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到报恩徒弟才能不重生》 第1章 鎏芳马下初逢 “二宗主!二宗主您醒了么?早膳放在这儿了,您记得用……” 楠阁主居室内,躺着的人缓缓睁开了眼,半晌才动了动身子坐了起来,向四周望了一圈。 “又回来了……” 令遥叹了口气,披上衣服站起身推开了房门,把承盘端回了屋子。 数次重生,身体却始终无法适应每次醒来的饥饿和疲乏,浑身犹如被人抽筋扒皮般骨肉酸痛。若是不吃点什么,他觉得大概刚活过来就又得死一次。 抬手塞了一口包子,袖口垂落,腕上的红莲印微微亮了亮。虽说是胎记,却也长得并不讨喜,令遥只瞄了一眼就很快勾了衣袖遮住,随手拿了册话本翻看了会儿。 又是拿他作原形写戏文,颠来倒去不过是说他生的好,有个创始尊的爹,当上宗主的师兄,明明本性纨绔,却偏偏一切得来全不费工夫。 令遥看了两眼便笑出了声,合了本子专心对付起吃食。不仅是生的好,若论人生的惨绝人寰,他也是当仁不让—— 一到三十岁突破九重气便总会走火入魔内脏破裂而亡,一睁眼就又回到了自己二十三岁的身体里。 动了动嘴咽下了一口包子,令遥盯着门缝里透进来的光线出神,而后用力又咬了一口,上下牙撞出一声响,麻得他陡然回了神。 “二宗主,您用好了吗?我们来收承盘。” “好,马上。”塞完了最后一口包子和菜,令遥起身整了整衣服,把碗筷整理好推开门递了出去,“小伢,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二宗主,您怎么脸色这么差?是生病了吗?”许伢抬头看他,皱了点眉,“是最近膳食不合口味吗?” 令遥看着他笑了笑,摸了摸他的脑袋,“不是,膳食很合胃口,只是我躺了许多天未走动,所以有些乏力。” “对!二宗主上次回来后躺了好些日子,小伢给忘了。那您先休息,记得多吃些好吃的。”许伢闻言才露了笑,顺着令遥的手掌蹭了蹭才离开。 微笑着目送许伢离开,令遥才转身冲门外打了一个灵指,几个嬉皮笑脸探头探脑的洒扫弟子噗通噗通地摔了一串,这才老实地回了位子打扫。 “说我没事,别欺负许伢。”令遥看了眼埋头扫地的几个弟子,自然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也没多数落,只是又恢复了平日里的语气抚慰了几句,“放心,不会和宗主说的,好好干就行。” 那几个弟子这才又松快起来,叽叽喳喳地像几只小麻雀。 看他们又热闹了,他也不再多言,出了门轻车熟路地走到后室,打算找点储藏的蜜饯尝尝。 推了门打开一排柜子,四处翻了一阵,结果只从缝隙和角落捏出几块霉了的碎蜜饯干,根本没什么存货。 掸了掸身上的灰,他决定先出一趟门,好好采买一番犒劳犒劳自己刚活过来的身子。 “二宗主?您这是睡了三天终于醒了?” “是。”令遥关上后室门,转身和那喊住他的弟子笑了笑,“很关心我?” 那内门弟子冲他作了揖,而后一脸玩笑地道:“哎呀,谁不知道今早您醒了,特意来看您的。” 令遥没搭话,只是笑了笑随手摸了颗丹药给他,也没管那弟子一个劲道谢,两下转身走出了宗门。 宗门外的日光要比宗门内强不少,少了灵力恒温,体感温度也高些。 令遥走在街头,东拐西绕一番,没到蜜饯铺子,已经买了不少糖人香囊之类的小玩意,走到哪儿都要拿点东西摸摸玩玩。 “来来来,瞧瞧看看,新上的镶玉雕花簪子,双面莲纹的吉利拨浪鼓,新绣的各种花样的帕子……” “这多少?我拿一个。” “哎,客官这就给您装起来。” “谢了。”接了东西握在手里,他总算觉得身体真的活了过来——每次重生外人看来只是沉睡一天,自己却要在混沌一片里渡过极其漫长的时间。 没有白天黑夜,只有等待,比什么都难熬。 他晃了下手里的拨浪鼓,看了眼又升高的日头,如释重负地轻轻笑了笑。 数回重生,这事怪异离奇,又因为历来没人会信他,他自己回忆多了,也几乎要恍惚,便总是在醒来后要买些实物摸一摸才安心。 活得太久,令遥觉着摸得着看得见总比未知未晓要让人舒服得多。 —— 三两下就找着了铺子,踏进薜荔记,令遥指了几种蜜饯干果,没过多久就如愿拎上了好几提油纸包。 拎着东西迈出店门,他刚要运灵飞回宗门,却被陡然冲过来的马车震得踉跄往后一退,骤然刹住了脚。 马车的前驱双马均是上等的踏雪乌骓,马车丝绸装裹,四角嵌明珠,外悬一对鎏金双铃。这样的手笔,只能是鎏芳宗的马车。 “这鎏芳宗也真是,横冲直撞的,万一撞着人了……” 话音未落,令遥瞳孔骤缩一瞬,紧接着指尖簇拢,聚起脚下一片青色灵力提身越马,飞入半空。 他一手撑马车顶借力向前侧方翻身一跃,瞬息之间就从薜荔记飞至马车前,抱走了倒在地上的一团人。 带着人飞至一边,落实了脚令遥才松了手,然后赶紧低头看向了怀中的人。 “没事吧?” 这小乞儿面上一片灰黑,依稀可见尘土下的伤痕,闻言抬头看向令遥,动了动唇,却是半晌没说话。 令遥笑了笑,当他是吓坏了,提起了手里的蜜饯揪了一瓣出来,塞进了小孩嘴里。 “怎么样,好吃吧?在这儿等会,哥哥去去就回。”安抚完了怀里的小孩,把人轻轻放到一边搁下,他这才转身对上早已立在一旁的鎏芳宗门人。 “对不住,要赔偿多少?我来。”令遥把两提油纸包甩到了肩上,走到马车旁看了眼损坏。 也并不严重,他刚刚收了力的。 “二宗主这下救人留名,倒是让我们变成了恶人,还赔了马车。”那其中一位鎏芳宗的弟子斜着眼,一副故作老气横秋的讨债样,“这哪是光赔点钱就能揭过的?” 令遥轻轻皱了下眉。 不图钱倒是意料之中,只是这话火药味未免太重。 “这位小师侄,若不是我出手,你们今日可就不是损了一辆马车,而是丢了鎏芳宗的脸,”他笑容自然得体,一手叉腰,一手勾着肩上的油纸包,“不谢谢我就算了,怎么对师叔如此无礼呢?不若如此,我这里有几枚丹药,就给了你们算是受惊的补偿,刚刚我也给你们赔了礼,就此两清?” “你算什么师叔?我们师叔师道尊严,那会像你这样无所事事,纨绔浪荡……” 眼前人被戳了穴道一般激愤起来,噼里啪啦倒着难听的话,令遥垂下了手,有点百无聊赖的听着他数落。 这人显然看不惯他许久,只不过想借机逞逞威风,于他而言不闹大便是好事。 松了口气,令遥便一字不发地站在一旁,有点百无聊赖地卷卷袖口,顺便又掂了掂肩上的油纸包。这一系列动作微小,外人看来倒像是老老实实挨骂的认错姿态。 过了半晌,大概是觉得令遥不反驳也有些无趣,这几个弟子果然接了丹药,甩袖而去。 看他们远去后,又目送了一段路,令遥这才松了警惕,回头揽上了一旁的小乞儿。 握紧了蜜饯,他刚要踮脚运灵,却发现那小乞儿回头盯着远方不动,面无表情,只双眼聚神,半晌才回过了头。 令遥下意识缓了缓飞离的动作,顺着他刚刚的目光望了过去,正是那几个鎏芳宗弟子离去的方向。他挑了挑眉,低头看向怀里的小人,轻轻笑了下。 “他们说话难听,可别学。”抬手刮了刮小人的鼻子,随后他便踮起脚飞离了街道。 “确实难听,不配为人。” 这声音闷闷低低的,却有一股寒人的冷锐。令遥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怀中小乞儿的声音,紧了紧抱他的手臂,令遥侧头问道:“你说什么?” 但是这小乞儿却没了声音,只是低头轻轻把脸贴近了他的胸前。 胸膛一阵温热,刚才的讶异很快褪去,令遥笑了笑,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而后继续向前跃去。 几息之后,耳边风声渐渐平息,令遥慢慢下落,着地后把怀里的人抱了会,想着他应该适应后才放下。 这小乞儿低着头并不看他,垂着双手站在原地不动,令遥揉揉他的头,俯下身笑着道:“去沐浴更衣,等会来我这好好休息,好嘛?” 小人轻轻点了下头,令遥便直起了身,抓了一个路过的外门弟子,嘱托他带人去沐浴更衣。 做完了手上的事,他便提着油纸包走回了居室。 日头上升,本应热朗些,可走到门口却反而冷了不少。令遥抬头瞄了眼日头,觉得有些奇怪,刚要抬手推门,脚却陡然在门前顿住。 里面有人。 几乎是在感受到这股气息的瞬间,心脏就下意识抽了几下,连带着他的喉头也有些干涩得难以发声。 等了两息,令遥才抬手重新摸上了门,而后轻轻推开。 他提着东西立在门口,并未看向室内,只是生硬地喊了声:“宗主。” 茶桌旁坐着的人缓缓转过身,看了他一眼,目光下移到他的手上。令遥下意识把油纸包往身后藏了藏,但意识到无用后,又垂下了手。 “又买了蜜饯?”燕抚州放下了茶杯,目光移回了令遥的脸,“怎么不进来?坐这儿吧。” 紧了紧手指,令遥慢慢走进了卧室,抬手带上门。他把油纸包放在了手边的柜子里,然后坐到了茶桌旁。 居室的帘子忘了拉开,光透不进来,里面显得有些暗沉,唯有燕抚州的莲花冠微微带着点玉色的光,隐隐绰绰地亮。 不过他似乎并不在意,抬手为令遥沏了一杯茶,推到他这边。 那茶水碧绿澄澈,可见茶叶冲泡得当,令遥瞄了一眼,并未接过。“宗主寻我,是有何事?” “无事也不能同你闲谈了吗?这里仅有我们,就不必拘束,喊我师兄吧。” 那茶杯又被燕抚州往前推了推,令遥扫了一眼,稍稍抬手接过了茶杯。 茶盏烫手,并无杯托隔热,一会就烫热了指尖,有些隐隐发疼。令遥没露出什么表情,只是低头抿了一口吞下,而后才道:“师兄是知道刚刚的事了?” “这世上的事这么多,我哪能一一得知。”燕抚州笑了笑,“只是拣着重要的知晓就可以了,何必事无巨细,事事亲力亲为?” 茶杯上的指收拢,令遥垂了眼皮,并未出声。 “毓岫,若是什么事都要自己出手的话,那便太累了。你说是吗?” 燕抚州抿了口茶,面上慈色带笑,八重气中阶的威压却已经从脚边缓缓缠上令遥的脖颈。 他已是七重气初阶,但还是忍不住背冒冷汗,恶寒从胸腔一阵阵上涌,连带着头也有些发疼。 在心里深吸了口气,令遥攥紧了桌角才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抬眸看向了燕抚州:“救人,也算是小事?” “救人,要看救得是谁,又关乎谁。你知道自师父开始,我们与鎏芳宗就交好,这盟友关系不可有任何差错。” 燕抚州的师父,也是令遥的师父,青莲宗创世师尊。 令遥捏紧了茶盏,垂着眼神并未出声。 “毓岫,你也不想因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就伤了我们青莲宗的多年功业吧?更何况,这是师父的心血。” 一道轻微的瓷器碎裂声落在指节之间,令遥抬起头盯向燕抚州,几次欲张口却又被压了回去。他咬着牙,只能尽力把质问的目光送向燕抚州,试图逼出一点回音来。 “我想你必定比我体谅师父,便不多言了。你既已默认,那便好好处理了吧。” 这话极其平静而自然地从燕抚州嘴里流出,仿佛言谈细微琐事一般淡漠。令遥紧盯着他不放,直至掌间被碎裂的瓷片割出一丝血色,他才骤然卸力般倒回了椅子上。 面色苍白地闭了眼,令遥很突兀地勾出一点笑,轻轻吐出几个字:“知道了。” 威压瞬时收走,令遥终于呼吸顺畅起来。他懒得再睁开眼睛,直到感受到燕抚州气息不再后,才缓缓睁开了眼,撑着身体弯腰将碎裂的茶盏收拾到了一旁。 “二宗主,我带那孩子过来了。” 拭茶水的手一顿,令遥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差遣了弟子带那小乞儿去沐浴。这一怔愣间浑身冷汗已变得湿热,他用灵力隐去了湿袖,快步走过去开了门。 正午日高,阳光铺面,开门的这瞬间令遥眯了眯眼睛后,轻轻吸了口气,终于稍微觉得自己缓过来了点。 很快换了心情,他垂下眼一看,那小乞儿换了宗门的白袍,虽依旧面无表情,甚至有些沉郁,但看得出面容清俊,身量挺拔,有股说不上的老成。 不知怎的,令遥露了笑,招手道:“过来。” 简单提一下为了行文和剧情简单设置的修真设定: 一到十重修为分级,越高越牛,简单好记。 修真部分不必细究,背景不是仙界在民间,宗门弟子和民间普通人的区别就是是否有修脉和修为。 其他不同设定大概是没了(真诚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鎏芳马下初逢 第2章 纨绔子初收徒 肃立门前的小人抬头看了眼令南遥,又马上低了头,两步迈到他跟前。 令遥低头看着他的发顶,觉得这小孩有点和外表年龄不符的沉默寡郁。他蹲下身,握住他的一只袖角柔声问到:“今年几岁了?” “十二。”声音还带着童音,但是很低,像闷在嗓子里。 “叫什么?还记得亲眷么?常住哪儿?” “楚终…我没家。” 令遥顿了话音,抬手拉他进门,而后两手握住了他的右手。只这瞬间,他心中陡然一惊,蹙起了眉头。 这手冷的厉害,稍稍一探脉就知是从身体里透出来的寒意,大概是不知多少年冬日里受寒落下的沉疴宿疾,竟这样骇人。 沉默着捂住了他的双手,令遥觉出那小指在手心动了动,但没过几息,慢慢安分了下来。 在心底叹了口气,他抬头继续问道:“那爹娘…” “不知道,大概死了。” 这声疾速锐利地被吐出,也没见他脸上起波澜。令遥头皮麻了麻,看了看这张稚嫩的小脸,实在有点无法接受这语气和长相的巨大差异。他吸了口气,努力端住了二宗主的架子,坐回椅子上又继续道: “之后可有给自己作什么打算吗?” 楚终脸上终于有了变化,他抬眸淡淡扫了他一眼,顿了一会儿,然后吐出两个字:“随意。” 颅内又是一阵此起彼伏的无声叹气。微微思忖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把人拉进了居室,翻过他的手腕,凝出一缕灵力缓缓钻入楚终的腕脉,然后摸了摸他的头。 “不会难受,我简单把一把。” 灵力带着意识钻入筋脉,与年龄极其不符的多而杂的陈年旧疾一一从脉象里冒出了头,令遥合着眼,越探越是皱紧了眉头。直到长驱而入的灵力探到根脉,忽然如撞上什么般陡然停住时,他才松了眉头,而后开始缓缓逡巡。 几息后,收拢了灵力和刚刚讶异间泛起的心绪,令遥抬头再次引出一丝灵识,细致小心地再盘旋一圈再次确认后,才终于缓缓撤出灵识,伸手把楚终拉近些,而后看着他轻声细语地道: “这样,楚终,你可愿跟着我?入我们青莲宗,说不上大富大贵,但至少吃穿不愁,而且你还能学点功夫能耐,说不好还能得道成仙呢。不过你若是不愿也无妨,只是等我将你把身上的伤慢慢调养好了,你再走也是可以的。” 停顿一番,见楚终没什么表态,以为他并不感兴趣,令遥想了想,干脆弯下身子扶着他的肩膀轻声道:“我刚刚探得你根脉很是不错,是修气难得的好苗子,所以才会劝你入我们宗门,你年纪不大,来这里,总比在外面漂泊得好。但若是你…” “我跟着你。” “嗯?” “我要入宗门,你来当我的师父。” 这声音平稳清晰,字字铿锵有力,生怕别人听漏了一样大声,和他之前的沉默收敛截然不同。 令遥愣了一会儿,他后头一些惯用于哄小孩的话术还没出,楚终却直接应了。 本以为他少年老成的脾性,拜师学艺怕是有点艰难,现下倒出乎意料的极其顺利。很快反应过来,令遥骤然露了笑,拍拍他的肩膀,望着他应了一句:“好。” 于是令遥收了这几世以来第一个弟子。 ———— “练气是后话,先练身。要练身,就先要修心,修心需要识文悟理,你识不全字,就先学写字识字。” 这几个月调养伤病后,楚终虽然还是和刚被救回来那会一样沉默寡言,但他倒是会用行动回应令遥这个称得上聒噪的师父。 比如没多久就能认全了字。 令遥让他写的第一个字就是他的名。 见他写得利落,令遥忍不住放下了手里的干果凑过去看了一眼,而后又是暗暗咋舌一番。果然根脉好的人样样学得快,这字虽然缺些笔力,但倒是有些端方正雅的气质。 端详着这两字,令遥随口问道:“取这字的时候,可有什么念想?是你自个儿取的吗?” “不,爹娘的意思。”楚终罕见地跟了一句,“让我快些死了的意思。” 令遥伸到那字上的手顿了一下,连同嘴里试图解释好话的字眼都被噎了回去。他想起楚终说他是个弃婴,被几个乞丐捡去养大的。 “这个字不好,你想留着么?不想我替你换了。师父嘛也算长辈,替你起个?”令遥收了手,侧目看向他。 “我觉得有始有终,也不错。意义是人定的,不必为此置气,”楚终的话音平静,说罢顿了顿,又道,“师父可为我取字。” “哎呀,你起字的年岁还没到,我给你起个小名如何?钟儿,钟灵毓秀的意思。青莲宗是个好地方,定能把你养好养成才。”令遥笑了笑,拍了拍楚终的肩。 楚终想起令遥的字是毓岫,于是便没什么犹豫地快速应了一声。 “谢师父。” 楚终根脉难得,极有天赋,而且勤勉远超常人,常常是宗门里最早起来练功的。一个字写错自罚百遍,一套鞭法打不顺畅就一日不食地训练,多是半夜尚在打坐调息,手掌心常常留着深红入肉的鞭柄痕。 这刻苦劲让令遥也有些叹服。他以往仗着自己天赋好,多少有些散漫修习的意思,如今见了更是天才的人物,才觉出感慨来。 目光投向正在练第三遍功的楚终,令遥这个师父很是安心地坐回了椅子,磕着瓜子啃着瓜果看着他,只是偶尔提点几句。 季夏风淡,几片翠色叶轻轻飘转而下,落在院侧的瓜果小桌上。 楚终缓缓收了灵力,抬手擦了擦汗。看了眼伏瓜果桌上的人,他转身进了居室,取了薄衾出来后悄悄跃至令遥身侧,很轻地给他盖上了被子。 令遥手边还散着些瓜果壳碎,楚终收着气息快速整理走了碎壳,而后坐到了瓜果小桌另一边,安静地吃完了令遥啃的七零八落的瓜果。 ———— 这几月令遥都过得极为舒心,楚终虽不过十二三的人,做事却极其细致周到,自他发现令遥喜食薜荔记的蜜饯干果后,后室的罐子就没有一日空过。 虽然嘴上说着不必,但每日都有吃不完的瓜果蜜饯,渴了饿了都有人第一时间察觉,令遥还是自觉十分受用。 “收徒倒也是门学问,像钟儿这样好的徒儿竟然能被我捡到…早知如此,前几世应该也收几个,或许也不至于过得那么……” 令遥拈着蜜饯尖,看着练鞭的楚终,正在兴头上,门外陡然传来了一小师弟的声音。 “二宗主,宗主请您至太清堂相谈。” 太清堂,青莲宗重要大小议事的最大会堂,也是宗主燕抚州批策办事的地方。 这地方向来谈严肃正经的事,是令遥最不愿意去听的。往常不是告病就是寻其他托词逃开,如今被揪着名字请去和燕抚州一对一的相谈,令遥知道多半不会是好事。 但没办法,还得去。拍干净了手上的果屑,令遥起身迈出门前喊了一句楚终。 “钟儿,好好练着,待为师回来。” 楚终回头看了他一眼,嗯了声。紧接着就又是一连串鞭子破风的声音。 令遥看了会儿,也不再拖拉,指尖运灵,几下就到了太清堂门口。 这太清堂仰头不见顶,通体如碧玉雕琢而成,散着隐隐冷气。虽打眼一看质雅形敛,犹如春雪映玉般美轮美奂,但长立于其前,仍会有说不上地巍峨与严峻之势压来。 令遥把思绪从太清堂抽离,回到了眼前的玉盏上,而后滑向了玉盏后的那张脸。 玉面儒雅,举止从容,但稍稍一感知,便是无处不在的淡淡威压气息。 心里无端冷笑了一下,他放下了玉盏,开口道:“大费周章来这里,请我喝一杯新泡的茶?” 燕抚州并无恼色,只是慢慢饮尽了茶,而后才开口道:“听说师弟前段时间收了个徒弟?” 果然,令遥微微沉了脸色。 “是。怎么我作为二宗主,连收徒也不能了?” “师弟莫急,只是我听说,这徒儿是你那日救下的乞儿?若是随便带个孩子陪着侍奉,倒也无妨,只是我看你似乎教了他鞭法?这是要真收徒的意思。” “我收徒,只要收了,就会认真教习,不做其他什么虚的。” 燕抚州轻轻抬了眉,看向他的时候目光似乎冷了点。令遥感受到了加重的威压,但也依旧并未多余解释什么。 “师弟收徒,我确实不好插手。只是这收来的徒弟毕竟关乎青莲宗的宗门名誉,走出去也是我们的脸面。若是鎏芳宗知道我们收了他作弟子,会如何作想?难道要让一个乞儿,成为我们与鎏芳宗的嫌隙么?” 令遥侧过脸,面无表情地对视上燕抚州的眼神,然后慢慢吐着字:“燕抚州,以前我只觉得我看不清你,如今我觉得我是太看得清你,以至于觉得恶心。” 四面的气息骤然紧促起来,威压排山倒海地涌来,瞬间迫使令遥压下了头。他瞬间握紧了椅把,紧紧咬住下唇,竭力封锁住痛苦的声音。 “师弟,我为宗门长久考量,你何必咄咄逼人。”燕抚州眉眼沉沉,适才的儒雅温和一扫而光,只剩下捉摸不透的阴云覆面。 “哈……” 令遥微微侧脸,努力对上他的眼,然后道:“如果…我说,楚终有金脉,你是不是…就会为了宗…门,收下他,替他掩藏身份呢?” 四面的威压骤然停住了侵袭,然后被瞬间撤去。燕抚州皱了皱眉,开口道:“什么?” 直起了身子,令遥整了整衣襟,平息后才开口:“我已把过脉,你若不信,大可过会随我前来验证。如此,可保他平安?” 燕抚州沉默了半晌,而后起了身。 “带我过去。” 令遥看了眼他的背影,放在椅把上的手指微微蜷了蜷,但最后都化成了闭眼间无声的沉默。 “行。” 燕抚州运灵而去得很是匆急,令遥使了九分力才追上他,落到楠阁院里时,正碰上楚终在调息打坐。 令遥止住了上前的步子,却见燕抚州三步上前伸出手要用灵识打断他的调息。皱了皱眉,他飞身上前,挥了一道灵力止住了燕抚州的灵识。 “你作什么?”燕抚州睨了他一眼,神色有些许不悦。 “调息被打断会前功尽弃,等上一盏茶即可。”令遥看向他,没什么表情地补道,“我之前已探过他的脉,既敢带你来验,便说的是实话,师兄也不必急于这一时吧?” 燕抚州回头扫视了一圈楚终,最终拂了拂袖,坐到了楚终调息一旁的瓜果桌侧。 第3章 逢金脉消心愁 近黄昏之际,天色如血,夕阳流入院中,映得燕抚州面色更为冷峻。令遥看了眼手中已尽的凉茶,手指紧了紧。 所幸楚终调息护气渐渐散去,而后很快睁开了眼。他动了动唇,却在看见燕抚州后轻轻蹙起了眉头,而后转过脸来,看向了站在院中手捧茶碗的令遥。 于是他的眉头皱得更深。 “师父……” “楚终,我听闻你是金脉,可否让我一把以验?金脉百年难逢,若确实如此,你既已入我青莲宗,我们必当竭力培养,助你得道成仙。” 令遥在心里鄙夷一番燕抚州的变脸速度和人模狗样的虚伪面皮,而后才转向楚终开了口,语调温柔地道:“钟儿,这是宗主,我同你讲过的。是我带他来的,你且让他一把。金脉难得……宗主他,还是需谨慎确认。” 燕抚州听了这称谓,斜眸看了眼令遥,但没出声,又把目光投回了楚终,露了一个得体的笑。 楚终的眉头方才缓缓散开,他没说什么,挽了袖子放到了桌面上。 本见他性默且有些韧气,燕抚州以为还要些口舌,现下如此爽快,反而让他有些不快地沉默。他坐正了身子,又看了眼令遥。 “金脉难得,师弟确实是慧眼先知。” 这话怎么听都不是表面的称赞意味,令遥懒得搭理他的十八弯的心眼,只是站在一旁随意支着腿站着不出声。 燕抚州并未继续话题,揽了袖袍伸出手,两下凝出一缕灵识,钻入楚终的腕脉。 令遥这才收了散漫的模样,转向这边盯着那缕灵识在楚终的腕脉里行走蜿蜒,缓缓没入心口,而后徘徊。 不知怎的,令遥看那股灵力极为谨慎地缠在楚终心口逡巡许久,莫名生出一丝不适来,连带着手心都生出点欲要阻止的冲动。 可明明这是他带燕抚州来的,燕抚州也并未作什么小动作,是很正常的探脉。 令遥揉了揉太阳穴,只当自己是被燕抚州的威压气息侵袭得有些不适了,不再细想。 “确实是金脉。” 这声虽沉,却听得出难藏的喜色。燕抚州看向楚终,收了灵识想伸手与他相握,可楚终的手却收回得极快,两下进了袖子。他没再看燕抚州,侧脸看向了令遥。 燕抚州也并无恼色,姗姗收了手,依旧面露笑色得向着楚终道:“金脉难得,虽说是宗门荣喜,却也不好传告他人以免惹来不平事。既现下只有我们三人得知,且等小终突破七重阶可自保之时再考量公布之事吧。” 这倒也是谨慎起见。楚终突破七重气之时,年岁渐长,即使在众宗门前露面,鎏芳宗怕也是难认出他是当年的乞儿,免了不少受鎏芳宗编排欺压的祸事。 令遥稍稍思忖后就向燕抚州应了一声,而后转过去拍了拍楚终的肩,以示安抚。 楚终抬眼看了看令遥,而后才垂下眼眸来。 “那便如此吧,既然师弟与小终相处融洽,便将他托付给你了。”燕抚州唇角含笑,一副春风化雨的大度之态,“若是有难处,可来寻我,我便不打扰了。” 临走之时,燕抚州又回首看了眼令遥,没什么波动的眼神,只看得令遥一阵鸡皮疙瘩。 皱了皱眉转过身,他心道:“眼不见为净。” “诶?这是薜荔记新上的蜜饯?”转身就看到楚终捧着的一包打开的油纸,令遥拿了片起来咬了口,“好吃。” “嗯。本来调息完就要给师父的,但刚刚来人了。”楚终没看蜜饯,只是抬头盯着令遥把那块吃完,这才包回了油纸,而后起了身。 牙缝里还留着点甜味,令遥咂了咂嘴吃了个干净,这才搓搓指尖看向了走向后室的楚终。 “钟儿,这个最好吃,放柜子中间呗。”令遥举起右手轻轻挥了挥,一副笑盈盈的的样子。 “是。”那声音很踏实地传来,听得人莫名安心。 缓缓放了手,目送楚终走进后室,令遥才抬起头,望着头顶的树叶出神。 楚终能留在青莲宗,习武修气以护自身,而看在金脉的份上,燕抚州也会周全他这一世。很轻很长地叹了口气,他闭了闭眼睛。 算是了了一点心事。 ———— 宗门内日程虽日日如旧,但众弟子修气习武倒是日日以新,并未懈怠。不仅青莲宗,漠河大陆各宗门也同样严阵以待,以备切磋之日。 青莲宗地处漠河大陆东南方的南雎,是当世百宗之首的三大宗门之一,另两宗分别是地处西方克茹的玉矶宗、北方北兰的鎏芳宗。 三大宗门百年前均由第一宗门分化而来,分别主修鞭、弓、剑,都以修气练灵直至飞升成神为修炼终极目的。经三年修气积淀,以鎏芳宗作东举办的北伏秋狝正式落定召开。 北伏秋狝,正是以鎏芳宗领地北兰城主要林域为围猎场的秋狝。三年一次,选定在家禽渐长,兽类即将出没伤民伤禽之时,是所有围猎中最为盛大、捕猎面积最为广泛、灵兽凶兽最为凶险的一次诸宗门共会围猎。 各宗门会派修行最高的十数位弟子和几位宗门首领前往,以期拔得头筹,立威壮势,广纳贤能。 令遥瘫在床上,看着在桌上给他整理包袱的楚终,耷了耷眉毛。 “钟儿,这一去可就是一个月,你可会想师父?”令遥是七重阶,宗门首领就只他和燕抚州,他是非去不可了。 只是纵使楚终想去,他三年修行他尽力也才堪堪突破五重气初阶,容貌也未大变,虽说已过了秋狝的门槛,但是新弟子,又是鎏芳宗的眼中钉,一旦被人发现是金脉,就过于显眼,难以自保。 “师父去了记得莫贪凉。瓜果不可多食,我替你带了些干果,放在这个包袱里。但也不可多食,一日至多……” “行行行为师知道了……”令遥往后一躺,心如死灰地闭上了眼睛。这徒弟本是寡言,指望他多说几句也和爹娘一样净是嘱咐,半点不说些有趣的。本来去北兰秋狝就有些无奈,如今又要和那燕抚州共处一室,令遥真想就此闭关不去了。 这鎏芳宗挥金如土的,怎么就不能给他和燕抚州各一间屋子呢? 郁闷半晌,令遥叹了口气,转过身缩起了背。 “师父,”声音从背后传来,令遥缓缓挪了身子,睁开了眼,然后顿了一秒呼吸,“师父,这手镯,给你。” 令遥这才从忽然凑近的楚终的脸上移开了目光,看向了他手心里的镯子。 那是一圈银玉色的细环手镯,镯身虽细巧却是硬质的,只中缀了一块窄长小巧的碧色玉,上面镌刻了健秀端雅的两字——令遥。 “这是……”他接过镯子端详了半晌,并未看出这银玉色的镯圈材质,“是你自己做的么?” “嗯。”楚终似乎并不愿多提,只是说道,“师父畏热,北兰之秋还带着夏热,这流寒玉我做了处理,戴着哪怕酷暑,也会凉快些。” 令遥摸了摸那块碧色玉,指尖微微生凉,玉中隐隐带着股自然灵力,是上好的流寒玉。他记得这玉有市无价,今年夏季灵石铺子断供了好些时候,到现在也并未补货出售。 “这是你去东洛山采的灵石里取出来的吧?”令遥稍稍思索就知道了这玉的来历,心下微微动了动,抬头看向楚终。 “去那里练捕猎,无意间拾得。” 流寒玉生于潮湿之处,常藏在尖石之中,非偏僻之地不可得,又怎么能无意拾得。况且流寒玉原石极易损坏,丢失灵力,雕琢费神费力,不仅考验修行更考验耐性,不然怎么会千金难买一方玉? 令遥心口更是一片松动,他抬手想摸楚终的脑袋,却忽然停了手。 楚终今年已十五,虽短短三年,却抽枝拔节得极快,人已到令遥的肩颈,面部线条也利落起来,也更为沉稳,大半可见未来的模样。 是个沉静俊雅的公子相。 他把手放到楚终的肩上拍了拍,而后戴上了镯子。 “我很喜欢,钟儿。谢谢你了。”令遥难得认真,笑得很是柔和,他坐起了身子,走到打包好的包袱边,收进了自己的灵囊。 楚终没说话,只是很罕见地回了一点笑意,然后也跟着站起身,立在令遥身后。半晌,他出声道:“师父,那我先去练功了。” “好。” 令遥望了眼他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这孩子还是勤勉,时刻都记着修炼、练功,若不成器除非是横生天祸,否则真是天理难容了。 室外鞭声响起,撩起的风擦过耳畔,带起了耳侧的发,和高束的马尾。 沉和自持的脸侧,只耳尖染了一点微不可查的颜色,如洁净宣纸上一滴洇开的红墨。 ———— 和燕抚州一路坐灵马车到北兰城,令遥从装睡到真睡,醒来时整个人都僵得酸痛不已。 他听到车夫喊话,两下就跳下马车跑进了鎏芳宗的落风园,钻进了居室。 “师弟想住哪一间?” 令遥悚然一惊,回头看见燕抚州不知何时已经追赶了上来,站在他身后幽幽问话。 心中一片生凉,他只能点了点侧居室,“长幼有序,尊卑有节。宗主你住主居室罢。” 于是便拖着一身疲累摔进了自己的居室,不忘挥手拉上屏风。 燕抚州张了张口,却没想到令遥动作如此麻利急迫,简直把不想多看他一眼写在脸上。他皱了皱眉,也不再推脱,走进了主居室。 躺在床上,令遥这才觉得身体回了点魂。长吁了口气,翻身的瞬间右手腕碰到了楚终的玉镯,温凉舒适瞬间传遍了全身,他忍不住喟叹了一句舒服,而后用左手摸了摸镯身,闭上了眼。 次日秋狝才开始,今日各宗门还需整顿休憩。暂时无事可做,疲惫一路而积攒的倦意很快席卷而来,令遥挪了挪身子,卷进被里的时候把戴着玉镯的右手收进了怀里。 思绪迷离间,他下意识想起了楚终的脸,不知为何,令遥忽然有些怅然。 这样好的人,可惜当了他的徒弟。 日头寸寸而落,室内光线渐暗,唯有烛火映在楚终的眼瞳之中。 他今日比平时多练了两个时辰鞭,却依旧不觉得舒畅通达,反而毫无进益。在院子里立了半晌,直至夜风吹凉了热汗,楚终才收了鞭子进屋,却还是觉得并不舒畅。起身走到令遥的居室门口,轻轻推开门,他又在门口默立了许久。 主居室无烛火,月色下只能看清床边轻晃的帷幔,还有他铺整过的被衾。 几步来到衣柜前,他就着柜门上嵌的青莲样式的玉石反光摸到了插销,而后轻轻一抽,拉开了柜门。 层叠的衣袍大多数是和他相仿的青莲宗服,汉白袍身,衣襟绣青莲,胸口刺金边碧色莲纹,袖口渡一排起伏翠山。旁边挂着的白底洒蓝腰身束袖衣袍便是令遥出宗闲逛的便服。 素辉渐明,缓缓照在衣柜的玉石面叶上,插销落锁,居室悄然已无人。 第4章 北伏秋狝埋阱(一) 击鼓为号,三声过后,鎏芳宗宗主一箭射下北伏猎场的灵护环,灵罩褪去,围猎开始。 各弟子皆着深蓝骑射服,一齐策马入场。一时间尘土飞扬,众人犹如游鱼入海,声势震天,浩荡无极。 北伏林木葱郁,经年不枯,只外围有落叶灵树。令遥越过外围的树圈后就慢慢松了缰绳,在林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乘着马逛起来。 他并没有什么夺得头筹的想法,相反,能安然度日也不招人注意便足够。 “师弟怎么不去围猎中圈?在外圈大概是猎不到什么高阶的灵兽的。” 令遥身子一僵,而后缓缓勒着缰绳调转了头。燕抚州骑马待在他身后,脸上依旧十分和煦,只是穿了干练的骑射服,显得有几分可靠的净爽。 在心里吁了口气,令遥并不打算在这里和他多言。“先在外圈打一轮,热热身。” “这样,那不如我们一起?” 令遥的手瞬间收紧了,他盯了会儿燕抚州,看他面色无异,一如既往地兜着平和亲切样子,也没说什么,拎了缰绳就向前走去。 “那师兄请便。” 北伏的初秋并不凉爽,反而有些说不上的热。令遥一路打马走到河边,侧目看了眼不紧不慢跟在身后的燕抚州,更是有些热得慌。 他翻身下马走到河边,蹲下身,伸手搂了捧水扑在脸上。 “北伏地热,受不住也是正常的。”燕抚州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边,正低头看着他。 水流顺着额发淌到眉骨,而后一路淌至衣襟,砸在地上。令遥垂着头,浸在水里的手轻轻晃了晃。 “倒也不是热,”他缓缓站起了身,“是觉得瘆得慌。” 燕抚州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站起身,而后与之对视。“瘆得慌……倒也是。” 令遥挑了下眉毛。 “北伏林凶兽四伏,确实有些瘆人。” “……” 就不该多想。令遥转了身,擦干净了手走到一旁盘腿坐下。“燕抚州,这儿也没别人,还不能说吗?” “说什么?”燕抚州并没有跟过来,侧身站着看向令遥,“说哪里有凶兽?” “凶兽来了,杀了便好。最瘆人的可不是凶兽,而是人心,”令遥扫了他一眼,随手捡了跟树枝在地上划拉着,“这北伏秋狝看似是围猎剿凶,实则是宗门暗斗,带着各弟子出来切磋试炼。燕宗主,这是在为青莲宗的中雍做准备啊。” 中雍,就是由青莲宗作东,每七年举办一次的百宗会武。各宗门弟子凡是欲争宗门弟子排名者皆可报名,是无数小宗门一朝翻身登荣的最好几会。 “还有五年才开始下一次中雍,倒不必过早忧心,”燕抚州的目光随着他的树枝尖在沙地上移动,下意识走近了一步,“怎么,你想参加?” “我这个辈分去了也是胜之不武,更何况,”令遥忽然停住了树枝,看向了燕抚州,“宗主没去,二宗主又怎么能去呢。这不是燕宗主一向的规矩么?就像你今日跟着我,我猎了多少,去了哪里,你大概也要精准到每一只每一处?” 周身气息骤然沉了下来,在疾速逼近的威压袭至面门之时,令遥笑了一声,拍拍手站起了身,“不必忧心我跑远,我不在乎北伏的排名,也不想惹麻烦,只是为楚终早做打算,好好探一探这些弟子们的道行深浅。” 于是那威压只是涌上令遥肩头,似乎犹疑一瞬,最终便撤走了。 “你愿意怎么猎,是你的自由。” 尘土微扬,令遥已翻身上马,正挥鞭打算去北伏林深处看看,闻言骤然刹住了手,而后才回了头。 他由上至下轻轻俯视了一眼七步外的燕抚州,而后很轻地笑了一声,回了头一扬马鞭,绝尘而去。 尘土被大片扬起,树枝勾勒的图画也模糊了一点。燕抚州站着俯视了一会,微微皱了眉,于是蹲下身轻轻拂了一道灵风。 那些虚浮的尘土飞散而去后,是一条盘踞吐信的长蛇。 骤然间,四周树叶簌簌而落,河边爆开的骇人威压和灵力波动惊起一片水浪,拍得河岸一阵连天地响。 不过只是一瞬,燕抚州便调回了面色,静看了半晌那沙画,而后转身离去。 那蛇盘在沙上,虽为静态却仿佛蓄势待发,静静注视着前方,只准备着伺机而动。 忽然一箭穿出,下一秒沙土飞扬,地面松落了数片叶子。令遥收了弓,下马取了射下的灵鸟兽内胆。他起身时探了一圈四周,灵兽的气息浓郁非常,大概已经进了围猎中圈。 踮地而后快速上马,他循着人息跟了一会,在离围猎大队伍还有些距离的时候骤然刹住了缰绳。 他感受到了一股很浓烈的凶兽气息,极其诡异而沉重,甚至于浓的有些异样。这股气息似乎不是凶兽透出来的危气,反而更像凶兽死去失血过多而涌出来的死尸危气。 但若是死尸上的危气,不该如此细微,应该汹涌异常。 他驾着马很慢地在这片逡巡,手摸向了身后的弓箭。 “哗” 瞬息之间,令遥拔了箭上弦拉弓,而在射出时目光却骤然一缩,指尖施加了一股偏力。 那箭尾打了一丝斜线,最后一头扎进了那灵兽的后半身。 在心里呼了口气,令遥快速下了马走到这抽搐的灵兔旁,轻轻皱了皱眉。 “在这里在这里!我追着阿玉的味道过来的……”远处的声音逐渐清晰变大起来,令遥侧目一看,一群少男少女陆续冒了头。 紧接着,为首的男子招呼来了所有人后便冲向了令遥这里。令遥眼皮一跳,上前一步刚想给这灵兔拔箭愈伤,却率先被这男子一甩灵力抱走了灵兔。 “阿玉!” 这声惊惧异常,引得令遥回头看了一眼。目光触及瞬间,记忆快速回笼,这声音也和当年的斥骂声瞬息合到了一处。 来者正是三年前街头马车中的鎏芳宗弟子。 握紧了弓把,他心下微微一沉,转过了身,看着了这男子目眦欲裂的表情。 来者不善。 “青莲宗的箭……”那人瞪向令遥,扯着嗓子道:“你射死了我们二师兄的灵宠,居心何在?” “刚刚探到了凶兽之气,故而为自保射了一箭,没料到竟是这灵兔身上的。但是你放心,这箭我调了方寸,灵兔并未死……” 话音未落,那灵兔忽然剧烈踌躇一番,三瓣唇涌出一股股血来,双眼也变了色。令遥双瞳缩了一下,而后骤然握紧了弓把,他沉声道:“我刚刚射中了他后腿上方,且力道不大,绝不致死。你大可验伤以确认我言真假。” “你就是青莲宗的二宗主吧?堂堂二宗主,蓄意射死了我们鎏芳宗二师兄的灵宠,还想狡辩以脱身,怎么,你们青莲宗就是这么为人处事的?”那男子面露怒色,指着令遥道,“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想抵赖么?不若我上报宗主,与你们燕宗主好好详谈一番,看看他们怎么说?这灵宠我们二师兄饲养多年,亲如挚友,你如此私自泄愤,又与那小人有何区别?” 令遥收回了弓箭,对上了他的眼神,而后抬了抬眉。 “小兄弟,此言差矣。你说蓄意,我不过是因凶兽之气而误判,况且若我要下杀手,何必射他后身?为何不直取要害?再者,你说的这泄愤,我于你,有何愤可泄?” “三正,这到底是不是青莲的二宗主,怎么这般年轻?” 后头人头攒动,传来一声响亮的疑问,尤三正抬手要指着他正要开口,闻言冷笑一声,转了方向回头指着令遥道:“这便是货真价实的青莲宗二宗主令遥。年轻?自然是因为他有个好爹。他是青莲宗创始师尊的独子,要不是他散漫纨绔各宗皆知,大抵这青莲宗宗主的位置,那师尊都要给他做了。” “小兄弟,这话可不能……” “这位弟子,对先人不敬,去了哪里都要被发落的。” 令遥的话音戛然而止,他环着手顿了一会儿,而后慢慢垂了眼皮,并未回头。 等到感受到那股熟悉的气息逼近,他才垂了双手,一反常态地向侧边迈了一步,而后默了下来。 身边微微带起一阵风,燕抚州轻轻甩袖落到他一旁,看向了尤三正手里的灵兔。 “我们二宗主纵有过错,也不必迁怒于长者,这传入你们鎏芳宗临宗主的耳朵里,大概也不好。毓岫已言明他并非有意射伤你们二师兄的爱宠,这灵兔之死,或许别有原因?” 尤三正横了眉毛踏上一步,指着箭和灵兔冷声道:“一箭射死,物证人证皆在,二师兄灵兔悉心饲养多年,怎么会有其他原因暴毙?至于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尤三正指向令遥,眉眼沉沉,双瞳透出一股森然的阴鸷—— “自然是因为他三年前惊了我们的马车害的我们撞上了路边的乞儿,结果那乞儿被我们所救,故而怀恨在心罢了。” 第5章 北伏秋狝埋阱(二) 这话一出,尤三正身后的众人一片哗然,大多是一副“原来如此”或“竟然是他”的神色。 燕抚州似是未料到此言,皱了皱眉,并未出声。 “嗖——” 一箭破风而出,擦着尤三正的耳侧,射向他身后的树冠。众人目光一转,那树上立着一只灵鸟,然而落在地上受箭的,却是一只以灵鸟为食的贪灵鸮。 令遥拉弓的手慢慢移开,弓把后露出一双直视尤三正的眼。这扫过来的眼神不同于他一贯的随意纨绔,而是带着一丝冷锐的逼迫。 尤三正被惊了一息,刚才回过神来。他转过头刚要质问令遥,却被他这眼神盯得微微颤了一下指尖。 呼吸一顿,他又马上稳回了心态。 “故作姿态,虚张声势。”暗骂一声,他又故作无碍般大喊,“怎么,你是不记得当年之事吗?想杀我灭口么?”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 话音落下,令遥的眉眼却忽然又恢复了常态的松散,他利索地收了弓箭,弯起了眼睛,徐徐问道:“只是不知道贵宗的马车修好了没?我猜大概是没修好,不然怎么让你这么耿耿于怀……不过是损了你们的马车顶,怎么变成惊了马?这一箭落下,小兄弟可记清楚了当年的事情?” “怎么,你又想抵赖?”尤三正把灵兔递给了一旁的鎏芳弟子,而后睨着他道,“当年之事,车夫与我身边的同门弟子皆可作见证,那因马受惊而损毁的马车也还留存着,我大可与你一一对质。” 倒是做全了局,令遥抬了抬眉。 “车夫与弟子皆是你们鎏芳宗的人,你又如何保证毫无偏颇?再者,”令遥道,“那乞儿既然为你们所救,那他那日之后去了哪里,你们也必定有所关照……” 燕抚州的灵气缠到他手侧,轻轻拽了他一下。 令遥蹙了眉,吸了口气才侧目极轻地道:“我有分寸。”转回头后他对着尤三正道:“若是你们救的人,讲讲这乞儿是男是女,年龄几何?胖瘦高矮,皮肤白还是黑?相貌如何,脸上又可有疤?” 尤三正瞪了眼,半晌却憋不出一个字来,过了许久,才说出一句:“不过是当时救了一把,如何记得?你难道记得他……” 话音落下,他才发觉入了圈套,倏然闭了嘴,脸上骤然涨出一片青紫来。 令遥见状,轻轻笑了笑。“怎么,小兄弟连男女也不记得,却会觉得我记得,难道是想起来了……” 尤三正猛地盯向了他,豆大的眼睛似乎只剩了黑色瞳孔般紧簇着,隐隐压着大片汹涌的情绪,抿着双唇,肩膀也开始微微颤抖着。令遥并未继续说下去,他看着尤三正,慢慢环上了手,五指在臂侧轻轻敲着。 这尤三正越抖越厉害,似乎下一秒就要坍塌一般,脸色肉眼可见地发红。 过了半晌,令遥慢慢停了手指,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松了手开口道:“此事……” “小弟子,当日之事,是车夫驾车不当让马匹受惊,毓岫被马车冲撞一气之下才损坏了你们的马车。当时,毕竟是……你救了那乞儿,那车由我做主赔给你们,此事双方皆有过错,就此揭过可好?” 令遥瞬间撤下了双手,回头拧眉看向燕抚州。 “事关鎏芳青莲,先顾及大局。”这声是灵力传音而来直入耳中,震得令遥耳膜都微微发麻,他垂下的手微微捏紧,并没有挪开盯向燕抚州的目光。 一息后,他引出灵力悄然护住周身,然后即刻转回头看向尤三正,道:“此事我也全然记起来了,其实……并非……” 忽然,令遥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下一秒,一股极细的血丝从令遥的嘴角淌了出来,下身摇摇欲坠之时,他忽然又被撑住般站了起来。 “毓秀刚刚与凶手搏斗,此刻大概是内伤复发,我先带他去疗伤。你是叫……三正?”燕抚州上前伸手扶住了令遥,而后道,“三年前马车之事便就此揭过,是非对错全然清晰,纠缠对你我并无好处,我想临宗主也不愿多追究。至于这灵兔,秋狝之后,我们再议。” 话尾音落于阵阵灵风之中,待众人回过神来,唯余几片绿叶于空骤起,已然没了令遥和燕抚州的身影。 叶子盘旋后逐渐沉地,而后被一道凄厉的灵气刃划裂成两道。 燕抚州快速后撤松手,这才没有受皮肉之伤。 “顾及大局,便要我赔?”令遥用力拔出了为支撑身体而被他砸入土中一角的长弓,踉跄几步后缓缓站直了身子,“既要我作恶人,又何必带我走?扔下来予人泄气不更合你意?青莲宗宗主?” “你也是二宗主,也须为青莲大计考量,鎏芳宗正是强盛之事,中雍会武,还须鎏芳相助开办……” “二宗主?燕抚州,你清楚我想不想要这个二宗主。若非父亲遗愿,这二宗主之位与诅咒缠身有何却别?”令遥用手背抹了一把嘴角,血丝骤然染开一片,把他那张本就风流俊俏的脸衬得有些说不上的凄艳,“你强逼至此,甚至用了九分威压,不正是想让我认下三年前的马车之故么?怎么,忤逆你一次,就耿耿于怀至今?现下又为何不施压了?” 急骤的话音落下,他已然有些喘不过气来,于是闭目仰起脸,深吸了口气,而后转身吹了声灵哨。远方马蹄声渐近,直至一匹黑马现身。 “燕抚州,”令遥没有回头,尽力稳住身形蹬鞍上马,而后静了几息才道,“尤三正寻仇,背后是鎏芳宗威胁,他不过是棋子一枚,棋子错败,唯有被弃如敝履,故而他才惊惧至此。” 燕抚州骤然抬了眸,他提了弓刚要上前,却发现身前早已被灵刃隔开一道壁障。深吸了口气,他只能提高声音道:“你既看透,又何必怨我拦你?马车一事让步,灵兔之事才能善终,鎏芳便拿我们无可奈何……” “你当我那时想说什么?” 燕抚州倏然顿住了话,伸出的手指一僵。他盯着令遥的背影,一股很不好的感觉从心底爬了出来,缠得他心口一沉。 “燕抚州,我能看透,你却不信我看透,”令遥侧目扫了他一眼,这一眼带着股伤色,但似乎又只是平静,“怨你?你不信我许多年,我倒也不必自苦于此。” 他似乎仰了点头,但逆着光,燕抚州并不能看清。 “十八载……”令遥深吸了口气,闭了闭眼睛,没过多久,他又扬起了马鞭,平声道,“燕抚州,你别跟我了……算我求你。” 风吹叶落,沙土四起,马蹄远逝。 ———— “师兄,你怎么回来了?” 守丹园的青莲宗弟子接过玉色令牌确认后,有些惑然地闻道:“你不是去秋狝了么?” “宗门内有人受内伤,故来取丹。” “秋狝不是备了凶兽灵兽伤人所用的内外伤丹药,师兄何故大费周章耗这么多灵气飞回拿取丹药?”小弟子开了门,引着路向内,“师兄要什么丹?” “化灵丹。” 小弟子脚步一顿,回头道,“异端还是同端?” “同端。” 他骤然明白过来,没说什么,快步引人入内,取出一盒丹药来。 “一到九重的同端化灵丹都在这里,师兄需哪一枚?” 那年长些的弟子连盒收了,转身道,“我的手令是宗主的,其他事,就不必多问了。” “是……” 丹园外日头渐落,携着化灵丹盒的弟子出门就与楚终撞了个正面。 他见是楚终,便赶快调转了方向,朝着另一侧正要运灵而走,却还是被楚终更快看到了。 “锦师兄?”楚终走到他前侧,一眼扫到了他的化灵丹盒,“化灵丹一次只可取一颗,你取走一盒,不合规矩。” “我既然可取,自然是合规矩的。” “怕不是取错了,何故取了同端化灵丹?” “师门之内误伤,并无大碍。” “无大碍,就不必让师兄千里迢迢回来特意拿一盒丹药回去以掩人耳目。”楚终静静站在一旁,脸色冷峻得骇人,“鎏芳备的丹药上至七重,秋狝除了宗主,青莲也无人可达八重气。受同源八重气威压灵脉受损却还可用这同端化灵丹救得的,只有七重气末阶。” 锦邑听着楚终面无表情地抽丝剥茧完,隐隐有些手心发汗。燕抚州已下了命令不可泄露行踪给丹园弟子外任何人,尤其是楚终,故而再心乱他也只能强壮镇定,道:“自家宗门丹药放心,况且宗主何故以八重气伤人?楚师弟多虑了。” “伤他人不可,伤师父确可。” “楚终!你作甚么?” 锦邑带着丹药盒,此刻只恨来得匆急未拿来入秋狝时被收走的灵囊,只得一手携丹踮足追去。 “楚师弟,纵使入了北兰,你也进不了北伏!北伏猎场有鎏芳专人把手……” “今日的秋狝将休,我会去落风园候着。” 锦邑愣了愣,“什么?” “我只是去寻师父。” 这倒是让锦邑更愣了一番。先以为楚终这般急迫,是要去找燕抚州讨要说法。倒也是比他想的理智些。 缓了口气,锦邑这才放下了心,刚想劝他两句,结果抬了头,眼前人已没了踪影。 “这人又不会跑,如此心急……” 无奈摇了摇头,他只得又追了上去。 第6章 北伏秋狝埋阱(三) 来回两趟北兰和南雎,锦邑的灵力几乎被耗空,刚落到落风园门口他就扶着柱子直喘气,结果气还没喘匀,就眼见楚终又开始四处飞寻起来。 “师弟,今日秋狝尚未结束,再静等一会便可,不必着急……” “师父他已受伤……”楚终回头看了眼锦邑,似是发觉他面色不妙,最终还是收了话音,转而停下了步子,“那师兄带我去师父的园子候着吧。” “好,好好好……”锦邑松了口气,摸了摸胸口带着他进了园子。 “水淮阁,此处便是。” 锦邑指了指牌匾,刚要抬脚离开,就被楚终喊住了人。“师父和宗主住一起?” “自然。宗门首领皆居一室。”锦邑看楚终皱了眉头,以为他并未理解,继续解释道,“阁内有主次居室,这儿布局与二宗主在青莲宗内的楠阁一致,二宗主他住在侧居室。” 然而楚终并未松开眉头,反而转了头看向他:“鎏芳宗内门弟子皆可一人一阁,秋狝迎宾便如此拮据了?” 锦邑愣了愣,看了眼水淮阁金碧辉煌气势恢宏的样子,半晌也未品出“拮据”二字来。那他住的四居室又如何?称得上贫寒么? 有些沉默地咂摸着楚终质问的原因,耳边倒是又响起了声音。 “锦师兄一路劳累,也不必再陪着我干等,我自会进去候着。”见锦邑面露犹豫,楚终便加了一句:“落风园需秋狝通行令牌出入,另有灵阵驻地,我并无令牌,师兄不必担心我擅自进入北伏林。至于落风园内……除了师父的居处,我对别处并无兴趣。” 这倒是实话。自锦邑知道楚终开始,他就没见他离开过令遥。 楚终刚要往前,而后又转了身,补了一句:“师兄此行既是宗主私令,我前来便与师兄无关,师兄只作不知,先行复命便可。” 锦邑脚步顿了顿,有些奇怪道:“未入选秋狝的弟子来落风园小居会友,或为之后赴猎采风是常有之事,你修为长进比大多弟子迅猛,早晚也要来此,为何不向宗主秉明?况且,你既来了,气息也很难掩藏。” “我见师父,又与师兄前后脚,难免令宗主生疑。师兄必会受我所累,难逃责罚。” 楚终侧过身子,与锦邑对视后便行礼离去了。 半晌,锦邑才反应过来,没说什么,只是望了眼楚终的背影,而后低头看了眼手里的丹药盒,很快运灵飞离了落风园。 ———— 走进水淮阁,楚终刚要迈进侧居室,就又堪堪收回了脚。 立在门口望了一圈侧居室的布置,楚终轻轻运灵呼吸一番,很快感受到了令遥残留在这里的几丝灵气。 床边最为浓郁,似乎盘踞了一块地,他走过去掀开被子,果然看见一件团在床上的衣服。是令遥换下的便服。 很自如地拾起来抖了抖,然后铺展开衣袖三两下翻折叠好,楚终把衣服放在了床头,而后又重新铺好了被子,走到一边的矮几旁坐下调息等候。 ———— 与人齐高的黑马静立在溪边,鬃毛微微飘动,颈脊上落着一线夕阳余晖。 令遥洗干净了唇边的血迹,而后又净了手这才起身摸了摸马背,沉默地望着绿林尽头的天边。 他已经很久未与燕抚州这样动气地长言,两人之间僵持良久,每每相见都会不欢而散。什么时候开始的,连他自己都要记不清了。 是他突破七重气的那天,还是阿爹还在世的时候,一切都似乎有迹可循,让他一旦开始确认就觉得触目惊心。落日西斜,今日秋狝即将结束,他内伤不轻,也并不打算在林中过夜,牵了马向北伏林外圈走去。 “毓岫!” 令遥脚步一顿,然后便更快地向前走起来,刚要运灵飞起,身后的人也运灵急追。他停住了脚步,转身看向身后人,面无表情地开口道:“若是想折磨死我,可以直言。” 燕抚州的步子也骤刹,他面色复杂得厉害,然而好半晌没出声,只是甩了甩袖袍,隔空渡给他两颗丹药。“八重同端化灵丹,服了能疗愈内伤,你现在不宜多走动,以免气血倒流加重伤势。” 令遥扫了两眼悬浮着的丹药,而后看向燕抚州,露了个惨白的笑,“不必,我怕药死我。” “令遥!”燕抚州盯着他,终于漏出点怒意来,“你觉得我会使这样的手段?” “我真不知道,也不敢妄言。看在我内伤的份上,宗主放过我如何?” 令遥的声音轻飘飘的,听不出喜怒,反而让燕抚州眉头一跳一跳地更为焦躁。他盯了令遥一会,最后缓缓吐出了一口气,“算是命令,我用宗主的身份,命令你服用。” 令遥顿了顿,目光移到丹药上,最终还是抬了手把丹药服了下去。不过这次他未作停留,刚刚服下便运灵而起,三两下消失在了林场上方的夕阳里。 燕抚州立了一会儿,末了拂袖向反方向飞离。 ———— 看到落风园的牌匾时他就卸了力,一个闪身冲入,直直摔在了床上。呼吸终于喘匀之后,令遥才意识到房里有他人的气息。 这气息他熟悉的要命,还很让人安心,故而刚刚竟没发觉。指尖在被褥上动了动,还没看到人,他就下意识喊出了声。 “钟儿?” 坐在矮几旁的人站了起来,身影很高大,气沉如水,很难想象是个才十五六的少年。令遥翻身坐起,两手撑在身侧抬头看人。 “怎么就忽然过来了?你……你自己来的?累着了吧?师父给你拿些吃的来如何?” 令遥抬手拍拍楚终的衣袖,半晌不得回音,反而见他依旧沉闷,只两眼紧盯着自己看,似乎要用眼神钻出个洞来。 令遥伸手轻轻拍了一下楚终耳侧,这人的眼神才回转过来。“师父,你的伤还好吧?” 这声很轻,却被念得沉,甚至有点春风拂心的痒耳,让令遥在诧异的同时,不留神漾开了点别样的心酸与难得的慰藉。 “怎么知道的?”他扯扯楚终的手臂,示意他坐到身边来。 “我今日练功迟了些回来,正在进益之处,便不打算用饭,去了丹园想请颗果腹丹,正碰上了锦师兄,”似乎顾忌什么般,楚终只虚坐了一点地方,但整个人倒是稳若泰山,面无难色,“我看他神色急匆,丹药拿得也不合规矩,就用灵识探了一番。他手里的同端化灵丹一到九重皆有,若是低阶的鎏芳宗自备着,需得这样派亲信弟子遮掩着来取的,必是要七重或七重以上的丹药。” 令遥未多言,只是把手搁上了膝盖,看着身旁的人,静静听着。 “锦邑是宗主首徒,能让宗主出手相救还需要遮掩行事的,大概是他伤了不该伤的人。” 这人是谁,两人心照不宣,却只是无言地侧目对视了一番。 楚终的眼瞳清若明镜,倒映着令遥很罕见的正色。他又一次暗自讶异,不是因为楚终年少却心思缜密,而是讶异自己竟已经觉得楚终懂得这些不奇怪。 他与燕抚州隔阂已久,虽从未与楚终提起,也做戏做得自认为差强人意,却仍然被洞穿得如此之快。令遥在心里叹了口气,只觉得百感交集,一时难以开口叙说。 “锦邑师兄听命做事,我不想连累他,便与他相议不同宗主透露我此次行踪,我来得有些……莽撞,只怕要麻烦师父替我掩藏了……”楚终垂了点头,似乎在思虑什么般,半晌才续上了一句,“师父,宗主如此待你,是因为他是宗门唯一的八重气吗?” 令遥愣了愣,他以为铺垫过后楚终会问他发生了什么,或者为什么看似兄友弟恭的两人并非如此,倒没想到竟问了这句。 “掩藏气息不难,你不必忧虑。至于后者……或许是,也应该不止。”令遥终于盘顺了言辞,挺直腰背往里坐了点,“他和我算是冤家,我不喜欢他,却也不想招惹他。怎么,现在就想着八重气了?” “若能护师父周全,徒儿想。” 令遥往后仰的动作停住,他侧过脸看向楚终,才发现这人的目光貌似从未离开过自己,和扎了根一样牢固。想到了什么般,他觉得心头酸了一下,而后才笑着说:“怎么不问宗主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们又为什么不和?” 楚终轻轻摇了摇头。“师父教养我许多年,我只信师父。” 刹那间,那股酸意钻心凿肺地长了出来,令遥觉得今日寒了半截的心肺被迅速捂热了抚平了,然后踏踏实实地还给了他。犹如酸果变蜜饯,就这么直直喂进了自己的心腔。他阖上了眼,徐徐顺出了胸中起伏难平的一口气。 得失兜兜转转,似乎也算平衡。 “钟儿,”令遥睁了眼,抬起手摸了摸他的发顶,“这样说的人,上一个是谁为师也不记得了,但……” “毓岫,可否与我一谈?” 令遥的手瞬间顿住,摊开的掌心缓慢合拢,他深吸了口气,看了眼楚终,最后又揉了揉他的头,道:“师父去去就回。” 楚终皱了皱眉,但也只是轻轻顺了一下令遥的袖口,并未多言。 走出屋外,已然入夜,北兰夜凉,抬头一扫,令遥觉得那弯月也如寒刃刺目。 “毓岫,今日之事,是我误会于你,往后不会。此次你且看在青莲与鎏芳未来交集上,姑且揭过,可好?” 燕抚州换了常服,月光下如同温润公子一般,徐徐而言,声音很是入耳。 “寻我何事,不必绕弯。” 燕抚州的面色一顿,瞬间破裂出几分不自然来,他看着站在台阶上并未走下来接他入内的令遥,默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我诚心与你相谈,并非全为他事。” “诚心?”令遥笑了一声,他把双手背到身后,而后俯下一点身子于燕抚州平视,“既是误会,又有诚心,赔礼道歉在何处呢?需我来讨么?还是燕宗主常年身居高位,连道歉也需要别人搭台阶?” 燕抚州的气息瞬间沉了下来,令遥只等着那气息袭来,才走下台阶,果然那威压止住。 他知道燕抚州什么脾性,若是再伤他,便要叫旁人也看出来异常。宗门不和,这可是青莲的丑事。令遥心中又是一片冷笑。 若非担心燕抚州察觉楚终的气息,他也并不想与他多言。 没再看他,令遥转身回了房内。 第7章 北伏秋狝埋阱(四) 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 令遥虽在房外设了许多灵界,阻隔了与内外气息相触,但燕抚州多疑成性,难免不察觉他有异样。 叹了口气,令遥转身平躺在床中,睁开眼又确认了灵界毫无破损才放下了点心。现下他倒是有些庆幸自己和燕抚州面和心不和许久,两人共处时,多设几个灵界的事也是常见。 “师父。” 令遥愣了愣,撑起了点身子看向一旁的床榻。“怎么还醒着?睡着不适应么?” “并未。只是看师父还未眠。” 楚终虽和他日日都几乎相见,两人交谈却并不算很多,多是令遥一人东扯西论地谈。这会楚终主动喊他,倒也是极其稀奇。 令遥干脆坐起了身,打了个响指,引出一簇灵火来照亮。 “点灯费事,就这样将就会。”他将灵火向引到楚终这边,而后靠回了后枕,“是等我睡了才睡?这不好,一般都是师傅守着徒弟的,你看我们倒是相反。”火光里楚终侧着身子,似乎半坐起来,平日里束得一丝不苟的发冠变成了泻了一背的墨色,显出了点他不常见的松散。 灵火微微闪动,映着令遥散去调侃的沉静双眼。望着楚终的侧影,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般,微微出神了一瞬。 “不是有意,只是宗主在隔壁,总觉难安。”楚终不知何时已坐起来,本来侧着的脸扫视了一圈屏风后又转向令遥,“不如我守着,师父您……师父?” 令遥这才回了点神,又带着笑道:“不必,我和燕抚州习惯了互相提防,一时半会他不会起疑。况且你守了门被他看见怕更是奇怪,我去才恰当。” 楚终默了一瞬,似乎也觉得有理,又坐回了床榻。 “又麻烦师父费心。” “何来费心一说,”令遥坐起来两下蹭到床边,引着灵火在楚终脸侧绕了绕,似乎隔空碰了碰他一般,笑着说,“且不说你年纪尚小,本就是该受人照顾的时候,再者你我师徒,何来费谁的心?待你大了,修成了,有的是你守着师父的时候。好了,不想了,钟儿,我们睡了,明早为师还有的跑呢。” “是…” 令遥翻手收了灵火,抬首察觉到面前人仍未躺下。他顿了顿坐回去的动作,抬手抚了抚眼前人的发侧。 “钟儿,”黑暗里他的声音很轻却极其清晰,又似乎因倦意带着点咬字的模糊,拖得很长却格外温和,“睡吧。” 手腕上传来一点温度,很快地逝去,连带着指间长长的发丝。 令遥收回手,又坐了会儿,才慢慢躺回了枕席。 ———— 月沉日浮,晨光渐入。令遥还没睁眼就先闻到了点香味,而后摸索着便起了身。 “钟儿?”他披了件衣服起来,半眯着眼踱步到楚终身边,“已经送来早膳了吗?” “是,在门口,但我不便擅出,怕是有些冷了。”楚终已经束发整衣,给令遥递了束发的冠带。 “无碍,”令遥两下穿了外衫,也没细细打理便先端了早膳进房,“北兰民风向来对吃食极其看重,冷了也别有滋味。只是就一份,得委屈你食得少些了。” “师父不必分我…”还没落下,嘴唇边便迅速被堵上了半块肉馍。话被猝不及防拍回嘴边,楚终愣了下,既不好开口,也不就此能僵持,只能张了点嘴,咬了一口。 肉馍馍的外层有些焦酥,落下几点细小的碎渣,然后老老实实躺在了他下巴下面的一只手心里。楚终的眼神从这只手心上移,对上了一双极其热忱期待的眼睛。 “怎么样,好吃吧?” 脑海里轻轻被拨动般想起了什么,然而还没出声,剩下的馍馍就被塞进了他的掌心,“好好吃了,你还在长身体呢。”令遥往自己嘴里也塞了一半,鼓着一边腮帮子侧着脸看他,眼睛笑得弯成了一条线。 楚终低头咬了一口,然后看着令遥很轻地笑了一下,没再说什么,只轻轻嗯了一句。 两人相对而食,倒是都没多言,直到吃尽了令遥才抬了头,随口道:“这几日楠阁的膳食送的及时吗?可有不合口味的?” “及时,没有。”稍稍顿了一下,楚终放下了手里的碗,看着令遥道,“许伢他这几日又来送了,不过是去主居室。我同他言明了师父你这段时日不在,但他应该是又有些忘了。” “小伢?”令遥轻轻敲了敲桌子,思量一番而后凑近了点楚终道,“你要是有空多去后厨房那儿看看,或者平日里休息的园子,小伢受了欺负总会多往我这里跑。” “我已去过几次,对宗门其他言行不端的弟子稍有些作用,但我毕竟不是师父,同许伢相处的时日,也比不上师父和他之间的……” 令遥点点头,刚想说怎么不继续说了,就看着楚终咬了最后一口面饼,起了身。 “钟儿?” “徒儿是说,我虽能护住许伢,却不能让他对我轻易信任……故而还得师父回去才能,开解。” 这话没什么毛病,楚终说的却有一丝咬文嚼字般用力,但又一副不太愿意被听出用力而硬撑着平常的表情。令遥眨了眨眼,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只得伸手摸摸他的臂膀示意他先坐下。 “钟儿……”令遥的动作一顿,眉头瞬间拧了起来。 隔壁居室响起了轻微的声音,他不得不闭了嘴,抬手勾出灵识快速检查了遍灵界后,便把楚终推到了窗门口。 “钟儿,他大概要出门了。委屈你从这儿走,燕抚州多疑,哪怕最后一关也得小心为好。”令遥摸了摸他的头,“你这次来为师很开心,但以后还是……” 似乎是想到什么,令遥没继续说下去,偏头看向楚终道,“你这么聪明,为师也信你做的决断不会太错。快点回去吧,趁燕抚州还没出门。” “好…师父,”楚终扶上窗沿的瞬间回了下头,奈何屏风对面响起了一串煞风景的脚步,他只能吞了嘴里的话,又看了一眼令遥,招了招手迅速翻身飞离。 令遥见他离开,扶着窗沿望了望,而后才转身消去房间里楚终的气息。 “师弟,今日秋狝的时辰已到。” 门口微微泛起点灵力波动,而后露出了一道深绿色骑射服的修长身姿。 令遥看了眼燕抚州,只当是打过招呼,抬脚便走到了门外。 “同住一屋,也有灵界相隔,倒是别有意趣。”燕抚州很快也出了门,走过令遥的时候,不急不慢,状似闲聊般说着。 “宗主这般健忘,同住一屋的灵界有几天是没有的?” “屋内自然是这样说,到了屋外师弟就不必如此气性,大可平和些。”燕抚州先他一步下了格台阶,侧目对他笑了笑,而后转头迈入了平地。 一身深绿的骑射服被初阳洗涤得熠熠生辉,背影高挺,姿态谦和,又带着一宗之主的锋芒—— “燕宗主,您这真是雄姿英发,气态非凡……” 很快又有人围了上来,说的话却无非还是那几句。令遥环手看了一会儿,最后只轻笑了一声,快步走到一边取了弓箭便离去。 ——— 碧叶簌簌,一支长箭破空而下,一箭钉死了地上的一只中阶食灵狰。箭尾白羽微震,利落而干脆。 “好箭法。”令遥不禁停了步伐,看了眼倒在地上的狰。一箭贯穿,过处无血,干净而爽利,极有技巧。 “玉矶宗的箭……”还未抬头,已听得远方传来一阵马蹄声,不过几息便隐约可见身影。 刚经历了尤三正之事,令遥在北伏多少有些风声鹤唳的心态。虽说他并不怕事,但想起燕抚州的脸,眉头又皱了起来。 没过多犹豫,令遥不再逗留,转身骑马而去。 “这位兄台!” 默默叹了口气,令遥勒了马,而后笑着转了头。 “这位兄台,”来人似乎有些气喘,见令遥停住才敢缓了一口气,而后开口道,“刚刚离得远,是抢了你的猎物么?” “未曾,”令遥向后示意一番,背上弓箭尚未取下,“但即使是,也并非你的过错,凡猎者,以先中要害者为得。” 那少年似乎是松了口气,终于不再是焦急的神色,“是,那便好……我知道射猎规矩,但我射杀后才见你在一旁,便以为你先看见了这狰……不过,兄台你不计较便是最好……” 令遥点点头,刚想离去,便又被叫住了步子。 “诶,这位兄台,今日围猎多时,我见你箭羽未少,是……” “没遇到称心的猎物,”令遥顿了顿,补了一句,“我猎术也一般。” 那少年露了笑,令遥才看见他长着一颗不算尖锐的虎牙,衬得他面容更青嫩些。“这不难,你若不嫌弃,我教你些技巧……再者若你不擅猎术,我猎一个予你,也算作今日相逢缘分?” “我与你不过三句话交情,你便愿授猎术或予我猎物?”令遥放下了缰绳,一时起了点心思。 他看着这少年年纪不大,似乎没比楚终年长几岁,但却比楚终活泼多了,就总忍不住多调侃几句:“不怕你们宗门里的人知道了揪你小辫子?” “他们不会,”那少年拎着缰绳走近了一些,笑意吟吟地道,“兄台你不知道我,我姓迟,单名一个晏,是玉矶宗的弟子。” 那少年收了弓箭下马,向黑马上的令遥伸了手。令遥看了眼他的掌心,笑了一声。 这人他前几世没见过,却是久闻大名。 第8章 狡兔死走狗烹 迟晏,字漱真,玉矶宗宗主迟洵的三弟子,也是迟洵之子。 名如其人,待人是出了名的率真直爽,因常常在大小围猎赠空手而归者猎物而被赞誉为仁鹄君。 “仁鹄君,”令遥回握了他的手,而后翻身下了马,“漱真?” “你知道我?”迟晏的眼睛亮了亮,而后才抓了抓额头道,“这名号竟然从克茹传到这儿了……” “多响亮的善名,传到南雎也不奇怪。”令遥笑了笑,向他示意了自己的箭尾的青羽,“青莲宗,令遥。” 迟晏睁了下眼,握着弓把往后稍退半步,又看了看令遥。“你便是青莲宗二宗主?” “怎么,话本里的编的我那些故事也传到克茹了?” “传是传到了……”迟晏顿了顿,而后才道,“只是那话本多说二宗主你如何行事跳脱懒散,游手好闲之类……却没说你长得如此显小。” 话出口才反应过来,迟晏慌慌张张地摆了两下手又道:“令二宗主,冒犯了,我这人说话容易得罪人……给你赔罪了。话本是话本,若和话本上一样,这食灵狰大概也不归我了……” 令遥觉得好笑,拍了拍他的肩头,道:“这有什么,说起来你还是第一个为了这话和我赔罪的。不过要是你过意不去,就按刚刚说的,送我只猎获?” “行!” 迟晏马上如释重负般笑了笑,又露出了点虎牙,很快被令遥的余光扫到。 他一瞬间微微有点出神。 “假若钟儿也长了虎牙,”令遥牵了马,转身走在前面思忖,听见迟晏的声音赶紧又摇了摇头,“虽说可爱,但实在不合他的脾气。” 脑中正给楚终描着各种长大后的小像,意图填补些合适又活泼些的装饰,身后的人陡然传灵音在他耳边喊了一声,惊得令遥回了头。 “漱真?” “二宗主,这儿。” 迟晏声音极小,一反刚刚的笑意盈盈,面上极为严肃,抬手抽了根令遥的箭羽,微微蹙了眉。他落脚极轻,三两下找了隐蔽位置,缓缓拉弓上弦。 青羽轻轻扫过脸侧,腰上深绿色的纹样逐渐绷紧而后渐松,令遥站在马侧未动,纵使两人相隔有些距离,他也不禁在弓满的瞬间屏了气—— “嗖” “砰” “中了!” 令遥刚松了精神,就被不知何时跑到他身边的迟晏撞了下肩。 “怎么样?我箭术尚可吧?”迟晏笑嘻嘻地凑过脸来,正搭在了令遥还疼着的肩上。令遥抽了抽唇角,努力压住了想摸肩的手,冲他笑了一声。“是,百闻不如一见。” “走,去看看,是头不错的灵鹿……” 令遥点了点头,刚转身想牵马,脚下隐隐传来些震动。他刹住了脚步,拉着迟晏蹲到了一旁。 “怎么?” “嘘,”令遥用灵音道,“有人,不少。” 远方倒地的灵鹿动了动,半晌竟然从下面钻出一颗头来,紧接着站起了一人,就这么架着鹿走向一边。这人极其魁梧,纵使穿着骑射服也可见一身发达的腱子肉。 令遥皱了皱眉,抬手点住了想站起身的迟晏。 “就是只别人不要的灵鹿?这都半天了,你们才猎获多少?一个个都如此疏于射猎,若是三正在,何必费我这番功夫?滚!” 话音落下,那灵鹿似乎被什么震飞,又重重摔在了地上,紧接着树林里走出一人,是个身形矮小的少年人。 “那是谁?” 迟晏的灵音又在耳边炸响,令遥微微抬了点头,传音道:“鎏芳宗宗主的二弟子,临茂生。” “北兰城的那个小公子?他的修为不是出了名的全靠丹药堆砌,临宗主莫不是昏了头才把他送来秋狝……” “丹药吃多了,也需要点真刀真枪的历练。”令遥眯了眯眼,“不过如今看来,他也没打算好好历练。” 话音刚落下,林中又走出不少男女来,高矮胖瘦不一,但都年纪不大。 “他们不去射猎,围在临二身边做什么?” 令遥笑了声,道:“你这种性子,又是玉矶宗的弟子,怕是不太知道不善射猎的人为了在秋狝取得好名次做的腌臜事。” “都知道玉矶是弓修,通晓涉猎之术,多能占得围猎头筹,别个宗门也有勤习射猎能分得名次的,但总有宗门弟子虽出自大宗门,却不善射猎,又不想勤习,却想借秋狝扬名的,便只能请些“武捉刀”来代猎。这些,大概就是了。” 话音刚落,身边人犹如离弦之箭般弓了腰就要冲出去,令遥眼疾手快劈了他一手刀才制住了这步子。 “此刻过去,你不是摆明了送临二一条命么?” 迟晏瞪着眼睛依旧激愤得很,举着手指着那端一群人道:“令二宗主既知他舞弊,为何不阻止?” “证据呢?他们几个人?你我挨打了找谁说?这里是北伏林北兰,可不是你们克茹或我们南雎,一呼百应,至少不被打死。在鎏芳宗的地盘,他想做的事,难道不会想到后果?” 手里的人这才停了挣扎,气喘吁吁地蹲了回来。令遥扫了眼他满脸的丧气,有些无奈地笑了声。“此时不做,并不是永世不做。”他抬手拍了拍迟晏的肩,“他们走了,去拿我们的灵鹿吧。” ——— 挥别迟晏的时候,今日的秋狝也快到尾声。令遥牵着马走在湖边,拿了根树枝拨了拨水。 涟漪荡出许多层,他想起了早上临茂生的话。 “若是三正在……”令遥收住了拨水的手,干脆盘腿坐到了湖边,“尤三正被鎏芳宗扣住了?动作倒是挺快。” 脑子里的蛛丝马迹还没排成整齐的文章,身后就有传来了动静。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令遥低头,快速用树枝扫了点水,不少水滴向后扬起,滴滴嗒嗒落在岸边。 “不必赶我。” 手里的动作没停,令遥头也不抬地甩了一道灵刃隔在岸上,“既然知道,何必过来。” “尤三正死了。” “嘭” 一朵不算小的水花溅在袍角,令遥站起身,看向燕抚州,盯着他等着下文。 “我不必骗你,至于怎么知道的,也并不清楚。但尤三正死了,确凿无疑。”燕抚州走近了两步,轻轻抬手敲了敲灵刃形成的障壁,“我们已经给了他一条活路,但有人不想给,甚至不惜毁了棋子也要开路。” “一只灵兔,”令遥抬了手,灵刃散去,他没上前,转过身面朝平静的湖面,“一条走狗。他们非要从青莲宗下手么。” “或许吧。”燕抚州似乎叹了口气,但又看不出什么忧色,只是慢慢走到了令遥侧后方,“尤三正死,就算有一只新灵兔了。毓岫,事关大局,你小心为好。” “我知道。” 令遥没回头,翻身上马,而后快速隐没在了树林之中。 风旋叶落,同日起月坠一般快,秋狝一月很快随风而过。 此次秋狝依旧犹玉矶宗拔得头筹,而后依次是鎏芳宗、青莲宗、南华宗、百丘宗等十宗。 上马车的时候令遥被一道炸耳的灵音打了一耳光,他赶紧撤了上车的步子转过身,止住了要扑过来的迟晏。 “漱真,此次一别就不知何时重逢,切记我同你讲的,凡事不要太冲动。” “是,我记住了。”迟晏还是一脸笑盈盈的样子,拍了拍令遥的手,“不过重逢么,你且等着我。” “?” 迟晏没多说,挥了挥手就转身跑向了自己的马车,只在上了马车后才掀了帘子,同令遥又传了声惊天响的灵音道别。 令遥站在原地回了声再会,便快步回头上了马车。 这几日说不累是假,他每天虽说没好好射猎,却也是实打实逛遍了北伏林。四处打探消息再加上燕抚州最近透来的话,一切都发展得过度迅猛,让他有些头疼。 鎏芳宗在前几世都从未与青莲宗有过多少龃龉,除了一向行事张扬排场奢靡,倒没怎么出格过。至少在他死前的三十年都是这样。 但自从这一世撞上鎏芳宗马车后,各路事情就接踵而来,很难让令遥不多心。 或者隐隐生出点别样的猜测来。 ——— 半梦半醒之间,手腕上传来一丝蔓延至心口的凉爽,一贴一贴地晃在手腕上,令遥轻轻睁了眼,摸上了左手腕的玉镯。 似乎如有所感般,他掀起了侧帘,远远就望到了一束汉白色的挺拔身影。 下意识笑了笑,令遥陡然想起了那日给楚终添描他未来样貌的想象,于是一时兴起,在半梦半醒的档口用灵力化了只修长漂亮的玉色小鱼出来,又渡了点灵力把它送出窗外,而后一指探出帘外,勾出一丝青色灵力往鱼尾一点。 那小鱼先是鱼尾一甩,洒下几点逼真的青色水滴,而后通体变得极其逼真,一弓身子就钻得老远,一路摇鳍乘着风向前游去。 令遥掀了点帘子,看到那小鱼已然蹦到了那挺立的身影一边,一圈一圈绕着甩尾,直缠得楚终连连倒退。 他刚想抬手的瞬间,似乎是意识到什么了,停了倒退的步子,抬手用手指碰了碰鱼尾。 小鱼一下子甩得更欢,还不忘在他指尖蹭了蹭,又绕着他游了几圈,而后才慢慢散作一团青色的灵气而去。 “钟儿,好久不见。” 第9章 乱红飞过愁去 马车轻轻一落,令遥的身子一晃,脑子也清醒了些。他放了侧帘,刚想起身钻出前帘,人却有点莫名地往藏了一步。 外面慢慢沸起了声音,令遥刚伸出手搭在前帘边上,指尖就顿了顿——然而还未一鼓作气掀帘下车,车下就传上来了声音。 “师父。” 脚步又极其不听使唤地利索了起来,两下跳下了马车,他随手掸了掸袖子,而后露了个笑,道:“钟儿,好久不见。” 青莲宗门口栽的玉柳飘绿,令遥眼见着那柳叶落在了楚终的肩上,下意识伸了手一摘。 “师父,路途辛苦,先进来。” “好。” 指尖夹的碧叶慢慢化为青气散去,令遥低头看到了伸过来的掌心,往上的袖沿绣着一排翠山,点着几滴深色的绿。 他搓了搓指节,忽然脚底生风,走得更快了。 ——— 深秋时节,楠阁的树颜色渐红,令遥进来的时候,在门前停了一会儿。 “师父,”楚终开了门,回头看见树下的令遥仰着头,轻轻出声道,“外面有风,不如先进屋,有热茶。” “好,”令遥低回头,看着他笑了笑,“是冷了。” 踏进来的时候,令遥就觉得屋里有些暖和和,不像是没人住的样子。他四处转了转,而后摸了摸柜子的面叶,捻了捻指尖。 “宗门派了外门弟子到楠阁洒扫么?” “是,每日卯时会来,开窗通气,酉时关窗门整席。”楚终沏了杯茶放在小案上,“有些烫。” 令遥挑了挑眉,慢慢走回了案边,端起茶盏吹了吹。“倒是打扫的很细致,像是换了披人的样子。看来这次秋狝去的值当,不把我当逍遥散人了。” “师父是二宗主,出门在外,本就有规矩,该有人洒扫的。” “那是其他宗门的二宗主,我总是不一样的。毕竟名不副实……”令遥抿了口茶,眉间瞬时松了松,他抬眼想夸几句,却刚好看到了楚终有些沉沉的眉眼。 微微顿了顿,他想起了楚终来寻他时,细细拆解因果的言辞。 “只是为师自己不在意这些礼节规矩,但有人能记着也是好的。钟儿,这茶很好,喝的我一身累都散了,舒服。”令遥又沏了一杯,递给楚终,“喝点,热热身子。” “好。” 这声音也是沉沉的,但楚终一贯言行沉静,令遥瞄了几眼,却也看不出他是否还有些伤色。心里头叹了口气,忽然神思隐隐出走,觉得楚终长大活泼些也好,至少能知道他心情如何。 茶盏冷了下来,令遥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却被止住了,“一杯足矣,多了今晚就难眠了。”楚终的手搭在他的袖侧,垂眼看着他说着。令遥晃了晃神,思绪又钻了回来,觉得这孩子不像个十五六的小孩,到像个宗门里的先生。 他笑了笑,拍拍他的手背。 “好,”令遥搁下了茶盏,起了身,伸手想摸他的头,碰上的时候又忽然急转直下,拍了拍他的肩,“今天早些休息吧,别练了。” “嗯。” ——— 秋狝结束,各宗门忙着复盘休整,提拔些表现出色的弟子,修习日程提了上来,宗门之间也少了宴请来往。一时漠河大陆倒是极其平和,无甚新鲜事发生。 令遥照常躺在椅子里啃着蜜饯,只是天气转凉,前院风大,他把楚终和自己的瓜果小案都推到了避风的后院。 “这几日鞭法精进极快,大概是悟得了一点妙处。”令遥拍拍手,“来,同我试试。” 起身一跃,掌心向后,一道碧色的鞭形幻影从掌心节节延伸而出,直到令遥落地一撩,这鞭子便成了实形。只听落地一声击响,长鞭如蛇般凌厉闪进,一息未落,鞭身便离楚终下巴仅一指之遥。 “既是修习,练武,便要记住自己时刻在局中,哪怕是未知之物,也需仔细谨慎对待,不可失了专心。”令遥把鞭子抬了抬,冷绿色的灵气绕到了楚终脸侧,不过并未伤人,“还需记住,无论眼前人是谁,都得专心,谨慎。万事皆有变数。” “是。” 楚终提鞭拎步后撤,抽出长鞭一扫,鞭梢过出扫起一片尘土和一串细小的火星,快速隔出一段扇形的防守,继而腕间一翻,鞭身瞬间节节绷直,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扫向令遥下盘。 眼见即将触及,他刚要收力卷鞭,那鞭身忽然一软,紧接着一股青气便从末梢迅速攀爬而上,直逼鞭把。 楚终撤力往回抽鞭,然而这股青气已化为鞭形,末梢直抽腕间,瞬时间他收手后避,翻手摔出一道灵刃格挡。 那鞭把没了灵力,直直砸在地面,碧鞭也快速后撤,连着末梢一起回到了令遥手中。 灵刃褪去,楚终垂眸扫了眼地上死蛇一般的鞭子,跪了一膝而后抱了拳。 “弟子修习不精,请师父责罚。” 令遥站在树下,一手掂了掂鞭子,搓搓鞭把便把它收回了灵囊。“责罚是最不要紧的,修习才是正事。何况你也不算犯错,毕竟我确实未教你到这步。” 他转身躺回了椅子,望着垂着首的楚终道:“知道输在哪儿吗?” “进攻前未做后路防守,受制时下意识后撤,势落气败,招式也不够纯熟。” 令遥点点头,伸手引了院子里小湖的水净了手,而后挑了颗新鲜的葡萄剥皮,边剥边道:“大致不错。但知而犯,比不知而犯要难改。” 楚终抬了点头,望向令遥。 令遥看了眼葡萄,又笑着看看他,“想进取是好事,悟性高也是难得的天赋,但修习就和葡萄剥皮一样,得一点点一缕缕地来,才能不破果肉,也不至于未食得已然满手汁水。” 话音落下,那果肉已然晶莹剔透地立在令遥指尖,盈盈地透着饱满的汁水和成熟的紫色。 “我知道你想快些突破,但什么事都需日积月累。太快,就如同你的进攻一样没有坚实的基础,太冒进,就会在被追击时露怯。”令遥伸出手,把葡萄递给他,“起来吧,喏。” 楚终在原地跪了半晌,而后才俯身一拜,接了葡萄。 “行了,贪多嚼不烂,今天回去好好想想,也算休息一会儿。”令遥拍拍手,刚想去小湖边洗洗指尖上的汁水,就看到楚终在一旁看着他,一反常态地胶着着。 甩了甩手,他也懒得引水来,只提着两只手道,“怎么了?莫不是伤心了?” “未曾。”楚终不知从哪里扯出一张素白的帕子来,上前递给了令遥,“只是觉得师父识人有术,修习悟性也是,我望尘莫及的。可为何对外人不辨明这些?” 令遥接了帕子,但一时没懂给他的用处,只能提着帕子道,“我也不过是从小生在了修习的环境里,沾了父母和青莲宗的光,世上比我善识人和修习的多的是,我并非最好。要是事事争辩,不是要吵不过来了。” 楚终看了眼被令遥捏着的帕子,伸出手把帕角盖到他指尖,裹住了擦干净。 “师父就是最好。” 嗯? 指尖搭着帕子,令遥刚反应过来这帕子的用处,又被这话引得抬了头。 这回这人走的很快,三两下走进了侧居室的后门。 令遥看了眼帕子,在手里左右倒来倒去,最后还是叠成了四方,收进了袖口。 前院门口传来了点响动,令遥穿堂走到前厅,刚好撞上一脸苦瓜相的锦邑。 “怎么了?脸苦得出水了?” “二宗主,宗主请您去正心阁。”锦邑做了揖,仍是一脸焦色,“这回有大事,您千万注意些。” 令遥抬了抬眉,没说什么,掸了掸袖子道:“走吧。” 锦邑抬眼看了下他,动了动嘴唇,但对上令遥的目光,又马上缩了回来,走到前头带路去了。 楠阁前院的树快红遍了,令遥走过的时候,落下了几片,在汉白的袍子上显得极其扎眼。他停了停步子,伸手托了叶片,把他送到了一边。 “丹心又红了。”锦邑侧了下脸,“也不知道阿述什么时候回来。” “她在外面过得自在,又何必回来。”令遥轻轻地说了句,便没再停留,两步走出了院门。 ——— “毓岫。” 令遥扫了眼地上的茶盏碎片,没做什么表情,走到一边站定。“寻我何事?” “刚刚鎏芳宗来人,说,请你去北兰一躺。”燕抚州揽了袖子,靠回了椅子,“先坐下吧。” 稍稍感知一番,屋里还留着点其他灵力气息的波动,便知道是真话。令遥点了头,就近坐了下来。 “是请,还是强令?” 燕抚州抬眼扫了扫令遥,顿了些许后才道:“尤三正死了,只有你与他起了争执。于是这错处也算到了你身上。” “他死了,鎏芳宗不知为何?”令遥冷笑了一声,“贼喊捉贼,倒是快。” 上座半晌未出声,许久燕抚州才拿了茶托,抿了口,而后缓缓道:“先是死了灵兔,又是与他争执,前又有马车的事,若非局中人,到底难说得清楚。” “那宗主是么?”令遥捏着茶盖扣了扣碗沿,抬眸看着燕抚州,“局中人?” 第10章 飞鸟尽良弓藏 茶盖落在碗上,叮一声脆响。 令遥喝了口茶,把目光转向窗外。那儿落了一地的红,竟然比他院里还变色得快。窗门口扫过的枝叶沾着秋色,偶尔掀起点藏青色的袍角。 指尖动了动,令遥转回了目光,道:“宗主怎么了?换的茶不好,涩得不会说话了么。” 堂上传来点轻笑,紧接着是茶底触桌的响声。“毓岫如今倒是直来直往。” 令遥冲着他笑了下,敲了敲茶盖:“不是直来直往,只是急着回去休息。宗主要说什么或要我做什么,不如直言。” “好,”燕抚州收了手搁在身前,从高座上俯视着他道,“我也不遮掩,鎏芳宗要你赔礼,需亲自登门。赔的礼自从青莲出,丹药我也备好了,只是这人,他们指明了要你。” “打算把我送去消仇,宗主只摔了一盏茶就应了?”令遥往后靠了靠,噙着淡笑娓娓道,“秋狝时马车一事已经让了鎏芳宗一步,灵兔之死更是栽赃,如此鎏芳还不愿退步,甚至于让尤三正死无对证来逼我上路。宗主,你比我聪明,知道这是鸿门宴,要拿青莲宗开刀立威,又何必应呢?” 这话一落下,侧室的珠帘被吹进来的风掀起一片响声,噼里啪啦地敲在木门边,状若雨点砸地般紧促惊人。 燕抚州扫了眼珠帘,伸手按了按太阳穴。 “毓岫,死无对证,所以我们并无证据以自证清白,他毕竟死前只与你相争,人又在鎏芳手里,哪怕是活的,也未必松口背主。况且鎏芳宗与我们交好多年,不会自毁情谊伤你分毫。至于其他,我自会派人护卫,保你无虞。” “死了的人没张嘴,能说话的人当然要为自己谋好处。”令遥笑了下,抬手向窗门挥了一袖,那窗便猛得合了起来,“宗主这样八风不动,是知道我去了死不了所以安心,还是鎏芳宗实在厉害才灰心?” 堂上静得厉害,令遥喝茶水的声音倒显得格外清晰。 “宗主。” 门外传来了两声扣门,燕抚州抬了眉,而后快速看向了令遥。 “是他,”令遥咂咂嘴里的茶味,而后眯着眼冲燕抚州笑了笑,“我徒弟。” 丹心落了一地红,楚终等着令遥摸了几片叶,站起了身,才替他披上了大氅。 “师父怎么知道我来了。” 令遥拉了拉藏青大氅的襟口,回头看了他一眼,这才继续向前走去。 “你藏气息的术法是我教的,自然藏不过我的眼睛。你来了就站在窗外抱着衣服,也不吭声,我再不出点动静,你便要被吹着了。” “我来的贸然,本来是想等师父出来的。” “所以才叫了你进来,没什么大事。”令遥拉着楚终快步回了楠阁,一进屋就抬手撒了个暖灵界。 “都听见了多少?”令遥做到床边,合了手搓了两下,而后又盖在楚终手背上替他暖了暖。 楚终本想抽开,又犹豫了一会,最后还是放下了。“师父一出院门我便来了。听锦师兄说是宗主的事,所以……” 令遥低着头笑了下,轻轻摇摇头。“这话千万别在他面前说,非气死他不可。钟儿,那你觉得我要去么?” “不去。” 楚终看着令遥终于收回了手,这才起身替他解了大氅。“师父没做错事,何必赔礼道歉。” “是啊,”令遥起身坐回了椅子,靠在椅背上仰头叹了口气,“你明白,他就是要不明白。不过明不明白倒也没什么区别。” 他低头看向楚终弯腰整理的背影,脸上似乎少了点随意的模样,“毕竟他是燕宗主。所以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楚终整被席的动作顿了顿,他转了身,看向令遥。“师父。” “不用担心,我自会没事的。”令遥起身,接了他手里的被子铺了开来,“你见他方才的样子了么……我至少还是青莲宗的二宗主,一来鎏芳宗想动手也不至于如此快,二来这样打自己脸面的事燕抚州会应,大概也是有了好处或是担保。” 令遥捏着被子两角,用力掀着抖了抖,而后轻轻吐了口气。“三来,他也不至于这么快要我死。” 楚终站在一边,倒是罕见地没上去帮手,只是抱着那件准备着挂进柜子的青枝雁翎藏青大氅,看着令遥的侧面静默无言。 他又叫了一声师父,令遥侧过头,也看了他一眼,但很快别过了脸,又笑了起来。 “我瞎说一阵。反正活着总归是好的。钟儿,来搭把手。” “好。” ——— “七日之后,就出发吧。”燕抚州递了一只灵囊给令遥,“临宗主向来急厉。” 令遥隔空接了灵囊,捏在手上左右看了一眼,才笑了声。“宗主确实大气,怪不得鎏芳竟然愿意留我一命呢。” “别胡说。” “这么好的灵囊,为了保存这些赔礼用的丹药取了出来。”令遥摇摇头,指尖一转便把灵囊收紧了放到一边,“太可惜了,好东西白送给别人,那我又是罪人了。” 燕抚州垂眸扫了眼灵囊,轻轻吸了口气,便招手示意离去。 “你这几日好好收拾行装,别累了。” “宗主慢走。” 院门口没了动静,令遥探头瞄了眼他的背影不再,转身便躺回了床上,拿了片蜜饯塞进嘴里,而后闭了眼睛。 “师父,还有七日,无可转圜了吗?” “钟儿?”令遥一骨碌翻起了身,“你这气息藏得真是越来越出色了,什么时候来的我都没察觉。” “不是师父没察觉,只是刚刚宗主在。”楚终从窗子走到门口,抬手敲了敲,而后进了屋子,“前几日被师父察觉,徒儿自知修习不精,也有严加练习。” “倒也是。”令遥又看了眼门外,把楚终拉到了床边,“不是七日的问题,只是人和物都在鎏芳宗手里,想要自证也要先去了才能摸得到证据。摸不到,就什么也白说。” “师父一去,在鎏芳宗便是众矢之的,难以脱身调查,又如何能自证?” 令遥举着手里剩着半块的蜜饯,抬手向楚终晃了晃,“燕抚州和他说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我多半只是给他与临长川的交易垫脚。燕抚州的脾性,不会让自己吃亏,我去也不过是一时的对付,很难出事。至于自证不自证,也只是我自己的脸面问题,不必太在意。” 室内静了半晌,令遥咬了一口蜜饯,含糊不清地叫了声楚终,结果还没咽下嘴里的,就被楚终拿走了手里剩下的。 “师父不喜金枣,怎么又吃了。” “不碍事,你买的时候是我没和你说清楚,总不能浪费了,来来来,给师父……” 楚终拿着半颗金枣,看了一眼,没什么停顿地塞进了嘴里。 “诶!钟儿……” 令遥腾一下站起来,又看着他嚼也没嚼,喉头一动直接咽了下去。他愣了半息,终于才反应过来一般,伸手替他拍了拍背,转而似乎又觉得不对,开始顺他的背。 “这是做什么?” 楚终微微咳了下,四处看了一圈,令遥终于意识到要顺些茶水,赶紧拿了茶碗给了楚终,看着他饮了几口才放了心,又缓缓坐下。 “你爱吃金枣,怎么不早说。” “师父说浪费,这般就不浪费了。” “这不是浪不浪费的事……这你不喜欢又何必吃了,还是……”令遥伸手笔划了半截枣子,最终又泄气般放下,“以后别吃了,知道吗?再呛着怎么办?” “师父不喜欢的就不要强食,后室有备好的许多蜜饯,觉得浪费,自然还有我。”楚终放了茶盏,用袖口轻轻擦了擦唇畔,“不要为难自己。” 令遥落在他脸上的目光停了很久,而后才打着转缓缓下移,落在了床上。他抬手摸了摸楚终侧面的耳朵,而后拉着他的袖侧,把他带到床榻一边坐下。 “既然不想我为难,”令遥侧过身子,伸手把楚终的脸侧托住,微微俯了点身子,“你更不要为难自己,知道了吗?” 脸被护在一对掌心里,楚终看着令遥,眼中似乎慢慢漾开了一圈清亮的颜色,他抿了下唇,盯着令遥望着他的眼睛,而后缓慢地点了下头。“嗯,徒儿受教。” “好,”令遥笑了笑,抬手摸了摸他的发顶,“下个月是你的生辰,好好等师父回来陪你过。” “嗯,好。” ——— “去采药?”令遥愣了下,走到门口望了一圈,“我说怎么没来练鞭,他要去几日?” “说是,少则三日,多则……七日。” “七日。”令遥抬头望了眼天,微微皱了皱眉,“那会我该出发了。怎么要去这么久。” 许伢搓了搓里的茶碗,喝了口才轻轻开口道:“钟儿哥说他修得一些药术,需要采些药材来练手,有些比较罕见,东洛山不见得有得去别处,所以费多少时日都是有可能的。” “他寻到什么就会一头扎进去,弄透了才会放手,也罢。”令遥接了许伢的小茶碗,沏了一杯热茶给他,“怎么忽然叫你带话了?” “大概是……我与二宗主熟一些?” 令遥侧了脸,看到许伢歪着脑袋捧着茶碗看他,马上收了皱起的眉头,换了笑颜。 “也对,你同我和钟儿都熟。” 给许伢塞了些蜜饯,送他回了兰心居,令遥便回了屋子整理行装。 我来得好晚…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飞鸟尽良弓藏 第11章 东洛山二救徒 “七日,”令遥看了眼床头叠好的几件衣物,脑中骤然划过了楚终前几日看他的眼睛,“要去这么久。” 手腕猝不及防贴上了一点冷意,令遥垂了眸,摸了摸流寒玉镯,而后又端详了一番上面的刻字。指尖循着笔画慢慢走了一圈,他翘了点唇角,把手腕收进了袖口。 “早去早回,平平安安。” 窗边忽然沾了几滴湿意,令遥探头看了一眼,晴空落了小雨,不大倒是细密。 外门弟子忙着收整衣物和收回晾晒的药材等物什,院门口来来回回走着一排排人。 “二宗主怎么出来了?” 令遥把收下来的大小袍子递给了身边的外门弟子,而后又走到了另一头收整。“晾晒的地方离楠阁近,雨又下得突然,我来帮把手快点也好。” 他稍微用了点术法灵力,袍子很快排队溜到了弟子手上,比他们一件件收来得快了不少。 那外门弟子抬眼看着令遥的动作,眼里流露出些显著的羡慕和崇拜之意。 “这些术法我们是学不着的,不过也只可惜我们修脉未能吐灵,若是修习得好,也不至于连这些简单的术法也学不来。” “有修脉就已经是幸事,吐灵也看契机,不必自怨。”令遥收回了这一片的衣物,掸了掸衣服上沾着的水珠,也挥走了这小弟子身上的一片片湿色,“既已进了青莲宗,便是有造化。你还不能灵力护体,早些回去吧,别着凉了。” “是,谢谢二宗主。”外门弟子鞠了躬刚要转身,却忽然瞧见什么般停了脚步,“二宗主,已是深秋了,怎么还带着流寒玉?会不会冷着身子。” 令遥愣了下,低头一瞥才看见刚刚动作间掉出袖口的镯子。“哦,不妨事。戴着习惯了,况且这点冷伤不了我。” 他抬头看了眼这弟子,有些讶异道:“你认识流寒玉?” “多看了几本书,翻到过。” “是今年进的宗门么?” “嗯,刚前几个月的事,我爹娘都去了,无处投门养活,幸而有了一条修脉,就来最近的青莲宗碰碰运气。” “几个月就能认得雕琢后的流寒玉,倒也是难得。”令遥笑了笑,顺口问道,“叫什么,几岁了?” “蜀南慈,刚十四。” 比钟儿还小,浑身都是向上的赤诚。令遥点点头,“修脉吐灵还得多磨练,既然你有识灵石的本领,不妨去四处的灵山打打猎,捡捡石头,碰碰运气。” “谢二宗主提点!” 小弟子一狠命鞠躬,一溜袍子差点挨到地上,令遥赶紧使了点灵力托起来,而后便招手让他快回去了。 进了院门,肩上顺着风贴了一片红叶,他伸手拈下了叶子,拇指顺着叶缘摸了摸。 抬头看了眼,丹心落了一半的叶,有些枝头空得随风晃起来,细雨里都有些打颤。 令遥轻轻叹了口气,推门进了屋子。 ——— “二宗主,您还有一日便要出发了,钟儿哥还不来啊?” “他不是和你说了,多则七日。这不是还有一天。” 许伢捧着一块蜜饯把四周都啃了个遍,最后一口塞了中间的芯儿,而后嘬嘬指头,“钟儿哥说出去,一般都是守信的,说几日回就几日回,那大概就是明天回了。只不过他一贯和您呆在一块,要是赶不上您明日出发,肯定要伤心。” “伤心?”令遥愣了愣,转过了身,拿了湿帕子擦干净了许伢的手指缝,“他怎么……伤心?很经常吗?” “不算,哦,应该是少得很。上次见钟儿哥伤心还是二宗主你在秋狝的时候。上上次……是,您从宗主那儿回来。” “同你说了为何吗?” “未曾。钟儿哥不爱说话,伤心难过都喜欢打鞭子,把这院前院后都打了个遍,抽地尘土飞扬,四处砰砰响,我都害怕,躲在屋里看他。” 令遥抬了抬眉,顿时觉得有些好奇又有些莫名地奇怪。“既然生气难过都一样,你怎么知道他打鞭子是难过了?” “我就是知道。”许伢笑了笑,脸上出了两盏酒窝,“二宗主不开心和伤心的时候我也分得清。” 令遥笑了笑,摸了摸他的脑袋,拿了手边吹凉了点的温茶,刚要递给他,门就欻地被人撞了开来。 “二宗主,二宗主楚师兄不好了……” 茶杯骤然一歪,他快手接了滚出来的茶水,两下翻掌把茶盏托回掌心,扫了眼来人便马上起了身:“在东洛山?” “是,我把他安置在北面的林屋……不过二宗主您怎么知道……” 话音未落,门又是一阵晃荡,屋里瞬息只剩下了蜀南慈和许伢两人面面相觑。 院外树叶簌簌落了两片,一地红色。 令遥几乎没刹住步子,疾速下落到枯叶堆上还是撞得脚腕一刺,滚两下跃起来,远远看到屋子就抬手隔空推了门,风一样冲了进去。 “钟儿——” 一眼就扫到了床上的血色,令遥忽得噤了声收了手,却没看到门槛,险些又崴一跤。 伸手在屋外打了一个灵界,他沉默着走到床边,轻轻将人托着翻过来些许,垂眸扫了眼。 脸洗净了,但还是有干涸的血痕,脖颈和下颌涂满了血,流进衣襟里不知淌了多少。衣服是全黑的,然而完好的地方也不多,露出来的地方也都是大小的伤痕血色,尚在汩汩淌血。 这人右手护在腰侧,攥得和鹰爪一样紧,几乎要把手心掐出血来。令遥伸了手指轻轻拨了拨,那手指依旧没松,只露出一点青绿色的囊袋颜色。 “还知道穿玄色的衣服。”令遥叹了气,收手翻掌渡了缕灵气到他面庞,缓缓钻入口鼻,盘桓到心口的地方探了一番,才轻轻松了口气。 他扶楚终起来,盘膝打坐在他身后,闭眼凝神开始替他疗伤止血。 屋外渐渐没了雨声,天气清朗了不少,只有些树叶交叠相擦的声音。 “二宗主,”门被叩响了几声,“我是蜀南慈。” 门很快开了,蜀南慈看了眼床上,便松了一大口气。“就知道二宗主有法子。当时看到楚师兄伤得这样重,我差点没吓死。” 他见令遥下了床,便把带来的丹药食盒等放在了一边。“二宗主,刚刚的灵界我直接进了,是……” “我知道是你。”令遥看了眼旁边的一些丹药,摸了颗塞到嘴里吞了下去,而后又拿了个最大的包子,咬了一口,“大老远过来也累了,你还未能辟谷断食,吃点吧。” “谢二宗主。楚师兄他还好吧?我看好像气息顺了些。”蜀南慈探头看了一眼床上的楚终,而后才坐到他身边的小凳子上,啃起包子来。 “能看内里气息,是吐灵了。”令遥吃完了包子拍拍手,冲他点点头以示谢意,“不过我看你往返东洛山和鸣廊城的速度,看来也是有了灵力运行,很不错。你在哪儿捡到他的?” “前些日子才能得,就来了东洛山采灵石碰碰运气,走到北面翠竹林忽然看到一大团血色,以为是什么受伤的灵兽,刚要去猎,却看到这是个人,后面给他洗了脸,才看清是楚师兄,给我吓了一跳。” “估计也是碰到了高阶的灵兽凶兽,他前几日也说了来采药,倒是你们俩碰着了。” 蜀南慈腮帮子鼓着,忙着对付包子,只能囫囵嗯嗯两声回应。 “路上有遇到人吗?” “没,”蜀南慈伸了下脖子,咽了一大口下去,而后才肃这脸说,“我看到了楚师兄就直直找您去了,而后就,就在这儿了。想着您和楚师兄万一需要点丹药吃食,就过来了。” “行。”令遥起身拍拍他的脑袋,而后起了身,“久离青莲宗而不报多少不好,先回去吧。” “楚师兄他……” 令遥扫了眼床上的人,不知从哪里抽了件大氅给他裹上,“他没事,我带你们一同回去。” “一同……” 还没等话音落下,蜀南慈觉得后颈一空,紧接着便被一股力提拎起来飞离了屋子。 到了树林上空,他正想说这么飞是否伤着楚终的伤体,费力歪了点头要张口,就看到楚终正靠在令遥臂弯里晕着。 “诶,”蜀南慈转回了脑袋,微微放心地点了点头。 ——— 蜀南慈刚走,令遥就又喊了许伢,让他再上一盘果子糕点。 “我让刚刚的蜀师弟带了吃的过去,二宗主您没吃吗?” “吃了,”令遥把楚终扶起半身,将人靠在自己肩上,替他解了大氅,而后又拿了好几个软垫给他枕着躺下,“这一躺耗费不少,累得慌,虽说不会饿,但还是想吃点。等会楚终醒了,也得喂点茶水和粥饭。” 许伢趴到床边看了眼楚终,眉眼耷拉了一片。他拨了拨楚终黏着点汗血的额发,歪头枕着床榻的软垫,有些声音低低地道:“钟儿哥哪次去采药不是毫发无损地回来,二宗主,这是遇到什么了?不是什么普通的灵兽吧?” 令遥抬手给楚终掖了掖被角,又帮他笼起了散掉的发。“普通的伤不了他,凶险的他不会去猎。能成这样,得他自己愿意。” “伤成这样多疼,怎么能自己愿意?我平日里一不小心被人绊了一跤都得躺半天呢……” “这两个不一样。”令遥笑了笑,摸摸许伢的脑袋。 “好吧,二宗主说的应该是没错的。那我去准备吃食,且等我一会会!” “好。” 看着许伢关了门,令遥终于把目光全投向了床上的人。 第12章 蹈险境动拙心 “咳……咳咳” 令遥快速揽了袖子,把楚终上身扶起来,靠向自己,而后注了一掌灵力到他后心。他闭着眼垂着头,被这股灵力一冲又是猛得一咳,生生逼出了一口污血。 这污血滴点不落地被手接走,令遥细细查看了一番血色,这才翻掌将污血弃到盏中。 他伸手又注了几道灵力,怀里人紧闭的眼皮终于松动了些许,又过了些时候,终于微微地翕动了一下,而后慢慢睁开。 “师父……” 眉头终于化了一半,令遥在心里缓缓吐了口长气,正打算把人安置到枕席上去,松了手臂。 “不要……” 环着人的手臂被两只手拉住,楚终抬头看着他,唇色惨白,只有几点深色的血痕,扎得令遥一阵心刺。 “现在不要你的灵囊了?”令遥抬了抬下巴,示意了下被他攥了一路的灵囊,因握得太久太紧,一时半会儿还蔫蔫地皱着,“不怕我看么。” “本来就是给师父的,我……”楚终伸手利落地卸了灵囊,掐了诀引出一团东西,紧接着掌心出现了一只毛上染了不少血迹的灵兔尸体。 令遥低头一扫这兔子就又皱了眉,他都不需要用灵识,就能猜到这血不是这兔子的。 他抬头长长地叹了口气,把楚终抓在他臂上的手推了下去。 “我早知如此,那日应该一看到你就点明了,让燕抚州送你回屋子歇着。” “师父!” 令遥起了身,看了眼又抓上来的手,袖子里的的手指捏了捏,还是没忍心甩开。“若是不让你听,你也不必以身试险,这也不全是你的过错,我该有一半。” “师父没错,错的是鎏芳宗和宗主,还有我,我擅作主张。”楚终拉紧了他的袖子,用手肘把自己的上半身一寸寸撑起来,似乎牵扯到了伤口,下意识咬住了下唇。 令遥别过眼去,努力控制住自己关心则乱的情绪,想走开一步,又立刻被楚终拉住。回头看了两眼床上的人,他还是卸了气,没站起来多久,又坐了回去。 “你伤还没好,别乱动了。” 他拿了垫子给他靠着,而后给他拉好了蹭下去的被子。 “师父,有了灵兔,你自然能有证据,”楚终费力地伸开了点手臂,扒开了灵兔的后腿,“箭伤在这里,根本不足以致命,他们想伪证,竟然连伤口都没改……咳咳……还有这致命伤,是灵兔体内的毒素自发……发作……咳咳……” “你别说了。” 令遥吸了一口气,压下了一股股说不清地起伏。他把灵兔收进灵囊,又把煮好的汤药拿了过来。 “喝了。” 楚终便没了声音,他三口喝干了汤药,而后把碗轻轻放在了床头。“师父……” “苦吗?” 楚终愣了下,半晌才摇了下头。 “我能不知道苦不苦。”令遥扫了眼碗底,目光又转向了他,“什么苦都能吃不算好事,要不是为自己,就更会后悔。你去一趟,有命回来就应该想着怎么保命,不是把灵囊护得比性命紧要……楚终,如果是我去就不会像你一样在鬼门关走一遭,用这么大的损伤去换一个清白。听懂了吗?” 床上的人垂了点头,半晌才轻轻吸了口气,有了点动静。 “师父平白受辱,我做不到坐视不理……况且我不去,师父的气息总会被辨出,若要得证,总得有人去。” “这事不是非黑即白,不仅是这一件,很多事都不必一定要争个高低对错,你光知道鎏芳宗诬陷我,就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拿我去而不是宗主或其他长老?以你的能耐,若不是鎏芳宗以为同燕抚州谈拢松了警惕,怎么能轻易拿的到灵兔?有失必有得,你既然知道他的行事,又怎么不能多想一步?” “师父既未做错,为何要赔礼?同是宗门里的人,何分谁得谁失。况且我去是我自己的意思,死了我也不抱怨一句……” “我不要你去!” “啪” 床头的碗被他站起的瞬间撞落,碗底的几滴汤药溅在袍角,令遥深吸了口气,闭了下眼,抬手挥走了碎片和水痕。 “我知道你是,是不忿他们在宗门里因我名声不好而区别对待,是不想我被冤,”他看向楚终,见他已坐起半身,一副低头认错又依然绷着气的样子,长长叹了口气,“但现下已是如此境地,我们能保全多少就是多少。我毫发无损地去一趟,总比你一身伤地逃命回来好,知道了吗?” “我不知道……我只想尽我所能,护师父周全……” “钟儿!” 楚终默了会儿,轻轻侧过了脸。 “师父。” 心脏似乎抖了一下,令遥忽然有点欲言又止的郁闷。 他活了很多次,一直习惯了不细过自己的日子,唯一自如的时候就是维持世人言语里的“纨绔”。 虽不算从心所欲,但至少活得畅快,无论多少杂言碎语都不过虚无,伤不到他分毫,一些中伤和屈辱也是受过便抛诸脑后,痛楚和欣喜都草草翻过,连他自己也数不清这种日子有多少页数。 但这一回从开始就细微地出现了不同,每次为楚终说出口的话语或猝不及防的行动怔住的时候,他都会愣一愣,脑中闪过许多过去的片段。 刚开始是为楚终细想,现在这些感触却回到了自己身上。他觉得心乱如麻,但又不敢快刀斩过,只担心荆棘丛一片连着一片,长势茂盛,风吹又生,还是会白费力气。 “师父……师父此番是我擅作主张,您为我疗伤担忧,又郁气伤体……弟子向您赔罪,您,您别因此伤了自己。” 楚终伸手拉了拉令遥的袖子,松松笼起的发随着他的动作又散了下来,挂到令遥的指尖。 手上传来点微凉的触感,令遥恍然一怔,才回过神来。他垂眸看了眼指尖,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食指绕了两三圈,把发都一丝不苟地收在掌中,而后摸了自己的簪子替他挽起了发。 “这一次就够了,你还小。”令遥伸手替他整理了一下衣襟,“慢慢来吧,总有你的路。” 楚终没说话,他伸手摸了摸脑后的玉簪,又顺着玉簪摸了摸挽起的一半发。 “我要十六了,不小了。” “嗯?”令遥走到门边,没注意到楚终的声音,“什么?” “拉到伤口……有些疼。” 楚终靠在枕上,扶了扶手臂上的伤处。 “那注意些,躺着别动了,小伢拿了吃食,喂你吃些就躺下休息吧。” “在这儿吗?”楚终猛得撑起身来,眼睛忽然睁大了点,“不回侧居室?” “不然呢?你伤成这样,我也好照顾你。难不成你想让人知道你去了哪儿?好好待着别动。” 楚终马上躺会了枕席上,眨了下眼,似乎又想到什么般,轻轻拉上了被子,半张脸都埋进了被窝。 令遥看了一眼,当他是累了,没多说便开了门。许伢远远看见他,拎着食盒就蹦了进来,探头探脑地张望了一番床上,而后才看向令遥。 “钟儿哥是睡了吗?”他低着声,放食盒的动作也小心了不少,“但粥和包子冷了就不好吃了。” “没,醒着,应该是伤得多累了。” 令遥引了道灵识探查了一番,确认无事后才放了心。“你放着吧,不必等在这儿了,我来就好。” “好,等钟儿哥醒了,二宗主再叫我做点新的吃食。” “嗯。”目送许伢出了院门,令遥坐回了床侧的椅子,一时有些说不上的疲乏。他拿了个包子出来,掰了一半到自己的嘴里,另一只手垂在膝盖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腿。 忽然,小拇指被什么温热的东西碰了一下,他停了咀嚼低下头一看,是一只手,准确来说,是一根食指。 这根指碰了碰他的小拇指,而后带着整个手都慢慢过来,轻轻虚虚地握着令遥的四指指尖。 “想吃东西吗?”令遥有些奇怪,楚终极少这样喊他,虽说少见,但毕竟人小又受了伤,他也不再多计较,“有包子,不过我吃了一半……我给你新拿一个……” 握在他手上的手指松了松,而后又垂了回去。 “师父,”被子里的声音闷闷的,听得不算真切,“就要半个吧,我现在吃不下太多。” “行。” 令遥把半个包子塞到他伸出的手上,看着他的手收了回去,一时竟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说不出的可爱。 “到底是小。” 他咬着包子想着。 ——— “鎏芳宗丢了东西,你听说了吗?” “鎏芳宗丢了东西不问临宗主,问我这个青莲宗的二宗主?”令遥扶了下头顶的莲花冠,有点疲色地躺在座椅上。 本来是不用戴的,奈何燕抚州贵人事多,到太清堂议事有长老在就需正装出席,说是不可怠慢。 楚终修养了快两日,燕抚州才得了鎏芳宗的消息,不算慢,却也够他藏好楚终的伤口了。 思及此,他才稍稍松了点气,揉了揉眉心,喝了一大口茶提神。 “我也奇怪,临宗主看着有些急,不知是丢了什么,却先来问我们,”燕抚州看了一圈身边的长老们,举了茶盏,“诸位长老觉着如何?” “总归是他们丢了东西,不是我们的事,宗门内的事情我们不知,但两宗之间的交往却不可断了。” “是,毕竟前些日子二宗主失礼于鎏芳宗,大概也与这有关,难免让临宗主多心。” “今日是前去北伏的日子……二宗主可准备妥当了?” 师徒拌嘴其实是因为太珍惜彼此[狗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蹈险境动拙心 第13章 仙人顶仙人事 堂侧的座席上一声清脆地咳嗽,令遥捋了捋袖子,看了一圈长老,而后才把目光落到燕抚州身上。 “这不是要出发了,被各位长老,”令遥作着揖,手臂转了一周朝向堂上中位,“还有宗主,拉到这里商讨了吗。” “鎏芳宗有失物,我们两宗又多有交往,理当分忧一番。又适逢师弟出行,也正好托付你去的时候帮临宗主一番。” 燕抚州笑了笑,举了杯子向令遥敬了敬。 令遥看了他一眼,稍稍回敬了一下,而后才缓缓小饮了一口酒。 看来这趟是非去不可,他望了眼门外的灵马车,有些懒散和一点无奈地吹了口气,颊边的发丝飘了飘,又垂到了唇角。 不知道临长川答应了燕抚州什么,至于让燕抚州召开太清议事。把他架得这么高,加了一层出手相助的盟友之谊,不去自然成了有损两宗情谊的罪人。 他又抿了口酒,含在嘴里滚了一圈,鼓到腮边一会儿才咽下。 长老们陆续出了门,太清堂一时变得有些空荡。令遥想着留给楚终的药材和设下的灵界,打算着等会回去再加几层,一时出了神,又多喝了两盏酒。 “前几次来,也不见师弟这么喜欢这兰汀酿。” 令遥陡然回神,这才看到燕抚州已经从高座上下来,站在他身侧,擎着酒杯。他从酒液里看到了自己瞬间变得防备的脸色,一时有点说不上的恍惚。 “许久没喝,贪杯了。那我也走了,宗主。” “不急此刻,灵马车我已着人备好了,”燕抚州伸掌,两坛酒出现在手上,“兰汀酿,五年份的。刚从后方的寒潭侧挖来,去的路上尝尝?” 令遥垂眸扫了一眼,但也只是一瞬,就马上转了笑。“我已经不太饮酒了,宗主不必割爱。”他放下酒盏,站起身径直走向了门口。 “毓岫,”燕抚州似乎是喊了一声,又顿了一会儿才继续道,“酒是之前埋的,是好酒,你以前也喜欢的。” 令遥站了站,仰起头才觉得脖颈有些酸。这莲花冠小是小,就是太重了,他得快点摘了。 “自然是好酒,宗主用吧,我急着上路,轻装简行最好。” 这回没等后头再出声,令遥就一脚飞回了住处。 ——— “师父,你回来了……不去了吗?可曾同长老和宗主言说?” 楚终见令遥一进门,马上撑起了半身,抬着头看着他。 “鎏芳宗丢了东西,你猜是什么?” 楚终愣了愣,“灵兔?”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而后马上接着道,“鎏芳宗已经找上宗主了?那燕宗主定会……让师父顺便帮忙。” “还算聪明,”令遥抽了玉簪双手一托,利索卸下了头顶的冠,长长喟叹了一声舒服,而后转向楚终道,“不过我去了哪里都能自证,毕竟东西在我手上。只是太清堂上我看燕抚州的样子,这次两宗的交易他倒是很看重……所以不去也得去了,好歹让他拿到这关窍。” “两宗交易,燕宗主为何不自己去?师父为何总要……” 楚终说了一句,结果太急了些,又呛了一声。令遥外袍脱了一半,见他一咳嗽惊了一跳,下意识打了个灵指到他身边,扶着他的背顺了顺。 “还好吧?喉口有血腥味吗?伤口还没愈合别这样激动,平时看你一贯沉默踏实,一受伤生病倒是容易有情绪……” “师父用灵指……” 令遥刹住了话,后知后觉自己干了件蠢事。整间主居室都不需要运灵行动,而卧室两头之间不过十几步,打灵指更是杀鸡用牛刀。 他咳了一声,往后一步坐到了床边的椅子上,“刚刚有些急,不碍事。倒是你,伤怎么样?” 他看向楚终,才发现这人又盯着自己,不过眼睛似乎弯了弯,看起来比平时温和了不少,还带着点亮色。 令遥有点奇怪,还没出声,臂弯上的外袍袖子就被顺了下来,他马上被转走了注意力,赶紧脱了外袍放到了一边。 “师父与宗主,徒儿不知道是因为宗门礼节还是其他,但如今看来,觉得只是师父重情义。”楚终看着令遥望过来的眼神,没停顿道,“宗主能慷他人之慨,师父做不到。” 令遥一时噎了声,几句言辞在牙边又被他咽回,靠在椅背上有些不知言何,于是只能喝了口手边的冷茶。 取了冠的发髻本来就没束紧,现下只剩了一根发带松松扎着,一低头就缓缓滑落了下来,泼洒了大半身墨色。 楚终的目光下移,而后慢慢撑起了身子。“师父昨日的簪子我还收着,现下正好给您。” “不必……” 话音未落,楚终便把簪子递到了令遥手中,“师父,散了,簪一簪。” 令遥忽然听到了门口的动静,是几个弟子被传话来催他启程的。他握了簪子,抬起头向楚终笑了笑,抬起双手很快地挽好了发。 “他要如何便如何吧,但我自然不会白白浪费了你的力气,要信我。走了,有想吃的叫小伢。” “好……师父一路顺遂。” 令遥披了备好的大氅出了门,此时一身螺青色立在门口,像一杆亭亭的叶柄。他推开门的时候又回了头,望了眼床上的人,招了招手才快步离去。 ——— 楚终目送令遥出了门才一点点躺了下去。 他拉了帘子,虽然知道这里设了灵界除了许伢都进不来,却还是想着警惕为好。看到了床头的茶盏,楚终下意识伸手把令遥没喝完的冷茶一饮而尽,而后才觉得身体里打了一个颤,便又躺回了床上。 下个月,不足二十天,他就十六了。 令遥坐的灵马车已经走了,宗门外地上扬起一阵尘土。深秋时节,纵有宗门地界灵气养护,玉柳颜色也黯淡了不少,此时落的细叶更多,地上淡淡地铺着颜色,又很快散去。 鎏芳宗栽树一贯求遮天蔽日,根深叶茂,还有数百米远,就可见宗门所处山腰绿树成荫。 令遥掀了帘子,望见了那片树,就知道快到了。不知是不是出门时楚终的话时时萦绕耳畔,他方才在车上想起了许多过往的事,都有些头疼。 现下也快到了,灵马速度慢了些,他便干脆趴在车窗上吹了点风。 “二宗主?到了,您醒醒……” 令遥睁了眼,看向车下的小弟子,枕着手臂道,“我醒着,只是刚刚闭了会儿。到了就走吧。” “是。” 沿途一路向上,除了高树丛花,就是系在树枝上的金龙灯和金带,此时还未到夜里,只是洒在灯罩上的金粉微微闪着点光。 这些花树只一眼都可见是长年盛放的高阶灵植,漫山遍野地种着,金灯金带反而都显得并不值钱。 令遥望了眼上头的鎏芳宗大门,忍不住轻轻抽了口气。抬眼望去皆是金色,鎏芳宗三个大字更是璀璨夺目,选了不少灵石镶嵌,日光下熠熠生辉,好不气派。 “令二宗主,宗主给您安排的住处在芙金阁,这边走。” 一个身着鎏芳宗服的弟子站在门侧,赭红长袍,腰侧一条刺金长龙一路绕至衣襟,袖口金银线交织海浪纹,隐隐闪着灵光。 “临宗主不见我?” “宗主想着您一路奔波劳累,便请您到阁内先稍作休息,过些时候自会请您过去。” “临宗主有心了。”令遥跟着他一路向上,东拐西拐一圈才到了芙金阁前。 他抬头望了一眼,马上眯起了眼睛。 倒是阁如其名,阁顶有一朵硕大无比金光闪闪的芙蓉。丢了灵兔,又摸不准青莲宗的意思,又担心诬陷败露,对他倒是尊重起来了。 令遥笑了笑,甩了甩袖子进了阁内。既然有好吃好喝供着,不如先好好享受。 ——— 在屋里躺了许久,令遥吃了不少送来的糕点,正感叹北伏确实吃食多样的时候,那弟子又来了。 “令二宗主,我们宗主请您去仙人顶一叙。” 来得还算快。他起了身穿了外袍,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出了门。“烦请带路。” 鎏芳宗宗门内也多溪水河湖,有自然形成也有人工建造。一路来溪水蜿蜒,不少池中心都有金龙吐水,以灵法上引天光一束,直罩龙角,日光与金水相接,虽奢华倒也不失庄重。 虽说重生了多次,令遥却从未特意登入鎏芳宗门内,仙人顶更是未去过。 他一路观这池龙,又时不时在溪水河湖边驻足一番,倒是想起了爹娘小时候同他叙述的御魔之战。那时鎏芳宗宗门气盛,宗主临昱剑法奇绝,长剑名唤麒龙,不仅外观似龙,剑气也如金龙游天,贯日而出,在御魔之战里出了不少力。 只是时过境迁,临昱之后鎏芳宗再无此般奇才,虽依旧是远近闻名的富宗,却也难回当年百宗之首的盛势。 令遥看了眼石碑上的仙人顶三字,抬手摸了摸刻痕。 当年临昱提剑刻字,号称仙人抚顶,自将长生不老,鎏芳宗也将与他同寿。但他已然逝世,这话也自然随他而去。 “二宗主,请。” 抬了头,他才发觉已经走到了正堂门口,和身边引路的弟子点了点头示意,而后提了衣摆迈了进去。 金碧辉煌,四面嵌灵石,仰头可见天然光从堂顶圆孔直下,堂中金龙雕口衔金珠,正浴在光下,犹为夺目。 “令二宗主首登仙人顶,需要我介绍一番吗?” 令遥收回了目光,落在了高座的人上。玄袍金龙,一顶双龙戏珠镂空雕作的金冠,长眉入鬓,目似鹰眼,虽是笑面却依旧有凌人之势,带着股不怒自威的盛气。 “不劳烦临宗主了,”令遥做了个揖,而后才抬头道,“贵宗楼阁陈设,确实百闻不如一见。” 临长川笑了笑,伸手往左示意了一番。“一路来辛苦,先饮些热茶歇息会。” 令遥也没多推拒,走到左侧坐下,抿了口茶。味道确实不错,就是烫了点。 “二宗主大概也听说了我们那内门弟子,名叫尤三正的,因故逝世的事了,”临长川看着他,也抿了口茶,“你是见过的,在秋狝。说来也是不巧,那灵兔不过是茂生的一只灵宠,不禁伤,挨了一箭便死了,本来无甚大碍,这尤三正回来后却是惊惧而死,当时我得知此事之后,也是多有惋惜啊。” 令遥又喝了口茶,见临长川停了话,才放下茶盏向他礼貌一笑,而后又拿起了茶盏。 第14章 假乱真得雪冤 大堂只见光柱微尘起伏与茶盖轻叩的声响,半晌无声。 临长川又看了眼令遥,见他并无开口的样子,便只得继续道:“令二宗主也知道,你我两宗百年为友,燕宗主得知此事,也多有叹惋。所以才请了二宗主,把这事平了。” 茶水在嘴里滚来滚去,令遥听到最后一个字,才把这口茶咽进喉咙。但还是有些热,烫得他压了下舌头。 “临宗主,我既然来了,就是有诚意的。您不必忧心,”令遥两手交握,放在膝头,看着临长川笑得极其自然,“我自会好好平了这事。” “我自然是信得过你与无咎。燕宗主虽是三宗里最年轻的,却处事得体,向来为人信服……不过今日来,也并非为了此事。今日我派了弟子去往贵宗,问了些事,令宗主可有法子?” 令遥状似回忆般,伸手撑住了下巴,几息后才缓缓转过眼神,道:“是说,贵宗内失了东西的事?” “是,”临长川笑了笑,饮了口茶,“丢了件不重要的,只是是宗门弟子贴身的物件,丢得也不久,便想着寻一寻。” “贴身的物件,自然是香囊灵囊或是饰品之类,这倒是便利,搜一搜屋子灵囊便可。只怕是已经被盗取之人卖了换了灵石钱币之类……这倒是难了。”令遥皱了皱眉,而后又问道,“敢问临宗主,这东西贵重么?值多少灵石?” 临长川抬眸看了他一眼,而后又是笑了一声,往后缓缓一坐,“不甚贵重,一些小玩意罢了,本来也是宗门内的事,不敢多劳烦令二宗主的,便先别提了。不如多饮些茶?” 令遥马上笑弯了眼,举起茶杯,又是一饮而尽。 “这茶确实好喝,那便谢临宗主成全了。” ——— “师父,怎么不继续问那令遥?” “看他体态虚浮,散漫自持的样子,倒和传闻里的纨绔如出一辙。刚刚问他的时候无甚迟疑,怕也只是心无城府,随意应付。应是真不知内情。”临长川站起身,走到门外,望了眼天色,“燕无咎把他派过来,倒也真是便宜了他们青莲宗。” 苏明夷笑了笑,带上了门,也走到了外边。“一个浪荡子换一本要诀,倒确实划算。只是宗主,真要这么轻易给他?” “虽说是好东西,却也并非十全十美。爹当年借此助力归照与归胥两位上人御魔,却也遭了反噬身体大不如前……如若有他人替我们行事,坐享其成,再好不过了。” “师父所言极是。”苏明夷向他微微示意,而后看向已经远去的令遥背影,冷笑了一声,“不过令宗主与归胥上人修为深厚,德高望重,怎么生的独子竟只得了好修脉,没得一点品性真传?” “御魔之战的时候归胥上人有孕在身,沾了什么晦气也难说,不过幸而他未得他爹的真传,才不至于为我们忌惮。”临长川笑了笑,看向苏明夷,“子攸,这正合我意,不是么。” “是。师父英明。” 仙人顶石碑上的刻字遒劲有力,笔画凹痕里的光随着日落一寸寸褪去,夜幕终于慢慢爬上了半边天。 令遥看了眼天色,又吃了些酥饼,转身走进了卧房。 明日太阳升起,又该重登仙人顶了。 ——— “各位长老,这便是青莲宗的二宗主,令毓岫。” 令遥向临长川敬了一盏茶,才向四周一圈的鎏芳宗长老点头示意了一番。 “令遥,青莲宗二宗主,各位见笑了。” 还没饮进这杯敬了数十人的茶,身旁就陆陆续续传来了声音。 “令二宗主,此番登门,可有准备?” “我们宗主以礼相待,燕宗主也为人正直,不知令二宗主今日坐这仙人顶,能否担得起啊?” “前有秋狝,后有内门弟子之事,令二宗主,那些个丹药既不能还来灵兔,又不能复生尤三正,不知……” “聂长老!”临长川及时喝止了这长老继续吹胡子瞪眼的说话,而后才微微一笑,向令遥敬了下茶,“令二宗主,失礼了。” “不失礼不失礼,”令遥笑着放下了手里的糕点,把手收进袖子,轻轻夹了张灵符甩了下去,而后才站起了身,待众人都看向他才作了个大揖道,“各位长老,临宗主,之前行事鲁莽,与贵宗小弟子多有纠纷,惹出不少是非,确实有我的过错。我青莲宗与贵宗百年为好,切不可因此生出嫌隙……那日灵兔之事,实感……” 令遥忽然止住了声,向四周扫视了一圈,而后才道:“这灵兔听说是临宗主二弟子的爱宠,既是此事最要紧的人,怎么反而不见露面呢?” 临长川皱了皱眉,侧微微侧身问身边的苏明夷:“茂生呢?” “昨天提醒了他,怕是又睡迟了,我传人去看看。” “要快点。” “是。” 苏明夷轻声叫了门边的宗仆,这人矮身从座席后出了门,没过一会儿,远处就传来了几声尖叫。 “阿玉?阿玉!阿玉你怎么在这里……” 许多人纷纷伸了脖子去看,只是还未等众人及临长川反应过来,令遥就踏着一阵灵力掀起的青风直直穿过座席,一瞬来到了临茂生身边。 临茂生捧着一具灵兔的尸体,半跪在地,正一脸惊惧又不敢置信地四处翻看着。 令遥把手掩在袖子里,而后掐了个诀,将灵囊里的灵兔尸体与临茂生手里的无声置换了。然而临茂生脸色发白,未觉手里尸体的变化,还依旧一个劲儿搜看着。 一切不过电光火石间发生又结束,身后很快跟来了一大片人,令遥指尖已夹回那张灵符,他微微退了几步,稍一用力,那薄薄一张符很快变作一团青气在袖间消散。 “临宗主,这灵兔……我怎么瞧着有些眼熟呢?”令遥抬起手,隔空将那灵兔取了过来,拿在手中,“这是……宗主二弟子的那只灵兔?我记得临宗主同我们说,已将它葬好了,又怎么在这儿出现了?” “这……”临长川刚追过来,一见此情形脸色瞬时一顿,不过他很快稳住了身形,又换了笑颜,道,“大概是别的什么灵兔,不是同一只……那只,我们自然已经葬好了。茂生,你葬好了,是么?” 他看向临茂生,而这小公子显然还未回过神来,这时才意识到了刚刚被令遥拿走了灵兔,慌了神,刚要去夺,对上临长川的眼神又止住了动作,只能快速回了一声:“是……是,我葬了的,这不是我的灵宠。” “自己的灵宠,还会认错呀?”令遥笑了笑,将那灵兔抱在怀里,抚了抚毛,“听说临小公子养了它近六载,有传闻说哪怕是它哼一声也认得出来,怎么刚刚见了说是阿玉,现下又忽然改口了?” 跟在身后的长老们也终于都走到了前面,围在令遥身边观察了一番,而后纷纷道: “看着极像啊!” “是啊,二公子平日里抱着的,不正是这样的一只……” “这灵兔似乎腿上有伤……” “临宗主请我过来,不仅为了这灵兔的事,貌似还有贵宗丢了东西的事寻我相助……莫非正是这灵兔?”令遥笑意更盛,“这倒是巧了,我也算帮上了忙。” 他把这灵兔举高,轻轻一转,后腿便向外露出,临长川猛得抬手,从后侧悄悄甩了一道金色灵力去勾取这灵兔。 然而似乎不巧,令遥轻巧转了个身,堪堪避过了这道灵力,又紧接着收回了手,故作大惊失色道:“呀,这灵兔后腿有伤……正是我那日射到它身上的,只是,只是为何它唇色发黑,有中毒淤血之状?” 他看向临宗主,一副惊讶的模样,还顺便又抱起这灵兔,从长老们中间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 临长川缓缓把手收回了袖中,攥紧了十指,他扫了圈眼下的局面,又瞪了眼临茂生,转身从前方走到令遥身侧,摆着笑脸道:“说来惭愧,这灵兔是小儿的灵宠,死后应是好好葬下的,但前日却被贼人拿了去……虽说是灵宠丢了无大碍,但毕竟是宗门里看守松懈不当,也便没有声张。让令二宗主见笑了。” “原来如此,”令遥收起了手,将灵兔抱在怀中,“那……这中毒的模样,宗主可知为何?” “方才又问了问茂生,大约是伺候灵兔吃食的宗仆,在吃食上不小心,混入了不干净的东西……但量不多,所以在秋狝才发作起来,又不小心挨了一箭,故而爆发身亡了。” 令遥拿着灵兔,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顺着毛,虽微微笑着看向临长川,却不由得在心里捏了把冷汗。 临长川虽急躁轻敌,却确实有些宗主的资本,三两下甩清了灵兔丢失却不如实相告的缘由,又把对他的诬陷变坐了宗仆无心之失,貌似不损两宗情面。 令遥扫了眼四周,鎏芳宗长老们不少面色各异,逐渐没了声音,还有告退的。他抬了抬眉,没再动作。 见好就收,也算是他一贯的作风。 “如此倒是意外之喜,这事到头来竟是无意。”令遥摸了摸灵兔的耳朵,而后行了个礼,道,“临宗主,我们宗主交代我的两件事都已善了,我急着去复命,不如先行告辞?现下回去许还能赶上晚膳的时候,您看如何?” “本是要请令二宗主顺便游一游北伏和宗内的,这倒是我们失礼……”临长川微微推拒一番,而后也微微抬手回了个礼,“既然是急事,那也不久留,令二宗主好走。只是这灵兔……” 令遥同临长川正随着人流走回仙人顶,他瞧见了那块仙人顶石碑,于是便转身将灵兔递了出去。 “令郎的爱宠,我也不便拿着,临宗主收好。” 临长川笑着伸了手去接,然而刚碰到那兔耳,这兔子便陡然下坠,令遥袖中十指一掐,脚下顿时一片灵力生青,他踮足而起,瞬间闪身到了石碑前。 临长川瞬间撤了笑面,甩手丢了灵兔,踏空跃起,伸手直直向他甩去一圈灵绳。 然而灵绳甩空,掀起的灵风打断了不少枝叶金带,砸在了石碑一角,又缓缓下垂。 “传灵符?”临长川变了脸色,侧过脸看向苏明夷,“他何时布的符?” 我要写些萌的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假乱真得雪冤 第15章 情此起脉彼伏 苏明夷低头退了一步半跪,马上道: “我也不知……他今日并未在这石碑边……” 忽然想到了什么般,他回头看向一边的一名弟子,正是那日引令遥上仙人顶的,“圆鹤,他昨日在这过吗?” “经过这,似乎端详了石碑,又摸过刻字,却也没过几息……” “啪” 那小弟子脸上顿时出了片红色,是灵气隔空打的,他咳了两声,没做声,往后退了两步跪下。 “现下不是找罪人的时候,”临长川眯了眯眼,“你当茂生今日为何迟来?这令遥和传闻绝非一致……怪我也略轻敌,丢了灵兔还不长记性……罢了,长老都散了,你们也回去吧。” “是。” 苏明夷扫了眼齐圆鹤,等他退下,才回头向临长川行礼退下。 ——— “传灵符,师父确实有先见之明。” 楚终坐在椅子上,披了件青枝雁翎藏青大氅,里头为了方便换药只穿了松垮的里衣,正和令遥一起进着晚膳。 “只是临茂生若不迟来,师父的两相对也会失效……师父也算着了吗?” “自然是算着了,两相对的灵符不过是最低级的灵符,既要有本体才能拟出复刻体,复刻体又只能存在一刻,不然就会消散……若它真好用,我早就教给你了。”令遥撕了只烤鸡腿,咬了口含含糊糊道,“头天到鎏芳宗里面我就看到他们爱种树挖湖,溪流又多,宗门里的饮用基本都是从这里来得,就稍稍留意了下,果然好用。” “水?那为何临宗主和其他人无碍?” “我只不过撒了点普通人用的助眠香粉,这东西对扎实修炼修仙者自然无用,早被体内灵力运转净化。只有那临小公子,能得那样多的丹药来堆砌修为,自然是不会勤于修炼运转体内浊气的,自然影响大了。” 楚终颔了颔首,把一边的果盘端了过来,而后转了个圈,把葡萄梯子朝向了令遥。 “两相对虽说是低级灵符,到关键处也有用……等伤好,我便学些灵符的手诀。”楚终侧了眼,见令遥剥着葡萄皮汁流了一手,马上递了帕子过去,抬手替他剥好了葡萄,“师父这几日也累了,先用这些,等会许伢会送糕点来。” “这有何劳累,我都全须全尾地回来了。有你的真灵兔,我以假乱真也算容易。”令遥捏着葡萄,两个两个往嘴里丢,很快消灭干净了,而后才擦干净了手,“灵符不难,你学起来也容易,我过几日便教与你。” “谢师父。” 楚终很轻地抬了下唇角,他伸手端走了果盘,顺便将剩下的果子也都吃净了。 深秋,叶落在窗上擦出了脆响,令遥看了眼外面渐大的风,跳下椅子走过去关窗。刚伸出手摸到窗边,窗沿外噌一声钻出一只脑袋来。 令遥被惊得一愣,下意识往后一仰—— “新做的糕点,热着,二宗主尝尝?” 很快看清楚来人,他马上扶着窗户笑了起来。“怎么去外面了,快进来,小心糕点和你都被吹冷了。” “本来要进去的,看二宗主走到窗边了,就忽然想吓吓您,这才好玩嘛。” “淘气。”令遥点了点他的脑袋,干脆又打开了窗户,“行了小伢,别去门口了,从这儿进,二宗主接你。” “谢谢二宗主!” 许伢笑了,酒窝又浮了出来,把糕点递给了令遥,等令遥放下盘子张开了手,这才撑着窗沿腾一声跳了进来。 “诶哟——” 本来是很轻松能接住的,但奈何身后就是床,令遥干脆没收力,顺势往后倒去。 然而没摔进软绵绵的床,倒是摔到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他惊了一下,刚想回头,肘下的一双手却比他更快地把他扶了起来,站直了。 令遥默默松开了抱在许伢两胳肢窝的手,调整了下表情,微笑着转了身。 “没撞到伤吧钟儿?你还未痊愈,别多走动。” “未曾撞到,师父很轻。”楚终的眼神似乎往后绕了一下,又很快回到了令遥的脸上,“只是若太重的抱不住,师父喊我代劳便可。” “啊,刚刚是我没接好,小伢也轻,不怪他……”令遥正自以为自然地找着说辞,可却扫到了楚终骤然垂下来的眉眼——不算愁色,倒反而更显得缄默沉静,就这么直直看着他,让他快速咬住了舌头,换了话头,“不过你没事就好,下回要是接不住,一定找你……咱们回去坐着吧……尝尝糕点,尝尝……” “嗯,好。” 楚终的眉终于抬了起来,他抬手笼了笼身上的大氅,等着令遥离开窗子才走到了他身后,顺便端走了盘子。 许伢跟在楚终身后,抬头看了眼令遥,又瞄了眼楚终,最后有些不得其解般挠了下发。但似乎困惑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抓了块糕点,又笑嘻嘻地跑到了令遥一边坐着。 令遥倒是忽然噤了声,只是抬头和楚终对视时弯弯眼睛,笑一笑,而后便是埋头塞糕点,顺便给许伢递了几块。 ——— 燕抚州来得比令遥想象中快。 他正在院子里晒着太阳睡觉,忽然就听到了一旁的动静。 睁了眼,燕抚州已经坐下,拿着一颗橘子剥着。令遥微微皱了皱眉,在内心替这小橘子哀叹了一番后缓缓坐起了身。 “宗主偷偷大驾,有何指教。” 燕抚州刚好塞进了最后一瓣橘子,闻言先笑了一声。 “青莲宗内,我去何处需要偷偷的?”他放下了完整的橘子皮,看向令遥,“也只有你这里。” “那倒不必,宗主要来,打个招呼我哪敢不从。” “你若不愿意的事,我强加了也不一定能顺遂。譬如临长川的算盘,不正被你敲散了吗?” 果然是这事。心里早有预料,令遥下意识想看眼屋里的楚终,但马上控制住了自己的脖子,转向了燕抚州。 “脱身虽有些狼狈,但总归是我有理有据,那些长老也都看到了,临长川不敢再难为我们。”令遥顿了顿,而后补了一句,“况且宗主既已拿到了想要的,何必为难我。” “此次来也不是为难你来的。”燕抚州将手从桌上撤下,放在了膝上,缓缓道,“脱身与计划都不算光鲜,用的技法也一般,还有赌的成分……幸而那些长老还算是正直,许多都是立日尊人那时的弟子,若非如此,你怕也难完好无损地回来。” 令遥看了他一眼,并未接话,只算是默认。 “不过么……你都说了,我已经拿了该拿的东西,我也说了不难为你,自然是说到做到。此事便揭过,我也当作不知……”燕抚州向他微微笑了笑,显得极其仁慈谦和,他拣了一颗葡萄,然后递给令遥,“只是楚终受得伤难揭过,你还需好好照料了。” 令遥垂在桌角的手瞬间紧了起来,他看着燕抚州,脸色并无变化,半晌后转回了脸,道:“你怎么知道的?” 燕抚州刚要开口,令遥就忽然叹了口气,很短,轻得几乎听不见。 “你怎么会不知道。我倒是总是在这种事上自以为是……”他似乎是在和燕抚州说话,又似乎是自言自语,而后才看着燕抚州,咬字很慢地道,“他的错,我来受,你别难为他。” 燕抚州指尖拿着那颗葡萄,他的慈色在刚刚变得有些凝滞,但很快又自如了起来,似乎没什么不自然地把葡萄又往前递了递。 令遥垂眸看了一眼,将葡萄接过来,塞进口中嚼也不嚼地吞了。 而后他看着燕抚州,眼神终于从平静无波变得锐利了许多,就这么盯着燕抚州。 “我本来并不想多难为你们的,毕竟师徒情深,多好的情谊,”燕抚州依旧笑着,收回了手,“但你这样在乎他,倒让我很吃惊。所以我想试试……若让你把他给我呢?” “不可能,”几乎没有停顿,令遥冷冷地吐了字,“你想都别想。” “别着急,我不夺人所爱。” 燕抚州叹了口气,似乎为难般起了身,令遥也马上站了起来,双眼依旧紧紧追着燕抚州不松懈。 “楚终是鎏芳宗记恨的人,你知道为什么吗?” “鎏芳宗的弟子多行事无忌,又习惯了横行霸道,楚终当时身无分文,又流落街头,自然为他们看不起。” “是记恨,不是看不起。”燕抚州转身,两袖交叠着,站得很松懒,“他是乞儿,他爹娘可不是,而且恰恰相反。他的爹娘是鎏芳宗立日尊人座下最小的一对弟子。这也算是鎏芳宗藏了许久的一段丑闻……那二人本是天资过人,难得的修仙骨,可惜天赋太好,又受重视,恃宠而骄,屡次犯戒,这二人又臭味相投,结为道侣,还在此后犯了一罪无可赦的大错,被鎏芳宗逐出了师门。” 令遥愣了愣,而后走近了几步道:“这事算是丑闻,你如何得知?鎏芳宗既然极力掩盖,又怎能让你知道的这样清晰?” “我说了,我自有我得知的办法,是什么,你不必问。”燕抚州抬了点头,他用一种有点俯视的角度看着令遥,道,“楚终的出身鎏芳宗自然是知道了,所以才会那样刁难他一个乞儿,连带着记恨上了你。假若当初我放手不管,不加遮掩周全,楚终就是乞儿还被你收为徒弟的消息流出……你猜鎏芳宗会不会为了掩人耳目,继续赶尽杀绝?” “你舍不得,他是金脉。” 燕抚州笑了一声,而后抬手,抚了抚令遥的肩膀。“你这样了解我,师弟,但可惜我是真正的宗主了,不是十几年前……这对我来说是其次的事,首要的事,是宗门之间的关系稳定,而不是留一个日后的祸根。” “楚终日后必有所作为,难道不是青莲的好处?不是你的光彩?” “毓岫,金脉只是难得,你也是金脉,却也并非如何作为。”燕抚州低了点头,顺了顺令遥有些散下来的一边发,“但鎏芳宗恨的人只有这么一个。” 令遥没了声音,他转过身,走到桌子边,手撑在桌沿半晌,直到手腕停了微微地颤抖,他才转身,道:“你说,什么条件。” “不算难,我要你自封修脉。” 第一段剧情告一段落~快哉快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情此起脉彼伏 第16章 银瓶破水浆迸 夜里很冷,风拂过叶子时轻轻作响,吹过衣袖掀起一层层晃动。令遥站在丹心下,抬头看到已光秃的树枝,默然了一瞬。 站了一会儿,秋风渐渐大起来,吹得衣料紧贴后背,他忽然觉得有些冷,便快步走回了屋子。 “师父,”楚终从床上坐起来一点,看着令遥推门而入,“宗主寻你,是为我的事么?” “他这么多疑,能猜到也不算奇怪。” “宗主知道了?” “我在鎏芳宗亮出了灵兔,他应该很快就得了消息,”令遥稍稍弯腰,多点了两盏油灯,待火苗起来才直起身子,“再加上你这两日不在外露面,和平日早出晚归修习的样子相反,多少也会起疑。” “是我疏忽了……又给师父添麻烦。”楚终单手撑在床侧,另一只手轻轻抓了抓被衾,垂了点头。 令遥举了一盏油灯,楚终的身影透过火苗看似乎有些融融地动着,他擎着灯的手往下垂了垂,把灯放在了靠近床的案上,而后便坐在了床侧。 “总是说给我添麻烦,实则给我解了大祸。”令遥笑了笑,把他散下来的发往肩后撩起,双手扶着他的肩道,“是谁拿来的灵兔?且不说这灵兔葬在哪儿你不知,需得徘徊打听,乔装多日,再者即使知道了,也得费一凡好大的功夫才能拿到手。这样给我福报的徒弟,上哪里找?” 楚终这才抬起了点头,微微抿了下唇,往里坐了点。 令遥便顺势靠在了床头,和楚终并排躺着。“世上有几个人能这样为着别人豁着命不管不顾,又有几个人救来的徒弟能真心诚意地对师父……钟儿,我真的已经很知足了。你不必自责,你若自责,只能是我这个师父做得不好,你没出师就让你鬼门关里走了一遭。” “师父不是别人。” 令遥笑了一声,侧了点头,蹭过去些等他说话,眼睛却被烛火晃到,下意识伸手想去推一推。 “师父是我的师父,唯一的师父,是我想护好的人。” 楚终的声音很轻,像雨后屋檐落下的水珠一样,一滴一滴,一字一字,轻而清,全部敲在了令遥的耳廓边。 他伸出去的手瞬间蜷了起来,转过眼刚要说话,就发现眼前人离自己极近,自己也是第一次这么清晰地看到楚终的瞳色。 黑的很透亮,但是上眼皮微微压着,却又在看向他的时候那样直白。 总是这样看我。 令遥心里忽然流过这样的话,但他没说出来,而是问:“你的生辰要到了吧。” “是,”楚终忽然坐起了点,于是他有些俯视令遥,但却又很刚好地停在了即将完全俯视他的角度里,没往后退一步,继续很轻地说,“再过三日,我要十六了,师父。” 这次的声音配合着视角里黑亮的眼睛和烛光里清晰的面容,忽然变得极其抓人,让令遥在差点沉默的瞬间打了个激灵。 他马上转过了头,坐起了点身子,而后笑了两声道:“对……十六,我给你备了生辰礼,你到时候见了,一定喜欢。” “好。” 令遥点点头,撑起身子刚要离开,手腕却被连着袖袍握住了。 他回了头,发现楚终不知何时过来了点,离他依旧很近,轻轻握着他的手腕,说: “师父送的,徒儿都喜欢。” 令遥的胸腔嗡得响了一声,他脑子里有一瞬间的空白,紧接着是满脑子的“这孩子怎么这样说话大喘气……怎么这样……怎么回事……” 不过没等他找出俏皮话来缓解,楚终倒是先松开了令遥的手,下了床。 “怎么了钟儿?”令遥伸手扶住他有些奇怪,“想喝水么?” “不是,师父休息吧,我占师父的床也有几日了,现下也行动自如了,我去小榻便可。” “不必如此麻烦,小床朝窗,多少风大难听,你伤刚好,不能休息不好。” 令遥拉住他的修袍,起了身,“我是哪里都睡得习惯,况且我也不缺这两日睡主榻。” “师父……这几日您已耗费不少灵力为我疗伤,今日又刚从北伏赶赴至此,多有劳累,需好好休息。我伤好得差不多,哪怕回侧居室睡也是应当的。” 看着这人一副打定主意的样子,令遥也只好作罢,松了他的衣袖让他去了。 “我给你拿床厚些的被子。” “谢师父。” 等他躺下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月色很亮,他落了帐幔吹了灯,躺下不过一会便困了,很快会了周公。 月色如雪,帷幔偶尔微微动着,屋内寂静一片。 忽然,一声瓷器碎裂之声惊响,令遥猛得一睁眼,瞬间坐起了身。是楚终那边的声音,他隔着帷幔看不真切,便迅速下了床,抬手点了灯,端着走到小榻边蹲下了身。 一地的碎瓷,但索性未伤到楚终。 他抬头看了眼床上的人,眉头紧蹙双唇微抿,大概是梦魇了,无意识碰倒了瓷瓶。 但声音这样大也没醒,梦到的东西该有多厉害。 令遥一手举着灯,轻轻太高了些,看到他额头上一层薄薄的汗,忽然从心底钻出一层淡淡的酸来。 楚终年岁不大,若是投身到别的宗门里,也不用小小年纪就吃这样的苦头,不过十五就差点丢了半条命。 令遥想起了燕抚州同他讲的那些过往。那时他便心如针扎,无法想象那样小的孩子是如何应付了鎏芳宗这么多年猫捉老鼠般的戏弄和玩笑,而如今好不容易安定些,还要平白遭这样的罪过。 几乎是折磨般的岁月,但依旧留给了他难能可贵的心性。 他叹了口气,抬起袖子替他小心擦了擦汗。然而还没收回手,就被抓住了食指。 “别……师父你别去……” 令遥愣了下,他举着灯,看着淡色暖光下的少年脸庞满是忧色,似乎被惊惧席卷了一般微微颤抖着,心脏又一扎一扎地疼了起来。 看了会儿,似乎决定了什么一般,他把灯放到了地上,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楚终的手臂。“钟儿,钟儿……醒一醒。” 楚终的眉头忽然散了,他似乎扭了点头,等令遥又拍了拍他,终于睁了眼。他看到令遥的时候愣了神,而后马上起了身,刚要说话,就被令遥摸了下脑袋。 “钟儿,去我的床榻吧,你梦魇惊汗,心绪不宁,对伤势也不好。” “可是师父……” “我陪着你,去吧。” 楚终又愣了下,他微微蜷起手,低头扫了眼床铺,又看了眼令遥,似乎还有些醒来的怔愣,半晌未答。 令遥见他木住,觉得有些呆得可爱,又拍拍他的耳朵,笑着站起了身。 “来。” 帷幔又慢吞吞地落了下来,这次宁静了许多,令遥替楚终掖好了被角,这才躺下了点。 “这床被子厚了点,你要是热,就同我说。” “师父不会着凉……” “傻了,我可没伤,原来的被子给我用正好。”令遥笑了下,而后意识到楚终看不见,随意抬了手背碰碰他的额头,而后闭上了眼,“睡吧,有些晚了。” 楚终想应声,而后听见了令遥平稳的呼吸声,于是便没再张口。 他盯着床顶看了许久,又沿着月光愣了许久,这才渐渐平下了心绪。 身边人的气息逐渐变得绵长,他稍稍侧了点身,朝向令遥,看到他的侧脸,这才缓缓闭上了眼。 ——— 早晨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冷了。 楚终又发了愣,伸手摸了下床铺的温度。他觉得自己一晚上做的梦跌宕起伏,全都让他久久回不了神。 “钟儿哥你醒啦,”许伢推了门进来,端着一大盘早点,“早上二宗主走得早,特意找了我让我做些好处的早点给你,你看,我做的好吧?” 楚终很快回了神,接了承盘放到一边,而后下了床道,“你的厨艺很好,不会出错的。” 起身穿了衣袍,楚终似乎想到什么般退回了一步,低头问,“师父他……早上吃了么?” “吃了,我塞给他两个包子,看他两口就吃了。看来今天做的不错,钟儿哥你也快尝尝。” 许伢已经率先拿了块糕点啃着,他向楚终笑了笑,很快又低头对付吃食去了。 “嗯,好。” 他回头看了眼床,很轻地笑了一声,而后坐了下来。 这日天气好,早晨极其亮堂,修习的弟子多在青莲宗莲花塘边的操练场上甩鞭子,一时间那儿尘土飞扬,到处是鞭子破空的声音。 “师弟觉得这几个如何?” 燕抚州抬手,指了一个方向,那里几个弟子正在练鞭,是青莲宗新收弟子里较为出挑的几个。 “鞭法如何还是修为如何?”令遥坐在莲花塘边撩水,头也没抬道,“宗主比我懂得多,倒也不必问我。” “玉矶宗与我们有一场进修会,我打算选派些弟子交换过去,也算是让弟子们见一见各大宗派的不同,取取经。” “玉矶宗?”令遥抬了头,扫了眼那边的几个弟子,“往年不是与鎏芳宗么,怎么今年忽然是玉矶宗了……路远山高的,迟宗主也同意?” “三大宗门互相切磋交流是常事,往年玉矶宗因地域缘故与我们少有往来,弟子也多在中庸会武取不了好的名次,这回应当是想好好为新收的弟子作准备了。” 令遥又细细看了遍那里的五名弟子,“锦邑呢?怎么只见到南迩。” “锦邑已去过几次鎏芳宗的进修会,这次便让南迩去。都是我座下的弟子,不好厚此薄彼。” 燕抚州笑了笑,南迩也看到了这边,向他隔空行了弟子礼。 令遥微微皱了皱眉,只觉得有些奇怪。 第17章 祝长寿诉衷肠 “是因为锦师兄不去吗?” 令遥咬了口桃子,点了点头,又摇了下头。“是,也不全是。我拿不准,但锦邑不去,奇怪得明显。” “确实奇怪。”楚终坐在案边习字,终于写完了一帖,而后放下了笔,“燕宗主对锦师兄一向是最好的,南迩才收到宗主座下不久,这种两宗交互的难得之事,按道理也是派锦师兄去的才对。” “是,燕抚州什么事不紧着锦邑,这会儿忽然派出新收的弟子去……我当时看了一圈,似乎都是五重气以下的。”令遥咽下了嘴里的桃子,而后道,“他做事一贯谨慎,秋狝便只择有自保之力的五重气之上的几个弟子,此番两宗门弟子切磋,反倒大意起来,太不像他了。” 楚终沏了两杯茶,给卧在贵妃榻上的令遥递了一杯,而后才端起手边的一杯抿了一口。 “果茶?” “是,我煮了些水果在里面。” 令遥吹了吹,又喝了一口,马上露了笑。“好徒儿,知道师父爱喝这些。不过你不喜甜,要不再让宗仆送一壶热茶来?” “不必……师父爱喝的,我自然也喜欢。” “也好,”令遥笑了笑,晃了晃手里的茶盏,“我也总觉得你吃得太寡淡,如今换换口味,倒也不错。” “是。” 楚终捏着茶盏,默了会儿,端起来一饮而尽了。 令遥又喝了口茶,而后转身把茶盏轻轻放下,伸手拿了块蜜饯咬在嘴里,一溜儿从榻上蹭下去躺着,而后嚼着蜜饯闭了眼睛。 “罢了,燕抚州的事我管不来,自让他发挥去吧。反正他这个宗主当得也不差。”他左手随意垂在榻边,因在室内,未着外袍,露出了一截手腕。 楚终侧了点头,他的目光从令遥面侧垂到了他的腕上,而后在那朵极小的红莲印记上定住了。 他几乎是下意识皱了下眉,脑中略过了一些杂乱的片段,夹杂着一点和这朵红莲相叠的红色,但很快不太清晰。楚终皱了皱眉头,却也再想不起什么,于是便起身,走到了令遥身边。 “师父,”他把令遥的手放回了榻上,看着印记道,“这是您一直有的吗?” 令遥睁了眼,顺着楚终的目光看去,也看到了那枚红莲。他抬起手,左右看了眼,而后笑道,“是,胎记,我出生就有了。但总觉得不太讨喜,所以不曾示人。” 楚终盯着那道红色,一时竟没有回话,他几乎是下意识伸出手,而在指尖碰到的那朵红莲的瞬间,又马上收了回来。 “徒儿莽撞……” “无碍无碍,一个印记,你想看想摸都没事,我不在意这种。况且你我都是男子,何怕这些接触。”令遥躺在榻上,伸出手随意摆了摆,“昨晚不是陪着你睡了一晚,我若是介意,大概早就不理你了。你看我会么?” 楚终应了一声,只是抬眼快速看了看令遥,似乎有话说,但还是马上垂下了眼神,轻轻点了点头,转回了身子。 ——— 十一月二十九,这天天高云淡,清爽却不算冷,很是怡人。早上出门的时候,令遥就望见了丹心下新长出来的一株小花。 细细的茎,虽是野花,但却显眼的很,在风里轻轻点头。 他蹲下身拨了拨,而后笑着起了身,快步走去了厨房。 令遥和许伢回来的时候,楚终已经在外院练了一个半时辰鞭,看到他们才停了手,向令遥作了礼。 “先别练了,今儿许你半天假,过来。” 令遥站在屋里,半开着门向他招招手,笑得眼睛弯弯的。他人斜斜扶着门框,只歪着探出半截身子,扎发的青色带子一向松垮,和松散的发一起随他的动作飘了一瞬。 楚终停了一下,而后马上收回了手里的藤鞭,两步走进了屋里。 一进屋,他就停住了脚。许伢正站在前堂,捧着各色吃食的大筐抬着头笑着看他。令遥站在一旁,摸摸许伢的头,而后摸摸楚终的发,笑着道:“特意买些红纸包的,喜庆,你先拿两样,开开胃。” 楚终不知是木了还是一贯地少言,也没挑选,伸手拿了两提红纸包的糕点,又直直转向了令遥,“谢师父……这……” “还有,跟我进来。” 令遥拉了他的手腕,两下拉进了卧房,楚终几乎是一进来就看到了小案上的碗。 令遥比他快几步,走上去端了承盘,而后转身向他走来。 他走得慢了点,脸上的笑意也被楚终看得更清晰,于是这人更是堪堪停在了原地,拎着红色的两提,第一次不知道把手放哪。 那碗端近了,热气和香气争先恐后地一同笼在脸上,甚至留下点湿润。 是碗面。 “鸡汤笋丝泼肉面,”令遥似乎也忍不住,低头嗅了嗅,“我许久没做了,今天请教了小伢,总算是没白费功夫。快尝尝,热的最好吃了。” 令遥招呼着楚终到了小案边,而后坐到了他身侧,给他递了筷。 楚终似乎还是愣的,但知道接筷子,接了后看到令遥一脸期待的样子,于是很快吃了一口。 “欸,吹吹,不烫吗?记得喝口汤,我熬了半天呢……”令遥托着脸歪头看他,笑着啰嗦了一大堆,等到楚终放下筷子才停了嘴,而后又接了一句,“不好吃?怎么只吃了几口?我厨艺生疏如此了嘛……” “没,”楚终看了眼令遥,很快又低了头,“没,没生疏,很好,特别好。” “是么?这么好吃。”令遥凑上前又看了看,“我都想吃了。” “师父吃……”楚终把碗推向令遥,但很快被推了回来。 “你的生辰,你的长寿面,我吃了怎么行?你得吃得干干净净才好,来,我看着,吃!” 楚终坐了几秒,很快拿起了筷子,在令遥的注视下,把汤也喝得干干净净,不见一点油沫。 “这才好,”令遥拍了下手,站起了身,他伸了手,一个木盒子登时显了形,他伸手递给楚终,道,“钟儿,生辰吉乐,既吃了长寿面,便祝你长命百岁,身康体健,岁岁都是好时,日日都能笑开颜。” “谢……谢师父……” 楚终双手接过了木盒,但却没有立刻打开,他似乎看着手里的东西默然,又似乎在想什么般迟迟不动作。 半晌,直到令遥都想挥两下手招呼他,楚终才忽然站起身,走到了他面前,作了个极其正式的弟子礼。 令遥愣了一下,很快把他扶起来,两下按回座位上,“作甚么作甚么,今日是你的生辰,再者平日我就不拘这些礼节,你拿着就好了,先快看看。” “师父待我好,是师父的好,我自有我的做法。”楚终垂着眼,声音却极其清晰,明显比刚才都大了点,“我没父母,养过我的人只有娄叔他们,那些时日我虽被人叫做叫花子,却也觉得过得算好了,至少能吃点,有地方睡。但师父救了我,又把我带进了宗门,又给了我许多我从未见过的东西,修术,珍器,最重要的是,给了我活路。师父还年年都记得我的生日,次次都会给我好好过,还亲自下厨,更是以前绝没有的……我十二岁前从来没妄想过这样的日子,但如今实现了,才突然觉得报答也报答不了,常常深觉自己无用……徒儿想请师父放心,徒儿定当更为勤加修炼,提升修为,早日回报您的救命之恩与教养恩情,护在您身边,不会再出半点差池,哪怕……” “钟儿,”令遥终于从刚听到他话的愣神里缓了回来,似乎想了会儿才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小臂,“告诉我,提升修为,要如何做?” 楚终抬了点头,愣了愣才缓缓道,“修身,养性,悟理,化气为灵,涤清修脉浊气,提升灵力纯性,而后成入门得道者……若要得大道,则以行性为本,先有心境,而后为大境。” “先有心境,何为心境?” “徒儿……尚未习得这处。” 令遥把案上的碗撤了,而后拿了楚终的手,在他手心写了个字。 “无?” “是,无。”令遥收回了手,“有心境,其实就是无心无境,历来无论是上九流,还是下九流,都是人,若是人,那就来去都一样。不是谁救了你便只记得一人,不是谁害了你就只一辈子报复他,要做的是因受过恩惠善意,待人人也如此,因受过痛楚不堪,所以不让他人也如此。无,其实就是到哪里都一样,没有追求什么的心境,就是最好的心境。” “可我的命是师父救来的……” “是,但为师更不想你因总想着护住我而绊住了自己。”令遥搭在楚终臂上的手忽然收回了一点,他看了他一眼,忽然又垂下眼,轻轻道,“以前我过得随意,丢什么得什么真的不在意……但现在不一样。” “师父是担心我吗?” 这声音清晰而有分量,像一枚石子掷进湖心,一瞬间点开了圈圈涟漪。 令遥的手指蜷了起来,他默了一瞬,很想点头,但却在看到楚终眼睛的时候止住了动作。又是那样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神,很平静,很专注,但是有点他看不懂的情绪。 卧房里静了一刹,但是令遥很快站起身,摸了下楚终的头,而后自如地笑着道:“自然担心。师父只有你一个徒弟呢。” 楚终被摸得稍稍矮了下脖子,他似乎也没觉出什么,只是抬了头看向令遥:“是,师父也是我唯一的师父。” 不好,觉得湖里的涟漪不大反小,令遥收了手,干脆转移了话题,“不看看是什么?” 他指了指木盒。 第18章 意乍起情相近 前堂的门传来点声响,令遥侧头看了一眼,是许伢出去了。 他笑了下,知道许伢是出去吃糕点了,又把目光转回了楚终,向他抬了抬下巴。 楚终垂下目光,抬手轻轻打开了木盒的卡扣。 “咔哒” 木盒盖子抬起,一根盘得极其整齐的长鞭露了出来。 长鞭通体玄色,只有鞭柄的末端透着一层墨绿,长鞭泛着淡淡的灵光,亮而不烁,一看便知是上好的灵鹿皮革。 “鞭?”楚终愣了会儿,半晌才伸出手碰了碰鞭子,“是给我的?” “都在你手上了,自然是你的。”令遥笑了笑,替他接了木盒,“拿出来试试?” “这是玄鹿的……灵鹿常见,玄鹿却极难得。玄鹿皮革落地安静,虽柔却极韧,既便于携带又可作任意招式,编制起来也极难……”楚终轻轻捧出了鞭子,指尖摸过鞭身,“这样好的鞭子,师父就赠给我了,况且我尚未十八,未到领鞭的日子,师父……” “我也是十六领鞭,”这声落下,令遥似乎想到了什么,微微出神了一瞬,但又马上回了神,笑着看着楚终道,“以你的天资,十六与十八并无区别。常人十八便能达五重气者就不多,你十五便已到五重气,早有了领鞭的资格。” 楚终抬头看着令遥,默默把鞭子握紧了一些。 “再者,我觉得你能拿,你就拿。” 令遥拍了拍他的肩,而后单手合上了木盒,放到一边。“怎么,还是不舍得收?” “不,”楚终忽然把手收进了怀里,连同鞭子也藏到了袖子后,“我要,师父既然给了,就不能收走了。” “哈哈哈……” 令遥被他忽然露出来的慌张逗得笑出了声,而后才敲敲桌子,道,“我既给你了,就不会收回,好好练吧,至少为了这鞭子……也算为了我。” 楚终把鞭子收入了灵囊,又起身行了个弟子礼。“是,徒儿谨遵师父教诲。” ——— 正心阁的牌匾素净却庄严,三字苍劲有力,是创始师尊令镀晖在时题的字。 正心,寓意正身正心,求本心正义,也是青莲宗的宗训。此时牌匾正沐日光,虽未描金却隐隐泛金,有一派肃静严整的光华。 牌匾之下,燕抚州正低头收着鞭子,鞭入灵囊,抬头时他正看到了门口的丹心。 “全落了叶,倒也不见她回来。” “阿述走了五年了,宗主也看了五年丹心生落,只希望她报个信也好。” 燕抚州轻轻看了眼锦邑,而后拿了他臂上的大氅披上,迈进了阁内。于是锦邑也跟着进了正心阁。 “你倒是一直很记得小述。她虽比你小,但算来也是你的师姑。” 锦邑垂着头,听出了点规训的意思,便行了礼道:“是,徒儿谨记。” 燕抚州微微颔了颔首,抿了口茶,而后缓缓道:“他到了吗?” 锦邑抬了头,马上接话:“宗仆未报,徒儿……徒儿再去催催二宗主。” 他低头倒退几步,转身刚迈出正心阁,便哐当一声直挺挺撞上了大摇大摆进来的令遥。 “唉哟——二宗主?”锦邑张大了眼睛,而后松了口气,向他微弯了下腰行礼,“您到了怎么也不叫宗仆通报一声。” 令遥轻轻点头算是示意了,而后拍拍他的肩,道:“来了就来了,我不爱差遣人。看你一头汗,练鞭子累了吧,去后头好好休息会儿。” 锦邑笑了笑,刚要开口谢过,却被侧面一记寒光震住了嘴。他瞄了眼虽嘴角含笑却冷眼瞧着这里的燕抚州,赶紧又鞠了一躬就飞快离开了这里。 令遥抱着手臂靠在门框上,看了会锦邑匆匆离去的背影,又嚼了嚼嘴里的蜜饯咽下:“何苦呢,好歹是你的弟子,阿述都没说什么,你倒是替她作主。” “小述是我的师妹,师父师母已去,我自然要为她作主,万事谨慎不可失了分寸。锦邑的爹娘送他入宗,也并不是让他耽于此事的。” “倒是辛苦燕宗主,上要管宗门大小事,下要管这样芝麻大小的弟子心思。”令遥向他作了揖,而后走到侧座上坐下,“不知宗主今天叫我来所为何事呀?” “昨日去克茹的弟子已出发了,玉矶宗的弟子过两天也该到了,你到时候便与我一同去迎接,也不失了礼数。此次两宗进修会面,着装得体些,不可告假。” 令遥给自己沏了杯茶,边喝边点了点头。 “那冠这样重,你成日戴着不累吗?” “我是宗主,怎能随意行事。”燕抚州看了他一眼,向后靠了靠身子,“这次不许迟来,记住了。” “是。” 令遥在正心阁这里屁股还没坐热就已经起身走了出来,他本想去兰心园里看看许伢,没料到先看到了楚终。 他想了想,干脆走上前去把他喊了过来。 “钟儿,过几天迎玉矶弟子,你便随我一起去吧。” “内门弟子很少迎宾客,是否有些不妥……” “进修会,本就是弟子之间切磋,你又是我的关门弟子,何计较这些。燕抚州带了锦邑,我怎就不能带你了。” 楚终似乎有些怔,他看了眼令遥,而后才拱了手应了。 令遥点点头,和他一同走回了楠阁,一边往嘴里扔着蜜饯一边问:“你怎么跑兰心园来了?” “师父让我看顾许伢,我便每周都来几次。” “看顾……”令遥停了咀嚼,冥思苦想一番才想起秋狝时他的嘱咐,刚想笑,又察觉到什么般止住了笑意。 “我说的看顾是秋狝那会儿,我不在不便于看顾小伢,现如今我回来了,也不麻烦你……没想到你连话这都如此上心。” “徒儿本就该为师父分忧,”似乎过了会儿,楚终才又续了一句,“看顾许伢的事,徒儿已经做得不错了。” 令遥停下步子,看了他一眼。 “若师父不信,可……可问许伢。” 楚终也停了步子,他不着痕迹地低了点头,只看着围着自己乱转的脚默然。 令遥绕了他三圈,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他被什么小邪祟和魂鬼上身,于是又站到他面前道:“你最不喜欢管无关的事,况且许伢并不算是你的同门,怎么忽然要看顾起他来了?” “许伢虽比我年长,心智却不稳,师父不是告诉我他有时正常有时便如同小儿吗?况且师父捡了许伢,我又是师父的弟子,也应尽照顾他的义务。” “哦……”令遥上下扫了他几眼,装作没看见他有点红的耳根,继续转身向前走去,“那也行,你比我心细,正好。” 楚终也马上跟了上去,顺便应了一声。 楠阁里没什么人,令遥挥退了几个洒扫的宗仆,等楚终进了前堂关了门,这才又站定,找了个就近的椅子坐了。 “说吧,怎么老是盯着许伢不放了?” 楚终关门的手还没收回,他顿了顿,许久才默默转过身来,对着令遥道:“徒儿并未与许伢作对。” “不是作对,那就是作合……你喜欢许伢么?” “不不不……” 楚终一下子红了脸,他似乎是很急,却又一贯持重,只得砰一声跪在地上行了个礼道:“徒儿从未有过此心,我只把许伢作为同门般看顾,只是他幼时受过病,身体和心智不比我们,所以才多留心……况且,我也是为了,师父……” 令遥挑了挑眉,“我?” “是……师父本就多受闲言碎语,我既无法管住他人的嘴,便只能多替师傅分忧。许伢,他常因稚气多受同门弟子欺辱,于情于理,我应当出面的。” “你护着他,是没错,可是前些日子,许伢给我送点东西,或是同我在一块,我见你都不爽朗,哦——还有前前些日子……” “师父……” 令遥停下了掰算的手指,转过眼来看他。这少年已经是红进了脖颈,但却依旧默着不肯说,他撑着脸想了想,干脆道:“你十六了,不是当年孩童,日积月累,对身边人有情有意也是正常的,这里只有我们师徒,不必拘束,师父还能替你做主,与……” “师父!” 楚终猛得抬了头,那眼里一闪,令遥还以为自己眼花了,马上起了身,走到他跟前弯了腰,“哭什么呀……好了,钟儿,师父不逼你,你这……这在师父这儿没什么的……” 他伸了手去抬楚终的脸,想替他擦擦泪,却忽然被抱住了膝盖,连同站着的腿。 令遥愣了,他想过楚终向来重义沉静,这些事也不好多言,却没想到憋了这样久,还愿意放下身段求他。心里不知为何起了一丝波澜,虽是转瞬即逝,却让他忽然有些心口微涩。 他晃了晃神,伸了手要把他拉起来,却未料到这人抱得更紧。 “师父……徒儿并非有意于许伢,而是……而是,”这语气急促,似乎憋了许多东西,但过了好半晌,才有了下半段话,“我与许伢同为师父所救,我不比许伢与师父情深义重,他六岁进了楠阁,虽是孤苦子,但就好在孑然一身来的清白无牵绊,我十二岁才拜到师父门下,不仅让宗门与鎏芳宗有嫌隙,还数次拖累了师父,本应以命偿情,却反而屡屡被师父所救,徒儿自惭,苦心修炼却终究不能一蹴即就,故而,故而见许伢虽无修为傍身却反而与师父亲近,有些……” 令遥覆在他发心的手缓缓停住了安抚的动作,他顿了许久,不知在想些什么,而后才轻轻推开些抱在他腿上的人,垂首看着他,道:“你是为这,不是因其他?” “是……” 楚终眼里的水色忽然又涌了起来,令遥弯了点身子,乌发从一侧倾落,他没管,细致地用食指替他一滴一滴地接走了泪。 他本应是五味杂陈,此时却意外地有些像推倒了瓶瓶盏盏般敞亮。那些碎掉的瓷片落地不见,关不住的瓶里的水细细蜿蜒而下,让他心口的热度也随着水势慢慢攀登,似乎流出了心,让他觉得,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第19章 青襟湿喃暗愫 楠阁寂静无声,只余人语喃喃。 令遥坐在地上,抱着楚终,随他在自己肩上埋着头。湿意从外衣渗进了内衫,他也没动手推开,只是一下下顺着他的头发。 “钟儿,师父绝不会厚此薄彼,无论是许伢,还是你。”他看了眼窗外日光,笑了下,而后目光回到了楚终的发上,“你与他于我而言都不可或缺。” 肩上的头似乎停了轻蹭的动作,只是抱着他的手更紧了一点。 “师父待我恩重如山,徒儿自当赴汤蹈火以报……”他的声音还带着点哽咽的闷哑,但却不影响吐字的清晰,“我也并非……并非与许伢相争,今日叨扰师父,是我失了分寸。” “钟儿,重规矩礼数是好,却不是在亲近的人身边用的。师父既收了你做徒弟,就是要你能有什么说什么,分寸不是用在这里的。”令遥拍拍他抱着自己的手,待他抬起头,看着自己,才继续道,“其实你说出来反倒好,我不是什么老古板,这样反而觉得自在……也可爱。” 楚终的眼尾还有点湿,淡淡的红色此时未褪尽,听了这话似乎愣住了,而后才往后坐了坐,道:“可……可爱?” “是呀,你年岁小,不爱说话,又早慧,很少这样来找我诉苦,你知道的,做好师父的都喜欢哄徒弟,和哄孩子一样。”令遥见他终于没了伤色,才露了笑颜,伸手轻轻捏了下他的脸,而后站起了身。 楚终也跟着站了起来,但似乎是跪得太久,他微微摇了一下才站定,而后半晌才慢慢恢复了往日里的神色。 令遥偏头瞧见,暗暗咋了咋舌。他其实还想多和楚终说几句话,但看他又正经起来,觉得再说显得他这个做师父的假正经,于是也只好不甘心地罢休了。 他坐回了椅子,喝了口茶,放下茶盏时肩头的内衫衣料带着湿意贴了回来,冷了他一下。他看了眼垂头不知在思考什么的楚终,便不打算麻烦他了。 “我去更衣,你若是想练鞭就去后院吧,要入冬了,前院穿风,冷了点。” “是。” 令遥点点头,两步进了卧房。他拉了下衣柜的碧玉色门环,钻在柜子里翻了半晌,却没找到想找的内衫。 令遥愣了愣,他拨开挂好的外衫看了看,也没见到混进去什么内衫,于是更为奇怪,干脆拉来了衣柜底部的抽屉翻找了一番,却也无果。 “我记得上次弄破了就是放这儿……” 他不信邪,又找了遍叠好的衣服,然而并没什么发现,只得先坐到一边回想了一遍。 秋狝前他不小心把那件中衣撕了个口子,不好缝补,本想着不带去了回来再收拾,让浣衣阁洗了,自己收在了衣柜最里面,就一直没再穿过。今日也想着干脆先穿了应急,衣服坏了今日穿了便扔了,省得浣衣阁多忙活。 然而好不容易记起来要穿了,这中衣倒是自己长脚跑了。 令遥五指在桌面上来回敲了几轮,却始终没想出自己秋狝回来后有没有动过这中衣——他的外衫无论宗服常服都是楚终收拾的,怕是楚终比他清楚衣柜里衣服的来去明细。思及此,令遥便起了身走到卧房侧边,推了后窗户。 楚终果然已经在后院练鞭,他笑了笑,喊了一声钟儿。 “师父?”楚终翻手收了鞭子握在掌心,快步走上前行礼后看了眼令遥,有些奇怪道,“师父不是……更衣吗?” “我看日头快落了,也不是很需要更衣,”令遥见他额头有些沁汗,下意识抬手用袖口替他擦掉了,而后才道,“你这几日,有看到我床上的衣服么?” “宗服我已经送去浣衣阁了,洗净的都挂好了,常服也收在衣柜里,师父是要找哪件了?” 中衣是他自己打理的,找不到来问徒弟,这让令遥多少有点欲言又止。他这时只恨自己为什么偏要懒那几件外衫的打理,若都是自己收拾,也不必连件衣服也找不着。 令遥咳嗽了两下,而后笑了笑,故作自然道:“有件衣服,袖口滚了明绿的,破了不小的口子,我想着今日拿了缝补,刚刚没找到……你可有收进外衫里?” “师父是说滚明绿流云边的吗?我见破了就送去修补了,今早刚拿去的,”楚终似乎才想起,收了鞭子跪地道,“徒儿过失,未和师父提及。” “无碍无碍……”令遥站在室内,一时扶不起楚终,只能戳了下他的肩头示意他起身,“既然是在的就好,我刚刚没找到,就奇怪着。没多大事,你继续练吧,师父进去整整衣柜。” 他笑着目送楚终起身走到院子中心重新开始练鞭,这才伸手慢慢关了窗,而后缓缓扶住了眉心。 “还真是被这孩子送去了……” 令遥有些说不上来的五味杂陈,刚刚一听楚终送去后瞬间就有些羞愧面热,做师父的偶尔懒散就这样被抓了个正着,但事后回了劲,反倒庆幸楚终大大方方就说了是送去补了。 他决定日后必要好好清点衣服,绝不让此事再发生,不然他这老脸真要丢尽了。 ——— “师父,锦邑在外头求见。”楚终把外衫拿了下来,回头看令遥真在盘发,便把外衫搁回了架子,“要我帮忙吗?” “我马上出去,烦他等等……这头发,虽说平日里确实盘得少,但到底还会,”令遥终于盘好了发,看了眼一边的青莲冠,又忍不住感慨了一句,“这样重的冠,爹戴了一辈子也不觉得重,来了个燕抚州,更是不觉得重。要我说,就该变成一支青莲簪,簪在头上,利落轻便。” 楚终把冠捧起来,替令遥带上了,锁了一根青玉色的素簪子。“青莲冠重,但戴在师父头上很好看。” 令遥扶了扶头上的冠,闻言抬头看向了楚终,“是么?” “是……”楚终垂眸,刚好和令遥对上了眼神,他下意识跳开了眼,抬头默默道,“不过师父平日里也……好看,冠是锦上添花。” “我也觉得。”令遥笑得很开心,他低了头,对着镜子看了看确实很端正了,于是便就着楚终的手快速穿了宗服外衫。 “这几日天气冷得快,师父记得护着些身体,”楚终低头替令遥看了圈腰带和佩玉,确认妥当后才让出了身,道,“虽说修道者难患世人疾,徒儿觉得还是要注意。” “是,都听你的。”令遥抬手刮了下他的鼻子,适应了下冠便两脚出了卧房,“走吧,去迎客。” “好。” 一路上风不大,但确实比前几天冷了许多,楚终只紧着令遥盯。不过所幸令遥一向走路乱七八糟地绕,东看西瞧的,也没吹着什么带起来的风。 到宗门门口的时候,燕抚州和锦邑已经到了,两人一看便是盛装,虽不算褒衣博带却整齐合礼。燕抚州披了件吉光裘,皮毛流光暗涌,虽素雅却庄重,正是玉矶宗之前赠来的礼。 令遥扫了几眼,便磨蹭着站到了锦邑身边,刚要转头找楚终说话,先被燕抚州叫住了。 “到我身边来。” 他噎了噎,眼见玉矶宗的灵马车已经远远冒了头,也不再说什么,走到了燕抚州一侧。锦邑让开了点身子,然而看到楚终也跟在令遥身后,只得又往右挪了一人的位子。 “谢锦师兄。” 锦邑抬了眉,他一时有点意外,但还是冲楚终笑了笑,微微点了下头。 “好了,玉矶宗快到了,我们去前面吧。” “是。” 灵马车已经渐渐停了,一列车马都是珍珠白,蜿蜒而后,也如一串珍珠。 克茹喜鹄白,玉矶宗服也以鹄白色为主,袖沿滚浅紫松鹤纹样,胸口一只鸿鹄展翅,长羽绕身,白线混了彩光丝,隐隐绰绰仿若振翅而飞的真鸿鹄般栩栩如生。 “各位长老与玉矶宗弟子远道而来,一路颠簸,实在辛苦,先随我们进去避风,喝些热茶酒暖暖身子。” 燕抚州上前一步,先向领头的玉矶宗长老行了礼,而后侧身一步让出路来。 长老颔了颔首,看到了燕抚州身后站着的几人,于是回礼后也向燕抚州道:“燕宗主虚怀若谷、厚礼待人的美名实是百闻不如一见,您在此也等候多时了,多有劳累,我先替迟宗主谢过。敢问这几位是……” “兰长老谬赞了。这位是二宗主令遥,”楚终等令遥行礼后才继续道,“我的大弟子锦邑,令二宗主的弟子楚终。” 兰弗向令遥示意后,笑道:“久闻令二宗主风神隽秀,修道天赋又远出于常人之上,今日一见,确实出众。” 令遥也微微笑了笑,半垂着眼回道:“兰长老过誉了。” 兰弗也没继续说什么,只是笑眯眯地和锦邑、楚终也点头示意,于是便随着燕抚州走进了宗门。 燕抚州和兰弗一路相谈,令遥见他没空再来管自己,于是便悄悄放慢了脚步,退到了楚终身边。锦邑看到令遥的动作,也只是无奈地同他对视一笑,快步走上前去填了他留出来的空位。 “师父下来,宗主之后定要怪罪。”楚终一路未言,神色沉静自若,直到令遥到他身旁来才露了点忧色,“不若我同锦邑换了位子,师父回去?” “他和兰长老聊得开心,又要应付玉矶宗一干大小长老,大概这一天都要忙得脚不沾地,也管不着我了,”令遥松了松筋骨,扭了扭脖子道,“我一向不擅长应付这局面,去了反倒帮倒忙,他也盼着我不去才对……钟儿,给师父看看后面,是发松了吗?怎么越发重了,还往后坠……” “师父不受责就好。”楚终放了点心,微微满了脚步替他看了眼后脑勺,“没松,簪得很好。师父戴太久了,大概是脖颈累了。” “也是,我向来都戴不惯的……”令遥看了眼远处的燕抚州,侧过了点身子同楚终耳语道,“你看燕抚州,一点难色也无。他那青莲可比我多一圈莲瓣,更重,所以啊,有时候二宗主也是有好处的,少受点累。” 楚终听出令遥在和他玩笑,便弯了弯唇角,点了点头。 “怎么走了一路了,还不回头看看我?” 这声音轻快明朗,和山风一样一下跃进了耳朵。 令遥刚要继续扯皮的嘴猛得停住,他愣了一下,而后快速转了头。 第20章 风起于青萍末 “漱真?” “舍得看我了?”迟晏笑得极开朗,他上来就搭了令遥的另一边肩头,道,“这是你徒弟?我刚刚听燕宗主说了。” “是,”令遥回了神,他笑得更开心了,拍拍楚终的肩道,“钟儿,这是迟晏,迟宗主的三弟子,性子外向,就比你大三岁,你俩倒可以好好切磋一番。” “迟漱真,幸会!”迟晏马上向楚终伸了手,歪了点身子,头顶高束的马尾顺势一甩,掀起一股跳脱明快的生气。 楚终也伸了手回握,“楚终,幸会。” “楚师弟,你年纪不大,倒是很沉稳,”迟晏背着手绕到楚终身侧,凑过去看了看他,而后隔着楚终看向令遥,“令二宗主反倒显得外向了。” “怎么,那日我不拉住你,临茂生早把你揍了,我不算稳重么?”令遥笑了笑,弹了一下迟晏的胳膊,看他捂着胳膊作势躲到楚终身后,笑意更深,他用手肘碰了碰楚终的胳膊道,“我说他外向吧,你们正好性子互补,看来这进修会你们正好能互相切磋学习一番,真真是不错。” 楚终颔了首,他转过头,扫了一眼和令遥打趣的迟晏,面上依旧平和,只是加快了点脚步,带着令遥一同向前了点。 ——— “所以秋狝那会你才同我说,等着与你重逢?” “是,我早就从阿爹那里得了消息,不过那时还没算说定,也就不好告诉你,万一不来,岂不是坏了兴致。”迟晏大喇喇地坐在前堂的侧椅上,抬着头打量了一圈,而后目光回到了手边,有些好奇地翻了翻果盘里的蜜饯。 “也是,两宗进修会,事关重大,不能马虎了。”令遥看他迟迟不吃,看出他是不喜欢干果,便把手边的果子拿给了他,“不过我看玉矶宗来的人都是宗门里数一数二的内门弟子,大多都上了五重气,是迟宗主也同意了的吗?” 迟晏接了果子,谢过后很快啃起来,塞着果肉道:“什么同意?进修会么,定是选好的弟子来切磋,不然怎么能叫进修呢……我们是弓修,你们是鞭修,不比你们擅长近战,故而战力也要减两成,自然要选些好弟子来,大概是因为这个吧。” 令遥闻言抬了抬眉,并没有继续问,而是很快笑了笑,点了下头。“也是,比我聪明了漱真。” “那是,我好歹也是这里带队的内门弟子之一。” 看他吃完了手里的桃子,令遥便叫了宗仆要再上些水果,但很快被迟晏止住了。 “一个就够了,刚刚燕宗主的宴席丰盛得不得了,我吃的快撑破肚子了,再吃就不行了。” 迟晏把身子探到一边,又细细打量了一圈蜜饯,“我刚坐下就奇怪,一般这果盘都放应季瓜果,怎么我看你阁里四处的果盘都放了各式各样的蜜饯。” “咯吱” 令遥还未开口,就先被打开的门绊住了话。 “师父。” “钟儿?”他先是一愣,而后招了招手,“来坐,有何事吗?” “后室的罐子空了几个,我刚刚去了薜荔记采买,差不多又补齐了。”楚终把手里的留下来的几提都放在了桌上,而后拿了一包给令遥,“樱桃脯,师父最喜欢的。” 迟晏凑过去,伸着脖子看油纸包上印的红字,低声读了一圈:“紫苏梅、杨梅圆、樱桃脯、蜜饯枇杷、盐桃、糖腌金桔…” “只是饯糖球没了,是我去得晚了。”楚终说这话,扫了眼还在用手指小心扒拉蜜饯油纸的迟晏,轻轻皱了皱眉,很快又看向了令遥。 “刚下了宴席就去的吗?外面冷,又来回跑的,辛苦你了。”令遥隔着纸托着樱桃脯,抬起另一只手晃下了袖子,而后拣了颗塞进嘴里嚼了两口,登时露了笑,“好吃,还是薜荔记做得最好。前几日我要了厨房里做的蜜饯,虽说好吃,但到底不如这里的。” “师父喜欢就好。” 楚终笑了笑,走到了一旁静静站着。 令遥好好品完一颗樱桃脯,这才发现迟晏已经从位子上滑下去,半蹲在那堆蜜饯前啧啧称奇。 他想起来刚刚还没回的话,于是先放下了樱桃脯,道:“本来果盘里是放瓜果的,但我喜欢蜜饯,所以就换了,至于各处都是蜜……” 迟晏忽然伸出手掌,比出了停的意思。 令遥:? “我知道了,”迟晏起了身,叉着腰看向楚终道,“都是你给令二宗主买的吧?” 楚终没应声,只是颔了下首。 “我就知道。” 迟晏伸出指头点点桌上的蜜饯道:“早知道南雎的糕点和蜜饯出名,又以鸣廊城青莲宗附近的薜荔记最为出彩。只可惜我不喜甜,不然早去包了来吃。” 令遥点了下头,而后道:“要不尝尝?或许好吃的话就喜欢了?” “尝是可以,不过这是楚师弟给你买的,我明儿自个儿下去买就行。” “钟儿他不在意这些……” “这么多种类,得记得哪些是令二宗主爱吃的,那些是不爱吃的,”迟晏慢慢踱回了自己的椅子,而后两手往椅把上一摊,道,“我爹爱食瓜,我都没给他打个永远塞满瓜的瓜房……楚师弟,你真真是个好徒弟。” 他歪了下脑袋,向楚终眨了下右眼,而后抬头喝干了一杯茶。 令遥看了眼若有所思楚终,又看了眼满面笑容的迟晏,又给自己塞了颗樱桃脯,一下一下嚼了起来。 他什么蜜饯都爱吃,但确实只爱吃薜荔记的,薜荔记也不远……但宗里确实少有徒弟给师父四处跑腿打理生活的,锦邑就不这样对燕抚州。 难不成是他太惰怠随性,不像个好师父?也不对,迟晏怕是想不到这层。 脑子里盘旋了几个缘由,令遥也实在没看懂台下几个青年的心思,只得也端起了茶,缓缓抿了一口,装作了然地笑了笑。 楚终转了身看他,正见他喝着茶还笑着,看了眼纸上的蜜饯才道:“若是师父喜欢,我以后多买些。” “嗯?”令遥和他对上了眼,刚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连忙点了点头,“好,行,辛苦钟儿了……” 他似乎觉得迟晏笑得更盛,但却也没心思管了。 楚终怎么又在看他,每每这样看他,他总是招架不住。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而且总觉得问了更不好……罢了,令遥甩甩袖子,道:“今天也累了,钟儿,带漱真去歇息吧。” “是。” 楠阁前堂终于安静了,令遥静坐了一会,最后慢慢躺在椅子上软成了一滩泥。 近日事情颇多,总觉得惴惴不安,然而现下他脑子一团乱麻,刚整理的线索思绪都有些糊了,他都好好再顺一顺。 “师父。” 门外传来两声扣门声,令遥随意挥手开了门,道:“刚刚怎么不见你敲门呢。” “迟漱真在。”似乎是想到什么,楚终补了一句,“日后不会了。” 令遥又懵了半晌,这两句他都没听懂什么意思,更是没找出一点前因后果来,费了半天神,终于又是放弃,摆摆手道:“罢了,你们少年人的事,我不掺和。” 楚终也没轻轻应了一声,而后关上了门。 堂里静得很,令遥闭着眼睛还在想事,身边又响起了低低的声音。 “师父,宗主的吉光裘,我三个月前在浣衣阁见过。” 令遥睁开眼,看向他道:“你也察觉到了?” 楚终轻轻点了点头。 他叹息了一声,手指敲了敲椅把,而后道:“是……漱真怎么会想得出鞭弓差异用修为差异来弥补的理由,就算是知道,也须多想些时候。他这样答,是已经有人告诉他为什么了。” “迟宗主虽历来温和大度,但也不会随意以高易低。燕宗主应费了些口舌,或许还有些丹药法器之类。” 令遥点了点头,而后自然地伸手摸了摸楚终的发顶。“多有长进,真真是师父的好徒弟。” 楚终愣了下,而后大概是明白了什么,顺着令遥摸头的手偏了点头,背着他轻轻弯了下唇。 ——— 入冬,莲花塘依旧有满池粉莲,缓慢摇晃起伏,莲瓣上隐隐流着透碧色的雾状灵气。 青莲宗地处鸣廊城东侧,漠河大陆最大的一支江,曲江,自西至东蜿蜒而过,又背靠南天山,自古聚天地秀气,可谓钟灵毓秀。若稍稍引灵气为流,便可使宗内百草长青,绿柳长碧。 莲花塘便是创始宗令镀晖在时辟出的灵塘,四季不衰,满塘粉黛。 锦邑束发着小袖袍,正持鞭在塘边操练场前来回走着训话。 “两宗弟子,不可私斗,不可死斗,未经宗门长老、宗主允许,不可擅自离宗,着装统一,以臂袖白青两色区分……” “锦邑现在倒已经能统训进修会了,看他领鞭的时候,还青嫩的很。” “你不过长他三岁。” 令遥噎了噎,摆了摆袖子道:“那我也比他早领鞭子五年,总是更熟些。” 燕抚州侧目扫了他一眼,而后转回了头。“也对,师父疼你,不会让你和寻常弟子一般十八领鞭。” 令遥没有再出声,他看了眼燕抚州的后脑勺,又扫到了他一身暗紫绣金的莲纹大氅。 二十四瓣莲纹,宗主的规制。 “你今日又未束发带冠。” 令遥堪堪回神,“冠重,今日来操练场,便想着简装。” “简装,也不必太素,素到失了规制。”燕抚州没有回头,看着前方。操练场上的弟子热身完已经开始互相联系切磋,灵气一时微微翻涌,带起一阵阵冷风。 令遥稍稍退了一步避风,笼在披风里的手收进了修袍。“未带冠,但是穿了宗服,也不算失。” “这披风有十年了,缎面色泽暗了,让宗仆采买新的吧。” 第21章 浪成于微澜间 令遥别过了眼,也看向了操练场上的鞭剑。但他只是这样望着,脑子里却想着许多别的事,甚至有点出神。 “师父,迟晏找我切磋。” 令遥回了神,看到迟晏远远地向他打着招呼,笑着地作出了过招的手势。他同他点点头,看向身后的楚终,笑了下,抬手道:“去吧,注意分寸,我在这儿看着你们。” “是。” 楚终走过去的背影还是一贯的沉稳,只是看到迟晏的时候微微顿了下,而后伸手,引出了一根普通的牛皮鞭,是他平日练习用的。 迟晏正跷着腿坐在塘边摸莲叶,回头看见了他手里的鞭子,笑得更显眼了。 “楚师弟,我和你切磋,我用法器剑,你用修习的普通鞭,这不公平吧?别被令二宗主说我欺负你。” “你是弓修,用剑本就不擅,我用常鞭正好弥补,不算欺负。” 迟晏把手从荷叶上收回来,甩了两下水滴,而后拍拍大腿站起了身。 “我比你大呢,虽说我卡在四重末许久,但灵气积淀和运灵纯熟度可在你之上,”他一手背在身后,右手抬起掐诀而后手心向后抓拢,玉白色的长剑从剑柄一路成型,周身隐隐缠绕数缕寒气,是上好的玄玉锻造的法器,“元鸢的剑气不比一般的法器,逼人的很,师弟要不向令二宗主借样法器?” 楚终扫了眼元鸢,而后偏头看了眼身后。 令遥正坐在操练场一边的长石凳上,他裹在披风里啃着糕点,眼睛倒是一直望着楚终的方向。和他回头对上眼的瞬间,令遥咽了嘴里的吃食,马上轻轻点了点头。 “好。” 楚终回了头,一甩手收回了手里的牛皮鞭。 迟晏点了点头,提起剑往身前一插,刚想靠着剑身等他去借趁手的鞭器,眼前就猝不及防飞来一簇黑色的玄光。 他只怔了刹那就迅速踮地后撤,退后时顺力拔了剑,抬手向劈面而来的鞭身一挡。 “我没记错的话,你才十六,已经领了主器么?” “是。” 没多留喘息,剑气和鞭梢甩出的灵刃已然相撞,铮一声将迟晏又向后逼退了两步。鞋尖在地面上划出一道可见的深痕,他在几米后终于稳住身形,快速侧身转避,而后瞬间转成攻势,触地跃起刺向楚终右侧。 剑尖即将挑下楚终青色臂袖的瞬间,迟晏骤然觉得足下一滞。他低头瞄见一股鞭身如黑蛇顺势缠绕上右足,未待他提剑破鞭,鞭身后撤用力一抽,他便陡然坠地。剑身与地面擦出一道火花,迟晏在落地瞬间抬头看了眼拉鞭的楚终,轻轻笑了下,转身一绕带出一圈雪色灵力甩开了鞭身。 鞭身卸力骤然回缩,楚终正抬手重新渡力时,迟晏便已从矮处向斜上方挑出一剑。楚终来不及挥鞭回击,飞身跃起相避,但还是被剑气削去了半缕额发。 他面色不动,落地后在地上只是缓步而动,长鞭盘踞在身侧,犹如吐信长蛇慢慢爬动,直至迟晏从远处三步而起发出几道剑气,他才迅速后仰避过,而后陡然前进,一鞭子钩住了迟晏的手与剑柄,用力向后一拖。 沙土飞扬之间,两人已然异位,不少弟子都绕过来观战,连同燕抚州也走近了些。 “既给了他鞭,不去看看好不好用?” 令遥正盯着远处的两人出神,半晌才堪堪反应过来转头看向燕抚州,他马上笑了笑道:“鞭子用得好不好,看人,他修习一向勤奋,只差根好鞭子了。” “虽说是好修脉,鞭法倒也不及你十六的时候。”燕抚州似乎想到了什么,他顿了一会儿,微微低了下头理了理大氅,而后侧目看了眼令遥,“你徒弟第一次正式会武,不去?” 正一股寒风吹面而过,令遥又拉紧了披风,摇了下头,“会武我们见了多了。在这也能看。” 燕抚州也不再多说,转身走到了两人会武的场缘。 “刚开始便突袭,此时倒用正面相击?”迟晏看了眼被缠住的手腕,笑了下,“这招你用过,应该知道困不住我。” “既已入局,何时都可出手,只是你未警惕。”楚终翻手拉紧鞭柄,看到迟晏左掌运气将要震开鞭身,于是渡灵入鞭,那玄色鞭身绕得更紧,几乎缠得密不透风。 迟晏笑了笑,骤然发力向右手运气,然而腕上的鞭身却忽然全数撤去,缩回了楚终掌心。他面色骤变,来不及收力反而脱手了剑柄,瞬间倒退十余步。 楚终抬手勾走了他的剑,而后翻身前逼。迟晏没了法器,只能空手搏斗,然而左手刚运灵而走,气力不足,格挡楚终一招已然堪堪下坠,只反手劈了两下便落了下风,长鞭从后袭来缠住其身,楚终抬手一推便震下了迟晏的臂袖。 场上静了一瞬,而后涌来了无数弟子,一群人叽叽喳喳地绕了两圈,无非是围着楚终或围着迟晏探讨的,一时好不热闹。 迟晏身上的玄色鞭回到了楚终手心,他微微调了息松动了下手臂,和身边的玉矶师弟们笑谈了几句,而后马上拨开人群大踏步走向了楚终。 “想不到啊楚师弟,”迟晏端端正正地给他行了个礼,“是我技不如人,师弟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我不比你灵力积淀深厚,故多用战术迂回。”楚终顿了顿,也轻轻弯身回了礼,“师兄下手果断,虽非主修法器却也运用自如,我也受教。” “他的箭法是难得的很,有机会一定要让你学一学。” 楚终抬了头,马上把鞭子收回了灵囊转了身。 “师父。” 令遥拍拍他的肩,笑了笑。“很好,特给师父长脸。” 楚终笑了一下,静静退到了他身后。 “楚师弟你得多笑笑,比板着脸好看多了。”迟晏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扶着令遥的肩探出头冲楚终比了下嘴角,又露出了虎牙,“你生的这么俊俏,不笑可就浪费了。” 楚终看了眼他的手,又收了抬起的唇角,转身跟着令遥走到了一边。 “行了,”令遥走回石凳坐下,“不是说后生可畏么?就是不笑才能让你多畏畏。迟宗主这样雅性端持的人,怎么由你这样跳脱性子地长起来。” 迟晏笑嘻嘻地跟了过来,一屁股坐在了石凳边,拍拍手道:“我爹他不管我的性子,只要不为非作歹,有违宗规,他就随我去了,就连修习也不算紧张,只是往我这里时不时塞点法器和珍惜灵石丹药之类……玉矶宗虽不比你门青莲宗和鎏芳宗,灵石和各色原料却多得很,我库房里堆了一屋子法器灵石,你们若是想要,我回头捎几件来。” “哟,和你打猎的时候一样,又要送起来了。”令遥笑了笑,看楚终站在一边又是缄默的静态,干脆伸手轻轻招了招他,“钟儿,你知道他的名号么?” 楚终看了看迟晏,而后很快看回了令遥,摇了摇头。 “想你多在宗内少有交往,也是很难看到克茹的话本……”令遥笑了下,而后拿了他的手心写了两个字。 “仁鹄?” “是,你没见过他射猎,虽说箭术果决利落,却是个射猎君子……” “令二宗主折煞我了。”迟晏拍着大腿笑了起来,他一伸手招出了一把木弓,道,“不过既然说到这里,不如等会我们去猎些什么?好久没上山了,也有些手痒。” “下午的日程是运灵修习,你倒是好告假去打猎,我们就不行了。”令遥拍拍他的肩,“想去现在便可去,我同宗主说一声便好了。” “也是,你是二宗主,脱不开身,”迟晏歪头看了眼楚终,马上弯了眼睛,“你不去,他自然不会去了。那我便去快活一阵,劳烦二宗主和燕宗主讲讲情。” “不是大事,去吧。” 迟晏招呼了几个弟子吵吵嚷嚷地向宗门后走去,去的方向是宗门后的小山林,平日青莲宗弟子也常去的地方。 “师父支开迟师兄是作何?” 令遥收回了目光,看向了楚终道:“先随我回楠阁。” “不同宗主告假吗?” “我刚刚与他讲了,便说你东洛山回来后未恢复全,这样动了筋骨,便免了后面的操练。你平日比任何人练得时辰多,不差这一会。” “是。” 令遥也没多说,起身拉紧了披风外沿,带着楚终一路快步回了楠阁。 ——— 前堂的门刚进,楚终习惯性转了身关门,然而背后猛得袭来一股力,逼得他往前一扑,吐出一口血来。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令遥一步跃起飞向他吐出的一口血污,抬手引出一根灵丝引入血中而后重重一捻,那灵丝变粗,而后似乎绞住了什么东西,微微震动起来。 青色的灵丝从血污里勾出来一缕黑色,未等黑气爬高,令遥用左手掐了诀渡灵入丝,那青色变成了一张网,牢牢束住了这缕黑气。 他轻轻舒了口气,而后起身,提起小灵网仔细看了看。 “师父,这是什么?”楚终擦掉了唇角的血迹,也走了过来,“为何我没发觉?” “你若发觉,我何必到这里来做这些。”令遥吐字平稳,两眼紧盯着黑气并未放松,“这是元鸢里的东西,大概是趁着那道碰着你的剑气跑到你身上的。” “迟晏?”楚终皱了下眉,“他为何要……是有人借刀杀人吗?” “若是借刀杀人,这也太细致了。且不说迟晏会不会与你会武,若是他先与别人切磋了呢?那不是害了别人,我想大概是正好碰到了你。本以为燕抚州也察觉了,然而他却没反应,所以我才警惕了起来。我看那剑气便觉得不对,而这东西更是奇怪……像个活物,却全是死气,不知道是什么。” 似乎喉腔里还有些残血,楚终呛了一声,又咳出了点血丝。 令遥的眼神才转了回来 ,他翻手把小灵网收进了灵囊,转头两指摁在了楚终眉心。 刹那间一股灵力如清泉水般缓缓游走,抚平了楚终修脉里几缕乱走的灵气,而后才缓缓退出。 “这邪物既能从元鸢找到你,大概有些耳朵,我不想打草惊蛇,只能这样了,”令遥扶住了还在调息的初中,顺了顺他的背,“委屈你了,现下可好些了?” 楚终似乎也有些脱力,半靠在令遥臂侧,点了点头。“无碍了师父,处理邪物要紧。” “一时半会儿也难,只不过既然是从玉矶宗来的,便要从玉矶宗探起。” 第22章 但求钟灵毓秀 进修会与秋狝一样,皆是一月。玉矶宗弟子们到访七日后,便开始了例行的一日休憩。 这日令遥起得早,他净了手用了早饭,推了后窗户就看到楚终已经开始练鞭了。 “不是休憩么,还起这么早练习。”令遥站在屋子里靠着窗,顺手指了几个动作,又提点了两句,而后便招呼他吃点东西,“我今日去一趟东洛山,你守着点楠阁。” 楚终正看着他垂在窗沿的发丝,闻言终于收回了目光,抬头道: “师父要去同迟晏射猎吗?” 令遥笑了一下,直起身子摆摆手。“我没那闲功夫,况且除了他们玉矶宗,也并不是人人都喜欢骑马射猎的。我去见个……故人,大概下午就回来了。” “好,徒儿会看好楠阁上下。”楚终收了鞭子从前头进了屋,很快用完了盘子里的早点。他又召出了牛皮鞭,起了身刚要抬脚,就被令遥伸手拦住了。 “刚吃完就练,小心身体不舒服。歇会儿吧,过小半个时辰再去。还有……”令遥从他手里抽走了牛皮鞭,在地上甩了两下,虽说不重,却听得出声音闷了些,是鞭身磨损厉害的原因,“主器不是贡品,碰不得摔不得,若不多磨练培养默契,你要等何时?既已经得了鞭子,便好好用。” 一旁的楚终正微微伸手,似乎是等着要接令遥手里的鞭,闻言才知道令遥没有给他的意思,便只好收回了手,说了声是。 “钟儿,还有一事。那日我看了,你怎么还没让主器认主?虽说认主早晚都无碍,这法器得了也不会跑,但到底是认主的用起来更如鱼得水。”令遥收走了盘子放到一边,转过身来还想说几句好生劝劝他,没料到这人倒是直接召出了玄鞭,道:“师父说的是。” 令遥单手托着脸,先是微微愣了下,但也很快点了点头,指着鞭柄道:“那便给它起个名吧,起了名,通了灵气,就认主了。”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楚终看了眼令遥,又低头扫了眼鞭身,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这样子令遥熟得很,他敲敲桌,笑呵呵地道:“师父在这儿,有什么想问就尽管问。” “徒儿想问……师父的鞭,唤什么?” 敲桌的手瞬间快了点,但却从轻快的声响变成了紧促小声的节奏。虽说面色看不出变化,令遥的眼神却明显低了很多。 他方才兴致勃勃盯着楚终等着答话的样子马上矮了三分,眼神转了转快速溜到了卧房窗户上来回走。 “怎么问这个?” “我没起过名,法器之类更是,所以要问师父来参谋。” “起名不需什么参谋,不过你要听……”令遥咳了两声,轻轻翻袖伸开了五指,一根青碧色的鞭便在他掌心现了形,道,“它就叫这个。” 楚终稍稍坐近了点,低头看到了鞭柄上的字。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很轻地抬了下唇角,又坐回了原位。“毓秀,师父是自己取的吗……这鞭子生灵之力滔滔不绝,正和名字相符。” “这鞭身是灵莲茎脉同其他灵兽皮绞合而成的,确实兼有韧性与灵气。不过这名,那时年纪小,自然取得任性……”忽然想到楚终这时也是十六,令遥抿了下唇,马上换了个措辞道,“总觉得是自己的就要和自己像。那时候志存高远,只想当什么侠士仙人,梦里都是杀凶除恶的时候把鞭子当成名号喊,哪会想到现在。” “师父现在正是侠士仙人的样子。” 令遥敲桌子的指尖停了下来,他的目光蜻蜓点水般从窗户跳回了楚终身上。 “徒儿是真心话。” 窗外透进来的日光洒到楚终面侧,这一瞬间令遥似乎又看到了很多依稀起伏的影子。他看了会楚终望向他的眼神,头一次没别过眼避开,而是笑了下收回了鞭子。 “侠士难当,仙人难做,不如做普通人。不过我们身在宗门里,修得道法,便要能做普通的修道者。”令遥顿了顿,他看着楚终,但又似乎是看着他身后的什么,半晌才道,“能做成一个修士,不问心无愧,就够了。” 楚终的眼瞳动了动,呼吸间他微微偏了点头,暖光映进了眼睛,衬得他极黑的瞳色泛出些琥珀的光泽,多了分温和。他引出了刚刚收回鞭子,逼出一点指尖血化为灵刃,在鞭柄上两下刻上了字。 “这便起好了?”令遥回了神,他看着楚终把鞭子拿回手,便起身看向鞭柄。 几乎是一看到这字他就明白了由来,方才想要打趣的心思忽然都散去了,令遥笑了下,摸了摸还带着灵气的两字,“钟灵,这字好,有了这名字,自能凝气聚灵,助你得道。” 楚终轻轻点了点头,他把鞭柄捏进手心,指尖的伤口还渗着点血,丝丝缕缕地钻进了鞭柄地字里。 “是,钟灵毓秀,生灵聚灵,自能同心无愧。” 这声不算小,每个字自然都很清晰地流进了令遥的耳朵。早上无风又在后院这样安静的所在,四周静得过分,他却忽然觉得耳廓被什么碰了般痒了一下,而后一股窜起来的热过电似的走到了颈后。 他腾一下站起了身,很是刻意地捶了捶从来没僵的膝盖,快速伸展了下腰背,而后才交握着手站定了。“大概是坐久了身体没活动开,我去卧房整理下衣服被褥……你再坐会儿。” 抬脚匆匆迈出了门,然而一抬头差点挨上柱子,令遥才猛然意识到这是前堂。 刚刚自己就在卧房里,竟然还扯了一个极其不可靠的理由,显得他这个师父莫名得骇人……他欻得收了步子,垂握着手站在卧房的小门边搜刮着合理的解释,立出了一种极其平静而悲壮的气质。 “是我解的不好,还是名字不妙?师父就走了……” 这声音带着丝委屈,然而令遥一想到是何人在说话,瞬间觉得微微诡异了起来。 但好歹是个台阶,他便也没再顾虑,调整了笑容便转身道:“好名,解得……也极好,师父今天起太早了,记错了事,许伢让我把早膳吃下的盘子放到门口,我倒是差点给忘了。” 他抬腿施施然迈进了门里,而后端上了两个圆盘,又转身走出了门。 “二宗主?您怎么亲自……” “小伢,你要的盘子,我给你送到门口,你也不必进来了……不……没什么不方便,我乐意的,是……是是是,我们先出去……我没偷吃楚终的!你别瞎猜……” 好不容易把许伢推出了门外,令遥站在门口,叉着腰喘了口气,而后才慢慢平复了呼吸。他这才发觉今日太阳很烈,虽说挂得高,但也刺眼,头顶直直被晒着,有些说不上的燥。 正要抬手,周身却忽然阴了下来,那日光也不刺了,他眯起的眼睛瞬间松了回来,而后骤然睁大。 令遥没转头,他知道是谁,然而也没出声。 “外面晒,虽说是冬天了,青莲宗这几天反而热了。” “可能是玉矶宗来了人……热闹。” “是,人多了,哪怕是一个也有不同,自然热。” 这阴影轻轻靠近了些,令遥抬了下头,看到了那片汉白的袖和起伏的翠山,依稀透着点光斑。他愣了下,几乎是下意识道: “何时更衣了?” “刚刚。” “宗袍宽大不易练鞭,怎么不换件练功服?” “不练了。” 令遥顿了顿,他有点疑惑,转头看向了楚终。好巧不巧,这人也稍稍偏了点头看向了他,门前不过方寸之地,后退一步就可以避光,然而他们偏偏挤在这里,一前一后,很意外地对视上了。 “总有比练鞭重要的。” 令遥没有继续问。 虽然他很快转回了眼,但却依旧没有略过楚终看他的眼神。很从容的神色,英气又漂亮的眼睛,清亮乌黑得能让他看到自己的倒影,但也只能看到自己的脸。 他快速压下了不断回放的瞬间记忆,却忽然又被一句话占据了脑子。 “他竟然已经长得要比我高了吗?” 没有等令遥确认,楚终便走了过来,他向令遥行了礼,而后道:“徒儿去溯源堂运灵修习,师父进屋吧。” 不像道别,不像禀事,倒像退让,或加一缕劝慰。 令遥点了下头,楚终便走了,走得极其利索,甚至于没有一点停顿。 不知何处飘来一碧色的叶,半晌,才有两指将其从发间拂落,令遥站了许久,最后只缓缓说了句:“确实比我高了。” ——— 东洛山四季四色,入冬后已是一片灰褐色,南面稍稍还有些常青的绿色灵树,北面少有宗门看顾,已是一片枯树落叶的萧瑟。 令遥披了件清灰的斗篷,在北面小屋的石桌边,静坐了许久。 一声鸟鸣传来,地面沉积的枯叶簌簌地断裂开来,而后掀起一阵小风,扫开了一小块落脚的空地。 一只圆滚的金腰灵燕扑着翅膀稳稳落到了空地上,而后慢慢收了翅膀,昂起了脑袋。 “这地方真冷清,怪不得主人不来。” 令遥笑了下,站起身伸出了手,那灵燕一跳便进了令遥的掌心,但依旧仰着脑袋叽叽喳喳地说着些话。 “怎么叫你来了,你家主人呢?” 这灵燕陡然想起了什么般,终于合起了鸟喙,半晌,令遥伸了指头想提醒它的时候,它才猛得一张嘴,吐出一团东西。 “呀,来的路上吃了些东西,百宝小灵囊挤满了,你凑合看,应该没损坏。” 令遥拿了那团东西,而后伸手用灵力轻轻展开,褶皱遍布的纸上慢慢浮现了几行字: 此地多奸,难分敌我,故以信相告,见谅。 这时手上的小东西忽然一动,这次倒是完整吐出了一封信,而后用翅膀拍拍肚子,兀自跳了起来。“重要的没坏就行,主人说,你务必好好看这封信。我要走了,再会!” 灵燕刚伸开翅膀,令遥便捏住了它地爪子,“岚果,先等等。” 他抬手在石桌子上一拂,桌上撒了一小片饲料。 “灵虫南瓜干!你居然带了——”岚果猛得收了翅膀,低了头狂啄起来,“叽叽——好吃——叽叽……” 令遥收了手,托着脸看着岚果吃完了才起了身。“喜欢便好,麻烦你了,回去替我向你主人告谢。” “自然自然,我走了哦!再会再会——” 第23章 事接踵危四伏 为了不引人注意,令遥还是打了两只小灵鸟作为掩盖,提着鸟一路回了楠阁。 “二宗主来的正好,晚膳快好了,我等等就去端来。” “我同你去,”令遥提起了手里的两只鸟,“今晚加点餐。” “是!”许伢笑了笑,马上起身接过了两只灵鸟,拿着四只爪子走到湖边,正要打水清洗。 “你钟儿哥呢?” “他在侧屋,好像说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还在修炼呢。” “是吗……”忽然,令遥想到了什么般,掐指算了一算,这一算他就反应了过来,马上拉起了许伢的手,把他连人带灵鸟地拽进了自己的正室里。 “你在这儿待着,什么动静都别出来,听话。” “是……”许伢坐在卧房的小案边,往外看了一眼,而后才低声问,“钟儿哥怎么了吗?” “没大事,大概是要突破了,但不是大突破,想来无大碍。不过突破时灵力波动起伏大,会伤到你,记得千万别出去。” “是吗?钟儿哥要突破了?好快啊……”许伢的眼睛很快亮了起来,他伸手推了推令遥,“那二宗主快去,望他平平安安渡过这一关。” “好。” 令遥拍拍许伢的头,翻掌伸出食指向地面一点,两下画出符文,设了一道灵界,而后便 急匆匆跑进了侧居室。 “钟儿?” 一进门就看到卧房里半掩着帘子的人,令遥缓了口气,快步走上前去扶起了帘子而后坐下。 “看来是已经进入突破状态了。” 令遥盘腿做到楚终对面,伸手向外划出一圈灵界,而后缓缓收手,掐了一道诀引出了一缕灵力,翻掌向外,引着青色的灵力慢慢绕着楚终流动起来。 床上原先躁动的灵力终于慢慢平和了下来,令遥紧盯着楚终的神色,见他虽仍闭着眼,但至少松了点眉头,这才安心了点。 他伸出另一只手,四指放在渡灵的右手手腕上,源源不断地加持着灵力,时刻关注着楚终的面色和周身灵力的波动,指尖轻抬着控制着自己修脉灵力的进出。 侧居室寂静一片,只余呼吸声交错。过了近半个时辰,青色的灵力才缓缓停下了环绕,慢慢注进了楚终的眉心。 几个呼吸后,楚终才睁了眼,他先是垂着眼深吸了口气,而后才看到了膝盖前的松绿色衣袍。 他愣了一瞬,而后马上抬了头。 “师父?您回来了?” “都在跟前了,自然是。” 令遥一边回着他的话,一边又伸手把了下楚终的脉络,而后才继续道:“还算平稳。怎么要突破了不告诉我?想自己扛过去了?” “师父今日有要事。” 令遥愣了下,而后马上放下了袖袍撑着床,凑近些道:“那也不能不告诉我,我知道了也好陪着你。若无人为你护法,突破还是有几分凶险的。” “只是五重中阶,也不是大突破,徒儿不愿师父太过劳累了……况且,”楚终垂下的头又抬了起来,他看着令遥道,“玉矶宗的事更要紧,师父以为呢?” “总是瞒不过你,不过我正要同你说这事。”令遥叹了口气,“但再要紧的事也比不过你性命,若我不在该如何?罢了,先不说这些,如今才刚刚进了突破前境,等会儿跨入五重中灵力大幅增长,修脉开拓之时,更需要谨慎。” “是……”然而楚终话音未落,便陡然皱了眉而后捂住了胸口。 “噗” “钟儿!” 一口血洒在令遥修袍上,瞬间洇湿了布料,晕开一大片深色的血花。 令遥骤然一惊,他快速抬手渡出灵力稳住楚终的心神修脉,而后聚出灵识想要探查他的修脉。然而灵识尚未深入就被正在沸腾般的灵力和抽枝拔节般扩脉的修脉给翻了出来,回退的瞬间甚至击得他心口一震,令遥皱了眉,他提起手腕压下喉头血气,刚想再闭眼深入,就被一只手止住了腕。 “师父不必了,是突破后境,只是……咳咳,来得比往常凶猛一些,您此时探灵识,会被我的灵力冲撞……我尚且可忍耐,咳咳咳咳……” “你先专心稳定灵力,不必多言了。”令遥见楚终面色惨白,咬着下唇几乎说不出一字,便知道这不是凶猛一些,大概是痛极了。 这瞬间他就觉得自己胸口也一阵骤然的绞痛,连着刚平复的呼吸也乱了许多。他拧了眉,伸手拉过了楚终,向他背后推出一掌,而后马上闭了眼。 “师父!” “既叫我师父,便是要护你的。专注突破,不要再与我多言了。” 这声凌厉异常,和令遥平日里的松懒截然相反,楚终终于不再多言,默默转了身,抬手调息。 青色灵力从令遥掌中汩汩而出,沿着楚终的脊背向其四周蔓延,而后在他心口汇聚,再重新输向他的无数根修脉,已一种几乎压制一般的形态束缚住他体内滔天翻滚的灵力,而后引向四面八方。 令遥闭着眼,面色不动,然而额头沁出了不少汗珠,他抬起左手掐了诀给自己稳定心神调息,而后继续调节着楚终体内试图横冲直撞的灵气。 若有外人经过楠阁侧居室,必定会震撼于此刻屋外大量缠斗的两股灵力——几乎是巨浪滔天的新生灵力一圈一圈地向外辐散,震起周边一片枯叶尘土,这一片天色也暗了许多,气压极低,沉得几乎可以低墨一般骇人。 灵力即将触碰到灵界的瞬间,一股威压更甚的灵力忽然从后凌空而起将其卷了回去,如同青蛇般缠绕控制着起伏的新生灵力,过了许久才完全抚顺了它躁动的翻滚,慢慢引着它向内辐合。 两股灵力从相抗逐渐交融一体,屋外也逐渐归于平静,天光渐渐露了出来。 屋内,楚终的面上逐渐恢复了点血色,又过了半柱香,他体内的灵力和修脉终于停止了生长,渐渐稳定了下来。 双眼缓缓睁开,感受到体内更充沛的灵力缓缓在流动,楚终露了点笑,马上回头道:“师父,您看……” “师父!” 他瞬间起了身,扶住了撑在床沿摇摇欲坠的令遥。 “师父需要让长老来看看吗?或是需要什么丹药?我去……” 令遥抬了手,止住了楚终将要跑向门外的动作。这人马上回了头,坐到床沿,顺手将令遥扶到了肩上。“师父您别动了,有什么我来做就好。” “不必去,也不需要什么丹药。”令遥吸了口气,接着楚终扶着他的手臂坐了起来,“我刚刚用灵力强行消解了你的灵力冲撞,一时有些缓不过来罢了,没什么大事,休息会儿就行。你就……让许伢给我炖上一盅鸡汤,补一补就好。去吧。” 楚终看了眼令遥的面色,轻轻皱了眉,依旧扶着令遥的腰身,并没有马上离去。 “师父,您……灵力正虚弱,现在需要人看顾。” “我再虚弱也不会自保不了,”令遥微微抬起了点头,披下的也顺着他的手臂向后滑落,有些淌在了楚终的肩头,“放心钟儿,师父现在就想想喝点东西。” 令遥向后坐了点,半靠在床头,大半个人都已经脱离了楚终的怀抱。他看着楚终,脸上虽说带着疲色,却依旧带着淡淡的笑,向他轻轻抬了抬手。 落在肩头的发一排排掉了下去,而后手臂上的温度也渐渐冷了,楚终默了半晌,最终只好行了礼,应声退出了房门。 “钟儿哥?” 楚终刚踏出侧居室正门,就听到主居室传来了声音,他回头一看,许伢正趴在门上轻轻喊他。 “你怎么在这儿?” “本来想找二宗主问他晚膳想加点什么菜,但他一听说你在修炼就把我放到这儿了。”许伢踮起脚看了看楚终身后,而后又看了看楚终,有些奇怪,“钟儿哥,你突破成功了吧?怎么不见你们开心点儿……” “嗯。师父他为我护法,有些累了,他让我叫你给他炖碗鸡汤。” “诶?这不正好——”许伢笑了,一脚迈出了门,手里正提着两只灵鸟,“二宗主打了两只鸟,我正想着煲汤呢!” 楚终顿了下步子,扫了眼灵鸟,而后问道:“他回来时就给了你吗?” “是呀,就在你突破前。”许伢晃了晃灵鸟,走到小湖边打了一桶水,而后卷了袖子,开始处理起来,“这鸟长得肥,煲出来的汤一定鲜,二宗主最喜欢了。” 似乎刚刚到犹疑是意外一般,楚终很快也走到他身边,没多说什么话,也卷了袖子打了桶水,帮许伢开始清洗灵鸟。 ——— 侧居室卧房内,令遥靠在床头,见楚终完全关了门,这才重重呼出一口气,而后撑着身体坐了起来。 他现下没法掐诀引灵,只能咬破指尖,划了一道符,给自己围了一圈灵界。 确认灵界稳固后,令遥便从灵囊取出一颗固元丹服下,而后盘起腿闭眼调息平气。 现下修脉中灵力只剩稀薄的几缕,修脉中无灵力流动运行,便有了暂时萎缩的征兆,等固元丹化开补气后,灵力才稍稍涌动了起来,堪堪支撑住了将要塌陷的修脉。 稳住了体内的状况,令遥这才睁了眼,缓缓躺回了床上休息。 第24章 不识庐山真容 屋外渐渐暗了下来,大概是日落了。他抬腕伸指一点,撤掉了灵界,而后重重落了手腕,抬头盯着床顶许久,长长叹了口气。 早就知道封住修脉会导致灵力瘀堵,最直接的问题是不能突破,其次便是有可能无法控制灵力的疏散。灵力积累过剩或一次疏散过多,前者重则冲破修脉,后者重则修脉枯竭。 他知道燕抚州在担心什么,也知道这人一直忌惮的东西,虽说他许多年来一直在自辩,但燕抚州身居高位,多疑谨慎,近些年更甚,是从来信不过他的。 这时候他忽然想起了爹娘临终时对他们说的话—— “抚州,我们不求其他,但求无愧于己。保重自身,照顾好阿遥和青莲宗,多行善事,不行不义,能保住一生平安就好。” “阿遥,万事自保要紧。你与抚州自小一起长大,两人要互相扶持,切不可任性妄为,宗门之内,同心为大。” 这些话在当时他们都如数应下,但如今想来,嫌隙从那时就已经开始了。算到如今,他们的承诺也差不多支离破碎,全成了笑话。 “咚咚” 门外一阵轻敲,令遥回了神,坐了起来。 “师父,用饭了。” “好,进吧。” 楚终端着承盘走进来,后头正跟着许伢。 许伢个子小些,一弯身,从楚终手边挤到了令遥面前,伸手摸了摸令遥的额头,没摸出异常才蹲下身,拉着令遥的袖子问: “二宗主还好吗?” “都好,没什么事。喝了你的汤,就会更好了。”令遥笑着看着他,接过了楚终递给他的碗筷。 “那就好。”许伢咧嘴笑了笑,坐到了一边,“二宗主打的两只鸟可好,煲的汤浓浓的,一定好喝。” “好,你也多喝两碗。”令遥笑着盛了一碗给他,又看了眼楚终,却见他依旧没说话,以为是刚突破不习惯,便轻轻拍了拍他的腕,也给他盛了一碗,“你也多喝些,刚突破的这些天,是有些不舒服的,过几日就好了。” 楚终抬眼看了看令遥,半晌应了一句: “好。” “钟儿哥真厉害,才十六,就突破到五重中了。”话音刚落下,许伢就忽然皱了下眉,勺子咬在嘴里梆梆响。令遥见他定住,便拿着他的手熟练地取下了勺子。 “怎么了?” “想算算自己的年岁,脑子就乱成一团麻了。”许伢伏下脑袋,有一下没一下地搅着汤水,脸上的笑意也变淡了许多,“我怎么总是这么笨,钟儿哥都是五重中了,我连自己年岁都记不得。” “这汤是谁煲的?菜是谁做的?”令遥敲敲他的脑袋,把他拎了起来,“早上的糕点包子,夏天的冰酪冬天的热羹,又是谁做得又快又好?” “刚刚处理灵鸟,我也全然不知如何下手。你比我擅长的东西多,我只是常年修炼罢了。” 这声音静静流来,很低却很让人安心,令遥偏过脸和楚终对视了一眼,而后便都看向了许伢。 他果然抬起了头,转过脸看看令遥,眼睛眨了眨。“我只会做东西,二宗主,这也算好吗?” 令遥揪了一下许伢的脸,笑呵呵地道:“反正我不会做,你说呢?” 许伢马上笑了,他很快喝光了碗里的汤,而后给令遥和楚终都满上了一碗。“那我们都多喝几碗,我给二宗主和钟儿哥盛。” “好。” 桌中大碗的汤水很快矮了下去,没过一会儿底下的油水也被舀得干净。几声落筷后,许伢咂咂嘴,揽起袖子站起了身,“我来收拾吧,二宗主你和钟儿哥都累了,休息会儿。” “你也忙了一下午。” 令遥刚要开口,就被楚终抢了先。他听到后便也不再多说,向许伢笑了笑,起了身收好了碗筷。“我们也来。” 楚终和令遥一起帮着擦干净了桌子,等洗干净所有碗筷把许伢送回小澄居后,两人才又静了下来。 终于令遥有些憋不住,他走得慢了些,刻意和楚终快齐平了才张口道:“还习惯么?” 楚终并没有抬头,只是清楚地往外蹦了几个字:“师父护法,自然顺遂。” 这话接得自然,若是平时自然没问题,但偏偏是冷了好一段后的第一句话——这话里有别的意思,虽然师慈徒孝,但是面无表情。 令遥过去吃过许多茶楼酒馆的果子,见过无数侃侃而谈的才子佳人,赴过不少诗会宴请,从来没冷过场,也不会语塞难行。大多数人虽不满他行事轻浮风流,却不得不在这时候说一句他口若悬河名不虚传。 然而今日,现下,此时此刻,他的舌头就和打结了一样,和脑子、脚步,一起停了运转。 不妙。令遥想着,但是他不知道原因,只能瞄几眼楚终,也并不说话了。 之后回去的路上静得很,楚终没说什么话,令遥几次想开口,又觉得这样莫名别扭,于是也干脆闭了嘴,就这样一路听着夜风踩着枯叶走到了楠阁。 站在主居室门口,令遥扫了眼楚终,而后轻轻挥了下袖子,抬脚进了自己的屋子。 门口的人立了许久,却迟迟没有迈步。楚终垂在两侧的手轻轻握了拳,抬起要敲门但又很快放下,这样来回几次后,他还是转身慢慢走到了侧居室门口。 “砰” 脚步瞬间顿住,楚终转了身,看见主居室的门开了条缝,然而窄得只能放一根棍子。门缝前有一颗被震飞两米的小石子,落在地上斜斜地碎了开来。 他看了两眼石子,忽然就轻轻笑了一声。 门缝飘过一丝绿色,楚抬眼这一瞬间正好瞧见,他没再犹豫,两步折返回去,推门而入。 站在门口往卧室一看,令遥正端着茶盏慢慢喝着,手里还拿着一本话本。没说什么,楚终反手拉紧了门,而后径直走进了卧房。 “师父。”他很平静地喊了一声,耐心等着令遥咽下嘴里的茶又放下了茶盏,而后垂下书看向他。 “来了?刚刚怎么不和我进来。” “徒儿知错,师父就不要喝冷茶伤自己的身体了。” 楚终走进一步,抬手拎走了那壶不知冷了多久的茶,而后转身烧了小炉子。“夜深,酽茶误睡,师父喝些热水可好?” 虽是问句,楚终盖了壶盖,已经走了回来。令遥马上收回眼神,又落到了话本上,装着自如地应了一句好。 “师父不喜欢这本话本,今天倒是喜欢了?” 话本被碰了碰,向令遥倾了点,他的眼神终于落回了字上,堪堪反应过来手里拿的正是那本拿他作模子的戏文,写了个逍遥快活生来好命的纨绔公子戏弄良人的故事。 马上翻掌摁下了那本书,令遥往后一靠,面无改色地开口道:“最近没找到好看的,就随手拿着看了。当是讽刺也好,算是警醒。” “是徒儿没买来新的,给师父赔罪。” 这是进门第二次赔罪,一次比一次从容,也清晰,令遥一点不怀疑这其中的诚恳,却隐隐觉得有些别的什么掺和在里面。 他觉得脑子忽然又乱成了一团,一股股莫名的感觉从各处隐隐浮现,靠在小案上的手肘不自在地往里蹭了蹭,指尖下意识挑起了垂到腰上的发尾,而后在食指绕了一圈。 楚终站在一旁,微微俯视着坐着的令遥。他没说话,身体站出了歉意的姿态,脸上却是明晃晃地直接——看着他,等着他说话,但要说什么,令遥并不知道。 没想明白,他干脆不再纠结,咳了一声,抬指唤出了信。 “这有何事,不必赔罪。”他坐起了身子,示意楚终坐到他身边来,“差点忘了正事……今日我去东洛山,便是为了这个。” 楚终的眼神似乎动了动。 他看了眼令遥的指尖,而后顺着他缠起的乌发向上,走到了他的侧脸,半晌缓缓滑到了案上,快速扫了两眼信,马上便移走了目光,转身坐上了位子。 “是师父在玉矶宗的故人吗?” “是……但也不算。”令遥展平信纸,递给了楚终,“是我爹娘外出游历时救下的修士。当时他为凶兽所困重伤难行,我娘略通医术,和我爹杀了凶兽将他救走了。但之后五年不知为何,便没了他消息。” “五年?” 令遥点点头,继续道,“我爹娘有派人寻过他,但最后都无果。爹娘去世不久后,这人忽然发信给我,说他已稍有门路,现下在玉矶宗内门,有事可以相助,以报答我爹娘恩情。” “长记恩情,却五年未有消息。大概是沉浮颠簸,自难保命,处境艰难,连恩人也不敢面见。”楚终看完了信,目光在落款上停了停,“斐成章。” 令遥抬头扫了眼,道,“他虽与我这么写,大概也不是真名。成章行踪不定,为人谨慎,我也不能随意联系上他,倒是他的灵宠金腰雀,叫作岚果的和我熟些。” 楚终似乎是又看了会儿,才把信折好还给了令遥。“按斐师叔说,玉矶宗外门弟子前些月多有外出,是与一些外乡人做丹药交易,说是短时间提升修为的‘神丹’。若这邪物与这所谓神丹有关……迟晏性子外向,是不会介意内外门弟子的,莫不是与外门弟子打猎时,沾惹了服用过丹药的人?” “我也有此猜想。”令遥托着脸,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了敲脸侧,“但什么丹药,能藏活物?” “蛊术?” 第25章 闻长陇风雨晦(一) 令遥轻轻摇了摇头,他放下手,掐诀召出了小灵网。 灵网中的那团黑气团缩在一起用力撞着网,但却不撞在一处,似乎一点点尝试着灵网的弱点,四处迂回,而后蓄力撞击。 “蛊虫和这邪物并不相似,它并不受母蛊限制,反而自由择人附身,还有些独立意识。像是自成一体的东西。” 楚终微微皱了皱眉,他没继续说话,而是靠在椅子上细细想了起来。 一旁的令遥单手支着脸,也正绞尽脑汁地回忆看过的各类奇闻怪术书籍。他抓着灵网端详着手里乱动的黑气,看了一会,才察觉到身边人静了下来,便下意识转了头——楚终微微垂着脸正默默沉思,大概是忙了一天,从来一丝不苟的束发垂了一细缕在眉角,侧面看反而有点说不上的少年人的从容。 令遥的胸腔忽然就起了一阵当师父的感慨—— 论做师父,他不算好,但论做徒弟,楚终说二便无人做一。 真真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他忽然挪不开眼睛了,目光循着楚终的脸看了许久。 这样一细看,楚终确实已经长开,先不说已经追上他的臂膀,那张脸若说俊俏,更应是英俊,就连眉眼的气态也更成熟稳重——刚来时少年老成的违和走了,只剩下真正老成的楚终。 被拉进令遥突如其来回忆的主人公似乎终于感觉到了什么,偏了头看过来。这瞬间令遥只觉得眼前一晃,陡然想起了那天街上,鎏芳宗马下,那张稚嫩瘦削的脸。 这小人忽然笑了一下,虽说只是嘴角抬了抬,但还是把令遥惊了惊。他使劲眨了下眼, “那难不成,是邪兽魂魄之类的,混进了丹药,而后附身体内?” 小人的脸雾一样快速向四周散去,令遥又轻轻眨了下眼,才看清正是楚终在笑——楚终在笑? 他见过楚终笑,却没见过他这样对着自己,毫不避讳,并没有快速收回笑容的样子——好像是故意要让他看见一样面向他,连本来放在膝盖上的右手也半倚在案沿,身体侧着面向他。 哦,凑近了。令遥忽然想到。 “师父?” “嗯,”他吸了口气,赶紧催自己回了神,“邪兽魂魄……倒是有可能。但唯有一点,魂魄离体,若不附身,何能久存?你看他在这灵网里多久了,依旧活蹦乱跳的。” “那若是那凶兽修为极高,怨念极强?是否能多存留一会儿?” “再高的修为,兽类魂魄也极难保存如此之久,要保存甚至炼入丹药,还能不为精通炼丹的玉矶宗门人发觉,”令遥左右看了一圈灵网,皱了皱眉道,“大概谋划此事的人修为也不低,且早早做好了万全之策……偏偏适逢我们和玉矶宗进修会之期……” 似乎想到了什么,令遥忽然站起了身收起了灵网,看向楚终道:“不对,这不是万全之策。这东西沾上迟晏是意外,沾上你更是,这人从玉矶宗入手,不是为了害命,而是为了试药。” “试药?”楚终顿了顿,而后很快反应过来,“那就是说,与玉矶宗外门弟子交易的幕后主使人,也为了提升修为?只是此道凶险,担心自己出现异常,便拿人试验?” “是……正是,”令遥点点头,余光瞥见窗外,才忽然发觉外面的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夜幕压得极低,静得只剩一些虫鸣风声,一阵一阵地传进屋内,他盯了一会儿窗外,半晌才深深吸了口气,道,“天黑了。” 他走过去关了窗,而后又煮了一壶热茶。 楚终也看了眼窗外,他抬手点了油灯放在案上,等火光稳定后才看向令遥道:“既无把握,便不是他自己的的法子。还有人想借进修会的东风,烧一把火。” 令遥站在炉子边,听到这话后抬了眼,和楚终对上了视线。 没说什么话,他拎了炉子走回案边,倒了一盏浓茶,而后盯着烛火看了许久。火光摇曳,轻轻映着脸庞,屋子里暖意很足,他想起了小时候围坐在爹娘身边,听他们讲修仙大能故事的时候。 他那时候不是一个人。 “师父,茶要凉了。” 令遥的手边推来了一盏茶,茶杯温热,从手背也传来了许多温度,这股暖流便忽然暖了一下全身。 他回了神看向了眼前的人,轻轻弯起了眼睛。 “好。” 过去或许艰难,往后可能更甚,但至少他现在也不是一个人。令遥双手捂在茶盏上,静静感受了会儿热度传递到手上的慰贴。 “这样想来,把进修会让位给玉矶宗,大概是不想引火烧身。但我们一不知道这东西本体有几分凶险,二不知道如何完全破解,三没有始作俑者的证据。”令遥饮了一口茶,“查起来寸步难行,还容易被这把火烧伤自己。” “迟晏?” “若告诉他,玉矶宗没烧起来,我们宗门就要烧起来了。他忧心自己的宗门,迟宗主又不在他身边,若冲动而返……这东西传得这样快,回去反而是害了他。” “鎏芳宗野心昭然若揭,先是诬陷师父,后又想借此事令师父难堪,借机压过我们青莲宗,如今玉矶宗若出事,他们又恰好不在进修会,难保不与此有瓜葛。”楚终顿了顿,而后看向令遥道,“若不告诉迟晏从迟宗主入手,那便要我们自己动手查?” “你如何查?” 话音落下,屋子里又静了下来。令遥瞧了一眼楚终,他眉眼紧促了起来,似乎是有些忧色,还有种他很熟悉的神色——既知不可为,却不忍不为。 他过去和现在做的最多的就是这样因不忍而为事,而大多数不幸也来源于此。若说私心话,他不想让楚终涉险。但若是他自己—— “钟儿,”令遥放下了茶盏,伸手轻轻敲了敲他手边桌案,“夜深了,这盏喝了就早些休息吧。日后不能眠的晚上多着呢。” 楚终骤然侧了眼,他看向令遥,眼间显然又亮了起来。 “早些睡,师父给你斐师叔回了信,也该休息了。” 令遥笑了笑,起身走到了另一边的书桌上,点了一盏灯。 “谢师父。” 这声音不小,似乎像下定了什么决心,很是清晰扎实。令遥铺好信纸,揽起袖子蘸了墨,边写边道:“更是不必说谢。你师父不能看着无辜的人送命,也想全了自己的良心。” 门外虫鸣变得亢奋了许多,浮云散去了一缕,月光更澄澈地照了进来。 楚终站在门口许久,他又看了眼门缝里的人拿着信纸瘦削挺立的背影,似乎是终于忍不住了,又推开了一点距离,轻轻道:“师父,若是此事徒儿让您为难,便先顾及自身。” 那背影一顿,马上转了身,正是一张映着烛火,带着点讶然,却依旧噙着笑的玉面。 “方才还谢我,怎么又打退堂鼓了。” 令遥探了点身子出来,解下发带披散的发也一晃一晃地摇了起来,边缘染着一点烛光的颜色,显得极其柔和。楚终的视线放低了许多,他盯着门前的地,半晌才道:“师父既然知道打两只灵鸟来掩护,便也知道万事都要留给自己后路。譬如,为人护法,师父不应只顾及他人,而伤了自身,自保才是要紧。徒儿……想请师父先看重自己。” 这声音传进了房内,令遥也很快明白了过来——这是解释今日两人的冷战,但他确实没想到,竟然是这个原因。 这话听着耳熟,令遥还没想起来哪里耳熟,那外面门逢里的光便已经隐没了。 “走得倒快了。”他提着笔走出卧房,看了一眼门,脑中却依旧想着楚终刚说的话,“这孩子……” 窗外又传来了一些树叶擦过地面的细碎声响,令遥站在前堂轻轻靠着门内侧出神,一时连墨滴在袖子上也未曾察觉。 门外风不大,很静,地上有一圈人影,也停了许久,半晌才慢慢从门上起来,走回了侧居室。 ——— “你要去长陇?” “是。”令遥接过了宗仆奉上来的茶,放到一边后道,“北兰我已去过,鸣廊城我从小就住着了,自是熟悉。只是长陇远在克茹,还未好好去看过。” 燕抚州没说话,他一手撑着案侧,端着茶盏并不喝,似乎有些不满的样子。 令遥来之前便知道燕抚州不会轻易同意,他早想好了对策,起了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大礼,道:“前些日子楚终突破,我为他护法时,大概因太久没有修炼,修脉被封,体内灵气失控,需要缓一些日子。过几天两宗各要派人互相造访,慰问宗门进修会弟子,我正好也做派遣使去玉矶宗看看我们宗门内的弟子……” 这声说完,堂内静得很,令遥没抬头,只是站在堂下等着燕抚州发声。 修脉即灵脉,修士修炼依靠的就是修脉的完好坚韧。灵气失控,元气大伤,无法轻易御法器,修士灵力大降,除了自保,便没了什么威胁。 他是二宗主,身份合适,而灵力不足,燕抚州也不必疑心他异心兴事,正是派遣他宗慰问的好人选。 “那是你的灵气引来的?” 这问题陡然被抛出,问得突兀,甚至是意料之外,令遥有些奇怪地抬了头,他扫了眼燕抚州见他只是皱了眉并无异色,便回了一句:“是,引来了点风云。” “我早该想到……”似乎是想到什么事一般,燕抚州脸上略过一丝不自然,他顿了顿,而后才开口道,“楚终无事吧?” “他已是五重中阶。” “不过十六,这确实是百年难得的好修脉。”虽然说这话,燕抚州却似乎并不在意这事,随意又多说了几句,而后便忽然停了一会儿,半晌才极快地问了一句,“可去领了丹药?” 令遥轻轻皱了下眉,别过眼道:“我已将楚终体内灵气调和平稳,还不需要丹药维持。” “我说的不是……” 这声音戛然而止,燕抚州刚和令遥对上视线,他便直接闭了嘴。 “宗主到底是有何事要来问我?” “无事。便说你去长陇的事吧。”燕抚州看,向了他,“你未去过克茹,那里山高路远,地势不同南雎平坦,又多山林,你灵气不足无法运灵而行,不会举步难行?” “我虽说去的地方不多,但也不至于举步难行,”令遥见燕抚州没有多难为,松了口气,道,“之前在茶楼结识友人,正是长陇人,知道些近路和风土民情。何况,我此番去玉矶宗,迟宗主也会派人引路相助。” 堂上又没了声音,这会儿令遥放下了行礼的手,笼在袖袍里交叠在身前。 他抬头看着看着堂上的人,终于品出了一丝不对——令遥骤然想起了那日迎接玉矶宗弟子时燕抚州穿得吉光裘,楚终说三月前在浣衣阁见过的那件。 这裘衣难打理,又是玉矶宗所赠意义不同,若不是知道进修会是玉矶宗前来,燕抚州定然不会如此周折。 他一向谨慎这些礼数细节,却不想到因此露了马脚。 令遥眯了眯眼,他扫了眼燕抚州盘在茶盏边的手指,看到了茶盏里依旧满杯的茶水。 此事应当犹豫,若是燕抚州,更是会阻拦。但他说既然说了这些缘由,便不应该这样犹豫——若不允,他燕抚州大可用些堂而皇之的理由搪塞,何必如此沉默。 这不像是不允,更像是他想让自己去,却因为什么,不能让自己去。令遥想通了这点,便骤然想到了那场能让燕抚州放下脸面送他过去,给鎏芳宗赔罪的交易。 秋狝之后,进修会之前,这时间咬得这样恰好,很难不让他多想一些……燕抚州还想求什么? 鎏芳宗又能给他什么? 流入玉矶宗的“神丹”到底和鎏芳宗有关吗?和燕抚州呢? 若都有关……那这之间所有的事,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令遥垂眸扫了眼自己的腕侧——那里的灵力因修脉被封不再流动,又开始慢慢堆积涌动,蠕动带来轻微的刺痒,让他想起了压制楚终时灵力失控后,修脉疾速扩大又快速塌陷的扭曲痛感。 他轻轻皱了皱眉,还未厘清思绪,堂上终于响起了声音: “楚终刚突破,也不甚稳定,需有人看护。玉矶宗……我自有人选去,你好好休养。” 这话一出,令遥的脑中骤然一闪,几条猜测忽然串了起来——正是如此! 让他自封灵脉正在进修会前,然而楚终突破却并非燕抚州预料之内,故而他因替楚终护法灵脉受伤也并非燕抚州意料之内……那些送去进修会的低阶青莲宗弟子,大概也并非随意选择,但到底是为什么要选低阶? 难道玉矶宗的“神丹”,也与之有关? 疑问太多,令遥下意识思忖了几息,最后才缓缓松了眉头,心中逐渐有了几分打算。 “楚终现下早已稳定。宗主若不信,便可亲自去验一验。至于去玉矶宗的人选,恐怕找不出比我身份更适合的人了。”令遥往前走了一步,他同燕抚州先是对视着,然而燕抚州却先移开了视线,喝了第一口茶。 心下疑云更深,但他没露出什么疑惑的神色,只是故作自然地继续道:“若是宗主有所顾虑,那我便只去两日,如何?算上来回,再慢也不过五日。” 燕抚州放下了茶盏,他看了眼令遥,似乎眉间有些许松动。 “玉矶宗虽远,却一直太平顺遂,更不用说进修会月内,迟宗主更是护卫严明,我现下过去正是好时机。宗主如此阻拦,总不会是忧心有事发生吧?” 燕抚州扶在案边的手缓缓移了下来,他抬起头,盯了令遥一会儿,而后缓缓松了神色,竟然露出了一个自然的笑,开口道:“我见你受伤,自然忧心你出事。这几日我并未限制你出行,但在南雎境内,你与楚终的行踪我并非全然不知。毓岫,你向来很聪明,虽说避过了我,但总有事避无可避,我不能让你亲口告诉我,但也不想难为你。你只需知道,我们既是青莲宗的人,便始终是一家,你做的事,都要谨慎。” “我若没做什么,便不需要谨慎。若是你做了,便趁早收手,也好不伤了自身。” “毓岫,”燕抚州坐正了身子,他脸上神色已经变得和往常一般自如和煦,堂上也隐隐起了一阵灵气波动,“又在说笑了。你我都是为了宗门,自然做什么都问心无愧。你累了,回去休息吧,去克茹的事,我晚些答复你。” “燕抚州,”令遥终于撤下了手,他站在堂下,沉了脸色抬起了头,“我今日来不想干涉你任何事,也不是为了拦你什么,我也没你想得面面俱到,只想不让无辜者被波及。你既然对万事运筹帷幄,怎么不知道福祸相依?你以为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却不知道有人已经得了为何会给你?若你真为青莲宗着想,放我去,就算为你自己多一层保障。” 堂内微微波动的灵气慢慢沉了下来,燕抚州完好的神色如同瓷壳一般套在他脸上,一丝裂纹也没有。他只是居高临下俯视着堂下人,并未多言。 “若还要我给你理由,便想想爹娘走前说的话。” 这声落下,令遥最后抬头看了眼燕抚州,很快行礼转身离去。 他刚迈出正门,堂内忽然响起一串巨大的瓷瓶碎裂声。令遥的脚步停了停,但也只是一瞬,他没再犹豫,疾步离开了正心阁。 ——— 刚走到楠阁大门外,一股香味就飘了出来。 皱了一路的眉头瞬间散了开来,令遥在门口站了站,理好了外袍,慢悠悠走了进去。 “二宗主!” “小伢!”令遥笑着张开手,等许伢扑过来后才收了袖子,“路上就闻到香味了,今天怎么来楠阁做饭了?” “钟儿哥说天冷,送过来饭菜又得冷,二宗主刚给钟儿哥护法,要吃最好的菜,我就过来了。”许伢拉着令遥的修袍往里走,一进屋子还顺手扒下了令遥的外袍,“午饭马上好啦,二宗主和钟儿哥都要多吃些。” “好,你过来也辛苦,就别来回折腾了,今晚就歇在楠阁吧,还能多玩会儿。”令遥摸了摸许伢的发顶,换了件常服,又推开了门,“我去找钟儿,你去忙吧。” “好!我就喜欢待在二宗主身边。” 许伢笑着说完,就挽起了袖子走出了门,进了后院的小厨房。 令遥也跟着出了门,他到侧居室门前刚想敲门,远远就看到了后院里熟悉的背影。 楚终蹲在湖边洗着东西,穿的是练功服,袖子扎得很高,低着头神情专注得很。 “钟儿,”令遥向他招招手,“怎么到这儿来了?衣服不送去浣衣阁么?” 然而他刚出了声,楚终就忽然停了动作,一挥手把正在洗的东西收进了灵囊。 “怎么不洗了。”令遥有些奇怪,他走到湖边,看了眼楚终还滴着水的指尖,给他递了一块帕子,“先擦擦。” “是我晨时练功的贴身衣物,想着有空便洗了……刚刚已经洗净了。” “是么,你倒是勤劳,什么都亲力亲为。”令遥觉得他低头说话的样子有点好笑,被撞见洗衣服反而像做了坏事,和小孩一样,于是抬手给他擦干净了指缝里的水,而后拍拍他的肩道,“小伢在做饭,我们去屋里聊些正事。” 楚终这才抬了头,他看了眼令遥,似乎确定了什么般,终于松了脸色,不再拘束。利落地抬手解开扎起的袖子,他向令遥点了点头。“是,师父。” “走吧。” 第26章 闻长陇风雨晦(二) 屋子里暖和的很,令遥一进来便脱了外套,被楚终顺手接过,抚顺后挂在了一边的立架上。 “坐吧钟儿。” 令遥两步走到卧房里,向楚终招了招手,然而这人似乎顿了一下才抬手掀开珠帘走了进来,直直坐在门口的小凳上。他笑了一下,坐到榻上拍了拍一边的位置。“从小都在这里的,怎么忽然愣了,坐这儿,离得近些。今天确实是有要事,我细细和你聊聊。” “师父是长者,自是为尊,我坐这里便可。” “酸臭。”令遥挥了挥手,故作嫌弃地瘪了下嘴,“我不在乎这些,你是知道的,况且我们这样坐在一室都多久了,也不见你以往分什么长幼尊卑。” 话音落下,他似乎味出什么来,眯了下眼睛盯着楚终道:“燕抚州训斥你了?” “未曾……” “其他弟子议论你了?” “并未……” “那便是……又是吃许伢的醋?” “师父……不是。” 楚终站起身来,他往前迈了一步,似乎是觉得举棋难定一般,又收回了脚,却不坐下,脸上难得地出现了窘迫——令遥看着他脸色少见的异样,反而更是觉得又好玩又无奈。 他发誓他刚刚没有任何调笑的意思,是正经地猜着原因,但却意外地从楚终的脸上看出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为、不知言何的憋闷来。令遥眨了下眼睛,伸手枕着侧脸歪倒在榻边,趴在扶手上看他。 “难道是你看了什么书……教你这些礼节,所以和师父生分了?”令遥抬起了手,撑着半边脸道,“为师身体力行地教导你要不拘小节,怎么你倒是这样疏远师父了……真是伤心。” 楚终垂下的脸很快抬了起来,他挥着手想要否认,却看见令遥虽说着伤心但一脸笑意盈盈的样子——这根本不是伤心,而是想看他怎么样反应。 楚终抬起的手又放了回去,他似乎认命一般坐到了令遥身边的榻上,而后端端正正地收拾好了衣服坐姿,便不再动作了。 令遥终于款款起身,他扫了一眼楚终便更觉得好笑。这孩子虽说年纪小,却也不小了,许多时候都有了自己的心思。 “是因为那件衣服?” 身边的人似乎轻轻动了一下,而后便是看向他的怔愣的眼神。这眼神先是望向他,而后便剧烈涌动起来,紧接着似乎被强压下来,垂到了膝盖上。“徒儿有过。” “不过是洗了件衣服,全然不算过错。”令遥看他面色灰暗,一副黯然神伤之态,心里的那丁点玩笑之意也没变成了一股长长的怜惜。“这小孩心思太重,怕是小时候过得太艰难,到长大了,甚至忧心起归处是否安宁,变得越发谨慎小心……” 这样想着,令遥忍不住往右坐了点,摸摸这人的后脑勺,道:“师父不怪你,不过是在楠阁用了小湖而已,贴身衣物又如何,都是普通的衣服。宗门事项细杂才专设了浣衣阁,我看过了这些年,规矩确实该改了,自己阁里的衣服自己清洗,正是好的。你若实在担心,我便跳进那小湖洗个全身,便无人敢计较了。” 被他抚着头的人慢慢抬了头,搭在膝盖上的手指动了动,慢慢移到了榻上,而后借力稍稍侧了身子,看向了令遥——这一下虽然没什么大动,却把两人的距离又拉近了一丝丝,虽是毫厘之差,却忽然变了味。 令遥眨了两下眼,当做是自己哄好了人,便也不再细想,只是放下了手道:“怎么?不伤心了吧?” “师父,是说不介意在小湖洗衣?” “自然,我怎会介意。只有燕抚州和长老们把洗衣的水源分得门儿清——他们有他们的章法,我们这里湖水清得很,既能用来炊饭煮茶,偶尔用一些作浣洗,又能如何?” 楚终忽然微微笑了一下,唇角抬起了一个清晰的弧度,不明显,但很引人注目。令遥的眼睛不自觉就瞄了他正笑着的唇畔,但几乎是一触即返,重新和他对视上了。 他也笑了下,但下意识往后坐了点:“既然不伤心,便讨论正事?” “好。都听师父的。” “嗯。”令遥点点头,抬手一挥便关了门窗,顺便起身掐诀打了一道隔音的灵界,这才又坐了回来。 “今早我去见了燕抚州,和他提了去长陇的事,寻的就是进修会两宗造访的由头。我主动提出去做宗内公事的时候少,这会燕抚州在进修会抽不开身,我的身份,自然也是最合适的人选。”令遥眯了下眼睛,敲敲榻面,“他显然是想让我去,但却又百般阻挠。” “若是有矛盾,便只能是有事相瞒。” “我当时便料到这些,又看他犹疑不定倒不像是设局坑害我,反而像自己拿不准什么的样子,便舍了套话的力气单刀直入——可惜这人这会儿倒又不说了。”令遥似乎是有些无奈,他看向楚终道,“他还问了你那日突破的状态,似乎是看到灵气波动了,所以也知道了我当时状态不稳的事。” 他说得自如,顺便摘掉了自封灵脉的前因,圆了一个后果,精要地讲了一遍。 “灵气波动之事常有,但若是师父的,他早就应该感知到。偏偏此时才说,那便是当时没察觉?”楚终皱了眉,“宗主向来谨慎,却能忽略这样显然的事端,便是有更迫在眉睫的事情要处理。进修会如此顺利,若非此事,又是何事?” 似乎是又想到了什么,楚终看向令遥,道:“玉矶宗弟子求取神丹以提升修为灵力之事在近月发生,宗主又似乎很在意灵气之事,他虽不知我被邪物缠身之事,但以他的谋算谨慎,却不可能不知玉矶宗近日的波动……如此来看,师父以为,神丹与宗主,这两者是否相联?” 令遥的一股心神正顺着蛛丝马迹往前延伸着,试图把这“神丹”之事背后的东西思索清楚,而另一股心神却不由自主地落在楚终身上——他虽是边捋着思绪边逐步分析着许多线索或细节,语速不算快却流畅有序,几番自语便得了要处。 寻常十五六岁少年一天一夜也未必想透这些关窍,楚终比不得别人活得优渥自在,却没有一处不争气。 伶俐是最难得的,楚终不仅伶俐,却更稳重,便更是万里挑一。今日与楚终相言,果然不负他所望。 这一想便心生无限欣慰,但想着此刻严肃,并非谈这些话的时机,令遥便只能压下慨叹,道:“我也有此猜想,只是并无证据。先前去鎏芳宗一趟我便知道这交易不对,却也忙着脱身未能好好探查,如今只能先细细推敲一番,之后再循着线索慢慢求证。” “确需好好探查,这邪物如此轻易便可攀附到他人身上,便不能掉以轻心。若无关,邪物已经传到了青莲宗,便也不得不有关,若有关,”楚终吐了口气,沉了点声音道,“知不可为而为,是一过;为之而殃及无辜者,是为二过;若造孽果却不止之,便是三过了……师父,徒儿觉得,我们切不能坐以待毙。” “是。切不可。”窗门微微动了动,两人一惊,正要起身,却听见风声从门缝而过,并无灵气或气息。虽知是要紧时候有些风声鹤唳,令遥却还是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那张脸。 “他以往虽急功近利些,却从不剑走偏锋,别说走这样的旁门左道……”望着紧闭的窗户,他轻轻念了一句,一瞬间有些出神,但也只是一瞬,令遥便很快回神,向楚终点了点头,“此事事关重大,无论是否与青莲宗、燕抚州有关,我都会尽力探查。钟儿,现下我们要做的便是去邪物来源地,既然要查,便要看看这东西的原样。” 楚终点了下头,他张了张嘴,但又闭上,不知又想到了什么,最后还是坐在榻上没有出声。令遥刚刚便察觉到他的欲言又止,于是伸手敲敲他的榻侧,道:“为师知道你要问什么。想去的话,同我去吧,我会尽力找到由头,带上你。” 正襟危坐的人马上转了头,脸上是难得的一派喜色。“师父此话当真?” “我何曾骗你。”话一出口令遥就想起了什么,他抿了下唇,很快调整好神色冲令遥笑了下,“整理好行装,我们一得到消息便走。” “宗主真会同意?” “于情于理,还是于己,”令遥想起了晨时在正心阁前堂的对话,眯了眯眼睛,“他都不得不同意。” “咚咚” 大门传来几声叩门声,两人相视一眼,马上起身戒备,缓步一前一后走到了卧房门口—— “二宗主!钟儿哥!午饭好了!快来吃呀!” 这声和春水化冰一样哗啦一下破开了沉寂,令遥立在卧房门内侧和站在卧房门口珠帘外的楚终马上对视了一眼,一下子笑出了声:“又是草木皆兵了。走吧,小伢该等急了。” 他一边走出卧房一边轻轻抬了手,应声隔空打开的大门唰地洒进一地光亮,正好照在抬手掀起珠帘的令遥身上。 而楚终点了头,转身正要等令遥出来同行,好巧不巧正好看到了这一幕—— 他的师父一手揽起垂坠的翠色珠玉,手心向外微张,一瞬间恍似发前垂着叮当作响的碧玉流苏,而后又骤然现出一张俊美风流的笑靥,轻巧自如地抬起眼来看他,这一对视他的眼眸瞬间弯起来,整张脸平添了数缕光彩。 珠帘只是素玉翠色,此刻却忽然流光溢彩起来,浮动出许多诱人的光影和色彩,全数涌成一股股流动的,钻进了某处,翻滚叫嚣,极其难抑。 令遥走出了卧房,站定在门口,汉白色的衣袍随动作微微拂动,和脸庞都镀上一圈柔和的金光。 “小伢这珠帘装的不错,和风铃一样,又漂亮。”他回眸看了眼珠帘,而后回首看向楚终,“钟儿,走吧。” 第27章 闻长陇风雨晦(三) 楚终站在原地,忽然一声不响了起来。他看着楚终,眼睛专注得好像在想什么事,然而神态默然,却又像只是静静注视着而非沉思——令遥没有看懂,只好低头左右看了一圈自己。 “也没沾上什么东西……”他嘀咕了一声,张开手臂想细细打量一番,却忽然被隔着衣袍牵住了手腕,“钟儿?” 楚终走在前面,并没有用力,只是虚虚握着他的腕,露了个后脑勺给令遥。他走到餐桌旁才停下,而后垂手交叠在身前,低着头转身道:“刚刚耽误久了,师父也饿了,用饭吧。我先回房更衣。” “哦……哦,好。” 令遥被他塞上了筷子,指间微冷的触感袭来,他又愣了一下,看了眼已经离去的楚终背影。 “二宗主先吃吧,这火腿鲜笋汤我炖了半个时辰,鲜得很,就是要热热得吃才好。”许伢拿了汤勺利索地给令遥盛了一碗,又盛了碗放到楚终的位子上,而后才跑到令遥一边坐下,“冬日喝这汤暖胃健脾,生津益血,最是好了。二宗主您快尝尝。” 令遥的视线被许伢凑上来的笑脸填满,他这才收回了目光,拿了小勺转回了身,喝了一口。 “确实好喝,炖得鲜而不咸,”令遥向许伢笑了下,“一下子开胃了。” “二宗主喜欢就好!”许伢咧嘴笑得更欢,他往门口张望了一会儿,又转头闻道,“钟儿哥今早可忙了,刚下晨练就换了衣服过来,在小厨房熏到了烟火也不走,等会儿我要给他多盛些。” “一早上倒是没停过,等会我必叫他好好休息。”令遥捧起碗又喝了一口,被香气与热汤慰了一身松快,脸上不自觉就笑了。 “好!” “咚咚” 两人齐刷刷回头,门被缓缓推开,果然是楚终,令遥向他拍拍身边的椅子,道:“来坐,趁热喝点,这汤味道好,你多喝两碗热热身子。” “是……” 这声音有些低,还似乎有点哑,但令遥只当他刚从屋外进来吹了风,于是又给他的碗里加了一勺热的汤才递给他。 “别冷着了,早上换了几趟衣服,屋子里暖炉都烧了吗?若没烧,记得点些取暖的灵火。切记别为了赶时间不做这些活。”令遥替他取了披着的外袍,放到一边,而后又坐了回来,他刚想再嘱咐些什么,才发觉楚终一反常态,只静静坐着应答,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却偏偏要低着头不看他。 心里道一声这小孩真还是小孩,看见了件中衣就这样羞赧良久,遂而拿了筷子,给许伢和楚终加了点菜,道:“来,先吃饭,可别浪费了这么好的菜肴。” 许伢马上开始盛汤,他探头看了眼楚终的碗,拿木勺指了指道:“钟儿哥,再不喝又要冷了,你快尝尝呗,有一半是你的功劳呢。” “钟儿也做了?” “嗯呢,他打的下手,比我见过的很多人做事都利落呢。” 令遥转头去看楚终,发现这人捧起碗已经喝了起来,没有闲嘴再回话了,于是也不再多说,自顾自喝了起来。 中饭吃得比平日晚一些,吃尽的时候太阳已经不再正中央,往西垂了几寸。 令遥把碗筷收给许伢,站在门口看了眼天色,觉得时间也差不多了,于是便没关门,直接进了屋子前堂坐着喝茶。 “二宗主,”门口楠阁的看门弟子喊了一声,“锦师兄来了。” “请进吧。” “是。” 几声脚步,门口就站了一个挺拔的人。似乎是有点奇怪,锦邑左右看了看大开的内门,迟疑了会儿还是没直接进,拱手行了礼道:“二宗主,宗主有事让我转告您。” “门都给你开了,进吧进吧。”令遥沏了杯茶走下位子递给他,“缓口气,喝点。” “哦……是。”锦邑愣了下,马上伸出双手接了茶盏,一口气饮下了茶水。他今日晨练许久,忘了早膳,午饭还没来得及用完就被燕抚州叫过去传话,确实有些累。 吞下后才发现这茶有些不同,锦邑在口腔里轻轻舔舔残留的味道,瞬间睁大了眼睛。 “这是补气丹泡的?” “忙了一上午,光出气不进气,自然要补气。” 令遥把他吃光的茶盏接回来放到了桌边,而后招呼他坐下。“现下好些了?” “二宗主,这不合宗规,丹药服用皆需报备领取,我……” “我报过了,你喝了一盏茶,这俩有关系吗?”令遥向他隔空摇了摇茶盏,而后喝了一口,“实在不想喝,那你——吐出来?” 锦邑眨了下眼,最后也放下了手,再次给令遥行了个礼。 令遥笑了笑,没再说话。 “师父说,若二宗主想去长龙,便自择时日收拾出发,师父自会为您备好车马和必需品。” “知道了,”意料之中,令遥点点头,无甚表情变化地道,“辛苦你了,还跑了这趟。” “这是弟子的本分。” 锦邑起了身,俯身轻轻拜别后就走出了门。 令遥也站起了身,然而锦邑走到门前刚迈出一步,似乎有所犹疑,又缓缓收回了脚。他站在门槛边不动,令遥看不清他的神色,要开口问时锦邑才回了头:“二宗主……” “怎么?”令遥挑了挑眉,“你师父还有话?” “不是……我不知道师父还有什么其他话,也不知道二宗主此去为何。”锦邑看着令遥,上前一步,像是下了决心般道,“只是玉矶向来与人为善,克茹又民风淳朴……二宗主去,也是意料之中的。” 扶在茶盏边的手慢慢滑到了膝盖上,令遥向前走了一小步,轻声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燕抚州是你的师父,他无论如何会保你的,你不多说,就是自保了。” “并非求自保之意。” 令遥愣了愣,而后忽然想到了进修会前,那天操练场上的几名内门弟子——南迩也在。 “是担心你南师弟?” “是,”锦邑笼住了袖口,垂了点头,“他年岁小,跟他一起去的师弟们也都不大,那时师父拟进修会名单时我就有些奇怪,但实在不好置喙。之后又……师父是宗主,向来有分寸尺度,自然是会护住我们宗门子弟,但毕竟身在异地,我作为师兄也多有忧心。” 叹了口气,令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侧,缓声道:“也难为你费心,我去了自然是会看护好宗门弟子的,你放心。” “多谢二宗主。” 锦邑又拜了拜,这回他抬头的时候面色明显释然了许多,眉眼间疲色也褪了些许。令遥目送他转身离去,刚刚从容的神色逐渐暗了下来。 他走回了卧房,又想起了前些日子斐成章明显频率变高的递信。虽未见其人,但他察觉到了许多不对——如若连斐成章都注意起来,大概这事情只会比他想的更严峻,甚至可怕。 深吸了口气,令遥向抽屉里摸了摸,揪出一块蜜饯来,塞进了嘴巴。 正一边用力嚼着一边皱眉思量着,门口就被人敲了敲。令遥马上猜出是谁,挥手便开了门。 “哗啦” 珠帘一阵脆响,楚终微微矮了点身子,走了进来。他右手端着一盘剥好的柚子和切好的香橙,轻轻放在了令遥肘边。 果香淡淡飘出,令遥拿了一块柚子肉,掰成两半,递给楚终一块。“吃吧,今天又累了。” “不累,都是正常操练。” “今日同玉矶宗弟子们切磋了么?” “未曾,”楚终虚虚握着柚子肉底部,坐到了一边,“那日同迟晏会武后,便无人来了。徒儿一般一人操练,有时……迟晏会来,但也不会赢。” “哈哈哈——” 这笑声戛然而止,令遥一边的腮帮子正塞着果肉和蜜饯,因这一下笑得呛住,他不得不好好嚼了嚼咽下。楚终马上站起身,被令遥伸手拦住了,“好歹你师父是个修士,不至于不至于。” 拍拍胸口顺了口气,令遥接过了楚终递来的茶杯,饮了一口下去便顺畅了。他刚直起身,后背却似乎靠到了什么,马上转了头去看,楚终却直起身子,一闪身坐回了位子。 是楚终的手,令遥瞄到了一丝残影——大概想给他拍背顺气。他愣了一下,视线下意识追到了初中背在身后的手上——这是做何? 师父呛了徒弟担心,天经地义。难道是自觉大惊小怪,所以又不好意思?令遥摇了下头,觉得楚终真是越发内向了,是该带他好好去见见人活络活络性格。 “钟儿,”想着这话题楚终大概不爱回答,令遥还是回了正题,“这几日我收拾好便出发了,你在宗内谨慎些,那些东西一时半会儿虽然到不了南雎,但我到底没有摸清,也说不准。你要是发现什么,记得给我发信,要用灵信,越快越好,记得了吗?” “是。”楚终应了一声,声音不大,但很快他抬了头,神情恢复了沉肃,“师父一人吗?” “既然是进修造访,总会带几个长老和弟子去的。不过我们要查的事情隐秘,还是我自己来放心。” “师父能否……带我一同前往?之前鎏芳灵兔之事是徒儿莽撞,才致使自己受伤差点被困,现下师父既在,徒儿也有所长进,不如带上徒儿?” 楚终凑近了点,那些沉肃忽然又点点散开,变成了一点罕见的期许。 真的是太忙了…一开学事情多如牛毛,每天写完课程作业然后赶去上班,下班就十点…累到毫□□字手段[爆哭]我以后一定勤奋更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闻长陇风雨晦(三) 第28章 入长陇风云起 令遥正捻着指尖思考着之后的路程,闻言并没有转头,而是下意识伸了手挡住了凑过来的人。指尖撑在衣物上,忽然摸到了透过衣物传来的体温,他这才回了神。 目光先是落在自己的手上,而后顺着指尖滑到了楚终的脸侧,令遥瞬间倒吸一口冷气,收回了手——这一挡大概这人要伤心。 “钟儿,不是不让你去,”他快速地想着好听美妙的话道,“只是师父此次是以进修造访名义去的,若带了你,便显得刻意奇怪。留你在宗里,有个照应,万事便可得后备,岂不两全?” “师父一人去,既要应付邪物,又要造访玉矶宗。”楚终垂了眼,目光落到了令遥收回后搭在桌角的指尖上,“若说两全,是全了既保护我又哄我放心的两全,哪里是为自己。” 卧房里烧的暖炉飘出点淡淡的香,幽幽潜入鼻腔,催人欲睡,令遥很想去窗外吸两口冷风,静一静自己的心。 他这人没脸没皮惯了,做多了撒泼打滚或装聋作哑的勾当,却也因此瞧见许多虚伪矫饰的面孔——但他没见过楚终这号人物。 说他脸皮厚最是不对,前些日子就因脸皮薄和他僵了一段,说他脸皮薄也是不对,现下这种话决不是轻易能脱口的。令遥缓缓抬手摸了下心口,觉得楚终虽然长大了,但哪里都和小时候一样捉摸不透,变幻莫测,时而一声不响,时而忽然说些直指要害的利索话。 譬如,说他在哄他。 天爷啊。 他在心里望了望天,扶在胸口的手收紧了紧,脑子里只道:都活了多少次才遇上这样的变数,还一来就捡了师徒的羁绊——若是如此,不如把重生轮回也变走,好歹让他踏踏实实做回师父吧…… 心里仰天长啸完,令遥快速收回了思绪,继续笑着看向楚终,摸了摸他垂头低下的发顶。 “我是你师父,自然是要……要为你考量的,但不仅是为你,我也为了自己考量。去玉矶宗本就是明面上的行程,向来造访不带弟子,你又是宗里进修会的熟面,走了太过显眼,难免打草惊蛇。”令遥抬起四指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耳廓,轻声缓缓道,“你也知道,此事可能与鎏芳有关系,而燕抚州也未必无干系。若真有干系,他放我去,便需得有我要紧的东西能把我心甘情愿地绑回来。你可知道这是什么?” 楚终垂下的眼睫一颤,下一秒马上抬了起来。 令遥正看着他,便和他直直对视上了。他心底一颤,但也没避开,只是笑了下,收回了手。 “师父是说徒儿是您最要紧的了?” 又来了。那些直指要害的利索话。 令遥很想遮住眼睛,但却不能——他很想教楚终一句话,便是既然知道,可以不说出来。意会,含蓄,这才是青莲优秀修士美德。 罢了。挣扎一番,他拿了一盏茶遮了半张脸,边喝茶边点了点头。 身旁的人终于抬起了头,坐得正了许多。等着令遥放下茶盏,眼疾手快地又给他满上,还把果盘往他这儿推了推。“师父多用些,都是我刚买的,正是新鲜的。” “好……” 咬了一口桃子,令遥余光扫了扫楚终,确定他面色转圜,恢复了往日一声不响地徒弟样,这才又悠悠开口道:“那你便在宗门留心,我查清了,便尽早回来。” 替他剥葡萄皮的人抬眼轻轻看了他一眼,末了慢慢垂下,点了下头。“嗯,师父嘱咐,我定做好。” 令遥被这一眼看得心里叮当一响,还以为是有人碰了珠帘,晃晃然抬了头,却发现并没有人。 他现下觉得自己和楚终都不太正常。 ——— 启程的那日声势并不浩大,大概是燕抚州有所顾忌,不过歪打正着,也随了令遥的愿——他不想张扬行事,以免处处受限,反而不能自由探查。 掀车帘的时候,令遥回头看了一眼楚终。他没有站得很近,在宗门右侧微微抬首望着他,穿得还是汉白色的宗袍,长身玉立,皎然如松。 令遥向他轻轻一笑,而后矮身钻进了灵马车里。 灵马车起行而上的时候,车窗的小帘被风轻轻带起,令遥下意识向窗门口望了一眼,看到正俯身作礼拜别他的楚终。 嘴边的笑意更深,他趴到窗边掀起帘子,抬了指尖,隔空点了点他低下来的后脑勺,而后才坐回了位子。 路途艰辛,他这样死而复生生而必死的人更说不准将来,也只能在一隅中求一寸刚好的师徒情。 其他的,就都是对别人的不公。 他捏了捏刚刚伸出去的指尖,轻轻叹了口气,靠回了身后的垫子上。 灵马车下绿林葱葱,过了四季青的北伏林后,便是褐土色或与红色交错的山林,虽不苍翠,却壮阔辽远,远观如黄涛百般汹涌,越近克茹,这寥廓之意也更加袭人。 不知过了多久,车旁似乎有风声正起,隐隐有鸣叫之音。令遥掀了一角车帘,边看到一对通体鹄白、长羽透彩的灵鸟展翅飞过,几乎与灵马车的一半一般大小。长羽过处留下两道彩光,两鸟似乎是迎接一般悬飞与灵马车两侧。 身后的灵马车传来一些响动,令遥还未回头,就听到应长老的的声音—— “这是克茹的祥鸟,鸿鹄灵鸟,尾羽为九乃雌鸿,尾羽为七乃雄鹄,雌鹄为首鸟,鸿鹄常成对而出。”应长老笑了笑,“虽说此次宗主同迟宗主递了信要低调来访,但迟宗主甚是有心,还是让这鸿鹄灵鸟相迎引路。二宗主,想必我们离玉矶宗很近了。” “应长老不愧是咱青莲的第一先生,通晓万事啊!这鸿鹄灵鸟确实百闻不如一见,”令遥又望了一眼车边振翅的鸟,“白中万彩,耀而不俗。” 顺着鸿鹄灵鸟带来的灵风和引得的近路,一行灵马车很快便到了玉矶宗附近,缓缓落了地。 马车还未驶到正门,令遥远远就看到了玉矶宗宗主,迟洵。 虽说迟宗主与他爹娘归照、归胥上人、临昱宗主立日尊人是同一辈人,还共同经历过御魔之战,但无论是长相还是心态,他都是当之无愧最年轻的一位。 穿得虽然是玉矶宗宗袍,外面披着的大氅却红得很,在一片白色中显得极其夺目。 看着那大红色越发近,令遥笑了笑,待马车落稳,快速下了车。 “迟宗主,”他拱手行了一个大礼,而后看向迟洵,“晚辈来得慢,久等了。” “唉哟,别别别,客气了,外面太冷,冻得我脸硬,我们进去说话。”迟洵笑了起来,眼角终于露出了几丝符合年龄的细纹,他拍拍令遥的肩,向他身后的长老一一致意后,便招呼着一行青莲宗的客人进了宗门。 玉矶宗地处克茹长陇,虽不是克茹最寒的地域,却也是夏热冬冷的地方,冬日多雪,因有灵力维持,玉矶宗附近才少些积雪。 令遥进了屋子才发现这里不是会客堂,而是迟洵的住处。他刚坐下的屁股马上抬了起来,然而瞬间被迟洵很快发觉,被一把摁了下去。 “别在乎那些,”迟洵点点令遥的眉心,而后走上了正位,坐下来叫宗仆沏了茶,“我不喜欢在堂里面接朋友,这里最好。青莲宗长老们我都已经着人安顿好了,你可放心。” “是……只是,晚辈与迟宗主不过一面之缘,竟已算是朋友?” “你倒是忘了我,”迟洵笑了一阵,放下了手里的茶盏,“不过不怪你,上次见我的时候,你才满月。那会儿连抚州都才五岁,我那时还教他写过字呢。至于朋友,镀晖兄与秋暝姐是我老朋友了,他们的孩子,也自然是我的朋友。” “怪不得,没想到我竟见过迟宗主,也真是缘分。”令遥笑了笑,端起盏喝了口茶,热茶下肚的瞬间通体生暖,刚刚吹面的一点寒气骤然散开,只觉得身心舒爽无比,“这真是好茶,敢问迟宗主,这是……” “回春雪。”迟洵笑了笑,也给自己又沏了一杯,“色白味淡,却有驱寒慰暖的功效,这名字可好?” “极好,很是贴切。” “你说好,那便是真得好了。这是我们近几年宗门里刚研出的灵茶,入了冬,便又用上了。你来得巧,喝上了最好的一批。” 令遥点了点头,又抿了一口,心思却已经开始周转——迟宗主在前几世从未与他有过接触,但却比他想得亲切许多。他虽不敢贸然断定是真情流露,但却倒为他之后的行动开了好头。 思及此,令遥抬了头,笑眯眯地道:“好茶喝了两盏了,迟宗主,咱们说说这次来看点什么吧。” “哟,你不说我都忘了。”迟洵笑了一声,马上搁下茶盏,道,“正事也不多,明日你若睡得好起得来,便随我去晨练场上给那些个弟子们点个卯,而后观摩观摩他们日常训练切磋就行。到时候有什么问题,你多提,千万别憋着。之后,便随意你们四处走走,若需要,我派个弟子给你们当向导?” “迟宗主体谅,这些日程都简单,我便好好跟您看一看玉矶宗的操练。”令遥弯着眼睛,继续道,“后几天,我们自己走动就行,不耽误您弟子修习了。您知道我爹娘也是洒脱的性子,我也这样,习惯自己四处摸索着闯的。” “那好,就这样。”迟洵答应地爽快,令遥见状,心中也稍稍安定下来,向他敬了一盏茶。 大家国庆几号放假呀~[星星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8章 入长陇风云起 第29章 故人阁居故人 从迟洵的芥子居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有些暗了,令遥跟着迟洵的大弟子蔺北秋大致走了一圈玉矶宗了解了路况,这才回了给他安排的住处。 这地方叫须弥阁,虽有宏大广阔之意,却是间精巧僻静的阁。离芥子居很近,宽敞舒适,装点雅致,令遥在里外走了一圈,十分满意各处,进了卧室刚想更衣歇息一会儿,外面的宗仆便远远地传了话进来: “令二宗主,蔺公子来送晚膳。” “好,”刚刚才和蔺北秋道别,这会便又要见上,令遥虽有些奇怪,但还是把半脱下的外衫快速穿回,起了身迎接,“快请进。” 没一会儿门外就响起了脚步声,紧接着便是三声扣门。令遥开了门,瞧见蔺北秋拎着食盒站在门口,见了他便微微弯了身子行了礼。 “令二宗主见谅,宗主他知道你们从南雎远道而来,路上多有奔波,先需休憩缓神,便把接风宴设在了明日,”他直起身子,顺着令遥接过他食盒的手轻轻迈进了门内,“但宗主他总觉得欠妥,便着人给各位送了几盒茶,是我们玉矶研制的回春雪。” 令遥把食盒放在桌上,而后笑着点了点头道,“迟宗主有心了,这茶我早上刚尝过,很好喝。来,你先坐。”他招呼蔺北秋坐到一边,而后又问道:“用饭了吗?若是没有,同我一起吧。” “这是宗主特意让我给您带的晚膳,我是万不可用的。”蔺北秋笑了笑,“宗主说您看了就知道了。”令遥刚坐下,闻言愣了下,和他对视了一眼才抬手打开了食盒。 第一层是普通的膳食,令遥看了眼蔺北秋,见他笑而不语,于是转回了头继续动作。刚刚拿走第一层的屉盒,一股熟悉的香味便瞬间汩汩而出,这味道一瞬间点着了令遥的许多思绪,他下意识地停住了动作,愣愣看着食盒中央,半晌后才轻声开口道:“许久没吃到别人做给我的了……没想到迟宗主连这还记得。” “怎么不记得,鸡汤笋丝泼肉面是我们宗主最拿手的了,因是当年令宗主和归胥上人教他的。宗主说这是承两位上人的情,所以还给您另备了东西。”蔺北秋抬手掐了个诀,从灵囊里召出来一瓶蜜饯,“这是玉矶宗的白参果做的蜜饯,虽说每年有不少运去东边,但到底是我们本地做的最好。二宗主尽可尝尝,多少都有。” 这一连串话配合着眼前的腾腾热气,还有塞满了瓶身的蜜饯,令遥的神色已经从怔愣逐渐转为哑然,而后是讶异。 自他记事起,爹娘便不怎么与人来往,出门也多称是两人独去打猎除邪,虽知道御魔大战时爹娘有不少并肩作战的战友,却从不知道他们竟有这样交往亲厚的故人——从现下种种痕迹来看,迟洵大概是爱屋及乌,把他也当作故人照料了。 “二宗主?” “嗯?”令遥终于从愣神里抬起头,对上了蔺北秋的视线,而后歉意一笑,“对不住丰序,想起了些过往的事。” “没事没事,二宗主喜欢就好。”蔺北秋起了身,向他拜别,“宗主说,这须弥阁许久没人住了,前几天收拾出来,若有不周到的,便与宗仆说。交代给我的话我都传到了,那二宗主,我便告辞了。” “好,早些回去用饭吧。” “谢二宗主。” 等门完全关上,令遥这才深吸一口气,坐在圆凳上,靠着餐桌边,静静出神了许久。 爹娘去世时他虽然已经十八,但自从爹娘双双病倒后,他便鲜少与之见面。 生身父母在世却不与他想见,这本就骇人听闻,而更无奈的是,他常常不知道爹娘去了何处,也不知道他们何时归来,更不知道他们何时相聚,唯一一次长久地促膝而谈,便也是爹娘临终时,他们最后一次相聚。过往瞬息而过,他已经是过了许多回人生的人,这些记忆几乎要模糊起来,而不知怎的,眼前也变得有些许模糊。 令遥把手肘撑在桌沿,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面,送进口中,而后似乎尝到了什么般,他几乎没管口中灼人的温度,连汤带面的把这一口吞了下去。 这一碗面从夕阳漫天吃到了黄昏日落,直到窗子透进来最后一缕光时,令遥才放下了筷子。碗底只留着一层淡淡的反光,筷子被整齐码到一边,食盒未关,桌边的人如泥塑一般静坐不懂,许久才似乎颤了颤眼睫。 最后一点光亮即将撤步的时候,这人面上忽得淌下一道亮光,只是呼吸之间,那亮色便啪嗒一声落在了筷边,失了踪迹。 —— 次日起身下了宴席和操练,令遥便和迟洵请示去了宗门外逛逛。 不出所料,迟洵很爽快地应了,只是临出门前给了他一对鸿鹄羽制成的挂饰。 “这是?” “鸿鹄双羽,算是灵器,但只能庇护本体,并无他用。”迟洵笑了笑,“你头次来,不熟悉这里的市情和路况,多带些护体的总是好的。” “好,”令遥也笑了笑,并没多问,快速把双羽系在了腰上,“谢过迟宗主。” 出宗门的时候雪已经停了,令遥在脑中稍稍回忆了下迟洵给的城内地图,便很快动身走进了集市。 七拐八拐了许久,一路走得极其小心,直到拿着随手买的一些小物什走了半天,令遥这才稍稍收了一些散漫,步履加快起来。 他知道作为造访客,一般出门主人家总会派人护卫,何论是玉矶宗这样的大宗。虽说他提了不需要护卫跟随,但迟洵还是暗中派了人跟他。 该说是他名声一向不好,就连远在克茹长陇的迟洵都差不多知道,大概是以护住他为要领,没怎么强调怎么跟住他。令遥这一路来早发现这些暗中护卫的武仆虽灵力深厚,跟踪人的技法却轻浮了一点,跟别人绰绰有余,到他这里就显得拙劣了些。 又过了几条街巷,他找了家小摊坐下,要了碗小馄饨。吃干净后顺手举起碗看了一圈上面粗糙的纹样,接着随意扫了眼碗身的反光,令遥这才擦擦嘴起了身,结了账飞身而起,一路直奔目的地。 正午时分,街角一隅倒是因晒不到半点太阳阴僻得很,在长陇这样寒冷的冬天里,连墙缝里都结了冰渣子,硬的硌人。令遥靠在一根柱子上,戴着顶刚买的帷帽专心致志地啃着刚买的蜜饯。 这棚柱子上的草顶早就被吹走了一大半,半点风都挡不住,他一边嘬干净了指尖仅剩的一点渣子,一边后悔没披上最厚的衣服,而正巧这时顶上传来一点窸窸窣窣的碎响,令遥便马上停了动作。 他右手隐在衣袖里半掐了个手诀,正等那声音骤然变大即将推掌而出之时,指尖一转,利风变成了一道温顺的灵风,托住了下坠的一只球——准确来说,是一只灵燕。 “哎哟哟哟哟……” “岚果,”令遥有点哭笑不得,“怎么从上面掉下来了。” “还不是你偏偏要站在这破棚子下面……我远远看着还有几根草铺在顶上,没收力,谁知道根本站不住脚。”岚果扑棱了两下翅膀,终于从肚子朝上变成了两脚踩在令遥手心,“吓死本燕了。” 令遥又看了眼四周,确实不再有什么动静,心里难免略微失望了一瞬,但也很快调整了神色,把岚果捧起来道:“带了什么来?” “什么?”岚果抖了抖胸脯上的白羽,而后又雄赳赳地挺起了胸脯,“我只是探探路,没带什么。”令遥愣了一下,刚想继续问话,忽然耳朵一动,把岚果一抛,转到左手掌心而后迅速翻身闪进了角落的草垛后—— “不是要见我,怎么藏起来了。” 这声音极低,带着点漫不经心,但却又很精准地传到了令遥的耳朵里。电光火石间,他便猜到了来人,指尖轻轻一动,令遥缓缓站起身,撩起了一角帷帽。 “斐前辈。” 拐角后缓缓走出一个一身全黑束袖服的男子,立在他十步之外,直到令遥伸手放出的岚果落回他肩上,才抬起头看向令遥。 “你既能感受到我的气息,便并非传闻所言不堪。”斐成章将下半张脸的墨色面具掀起,随手扣在头侧,一张古井无波的脸清晰映入令遥眼帘。他抬眼扫了眼令遥,露出一双极黑的瞳孔,以及一看便是多经风雨的脸上轻易可见的一些细小的疤痕。 和令遥对视的眼睛很快转向一边,他抬起指尖轻轻摸了摸岚果的头顶,而后走进了棚内,“当年两位前辈灵力深厚,德行出众,为人慈善,我早想到他们不会养出那样的孩子。” 令遥撑在草垛边的指尖动了动,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但并未多言,只是也走近了几步向他微微弯了下腰:“人言不定,真假随人,不过还是谢前辈信任。不知今日,前辈怎么亲自来了?” “你爹娘于我有恩,我于恩人不作虚伪的勾当。既然到了长陇,行踪遮掩便利,便没了不见的理由。” 令遥点了点头,也并未多问他的情况,直接回归了正事:“既然见面难得,我们还是先把手边的事交接了如何?”斐成章垂眸看了他一眼,倒也利索,伸手打了一道灵界加固在令遥设下的灵界上,而后召出了一枚丹药。 “神丹?” “是。”斐成章将丹药托在掌心上方轻轻旋转了一圈,“外观并无异色,连内里也是。”他把丹药引到令遥掌心,示意他检查一番。令遥阖了眼,用灵识简单探查一番,果然并无异样,甚至干净得很,是颗不错的固元丹。 “若那些弟子真能快速提升修为,就绝非此丹。要么是有什么其他要诀我们并未发觉,要么便是——”令遥蹙了蹙眉,“问题不在丹药,而在交易本身。” 其实斐成章是一个看似叔辈的青年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9章 故人阁居故人 第30章 假修士真故人 斐成章又看了眼令遥,随后才点了点头。他将丹药收起,转身抬脚要走,令遥摊着掌心一愣,赶紧伸手喊住了他:“前辈,既然知道了问题,为何不继续探查?” “你要如何探查?”这人终于又开了一次口,扫了眼令遥搭在他肩上的手,似乎有些默然道,“这样?” 伸手的人在半遮的帷帽里眨了下眼睛,这才察觉到斐成章不是离开,而是要给他引路。令遥瞬间收回了手,干笑了一声,跟着斐成章快速离开了棚下。七拐八拐运灵飞了许久,俩人这才又来到了一个僻静的郊外破庙门口。 “此处是……” “卖丹人在这。” “哦……”令遥见他又不再多言,只好继续小心问道,“斐前辈神通广大,居然连他们的老巢也找到了。” “这不难。既然神丹只给不劳而获的散漫修士,便用这样的修士来引他们出面即可。” 斐成章传音给他时走在前头,步履很轻,但整个人都自如得像是在散步一般自如,丝毫不像伪装暗行。令遥拉了下帷帽,也跟在后面下意识控制着脚步,他扫了两眼前人浑身上下包不住的“踏实正直”修士风范,又联想了一番他伪装“不劳而获的散漫”状态,忍不住挑了挑眉。 “不是我,”这人好像背后长了眼睛,轻轻拍了下在他肩头小憩的岚果的脑袋,“他。” 瞬息间岚果被一阵灵风绕了起来,缓缓落到了地上,紧接着便化出了人形,是个年纪不大歪头打瞌睡的少年郎。令遥上下看了两眼,笑了笑传音道:“化得倒是逼真,但这毕竟是你的符术障眼,并非他修成人形,不担心被那里面的人识破了?” “他若想开门做生意,便是来者不拒,钱货两清即可。”斐成章看了眼岚果,敲了敲他的脑壳,直到他慢慢睁开了眼睛清醒才收回了手,“前些日子我让岚果借人形造了个玉矶宗散漫外门弟子的样子,果然引来了之前得过神丹的弟子结识,那些弟子识不破我的符术,领头一个叫刘远观的,更是看见几枚灵石便就和盘托出了。” 令遥看了眼岚果,点了点头。“倒是有点痞气,像我当年的样子。”他回头看向斐成章,“不过他若醉翁之意不在酒,没有做生意的意思,猜到了我们来查他底细的企图,倒是不好办了。” “商人要的无非货物流通而生钱财,而流通需要两样东西,够出色的货品,够强硬的推手。他既有神丹,我们就作推手,而好的推手,难免要些伪装来周全自身的干净。”斐成章望了眼寺庙塌了一小半的顶,眯了眯眼,“岚果虽是假的,我们是真修士。这就是我们的伪装,这样一来,他看破也不必说破。” “无论是求财还是其他,他想把这神丹推出去,便一定会卖给我们。但要不要施个易容的术法?免得被认出又多生枝节。” “唰” 一个黑色的面具被丢进令遥怀里,他冷不丁一惊,差点向后踉跄一下,就听到前人传音道:“何必麻烦。” 摸了摸手里的面具,轻轻笑了一声,令遥很快戴上面具,也跟着走进了庙内。 这庙内倒比他想得亮堂,点了两溜蜡烛,东面塌了半根柱子和屋顶,但没有积灰,顶上的漏空也拉了块布挂上了。前堂中央的大佛像虽说陈旧布灰,但静坐其上,垂头阖眼,周身火光摇映,肃穆之气反而更盛。 “做的倒仔细,先从气势唬人。”令遥轻轻嘀咕了一句,便听见一边漏进来一道风声。 “何人?”这声音一听便是压低的,用了术法变声遮掩也未可知,令遥皱了下眉,没再动作。 “刘远观介绍来的,听说这里有东西能提升修为?”岚果提高声音应着,一手甩着肩上的几根辫子,一边翘着脚尖敲地,活脱脱一副无所谓的闲散样。 “刘公子介绍来的,便是玉矶宗的贵客吧?” 刘远观是玉矶宗的外门弟子,因父母似乎与玉矶宗的七长老的远房表弟有些姻亲,在一些人中颇有些声望,带了不少还未吐灵的外门弟子,常常以互相监督修炼为名,在酒楼聚众宴饮。 岚果便是在长陇最出名的酒楼西雁堂等到了刘远观,用了一袋灵石,便成了刘远观众多小弟中的一个。 “诶,既然知道,就快让我看看神丹。”岚果的声音和他为燕时一般傲气凌人,变成人后,也半点不违和。令遥听着想笑,但绷了绷嘴角,还是没变脸色。 “贵客到来,必当亲迎,只是敢问公子,带了何人过来?” “废话怎恁多,我有的是钱,把丹药给我就得了。还不让我进去?” 岚果这一声和惊雷一样打响,虽说装得像样,但回应的声音却好一会儿都没再出来。令遥和斐成章对视一眼,马上清了清嗓开口道:“咱俩是岚兄介绍过来的,也是宗门弟子,正想修一些秘方回去提升修为。听闻先生这里有好东西,特意带足了灵石钱币来拜访。” 他说得自然,倒不像临时杜撰的,浑然一个力求旁门左道的不良弟子模样。斐成章抱臂靠在一边的柱子上,面具上露出的两眼上下扫了眼令遥,最终没说什么话,只是应和了一句是。 “既是诚心诚意,又如何覆面而来?不如报上姓名真容,我们好详谈?” “这两位哪是普通人能见的?他们在宗门里都是贵人,何况在你这里?今儿既来了,你若再磨叽,就别做这生意了。” 令遥扫了眼东面塌落的木梁和顶上扯开挡风的的黑布,打了一道灵音给斐成章: “这地方不住人,这段时间才常有人在,可见他急着出手东西,但我看他不为钱所动,怕是真要‘推手’,而不是眼前财。” “如何得出?” “就东面不积灰,应是常有人来。但若是久住,不至于没干净的落脚处。这大概只是个交易点,方便随时走人。” 斐成章看了两眼东边的一片狼藉,很快确认了令遥所言非虚。他走上前,轻轻拍了下岚果的背,而后道:“我是内门的人,你若于我有益,自少不了你好处。” 还是没有响动。 令遥吸了口气,撩起了两边的帷帽纱巾,露出了和斐成章带着相同黑色面具的脸,走到前头。“先生见谅,身份原因,实在不方便示人,敢问要如何才可得丹?” 这里面终于传来了响动。 “既然不方便见面,那以令牌示人,隐去其上姓名,既可以灵印验明身份,又不需二位示人,如何?二位也知道,我做小本生意,只和宗门弟子有交易,这丹药给了平民百姓,也是浪费,若由无修脉的人买了去高价哄抬,岂不是坏了我的门面?” 令遥微微低着头,听出这算是最后通牒。他倒是有令牌,但斐成章……就算他现下已有了玉矶宗内门的门路,却又如何给岚果临时变一个出来。 令牌不能用灵力虚化出来,所用玉石、篆刻等皆有特殊技法所成,特别是令牌所嵌的宗门灵印,非宗主经手不可得。 “好。” 他瞬间抬了头,却见斐成章和岚果一齐引出了令牌。只一眼他就确定那是真正的玉矶宗内门弟子才有的令牌,然而还未理清楚这令牌从何而来,两人便齐齐看向他——令遥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唤出了自己的令牌。 “你是青莲宗的人?” “是,”令遥有些奇怪,“我是青莲内门的人,有何不妥?” “方才你并未言明。”那声音似乎顿了顿,“我的丹药只售克茹的宗门,虽二位是玉矶宗贵客,但对不住,既你们三个相识,我便不好做这生意了。” “你只说了内门弟子,何曾说哪个宗门?我这令牌是真,你现下要反悔?”令遥蹙了眉,刚想继续争辩,忽地听到右面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朽木脆裂之声——“他要跑!” 把这道灵音砰一声甩到身后,令遥收回令牌,猛得踮脚跃向东面,抬手一记灵刃唰一声劈开那块黑布,而后翻身越出破洞口追去。 斐成章瞬间反应过来,伸手一点岚果而后运灵而起,三两下也翻出了庙内。 “令毓岫,你咋跑得恁快!吓死本燕了!” 岚果张着翅膀使劲赶着斐成章的衣角,吃了一嘴冷风,但为了不掉队,只得更拼命地扇着翅膀追赶。 “他跑得快,是有修为的人,但应不是什么高修为的人……追紧点,能抓到。” 这一阵跃起落地飞檐走壁,翻身过屋顶的时候令遥干脆扯下帷帽收进灵囊,瞬间一贯扎得松散的头发都被他带起来的灵风吹得向后扬起,一身青白的衣袍鼓了风簌簌飘开,只是面上一张黑色鬼魅面具,显得这人又像仙又像鬼,惊得不少树杈里的鸟扑棱棱飞走。 “你功力不错。” 令遥侧了下脸,斐成章已经追了上来,岚果钻到了他颈窝里,死死咬着他的衣襟,被风吹得摇来摆去。 他笑了下,刚想回答,回头的瞬间突然笼过来一阵障眼的烟雾。“障眼符。”几乎没有停步,他抬手掐诀画字两下破了这道烟,而后一个飞身推掌上前,不忘回斐成章道,“前辈也不错,能追上我。” 斐成章也跟着跃起,他看了眼令遥的背影,没说什么,倒是罕见地笑了下。 “再扔一百个符也没用,你修为不过五重,多好的符也打不出效用,不如攒攒之后用。” 前面的人一身黑袍兜帽,闻言身形一僵,瞬间又打出了一张符。然而这符还没近身就被令遥打散,这人眼见前路是死胡同,手中聚灵马上翻墙向半空跃去,然而还未调转方向藏匿,前面一道青色掠过,嘭一声堵住了路。 “不必跑了,多累。”令遥指尖一转,划了一道灵界,刚好包进抵达的斐成章和岚果,而后向下压了压,收回了追赶时身边过溢的灵气,“点卯时还乖觉得很,现下连我都不认了?” 这黑袍人猛得顿住了身形,缓缓抬头看向了令遥,半晌才开口道,“你说什么?” “要说我带了面具,你自个儿戴得比我还严实,还知道变声,倒没认出我么?”令遥伸手一推,面具滑到头顶,连同刚刚散下的发丝也全被笼到了后面,露出一张干干净净完完整整的脸——若是此情此景在别处,非得有无数人倒抽一口气,因这人摘了鬼面具,底下竟然生着一张如此清朗风流的脸,笑意盈盈,好不招人,而偏偏在这会子出现这样一张脸,面前的两个人都睁大了眼睛,半句话不说了。 “你……” “二宗主……” 令遥和斐成章对视了一眼,看他缓缓退到一边,看来是明白了,于是才重新看回了中间的人。“要二宗主替你摘面具么?” 这人似乎轻轻摇了摇身子,有气无力地脱了面具,垂着头不吭声了。 “你进宗门两年,好不容易能来进修会,何苦来卖丹药?”令遥见他还是不说话,叹了口气,道,“这不是你一人的主意,但你今日能被我追到,便知道该递给你的消息慢了一步。” 垂着头的人猛得一震,瞬间抬了头,连同黑色的兜帽也滑了下来,露出了那张还留着点青嫩但倔性十足的脸,他嘴唇轻轻抖了下,而后又想到了什么般,摇了摇头大声道:“不可能!” 令遥看着他已经跑散的头发和滚汗的脸颊,只觉得一切都差不多分明,却显得格外荒谬。他这会打量着南迩,脑子里串起了一溜事,几乎要无可奈何地笑出一声,却几乎在一瞬间就想到了那张慈善谦和的脸——这瞬间他就不想笑了,目光也落回了眼前人的脸上: “南迩,你要跟我回玉矶宗,还是要回青莲宗复你的命?” 第31章 痴小徒错付忠 跌在地上的人半晌没说话,几次都只是动了动嘴唇,而后把头垂得更低。 “你师父于你有恩,却并非是他本意……”令遥话还没说完,地上的小弟子马上抬头瞪向他,黏住的嘴忽然间连珠炮一样好使了起来。 “师父不是那样的人!二宗主既非亲历者,如何替人感受!又如何诋毁我师父!当初若非师父,我早就是鸣廊城里一具无名枯骨!哪怕,哪怕师父真有他心,我也认了……” 令遥半张的嘴巴开了几次都没能说下去,他放下了环抱着的手,上下看了看南迩的样子,很快知道说再多也会被当挑拨离间的碎嘴,最终只能咋舌闭嘴。 地上的人盯着他,眼睛有些充血,说得话颠来倒去无非那些,等他说尽了,眼睛红了,没力气争辩了,令遥才从蹲着看他到慢慢站起了身。 “我说并非他本意,不是说他对你另有所图,只是说他那日遇到你是碰巧。你看重他救你,我知道,恩大于天;你为了他舍命,我也知道,恩大于己,但舍别人的命,岂非慷他人之慨?对他人而言,此事缘起碰巧,却要丢了性命,你能安心么?既然是报恩,择好点的路子走难道不好?” 南迩浑身一抖,他抬眼看向令遥,充血的眼睛正和俯视自己的目光直直对上。他张了张嘴,却无法再出声,甚至在这一瞬间他微微一怔,极其意外地察觉到,自己竟然从这个一向说第二随性无人敢称第一的人身上,看到了很意外的认真的味道。 方才有下意识的情绪作祟,但他觉得令遥做二宗主做得容易,怎么能知道师父的难处,于是连带着轻视了令遥劝他的意图,只是想替师父出口气。而现下听他讲了这样一大段,纵使犹疑,却不由自主让他有些莫名的信服。 南迩撑了一下地,慢慢起了身。 “方才,我有些莽撞。”他低着声说完,而后慢慢接了一句,“舍别人的命,二宗主这是何意?” 令遥微微歪了下头,和他身后的一人一鸟对视了一眼,而后才朝南迩招了下手。 南迩怔愣了一下,抬脚向前了一步,然而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一根碧色的鞭子瞬间缠到了身上—— “二宗主!你这是干什么!” “小滑头,追了你恁久,难道不给我们留点后路?跑了又得追,你想累死本燕吗?” 岚果站在斐成章肩上,尖喙一张一合义愤填膺地大声怒叫,话毕两只翅膀刻意地抖了抖,又扬起脑袋看向一边,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这声落下,四下寂静,半晌,中间的黑袍人动了动,转向了身后。 “你是……岚公子?” 南迩循声终于找到了岚果,脸上一愣,似乎忘了身上还被绑着鞭子的事,上下扫了眼斐成章,“你们?那你为什么……?它……” 斐成章抱着手,戴着面具,没出声,也不知道有没有表情,只是站在原地扫了眼南迩,而后目光便滑向他身后的令遥。 打出一道锁灵诀,灵鞭毓秀扎扎实实捆在了南迩身上,令遥才轻轻吐了口气,道:“对不住了南迩,烦请你多担待些,你二宗主头一次抓人,总得妥当点才安心。等到了僻静地我们好好谈哦。” 话音落下,还没等南迩张口,四周灵界已撤,一阵灵风陡然刮起,他猝不及防向前一倾,脸即将贴地的瞬间整个人被一股大力提回,等他拼命扭头看清拎着他的人的黑面具时,脚底已经腾空而起—— “你们商量好了的?”这话一出口,南迩猛地睁大了一下眼睛,结果发现动不了手,只能踢了两下脚,“不对,你们就不是来买丹药的,你们要什么丹药,我怎么才……二宗主,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我原本以为你逃的时候就知道了。”令遥侧过头,和扭着头看他的南迩对视了一下,继续向前飞去,“看来有点高估你,不过现在知道也算机灵。” 南迩被泼面而来的阵阵灵风扇了好几个嘴巴,闻言抽了抽嘴角,只能低下头避风,继续问道:“我以为你们是来捣乱的,见买不成就要毁了我的生意和人……所以我只能跑了。我来长陇名正言顺,早上不还在玉矶宗操练,二宗主怎么认出我的?” “啪” 一张还未被销毁殆尽的障眼符被拍在脸上,南迩扭了扭手臂想细看,却实在没手拿,只得眼睁睁看着半张符纸飘飘然下坠,在快离开视线的时候嘭一声化为青烟散去,彻底被销毁。 他抬头看向令遥,正等着他解释,腰上拎着他的力道却骤然一松——“哎!” 还好落地前有一阵灵力托了托他,屁股着地,摔得不算疼,南迩费了点劲才重新站起身,这时候肃穆神秘的黑袍已经被蹭的歪七八扭,犹如丐帮风范,连同他的头发也被风吹得差不多都散开去。令遥本想提醒他,但看了眼罪魁祸首毓秀,最终还是没开口。 “燕抚州给你这么多保命的东西,虽说是好的,却没教你防着人用。给别人看没事,我师出青莲宗,学这些的时候你都不知道在哪儿,能不知道这样用它们的人是谁么?”令遥和斐成章他们进了屋子,给南迩搬过来一把椅子,“本来我不确定,但今天见了你逃走的样子,我差不多就知道。” 南迩看了眼椅子,没坐下,只是走到令遥跟前,继续等着他说话。 “两相对,这是你二宗主小时候玩的了。”令遥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当时在鎏芳宗里自己的小聪明,一时觉得好笑,燕抚州用这个法子,恍惚中像是又在敲打他,做什么都逃不开他的眼睛,“早上的南迩是假的,现在的南迩是真的,青莲弟子们都分开独住,如此一来,你早上点个卯,便可以脱身而去,不引人怀疑,又不需多费灵力维持,方便快捷。” 南迩张了张嘴巴,又闭起,最终化为一道长长的气音。“那二宗主所说,会让别人丢了性命,是何意?” 靠在一遍的斐成章终于动了动,他看了眼令遥,伸手召出了神丹。“神丹,不过是普通固元丹,无法提升修为。你到底卖的是什么?” 单刀直入,极其斐成章的性子。 令遥看了眼斐成章肃杀逼人盯着南迩的样子,又看了眼南迩垂着眸子不说话的样子,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 如此,大概此事非他来不可。 轻轻拍了拍手,打破了僵持的氛围,令遥向南迩道:“在你这里做过生意的人确实提升了修为,但却衍生了邪物缠身。这东西诡异非常,不像死物,能自由择人附身,还能感知灵脉优劣,以养活自己。若不及时取出,必将损人心智,侵吞附身者灵脉,到时候修士就会变成一具邪物当道的空壳。你知道这些后果吗?” 南迩脚下微微一晃,他慢慢后了几步,后脚跟踢到椅子腿的瞬间,整个人重重坐在了椅子上,半晌没说话。 “这是你做的生意,即使你为他人所用,到头来也会算到你头上。你若不说,我们也帮不了你。” 南迩抬头看了眼令遥,他动了下嘴唇,吐出一个字来:“不。” 一股寒气袭来,令遥抬肘止住了上前一步的斐成章,他盯着南迩刚想再说几句,就被他骤然打断了话。 “不是他人,这就是我做的生意。二宗主要救人,就把罪过都算我头上,不干别人的事。” 袖中的手紧了紧,令遥看着南迩探身望着自己的着急恳切模样,还是没说出其他,只得轻轻点了点头。“我答应你不查其他,你告诉我是什么东西,我们先救人要紧。” 南迩似乎是松了一口气,他靠回了椅背,低头扫了眼身上的鞭子,而后才看向斐成章,慢慢道:“既然二宗主要妥当才安心,可否带我确认,我卖的东西,到底为何害人?我要见一见,才好告诉你们。” “扑棱棱” 刚要说话的令遥和身后的斐成章都看向了一处,南迩也停了声,把目光转向了岚果。 似乎被这么多人一下子盯着略有些羞涩,岚果咳了两声,钻到了斐成章耳边,嘀嘀咕咕说了一阵听不懂的燕语。待他们耳语完,斐成章便将目光转向了南迩。“你要见,那正好。” 这一瞬间连令遥都没反应过来,南迩就已经被斐成章提走。他马上跟上前去,追着一身冷气的斐成章传了一道灵音:“出什么事了?” 一道灵音传回来,气势汹汹打得令遥耳朵一疼,然而他听后脚步一顿,半晌才又问道:“他是谁?”” “问问你宗门的好弟子。” 愣了下,他将灵力一转飞到南迩身侧。“南迩,你可认识霍樊?” “霍樊?”南迩蹙了蹙眉,马上道,“他有修脉但入宗无门,家中又贫寒,便花光了积蓄跟着玉矶宗的弟子,意图进入玉矶宗……那弟子与我有交易,说霍樊也想和我做生意提升修为,但却一直没来。”他被拎着有些费劲地转头看向令遥,问道:“怎么了?” “霍樊死了。” 第32章 漂泊客终有心 这声一出,四下便只剩了风声。 令遥侧头看了眼南迩,黑袍的兜帽被一侧刮来的风吹起,接连不断狠拍在他脸侧,然而他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看着令遥,愣了好半晌才慢慢转过头,垂首望向地面。令遥转回了头,他没说话,拍掌借灵风跃起与斐成章并肩,而后左手轻轻抬腕转指,勾出一缕碧色的灵气向后引渡而去。 毓秀给南迩松了绑,很快回到了令遥这儿。斐成章见状也不再提着他后颈的衣襟,他利落地松了手,一声不响地继续迎风前行。 “迟宗主知道了,对吧。” 一路疾行几乎只剩残影的黑衣终于顿了顿,但也只是一瞬,又继续前进。“你能猜到,意料之中。” “不问为什么?” 斐成章看了他一眼,令遥也和他对视了一回,但可惜这黑面具斩断了他可揣测的余地,只能看到这人一双眼睛——无波无澜,比楚终还甚。 他抬了抬眉,转回了头。 “你说。” 惜字如金,却要叫成章,还姓斐。这会他倒是有点儿信了这是他真名了。令遥在心里摇了摇头,面上也不显,只道,“令牌难得,你一个人有,算你能偷能抢,岚果要也有,就有些难办了。” “我在内门,与人交易,换得令牌,也不算难。” 令牌易得,这是在暗讽玉矶宗门规不严弟子不成方圆,还是在自夸颇有能耐,令遥品不太出来,不过他也没细想的意思,只是打了个响指,手上拿着两根泛彩光的白色长羽。斐成章先是扫了一眼,而后马上停住了目光。 “你怎么有……?”这声少见的高了些,而后很快被他压下,斐成章转回了头,似乎冷笑了声,但也没多说其他,道,“鸿鹄双羽,吉光庇体,你是玉矶宗的贵客,有也不奇怪。” 令遥又瞧了他一眼,只觉得这人似乎更生气了点,他隐隐有些猜测,但也并未多就此说什么,咳了声回了正题。 “刚刚一路怕被看出身份,我施了点术法隐去了它,故而现在才拿出来。这大概不只是个吉祥物吧?迟宗主厉害,这招虽不治本,倒也能保我平安,还不必暴露其他,两全其美。” “其他?” 斐成章稍稍放慢了点速度,令遥也撤了点灵力,回头看了眼垂头丧气跟在五十米外的南迩——至少没丢,还长着记性。 “鸿鹄双羽难得,只是吉祥物多浪费啊。既然是克茹的祥鸟,应有它的特殊之处——比如辟邪,驱魔,克鬼,摄怪。” 令遥说完了这句话,斐成章刚好落地,他也随之抬了抬手撤下灵力,轻飘飘踮地而后落下。 “如何得知。”斐成章转过身,掀起眼皮看向令遥。 “这不难,因为迟宗主也没想着瞒我。我本以为他派的武仆是知道我不难跟,后来见了你,就知道只是陪我演戏罢了。”令遥笑了笑,走到他身边,“也是我没细想,他在长陇这么久,不察觉些异样才怪。” 斐成章盯了会令遥,不知怎的,令遥觉得他似乎没那么生气了,而且还露出了点不一样的眼神——说正经,他一直很正经,说严肃,倒也没多严肃。令遥抱着胳膊眨了下眼睛,咳了声继续道:“神丹在暗处,迟宗主不好在明处,恰好我来了,身份适合,又不引人怀疑,总是比他更方便。当然,还得加上一个得力的,他信得过我也信得过的人。” 这人是谁,不必多说。只是有一点令遥想不通——如若斐成章并非玉矶宗弟子,他到底为何帮着迟洵?他低头看了眼腰上的鸿鹄双羽,没咂摸出什么因果。 “主人,在这!” 思绪瞬时抽离,令遥同斐成章对视一眼,不忘隔空敲打一下丢魂般的南迩,齐齐跃起飞向岚果传音来的方向。 还没落下,令遥就被袭来的一股腐臭冲的马上止住了落下的脚尖。 “怎么会有……噬魂尸的腐臭?” 斐成章眯了眯眼睛,慢慢伸手打了一道灵界,而后疾速俯冲落地。“你那位青莲宗的弟子呢?” “是摄魂……” 南迩极轻的一声话音刚落下,前面的两人瞬间转头一齐看向了他—— “摄魂?” 他顿住了脚步,抬头看了看斐成章,而后转向了令遥。就这么一会儿,他的眼窝似乎都深了点,显得整个人摇摇欲坠,极其无力一般。 “你们找的邪物不在神丹里,也不在我这里,是他们自己的东西。” “什么?” “魂魄。” 令遥开了口,南迩张了张嘴,随后轻轻点了点头。“是,是魂魄。” 他抬手一划,召出一张纸,递给了令遥。 “这是一道古术法,能助人快速提升修为的。早些年便有修道者因此得益修为大涨,因此传了下来。” 令遥接了纸,展开扫了一眼: 「施诀于修士新尸,以其魂为己用,吐浊纳气,方可入脉为灵,助长修为。」 “诀是什么?” 斐成章看向南迩,两步走到面他前,他手上没有动作,一身威压却几乎在瞬息就逼到了他面门。南迩踉跄后退了一步,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子抬起手,他看了眼斐成章,待他撤去灵力威压才将双手合十而后指尖相缠,放慢速度掐了一道诀。 在渡灵成诀的最后一步,他放下了手,道:“此诀……便是如此。再渡一道灵,就可摄魂。” “此诀如何得解?” 南迩缓缓放下了手,他垂了点头,没出声。 “装傻?” “噗” 一道灵风直直击在南迩胸口,他心绪不宁,闪避不及又被灵力压制,被这一掌灵风打得飞出去数米远,后脑勺着地的瞬间才被一股灵力堪堪向左一带,整个人翻滚一圈,不至于砸到脑袋。 斐成章没再看他,回头走向了令遥。 霍樊的尸体横在路边,两眼圆睁,但却不是怒目,更像放空无焦。蹲在一边的令遥确认南迩没受大伤后收回了目光,继续细细打量着脚边的尸首。 “衣袍不乱,没打斗痕迹,也没伤,除了这股气味和死相,外观上看不出其他异常了。” 令遥站起身,跨到霍樊身侧伸手就要摸去,一道剑柄飞速横过来挡住了他的手。 “你就这样,上手?” “不然呢?”令遥有点好笑,他朝斐成章晃了晃张开的手,道,“你再借我副手套?” 似乎是叹了口气,斐成章拿开了剑柄,道:“你会验尸?” “不会。” 那根剑柄又亮了出来,令遥侧头扫了一眼,瞬间笑了一声:“但我会看死人。” 没过多久,待南迩好不容易缓过劲,慢吞吞走近细看时,令遥已经从霍樊身边起了身。 “无内伤,却也是什么都没有了。灵脉枯竭,灵识尽丧,全无生人气息,是失魂的样子。”令遥看了眼斐成章,“若说是摄魂……也没错。” 斐成章蹲下身,低头细细看了一遍,半晌才道:“所以他是被刘远观摄魂的。” 这句语气平平,令遥拿不准他是不是在问自己,只能点了点头算作同意。 “所以,你知道这会让人死,还一直这么做了近一个月?” 斐成章起了身,转过头看向南迩,依旧没什么语气起伏。 “这术法是用来摄死人残魂,没用到过活人身上,本不会让人死,故而,故而也并无破解之法……”南迩的声音高起来一阵,而话还没说完他就又马上熄了下去,“早年它确实为修为高深的修士所用,却有益处,但我没料到刘远观用在了活人身上。” “施诀于修士新尸,”令遥吸了口气,他看了眼南迩,几乎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你就应该知道这些敢找你买丹的人,不缺钱和手段,只缺耐心。这太平世道哪里来的那么多新尸?早些年魔妖纵横宗门多死伤,修士前辈为抵御袭击或不得已才为之,现下根本不是用这术法的时候。” 南迩没了声音,又垂了头。 令遥看了他一眼,弯下身刚要再看看有无遗漏细节,耳边便传来“嗖”的一声。 一道长鞭破空而出,鞭尾带着灵力划出一道尖刺,直直锥向南迩脖颈——然而尖刺还未触及皮肤,一道剑气瞬时震开了南迩的手,连带着鞭子也从他手中脱落。 “蠢!” 眼见斐成章单手反制住了南迩的右手,令遥这才松了口气,而后一股后怕和刚刚被憋下去的恨铁不成钢汹涌地喷了出来: “死了倒好,这担子扔给我们?死了有什么用,死是最好最轻松的,我有时候想死还死不得……南迩,听好了,我不管你是自己想死还是有人要你死,撒手不管,比不认过还没骨气!” “噗” 一朵血花溅在地上,斐成章膝盖抵在南迩背后,几乎把他压到了地上,他扫了眼南迩垂着脸毫无生气的神色,没有任何迟疑地将他提了起来,转而看向令遥道:“他死不死我不在意。但你说的太平世道,倒是不一定了。” 几乎是一瞬间,岚果忽然从远处出现,拍着翅膀冲向了斐成章——“不好了!” “叽叽叽叽叽” 这下令遥听不懂也几乎能猜到是个坏消息,而下一秒,果然不出所料,斐成章已经凌空而起——他马上提气运灵跟上,不忘回头将霍樊的尸体带上收进了灵囊。 “灵囊里装尸体?” 岚果飞在一旁,见状猛得往外一弹,但似乎是太着急,它也顾不上太多,急速跟上了令遥。 “刚刚那地方在玉矶宗灵阵边境,还有一段小山,只有一处村落,不好出入,我们不管,他大概得被晾挺久。”令遥看了眼逆风飞行一身毛狂抖的岚果,伸手把它笼到了掌心,而后才疾速向前飞去,“既然见到了总是不好丢下人家,待会问问他家人,至少让人找个好地方给他葬了。” “我和这片灵鸟打探来的消息说,他爹病逝,娘采药离家许多日未归,家里早就只剩他一人了。” 前面的斐成章侧头看了眼令遥,而令遥的步子顿了顿,半晌才用指尖摸摸岚果头顶的毛,道:“那不问了,我等会亲自葬了他。” 这话一出,斐成章回了头,但他依旧没多说,只是一瞬便回了头,自顾自向前去。 ———— 长陇虽地处西部,势高地峻,气候不算宜人,但因不少宗门在此落户,灵气聚集,倒也让许多地方四季向暖,绿树常青,不同街巷的的百姓平民有了庇护。 令遥随着斐成章一路飞来一路观望,虽是寒冬时节却还是有许多在集市上的人,大多数主道路的积雪都清了,沿街灵树翠的发亮,点在白茫茫的地方很是吸引人。 他看着刚想说点什么,却陡然扫到了前方不远处隐隐一片人潮,还有冲天的熟悉的腐臭—— 斐成章停了步子,他也马上停了下来。 “救命啊!” “杀人了!杀人了!宗门弟子杀人了!” “快跑!” “你走开!滚!我要走,我要逃命,别扒我!” “我不想死!是你带我来的,救救我!救救我……” 趴在地上的男人被他抱住的人一脚踹开,然而下一声呼救还没出现,他身后潮水一样的脚步就踏过了他的喉管。 再扫一圈,角落里正有无数个这样的人痛呼着抓紧他人的脚或衣摆,又或是拼命向前逃窜着,而更远处的人似乎都不再往前,一大片全数倒地,却毫无动作——雪上有血应比任何痕迹都显眼,然而此刻原处却只是白茫茫一片,人和树枝一般横七竖八地交错相叠,却没有一点人的声音—— 几乎是在瞬间,令遥就明白了过来。 “来晚了。” 斐成章没说话,径至朝远处的人堆里飞去,南迩被他抬手一扔,砸到了路边的雪堆里。 令遥也很快落了地,他快速扫视了一圈地上的人,把了把脉,几乎都没了气息,有修士也有普通人,但大多修为不深。少数几个在他把脉时还尚存气息的,拽住他咿咿呀呀不成语调的喊了几下,就僵住了身子。 失魂丧魄,已经不是全人,这一地与其说是尸,不如说是肉。 “小公子,小神仙,救救我……” 令遥的衣袍后摆被轻轻扯了扯,他马上转身,看到一只手从人堆里伸出来拉着他,但从皮包骨的样子来看,已然枯竭得不行了。 抬手挥去了其上的尸身,令遥将这人抬了出来,扶到臂弯里。这人发髻全松,遮了满脸,却已经全无力气整理发丝,因面容枯竭发暗,只看得出是个妇人,现下不停出着粗气拉着令遥的手指道:“小神仙,你能飞,能使法术,应不是凡人,能……能救我,救我一下么……我还有事,有事没做……” 令遥快速伸指试探了一番,这人还存了一点残魂,但被搅得稀碎,也并无修脉。普通人留不住这些残魂,过会儿便要断气。他慢慢撤了手,对上她强撑着的眼皮,一时有些不忍目视,只是把眼睛别开,无言抬手尝试给她渡了点灵气。 那些碧色的灵气如水流般只是在她身体外流淌周旋许久却也无法进入,慢慢便散了开去,这人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些,渐渐阖了眼:“我家在蒲西村,长陇最边上,小南山脚下,我家……只剩我儿了,小神仙,您若是得空,替我,替我把这些给他……” 令遥跟着她拉住自己的手指摸了半天,终于取出了一个旧的起毛边的破损囊袋。 “他和我不一样,有修脉,这些对我没用,给他去……他有……” 话未尽,这妇人似乎拼尽全力将眼皮用力撑了撑不让它合上,然而还没等发出点声音,她全身便僵在了原地,只余食指还紧紧勾着令遥的袖袍。 问的话还没出口,令遥慢慢闭了嘴,抬手轻轻合上了妇人的眼。他把妇人的发稍稍整了整,而后抱着她坐在一边,垂眼跪默了许久。 身后逐渐嘈杂了起来,令遥这才腾出手解开囊带。里面是几株半枯的灵草,那妇人大概是来这一片灵山采药的,但山路险峻,修士尚且会受精怪妖兽所害,她这样年纪的妇人,可见得下了多大的勇气来走这条不归路。 囊带里有一张纸条,一捏就发脆,已经放了许久了,大概是本来要找人带回去给她儿子所以才放的信条。 令遥抽出来半截,上面的字已经模糊得很,纸上尽是褶皱和渗开的墨,第一个字似乎还可认,第二个字大概笔画多得很,已经糊成一大团,怎么也看不出了。 他举起纸条对着光眯眼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终于看出了点字样来—— “霍……” 霍。 这瞬间几乎是电光闪过般,令遥猛得睁开了眼睛,低头看向了倒在怀里的妇人。 “二宗主……” 南迩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边,令遥晃了晃神,他没回头,将纸条重新放回囊带中,而后抱着妇人转向了南迩。 “你的灵囊还有空?” “有……” “打开。” 南迩愣了愣,但还是快速掐了诀开了灵囊。 一瞬间,霍樊和妇人的尸身都被令遥转入了南迩的灵囊里。南迩收了灵囊,看向令遥,“二宗主,这是?” “神丹一事,该说的你都说了么?” “说了。我知道的只有这些。” “好。”令遥长长吸了口气,而后望向他道,“去刚刚的地方,小南山,蒲西村,好好送送他们母子。这里没你的事了。” 南迩瞬间呆住了身形,他看了眼灵囊,又看了眼令遥,终于明白了过来。 然而头刚垂下,远处天色骤然沉下来一大片,几阵诡异的灵力波动远远就袭来,震得脚底发麻,似乎隐隐已经起了打斗声。 南迩瞬间抬了头,他抬头看向令遥道:“二宗主……” “你真以为你那三脚猫的四重气修为能帮的上什么忙?” 这一声凌厉非常,携带着灵风狠狠砸在了南迩脸上,他瞬间顿住了声,又望了眼令遥,最后退步转身一跃而起,飞向来时的方向。 令遥直到他完全消失才终于转回了头,他看着天际的颜色,轻轻吐了口气。内里的伤还没好,大概又要有新的——还都是,阴差阳错地拜一人所赐。 只是这次险象环生,不知道会不会因此提前进入轮回。令遥抬手召出毓秀,挥鞭腾空跃向天际的一瞬间,脑海中一瞬间只掠过了一张脸—— 但他不是一人,他还有人等着。 第33章 风雪夜两相逢(一) 薄雪摇摇而下,末了挂在枝梢,寒风一过枯枝一抖,几层雪雾便洒在后院。虽说未曾积起厚雪,但下雪,在南雎却也是罕见的事。 不少弟子从莲花塘操练场四散开来,四处接着飘落的雪花,一时只有鞭声的地方也渐渐热闹了起来。锦邑惯常作为监督立在操练场一侧,他没喊出休憩结束的口令,静静走到前方抬了点头,直到一片雪花落进领口才恍然回神。 “竟然下雪了。”锦邑低了头,伸手接住一片雪花而且轻轻握了握,“上一次还是在阿述走的时候。” “你们南雎的雪真软,又薄又轻,一摸就化了。不像我们克茹,雪下的早,雪花重,积得也厚。” 锦邑侧头看向迟晏,笑了笑。“我们这里冷不了,雪下的少,所以轻。不过你们见惯了雪,竟然也会觉得新奇么?”他转头示意了一下追着雪花的玉矶宗弟子,而后才看向迟晏。 “两处的雪是不一样的。”迟晏收回了接雪的手,“不过若说新奇,倒不如说睹物思乡。这会儿长陇的雪大着呢。” 这话很容易听出一丝远在异乡的游子落寞之味,锦邑转过头,轻轻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话还没出口,迟晏倒是又换回了笑容,看着他道:“话说回来,锦兄刚刚所言阿述……是谁?也是青莲宗的弟子么?” “哦……”锦邑搭在他肩上的手顿了一下,而后才慢吞吞撤了回来,他把视线别到一边,半晌才道,“是,不过她不是我们这辈的。她是我师姑。” 迟晏探头看了他一眼,而后眨了下眼睛坐到了身后的小凳子上,顺便拉着锦邑也坐了下来。“原来如此。不过这些日子了,怎么不见她?” 锦邑被一拽,虽说也坐了下来,眼神却迟迟不回转,他挺着背坐得端正,说话也变得慢了许多。 “你们大概见不着她,她不在这儿了。”似乎是觉得话未尽,他又补了一句,“虽不在宗门内,但她天赋好,人品贵重,又侠肝义胆,一直是个很好的修士。” 雪轻轻落在脸上,迟晏点点头。他单手支在膝盖上撑着脸,闭着眼睛等雪化了才松开了手,静静望向远处玩得正在兴头上的弟子。 “真好。想起我师兄了。他也是个极好的人,我爹总派活给他,他倒是一直任劳任怨的。你知道吗,听说他跑活儿的时候认识了不少侠士,我没见过真侠士,倒想见见。” “你不是吗?” 迟晏愣了愣,他转过头刚想问锦邑什么意思,远处便正巧传来了喊声:“锦公子,宗主找你。” 锦邑很快起了身,和迟晏行了礼道别。抬首时他见眼前人一脸赤诚地望着他似乎在等什么解释,便也只好无奈笑着道:“仁鹄君,名副其实,自然是侠。” 迟晏还没出声,旁边却忽然又来了人。他余光一瞧,这会没再缠着锦邑,而是自觉退了一步,做了个“请”的手势。 站在一边的楚终点头道谢了一声,这才又向锦邑行了礼。“锦师兄可否带我一同前往?” 锦邑愣了愣,看了眼候在一边的宗仆,又看了看楚终,叹了口气道:“师弟,宗主向来不喜欢弟子擅作主张的。” 楚终扫了眼锦邑和他身后的宗仆,似乎是明了了什么,并未多言,只是点了点头退了开来,给锦邑让了路。 眼见楚终这会没有执拗,锦邑虽有些奇怪,但也因不敢继续耽搁没再细想,匆匆交代了身边的弟子代为监督操练,便赶快离开了荷花塘。 “诶?你不是不去吗?” “未曾说过。” 迟晏还想说什么,楚终已经屏息提神跃了出去,三两下就不见了踪影。他愣了愣,最终也只是摸了摸头,转回身找同宗子弟玩雪去了。 ——— “长陇诡道横生?” 话出口的瞬间锦邑才发现自己有些失态,他深吸了口气,马上垂下头,向燕抚州道:“我们宗门不少弟子正在玉矶宗内进修,二宗主也正在长陇……徒儿想是否应趁诡道还未扩散,派人将师弟们带回来?如若再呆下去,师弟们恐遭波及。” “玉矶宗在长陇北珏山上,有灵阵护法,且宗门内多修为高深之人,一时半会并不会受到波及。至于毓岫,”燕抚州轻轻皱了下眉头,“迟宗主都有空给我发信告知,他倒是尽兴,毫无动静。” “二宗主是外客,许是迟宗主正等师父您发信给他,好再与二宗主筹措应对。”锦邑话说得飞快,几乎是没喘一口气,又道,“但无论如何,还是南雎这里安全,师父,我现下无事,正可以去接人……” “你若走了,玉矶宗弟子难道不会察觉异常?迟宗主在灵信中也提及,事态尚未扩大,需得快快了解,不必让过多人知晓引起不必要的惶恐。”燕抚州抬眸看了他一眼,静静吐了口气道,“你平日稳重,现下倒失了分寸。” “徒儿不敢。”锦邑连忙接了话,他垂首盯着地面,收在袖子里的手缓缓攥紧了许多,半晌才道,“既然迟宗主需人相助,师父打算……派谁去呢?” “择几个五重气弟子去便可,玉矶宗在,我们去得太多反而不好。” “那鎏芳宗那儿可有人相助?” “临宗主上个月闭关,鎏芳宗也闭门静修许久,既然事态暂未扩大,就先别叨扰他们了。” “可诡道怪异奇绝,难保不会蔓延至此,只派五重气弟子去不过是杯水车薪,师父不如将我……” “锦邑!” 燕抚州猛然扫向锦邑,一向从容的眼眸压得极底,透出来几分清晰可见的怒意,堂内隐隐波动起灵力的威亚,如同潮水般缓缓从高位逼近中间的人—— “若我去,宗主可同意?” 威亚骤然一停,紧接着因施压者分神而骤然坍塌散去,锦邑跪在堂下满头冷汗,这时候肩膀才一松,撑着地抬了头看向一被破开的窗。 “楚……楚师弟?” “你擅闯正心阁?” “并非擅闯。”楚终将破开的窗户彻底推开,而后伸手一撑窗沿便翻了进去,两步走到了堂下正中央,“只是有事相求,但宗主大门不开,我不得已另辟蹊径。外面下了雪,宗主居高堂,难免不知外面苦寒,我来,是求宗主免了今日的操练日程,放大家一条生路。” 这话说得极其自如沉稳,仿佛和操练告假一般轻松普通,然而话里话外却都透着一股分明的冷意,一听便知道里面的千回百转。 燕抚州自然听出了楚终话里的意思,他支着头盯了楚终良久,而后才道:“既然你都来了,那就免了吧。” “锦邑,”他招了招手,又换了笑意,“你去通知一声。” “可……” “楚终来了,你还担心什么?”燕抚州看向楚终,“他比你方便说话,虽说是五重中阶,比你低一阶,却也和一般的修士不同。让他带弟子去,总比别人去让你放心?” 锦邑上前一步还想说什么,身后的楚终却忽然上前一步,轻轻碰了碰锦邑的袖袍。锦邑侧目看向他,见楚终向他轻轻摇了摇头,而后跨到了他身边道:“锦师兄,师父在长陇,我去也更合适,你和宗主于宗门不可缺,也能稳定人心,就让我去最好。” “锦邑,你可听见了?” 一个呼吸后,锦邑才垂下头,道了一声“是”。 出了正心阁,锦邑同楚终走出一段路才停了下来,他揣着手搓了搓僵了的指尖,看向楚终道:“好了,刚刚想说什么?我知道你向来稳重,不会贸然行事,不然,哪怕……也是会拦住你的。” “师父同我或许已经见过诡道,”楚终一字一句道,“不是他在长陇的时候。” 锦邑搓手的动作一顿,半晌终于反应过来这话之后的含义。他深吸了口气,望向正心阁方向,来回轻轻踱了几步,最后也只是长长叹了口气。 “既然二宗主有经验,定有遏止的法子……便拜托你们。” “只是事态未定,请师兄不让他人所知。” “我知道,”锦邑伸手掸掉了初中肩上的薄雪,“二宗主同师父向来……有些难说的羁绊,他不说自有他的考量。南迩在长陇便拜托二宗主和你了。” “好。”楚终点了下头,没再多说。 ——— 越往西北越冷,灵马车里有暖炉玉热着,虽说尚可,却也依然比在南雎难耐一些。 楚终掀开帘子望了一眼,天已经黑了,地面上只有依稀光点可见,全然看不清行进到何处,只有阵阵寒风夹雪滚入,他便很快便撤了手。 若等到青莲宗收到消息,长陇的诡道估计已经蔓延了不少时间,他知道令遥本就是为了探查而去,也并非轻易脱身逃走之人,只会…… 令遥虽见过诡道诱发的邪物,却并非知晓诡道破解之法,现下诡道骤然爆发,他又身处其中,如此再想下去,楚终只觉得手脚发凉,有下意识频频向窗外看去。 “二宗主已是七重阶,完全能自保,诡道又是刚生的东西不算成熟,他又已经提前见过,定有办法应对,你别太着急。” 临走前锦邑同他说的话还在耳畔,楚终握着拳轻轻抿了下唇,然而思绪还未定下,车前的灵马轻轻叫了一声,而后便是马车落地的声响——“唰” 回忆里的对话悬在半空,马车堪堪停稳他便飞速闪出车外冲向了前头。 “迟宗主,我师父他如何?”意识到话说得太快,楚终吐了口气,退步行礼道,“迟宗主见谅,我师父是青莲宗二宗主,前两天同众长老正为进修会一事造访玉矶宗。” 迟洵点头后并未多言,他看了眼楚终和身后的几个武仆,同他们示意后,便招手带他们走进了宗门。“先进来吧,我带你们过去。” 前段时间特别忙,向读者宝宝致歉。临时要做的汇报太多,电脑已经被敲起火星子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3章 风雪夜两相逢(一) 第34章 风雪夜两相逢(二) 路上雪下得愈发大,迟洵走在前面,顺手卷起垂落的衣袍,一脚深一脚浅地踩过积雪,楚终跟在后面并未再发一语,他一进门就看出了玉矶宗内不同寻常,四处并无弟子修习,连宗仆似乎也少了许多。 期间他又扫了眼四周未清理过的积雪,轻轻皱了皱眉。 “诡道横生,虽说并非疫病之类可感染,但受诡者几乎无生还可能,再加之此法并无止境,可源源不断汲取魂魄,修炼者又犹如铜墙铁壁,暂时无扼杀之法,才显得尤为可怖。”迟洵慢慢停了脚步,等楚终走到他身边才道,“诡士虽暂时剿杀不得,但至少能救回来一些修士。我辟了回春堂作临时医坊,让派出的弟子把尚存气息的修士带回宗门医治,宗内人手就少了点。” 知道迟洵有意引话,楚终轻轻点头,而后又问了一句:“铜墙铁壁?” “是。无论汲取何人魂魄都可化为己用,修为大增,犹如噬魂兽一般。只是他们不仅食凡人,还食修士。”迟洵道,“现下只能趁他们还未发展成气候,先行压制下来。” “不过一日,已经有了压制之法?” “有……但也不算。耗尽其灵力,使其暂时无法动用灵力,也无法汲取魂魄。” “诡道修炼者本就是修士,又因食魂魄修为大增,若要耗尽其灵力,只能让修为高深灵力丰沛者应对,但即便如此也……”楚终似乎是骤然想到了什么,抬头望向了不远处的阁楼,上面正有三字“须弥阁”三字,微微泛着点光。 他蓦地止了话,盯着那三个字缓缓停住了步伐,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笃定着陈述般,轻轻吐出了一句: “师父在这儿,是吗。” 迟洵看了看他,知道不必再多言,刚刚想继续说的话也慢慢被咽了下去。他点了下头,还未有动作,身边已经瞬间没了人影。 一阵雪拂来,看着楚终背影消失,迟洵这才从愣神里抽离。他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却也并无责怪之意,只立在原地一会儿便向剩下的长老和武仆招了招手道:“师徒多有情分,容他们谈谈。各位的居处会有宗仆来引领,若有其他,可遣人去静惕居寻我大弟子蔺北秋,我多在回春堂,各位有要事自可来找我。” 雪上不一会儿只剩下一片脚印,风一吹,带下两片不知从何而来的草叶,轻轻贴在一起,摇晃着躺进了雪坑里。 叶子转了两圈,缓缓打着旋儿沉底,然而药汤上涟漪未平,又猛得颤出了一大圈新的波纹——“咚咚” “谁?” “青莲宗二宗主弟子楚终。” 斐成章提着药罐,看了眼卧房,最后向停在椅背上的岚果抬了抬下巴。“开下门,是他徒弟。” 岚果两下飞到门边,伸脑袋啄开了门。 门缝开了很窄的一道,岚果被吹进来的夹雪风冻得往后一缩,马上眯起了眼睛。他模糊中只看到一道黑色的影子,然而再睁眼,这影子已经进了屋,关了门,立在他眼前不吭声。 岚果眨了下眼,不知为何从这少年人眼睛里看出来点让它发怵的东西,它咂咂鸟嘴,没敢多废话,扑棱着翅膀道:“楚终是吧,我带你进去。” 楚终依旧没说话,他点了点头,跟着岚果两步拐进了卧房。 斐成章端着碗正要走到床边,这会听到动静便马上停了步子,他转过身,正看见扶着门要进不进的楚终。 发束得端正,但已经有些松了下来,一看便知是路途奔波没喘一口气,憋着劲到了地方,却不知为何忽然怯了起来。十六岁的人上下一看只见一身肃寒,除了两只眼睛——大概是因为某人而发了红,其他几乎看不出什么端倪。 那瞬间他马上想起了自己的过往,不过一眼之间,同类相逢的微妙,让他有点说不上来的波澜。 斐成章看着他,递出手,于是装满淡褐色汤药的碗里便映出了楚终红得快兜不住的眼睛。 “该冷了。” 药味腾升而起,沾湿了一点侧脸,楚终看了眼斐成章,马上伸出双手接了碗,点头算是谢过,而后轻轻提着气走到了床边,慢慢坐下来,撩开了帘。 岚果正费劲扒拉在卧房门边,猝不及防被敲了一下,他刚想叫,就被斐成章捏着嘴拎走了。 “走了。” ——— 楚终端端正正捧着药碗坐在床头,他和床榻隔了一层青绿的床幔,然而只是一层,却让他忽然近乡情怯般停了下来。 手心被碗边烫得逐渐红了起来,他意识到不能再等,慢慢探出手,轻轻挂起了床幔。 床上的人还没醒,像睡得很沉,眼睛却合得很轻,随时会睁开一样,显得懒懒的,但气息很轻很缓,又如同已经脱力一般,在不动声色地装出一种轻松。 本就白的脸更添苍色,拆下冠带的墨发和他人一样尽数落下来,柳枝似的散开,末端全藏进了被子里。 楚终顺着床帘的手垂了下来,他的目光从碰到令遥的脸开始就没有再动过,半晌才伸了手,把几个软垫窝出舒适的弧度,而后把手垫在令遥被子下的肩膀后,轻轻把他扶起来一点,刚好靠进垫子的凹陷里。 小勺碰到碗壁的声音脆的甚至有点刺耳,楚终吹了两下,又轻轻抿了下温度,这才送到令遥唇边,贴着微微张开的缝隙喂进去一些。 药还喂得顺畅,但他并没有移开眼神,依旧紧紧盯着令遥的脸,只是把药碗搁到了一边。 卧房里静的落针可闻。令遥不能说话,楚终便更安静,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盖过了令遥的呼吸,于是刻意放轻了呼吸,静静听着令遥轻缓的鼻息。 过了许久,药已经下去了,楚终伸手将被子又拉了拉,正要把令遥扶着躺下,而似乎是姿势有变,被子里滑下了什么,而后露在了外面。 是令遥的手。 左手腕上的红莲印没有了灵力隐去,显了色轻轻亮了亮,在本就苍白的手腕间红得有些妖冶扎眼。楚终知道令遥不喜欢这枚胎记,常年隐去,然而不知为何,他倒是每每看到都有些异样的熟悉,忍不住触碰。 但现下无论如何他都没有了其他心思,见状也只是托着这手腕掖进了被里,只是手离开的时候,很轻的握了握令遥的腕骨。 “他喝了药睡得更沉,趁这会,听点其他的?” 楚终抬起头往后一看,斐成章靠在卧房门边上,姿态随意,话却有些不容置疑的味道。 他又看了眼床上的令遥,行了礼方才起身退出了卧房。 “斐前辈。”楚终弯了身,很端正地朝斐成章行了礼,而后才坐到他对面,“师父未有大碍,多谢您出手相助。” “不必谢我,他救的是长陇和玉矶宗,我救他,算是两平了。”斐成章的手指在茶盖上走了一圈,又敲了两下,“本来想问你如何认得我,不过你是楚终,倒也正常了。那便不说别的,只说你师父。” 楚终没出声,点了点头等着他继续。 “诡道突发,又不得破解之法,当时情形急迫,我去玉矶宗传信求助归来,你师父就已经是强弩之末。他伤的不轻,我虽当时就给他渡了灵保命,但他强行冲破灵脉封锁,又耗灵过多,大概很难恢复……” “灵脉封锁?” 斐成章环抱着的手一松,他抬眼看了下楚终,见他面色骤暗,但眉间紧蹙,确实是毫不知情的样子,略有些意外地抬了抬眉。 “他自封灵脉,有些时间了,你不知道?” 话音刚落,这屋子忽然就和坠进泥水里一般沉了下来,斐成章察觉出些不对,轻轻后靠,余光扫向眼前骤然色变的少年。 楚终只愣了一瞬,而后便忽然锁紧了眉。他张了张嘴,但似乎是说不出或没想好怎么说,最后又快速熄了声,只是捏在椅把上的五指骤然用力,几乎要嵌入其中。一根根青筋快速爬上手背,没一会儿就形成了一片难以忽视的暴凸。 人虽没有什么动作,声音却明显艰难了很多。半晌,他才像刚喘过气来,挤出了几个字:“不知。斐前辈可有方法……替师父修复灵脉?” 似乎完全验证了什么想法,斐成章斟酌一番,最后慢慢回道:“他没往死里冲破,不至于毁坏修脉。不过灵脉半封又被强行所用,消耗会比平常大数倍,血肉躯体必遭反噬。灵术医治我已经做全了,只能护住他破损的灵脉,愈合尚需时间和他自身本事。不过□□消耗,亏空严重,只能靠药物慢慢补…要多久,我也不能断言。” “好。”楚终吸了口气,抬起手,向他行了一礼,“多谢前辈倾力相助,之后,我会好好照顾师父。” 声色正常,很明显是个喜怒不形色的人,不过年纪不大,还是有漏出颤抖来。斐成章一眼便看到了他行礼时虎口一片掐出来的红印,以及臂膀微不可查的一阵抖动。 但他没说话,最后只是嗯了声,便抬手一口饮光了茶走了。 “主人怎么不多留会?不怕他记不清怎么用药?” 岚果见斐成章出来,马上飞到了他肩头落下。 “你觉得他像是需要我们担心用药的人吗?”斐成章拨了拨岚果头上的羽毛,而后望向了另一头的阁楼,“看起来难揣测,他在这里的心思是第一专注。只不过就和你一般,难保人人都看得见,更别提知道为了什么。” “所以是为什么?因为是他师父?但要说这也正常,主人要是这样,那我也会的。” 斐成章没接话,他拍了下岚果的脑袋,抬掌微微运灵,而后提步便跃向了静惕居。 这两周,桂花一开,鼻炎和感冒齐飞,终于把发烧也引出来了[猫头][熊猫头]大家要早睡不熬夜,增强身体免疫力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4章 风雪夜两相逢(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