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都记得》 第1章 你还,记得我吗? 大雨滂沱而下,雷声阵阵。 冬天的风总是带着钝刀子,触感锋利,可不留痕迹的皮肤,昭示着它只是一阵风而已。 闪电划过,雨伞下,沈寂神情阴冷,目光扎在趴伏在他脚上的少年身上。 “林秋,那么多人质,就你一个跑出来了,你好意思吗?还说他们都不会有事,你觉得这话可信吗?” “我的母亲也在里面,我养了你这么久,你就这么对我的家人?” 少年闻言并不抬头,手指绞着昂贵的西裤,拧出蜘蛛网的纹路,声音细若蚊蝇: “请…相信我…” “现在的你,真的很丑。” 皮鞋尖抬起下巴。 往日精致面容不再,满脸都是泥浆,蹭破的伤疤犹如补丁打在额角,左眼青紫肿胀,遮了大半瞳孔,雨水顺着鼻梁滑下,带走鼻血,流过嘴角肿块。 右眼失了光芒,睫毛扑闪,雨点不留情面往下砸,抖得如同濒死的蝴蝶。 当初就是因为这样一张脸迷了心窍。 他自认为没用多大力气,甩开这张脸。 细碎的声音停下,雨幕锁住他视线,瓢泼大雨之下,隐约可见别墅庭院草地上多了个黑色的小身影,一动不动。 “喂,你没事吧?” 他靠近了些,雨幕由伞阻隔,揭开幕布,却见林秋后脑勺汩汩冒血,流进泥土,成为肥料。 这一小块草地,得了林秋的血液,翠绿得碍眼。 雨伞尖戳入泥土,他几乎是下意识蹲下身,一手环住肩膀,一手堵住受伤的地方,林秋和往常无数次一样枕在他的臂弯里。 管家很快跟上来打伞,没有大雨的掩饰,热流经过他的手肘,漂亮的少年不再像往常无数次一样,弯起圆圆的眼睛对他笑。 我没想弄伤你的,我带你去医院。 “打120。” 想带人回屋里避雨,可刚一抱高,林秋一口接着一口呕出黑色的血块,蜷缩身体不断打颤。 进屋,进屋就暖和了。 他忘了站起来,在石板路上膝行,挪到门外走廊,林秋忍不住了似的完全崩溃。 从来只会默默掉眼泪的林秋,这时在他怀里瘫软了身体,放开了喉咙,也只是小声的呜咽。 “疼…” 别墅院门大敞,正要吩咐下人去关门,私人侦探打着伞急匆匆上前。 “先生!先生!叶女士获救了!” “什…么?” 平板里镜头一阵晃动,对准一位长相明艳的女士,即使套着粗布麻衣,脸上抹着锅灰也难以掩盖出众的贵气。 “我没事,多亏了小林,等我回去好好感谢他。” 背景还有警察的声音。 “人质都在这里吧?都没事吧?” “小林哥哥…小林哥哥…” 女警官抱着个小女孩,小孩子拿着糖依旧哭闹不止。 “坏人拿枪打小林哥哥…小林哥哥去哪里了…” “哥哥先回去治疗了,没事了啊。” “一个没少吗?” “没少,而且没人受伤,简直是奇迹。” 平板砸在地上,屏幕碎开,通话中止。 托起捂在肚子上的手,林秋指尖作了点反抗,无名指上,还有被他强行扯下戒指的痕迹。 下面的衣服一片暗红,早已被血液浸透。 管家及时在林秋身下垫上毛毯,下人提来烧炭的火炉,林秋好受了些,拿回嗓子的掌控权,低声喃喃: “我…没骗你…” 他双膝跪倒在地,挡住门外来的寒风,小心翼翼揭开破破烂烂的毛衣。 腹部的皮肤失去正常的颜色,褐色血块覆盖,中央伤口犹如火山口,随着呼吸一张一缩,溢出岩浆,裹挟林秋残存的生命,流进他亲手为林秋铺的石板路。 他自欺欺人地盖回去,抓起毛毯包裹住那截缺了一块的腰。 “叫医生!所有医生!用车,用直升机,快!” “是。” 两条胳膊圈住的脑袋细小地动作,在他胸口猫一样蹭,手掌扶住下巴,猫儿动动脖子,大半张脸贴上他的掌心,微微张唇,吐着寒气。 他忽然觉得,这时应该好好看看林秋,不然,就没得看了。 支起大腿,两手捧住林秋的脸,还没来得及细细端详,医生提着箱子进来,要他把病人放到床上。 他一动,瘦小的身体再次开始抽搐,头倒向外侧,血液不是慢慢流了,一口接着一口呕出来,掉进他的手掌心。 “痛…” “不动了,不动了。” 招呼医生过来,医生简单检查便得出结论: “最后的时间了,让他舒服点吧。” “你说什么!” 怒火冲昏了头脑,差点掀了医生的工具箱,毫无血色的手拉他的领带,连带他的理智一起拉回来。 “沈总…我…有点冷…” 他把林秋放平,管家把炭火烧得旺了些,医生用干燥的毯子给上半身裹得严严实实,他帮忙卷起裤腿,撞见被人硬生生打断的脚踝。 医生摇摇头,他明白管他石膏支架还是其他的什么,一无是处。 徒劳地抱紧还有温度的上半身,扶着脖子缓和林秋的哽咽。 “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 “我…” “是我对不起你。” 伤痕累累的脸摆到眼前,最后好好看看。 “沈总…” “不说话了。” “我…是情人吗…” “不是,是爱人,要结婚的。” 他把自己的戒指取下来,戴在林秋手上,尺码大了不少,他与林秋十指相扣,不让戒指滑下来。 “那为什么…他们都这么说…” “他们不懂,别听他们的。” 奄奄一息的人听到这话,恢复了精神,自己靠着他坐起来,整理他歪斜的领带。 “你,觉得我怎么样?说真心话。” 他一直想问不敢问的问题,终于问出口。 因为一开始,确实是他半拐半骗,用一串天文数字把林秋拉回来的。 他对秀气的少年一见钟情,偶然一次接林秋奶茶店下班,林秋感冒了也不说,走着走着往地上倒,他及时接住送到医院。 这人也是笨蛋,发个烧而已,他说医药费十几万,林秋也真敢信,还真要还。 国内开通同性情侣领证了,他整理两人证件时,发现林秋有张残疾证,右边的耳朵听不见,于是养成了走在林秋左边的习惯。 这句话对着林秋右耳问的,要是没听见,就算了。 “有一点…严肃,还有一点…凶。” “是吗?” “嗯。” “那我不凶了,你别离家出走了,好不好?” 要是林秋不离家出走,说不定,能躲过这次劫难。他刚出差回来,凌晨到家抓到林秋安眠药拌酒吃,一时没控制好脾气。 林秋一向胆小,说到底,也是他不该骂林秋。 “…好。” “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好。” “那,喜欢我一下,好不好?” 他一直觉得,林秋答应和他在一起,只是还债而已。 有一点点钱就给他,几千几万的,他不要,就捐到福利院去,以他的名义。有天接到院长电话,才知道林秋断断续续往里捐了五十万。 “其实…一直都喜欢…” 林秋的手放下了,转头把红肿的那一侧脸贴上他的手掌。 “一开始…就喜欢…很熟悉…” “不说了,不说了,我们治病,治好了,一直在一起。” “困…” 林秋每次逃避话题就说困,实际上偷偷摸摸躲被子里玩手机。 这次,恐怕真的困了。 睡着的林秋很乖,不管他怎么弄都不会醒,他常常趁着这个时候好好亲密亲密。 “我们还没好好谈过恋爱呢。”亲一亲额头。 “没有约过会,没有过过情人节,没有一起看过烟花。”瘦弱的躯体往上抱一抱,衣物摩挲,潮湿的气息跑出来。 “我们在一起这么久,我才知道,原来你是喜欢我的。”蹭一蹭颈窝软肉,没闻到令人安心的香味。 “对不起啊,我太忙了,要是下次你还愿意跟着我,我每天都陪你。” 林秋由他亲亲抱抱,枯瘦的手还包在他宽大的手里,已然断了气。 站起身,走进林秋的房间,把睡着的人放进先前睡的衣柜格子里。 天天和他躺一块,这里落了灰。 让人换一套干净的,重新捧过脸。 林秋自己会剪头发,从前面看是个妹妹头,后面留了一条小辫子。 他让林秋留的,休闲在家时他常常把这条小辫子分成两股,编成长生辫。 林秋身体不好,医院当家一样的回,他寄希望于传统文化,祈祷能留林秋久一点,再久一点。 现在这条小辫子全白了。 是因为我不信你,你难过了吗。 被绑架之后,一个人换来那么多人的平安,你在想什么呢? 是见义勇为吗? 握住冰凉的手,掌心还有薄薄的茧子。 他先前拉着林秋出海打鱼,捞上来一只大海龟,藤壶爬满龟背,大海龟在他们的甲板上苟延残喘。林秋找船长要来小铲子,一点点铲掉那死缠烂打的生物。 手心的茧是结在林秋身上的藤壶,缓慢蚕食着林秋所剩不多的精力,在一天又一天的普通日子里扎根,啃食,吞噬,将林秋消化殆尽。 什么时候缠上林秋的?不知道。 怎么从林秋身上去掉?不知道。 跟他有没有关系?不知道。 他不想再剥夺林秋一丝一毫,将对方的手当成牛肉饼,夹在自己两手之间。 林秋除了摇奶茶,对做汉堡也是兴趣盎然。 但这几个月,林秋估计没好好吃过一顿饭。他在家就装模作样煮点东西,他不在家就一天到晚看猫和老鼠。 监控里看不见表情,只有僵硬的身体,凌乱的头发,松垮的睡衣。 他只会煮方便面,没给林秋做过一顿正经饭。 他不信鬼神,但他真心希望,人有下辈子。 “有的,有的。” 脑海中突然冒出一道声音,音色他再熟悉不过,毕竟出差想念时,有条在收藏里的语音,陪了他无数个夜晚。 是林秋换季发烧时,他哄着迷迷糊糊的林秋说:“我想你了。” 只不过,录下这条语音的人不愿意开口了。 “你回来看我了吗?” “嘁,小秋舍不得你伤心,派我来看看你。” “你是?” “小秋太温柔了,我是他不温柔的那一面。沈寂,听我说,这是个循环,还有两次结束,结束了,你们就能长厢厮守。” “好。” “这么相信我?” “你是他,我信他。” “那你对他好点,下次他的身体更差了,有点耐心。你准备好了,我给你开下一次循环。” 窗外阴雨连绵,他蹲在阳台,靠着墙敲敲打打,安装好小屋子,把林秋的骨灰盒放进去。 等等我。 等天亮了,我就去找你,晚上就好好睡觉,你眼睛近视,看不清路容易摔。 再一睁眼,眼前是陌生又熟悉的天花板。 不是别墅。 窗外树枝伸进阳台,给房子了上了一层舒爽的绿色调滤镜,麻雀叽叽喳喳,生机盎然。 …多年前住的单元楼? 身上也不是林秋给买的真丝睡衣。 厕所,镜子里的人顶着一头鸡窝,脸上并无年近三十的风霜,满是二十三的精神气。 打开手机看日期。 真的回来了啊。 回到了6年前,林秋才十七岁,他们的相遇可以提前四年。 谢谢你啊,不温柔的林秋。 不管你温柔或者不温柔,我都喜欢你。 小秋,这辈子,你还…记得我吗? 第2章 你好,请放开我 枫叶,梧桐,柏油路,从他家出发,中途经过大学城的人工湖,尽头是林秋上班的奶茶店。 这条路,沈寂走过99遍。 追求林秋的时候接下班走了44遍,也就追了林秋44天,数字不吉利,他拉着林秋,走够99遍,才搬到早就买好的大别墅。 不过,17岁,应该还是上学的年纪吧? “去吧,在店里。” 不温柔的林秋又在他脑海里说话。 或许是上学的兼职。 刚到门口,日思夜想的声音直往他耳朵里钻。 “您点的饮品是沙冰的,我们有规定不能去冰,而且您也已经打开喝过了,重新制作需要再次下单。” 声音脆生生的,没有上一世的圆滑,话语间毛毛细刺,戳得人心口痒痒。 “下单我就备注了去冰,你把沙冰给我去了不就行了吗?冰的我牙疼,给我重做,没要求你们赔偿损失都不错了。” “小店还得遵守市场监督管理局列出的规定,还请您多多包涵。” 鲜活的,有人气的林秋,精神头比他遇到的时候足的多。 客人骂骂咧咧出门,处理完冲突,林秋踉跄几步扶住桌台依然找不到平衡,摇摇晃晃摔倒。 身体怎么差成这样? 他慌忙上前扶过17岁的林秋,后厨出来店员慌忙找糖罐子和接热水。 “不用了,我带他去医院,怎么请假?” “店长不用请假。他低血糖又犯了你们快去吧。” 时间仓促,先在学校诊所对付一下,等林秋醒来,要是还记得他,一切都好办了。 这个年纪的林秋婴儿肥还没消,靠着他肩膀输液,他伸出手捏捏两颊,肉嘟嘟的。 好可爱… 鼻头圆圆的,睫毛长长的。 伸手拨了拨睫毛,他牵着的手动了动。 “还好吗?” “我没事…” “看我,看我。” 对上琥珀色的眸子,和上一世一样,心脏停跳几瞬,猛地加速,如果连上仪器,估计线条会画出烟花的形状。 “见过我吗?” 让林秋躺在他大腿上。 逆光的角度法令纹不明显,更好看。 “好像,见过。” “我是谁?” “没见过。放开我。” 小孩林秋清醒了,来了脾气推他胸膛,他牵紧手不让跑。 看来不记得前世了啊。 “输完液就放。我是沈寂。” “你好,沈寂,请放开我。” 恰好护士过来看情况。 “你别乱动,针头都歪了。你哥来的时候急得要命,有个关心你的还不珍惜。” “他不是我哥。” “我不是他哥。” 女护士听他们异口同声,调完输液速度开始训小孩林秋: “关心你不就行了吗?小小年纪不懂得感恩,陌生人这么热心肠你知道你多幸运吗?低血糖有多危险你知不知道?你还有胃病,看你下次运气还有没有这么好!” 护士走了,留下林秋呆呆的,不推他了,手指绞着衣服下摆。 听护士的话,林秋来过不少次。 一个人看病,很孤独吧? “我不怪你。” “你才不是我哥,我有哥哥。” 敢情就听进去了这一句。 “好好好,林秋自己有哥哥。”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本想说他重生了,但以林秋那个现实主义不会信,于是指指林秋工牌。 “哦。” 17岁的林秋,好冷漠。 警惕心高也好。 不过,倒是第一次听林秋提起自己有个哥哥。 “哥哥呢?” “不知道。” 应该是不想告诉陌生人吧。 林秋要玩手机,他想林秋休息会,林秋忿忿坐起来,又晕得不得不倒回去。 “那个,麻烦你了。” 小孩林秋眼睛四处瞟,一脸别扭。 “没事儿。” 他不给林秋手机,其实是因为来的路上跑得太急,摔地上了,屏幕裂了几道大口子。 林秋肯定会将就用,他不想林秋将就,可现在还是大学老师的他没几个钱,只能换屏幕。 电话响起,不是他的铃声。 逃不过这一劫了… 磨磨蹭蹭拿出来,林秋看看手机又看看他,没说什么,接起电话。 “…好吧,麻烦了,明天搬走。” 放下手机,小孩林秋眉眼间写满了“愁”。 “抱歉,我给你换屏幕吧。” “没事,本来就很旧了。” “要搬家了吗?” “嗯,搬到店里住两天。” 好机会! “合租能接受吗?” “你是中介吗?” “我是学校的老师。” “那你是房东?” “对。” “多少钱啊?” 孩子小就是这个好,有其他事情转移注意力就忘记被他抱着这件事了,他得寸进尺搂上腰,林秋还在眼巴巴等他报数字。 “八百一月。” “真的吗?” 孩子小还有一个好,什么情绪都写脸上,不像大了,他怎么都看不透。林秋摆正了脑袋,眼睛里装着星星,卧蚕鼓出来,耳朵尖爬上粉红色。 心口一疼。 右边的耳朵,缺了一小块。 “真的,一会你没有不舒服了就去看房。” “下班吧,可以吗?” “什么时候都可以。” 落日残霞,湖中倒映油画,黑天鹅悠闲漂过带起涟漪,一圈圈荡开,不久湖面恢复平静,油画上并无损毁的痕迹。 就像前世的他,无法在林秋心底真正留下印记。 手里端着17岁的林秋亲手做的珍珠奶茶,他加满了小料,却一口也舍不得喝。 之前和林秋开玩笑,奶茶里加小料最多能加多少。 工作狂林秋说看客人要求,加几百块的都有。 他加两百块,第二天吃上了奶茶底火锅,甜得齁。 刚才林秋让他在店里等,他不想看林秋对别人笑,来湖边坐坐。 这里情侣一向多,他们曾经也是其中一员。 不远处有学生铺上野餐布,围成一圈庆祝中央男生女生的六百天纪念日。 他们的六百天纪念日啊… 那时候他手握大项目,要出差去国外,算好了回来的日期过纪念日,一向帮他收拾东西的林秋那三天睡得不省人事,他连夜喊来家庭医生,拿到一张疲劳过度的诊断单。 他自己忘东忘西,护照没拿。 急匆匆回家,门没锁,开着一条缝,空荡荡房子里落针可闻,唯有客厅洗手间亮着灯。 精挑细选的浴缸里没水,开出曼陀罗花,一丝一缕,自林秋颈间美工刀倾泻,捆缚四肢。指间修眉刀旋转,转头看见他,眼底惊慌,还要说: “不会弄脏的,水一放就干净了。” 抢救了几小时,血运了两趟,纱布包着要断不断的脖子,全身固定在病床上。 他问为什么。 “不开心。” “我哪里缺你的了?好好活着不好吗?就因为不高兴闹自杀?你以为人命是开玩笑的吗?” 林秋脸色青白,小指头勾着他的小指头: “对不起。生气对身体不好,别生气了。” “多关心关心你自己吧!总为别人想,你有好报了吗?” 在他眼中,林秋做什么都不顺,动不动就发烧,动不动就胃疼,动不动,就不开心。 林秋看他的眼神复杂,轻声叫门口的护工进来解开束缚带,默默走进厕所,一晚上待在里面。 他也气,一晚上没理。 后来他不知道了,他因为林秋耽搁了时间,大会卡着点赶上汇报,差点让团队的努力付诸东流。 只是吵了架,纪念日还是要过,他去奢侈品店定做了戒指。 只是订婚而已,还有一次求婚呢,那一枚要亲手做。 飞机晚点,到家已是凌晨两点钟,家里却还亮着一小块光。 深冬,家里没有开暖气,林秋穿着件破破烂烂的衬衣,面前小碗里放着剥好的花生,花生壳堆在一边纸巾,窝在阳台角落看猫和老鼠。动画活跃在眼里,却没有半分情绪,眸子不动一下,嘴里也没有在嚼东西,也不是正面对着平板,留了一个位置。 他在林秋身边空位坐下,林秋主动靠过来。 林秋主动的时候少之又少,他有些受宠若惊,拿在手里的外套披在林秋身上,无意间瞥见平板后面空掉的白酒瓶和安眠药。 “酒和安眠药不能一起吃,不知道吗?” 林秋或许真的醉了,含含糊糊说了真话: “知道,我叫了殡仪馆的车,他们早上会来接我,等会我跟他们说。” 他背着他跑到车库去医院洗胃,给林秋绑上安全带,林秋歪倒在车窗上,两只手压着肚子,锁骨处窝着一小团昏黄的光,大半张脸藏进阴影里,他看不清。 “我以为是水,喝了才知道是酒。” 他们的六百天纪念日,林秋第一次对他做解释。 “你出去了好久,我有一点想你。” 他们的六百天纪念日,林秋第一次对他说情话。 “你能不能,关心我一下,一下就可以。” 他们的六百天纪念日,林秋第一次对他提要求。 靠边停了车,拿过副驾抽屉纸袋,给林秋柔软的手戴上戒指。 胃洗干净了,醉意洗不干净,林秋躺在病床上,两颊绯红,插着鼻氧管还冲他笑,抬着左手看戒指上熠熠闪光的小钻石。 “沈总,你再给我买东西,我好不容易攒够的钱,就不够还了…” 不想了,翻篇了。 卡着点去接林秋,像以前一样。 小孩林秋先送了店员离开,再检查店里设备,最后关门落锁,背着包慢慢悠悠下楼梯。 到了平地,似乎有些跛脚。 “脚疼?” “有一点。” 风轻云淡的性格倒是没变。 “我背你吧。” 也许疼得太厉害了,小孩林秋轻轻点点头。 “麻烦了。” “不麻烦。” 他蹲下身,托住膝盖。 晚上十点钟,校园里几乎没人,小孩林秋累得睡着了,鼻息喷在他脖颈,他避开落叶放慢脚步,感受背上人的温度。 多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他们可以一直这样走到老。 老式门锁,只好摇醒林秋,小孩没睡醒,揉着眼睛打着哈欠等他开门。 这几秒钟真是急死他了,门一开开就揽着懵懵的林秋进门,林秋一推他就放手。 “我怕你没站稳摔了。” “…好的。” 小孩林秋明显不信,却惯着他。 前世也这样,林秋不喜欢亲吻,他要亲,林秋由他亲,亲完了仔仔细细洗脸。 签合同的流程出乎意料的顺利,小孩林秋做决定果断干脆,合适就不犹豫。 他留林秋留宿,林秋推脱说还得回去收拾东西。 不急这一时。 寒风吹过湖面,他捧着一把玉米粒喂鸭子,远远地看见提行李的小孩林秋,玉米粒往湖里一洒,鸭子们嘎嘎直叫扑过来,他成了鸭妈妈,后面跟着一群小鸭。 以前和林秋去生态公园时,林秋不知在哪里捡了一窝麻雀,小麻雀蹲在林秋头上叽叽喳喳,林秋成了麻雀大王,顶着一脑袋鸟蹦蹦跳跳。 林秋一向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格外招小孩子和小动物喜欢。 10月,学校组织了师生大体检,编外人员也可以用很划算的价格做一次大全套。 他拉着林秋一起来,美其名“一个人去医院也太可怜了”。 前几天林秋剪残了头发,后脑勺一截白色的短茬没了遮挡,今天戴着帽子来医院,这段异**盖弥彰格外显眼。 “林秋,你头发怎么白了?” “天生的,小时候就有。” 前世的病这么早就出现了吗? “你耳朵怎么样?” “怎么了吗?” 算了,等体检报告出来吧。 第3章 喜欢你 右耳听力丧失。 “我也才知道,还以为是右边耳机坏了,我说怎么每一副都是坏的。” 餐厅的老式灯光散着自以为是的复古气息,林秋挖着土豆泥,挑起,放下,揉搓,压扁,酱汁沾满每一条缝隙。 “沈老师,你真的有191厘米吗?” “是191.7。要不感受一下?” 小孩林秋连连摆手。 “你坐着连我胸口都到不了。” 回来了他们在一块他要么弯腰要么坐着,很少有并肩而行的时候。 这话成功激怒了小孩林秋,一下站起来脑袋顶在他停在下巴的手掌上,而后愤愤坐下,继续折磨土豆泥。 “不喜欢吃吗?” “没吃过。” 这几年快餐在国内发展迅速,土豆泥更是火遍大街小巷,他挑了最有名气也是最大的一家店点了,用的感谢林秋陪他去体检的理由。 林秋在这个年纪对外界居然没什么好奇心,在自己的笼子里自娱自乐。 “试试吧,很好吃的。” 小勺舀起一点,送进嘴里。 “怎么样?” “还好。” 手上舀了满满一勺。 看来这种甜甜软软的食物林秋喜欢。 虽说林秋以租客身份入住了,但常常把整个房子,除了他的房间的卫生都打扫一遍,木地板擦得闪闪发亮,干了之后水痕都没有。 他生怕林秋和前世一样长茧子,连夜铺上全屋地毯,一套崭新的吸尘器摆到阳台,告诉林秋家里每周有阿姨来打扫。 林秋若有所思点点头,他每天下课回来林秋突出没下班,但会有一小盒水果在玄关迎接他。 从切块的西瓜到洗好的草莓,门口也从夏季的板鞋变成冬季的靴子,挂钩上多了支林秋带来鸡毛掸子,用来拍掉羽绒服上落的雪。 考试周过后,学生们陆陆续续放寒假,奶茶店结束了今年的营业。 林秋锤腿的频率变高了,监督林秋买了护膝和暖宝宝也不怎么用,有了假期,他打算带林秋去省会医院看看胃和治治腿。 刚好学校发了眼镜的劵,还可以换一副好点的眼镜。 “回家过年还是在这里过年?” “在这里。” “配眼镜吗?学校给的优惠劵,不用就浪费了。” “…我自己出钱。” “行。” 反正主要任务不在这。 带林秋上了车,系好安全带,林秋大半张脸在灯光下,他看得一清二楚。 “我坐后排吧。” “拿我当司机?” “…对不起。” “小事,以后都坐我副驾驶。” 夜色如墨,对面汽车开远光灯,又亮又闪格外刺眼。 这条路平时有这么多车吗? 手指敲打着方向盘,发出“笃笃”的声音,察觉林秋窝在椅子上眯着眼睛,停了手。 拐进小路靠边停车,拿过后座毯子给林秋围上,后半段颠簸,等林秋睡着了再出发。 “嗨沈寂,我又来了。” “好。进来吗,外边冷,车里开了空调。” “不了。律庭也要来了,小心点。” “律庭?” “你可以理解为法院,维护秩序的。小秋算是逃犯,过完这两次循环就不是逃犯了。” “好。” “喂,你有没有认真听我说话?” “听了,是逃犯也没关系。” “和你关系大了去了。不说了,我先溜了。” “好。” 声音消失了。 真是来去如风啊。 要是有实体就好了,真想看看不温柔的林秋是什么样子。 不等他想象,侧窗破碎的玻璃渣溅入视野,紧接着一辆面包车闯进车子侧面,他直觉先护住林秋,激烈的撞击之后,他被压在气囊与座椅之间,脚踝卡死在门板扭曲的折角。 怀里的小孩林秋安然无恙,小声打着鼾。 抽着气报完警尝试自救,车门完全变了形打不开,便着手放平座椅。 这就是律庭的手段? 他以为会像法院那样公正执法,难怪特意来提醒他一声。 暖气自右边涌进来,在这寒风呼啸的夜晚显得格外善解人意,回头去看时,一缕缕金丝托着林秋往外抱,轻柔缓慢,生怕惊醒了人。 “别…” 他伸手去抓,只能碰到掉下来的毛毯。 一双黑手扯住林秋的手,往他这边送。 只是双手,没有手臂,没有主人。 金丝捂上林秋的眼睛,加快动作。黑手不甘示弱,拽着林秋的胳膊往里扯,细嫩的手腕上出现血痕,成功把林秋扯回车里与他两手相握,金丝瞬间褪去。 黑手邀功般地在车台上戳弄,还来贴他。 “你滚,滚!” 黑手竟是做了个哭哭的手势,跑出门外。 还挺…娇俏? 林秋抽了抽手,扶着还没搞明白情况的脑袋,看明白了情况吓了一跳。 “怎么了?什么时候出的车祸?” “别慌别慌,我打了急救,还没来。” “是不是很痛?我催催他们。” 拨通电话。 “车辆追尾了,这一条路都堵了。我们已经派两个人往你们那边走了。” “好,谢谢。那沈老师,我去找他们,你别乱动。” 他庆幸走的国道,而不是图快走高速。 “那你注意安全。” 搭着带有林秋体温的毯子,手机打着和林秋的视频。 林秋不怎么说话,时不时低头瞟他一眼,嘴里冒白雾,急匆匆赶路。 月亮高悬,他忽然觉得,这月亮长得真假,贴图似的。 律庭…是金丝吧? 那黑手是什么? “是暗部。” 不温柔的林秋回来了。 “暗部?” “嗯,一向避世的族群,居然会帮你的忙。真命好啊,暗部的助力,造物主的偏爱。” “怎么可能有真的造物主…” “真的哦,在这里的概念里,林秋就是造物主,在我们那里,一般叫他创世神。” “啊?” “这个世界,他为你而创。创个世界很累的,你以为都像你一样做什么都顺。” “为我?” “你闯了个大祸,小秋把你的刑罚挪到自己头上,他就得经历受害方同等程度的痛苦。啊,还有做足够多的好事。” “我…闯了什么祸?” “到时候你们回去了自己看吧,讲不清楚。比较重要的是小秋只能死在你手上,记住了。” “啊?” “最后会需要你亲手了结他,你要是下不了手,我可以帮忙,当然我不想。” “…我也不想。” “别不想,早死早结束。” “…有时间限制吗?” “有,621天,从什么时候开始计的我不知道,反正到时候了我会提醒你的。” “上次就是在一起621天,是从告白开始的吗?” “大概不是,之前有次循环我拦着他不让他和你认识,全程你们都不认识,但最后林秋被你开车撞死了,意外事故。” “我…” “好了好了别纠结了,过好这段日子吧。” “嗯。” “说起来你能留住自己的记忆,很有意思,希望有一天你能想起来自己是谁吧。啊,小秋回来了,我走啦。” 警车的警示灯穿过夜幕,林秋侧身蹦蹦跳跳,穿过挨挨挤挤的车辆到他面前。 “再等等,拖车在路上了。” 这一侧的车门终于被拆除,脚踝被放出来,林秋跑上跑下拿药箱要医嘱,他感觉还好,只担心小孩林秋衣服没穿够。 只是扭伤而已,有些肿胀,连擦伤都没有。 那金丝似乎就是冲着林秋来的,他是个碍事的。 警察挨着他做笔录。 “有得罪过什么人吗?” “没有吧。” 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一个不评职称不管成绩的老师,哪有人会记恨他。 “那面包车里没人,你再仔细想想。” “没人?” 警察让开身露出空空如也的面包车,没有人,没有方向盘,连座位都没有。 “车辆后半段受损严重,怀疑是来自后方的大力撞击导致的,这附近只有你们,从损毁粗略估计起码能撞翻你们这辆车,但是没有。很奇怪,保险杠上两个手印子,按理来说人手不会有这样的力道造成这么深的痕迹才对。” “车上也不是全空,原先放了钢卷,现在技术人员拖走调查来源了,那样的体积500千克是肯定有的,能碾死人来的。你再好好想想。有眉目了联系我们。” 林秋送完绷带就藏进救护车没下来,他现在动不了,问守着他的护士林秋干什么去了。 “他胃疼,应该吃止疼药去了。反正你也要打石膏,去我们医院做检查吧。” “好,谢谢。” 到达已是深夜,医生叮嘱林秋禁食禁水,明天早上九点去做胃镜。 林秋提着他们的东西回来,按着医生教的热敷和简单的按摩,一言不发。 按着按着好像想起些什么,取下玉佩系在他脖子上。 “保平安的。” 黄绿双色共生,莹润透亮。 前世整理遗物时他没见过这个小饰品,但他隐隐觉得,说是饰品,倒不如说是纽带,林秋与另一个人的纽带。 前世没见过,大概是因为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对不起,要是我不答应去医院,就不会伤到。” “没关系。” 小孩林秋眼眶通红,一看就偷偷哭过了。 自责成这样… 林秋爱哭,他一直都知道。但在他面前,总是冷静体面,生怕露出什么丑态被他抛弃。 怎么可能抛弃呢… 从头就承认这点,你会不会,多喜欢我一点? 会不会,陪我久一点? “林秋,坐我旁边来。” “怎么了?” “来嘛。” 林秋擦完了手,照了照镜子才搬着凳子坐他对面。 营养不良的体型,暗沉发黄的皮肤,布满皱纹的双手。 一瘸一拐的双腿,失去听力的右耳,随时复发的胃病。 有什么关系呢,这是林秋啊。 盯着那双慌乱的眼睛,一字一句。 “我喜欢你。” 第4章 最起码,让我道个别吧 “喜欢…我?” “嗯,林秋,喜欢林秋,沈乐喜欢林秋。” “不可能…” “沈乐,喜欢,林秋。” “那、那怎么办,我、我要做什么?” “别怕。你觉得,我怎么样?” “挺好的。” “不许发好人卡,说真话。” “有一点…吓人。” 确实,操之过急了。 可是他不想让林秋被误解成情人了。 “抱歉。” “没事,本意是好的。” “还有吗?” “都挺好的。” “那,我追你?” “追?” “恋爱都这样,表明心意,开始追求,再确认关系。” 这都是人之常情。 “那之后呢?” “一直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啊…” “不怕,你不愿意的事情,我不会做,我追你3个月,最后你还是不喜欢我的话,就拒绝。可以吗?” “好。” “中间肢体接触可能会比较多,可以吗?” 这就是他的私心了。 “…好。” 牵住手,十指相扣。 林秋不太适应,微微抽手想躲,他松了点力气,林秋却追来牵住他。 “答应了的事情,就要做到,不骗人。” “嗯,相信你。” …… 次日早晨。 “害怕吗?” “没试过,不知道。” 林秋左手端着个小杯子,右手搭着一条毛巾。 “听说会比较狼狈,没关系的,出来了直接找我,知道吗?” “这个东西,有点咸。” 他不怎么疼了,接过空的杯子丢掉。 “不用送了,就两步路。” “没关系,你留着力气,其他交给我。” 最后还是被林秋压着坐好,目送他进入房间。 脚踝消了肿,看起来与常人无异,稍微晃动,依旧僵硬。 上一世送林秋去殡仪馆化妆,工作人员说脚踝处太严重了,很难修复成正常的样子,问他要不要切掉放在旁边,用花挡一下。 他怎么舍得,万一真有地府,没有脚,林秋那种软软的性格,受欺负了都只能爬。 工作人员安慰他,鬼魂都是拼凑的,到了下面会自己粘起来的。 他还是不肯,塞了钱,要他尽力。 弄的时候他在旁边看着,锋利的刀片划开皮肉,露出下面锋利的骨头,短小的关节结被搅得一塌糊涂。 喉咙口不断涌上酸味,他吞了几大口水,站回操作台旁边,牵上捋不直的手。 “请务必尽力。” 家属言辞恳切,但死者的伤处太过严重,稍微取一点骨头出来,整个结构就要散架。 工作人员不知所措了,叫师傅过来,老师傅也不知所措了,叫馆长过来。 馆长和他沟通,这种情况只能切掉,已经打开了关节,修补只会更奇怪。 到最后,他连林秋一双脚都保不住。 当他来到这个世界,看到林秋好好地站着,高兴得要疯掉。 可是又跛又疼的脚,后脑的白发… 不想了,不想了,林秋现在好好的就行。 做完胃镜应该难受,还不能吃东西。要不出去玩一玩,林秋难得来一次省会,也买几件新衣服。 看好商场,开好导航,还没等到林秋。 看看时间,快十点钟了。 按理来说不会这么慢,而且他选的是无痛,怎么说也得要去接了才对。 家属啊,林秋不愿意看病,会不会是因为看别人都有家属陪同,自己没有呢? 以后再问问吧。 护士从帘子后出来,大声叫喊: “3号!3号家属!” 匆忙过去。 “病人不能用麻药,腹部有手术史,不知道吗?” 茫然摇摇头。 “幸好多问一句,让他去做评估。没叫你吗?麻醉评估未成年是需要家长签字的。唉算了,已经做完了。反应有些大,作为家属也得多关注关注。” 林秋稍慢些从帘子后出来,毛巾捂着下半张脸,眸子晶莹剔透,眼角还留着没擦干的泪痕。 “乖啊,4小时之后喝点粥,不舒服及时来看。” 点点头,小步小步迈着往他这边走。 “沈老师,走吧。” 早听说胃镜难受,还以为会有点怨气。 林秋毛巾没拿下来过,进了病房回头,用闷闷的声音对他说: “沈老师,等一下可能会麻烦你一下。” “好。” “可能会很丑。” “没关系。” “那我叫你之前,你都别进厕所。” “好。” 他话音一落,林秋转身跌跌撞撞往前扑进厕所,关门反到控制住没太大响动。 公立医院的条件比不上私立,隔音很差,林秋尽力忍着的干呕的声音,打嗝的声音,还有抽泣的声音,在那个小空间里打转,钻过门缝跑出来。 紧接着是水声,水龙头、淋浴都打开了,暖风和排气扇“呼呼”的运行,衬得哽咽声愈发明显。 沈乐几次忍不住敲门,可是答应过林秋,只好在门口转圈圈做蹲起,试图加快时间流速。 第46个蹲起,门内终于有了低低的一声: “沈老师,帮帮我。” 他一下拉开门,林秋靠坐门边,抱着膝盖,双眼空洞。 “我有点没力气。” 一手把住肩膀,一手环住膝盖,把林秋从冰凉的地上捞起来,放在床边,打开小太阳。 “谢谢你。” 林秋坐不住,要往下倒,他拉着他的手环在自己腰上,揉揉脑袋和后背。 “很棒,很棒,这个检查是这样的。” “以后,再也不想做胃镜了。” “不做了。” 还在还在密密地抖,揪着他的衣服,在他肩膀上咽着口水。 怎么吓成这样? “哭出来,小秋,没关系,哭出来。” “我哭不出来。” 他回身去看林秋的表情,微微皱巴着脸,瞪着眼睛,嘴唇张着一点。 “结束了,不怕。” 拉过被子盖住腿,他也脱鞋上床,让林秋躺在他怀里,他暖着前面,小太阳暖着后背。 林秋依旧瞪着眼,瞪得双眼干涩才眨一下,原本揪着他的衣服的手力量越使越大,好像要把病号服扯烂。 身体止不住地颤,颤几十秒猛抽一下,每抽完一次身体就卷起来一点,逐渐缩成小小一只,他不需要伸直手臂就可以把林秋整个包在怀里。 之前去福利院时,受惊的孩子大多也这样,在他怀里小小的一团。 “沈老师,我、我…” “我在,我在。” “我…” 林秋“我”不出个什么,一遍又一遍叫着沈老师,他每一遍都应。 每应一次,林秋就放松一点,他遮住林秋的眼睛,让他能更快有困意。 差不多正午了,窗外下起雪,莹莹反光,沈乐去拉窗帘。 林秋睡着了也不放手,他只好把病号服脱给他让他抱着。 不正常,绝对不正常。 单纯的生理不适不可能怕到这个程度。 前世,他从来没陪林秋来过医院,每次要林秋去林秋都敷衍挂个号就走了,问起就是临时有事。 结果出来还要一会,手机响个不停,披上风衣到走廊接电话。 是父亲打来的,通知他下个月入职。 他天天熬夜,就是为了早点进自家公司,早点攒到钱,早点让林秋过上好日子。 621天,这个数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风打着旋甩飞雪花,摔在地上融入石板,留下一个深色的小点。 大厅里的人络绎不绝,拿药的,咨询的,吵架的,哭诉的。 灯光惨白,医院暖气开得足,人又多,可以说有些闷热,与外面的雪景截然相反。 大电视上放着各地筹备新年的热闹景象,长椅上有人拿着一纸确诊茫然无措。 冬天啊,团圆的季节,离别的季节。 林秋…今年就成年了吧? 18岁的生日,要好好办。 口袋里翻出林秋的身份证。 身份证照片上的林秋看起来还是个初中生,小脸板着,留着短短的寸头。 不过这个地址,不是早就被洪水淹了吗? 翻过反面,2年前就过了有效期。 他哭笑不得,还是小孩啊,不会未雨绸缪,不到用的时候想不起这事。 上一世他也看过林秋的身份证,那时照片里的林秋眼神柔和,嘴角淡淡地笑。 地址是千里之外的一个城市,他从来没见林秋去过,林秋说之前的用不了了,随便填的一个。 他还问林秋为什么不过生日。 “我不知道我的生日是哪一天。” “这个上面的不是吗?” “不是,我不是出生在家里,这个是我回家的日子。” 能够让林秋主动承认为“家”的地方就这一个,他的别墅一直被林秋称作“沈总那里”。 “你自己写的这个日期吗?” “嗯。” “那我们就过这个。” 后来国内也可以领证了,林秋怎么也不肯拿户口本出来。 “烧掉了。” 他也不好再追问。 这张旧身份证上的日期与之前不同,应该是林秋的出生日期。 1月30日。上周。 回家的日子是9月多来着。 空白的9个月。 他也不是没有查过林秋的过去,无论上一世还是这一世,什么都查不到,空白一片,被人抹得干干净净。 是律庭的手笔吗? 还是暗部? 等一等。 林…秋? 蓝底黑字,清清楚楚的“秋”。 什么想法会给冬天出生的人起名“秋”? 沈乐忽地生出一种离奇的想法。 名字是假的。 后来林秋自己去办的身份证,出生日期也成了假的,地址也是假的。 这张表明身份的卡,在他前世遇到林秋的时候,除了必要的证件号,还有性别和照片,其他都是假的。 甚至可能,这一切,本来就是假的,他的一场梦而已。 什么律庭,什么暗部,什么不温柔的林秋,太奇幻了,太复杂了,太…假了。 只有梦境才会这么离奇。 拉开门,病床上没人,被子和他的衣服叠的整整齐齐。 他不知道了,什么都不知道了。 梦醒了吗… 颓然坐回地上。 什么嘛,只是一场梦而已。 不带这么玩的,给他机会,好不容易看到明天,又收回。 一下子失去了所有气力,脸埋进膝盖里。 最起码,让我道个别吧。 搭在外面的手里被塞进纸巾。 见他不动,那人也不强求,把纸巾盒子放在他脚边。 手上还有输液的创可贴。 沈乐手遮着眼睛,从缝隙里往外看。 医院的拖鞋,灰色休闲裤,加绒的外套,最后是林秋疑惑的神情。 也是假的吧… 放下手,朝林秋伸过去。 第5章 那还是不谈恋爱了 林秋摸着下巴纠结着什么,看到他伸出去的手犹豫了几瞬,把纸巾从地上捡起来放在他手心。 实体,可见可触摸,触感凉凉的。 放下纸巾,碰碰略长的休闲裤裤脚,林秋蹲下来,歪着头不明所以。 手指蹭过脚踝,热热的。 好真啊… “怎么了?” 他不想回答问题,小说里不都写,回答已死之人的问题,最后一面就算见完了。 裤脚的缝边并不牢固,也可能是穿的时间太久,参差不齐翻出来,他尝试翻回去。 长这么大还不会照顾自己,他烧了那么多金元宝,到了下面也不知道买点好的,穿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地去投胎。 裤脚从他手中滑走了,水雾蒙了眼,林秋背影模糊,与他渐行渐远。 “再见。” 没有应答。 “能不能…不要走…” 复又埋进膝盖,企图留住手心几乎完全消散的,独属于林秋的木兰香。 周身逐渐暖和起来。 灵魂,也有温度吗? 小太阳一言不发,尽职尽责发光发亮。 身边多了个小板凳,小板凳上放着个玻璃杯,玻璃杯里热气升腾。 不愧是大医院,人文关怀挺到位的。 端起杯子,巧克力浓香溢散,杯子后靠着的牛奶袋倒在板凳上。 玻璃杯暖着手心,他哑然失笑。 热巧克力是林秋的专属饮品,他嫌林秋自己调的不甜,偷偷往里加牛奶。 前世林秋惯着他,这世林秋说不喜欢喝牛奶,但给他的热巧克力里总会加一点。 灵魂,也能接触现实吗? “好,谢谢您。” 小孩推门进来,一双手冷得通红,自己搓手哈气。 灵魂,也会冷吗? “来,来。” 灵魂林秋也乖,乖乖走到他旁边坐上板凳,眨巴眨巴眼睛等他要干的事。 拉过手,好像拉过两块石头。 “干什么去了,冷成这样。” 他的手掌隔开小太阳过于炙热的温度,石头一点一点热起来。 “警察来了,带来车子的检修单,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 灵魂林秋掏出夹在外套里的一大堆纸。 “灵魂也能做这些吗…” “你在说什么呢?” 不回答,不回答就不会走。 明明才17岁,这手怎么沧桑成这样。 皮肤也太薄了,长冻疮还不抹药,烤热了也没什么血色。 灵魂林秋凑过来,怼到他眼前。 “你自己来的,不怪我。” “嗯?” 扣住手腕往后一拉,林秋不由自主扑进他怀里,他立刻抱紧后背,将魂禁锢原地。 有香味? 窄窄的胸膛剧烈起伏,显然吓得不轻,扣住的手腕却没有挣扎的迹象。 挪到眼前看看脸蛋,对上茫然无措的眼睛,对视两秒便往右拧,宁愿看刺眼的小太阳。 “你是实体?” “算吧,看得见,摸得着。” “你…还活着?” “我死了?我怎么不知道,你听谁说的。” 是林秋,这种冷得死人的幽默,是17岁的林秋独一无二的标识。 不说死,不吉利。 原来没事啊… 是他先入为主了啊… 让林秋自己调整好舒服的姿势,林秋转来转去,他的手没从腰上离开过。 最后林秋背靠着他,他搁在林秋肩膀上。 “吓到了吗?” “有点。好突然。” “现在这样,怎么样?” “还好。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死了?” “因为见过。” “那你是重生的吗?” “是。” 对动漫和小说研究颇深的小孩林秋一下来了精神,也不悄悄掰他的手了,转过头打量他。 “那你是不是有系统?或者其他的金手指?” “很遗憾,并没有。” “那你重生来做什么呢?要打脸你的对手吗?” “来补偿你。” “我?” “嗯。” “我说呢,哪有人一上来就对陌生人搂搂抱抱的。” “怕不怕?” “还好。那天回去我想了想,小时候好像见过你。哥哥要读书,把我送到一个阿姨家里,我不认识阿姨,但是阿姨好温柔,阿姨的丈夫也好温柔,但是他们的儿子不温柔。” “是我吧。” “嗯,把我放到柜子上不让我下来,阿姨说下次你欺负我我就大声哭,她帮我报仇。” 林秋这么一说他有点印象了,高中时家里多了个小孩子,他还以为自己多了个弟弟,想逗逗却吓得人到处躲,他真的不理那小孩子了,小孩子就往他门缝里塞零食。 不过,那个小孩没待多久就被接走了,他也没把这件事放心上。 “抱歉。原来就是你啊。” “没事。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想家了吗?” “我没带换洗的衣服来。” “等下去买。” “没钱了…” “我可是在追你,给我个表现的机会。” “你说,要是阿姨知道你和我谈恋爱,会怎样?” 以叶女士的性格,大概会给林秋从头到脚都保养一遍,浑身上下挂满各种叮叮当当的首饰,然后带着林秋在圈子里炫耀一通这是她养出来的。 “会给你买很多东西。” “那还是不谈了。” “不行。” 也许是回忆的作用,也许是这段时间的相处,也许还有“追求者”身份的加持,林秋对他渐渐放下防备,像现在这样,他都亲到耳根子了林秋还浑然不觉,打开手机查余额。 新手机,他买的,情侣款。 昨天晚上订的,上午等林秋做胃镜时送来的,还顺便传完了数据。 “是不是很贵?” “品牌买一送一。” 快速编完理由,继续亲亲啄啄。 好香好香,好喜欢好喜欢。 这淡淡的木兰香林秋自己闻不到,倒便宜了他。 情难自抑,抱着腰腹的手指用了些力,林秋往前挪他才放松,小臂用力拉回来。 “小秋小秋。” “嗯?” “你肚子之前受过伤吗?” 之前林秋也不让他看肚子,背心护腰时时刻刻穿在身上。 “嗯。” “可以看看吗?” “算了吧,有点恶心。” “看看嘛。” “不要。” 小孩虽然冷漠,这么执着还是头一回。 算了算了,之后有机会再看。 隔天拿到检查结果,连良好都算不上,勒令林秋不许再点外卖,林秋嘀嘀咕咕又不是什么大病。 他吓唬道: “再不注意发展成胃癌了!” 林秋找补: “我有保险,可以报销很多。” 无奈扶额。 思维不同频,交流起来好累。 回了家,马不停蹄准备食材。 上一世林秋跟着他的口味吃饭,这一世他跟着林秋的口味。 刚起步,他试着做各种口味的鸡蛋面,林秋吸溜得欢,但当他尝试加肉,林秋吃面速度明显慢下来,每夹一筷子,要在汤里洗掉上面的肉末才送进嘴里,到最后碗里只有肉末了,林秋小心翼翼看他的脸色。 “不喜欢?” “不喜欢。” “太辣了还是…” “肉,只要是肉,都不喜欢。” 从前,即使是汉堡,他的里面放两块牛肉饼,林秋的里面是煎蛋。 “行,放着吧。” 林秋如获特赦,穿上鞋要起身。 “来点反馈。” “嗯…面条可以再软一点,生菜再软一些。” “好。” 牙口不好吗… 不爱吃肉,他转头研究鸡蛋和豆子。 总吃这么软糯,他算是知道胃病哪来的了。 这天他正调试新买的投影仪,林秋拎着一个炸鸡腿欢天喜地进门,献宝似地给他看: “小杨同学给我的。” 小杨同学是林秋店里新招的大学生,性格内向不善交际,林秋带着她在外面跑,尽量避开客流量高的时候,好在女生做事踏实,其他人也没什么太大意见。 他们店里有个传统,新人来了要和老员工一块吃顿饭熟悉熟悉,但小杨实在不愿意,一推再推。 带了有两个月,小杨突然在群里说要和大家吃饭,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在后厨支上小桌子,摆上各自点的菜,小杨给每个人送了一个炸鸡腿,感谢大家的包容。 “我知道迈出这一步有多难,小杨很厉害。” 林秋在厨房找出一个漂亮盘子,摆上鸡腿拍个照。 “当初我和小杨差不多,也是姜店长带我这样的。我还不如她,一年才适应。” “姜店长?” “噢,是我们品牌的创始人,姜河思,你在百度上应该可以搜到他。” 他听说过姜河思,姜家的孙子,年纪轻轻胆子不小,休学一年创了自己的品牌,发展势头还不错。 听林秋的讲述,是为数不多乐意靠近的人。 鸡腿泛着油光,香气盈满客厅,让人垂涎欲滴。 拦住要去拿手套的林秋,把盘子送进微波炉。 “都冷了。” 林秋托腮盯着转圈圈的鸡腿,他拿来面霜抹冻红的脸颊。 “不是不喜欢吃肉吗?” “小杨亲手做的。” 对别人客气,对他放得开。 独一份的。 鸡腿端上桌,林秋小块小块撕着肉,他解决林秋剥下来的皮。 “给我尝尝。” 确实好吃,肉质软烂。 林秋对他直接叼走的行为瞠目结舌,伸出的手迟迟没有收回。 “第一次吃炸鸡?” “嗯,之前吃的鸡肉都是硬的,但是炸鸡是软的。” 冬去春来,公园里的鸭子又开始嘎嘎叫,大雁从南方回来,林秋窜了点个子,到他的嘴唇。 上一世林秋就是这么高。 以前没觉得林秋挑食,这几个月林秋遇到不喜欢吃的菜直接说,极少的时候会扒在他门口,点明天想吃的菜。 总结下来,好软烂那一口,硬的或者粘的碰都不碰一下。 还乳糖不耐受,他想破脑袋也不知道该怎么给林秋补补钙,问叶女士才知道可以买儿童吃的钙片软糖。 药店送了个拨浪鼓,他本来准备送给同事,拿回家了林秋喜欢得不得了,休息时能如痴如醉玩上一整天。 “小时候玩过的玩具,不管多大我都还是喜欢。” 拨浪鼓…拨浪鼓… 似乎…他曾经也这样带过孩子… 不过那个孩子…浑身是伤… 绷带裹成人干,那双眼睛… 是林秋… “是你们的从前,沈乐。” “好。” “等循环结束,你拿回了记忆,就知道真相了。” 房间昏暗,窗外车灯闪烁,透过窗帘缝隙,截断林秋脖颈。 调换位置,挡住锋利的光线。 和前世一样,林秋钟情于睡衣柜,对脊椎不好,他晚上偷偷把人抱过来,早上再趁着醒来之前放回去。 白天得多累才能睡这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