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棘鸟的祈祷》 第1章 第一章 寒钟 E国,德文郡,1348年秋。 瘟疫的传闻,如同随货箱靠岸的老鼠,先是潜伏在码头酒馆的醉话里,继而爬上岸,顺着商队车辙潜入内陆。它不像烈火,而像地下的湿气,沿着乡村小径和朝圣之路,无声地浸润每一个村庄,在酒馆、市集和农田上空盘旋,最终,连巴克法斯特修道院这堵以虔诚与石墙筑起的屏障,也无法将其隔绝。 修道院座落在一片缓坡上,像一块久经风雨的灰色磐石。晨雾尚未散去,冰冷的石壁渗出寒意,与草坪上凝结的白霜融为一体。这座由数百年前修女们亲手垒建的女修道院,并非与世隔绝——它傍依着广阔的庄园、忙碌的佃农,以及远处隐约的市集声。然而此刻,一种比往常更深的寂静笼罩着它,仿佛整座建筑都在侧耳倾听远方死亡的脚步声。 突然,这份寂静被一阵急促的钟声敲碎。不是召唤祈祷的悠扬钟鸣,而是来自院墙之外,庄园方向,一声接一声,杂乱、尖锐,带着一种不祥的急切。 院长塞西莉亚嬷嬷正走在回廊里,准备前往礼拜堂主持晨祷。她年近五十,面容被多年的斋戒和操劳刻上了皱纹,但脊背依然挺直,灰色的眼眸里是惯常的沉静。这异常的钟声让她骤然停下了脚步,握着十字架的手微微收紧。她望向钟声传来的方向,目光似乎穿透了石柱和围墙,落在了那片平日里充满生气的土地上。 几位年轻的修女从各自的房间里匆匆走出,脸上带着惊疑与不安,像受惊的鸟儿般聚拢到回廊里,低声交换着猜测。她们都听说了瘟疫,但那仿佛还是一个遥远的故事,存在于旅行者口中和那些被谨慎传递的可怕流言里。此刻,这钟声却将那个模糊的恐怖直接带到了她们的门前。 “保持安静,回到你们的位置。”塞西莉亚嬷嬷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平息了骚动。“晨祷照常。上帝与我们同在。” 修女们顺从地低下头,鱼贯进入礼拜堂,但她们的步伐不再像往日那般从容,低垂的眼帘下,恐惧在悄然蔓延。 晨祷的颂歌声比平日少了几分空灵,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仪式尚未结束,一名负责与外间联系的世俗兄弟——老约翰,便不顾礼节地闯了进来。他脸色煞白,粗重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 “嬷嬷……”他声音发颤,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庄园……托马斯一家……全都病倒了!身上……是那些黑色的斑点!” 礼拜堂里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黑色的斑点——那是传闻中“黑死病”最确凿无疑的印记,是死神亲手打下的烙印。 塞西莉亚嬷嬷闭了闭眼睛,深吸了一口混合着熏香和石料冷气的空气。再睁开时,眼中的波澜已被强行压下。她知道,传闻不再是传闻,浓雾已化为实体,灾难终于降临。 “关上院门。”她下达了第一个命令,声音清晰而冷静,“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进出。老约翰,你接触过病人吗?” 老约翰慌乱地摇头:“我、我只在远处看到了,没敢靠近!” “去厨房,用清水和醋彻底清洗你的手和脸,然后待在杂物房里,没有我的命令不要出来。”她转向其他修女,“祈祷结束后,所有人用醋擦拭双手。从现在起,所有从外面来的东西,尤其是食物和信件,必须先经过清洗和熏蒸。” 她有条不紊地安排着,试图在这突如其来的风暴中为她的姐妹们建立一座秩序的孤岛。然而,当她独自走出礼拜堂,重新站在回廊下时,远处庄园方向隐约传来的哭喊声,像冰冷的针一样刺穿了她强装的镇定。 她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修道院的钟楼在雾霭中沉默地矗立。那钟,今天还未曾为上帝敲响,如今却先被死亡的恐惧所叩动。 寒风卷过庭院,刮起枯黄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回应那远方的哀嚎。德文郡的秋日,从未像此刻这般寒冷彻骨。巴克法斯特修道院的宁静,从这一刻起,被彻底打破了。而塞西莉亚嬷嬷知道,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暴风逼近~呼呼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 寒钟 第2章 第二章 圣女 院门沉重的橡木门闩被拉上的声音,像一声沉闷的叹息,在修道院的围墙内回荡。自此,院内与院外被清晰地划分开来——一边是试图维持秩序与洁净的信仰孤岛,另一边则是迅速被恐惧和死亡笼罩的尘世。 塞西莉亚嬷嬷的命令被迅速执行。修女们用浸了醋的布巾反复擦拭双手,直至皮肤发红,那刺鼻的气味弥漫在回廊与宿舍里,成了这段恐惧时日里第一道,也是唯一一道微弱的气味防线。她们沉默地工作着,眼神交流间充满了不安,往日里低声交谈的灵修心得或轻柔的笑声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紧绷的寂静。 然而,在这片压抑之中,有一个身影显得格外不同。 玛格丽特修女是院里最年轻的修女之一,还不满二十岁。她有着一头罕见的、近乎银色的金发,总是被规整地藏在头巾里,只露出几缕汗湿的卷发贴在光洁的额角。她的脸庞还带着少女的圆润,但那双蓝色的眼睛里却时常闪烁着一种近乎炽热的光芒。她以极端的苦修和长时间的祈祷闻名,有时会在冰冷的石地板上跪到深夜,声称自己听到了圣徒的低语,看到了天堂的异象。一些年长的修女认为她过于狂热,缺乏真正的谦卑,但不少年轻修女却私下里仰慕她,觉得她身上有一种超凡脱俗的灵性。 当恐慌在晨祷后蔓延时,玛格丽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惊慌失措。她站在礼拜堂的角落里,双手紧紧交握在胸前,嘴唇无声地翕动着,眼中没有恐惧,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光彩,仿佛等待已久的时刻终于来临。 “姐妹们!”在塞西莉亚嬷嬷离开后,修女们聚集在食堂准备简单用餐时,玛格丽特忽然开口,她的声音清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激动,“不要害怕!这瘟疫,难道不是上帝对尘世罪孽的审判吗?《启示录》中早已预言了这一切!” 她环视着一张张苍白的脸,继续说道:“我们在此,并非偶然。上帝将我们安置在这围墙之内,或许正是要我们成为这黑暗时代的灯塔,成为代世人受苦的羔羊!逃避是懦弱的,我们应当迎上前去!” “迎上前去?玛格丽特,你是什么意思?”一位与她交好的修女怯生生地问。 “祈祷!更虔诚地祈祷!苦修!更严厉地苦修!”玛格丽特的脸上泛起红晕,“如果我们能用我们的虔诚打动上帝,或许他能宽恕这片土地。如果我们中有人……有人能被选中,为赎罪而献出生命,那将是何等的恩典!” 她的话语像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一些修女被她的狂热所感染,眼中燃起类似的火焰,仿佛找到了对抗无形敌人的武器——那就是极致的虔诚。另一些则更加困惑和恐惧,觉得她的话将死亡渲染成了一种荣耀,而这让现实的威胁变得更加骇人。 塞西莉亚嬷嬷很快听说了玛格丽特的言论。她派人将玛格丽特叫到自己的书房。书房里,橡木桌上摊开着修道院的账本和一本厚重的圣经,空气中弥漫着羊皮纸和淡淡草药的味道。 “玛格丽特姐妹,”塞西莉亚嬷嬷注视着她,目光锐利,“我听说了你在食堂发表的言论。在此刻,稳定人心比激发狂热更重要。恐惧并不能驱散瘟疫,鲁莽的‘奉献’也可能带来不必要的牺牲。你在散播恐慌,玛格丽特姐妹。” “我在传播真理,嬷嬷。”年轻修女的下巴微微扬起,“她们需要明白这场瘟疫的意义。” “意义?”院长转身,灰色眼眸如结冰的湖面,“看着人们咳血而死,看着母亲失去孩子,这就是你理解的神意?” 玛格丽特的指尖在袖中轻颤,声音却愈发坚定:“《约伯记》说‘赏赐的是耶和华,收取的也是耶和华’。我们应当欢喜领受一切苦难,因为那都是上帝的恩典。” “约伯的苦难是为了证明他的信仰,而不是为了追求苦难本身。”塞西莉亚嬷嬷走近一步,“我要你停止这些言论。现在修道院需要的是秩序,不是狂喜;是团结,不是个人英雄主义。” 玛格丽特顺从地行了一礼,退出了书房。但她的眼神表明,她并未被说服。 随后的几天,恐慌并未消退,反而随着庄园方向日渐稀少的炊烟和最终彻底消失的哭喊声而加剧。老约翰被隔离在杂物房,没有出现症状,但这并未带来多少安慰。修道院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几乎中断,只有风送来远方教堂持续的丧钟声,一声接一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就在庄园传来噩耗的第三天夜里,负责照顾修道院小药圃的修女惊慌地发现,玛格丽特并不在自己的床铺上。她们最终在礼拜堂祭坛前的冰冷石地上找到了她。她直接躺在石板上,身上只穿着单薄的修女袍,双手向两侧伸开,形成一个十字架的姿势。她的额头有磕碰留下的青紫,嘴唇冻得发紫,但脸上却带着一种恍惚而幸福的微笑。 “我在祈祷,”她对围上来的姐妹们低语,眼神涣散地望向穹顶的黑暗,“我在为我们所有人的罪祈祷。我看到了……天使手持金碗,盛满了世人的祈祷……只要我们的祈祷足够虔诚,只要我们的牺牲足够巨大……” 她被扶回房间,发了高烧,不断呓语着审判、救赎和牺牲。 消息迅速传开。玛格丽特修女以如此极端的方式苦修祈祷,直至昏厥,并且声称见到了异象——这在她那些年轻的追随者眼中,无疑是圣洁的证明。一种新的、混合着宗教狂热和绝望的情绪开始在修道院的一部分人中滋生。她们围着玛格丽特的病床,更加狂热地祈祷,仿佛她是能够带领她们穿越这场神罚的圣女。 塞西莉亚嬷嬷看着这一切,眉头紧锁。她吩咐人用草药为玛格丽特降温,让她卧床休息。但她知道,玛格丽特所代表的,是一种她难以用权威完全压制的力量——在绝对的恐惧面前,人们往往会抓住最极端的那根稻草,哪怕那根稻草可能引向深渊。 “圣女”的传说,开始在巴克法斯特修道院阴冷的围墙内,悄然萌芽。而这棵幼苗,恰恰生长在瘟疫这片最肥沃的恐怖土壤之上。塞西莉亚嬷嬷感到,她所要面对的,不仅仅是墙外无形的瘟疫,还有墙内这逐渐成形、以神圣为名的疯狂。 塞西莉亚嬷嬷:介玛格,做嘛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二章 圣女 第3章 第三章 药圃 玛格丽特被正式移到了疗养室隔离。她的高热持续不退,呓语中交替出现天使的羽翼和地狱的火焰。几个最虔诚追随她的年轻修女自发组成了看护小组,她们轮班守候在病榻前,以近乎崇拜的目光注视着昏迷的"圣女"。一种新的仪式在她们中间悄然形成——触摸玛格丽特用过的祈祷巾,或者在她床前进行额外的守夜祈祷,仿佛这样就能沾染一丝她所宣称的圣洁,获得对抗瘟疫的豁免。 塞西莉亚嬷嬷默许了这种隔离,但严格限制了接触人数。她知道,强行压制只会让暗流变成决堤的洪水。她的当务之急,是维持修道院最基本的运转与秩序,尤其是在与外界几乎断绝往来的情况下。 食物储备需要清点,水源需要确保洁净,日常的劳作也不能完全停止——这些世俗的、具体的事务,成了她对抗无形恐惧与内部狂热的坚实壁垒。也正是在处理这些事务时,她想起了那个总是安静待在角落里的身影——伊莎贝拉修女。 伊莎贝拉与玛格丽特几乎是同时入院的,性格却截然不同。她约莫二十出头,身材纤细,总给人一种尚未完全长成的青涩感。深褐色的头发被头巾严密地包裹着,却总有几缕不听话的碎发挣脱出来,垂在她光洁的额前。她的眼睛是温和的榛褐色,看人时总是微微垂下眼帘,仿佛习惯了躲避注视。由于长期在户外劳作,她的鼻尖和脸颊上散布着几颗浅褐色的雀斑,这让她比起其他面色苍白的修女,多了几分生气。 她来自一个乡绅家庭,据说小时候曾跟随一位识字的寡妇学过些草药知识。她沉默寡言,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修道院东南角那片小小的药圃里,照料着她的薄荷、鼠尾草、薰衣草和芸香。她不像玛格丽特那样引人注目,甚至有些孤僻,那双总是沾着泥土、指节分明的手,与玛格丽特宣称因祈祷而散发"圣香"的纤手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天下午,塞西莉亚嬷嬷在药圃找到了伊莎贝拉。她正蹲在田垄间,小心地挖掘一株芸香的根茎。深秋的寒意让药草们都显得有些萎顿,但这一方小天地却整理得井井有条。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榛褐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习惯性地垂下。 "伊莎贝拉姐妹。" 伊莎贝拉闻声站起身,有些局促地用那双沾满泥土的手拉了拉略显宽大的粗糙袍袖。"嬷嬷。"她的声音很轻,像风吹过药草的叶片。 "我们可能需要你的知识和帮助,"塞西莉亚嬷嬷没有寒暄,直接说道,"瘟疫已经来了。虽然我们关闭了大门,但谁也无法保证绝对安全。我记得你懂得一些草药。" 伊莎贝拉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泥土的指甲,声音更低了些:"嬷嬷,我懂得不多,只是一些乡下人常用的法子。对于......对于那种瘟疫,"她犹豫了一下,"恐怕没什么用处。传闻里,医生和放血都毫无办法。" "我知道。"塞西莉亚嬷嬷的目光扫过那些在秋风中摇曳的草药,"但我们不能什么都不做。清洁的空气,提神的香氛,或许还有一些能缓解发热、安抚心神的汤剂......哪怕只是给姐妹们一点心理上的安慰也是好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伊莎贝拉沉默了片刻,然后轻轻点头。"我明白,嬷嬷。药圃里的薰衣草和薄荷可以制作香包,放在宿舍和礼拜堂。芸香和苦艾可以用来熏蒸房间,虽然......不知道对瘟疫有没有效,但老人们都说它们能驱散瘴气。我这里还有一些之前晒干的接骨木花和柳树皮,或许......或许能帮发热的人稍微舒服一点。" 她的回答实际而谦卑,没有任何夸大其词的承诺。这让塞西莉亚嬷嬷感到一丝难得的安心。 "很好。"院长说,"从今天起,你可以根据需要调配这些草药。需要什么工具或者帮手,可以直接向我报告。另外,注意你自己的安全,处理草药后也要仔细清洁。" "是,嬷嬷。" 就在塞西莉亚嬷嬷准备离开时,伊莎贝拉迟疑地再次开口:"嬷嬷......关于玛格丽特姐妹......" 塞西莉亚嬷嬷停下脚步,转过身,灰色的眼眸带着审视。 伊莎贝拉抬起头,榛褐色的眼睛里流露出单纯的担忧:"高烧不退,需要补充水分。也许......也许可以试试用接骨木花和薄荷泡的温水,一点点喂给她。这不能治病,但可能......会让她好受些。" 她的建议里没有任何关于神迹或牺牲的词汇,只有朴素的、基于经验的关怀。这与围绕在玛格丽特病床前的狂热氛围格格不入。 塞西莉亚嬷嬷深深看了伊莎贝拉一眼。"按你觉得正确的方式去做吧。我会告诉看护的人配合你。" 离开药圃时,塞西莉亚嬷嬷的心情复杂。一边是玛格丽特病榻前滋长的、以神圣为名的狂热,它像一团火焰,既可能带来虚幻的希望,也可能焚毁一切;另一边是伊莎贝拉药圃里生长的、沉默而实际的努力,它像深扎于泥土的根,微弱,却代表着一种基于经验和理性的坚韧。那个鼻尖带着雀斑、手指沾满泥土的年轻修女,仿佛在用她沉默的方式,守护着另一种形式的希望。 她抬头望向修道院灰蒙蒙的天空。瘟疫的阴影笼罩着一切,而在这高墙之内,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正在悄然生长。一种向着虚无缥缈的天国狂飙,另一种则紧贴着苦难的大地,试图从泥土中寻找一丝微弱的生机。哪一条路,才能真正带领她们穿越这片死亡的阴霾?塞西莉亚嬷嬷还没有答案。她只知道,斗争早已开始,不仅在身体与病魔之间,更在灵魂与信念的深处。 [墨镜]女猪脚出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三章 药圃 第4章 第四章 访客 修道院紧闭的橡木门外,突然响起了急促的叩门声,打破了院内死寂的祈祷。那声音带着不容拒绝的权威,与之前庄园佃农的慌乱截然不同。 塞西莉亚嬷嬷亲自来到门房,透过窥视孔,她看见门外停着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上面绘着威斯敏斯特城伯克利家族的纹章。一位身着旅行斗篷的年轻男子站在门前,他身后跟着两名侍从。尽管风尘仆仆,他挺拔的身姿和腰间精致的佩剑,都昭示着贵族的身份。 “以主的名义,请开门!”年轻男子的声音清朗,带着焦急,“我是爱德华·伯克利,我的妹妹染病了,听说你们这里有懂得医术的修女。” 塞西莉亚嬷嬷的心沉了下去。打开院门意味着风险,但拒绝一位贵族的请求,尤其是在这个敏感时期,可能带来更大的麻烦。她示意守门的世俗兄弟拉开一道门缝。 “大人,”她隔着门缝说,“我们只是侍奉上帝的修女,并非医师。” 爱德华·伯克利摘下兜帽,露出一张出乎意料年轻的脸庞。他大约二十五六岁,金褐色的头发被风吹得微乱,碧蓝的眼睛里满是恳切。“嬷嬷,所有的医生都逃离了,教堂也闭门谢客。我妹妹才十六岁……”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哪怕只是有人能给她一点安慰,为她祈祷。” 塞西莉亚嬷嬷犹豫了。她的目光越过年轻人的肩膀,看见马车窗帘隙中露出的苍白小手——并无那些邪恶的黑色斑点。那一刻,母亲的本能压过了修道院长的谨慎。 “伊莎贝拉修女。”她转身,对随行的修女说,“去请她来,带上她的药箱。” 当伊莎贝拉匆匆赶到门廊时,秋日的阳光正好洒在她因小跑而泛红的脸颊上。她戴着头巾,但那几缕不听话的栗色发丝依然垂在耳侧,蜜色的肌肤在光线下泛着健康的光泽。她挎着一个朴素的草药篮,里面整齐地放着各种瓶罐和布包。 爱德华显然没料到会见到这样一位修女。他微微一怔,碧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郑重地行礼:“感谢您的仁慈,修女。” 这是伊莎贝拉七年来第一次如此接近修道院外的男子,更不用说是一位年轻英俊的贵族。她下意识地垂下眼帘,长睫毛在脸颊上投下阴影,双手紧紧握住药篮的提手。“愿主保佑您的妹妹,大人。”她的声音轻柔如风中的药草絮语。 塞西莉亚嬷嬷敏锐地捕捉到了年轻人眼中一闪而过的光彩,心中警铃大作。但她只是平静地嘱咐:“伊莎贝拉姐妹,尽你所能帮助这位小姐,但务必在天黑前返回。愿主指引你的双手。” 马车穿过秋色浸染的林地,向伯克利家族的狩猎别墅驶去。车厢内,伊莎贝拉拘谨地坐在角落,目光始终落在自己的膝头。爱德华则不时瞥向这位沉默的修女,注意到她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睫毛,和她那双虽然粗糙却形状优美的手。 “您不怕吗,修女?”他终于开口,“外面到处都是瘟疫。” 伊莎贝拉抬起头,榛褐色的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沉静的坚定:“上帝会保护侍奉他的人,大人。而且,如果因为恐惧而见死不救,那才是真正的危险。” 这句话让爱德华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见过太多在瘟疫面前仓皇逃窜的人,包括那些自称虔诚的教士。而这位年轻的修女,却有着与她的柔弱外表不符的勇气。 在狩猎别墅,伊莎贝拉见到了发烧的伯克利小姐。她熟练地用接骨木花水为女孩擦拭身体,配制了安神的薰衣草枕头,还用蜂蜜和百里香调制了润喉的糖浆。整个过程,她的动作轻柔而专业,仿佛这不是什么神圣的仪式,而是再自然不过的关怀。 “您有一双天使的手,修女。”爱德华站在门边,情不自禁地说。 伊莎贝拉只是微微摇头,继续为病人更换额上的冷敷布。“我只是上帝的器皿,大人。” 黄昏时分,伯克利小姐的高热已经褪去。当伊莎贝拉准备返回修道院时,爱德华执意亲自送她到修道院门口。在修道院紧闭的大门前,他突然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银质圣物盒,上面刻着伯克利家族的徽章。 “请收下这个,修女,”他的声音低沉,“它曾保佑我的家族度过多次瘟疫。就当是……对我妹妹恩情的回报。日后如有需要,威斯敏斯特城的伯克利家族随时恭候您的到来。” 伊莎贝拉后退一步,双手藏在宽大的袖子里。“我不能接受这样的礼物,大人。我的帮助是出于对主的爱,不求回报。” 但爱德华执意向前一步,轻轻将圣物盒塞入她手中。在那一刻,他的指尖无意间触到了她的掌心。两人都像被火烫到般迅速收回手。 “那么,请至少为我祈祷。”爱德华凝视着她,碧蓝的眼睛在暮色中格外明亮。 伊莎贝拉第一次直视他的眼睛,随即又慌乱地垂下头。“我会为所有受苦的灵魂祈祷,大人。”她轻声说,然后像受惊的小鹿般匆匆叩响院门。 当沉重的木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世界和那个金发碧眼的年轻贵族时,伊莎贝拉靠在冰冷的石墙上,手中的银质圣物盒烫得像块火炭。七年来,她第一次感到内心深处某种沉睡的东西被唤醒了——那不是对上帝的背叛,而是作为一个年轻女子最本能的悸动。 而在门外,爱德华·伯克利久久伫立,眼前挥之不去的是那双榛褐色眼睛里瞬间的慌乱,和那几缕在秋风中轻轻飘动的栗色发丝。 修道院的钟声响起,召唤着晚祷。但对伊莎贝拉来说,这个黄昏的祈祷,注定无法像往常那样平静了。 第5章 第五章 秋林 银质圣物盒在伊莎贝拉的枕下藏了三天。每个夜晚,她都能透过粗麻布枕套感受到它微凉的轮廓,就像心头一颗无法融化的冰晶。在晨祷中,她加倍虔诚地跪拜,试图驱散脑海中那双碧蓝的眼睛。 第四日清晨,急促的叩门声再次响起。爱德华·伯克利独自一人站在晨雾中,金发上挂着细密的水珠,神情比上次更加憔悴。 “修女,请原谅我的再次打扰。”他的声音因疲惫而沙哑,“我妹妹的高热退了,但开始咳嗽……咳得很厉害。”他犹豫了一下,补充道,“我不敢带她移动,也不敢让更多的仆从接近她。……能否请伊莎贝拉修女随我再去一次?” 塞西莉亚嬷嬷的眉头紧锁。她瞥见站在廊柱阴影里的伊莎贝拉——那姑娘正无意识地绞着念珠,指节发白。 “嬷嬷,”爱德华上前一步,声音压低,“我以家族荣誉起誓,会确保修女的安全。我的别墅僻静独立,我会屏退所有仆人,不让修女陷入麻烦。” 就在这时,玛格丽特的呓语从疗养室方向隐约传来,她在高烧中正朗诵着《启示录》的片段。塞西莉亚嬷嬷深吸一口气——院内已有潜在的威胁,或许让伊莎贝拉暂时离开这片日益狂热的土壤,反而是种保护。 “伊莎贝拉姐妹,”院长终于开口,“带上足够的药草,日落前必须返回。” 前往别墅的路上,秋风卷起金黄的落叶,在林间小径上铺就一条斑斓的地毯。别墅的仆人除了伯克利小姐外,只有她的贴身侍女在她身边守候,爱德华称这次没有马车,二人只能步行穿过林间小径以便最快速的到达狩猎别墅。爱德华走在伊莎贝拉身侧,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却在她踩到湿滑的苔藓时及时伸手虚扶。 “小心,修女。” 他的指尖并未真正触到她,但那股暖意却隔着衣袖传来。伊莎贝拉像受惊的鸟儿般缩回手,头垂得更低了。 “您不必如此恐惧我,”爱德华的声音带着苦笑,“在上帝面前,我们都是平等的子民,不是吗?” 伊莎贝拉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晨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他肩头跳跃。“在上帝面前是的,大人。但在人世间,我们走在不同的道路上。” “道路也会相交。”他轻声说,随手折下一枝挂着红果的沙棘递给她,“这个对咳嗽有效吗?我小时候咳嗽,奶妈总是给我喝沙棘糖浆。” 伊莎贝拉惊讶地看着他手中的枝条。“您……您认识沙棘?” “我母亲的家族也懂些草药。”他的笑容变得柔和,“她常说,花园里的每株草都同人一样有自己的使命。” 伊莎贝拉在此刻感受到一种不同于在修道院花圃中的宁静。他们穿过一片白桦林时,她甚至主动指给他看一丛银背蕨,告诉他如何用它的煎剂缓解发热,只是道路总有尽头,不一会伯克利家族的狩猎别墅从林后的树叶中显现出来。 伯克利小姐的状况确实不佳。咳嗽撕扯着她单薄的身躯,脸上泛着病态的红晕,还好身上并未出现那些邪恶的黑斑。伊莎贝拉立即投入工作,用沙棘果混合蜂蜜调制成糖浆,又用薰衣草和桉树叶蒸煮的热气为她疏通呼吸。 爱德华始终安静地守在门边,目光追随着伊莎贝拉忙碌的身影。当她踮脚去够高处的窗户想要通风时,他立刻上前帮她推开窗扇。那一刻,他站在她身后,近得她能闻到他斗篷上沾染的秋林气息——那是松针、湿土和某种淡淡的琥珀香。 “您和我认识的修女很不一样,”在伊莎贝拉收拾药箱时,他突然说,“您的手既能祈祷,也能治愈。” 伊莎贝拉系药箱带子的手指微微一顿。“祈祷本身就是一种治愈,大人。” “叫我爱德华。”他的声音很轻。 伊莎贝拉没有回应,只是更快地收拾着瓶罐。当她准备离开时,发现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沥的秋雨。 “请至少等雨小些。”爱德华递来一杯温热的草药茶,“这是用您刚才采的薄荷泡的。” 茶水的热气氤氲在两人之间。伊莎贝拉小口啜饮着,听见自己的心跳在雨声中格外清晰。此刻,在秋雨中,只有他们二人。爱德华站在窗边望着雨幕,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格外清晰。 “我妹妹说,您的手放在她额头上时,像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他突然转身,碧蓝的眼睛在阴雨天里像两潭深水,“她说许久未曾感受过如此温柔的触摸。” 伊莎贝拉手中的陶杯差点滑落。七年的修行,教会她如何克制**,如何压抑情感,却从没教过她如何面对这样真诚的赞美,蜜色的脸颊上飘起两朵红云。 雨稍歇时,他送她回修道院。湿漉漉的林地散发着泥土的芬芳,他们的脚步在落叶上踩出沙沙的声响。在经过一片林间空地时,爱德华突然停下脚步—— 空地上长满紫色的秋水仙,在雨后薄暮中如繁星落地。他采下一朵,却没有递给她,只是轻声道:“在法兰西,人们叫它‘秋日贞女’,因为它总是在凉风中颤抖着展开裙裾。” 这个比喻让伊莎贝拉的脸颊瞬间烧起来。她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穿过这片危险的花海。爱德华嘴角扬起狡黠的弧度,快步跟了上去。 在修道院门口,这次他没有试图给她任何礼物,只是深深望进她的眼睛:“我会照顾好妹妹,按您嘱咐的方法。愿主保佑您,伊莎贝拉修女。” 这是第一次有人如此郑重地呼唤她的名字。当晚的晚祷中,伊莎贝拉跪在祭坛前,却发现自己祈祷的内容不再是求主坚固她的信念,而是祈求伯克利小姐早日康复——以及,那个在秋林中与她谈论草药的金发年轻人的平安。 枕下的银质圣物盒依然冰凉,但某种温暖的、危险的东西,已经在她心中生根发芽。窗外,秋雨再起,敲打着修道院百年的石墙,也敲打着一个修女初次苏醒的凡心。 第6章 第六章 预兆 伊莎贝拉回到修道院时,夜雨已彻底停歇,清冷的月光洗过湿漉的石板地,映出一片惨白。她几乎是踮着脚穿过回廊,仿佛那银质圣物盒不在枕下,而在她怦怦直跳的心口,稍有声响便会惊动旁人。 然而,修道院的寂静并非往日的宁静。一股不安的气氛弥漫在空气里。她经过疗养室紧闭的木门时,里面正传来玛格丽特高亢而清晰的呓语,与白日的混沌不同,此刻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穿透力。 “…看那!羔羊揭开了第七个印!寂静在天上,约有二刻!”玛格丽特的声音如同咏叹,却又尖锐刺耳,“…那盛满世人瘟疫的七碗在哪里?天使,快将那碗倒在地上!” 伊莎贝拉的心猛地一缩。她并非不熟悉《启示录》,但从玛格丽特口中听到“瘟疫”二字,让她感到一阵生理性的恶寒。门内,几个守夜的年轻修女低低的、狂热的附和声隐约可闻:“阿门…玛格丽特姐妹,请为我们祈求…” 她逃也似的回到自己狭小的寝室,紧紧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木门喘息。爱德华·伯克利眼中温柔的笑意与玛格丽特疯狂的预言在她脑中交织碰撞,一边是令人晕眩的凡尘悸动,一边是深渊般的宗教狂热。她掏出枕下的圣物盒,金属独特的冰凉感暂时缓解了她掌心的汗湿。这是个错误,她知道自己该将它上交,或者丢弃,但指尖摩挲着上面繁复的家族纹章,那林间的气息、他低沉的声音便又萦绕不去。 这一夜,伊莎贝拉睡得极不安稳。梦中,紫色的“秋日贞女”在风中疯长,花蕊中却渗出黑色的脓液,而玛格丽特站在花海中央,张开双臂,微笑着迎接那黑色的雨。 翌日清晨,一个消息在修道院炸开——玛格丽特的高热,在持续数日后,竟奇迹般地退了。她清醒了过来,虽然虚弱,但那双蓝色的眼睛燃烧着比以往更甚、近乎灼人的光芒。 塞西莉亚嬷嬷第一时间赶去查看。玛格丽特靠坐在床头,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但神情却是一种近乎癫狂的亢奋。 “嬷嬷,”她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我见到了。天使向我展示了祂的意旨。” 围在床边的几个年轻修女,包括曾为伊莎贝拉传话的那位,立刻屏住了呼吸,眼中充满了敬畏与期待。 “你需要休息,玛格丽特姐妹。”塞西莉亚嬷嬷冷静地说,试图压下心中不祥的预感。 “不!时间不多了!”玛格丽特激动起来,枯瘦的手抓住胸前的布料,“天使说,我们的祈祷被听见了,但还不够!我们的围墙隔绝不了神的审判,唯有敞开胸怀,接纳这淬炼的火焰,才能涤净我们的罪,为世人做赎罪的祭品!” “敞开胸怀?”塞西莉亚嬷嬷的灰色眼眸瞬间结冰,“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外面正是瘟疫横行之时!” “正是因此!”玛格丽特几乎是嘶吼出来,随即因力竭而剧烈咳嗽,然后她抬起头,眼神狂热地扫过周围每一张脸,“躲避,是信仰不坚的证明!我们应当主动去拥抱那些受苦的人,去照料他们,去亲吻他们溃烂的伤口!用我们的痛苦,我们的生命,去平息神的愤怒!这才是我等修女最高的奉献!” “荒谬!”塞西莉亚嬷嬷厉声打断她,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抖,“你这是将姐妹们推向死路!我绝不允许!” “您的权威,难道能大过神启吗?嬷嬷?”玛格丽特微微扬起下巴,那姿态不再是顺从的修女,而是一个获得了专属启示的“圣女”。“天使告诉我,恐惧瘟疫的人,心中必无真正的信仰。唯有不惧死亡者,方能得享永生。” 她的话如同毒液,悄无声息地注入那些早已被恐惧和绝望侵蚀的心灵。塞西莉亚嬷嬷能看到,旁边那几个年轻修女的眼神变了,从敬畏变成了某种决绝的向往。玛格丽特从濒死边缘的“归来”,和她口中清晰无比、应和了当前灾难的“神启”,为她的话语镀上了一层难以反驳的光环。 同一天下午,伊莎贝拉在药圃里试图用劳作平静心绪,却总是心神不宁。她注意到药圃边缘,靠近修道院外墙的一小片芸香被人采摘了,断口很新,并非她平日折取草药的手法。她并未多想,只当是哪个姐妹自行取用。 然而,当她弯腰检查时,却在湿软的泥地上,看到了一个模糊的、不属于任何修女软底鞋的脚印——沾着泥泞,略显宽大,更像是世俗男子或农夫的靴子印。脚印旁,还掉落着一小段粗糙的、染着暗红色污渍的布条。 伊莎贝拉的心跳漏了一拍。塞西莉亚嬷嬷早已明令禁止任何人出入,这脚印和布条从何而来?她下意识地想立刻去报告院长,但脚步刚迈出,却又迟疑了。她想起玛格丽特醒来后那狂热的眼神,和围绕在她身边那些修女们的神情。此刻去报告一件无法确定来源的琐事,在日益紧张的气氛中,会引发怎样的波澜? 她最终只是默默用脚抹平了那个脚印,捡起布条藏入袖中。一种更大的、无形的恐惧攫住了她,那并非来自墙外的瘟疫,而是源于墙内正在滋长的、以神圣之名的意志。 傍晚时分,天空再次阴沉下来。寒风呼啸着卷过庭院,刮得礼拜堂的彩色玻璃窗嗡嗡作响。在前往晚祷的路上,伊莎贝拉看见玛格丽特在那几位忠实追随者的搀扶下,竟走出了疗养室,站在回廊的风口。她虚弱得几乎站立不稳,却固执地望着紧闭的院门方向,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是在召唤门外的灾难或与之进行对话。 搀扶着她的一个年轻修女,目光与伊莎贝拉相遇,那眼神里不再有往日的迷茫和恐惧,只有一种令人胆寒的、献身般的坚定。 伊莎贝拉猛地低下头,快步走进礼拜堂。她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比秋雨和寒风更冷。院长嬷嬷的命令依然有效,院门依旧紧锁,但她清晰地感觉到,某种屏障已经被打破了。玛格丽特的意志,正像一种无声的瘟疫,侵蚀着这座修道院的根基。 她跪在祭坛前,十指紧紧交握,却第一次感到祈祷是如此无力。枕下的圣物盒,袖中的染血布条,玛格丽特狂热的低语,爱德华温柔的眼神……所有的一切交织成一张巨大的、无法挣脱的网。 她抬起头,望向祭坛上冰冷的十字架。那沉默的受难像,在此刻,仿佛也带上了一种不祥的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