然爆发,仿佛要将穹顶掀开。卡维怔怔地坐在席卷全场的声浪里,看着四面八方的观众自发地起立,为台上那个身影欢呼。鲜花与喝彩簇拥着他,可卡维的灵魂仍旧被钉在方才那短暂的对视中,周遭的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他的心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与这热烈的掌声格格不入,脸颊却不受控制地发起烫来。他不断试图用理智去安抚那失控的心跳:这不过是精湛的表演艺术,是歌者沉浸于角色的自然流露。可心底另一个声音却执拗地追问:若仅仅是表演,为何他独独在唱这首歌前,说“今晚的舞台是献给你的”?为何那个满月之夜,转瞬即逝的宁静微笑,也只对你一人展露?又该如何解释,他在与你相见之后,便笃定了要唱这首曲子?他越想,便越是心乱如麻。待到他如梦方醒稍稍平复心境之时,舞台已经完成谢幕。剧院的观众也已经开始陆续离场。剧场内的声浪渐渐平息,人流如潮水般向出口涌去。卡维仍坐在原地,掌心里还残留着为方才那曲热烈鼓掌时的微痛。那歌声的余韵像马头琴的琴弦般仍在他心尖轻轻震颤。
“年轻人……”
一声温和的呼唤将他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他转头,是那对替他解过围的老夫妇。老先生拄着拐杖,老太太则挽着他的手臂,两人脸上都带着一种仿佛被岁月柔化了的相似的微笑。
“方才看你那样为他说话,你一定是台上那位年轻歌唱家的朋友吧?”老太太轻声问,她的眼睛在镜片后闪着柔和的光。
卡维忙站起身,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是的,我们是朋友。”
两位老人相视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与怀念。老先生清了清嗓子,声音低沉而温和:“孩子,能麻烦你替我们向你的朋友转达一句谢意吗?”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喧闹的人群,望向了遥远的过去。“他刚才唱的那首歌……是我们年轻时,在草原上的婚礼中,特意请来的老艺人为我们演唱的,是一首过去的游牧民族间广为流传的情歌。”老太太接过话,她的手轻轻拍了拍丈夫的手臂,眼神温柔得像一泓月光下的湖水,“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我们几乎要忘了当时的许多细节。可他的歌声一起,那马头琴的调子一响……就好像又把我们带回到了那个晚上,篝火映着每个人的脸,天空中的星星一闪一闪地在天边眨着眼睛……”
老先生点了点头,眼眶似乎有些湿润,却又带着满足的笑意:“请你一定告诉他,谢谢他。谢谢他的歌声,让我们这两个老家伙又重新年轻了一次,清清楚楚地想起了生命里最美好的那一天。”
卡维望着他们相挽的手臂,听着这朴素却真挚的请求,心头那团因演出时被搅乱的微妙的心绪忽然间就散去了。一种更为柔软、更为温暖的情绪充盈了他的胸腔。他郑重地点头,承诺道:“我一定会的。我会一字不差地告诉他。”
老夫妇再次道谢,随着人流慢慢走远。卡维望着他们互相搀扶的背影,忽然觉得索林的歌声远比任何言语的辩驳、任何头衔或荣誉声名的堆砌都更加拥有力量。这舞台或许庄重肃穆,但真正动人的是从这颗心出发抵达另一颗心而唤起的无声的共鸣。他不再为仍纷乱而复杂的情感所困,只想快些找到那个人,将这份温暖的、跨越了岁月流逝的沉甸甸的谢意亲手传递给他。他要告诉他,今日的演出他的确是真真切切做到了当初自己所说的,“用歌声为他人传递力量”。他想告诉他这便是他的天赋真正的意义。
———————————————
舞台已随着最后一名观众的离去而恢复寂静。
那人站在剧院二楼的天台上远眺着皎洁的月亮,没有回头。卡维从剧院后台一直走到廊下沿途问了不少人也未曾见着他人影,这会儿可算找着了却一时间不知从何开口。
“……怎么不去化妆间换衣服?”
那种感觉很奇妙。虽说方才因老夫妇的一席话他心中那点连他自己都弄不甚分明的情绪暂时收敛了去,可当真见到不久前还站在舞台上的某人时,那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令他不甚自在的异样的感觉又现了身。他努力让自己听上去不像是想不到说什么没话找话。索林依旧没有转身,只淡淡道:“这身衣服不算是演出服,是用于出席正式场合的礼服。况且我的妆造也仅是吩咐化妆师简单打理了一下,用不上那么麻烦。”他的语调一如往常一般清冷而平静。平静到令卡维几乎觉得,这与方才在台上那样深情地歌唱着的不像是同一个人,那个人又变回了他平日所最熟悉的模样,或者说刚才所发生的一切都更像是一个并不存在的梦境。
卡维深吸了一口气。
“你今天的表演,真的非常棒。”他停顿了片刻,“所有的观众几乎都被你的演绎打动了。坐在我旁边的一对老夫妇更是托我给你带话,说你的歌让他们想起了年轻时在草原举行的婚礼,让我替他们向你道谢。”
你做到了用歌声传递力量,他补充说。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那人却对此似乎并无太大的反应。
“不过是巧合罢了。”
索林说。不等卡维继续,他转过身来,暗紫色的双眼与卡维最初见他时别无二致,仍是一潭平静无波深不见底的死水。
“那么你呢?”他难得很少见地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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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发问,“你说在场所有的观众几乎都被我的演绎打动了,你也在这些被打动的观众之中吗?”
卡维被那深不见底的双眼扰乱了心神。他慌忙地眼神躲闪,良久后才重重点了点头。
“我……的确相当受打动,”他鼓起勇气,“但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会选一首唱给心上人的歌。”
索林说:“我想这种情感细腻的曲子你应该会很喜欢。”语毕便不再开口。一时间无言的沉默弥漫在二人周身久久未曾散去。
“——看来至少今晚的舞台有成功传达给身为观众的你。”
不多时,他又兀自开口道。卡维有一瞬间似是见他笑了笑,他越发看不懂面前的人究竟在想什么,没由来的不安占据了他的心。于是他催促似的道:“好啦。别杵在这儿说话了。老师在老地方替我们订好了位置,我们也差不多该出发了。”说罢便要拉着索林向楼梯口走去。但索林只是摇了摇头,说:“别急,在那之前我还有一些事情想和你确认。”
“还记得上次我们在酒馆对那位老先生的衣着以及随身物品的分析吗?”他说,“如果现在你再独自一人面对需要你对某人进行分析和判断的场合,你能独立完成并且能确保准确度大致有七八分的程度吗?”
卡维愣了一下,道:“怎么突然说这个?”见对方并未有回答的意思,他只好仔细想了想,随后说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事实上在那一次过后,索林又教了他许多这种分析和推断能在实际场合应用的例子。他也因此逐渐能独立判断一些或许会对他而言有风险的决策,现如今倒也没那么容易受人蒙骗了。
“那就好。”那人说,随后伸手将胸前的鸽血红宝石胸针取了下来放在手里。
“今天的舞台能有这样的效果多亏了有你的帮助。”他走上前去,将胸针别在了卡维的前襟上。“这个胸针就作为礼物送给你了。是鸽血红宝石的,很衬你眼睛的颜色。”
卡维大惊,连连摆手道:“我什么也没做不是吗?最后不管是演出的服装还是曲目都是你自己决定的,我根本没有帮上你的忙呀!”
况且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他又强调了一遍,作势便要将它取下还了去。索林却说:“这是我母亲的意思。”
见他实在不像是在开玩笑,卡维只小心翼翼地又问:“……她真是这么说的?”
索林点点头。“千真万确。”他说,“所以收下也没有关系。”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卡维也不再好接着拒绝。他只觉得太突兀了,根本摸不着头脑,便含含糊糊地道:“那……那我就先当是这么回事吧。”随后又补充说,这枚胸针就暂时保管在自己这里,万一今后阿姨想再拿回去也可以随时来要。索林没有说话。
“我还想在这里一个人看一看月亮。你先去和老师会合吧,我之后会赶到的。”他转过身去抬起头,望向夜空中的那一轮明月。然而今夜的月亮已不如之前看到的那样盈满。卡维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发觉自己似乎仍然对这个人不甚了解。无论是从方才的对话也好,还是突然赠予的行动,他都看不透这个人的真意。他冷不丁想起这种淡漠而疏离的态度像极了他曾经做过的那个梦。他张嘴想说些什么,话到了嘴边却成了一句“那你要快些来”。
索林点点头。
“再见。”他说。那是卡维离开前所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第七章谢幕完)
11. 如同归去
他在四岁之前从未见过母亲。他也记得自己在第一次见到“妈妈”的时候,说的是“阿姨好”。
然而奇怪的是,当他得知这个头戴着白色宽檐礼帽的、和自己有着同样的紫罗兰色的眼睛的女人是自己的母亲之时,他的心就像是被唤醒了预先留在程序之中的代码,那种感觉很奇妙。然而并非是所有的孩子都曾体验过那样的感觉。他开始无法控制对她的爱,或许是因为他曾是她的一部分,和她别无二致的面孔正是这条由血肉构筑的纽带所就。
他曾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孩子,那种对母亲最纯粹、最美好的依恋占据着他的心,他以她的快乐而快乐,也以她的忧愁而忧愁。父亲脾气古怪,多数时间他都更愿意和妈妈一起度过。他仍然还记得二人在盛夏的庭院里的树荫下纳凉的午后她抱着他,给他读故事绘本。那个时候的母亲在他记忆中总是笑着的。她爱穿白色的长连衣裙,和自己颜色相近的灰棕色发梢间总有他叫不出名字的很好闻的味道,树叶便在那玉兰花瓣似的白裙上投下斑驳细碎的影子。
如果时间能定格在这一刻该有多好。
他虔诚地在心中许下愿望。他知道这样的时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父亲是白手起家经商,前前后后涉猎过不少领域,光是服装与配饰一项就涵盖了包括珠宝与钟表这样品类差异较大的产业链在内。母亲要辅助打理父亲遍地开花的产业,不经常有陪自己的时间。绝大部分时间他都是在宅院里叫各式各样的佣人与管家们伺候着。可他不喜欢那些人毕恭毕敬地唤自己作小少爷时的模样。那些人从不敢与他对视,仿佛是要刻意彰显主仆之间身份有别那样多数时候都只是低着头,一副低眉顺眼唯命是从的姿态。他心里清楚这并非是对着自己,而是对着父亲。
他不喜欢父亲这种仿佛只有通过时刻确认周围的人有在叩首称臣才能确立自己的权威一样的态度,就像他曾经看过的一本书上写的那样,“人在面对自己发自内心尊敬的对象的时候会自然而然低下头”。他想他人的顺应与服从应该是通过这样的方式建立才对的东西。他也知道负责照料自己起居的女佣实际上也承担着监管他的行动的任务,在经历过最初的几次信任与被背叛后,他已明白这个家里所有的佣人都是站在父亲那一边的“眼睛”。
有关于童年的记忆,从什么时候开始记事也是有显著个人差的。有些人到了二三十岁时还能清楚记得自己两三岁的事情,而有的人则会对此完全没有太多印象。他则属于记得非常清楚的那一类人,他记得几乎每一次和父母之间发生的回忆。
最开始的时候,那回忆仍可以算得上是美好的。即便每当应对父亲的时候他都会下意识地瑟缩,但只要母亲还在身边,他总能硬着头皮应付过去。然而随着他逐渐成长,这样堪堪维持住平衡的状态也被逐渐打破。天平开始往他无法控制的一侧倾斜。父母之间的矛盾开始越来越激烈、越来越升级。哪怕是以他的家庭一年相互才能见上几次面的程度也每每总是不欢而散。时年仅有六七岁的他根本无力面对父母激烈的争吵。他觉得这个家的一切都在变得陌生。从前温柔的母亲逐渐变得歇斯底里而神经质。这些他都看在眼里。他只能拼尽全力将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做到最好。好在他生来聪慧,学习向来不需要花太多心思。他想也许只要能一直保持最好母亲也总有一天能再为他感到高兴。
——直到某次他亲眼目睹了暴风席卷后的残余。
“——全都是你的错!”她用指甲抓挠着自己的脸颊声嘶力竭而狂乱地冲着他咆哮着,头发也是凌乱的,佩戴的珍珠项链被父亲扯断四散崩落一地,在木质地板上滚动着发出声响。客厅里碎裂的花瓶和已经看不出原型的摆设撒了一地,桌椅四散倾倒,餐盘的碎片与弯折的烛台随处可见。他放学回到家中,看到已经几乎失去本来面目的、脖颈上留有深深的手掌形状的掐痕的母亲,大脑一片空白。他的脚像是灌了铅无法移动,他只能呆呆地看着母亲一步步走到他面前。他的脸忽然受到猛烈的冲击而歪向一侧。
“都怪你——都是你的错,”她像野兽一样歇斯底里地哭号起来,旋即又是一记重重的闷响,“如果你没有出生的话,我就不必被困在这个家里!”
他呆滞地看着她用力地拉扯着自己的头发跪倒在地上凄惨而尖利地号哭着,仍然只是大脑一片空白地站在原地。
他两边的脸颊都是火辣辣的。脑中只剩阵阵的嗡鸣回响。他以为父亲还不至于对母亲出手,他以为自己平时所受的体罚足以将矛盾全部转移到自己身上。原来这一切都不过只是他的幻想和一厢情愿。
“原来我是不该出生的孩子。原来我光是存在就会让她这样痛苦。”
他木然地想。他伸手想去扶起母亲,却被重重推开。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在佣人的护送下怎么回到的房间。他只明白从今往后这个家对他而言又将变回无处可逃的牢笼,唯一会像以前一样温柔耐心听他诉说的人也已经不在。自此后母亲便不再经常回家了。他分明知道这个家对她而言也同样是一个牢笼,却又控制不住站在正门处看着经过的那些一个个身影,希望能从那些背影中找到与她相似的痕迹。可希望仅仅只是一次又一次地落空。当她彻底与这个家切断联系不告而别的时候他的心几乎要被绝望淹没。
他害怕放学后回到那个冰冷而压抑的家,害怕面对面色铁青的父亲,他想要能够愿意听他说话的朋友,可无论是已然成为空壳的家还是喧闹与生机勃发都与他无关的、将他排斥在外的同学年的同龄的孩子,无论是何处都不会有愿意倾听他说话的人。他忘记了过分耀眼的天赋与聪慧的头脑将他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优秀的异类,他已不再被视作同他们一样的个体。
“——未来的大明星有自己的去处,跟我们可不是一路人。”
为首的孩子斜睨了他一眼,便拉着四五个伙伴远去了。他永远不会忘记自己只能抱着球呆站在原地硬生生咽下那句未能出口的请求。他也不会忘记领头的那孩子说这话时语气与神情都极尽嘲弄戏谑的模样。也就是在这一刻他才忽然发觉,自己时常为了参加比赛而请假缺课的行为于旁人看来又何尝不是一种“特权”。他平日为了安抚母亲总是早早回家从不参与学校的课后活动,也并未让比赛影响到成绩分毫。但于此种前提条件下他的优秀已然在他与同龄人之间划下了一道深深的沟壑。
——不对,不是这样的。我不是你所说的那样,我和你们并没有不同不是吗?
即便那帮孩子已经消失在视线之中,他的双脚依然像生了根一样扎在原地,过了许久温热的水滴终于从他干涸的眼眶中流下,一滴一滴打湿了衣领。他想要叫喊,想要大声反驳那些尖刻的话语,可无论怎样都无法发出声音。他忽然在这一刻产生了几乎令他发狂的憎恨,憎恨这些自己并未选择的多余的馈赠。他开始恍惚间想如果自己并没有天赋又或是能不甚聪慧的话也许会有更多人愿意接近他。他所怀抱的想要利用天赋使所爱的人真心露出笑容的小小愿望已然随着她的离弃与背叛成了笑话,那些只为了她能高兴而利用课后所做的百倍千倍万倍的努力如今竟成了使他被人排斥的理由。哪怕他从未许愿过想要这样的天赋,也从不认为自己和大家有什么不同都无济于事。
然而不知过去多久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绝望的潮水渐渐退去,留下的是一片冰冷、坚硬与荒芜。他不再哭泣,甚至不再感到悲伤。一种奇异的平静笼罩了他,仿佛他灵魂中某个负责感受情绪的部分被永久地切除。他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冷酷的客观来审视自己和家庭。
“或许她比起我更爱她自己。或许我早该认清并不存在只要一直保持优秀她的爱就依然能维系在我身上。”
“或许我在旁人看来的确是个异类。”
他想。不然又要如何解释这一切?若是她像嘴上所说的那样爱着他的话,自然是无论去了天涯海角也要带上他的,又会如何舍得狠心丢下他离开?对孩子来说,承认父母不爱自己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因为孩子尚且年幼时不依赖父母便无法活下去。但他却出乎意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接受了自己对于母亲来说只是累赘,唯有在想起那个盛夏的午后,想起树荫下她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头,说自己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的时候他的心仍会刺痛。
那份爱是虚假的吗?他不明白这一切。他甚至已经不再明白所谓的爱究竟该是什么样子。是父亲下重手打伤他之后深夜偷偷地为他上药?还是母亲温柔的拥抱与甜言蜜语?他能确定的只有这些“爱”是真切伤害了他的。
“如果爱便是所谓这样的东西,那我决不会再相信爱,也决不会再给任何人借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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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伤害我的可能。”他想。
是了。只要抹杀所有的期待,只要不去相信或许可能存在的真心并非是虚假的,只要从本质上明白同他人不一样的人根本就无法被接纳,他就不再需要任何人也可以活下去。但那也仅仅只是活着。没有目的,没有希冀,他从来都只是在为回应他人而活着。而如今他已经再也寻不到活着的意义,成了一具被蛀空的壳。
———————————————
索林静默地立在原地,注视着那抹金色逐渐远去在廊道的尽头。
他一直都清楚,卡维在恐惧——恐惧那些不够纯粹的助人动机被他看穿。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隐藏得更深?他从未向卡维坦白,自己从不相信“朋友”这类由脆弱头衔构建的联结。他口中所谓的友谊,不过是为提供帮助而精心设计的身份借口。他比谁都明白,若不借用这层关系的外衣,以卡维的骄傲绝不会接受任何施舍。
在他的认知里,无论是朋友还是恋人,都只是特定情境下暂时连接的独立个体。既然连血脉相连的亲情——那些被文学反复歌颂的、母亲对孩子无私的爱——都不过是裹着蜜糖的谎言,他又该如何相信这些毫无天然纽带的关系能够坚固?
卡维的背影彻底消失了。
这一刻他终于意识到,那个早已规划好的终点,因为太多始料未及的因素被一再推迟。他原本只希望在尚有选择权时从容地为自己画下句点。却意外地在途中多作了一个停留。是卡维的存在让他觉得,即便自己早已失去为他人不幸落泪的能力,仍可在生命最后的时限里成为这个天真的理想主义者的支撑。他要教会对方在坚持理想的路上独自前行的能力,这是他唯一能给的、也是最具实用价值的礼物。他比任何人都深知被全世界视而不见的绝望。正因如此,他绝不容许也决不原谅任何人轻蔑卡维的坚持——那正是他曾可望不可即的过分耀眼的光。世上的不幸从来都不是漠视眼前求助者的理由,更不是嘲讽伸出援手之人的借口。那些从未付诸行动的人没有资格评判行动者的选择。
是了,或许他的心尚未完全死去。但这改变不了一个事实:他帮助卡维,不过是想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做一件自己认定有意义的事。讽刺的是他这一生都在为回应他人而活,直到决定死亡时才终于找到一件想要主动完成的事。这已是他能允许自己拥有的全部自私。他不该,也不能再奢求更多。即便卡维确实真诚地视他为挚友与知己,他也不愿再相信任何可能性了。他不想再次品尝信任被碾碎的滋味。
未来的事有太多变数。与其赌一个模糊的可能,不如就停在此刻——他并不害怕死亡。相反死亡在他看来是甜蜜的诱惑。这十数年来过往的一桩桩一件件都如昨日发生一般未曾叫时间的流逝冲刷褪色分毫,他的心被虚无所占据包裹着,他意识到自己不过是连出生起应当走上什么样的路都早已被安排好的傀儡,一个不依托回应他人期待便会连自身最后那点可悲的存在意义一并土崩瓦解的可怜虫。
旁人敬他巴结他不过因当他是未来要继承家业的二把手,要么便是所谓同他们那些“凡人”有着云泥之别的受上天眷顾的“天才”,可他始终只是他自己。每个人都因他的身份或才能簇拥着他,但无论他身边有多少人,他仍然是孤独的。也许对他而言“不喜欢同他人打交道”仅仅只是浅层的表象。更深层的原因不过是他无法忍受这种被热烈的喧闹包裹着的孤独与冰冷。无人会在意自己的痛苦、也无人能做到剥离身份与才能去客观审视他,所有人需要的不过都只是一个能做到些什么的、顺从听话身份显赫的小少爷。他明白只有死亡能将他从过去中解放。到那时他便不必再遭受这些记忆的困扰,也不必再为如影随形的空洞与虚无所折磨。
他转身,走向与卡维相反的方向。脚步落在空旷的廊道上,没有一丝犹疑。他不需要告别,亦无遗言需要交代。所有未竟的话语,都已随那枚鸽血红胸针一同交付,从此悬挂在另一个人的衣襟上,与他再无瓜葛。至于那份悄然滋长、却永无可能宣之于口的感情,与其让它成为生者的负累不如随他一同沉入永恒的静默。
没有恐惧,没有留恋,甚至没有期待。只有一片广袤的、虚无的宁静在前方等待着他。
他步向那片宁静,如同归去。
(第八章如同归去完)
12. 对峙
卡维坐在马车上无言地看着被自己取下放在手心里的那枚红宝石胸针。
造型简素典雅,金属镶边也未有任何磨损。浓艳夺目的红倒真有几分像鲜血的颜色,不需要额外的打光展示,仅在普通光线环境下便已经美得惊人。他因为受索林的影响,或多或少也沾染了些看到什么东西先检查细节推断信息的习惯。这等品相的宝石饰品说送就送却也着实奇怪。他一介穷学生戴这个生怕有贼人打他的主意,忙上车后取了放进前胸的口袋。
“——它很衬你眼睛的颜色。”
卡维没由来地想起方才那人所说的,越发觉得这礼物藏了许多对方未说出口的话与未告诉他的事,只暗自捏了把汗想别是他瞒着家里擅自作主临时做的决定,恍惚间手指又不自觉地隔着口袋的面料去摩挲着宝石的形状,先前已然平复的那点不明不白的情绪又浮上心头。马车车夫见他直愣愣坐着,随口道:“客人,要不要把马车的车窗打开透透风?”
我看您两边脸颊都挺红的,别是坐不习惯这种封闭包厢觉得闷了才是。他又道。卡维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只得应了跟着打几个哈哈佯作的确如此之态含含糊糊圆了过去。但开窗后吹来的夜晚的风也的确令他面上的热度散去不少。
不要多想。无论是那首歌也好还是刚才的那句话,都没有别的意思。
他一遍又一遍说给自己听。然而心中的那点波动却并未因理性而平息,只是在层层叠叠的思绪下被暂时掩埋。车轮滚动的回声、远处犬吠与夜风的交错,像是将所有情绪都轻轻裹进无边的纷扰之中。
“怎么没见到他跟你一块来?”
米尔维斯纳闷。
“他说今晚月色还挺好的,想自己一个人待一会,应该过不了多久就会来的。”
卡维一边回答一边抽身坐下。她叹口气道:“想不到这回倒让我们等起他来了。排场还挺大。”
也不知是跟谁学的,她耸耸肩。卡维的眼睛在她脸上和菜单之间来回转了几圈,最终还是把话咽回了嘴里。
“那小子今天在舞台上表现得怎么样?”
她冷不丁问。卡维叫她这么一问,脑海中又闪回过在台下不经意间与台上的他目光相接的画面。他支支吾吾有些顾左右而言他,随后才小声说,索林今晚选的是一首草原上的情歌。
“我……觉得今晚的他真的很厉害。明明是在台上唱给所有人听,那种细致入微的感染力和表现力也能很好地传达给每一个人。”他深呼吸了一口气,随后像是自嘲那样说自己就是感性太过敏锐,仅仅只是在台下听也被那种情绪所完全感染,搞得就算表演结束以后也不能很快从那种状态中出来,去见索林还有些不好意思。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米尔维斯闻言什么也没说。她脸上挂着的是耐人寻味的微笑,眼神带着仿佛已是了然于胸的玩味。卡维叫她上上下下打量得如坐针毡,几次打交道下来他隐约发觉这位好老师碰上他的时候不知为何总爱意味深长地看他,该不会是觉得逗自己很有意思…?
“先不说这个了。”卡维硬着头皮想要转移话题,忽然他想起那枚价格不菲的宝石胸针还躺在上衣前胸的口袋里。他沉默片刻后开口问道:“老师,索林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你知道吗?”
米尔维斯捏住杯柄将酒杯递送至唇边的动作停在半空。
“怎么突然问这个?”她说。此刻她面上的笑意已收了去,棕橘色的双眼里看不出任何意图。
卡维犹豫再三过后还是将手伸进上衣的口袋里将那枚红宝石胸针拿了出来。
“其实刚才跟他分别的时候,他突然说这个是他的母亲为了答谢我要准备送给我的礼物。”卡维摇摇头,“这个作为礼物太贵重了,但他那样说我一时也没想到合适的理由推掉。我总觉得他还有些事没和我说,所以我就在想是不是他打算瞒着母亲将这个送给我。”
如果能从老师这里得到一点有关于他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的情报的话,或许我也能更明白他是怎么想的。
他又补充说。然而他未料到的是在看到这枚宝石胸针的一瞬间米尔维斯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他当真这样和你说的?”她问。
卡维被她面色铁青的模样吓了一跳,忙点点头。她的面色又沉了几分,道:“那你知不知道他母亲已经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经抛下他和他的父亲消失了?”
不是离婚,是不告而别,也可以理解成她自己放弃了身为母亲的责任,把孩子当作累赘丢下了。
她沉着脸开口。
那句话如同在寂静的水面上投下了一块石子,声音极轻,却带起无数层波纹。时间在那一刻似乎变得迟缓,连呼吸都变得滞重。卡维一瞬间无法理解自己刚才听到了什么。
“还有一件事情我也必须要告诉你。”米尔维斯皱起眉,“他送你的这东西是他的母亲曾经最喜欢的首饰,是他第一次为他的母亲设计的生日礼物,也是他与母亲之间仅剩下的维系连接的纽带。”
他母亲不止一次说过有多爱他,可走的时候什么都带上了,偏偏抛下了本应是最爱的儿子真心送她的第一件礼物。或许在她眼里孩子的真心不值一文也说不定。
她的口吻尖刻似是哂笑。但不过片刻面容旋即又被厚重的乌云所覆盖。
“——我有一种非常糟糕的预感。你最好快些去来时的地方折返找他。”
她说。
米尔维斯说完这些话时,空气仿佛凝滞了。
桌上的烛台火焰轻轻晃动,蜡泪沿着烛身滑下,像是有形的叹息。卡维没有立刻出声,只是怔怔地看着那微弱的不甚温暖的火光。他忽然觉得,方才那枚胸针的光芒再去看竟也同样冰冷。
他脑海里闪回出索林在灯光下歌唱的样子,那份克制、那份纯净,如今看来竟近乎悲哀。
“——原来他每次在台上抬头望向台下时,看到的或许并不是观众。”
卡维说不清自己是在想象还是在明白什么,只是忽然记起对方曾在落幕后说的那些话,没有由来地询问自己“能否今后独自一个人面对大部分情况”,而今得知这枚胸针竟是维系那人与母亲的最后一点连接,他已不敢去想对方未说明的真意,连带着方才的表演此刻看起来也更像是无声的告别。他已无法用语言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他是那么不愿去如此设想,但在所有隐约有迹可循的表象串联下他不得不去面对这最可怖的可能性。连带着外头夜风拂过窗缝的声音也带上了隐隐的寒意。
烛焰颤动的瞬间,他站起身。那种无法名状的预感在他心底一点一点汇聚,最终推着他快步迈出门去。酒馆门外的空气冷得像燃尽的灰。街角的灯光被夜色吞没,只剩下一圈黯淡的光晕。
卡维在那光影交错之中愣了片刻,心口被一种说不清的焦灼攫住。
那并非理性上的担忧,而是近乎本能的恐惧——仿佛只要再耽搁下去就会失去什么再也无法挽回的东西。他在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夜幕之中奔跑。他看到四周三三两两依稀可辨的年龄层段各异的、自己或熟悉或陌生的人的面孔从他周围擦身而过,笃定自己要找的那个人并不在这里面。
“简直和那天晚上所做的梦的场景一模一样……!”
他紧咬着下唇,不觉间又加快了些脚步。夜的帷幕已然落下,自已入深秋后天便黑得早了。这个点若是放在几个月前路上还能有往来的马车叫他拦下载他一程,但不凑巧的是现如今他只能自力沿着来时的路灯折返。他本身体能不算太好,全力冲刺只消片刻便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肋侧如针扎般一阵阵刺痛。他不敢停留太久,于梦中已经历过的不安与焦躁此刻变成了有指向的恐惧。尽管他不断告诉自己那只是一个梦。
“——原本该叫他自己告诉你,但为了你能理解现状,我也就简短说了。”
“他的成长环境很复杂。你所熟知的他擅长观察与分析的那一面最初不过是为了预判父亲会在何时发怒养成的用于自保的本能,”女人的话语平静而哀伤,“他父亲或许有一些精神方面的问题,完全无法控制情绪的波动并且变化剧烈,彻底失去控制的话周遭的人很可能有性命之虞。他为了保护母亲尽可能不受牵连多数时候都承担着被施加暴力的角色。但无论他身上的伤再如何蹊跷不似摔伤,老师们也因为顾及到他父亲为学校捐了很多钱而作壁上观。”
“他其实不喜欢唱歌。愿意近十年如一日自主接受严格的训练并登上舞台参赛并非出于热爱,而是在他最初被发现拥有这项天赋的时候,他的母亲说喜欢看他在台上像星星一样闪闪发光的样子。或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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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他而言,能够让自己爱的人露出笑容所带来的快乐远胜过日复一日的枯燥与无趣。在遇到你之前他没有朋友,甚至因天赋遭到同龄人的疏远。”
卡维心头仍萦绕着方才从老师那里听来的讯息,他看了一眼手中的红宝石胸针,冷不丁忽然想起自己曾在独自一人的夜晚回想起孩提时代与母亲一同度过的日子。他记得母亲会用梳子体贴地为他梳好在外疯玩得乱糟糟的头发,也记得那双手是如何灵巧地在他不慎弄破的衣服上缝上漂亮的花朵,他从未有一日忘记过她柔软而温暖的怀抱与围裙上好闻的太阳的气味,即便她如今已有了自己的生活,他也依然还是会在独自一人的时候悄悄地思念着过去那些能肆无忌惮扑进她怀中撒娇的日子。他曾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完全平静地接受她的选择,却不曾想原来孩子对母亲的名为爱的印痕是这样深、这样重,根本无法完全抹除痕迹。
是了。若是出生在那样的家庭,孩子便会难以避免地将母亲的温柔与爱视作唯一的支柱。若是父母双方都只顾着向外发泄不满,为了安抚家庭成员,孩子便必须尽可能压抑自己的情绪与诉求以完成照护父母情绪的目的,这使得平时需要被关注情绪的孩子完成了一种事实上的与父母的职责调换。而他所曾为之心悦诚服的出色的洞察力与无论何时都能保持冷静的思考模式竟诞生于学不会察言观色便难以生存的高压家庭。
他一瞬间便意识到,无论是表露出什么样的情绪都无人理会所以认为感情是不必要的东西,还是为了自保锻炼出的剖析他人行为的习惯,这些似乎都是迫于后天环境而不得不形成的铠甲。无人理会自己的情绪,那便不再表露,届时便可说是自己自行舍弃了对自己而言的不必要的东西,而非是“被他人置之不顾”。诞生自必须时刻警惕父亲面色骤变的洞察力也可被说成是“个性内向所以长于观察与思考”。
这些或许可以以另一种角度来用规避创伤的口吻去解释的特征恰似印证了那些伤痕从未有愈合过。那张冷漠的面孔是早已在为他人而活之中被掏空的壳。
——原来你是与我一样的人。原来你也是如此深刻地不被他人所理解。原来我们经历的竟如此相似。
他一边跑,一边抬手用衣袖去擦眼睛。也就是在此刻他才恍然间明白为何索林哪怕有自己陪在身边也看起来总是孤独的。那是内里已经被掏空的人才会留下的痕迹。若说心中完全没有对索林的闭口不谈的责备是假的,他并非不曾生出埋怨。只是每当那念头在胸腔深处翻滚,他便会被一种更深的羞愧压制——仿佛任何责备都显得轻率而不尊重。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苛求一个被伤害得如此彻底的人去学会坦诚。那种隐忍与沉默本身便是活下来的方式。更何况他自己也尚没有勇气开诚布公地告诉索林自己的过去。可即便如此他也仍从情感上期盼着对方能向他倾诉,那样他便不再是如今这般仅仅只能看着。哪怕过去的一切尘埃落定,哪怕说出来也并不能改变现实中的处境,他也仍然希望能用倾听去接纳对方的一切,他只想去做身为朋友所应当做的事。
或许对童年时代的索林来说母亲绝非仅是愿意倾注一切感情毫无保留地去爱的人,更是唯一替他留存着温度的对象。他握紧了攥在手中的红宝石胸针,所有的恐惧都隐隐指向了唯一的一种可能。他试图压下那股可怕的猜想,却在赶到剧院二层的观景廊下找到那人身影时看见了令他浑身震悚的一幕:
索林独自一人倚靠着栏杆,依旧是抬头望着天边的明月。不同的是他左手旁供人休息的坐席小桌上放了一小瓶红酒。他平时从来不会喝酒,倒不是有什么人生信仰,据他本人所言是因为过去老师在训练时严厉叮嘱过他不允许碰任何可能损伤声带的食物和嗜好品。其中酒、辛辣食物还有烟草都是绝对禁止的。只见他无言矗立了良久后,忽然从上衣的内侧口袋里摸索出了什么,从卡维的距离自他身后看只能勉强看出那是一个小巧的纸包,而真正令卡维感到恐惧的是对方接下来的动作。那人拔开瓶口处的软木塞将纸包中的白色粉末倒入瓶中,随后再塞好瓶口摇晃混合。卡维便隔着幕布间的缝隙生生看他做完这些后取下软木塞作势便要将瓶口送至唇边,他再也无法静默一旁观察情况,一把将帷幕拉开厉声道:
“——不许喝!”
(第九章对峙 完)
13. “温柔的谎言”(上)
“——不许喝!”
一声厉喝。
他举起酒瓶的手停在了半空。来人已是气喘吁吁,不必看也能猜到是一路跑过来的。
“这个时候你应该在老师那里。”
索林将酒瓶放回桌上,侧身抬眼看向卡维。卡维却不答话。他稍稍平复下喘息后,直直地盯着放在桌上的那一小瓶红酒,道:“你往瓶子里加了什么?”
索林说:“你认为我会直截了当地告诉你?”
卡维说:“至少如果你拿白砂糖或者食盐这类明显就是搪塞我的答案想糊弄过去的话,我一定会揍得你鼻青脸肿。”语毕撸起袖子挥了挥拳头。
索林闻言轻笑,道:“我倒也不至于用那样低劣的借口来蒙骗你。”
况且你也已经猜到了,不是吗?我想老师一定和你说了我的过去。既然已经能确定答案又何必再来问我。
他说。
卡维恨极他这副对什么都不甚在意的模样,闻言只攥紧了拳头。
“骗子……”他喃喃着,“所以这一切都是你事先预谋好的,对不对?”
索林说:“你说的没错。”
无名的怒火在卡维的心里熊熊燃烧着。他强压下心头怒气,尽可能保持平静的口吻又问:“为什么偏偏要选在演出成功以后?”
索林垂眸,片刻后道:“或许对我来说算是一种了却遗憾的纪念。”
“你知道的。我自幼被发现有声乐的天赋以来一直都是在被动地为他人歌唱。”他抬起头,像是在回忆过往的事,“最初是为了让所爱的人高兴,再后来则是为了回应周围的期待,最后慢慢成了不去回应期待便于我无用的不得不做的事。”
“但今晚是不同的。这是我至今为止以来第一次主动有了想要为谁而歌唱的心,所以上台前我所说的“今晚的舞台是献给你的”这句话并非虚言。”
这是我第一次有这样的想法。托你的福,实行的感觉还不错。
他的面上是若有似无的微笑,末了又添了一句:“至少在今晚的舞台上我主动地找到了歌唱的意义。用它来作为句点是圆满的。”
卡维攥紧拳头的手用力到发白。
“……所以这场演出不过是你在死前了却遗憾的机会?你就是这样用谎言和欺骗来对付你的朋友?”
他一步步上前凝视着那双暗紫色的眼睛。
索林闻言未作辩解,只道:“从你的角度来看的确是这样,但对我来说并不全是谎言。而且或许我们在对朋友这一概念的定义上有少许出入。”
“首先,我的行动并非是一时起意。或者说实际上我的计划已经被搁置了有相当长的时间才得以实行,原本我应该在更早的时间点——至少是我们还尚未相识的时候便已经死去。”他平静地阐述着,“就像你所知道的那样,我迄今以来的人生可以说是毫无意义,我也厌倦了这样的日子,但你的出现让我调整了一下原定的计划。”
“我记得最初我们认识的那几个月,你曾经和我大吵一架,原因是你很生气我从不告诉你任何我的事并说这是不必要的。”他笑笑,“那时候我还不明白你为什么会生气,现在想来你那时应该是认为我没有把你当做朋友来看所以才觉得告诉你我的事情没有必要。”
卡维紧抿着嘴唇,他别过脸,不再去看那双紫色的眼睛:“……可事实与我想的并没有什么区别不是吗?如果你真的有把我看作朋友,为什么会选择隐瞒一切结束自己的生命?如果你真的当我是朋友,为什么不选择将你迄今以来一直遭遇的告诉我?我是你的朋友,我至少能听你倾诉这一切——”
索林说:“所以我才会说,我们对朋友的定义是不同的。”
“其实那时候我所说的“告诉你我自己的事”这一行动没有必要,并非是你想的那样。”他的语气依旧平静而淡漠,“我之所以那样说是因为我认为你没有必要花时间去了解一个不剩多少时日可活的人的事情。毕竟我终归是要选择死的,倒也不必在这不过一年的相处时间里为你徒增烦恼。”
虽然最后还是顺应了你的要求,向你承诺了“如果今后你问我的话一定会告诉你”。
他说。卡维几乎是难以置信地看向那张不带任何感情的面孔。
“那你说的朋友呢?你所说的朋友对你而言又意味着什么?”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佯装镇定。
索林说:“我可以很确切地告诉你我的的确确是把你当做“朋友”来看。”他停顿片刻,像是在思索如何表述,旋即又补充道:“你的自尊心比较高。若是不以朋友的身份为你提供必要的帮助,想必你也绝对不会接受与你毫无瓜葛的一般同校学生的好意——至少对我而言这层朋友的身份是必要的。”
卡维的心从未如此地感到冰冷。方才那人所说的听起来就像是将“朋友”当作行便的借口。那种与自己所想的大相径庭的看法令他前所未有地感到遭受了背叛。
“——少在那里冠冕堂皇地合理化自己的行为了!”他的声音不受控地拔高,几乎已经压不住尾音的震颤,“说得头头是道一副很了解我的样子,你又明白我的什么?”
“我当然是明白的。”
他答。不等卡维反驳,他又开口道:“我知道你迄今以来人生经历的、对你而言影响深刻的一切。不管是幼年时因为自己的提议而导致父亲在参赛中丧生并因此过早背负上罪恶感,还是会为了消减这种负罪感而主动去包揽他人的那些对你而言并不轻松的困难,亦或是怀着此种心情最终选择默默支持母亲开始新的生活——这些我都明白,自然也能理解你的心思。有这样的人生背景,你会那么排斥他人的帮助也是理所当然。实际上为了让你像如今这样能心安理得地接受我的帮助,我也为此花了不少的心思。”
我一直都知道你在把为了帮助他人而受的苦当作是赎罪。他说。
卡维此刻已经失去了反驳的言语。
良久后,他听见自己以不知是何种心情的口吻说:“……可我从未和你说过我的事。”
索林说:“这些不难,只要做些背景调查便能知道。”此言一出便是已变相承认对卡维的身份背景进行过暗中调查。
卡维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又干又涩。
索林笑笑,道:“我想也是。但我说过若你想要知道的话我便会开诚布公地告诉你,这句话放在现在也依然是有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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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你所听到的那样,我的人生到现在的二十多年里其实没什么事情是能由我自主选择的。”他侧过身抬头去看天空中已不如前些日子那般圆满的缺月,随后又转身向卡维的方向,“旁人只道我出身优渥吃尽天资的红利,却没有人看得见我只是一枚任凭命运摆布的棋子,早在出生前便被家世与天赋牢牢钉死了今后人生前进的方向。若是我不顺从父亲,遭受体罚倒是小事,我只不愿负责照护我的佣人们受了牵连,于是便理所当然地顺从着,渐渐在这样的日复一日之中失掉了自己。”
“我不知道什么是我想做的。我也从来没有被允许过拥有那样奢侈的愿望。”他转瞬即逝的笑是哂笑、是苦笑、是嘲笑,“我没有对未来的愿景与希冀,因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哪里也去不了,我存在的意义自始至终都已经被他人所敲定,不出意外的话终其一生都要在这富丽堂皇的囚笼之中度过。到头来仅有于何时死是我能自己选的。”
但你的存在令我意识到,或许我还有一件事能够选择去做。或许我还能在死前为你所坚持的路提供现实的帮助,也算是我所能做到的为数不多的真正有意义的事。
他微笑。
“即便我已经无法再做到像你那样真切为不幸之人流泪,但我仍能够选择用自己的方式去成为愿意无私帮助他人的人的助力。譬如说,教你如何更好地去实现你的理想。”
“我不愿见你的善良在他人口中被贬得一文不值,大抵是因为我比任何人都要明白在最需要帮助的时候被熟视无睹是何等令人绝望。我也从不认为知晓世上有太多不幸之人便能据此得出帮助眼前不幸的人是愚蠢而无意义的行为的结论。有问题的永远只是方法,决非想要帮助他人的心。一概而论只是自作聪明的傲慢,除此之外别无更多含义。”
他说。
卡维只能怔怔地听着。
“可就算是这样,这也不过是你单方面的看法。”他听见自己艰难地开口,他几乎是一字一顿挤出了声音,“我还是不明白,你说你对未来已经没有期盼,那我所说过的真心将你当做朋友是否在你看来也是虚假不值得信任的?”
若你当真明白我是真心将你视作朋友,又为何执意要选择独自赴死?这层话外之意他未能说出口。只是若本该牢固的血浓于水的母子之间的纽带也不过是甜蜜的谎言,他又该如何要求那人去相信自己所说的真心并非是虚假的?他分明知道这一切,然而却听见了完全预料之外的回答。
索林说:“——正是因为相信你的真心,所以我才会这样选择。”
“我不相信有什么是能够长久不变的。无论是人本身还是维系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纽带,无一例外无法抵抗时间的流逝与社会的不可抗力。”他摇摇头,“可我不愿见你有可能因这些未知的因素改变如今的模样。我希望你无论是何时都依然能坚持你现如今所珍视的愿望与理想,不屈服于他人的非议与质疑。但未来的事是无人能够预料的。”
“与其怀抱着对未来虚无缥缈的美好的期盼,倒不如选择将时间定格在能够怀抱着对你、对这份友谊最美好的记忆时死去。”
他放柔了语气,仿佛是在真切而诚挚地憧憬着奔向能够定格一切的死亡。
14. “温柔的谎言”(下)
是了。并非是出于不相信,反而正是因为看得见那份真心的重量——又或者说正是因为太过在乎这段真正将自己当做朋友的、单方面的天真的友谊,所以才比任何人都更害怕失去与改变。
“你是个温柔的人。所以我从最初开始便没有打算要让你知道这些。我说过你不必为我的事情烦恼,与其担心一个时日无多的人,倒不如将精力和视线投向其他或许更值得你去帮助的对象。现如今你已经初步掌握了分辨真正需要帮助的人的方法,不再需要我也能独自面对,我也没有理由再留在你身边了。”
他柔声说。只唯独没有要为隐瞒这一切而道歉的意图。卡维也是在这时才明白这样的行动的的确确并非是一时起意,这些原因与最后的选择环环相扣。可他再如何从逻辑上能够理解方才自己所听到的一切,情感上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他从没有想过教自己学会肆无忌惮地依赖与任性的、令他天真地以为今后也会一直像现在这样陪在自己身边的朋友竟是抱着自我了结的觉悟教会他每一件事。至此所有的行为都已严丝合缝印证了对方逻辑的闭环,愤怒、不甘、惊惧、悲伤,纷乱而复杂的情绪几乎要冲破他的胸腔。
“骗子……”他低下头,声音在发抖,到了后半句已经几近喊叫,“你这个、彻头彻尾的骗子……说什么“温柔的谎言”,根本只是你自己一厢情愿的自以为是!”
索林有些困惑。谁知卡维猛然一把夺过放在一旁小桌上的红酒高举过头顶,顷刻间酒瓶便叫他狠命砸向地面摔得粉碎,混有毒药的红酒四散开来飞溅一地。
“要嘲笑人也有个限度!”他几乎是扯着嗓子。他从未这样认真动过怒,脖颈与面颊都气得通红,“所以选这瓶酒也是你故意为之的?那么多酒你不选,偏偏选这一瓶!”
索林哑然。他对酒向来不甚太了解,只是简单知道几大类品目的名称。现在再去看地面上的酒瓶的碎片,他赫然发现自己随手拿的并不是纯正的红酒,而是一款以红酒为基酒的调酒。即便瓶子已经摔得四分五裂,但依稀还可从较大块的碎片上粘贴的标签辨识出印有“cardinal”一文。
“cardinal”,通称红衣主教,虽然这个酒名对卡维这样比较爱喝酒的人来说所指的酒很可能不止一款,市面上的绝大部分名为cardinal的酒品也都大多并不存在特殊的意义,但若是明确指向以红酒为基酒且命名为cardinal的调制酒,那么这款酒便代表了一个不算太为人所知的含义,便是“温柔的谎言”,放在此情此景下竟成了极为微妙的意味。
索林苦笑:“这瓶酒只是我随便拿的。况且我也并不像你那样对酒有那么了解。”
然而卡维却听不进这些话。他不再质询酒的事情,转而将话题投向先前所听到的那一切。
“——你做这些打算的时候有想过我的感受吗?”他猛然抬起头,那双红宝石一般的眼睛里夹杂了许多种复杂的情绪,“我承认你是孤独的。是,你的确是不被周围的人所接纳,所有人都只能通过身份或者你的天赋来看待你,你在家也得不到任何父亲的温暖和理解,甚至被过去所真心爱过的母亲无情地抛下,这的确可以说是孤独的。但难道在你看来我就不孤独了吗?”
“我过去所坚持的那些理想与愿望多少次被人轻易地否定,多少次不被理解,即便我为此而遭受欺骗得到的也只是评价我咎由自取的声音。”他的声音颤抖着,带着切实的哀伤,“我明白大部分的人只有在遇到需要帮忙的时候才会以朋友的身份来找我,可即便是这样我也未曾有过怨言。那时的我是孤独的,总想着以这种方式被人需要倒也好过独自一人。只有你明白我的心,明白我所坚持的一切绝非是无意义的,甚至愿意对我说想要帮助他人绝非是应当受到苛责的错事,那些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即便你大多数时间并不会主动开口和我说话,我也从未感到过孤独。我知道你比任何人都要理解我,也是唯一一个愿意用行动陪我一起走下去的人,哪怕我不说话,你似乎也能听懂我的心。”
“我已经不想再回到过去一个人的日子了。我不想再像从前一样只是为了排解孤独而想尽办法挤出笑脸去同那些并不能实际理解我的人来往,不想再回到过去夜深人静只能悄悄地在心中思念母亲的时候,更不想再被谁抛下。”
“我只是不明白……你分明也清楚被人抛下是怎样的一种滋味,而今却要自顾自地丢下我一个人离开吗?如果你帮助我只是为了能不留下遗憾地去死的话,那我情愿你从一开始就不要来管我!”
话到末尾,一字一句间已然带了些哽咽。
愤怒,惊惧,悲伤,但更多的是浓得化不开的委屈,这些情绪随着脱口而出的最真实的一字一句扩散着,回过神来时他已然像是又回到了从前在外疯玩摔破了膝盖嚎啕大哭的孩子,只能眼睁睁目送着已决定远行之人决绝离去的背影。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要选择这样做。他以为他能明白自己的孤独,以为他能看穿实际上自己才是更害怕寂寞的,只从未想过自己竟然又要变成被丢下的一方。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眶中落下模糊了视线,他觉得自己此刻一定很丢脸地哭得像个小孩,却仍倔强地紧紧咬着嘴唇不肯哭出声音。
索林茫然无措地看着突如其来的这一切。
不知怎的,先前已然能决绝地怀抱着对死亡的憧憬决定离去的心见着他一哭,此刻一下便再也狠不下心,像是有谁在他心中最柔软的部分揪了一把,连带着他也跟着生疼。他更没有想到的是在卡维看来自己所决定的竟与当年自己的母亲别无二致。
“原来他是需要我的。”
“原来还有人需要我。或许在这世间还有我的容身之处。”他想。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忽然又与这个世界有了接点。因为需要着他的人还在这里。那需要并非是同其他人一般需要着他的光环与头衔,而今他才明白,原来他从最初开始映在对方眼中的便真真切切只是他的一颗心,从来都不曾是包裹着头衔与粉饰的贵公子。他被拴住了,再不能不管不顾地抛下一切,长久以来包裹着、封闭着试图隔绝与一切外界联系的壳已叫那真心的泪滴融化。
是啊,自己明明比任何人都要明白被丢下是什么样的感受,为什么如今又要将这种痛苦留给另一个人呢?一直以来说着“决不容许有谁伤害或轻慢他的愿望”,到头来自己却成了那个自私的伤他最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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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可他分明又是那样不忍见他难过。
“对不起,我……没有想到你会哭。我并不愿叫你伤心的。”
他笨拙地辩解着,话语却是真心。见着卡维流泪竟也好似打在他身上。他从礼服口袋里掏出随身带的手帕想要替卡维擦去眼泪,却被对方将手一把推开。只见金发的他胡乱用衣袖抹了几把眼泪,又使劲吸了吸鼻子剜了自己一眼,倔强又坚定地开口道:
“你少来马后炮安慰人了。还有,你先前所说的希望我的心能一直是你如今所见到的模样,对此我只想说,如果有人希望某件事能达到自己心中所期盼的结果,那他就该自己切实为此付出行动!而不是将自己的愿望自说自话地托付给别人。”
如果你真的希望我今后还能如同现在这样去坚持我的理想,那你就该自己留下来用行动维护你的目的。不付出行动只知道将心愿托付给别人的人,我没有义务替他实现愿望!
他冷哼一声,双手抱胸作势便转身要走。他一哭眼睛就肿得厉害,情绪稍稍缓和了些再回头看方才的自己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此刻他已懊悔极了在那人面前掉眼泪,可他偏生一到气极了便越说越委屈,他才不想顶着烂桃眼再和这个讨厌的家伙说话——可一转身去路却被拦住了。随后是柔软的手帕轻柔地拂过眼角的触感。
“你说得没错。对不起,是我太过自私了,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那人说。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索林那样歉疚的表情。
“或许我只是一个擅自将所有事情全部推给死亡的怯懦又卑劣的人,”他苦笑,“我比任何人都要害怕失去,总想着只要不对未来抱有任何期待便不会遭受背叛。然而归根结底只不过是我没有勇气去面对痛苦,只能选择逃避。”
你比我坚强得多,你选择了怀揣着这样的不安与寂寞活下去,选择了直面那些遗憾的记忆,不是吗?
他的声音是宁静而柔和的。
卡维看着他那样的表情,忽然从一瞬间明白了对方已经切实打消了撇下自己独自消失的念头,他只是怔怔地望着离自己近在咫尺的那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上露出的是从未有过的温柔的神色,已收回的眼泪在那样无声却真切的注视中不觉间又划过脸颊一滴滴落下。
——如果是他的请求的话,如果这是他所希望的,那么再停留些许时日也未尝不可。哪怕日后再次遭受背叛与离弃也无所谓,存在于心中的、发自内心想要为这个真真切切对自己说需要他留下的人接着再做些什么的愿望已悄然生根落地。
“我不会再逃避了。我答应你。只要你今后还需要我,我便还会像现在这样留在你身边,决不会抛下你一个人,也不会再让你掉眼泪。”
“不要哭。”
我一直都会是你的朋友。卡维听见那人这样许诺。而后像是要遮掩又将要决堤而出的眼泪,他一把抓过对方的手帕擦了擦眼睛,一边回头恶狠狠地说:“随你便!还有,老师那儿你自己去跟她坦白!我今天已经没心情参加什么庆功宴了,我要回去休息。记得把地上清理干净再走,告辞!”随后头也不回快步消失在长廊深处。
(第十章 “温柔的谎言” 完)
15. 转变
秋日的晴空大抵是四季中最适宜外出的。
“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她坐在湖畔树荫下的白色长椅上,摘下太阳镜一改平日倨傲的口吻。他闻言面上仍不为所动,道:“如果是指昨天那件事的话,我想我应该已经说明过了。”
她冷笑:“我十年前对你说的期待下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能找到自己的答案,你别告诉我交来的答卷就是这个。”
他垂眸不语。良久后才说:“若不是他在,险些便当真如此了。”
她说:“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昨晚我没有和他一起去?”
他道:“你明白即便你去了也劝不了我。”
她挑眉:“倒是挺会揣摩人心思。有时候你这一点看得太明白还真是不讨人喜欢。”
他没有回应。耳边只传来忽远忽近的拿着手持风车跑来跑去你追我赶的孩子们的笑声与脚步声。他忽然想起自己从不曾有过这样与同伴们无忧无虑玩耍的记忆,思绪却被打断。
“其实我明白你或许早晚会有这样选择的一天。但我没想过会是我们再见时迎来这样的局面。”
她淡淡道,随后抬手将一侧的头发挽至耳后。
“我是个不称职的老师。”她说,“或许我最初最应当教会你的应该是如何去热爱这件事,而不仅仅是钻研技术与练习。在看到那孩子的时候我忽然就明白了他身上有着我无法给予你的,能填补你的心的柔软的东西。我也明白你为什么会愿意为他而留下。”
“不打算把选择那首歌的心情向他点明吗?”
她问。他只是摇头,道:“我不打算挑明。若我说了,必然会令他烦恼无措。”
她却道:“你只是怕挑明了连朋友都做不成。”
他倒也不避讳,说:“正是如此。”
她说:“你若是打定主意一辈子当个闷葫芦,我倒也不会劝你。只是万一若遇上对他有意思的先开了口,插队在你前头,你到时只莫要伤心便是。”
他不语,仅是微笑。半晌后才平静而淡然地开口:“若对方也能珍重他的心与愿望,我怕是只会为他高兴。”
她长叹一口气:“就怕许多人做不到透过皮相去描摹他的心。”语毕便起身欲要离去,然而不多时又想起些未曾叮嘱的转头道:“你若是不把话说明了,早晚还会让他再伤心的。”
——他是个温柔的好孩子。若是你再失了分寸伤他的心,可别怪我不留情面。
她轻笑,随后玩笑似的留下一句便扬长而去。还说卡维要是有想法她也乐意再收一个学生,看样子倒当真是不担心某人再做傻事。他无言地看着递交到他手里叫他转交给卡维的写有她直接联系方式的烫金名片,一时竟看不透她的真意。
———————————————
自演出结束以来已过去数月。
与大陆其他诸国相比,须弥的冬天是最温暖的,四季的区别也没有那么分明。甚至以须弥城一带典型的热带雨林气候来讲完全寒冷不到能下得来雪的地步——此处这个冬天指的是相较于其他时节温度稍低降水也偏少的时候。兴许在许多人印象里只有能下得了雪的地界儿才符合一般大众对于寒冷的认知。但要体会过的人也就明白,若是突然赶上一场雨夹杂着迎面刮来的冷风,倒也真像有几分入冬的意思。
他有些心不在焉,只抬眼偷偷去瞧比他高上一截的那人的侧脸。那人只是撑伞,也不说话。以往已经习以为常的安静却在这方如此贴近的狭小空间中令他不甚自在。可过去从未有过这种事。不少与他们擦肩而过的女生见了他身边站着的那位冷面贵公子都要多瞧上几眼——这个据当事人听闻后曾含蓄表达过希望她们收回这个称呼的奇怪的绰号不知是何时起已经在教令院的女生们当中传得纷纷扬扬。
那一日的演出并非只有卡维在台下,同样被深深打动的还有那些他或熟悉或陌生的女学生们。即便台上人早已阔别舞台十年有余,观众未曾在过去听闻过其光环与头衔也丝毫不影响那场表演的震撼。若是说在此之前姑娘们对索林并非没有动心却出于各种流言而选择观望,现如今便像是忽地冷不丁瞧见了以往冷着脸不苟言笑的贵公子从未示人的深情款款的一面,再如何坐怀不乱也难掩心动,“冷面的贵公子”这一诨名便随着当晚有幸去了现场的女孩们一传十十传百地叫了起来。与话题度同样水涨船高的还有他在女生们当中的人气——虽然在舞台公演之前索林的身份与极具教养的举手投足便已经自带了不少能引人侧目的谈资。
“哇,他就是那个你们最近经常提到的那位…?”
“那可不。怎么样?是不是超帅的!”
“要是你这么问的话,我是确实会稍微有点羡慕你跟这样的帅哥是同一个派系啦……”
擦身而过于谈笑间不多时便渐行远去的、属于年轻女孩们之间司空见惯的嬉笑如一粒投入湖中的石子在伞下的其中一方心底激起涟漪。卡维紧抿着唇,试图忽略方才的声音。近些日子他变得有些奇怪。他开始尽可能地与索林呆在一起,无论对方是去书铺亦或是中古市集里能见得些珍奇玩意的、非行家便寻不见的小铺子,索林要去哪,他便也跟到哪。有时他也会在夜深人静时反观自己白日里的行动像极幼时黏在父母身后的孩子并因而有些难为情,却又无论如何都无法放手那人似乎一切尽在不言中的、仅对他一人的无声的纵容。
“或许他什么都明白。”
卡维想。他知道索林向来善于观人,也明白自己是个面上兜不住事的,兴许只要似这般打个照面,那点儿连他自己都还理不清楚的弯弯绕绕的心思便早已从脸上让人瞧得一清二楚。可那人又是温柔的,见他一副支支吾吾无从开口的模样便默许了有他跟着,从不过问其中缘由。放在平时于旁人看来不过是关系甚好的一双朋友同行,可于现在的他而言,已是对本应能以“朋友”一词概括全部的这段关系生了些复杂的情绪。那晚自己所瞥见的那目光与暧昧不清的话语当真是面向朋友的么?他想问,见着那张一如往常并无任何不同的淡然的面孔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仿佛那一日的所有皆是一场镜花水月的错觉,卡维已再不能从那张面容上窥见任何真意,一切均在弹指间变回了演出前的模样。他想问,却又意识到索林对他而言也正是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所遇到的唯一值得他珍惜的朋友。若自己当真开口问了,以对方的性格倒是必定会开诚布公给出答案。但到那时自己要如何应对呢?正当他只顾埋头思索这些弯弯绕绕之时,敲打在伞面上的雨声骤然大了,且眼看有愈发迅猛之势。
“雨下大了。照这个势头,最好还是在路边躲一躲。”
他听见对方这样说,随后便带着他拐了几条小道轻车熟路摸进一家店铺。据索林本人所说,这个集市有许多商贩都和他的父亲或多或少做过些生意,现如今仍知道他是哪家少爷身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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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比皆是,他们来躲雨的这家旧书店便是其中之一。他一边懵懂地听着推开店门,便瞧见店主坐在门口的收银台后,头发已白了些,从外表看约莫六七十,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见索林来了也不多说什么,只道:“前些日子你要的书已到了。还是放在老地方。”语毕便只顾头也不抬地翻看手中的古籍,全然没有招呼来客的意愿。
索林却道:“今日却是不便来买书的。外头雨下得这样大,可不敢弄湿了。”
店主闻言只是笑:“你倒也学会了同我说这些有的没的。是你倒也罢,若换作别人说这话,我只当他是找借口想站着白看书。”随后便挥手示意打发他们往里头去。索林见状,这才轻声同卡维说:“在门口站着,影响人家做生意。”说罢领着人便往店内深处去了。卡维愣愣地由他牵着穿行在略有些狭窄的放满已堆了不少灰的各色书籍的过道,自手腕处传来的温暖而真切的温度与触感将他的记忆拉回了多少个与之相似的片段。他只是怔怔地望着侧身走在前方的高挑的身影,忽地生出了若这过道一直望不见尽头,时间便会停在这一刻,那只握住自己手腕的手亦绝不会再放开的想法。
他忽然明白了这数月来被压在心底的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是什么。
“原来我只是在害怕失去。”
他想。自己仅仅只是在害怕那个人又会选择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消失。这样的事已经险些发生了一次。他已经不愿再去面对被谁抛下的可能。若是事发前倒也罢了,可现如今他已知晓了与过往的自己相处的那些时日那人实际上是如何盘算的。他开始害怕所有索林尚未与他说明的,也不愿见任何人替代了自己的位置。他分明清楚朋友最终总有一日会拥有自己的生活,他也无权插手阻拦,可他偏偏却希望那一天来得再慢些,好令自己在那之前依旧能维持留在对方心中的分量,去维系那句“若自己还需要他便一直留下”的诺言。至此不再被需要已成了预见被抛下的信号,他咬着嘴唇,却依旧无法厘清现如今再看到女学生们围着那人积极示好时,自己心中的、不完全由担忧位置被抢夺的恐惧所构成的强烈的嫌恶感究竟是什么。光是想到仅属于自己一人的无言的温柔与纵容今后将会转而投向另一人的身上,不属于恐惧的那一部分的自私的火苗便愈烧愈旺。他从未有过那样污浊的、丑恶的感情,而今却因不愿将对方的温柔分给其他人而在胸中熊熊燃烧着,仿佛他已不再是他自己,令他几欲发狂。
“——有个词语,在某种语言中叫做“jalousie”,另一种语言中叫做“celos”,是用以描述自己所喜爱的人喜欢别人而因此产生的怨恨与憎恶,请问在通用语中这个词是什么?”
他的脑中忽然没由来地浮现出前些日子曾在街头公园举办的猜谜大会。他的手已因为回想起答案而正微微颤抖。答题者当中年纪约莫四五十岁上下的男人最先敲下了按钮,激动地大喊道:
“——我知道,是嫉妒!”
他已无法再逃避了。即便他尚无法完全确认自己究竟是否喜欢对方,“嫉妒”却是真真切切的。
索林感觉到身后人手正轻微震颤着,他走慢了些,道:“是有些冷吗?”不想卡维却缓慢地摇了摇头,随后挣开索林的手反握住他的掌心,只说:“这样便好。”语毕便不再开口——那只手稍稍用力,像是要将什么永远留在他所握住的、交叠的掌心。
(第十一章转变完)
16. 别扭
没有什么能是永远不变的。
卡维已然喝得酩酊大醉,却仍趴在吧台上央求老板替他将空了的杯子斟满。若是之前的话,索林一般都会为了防止他喝成这样在身边陪着,可如今索林已有一两月不在身边,被教授外派去了学术研讨会。老板问他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他也不答,只顾着讨酒喝,一个劲儿说自己没醉,着实让人有点头疼。
“不好意思,路上有些事来晚了些。”
门吱嘎一声响了,来人却是一进门便闻见铺天盖地的酒气,不免皱起了眉。老板早已恭候他多时,忙用围裙擦了擦手,快步上前道:“客人,您可算是来了。这位从下午一直喝到现在,我们都快打烊了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
那人便叹了口气,道:“也是难为店家了。”说着便伸手去轻轻摇晃喝得烂醉的朋友的肩膀。对方费力睁开眼,只一瞧是他,便又把头埋回去装死不动。那人却也知这是在跟他怄气,只说:“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去。”语毕便蹲下身子,老板见状也知这是要把人背回去,也帮着架起他这已喝得软成一滩水的好友。醉鬼却不依不饶,只嚷嚷着自己没喝醉少来多管闲事之类云云,却在双臂结结实实紧紧搂住背他的人的脖颈时声音渐渐小了,随后变作了紧贴着那人后背的含糊不清的嘟囔。
来人早已从怀里掏出一个缎面的小袋放在老板手里。那袋子沉甸甸的,塞满了金属通货。老板一惊,正要说这些拿来付酒钱不光够了还剩不少多的,刚要找零却见那位少爷摇头示意不用找他盈余,只说今后他这朋友再来喝酒,便当作是他这次预先付了钱便是。
“你住的地方往哪走?”
他背着人,想起还不知道朋友的住址,开口去问,半天等不到卡维回答。出了酒馆叫夜风一吹,那股酒气倒散去不少。想着兴许是对方没听清,他便又重复了一次,卡维却不理他问的,没好气地咕哝道:“你还知道来找我。”
索林苦笑,说:“我却是不知又是哪里惹了你不高兴。”
卡维仍是醉的,说话也显得有些大着舌头。他只哼了一声,又把头埋在索林背后,半晌才闷闷地传来一句:“你就算离了我,也自有你的好去处。想必这几个月没有我烦你,你倒还落得耳根清净。”
索林失笑,道:“这话说得倒像是我撇下你独自快活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些日子我也是被教授指名了要陪着一起参加学术研讨会。”
众所周知,妙论派的研究方向是建筑与机关。虽然统括为一个学科派系但真要细分起研究领域来还有些许区别。譬如卡维自己本身的主攻方向便是建筑建造及城市规划,索林的主攻领域则是材料科学与应用——不过这个人算是个少有的例外,除去这个方向还兼修机关与机械造物,据他本人所说大抵是他父亲希望儿子从教令院学些过硬的技术来用在改进军火设备的品质上。偏生他又在兼修的同时各个领域都表现十分出色,这才有了后续教授破天荒带他去了研讨会的后文。过去问及索林为何选择这两个研究方向时,卡维并不喜欢他给出的答案。彼时的索林并未过多解释,只说正因如此所以才会选择和卡维一起完成课题。言外之意便是选择将这些知识与建筑建造及城市规划结合起来探寻更能惠及大众的方方面面。那时的卡维还不似如今这般明悉他这朋友的生活是怎样被一层层光鲜的桎梏所包裹着。而今再回想起那人剩下半截没说的,却也是真切听得明白这选择的自由仅是暂时的。他没由来地想这何尝又不是在指与自己的这段友谊——无论是研究方向还是社交来往,那人终归有一天是要回到他来时的地方去的。即便对方已允诺了他为他而留下,身份与地位构筑的现实的鸿沟仍是客观存在而无法改变的。
“反正你也总会有那么一天。”
卡维小声嘀咕着,双臂却抱得更紧。柔软的金发贴在索林的脖颈处,弄得他有些痒。他又叹了口气,道:“你若是不想说住址也无妨。等会我把你放到就近的旅店,第二天早上你再回去也是一样的。”
卡维不服,又像是赌气似的忿忿开口:“你就真的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不高兴?”
索林却没说话。可卡维却分明见他似是笑了笑,只说若是卡维想说的话自然便会说的,倒也不必主动去问。那云淡风轻的样子看得卡维恨得牙痒痒,只暗自在心里骂他没有眼力见。
有些话,自己提是不好开口的。可他要是不开口提,这人一辈子估计也不会问他。等他已经让人背到了旅店的单间客房里正准备卸货似的把他放下来的时候,借着那股酒劲儿他再也压不下去心里的那些不满,抱着索林的脖子怎么也不肯松手。
“我问你,我和你周围的人比起来是哪边更重要?”
他把头靠近靠近索林,因为醉酒而无法清晰聚焦的双眼必须依靠距离才能看得更清楚些。索林还从未见他贴得这样近过,一时竟不知作何反应。
“怎么突然问这个?”他问。
卡维说:“你管我。”语毕泄愤似的在索林肩头猛地咬了一口,见着没留下多深的痕迹反倒生出些许不满——他自己也不知是在恼对方,还是恼自己无理取闹。
“反正我就是小气,喜欢胡思乱想而且还嫉妒心很重。”他咕哝着,“别人都只看得见教授是要收你入门下,我却觉得他是另有所图。别以为我不知道他借机安排了好几次你与他的女儿见面。那些女生可都一五一十告诉我了。”
索林说:“我只没想到我不在的这几个月你的消息竟这样灵通。”
卡维着实叫那听不出情绪的口吻惹得有些恼了,更使劲地又啃了一口索林的肩膀,直到留下一个清晰的牙印才满意地松口。他搂得更紧,将头埋在索林的脖颈处,小声发着牢骚:“少在这说风凉话。嫌我缠人大可直说!”言罢便不再开口。索林却是以为他乏了,轻声道:“好了,早些休息,给你留了醒酒的药。起来以后觉得头疼记得吃。”说完便要将人放下安顿在床榻上。可卡维却仍是怎么都不愿松手。
“那天晚上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总觉得你还瞒着我些什么,不说的话别想走。”
他醉醺醺地撇着嘴,开始诘问起早已在二人之中心照不宣成为已翻篇的一页的事。
索林垂下眼帘,轻声说:“你想知道什么?”
卡维却不说话。良久后他才听见卡维闷闷地说:“或许只是我一直在害怕你会离开我。”
“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有你自己的生活,不管是教授的女儿还是其他对你有好感的女学生,她们之中的每一个都能轻易顶替我的位置。可我竟然无法坦率接受这些事,甚至会对此感到难以释怀的嫉妒。但我又明白身为你的朋友我本应祝福才是。”
“我总是想,如果那一天来得更晚一些就好了。那样我还能一直维持对你而言的位置,你自己也说过只要我还需要你的话,你就会一直愿意留在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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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仍然在害怕,害怕你身边今后会出现对你而言比我更加重要的存在,害怕你即便没有选择消失也会因为其他原因离开。”
即便是你也无法承诺尚不明晰的事情,我是知道的,可我总想要些更具体的承诺,我想知道自己对你而言究竟代表着什么。
他听见卡维一口气说了许多。想来若不是喝得大醉,这些话无论如何卡维都是说不出口的。他的心因得知在这离开的一两月间对方正着实为这些问题烦恼而有了些许颤动。良久后他才听见自己开口说:“你的确是喝醉了。”口吻依旧一如往常般疏离而淡漠。
卡维却是没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借着酒劲才说得出口的真心话又叫一句简短的、无关痛痒的回复打了回去,他登时气结,铁了心要闹,嚷道:“又想随便搪塞我!”这下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撒手了,纵是已习惯了见他耍小性子的索林也从未见过这架势,一时竟有些招架不住,脚下重心不稳。卡维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似是有金星在晃,迎接他的却是背部所接触到的、布艺沙发柔软的触感。他费劲地睁开眼睛,赫然发觉自己竟是连带着那人一同摔进了沙发。饶是再喝得醉了也知自己闹得有些过火。他大着舌头想说声抱歉,却在看清自己离对方的距离不过咫尺时被过去他所一直刻意忽略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侵占了脑海。
他第一次见那张忧郁而沉默的面孔离自己这样近。近得互相能感受到彼此的鼻息。隔着布料似乎也能感受到紧贴着的那具坚实有力的躯体传来的温度。他的心开始异样地狂跳着,已说不出任何话语。
索林的面上神色却是丝毫未变。他仍是宁静的,只抬手拂去卡维颊侧散乱的发丝。轻柔的触碰弄得卡维有些痒痒的。他怔怔地看着那安静地仅注视着他一人的、忧郁却美丽的紫色的眼睛,心脏传来近乎破裂的震颤。索林没有等他组织好语言。他拂开发丝的手缓缓下移,干燥而温暖的手轻轻托住了卡维因醉酒和震惊而滚烫的侧脸。指尖陷入柔软金发的触感,与掌心下皮肤滚烫的温度此刻都异常地清晰。鼻尖与鼻尖之间,仅存一线之隔。卡维能看清他每一次轻缓呼吸时微微颤动的睫毛,能看清那深紫色眼瞳中映出的、自己惊慌失措的倒影。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血液在耳中奔涌的轰鸣,以及彼此呼吸交错、几乎要融为一体的节拍。一切已尽在不言中点明。
“——你真的想知道问题的答案么?”
他却是先开了口。无论是言语还是动作都轻柔至极。卡维已听不太真切周遭的环境了。他又何尝看不穿这些动作、话语中所包含的一切。若是那人有意他便再无处可躲。他不敢去等他分明已看得清清楚楚的答案,他也不知应该如何应对这样的感情,再回过神时他已猛地将那人推开满脸通红地落荒而逃。至此一切都已得到了印证与回答。原来那说不清道不明的自私而丑陋的嫉妒结合他此刻因对方的举动而面红耳赤的反应竟是意味着……
“我竟然也是喜欢他的!”
他此刻已然沸腾的心已再无法回到撞破前所能依靠刻意视而不见维持的平静。他过去从未有过这种情愫,满脑子都是方才近在咫尺的、几乎快要吻上的距离。他跌坐在住所外的石阶上,夜风裹着凉意却吹不散脸上的滚烫。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被触碰过的脸颊,那里还残留着对方掌心的温度——比任何酒精都更令人目眩神迷,也比任何现实都更让他无处可逃。
(第十二章别扭完)
17. 隔阂
——喜欢是什么呢?
若是换作平日的卡维,决没有心思将时间拿去思考这种好像并无意义的问题。可当下他只顾着一个人缩在自习室的角落长吁短叹。旁人见了都只觉稀奇得很。有好事的便凑上去问平日里跟他关系“好得同穿一条裤子”的公子哥儿这时候怎的不出现了,那人却似是全然没听到一般仍只是叹气,不知在想些什么。几番拉扯下来那些人倒也自觉没趣识相地走了,留他一人仍坐在角落里思考那些烦心事。
或许对大部分人来说,喜欢这种感情或多或少都会在年少时青春勃发的年纪体验过那种滋味。有人说那是青涩懵懂却美好的,有人却觉得那不过是不成熟的自己因冲动和幼稚而作出的现如今不愿回首再看的尴尬的选择。每当他们聊起有关年少时的初恋的话题时,卡维总是不知道该如何融入其间。从一次都未曾在成长期间自然萌发过这种情愫的角度来说,也许他倒成了罕见的。虽说他对情感的感受力相当细腻,但好像偏生在这情爱之上却生得十分稚朴,又或许可以说是年少时常年缺失可以令他放心依赖的依恋关系令他无法有余裕产生那样的感情,到头来对孤独的感知反倒比对其他任何种类的心境体会都要来得深刻,以至于他自始至终都认为自己在面对索林时显得有些任性和缠人都只是源自不愿对终于找到的唯一能理解他的人放手所致。但他无论如何也不曾想过原来这种近乎纯粹的孩童似的依恋竟然也会有朝一日悄悄变质,变成他最陌生的也最不知该如何应对的感情。借由上次的小插曲逼他不得不认清这个现状后,他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在对方身边心安理得地胡闹,更不知该如何面对朋友,一连数日都只能避着走。索林见状却也并无任何表态——他早该预料到必然如此。他完全有理由相信若不是那一日无心而就的意外,对方一生也不会表露真实的想法。
“这样想来,倒宁可那日不曾见着此般种种了。那样却也不似如今这般扰得人心乱。”
他又叹了口气,起身去书架上打算另找本专业课的书看了打发时间,顺便也转移注意力不再想这些不知怎么处理算好的麻烦事。他挑中一本书架上最厚的,想着一边看一边便能暂时忘记这些最终仍然要面对的问题,即便他知道他这仅仅是短暂的逃避现实,对解决现状并无任何帮助,可拿起书的时候却不慎将其中夹着的小册子掉到了地上。他弯腰去捡,细看时才发现这是本在女学生之间受众颇多大有人气的女性读物。不管是妙论派还是别的派系常能见到女生们人手一本。他手上这小开本的杂志乃是正刊的副刊,正刊以时装占星美容游玩景点推荐这类话题为主内容,副刊则是偏情感树洞类。由于来信读者全部是以匿名的方式进行互动,在给了女孩们一个可以畅所欲言的平台的同时也不必担心暴露身份,听说会愿意主动写信寄给编辑部的大有人在。同时除去来信互动环节,编辑们也会在副刊上发表一些对情感问题的见解与引导,内容也不仅是恋爱方面,更有对多种不同境遇的问题进行深入探讨——以上这些介绍都是他无意间听到同系的女生们讨论时得知的零散情报。
“奇怪,专业课程的阅读区怎么会夹一本这样的书…?”
他顿生疑惑,而后想了想便猜测这是不知谁买了带在身上悄悄看的,大抵是在自习结束时冒失将杂志夹在借阅的书里还回去了。虽然说教令院没有明令禁止学生们阅读这等所谓的闲杂书籍,但若是被教授看见了肯定要说上几句的。他不禁失笑,本已开始思索要如何处置这本来路不明的刊物,注意力却被副刊封面的一行字所吸引。
“——致尚处于懵懂阶段的女孩们:你以为只是好感?悄悄印证你早已心动的6个诚实信号…?”
他鬼使神差地小声念出了标题。不知怎的,明明是很普通的内容,他却已经开始心跳加速。他躲躲闪闪地抬起头,左右确认过没人注意他手上拿的是什么以后找了个比原先坐的位置更隐秘的角落坐下,将那本厚厚的专业课程书籍立起来,再将薄薄的副刊夹在专业书里,这样无论是谁从对面的角度看都只会觉得他是在看研究方向的内容——做完这一切的他现在才忽然明白为什么这本副刊会以被夹在专业书籍当中的形式出现在书架上。
“我只是好奇女性刊物会写什么而已……绝对不是因为想要知道什么其他的内容才会看这本书!”
他已经在心中拟造了一个万一被瞧见在看女性读物时如何解释的借口,犹豫再三后终于鼓起勇气翻开了杂志——
“——正在阅读本书的亲爱的你,是否也曾有过这样的困扰?
会不自觉地在意某个人,会因他的一句话而心绪起伏,却不敢笃定地问自己:这,就是喜欢吗?
你可能会告诉自己:“我们只是很好的朋友”、“我只是欣赏他而已”。别急着下结论,亲爱的,感情常常在我们尚未察觉时,早已悄然生根。
真正的喜欢,往往藏不住。它会透过你的潜意识,在你的思绪与行动中,留下许多“诚实”的证据。今天就让我们一起来解读这些信号,帮你看清自己的心。”
他吞了口口水,目光随着编辑温柔的暗含着鼓励的引导接着去看接下来的内容。
“信号一:你拥有了专属的“雷达”
无论在多么拥挤的人群里,你总能第一时间捕捉到他的身影。你的目光会不由自主地追随他,仿佛他身上自带一种只有你才能接收到的频率。这不是巧合,而是你的注意力早已为他设置了特别关注。”
他仔细想了想,发觉几乎与书中所写的别无二致。不知是从何时起他的目光已经开始了在人群中不自觉地追随那道身影。可他不死心,又或者说这便是旁人常说的死鸭子嘴硬,仍在心中祈求接下来的内容会出现与他的行为有所偏差的情形,便壮着胆子继续往下去看。
“信号二:你的情绪,被他轻易“牵动”
他会成为你情绪的开关。他的一句赞美能让你阴转晴,开心一整天;而他一次不经意的忽视,也可能让你瞬间晴转多云,陷入小小的失落。你的心情曲线,开始因他而波动。”
他神色古怪地想了想,随后又想到自己本身平时便是一个比较情绪化的人。于是他自我安慰道这个现象即便说中了也代表不了什么,转而将视线投向接下来的内容。
“信号三:你开始了“分享欲”的预演
看到有趣的事情,路过一家好吃的店,甚至只是天边一朵奇怪的云,你的第一个念头往往是:“如果他也能看到就好了”。你在脑海中预演了与他的所有分享,这是渴望与他建立连接的最直接体现。”
他大惊,因为以上的描述竟与他平时的行为分毫不差。他的脑中已开始传来另一个得意洋洋地逼迫自己老实面对现实的声音。
“信号四:你的未来规划,出现了他的“客串”
当你想象未来的生活场景时——比如去某个地方旅行,或者看一场期待已久的展览——他的身影会不经意地“闯入”你的构想中。这意味着,他在你心中的分量,早已超越了“当下”。”
他捏着书页的手已开始轻微颤抖,目光却仍接着执意要去看到最后。
“信号五:你产生了“微妙”的占有欲
当你看到他与别的异性相谈甚欢时,心头会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你可能会为他找各种理由,但那种介意的情绪是真实的。请注意,这不一定是负面的嫉妒,它只是证明了“他在你心中是特别的”。
信号六:你开始在这里,寻找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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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重要,也最诚实的一个信号就是——你正在阅读这篇文章。当你开始主动地探索、分析自己对他的感觉时,这份感情本身,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主编结语:
——亲爱的,分辨一份感情需要时间,更需要勇气。不必为这些“信号”而慌张,它们是你内心最真实的回响。无论最终答案如何,这份想要了解自己心意的探索,都是一次珍贵的成长。
愿你能温柔地接纳自己的所有心情,无论那是友情的笃定,还是心动的序曲。”
寂静的沉默在周身的空气中凝滞着。
至此所有的条目均已读完。卡维回过神来,发觉自己的脸颊烫得简直要喷火,耳朵也发热得厉害,整个人像一只刚熟透的头顶还冒着热气的虾。他火速将书合上夹回专业书里,再急匆匆起身慌忙将其放回原来的位置,险些被桌腿绊倒。他已经开始害怕书的主人会看到是谁拿了她遗落在自习室的副刊从而生出些“无端”的猜测。只祈祷这些行动绝不要被任何人注意到。
“要是没有因为好奇而翻开看的话就好了。没有看的话,我还能以这些感情都只是在那时的情景下瞬间的头脑发热来逃避应对…!”
他心乱如麻,已是分外后悔起自己没有压下不挑时候出现的好奇心。他一直都明白过不去这个坎儿的从来都只有他自己,却又忽然间意识到,对方又何尝不是同他一样?即便现如今已经心照不宣,可若挑明了那层窗户纸,他们是否还能再像如今这样做朋友?过去与那人所经历的一切点点滴滴此时又尽数涌上心头,他已是再无路可退,正当他慌不择路想从自习室的前门离开时几乎要与迎面走来的人撞个满怀。
“……卡维?”
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而今他却无比希望来人并非是对方。那双紫色的眼睛此刻正关切地注视着自己,片刻后他便听见那人开口问道:“你的脸怎么这样红?是有发烧吗?”说着便抬手要用手背去试卡维额头的温度——通常为了避免自身掌心的温度带来的误判,粗略测量对象的体温大抵都会用手背而不是手心去试温。可那只手却在即将触及之时被猛然推开。卡维能感受到围绕在二人之间的气氛陡然沉重了下去。他已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动作是不妥的,那仅仅是对朋友表示关心的寻常可见的肢体触碰,从前他不慎风寒发热时索林也曾这样做过。他已将自己放在索林的位置上设身处地去体会了被数日躲着自己的朋友猛然推开的滋味,刚想开口去解释自己本能的反应并非是因为厌恶与抗拒,却看见那人收回了停在半空中的手,浅浅地向后退了一步。明明只是退了一步的距离,卡维却分明觉得对方已站在自己无法触及的遥远的位置。
“抱歉。”他的声音听不出任何的变化与起伏,“是我失了分寸。今后不会再这样做了。”说罢便要转身离去。
“——等等!”
见那人当真要走,卡维却是急了。他下意识出声叫住那人,却已是不敢再抬头去看那双死水一般凝滞的眼睛,半晌过后他才听见自己扭扭捏捏蚊子哼哼似的开了口。
“……你的课题进度怎么样了?”
他听见自己这样说。然而此刻他的心里却有另一个声音在叫喊着:不对,你要说的才不是这些无关痛痒的话才对吧!索林听闻此言没有转身,仅是驻足淡淡开口道:“一如往常。”随后只简短地留下一句自己是来查资料的要去别的教室看看,便留下卡维一人抽身离去。卡维怔怔地看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忽然想大声地用喊的方式真真切切地告诉他,自己只是还没有做好准备,也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应对。可他的嘴唇颤动了许久也没能发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索林独自一人消失在走廊尽头的深处。
(第十三章隔阂完)
18. 误判
卡维最近的心情一直都不算好。记得有个讨厌的闷葫芦曾经对卡维说过,能够保持合理稳妥地做出判断在应对突发事件的时候是尤为重要的。但能做出正确的判断前提一般都是当事人处于心境平和的状态,又或者说至少绝不是现在的他所能做到的事。
“那家伙……今天又是装出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他憋了一肚子的气,狠狠踢了一脚路边的小石子,却不想石子不偏不倚正好飞起砸在一条正在趴着睡觉的凶悍大狗头上,这狗也没个栓绳的,当下便是呲牙追着他跑了好几条街,他一边的裤脚还叫逃跑时不慎踩进坑里沾了一腿的泥巴,真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倒霉的时候喝口凉水都塞牙,再回过神来已是不知道跑到了哪条城外的林间小路上。他重重叹了口气,想起自从上次自习室的小插曲过后,他就能感觉到对方明显开始保持起与他相处的分寸。即便在旁人看来这二人与之前关系并未有什么变化,可他心里却明镜似的摸得门清。他实在觉得委屈得紧,却怎么也拉不下脸来去找对方将那日未曾能开口的话说与那人听,只越想越气,一番折腾下来倒愈发埋怨起那闷葫芦牙打碎了往肚里吞的性子。他好面子,有些时候耍起脾气比谁都清楚是自己欠了稳妥,可偏生就是在能万般容忍他的人面前没那么容易做到主动认个不是。又或者说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现如今他这嘴上不说,心里却巴巴地等着人家给他一个台阶下的模样正是被那闷葫芦惯的。他知道无论自己怎么闹,最后对方还是会无条件地如过去一般待他——可再如何说这回也让他等得太久了些。他已记不清具体过去了几个星期,只剩心里的埋怨一点点积攒着。于是他便索性不再去找索林,只是遇上今天这般碰巧撞见了,见着那张看不出任何端倪的脸便是气不打一处来。怎奈对方竟对他明摆着写在脸上的不满无动于衷。他哪里在那人面前受过这冷处理的待遇,当下便是恨得牙痒痒,却顾及旁人看着不好发作。心里却是越发笃定了这闷葫芦在同他装傻。
“这呆子,明明就是很在意那天的事情,还要装得无事发生!难不成我在他眼里倒成了那洪水猛兽,原原本本将心里话同我说了,我便要吃了他不成?”
他越想越憋屈,只暗自在心里骂。明眼人一看便知他这气是拉不下面子,只求着有人给个台阶便顺势下了。他也知道自己这倔强的性子多是源于不肯低头示弱,毕竟他迄今二十多年的人生就没怎么依靠过谁,原本是早已习惯了事事都独自面对,现如今突然要他示软当真有些难度,仿佛是逼着他将自己的脆弱展示给人看。过去为了挽留索林而流了泪已是他本不愿却不受控制的最为直接的一次袒露,想来若不是关乎对方性命,却也不至于急成那般模样。可他又万分委屈,那一日猛然将对方推开的举动分明并非是出于厌恶与抗拒而有意为之,仅仅是因为那时恰逢他方寸大乱又不知如何面对,碰巧这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也不那么容易用言语解释清楚。他在等对方来找自己问清那一日的想法,殊不知对方亦在悄然静候着他的表态。不如说现如今的僵局恰是对双方都无法再靠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维系从前的平衡的证明。无论是谁,而今似乎都在等待着对方能先于自己一步做出行动,只是其中的某人看得更清楚些罢了。
“说起来,我来的时候是走的这个方向吗?怎么感觉不太像啊……”
卡维一边拨开树丛在林间小道里找来时的路,一边心里犯嘀咕,只好壮着胆子硬着头皮往自己认为的方向走,却不想在此时听见了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是从灌木丛的方向传来的。他一下心便提到了嗓子眼,只战战兢兢祈祷不要是蕈兽或者是丘丘人之类发出的动静。他本就体能欠佳,又没有能用以战斗的武器和神之眼防身——其实就算是有,以他的情况也很可能是不太适合战斗的类型。但一直这样担惊受怕地在原地站着也不是对策。思来想去后,他还是决定上前一探究竟。灌木丛里的动静似乎也察觉到了有人正在往自己的方向移动,声音自是渐渐小了下去。正当卡维犹疑着究竟是否还需要再上前确认时,他赫然在灌木丛的下方看见了一只手,准确来说是一截手臂。那截手臂又细又瘦,从骨骼的大小来看应当是个孩子,可不知怎的裸露的皮肤上却满是纵横交错的瘀痕与结痂的划伤,手腕处还有一圈深色的、似是长期捆绑留下的印记。他的脑中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当下便再也按捺不住心中那些不甚好的猜测,急忙上前拨开灌木丛。只见一个披着破旧斗篷的身形细小的孩子蜷缩在灌木丛里的草地上,已是快要不省人事。那斗篷边缘磨损得厉害,沾满泥泞,孩子面黄肌瘦,嘴唇干裂,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卡维轻轻触碰孩子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他的心不受控制地猛烈跳动起来。若是这孩子是遭遇了什么危险而不得不在远离城镇的林子里躲藏的话,他所躲避的那些人是否也很有可能现在也依然在这附近?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除了风声与虫鸣,林间一片死寂,而这寂静反而更令人不安。他已是不敢在此多做久留,轻手轻脚地用斗篷将孩子仔细包好,背在背上,快步离开了现场。所幸他走的方向正连着来时的小道,一番思量过后,卡维还是决定在须弥城中的旅店里盘下一间客房将孩子暂且安置好。
照常理说,选择人多眼杂的旅店作为安置据点是不明智的,但卡维却知道这旅店背后有索林的父亲的荫蔽。这些跟索林家族的产业有关的店内话事人也大多都认得卡维,一看是大少爷的朋友,忙二话不说选了间最里侧、窗户朝向内院而非街道的僻静客房,连钱都执意打折少收了些。卡维略一犹豫,还是以“索林授意”的口吻,含糊地告知老板这孩子牵扯些麻烦,需绝对保密。老板是个精明的中年汉子,闻言神色一凛,目光在孩子伤痕累累的手臂上扫过,并未多问,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拍着胸脯低声保证:“客人放心,这间房平日就少有人来,饮食我会让可靠的心腹直接送来,绝不让闲杂人等靠近半步。”
虽然很不甘心在这种时候还要借助某人的名头来办事,但毕竟关系到孩子的安全也容不得马虎。安顿好孩子,为他简单清理了伤口、喂了些清水后,卡维又罕见地向教授请了三日的病假用以照护孩子的情况。当然,以上这些行动他谁都没有告诉。他可不是离了谁就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等着别人来帮。
趁着孩子昏睡,卡维找到正在柜台后核对账目的老板,斟酌着开口:“您在这开旅店,南来北往的客人见得多了……可曾见过,或听说过类似的事情?”他隐去了具体细节,只用手势大致比划了一下孩子的体型,“这般年纪的孩子,身上带着不寻常的伤,像是在躲藏什么。”
老板放下手中的账本,无意识地用抹布反复擦拭着光洁的柜台表面,脸上惯常的笑容收敛了,显得有些凝重和迟疑。他沉默了片刻,才压低了声音道:“我虽然是没亲眼见过您说的这孩子的情形,但在这地方开店,总有些风言风语会飘进耳朵里。”他谨慎地看了看四周,身体微微前倾,“近几个月,确实隐约听过些不好的传闻……说是有些偏僻的村落,或者是从境外来的、无依无靠的人家,偶尔会丢孩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也有人说,在喀万驿以西的那些三不管地带,有些见不得光的勾当……专门做‘人口’的生意。”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几乎如同耳语:“前几日我倒是听熟识的经营酒馆的老友提过,还有一队镀金旅团的人在他店里喝醉了,为首的下巴上有疤,嚷嚷着什么‘新货色’、‘好价钱’……当时只当是醉话,没往心里去。现在想想……”老板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但眼神里的意味已经不言而喻。
出乎意料的是,孩子醒来的时间比卡维与旅店老板预计的都要早。老板早已吩咐后厨熬了些清淡的米粥,孩子喝下后,脸上恢复了一点血色。老板小声告诉卡维,这孩子刚醒来时,见到生人就下意识地往被子里缩,眼神里全是惊惧,怕是遭了不少罪。听得卡维心里一阵发紧。
他在孩子床边蹲下,保持一段安全距离,尽可能放柔声音:“别怕,这里很安全。我叫卡维,是我把你从林子里带回来的。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孩子蜷缩着,一双大眼睛警惕地打量着卡维,嘴唇抿得发白。过了好一会儿,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阿米尔。”
“阿米尔,”卡维重复了一遍,语气平稳,“你能告诉我,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吗?我想帮你。”
阿米尔低下头,瘦小的手指紧紧攥着粗糙的毯子边缘,指节泛白。卡维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待着。老板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离去,房间里只剩下两人轻微的呼吸声。就在卡维以为他不会再开口,准备让他继续休息而站起身时,阿米尔猛地抬起头,声音带着压抑的哭腔:“请、请等一下!”卡维立刻停步,重新看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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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我们……我们是从邻国搬来的,想找条活路。”阿米尔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孩子特有的、叙述不清的混乱,“有个人说……说有好工作,能赚很多钱,爹娘就信了……让我和哥哥贾迈尔跟着他们走……”
他吸了吸鼻子,身体微微发抖。“他们把我们带到一个很远、很大的院子,墙是灰色的……里面还有很多别的孩子。他们拿走了我们所有的东西,不让我们出去……有个人,下巴上有一道很深的疤,很凶……他们说,要等船,要把我们卖到更远的地方去……”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卡维引导着他,语气依旧温和。
“昨天……晚上,他们喝酒,门没锁好……我个子小,从窗户的破洞钻了出去……然后就一直跑,不敢停……”阿米尔的呼吸急促起来,眼中充满了逃跑时的恐惧,“哥哥……哥哥还在里面!他为了让我先跑,故意引开了他们……”说到这里,他终于忍不住,小声地啜泣起来,“先生,求求你,救救我哥哥……他们发现我不见了,一定会很快把他转移走的……”
卡维的心沉了下去。阿米尔的叙述虽然零碎,但关键信息清晰:一个可能位于港口附近(提及船只)的灰色院子,一个与旅店老板朋友所目击到的同样是下巴有疤的看守,以及一个仍在危险中的哥哥贾迈尔。这孩子是在用尽最后的力气向他求救。他看着阿米尔泪眼婆娑、充满绝望却带着期盼的脸,知道事情已经刻不容缓,至少是近期很快就会有“买家”来“取货”。到那个时候想要再追踪孩子们的下落便难如登天了,所以无论如何也必须至少在那之前摸清那些人将孩子们都关在什么地方。
“我知道了,”卡维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他轻轻拍了拍阿米尔瘦弱的肩膀,“你先在这里好好休息,哪里也别去。我会想办法找到你哥哥。”说罢便轻轻带上了门退了出去,没走几步便遇上老板。老板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犹豫片刻后还是开口道:“客人,您打算怎么办?这事儿我看凶险得很,少爷那边…”
卡维打断他,语气却带着一种刻意的平静:“时间不等人。阿米尔说他们可能很快会转移孩子。您刚才提到,您酒馆的朋友最近几天、甚至昨晚还见过那批人。如果可以,请借我条不起眼的头巾,再告诉我酒馆的位置。我只是先去探听一下虚实,确认院子的大致方位和守卫情况,不会贸然行动。” 他试图让自己的计划听起来更稳妥,更像是一种“侦察”而非“潜入”,既是为了说服老板,或许也是为了说服自己。
老板大惊,忙劝阻道:“可使不得!您这模样气质,就算裹了头巾,往那种地方一站也扎眼!万一被认出来… …您确定不先和少爷商议?他手下总有些得力的人…”
卡维的动作停住了。他并非是不知道自己这般独自决断是冒险的。他的脑中又想起那一日某人曾对他说的、曾切实叮嘱他的“决不要假设自己一人能应付所有的情况,一切能够利用的全都要利用起来”,可最终那些声音还是被压了下去,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正渴望着通过独自应付问题来证明什么。那人若不说,他便也再不要听,也再不要去只是等对方先于自己给出答案。
“他既是有话不愿同我说明白的,届时倒也怨不得我瞒着他做决定。我也不是事事离了他便什么也做不了的人。”他轻声说,随后又转过身来只是笑,“您也知道他行事缜密,向来都是一人说了算的,怎的如今却是信不过我这得了他亲传的朋友了?”他说得很平静,但连自己也察觉到声音里那一丝若有似无的急促。于是他接过头巾,粗布的质感摩挲着掌心,带着一点粗粝的暖意。他无意识地用指腹反复捻着布料的一角,仿佛这微不足道的触感能锚定此刻翻涌的心绪。向老板颔首致谢后,他步至旅店门口,脚步不由得一顿,终是回头,隔着窗棂向内望去:
阿米尔蜷缩在毯子里,已然睡熟,只露出小半张脸,在昏黄的灯下显得格外脆弱,那薄毯随着呼吸轻微地起伏。傍晚的夕阳将他的身影拉扯得细长,溶进无边的暮色之中。心底那个风起云涌的念头此刻挣脱了所有束缚,清晰得不容回避:他不能再等。他不再犹豫,将头巾覆上,细密的金发被尽数遮掩,随即迈开步伐。那脚步快而稳,带着一种不容回头的决绝,裹挟着所有未竟的言语、赌气的倔强,以及一份连他自己也未曾全然察知的、笨拙而坚定的温柔。
(第十四章误判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