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全都消失了》 第1章 墨隐玉角万灵失之一 “羊——我家的羊全没了!?” “鸡圈也空了!连根羽毛都没剩下!” “旺财!小咪!你们都去哪了?!” “啊啊啊啊啊——动物!所有的动物都消失了!!” “吵死了!!”萧逐在床上矫情的翻了个身,厚重的棉被往上一拉蒙过头顶,试图隔绝越来越响的混乱。 昨日熬到丑时才睡!今日还要继续!结账期真的很缺觉!缺觉会怎样,当然会暴躁啊!尤其是对于他这种本就脾气不算佳的人。 然而,谈话声非但没有远离,反而愈发清晰地逼近小院。 “都没了!难道是被同一伙贼人偷了??” “偷你一家还能用常理解释,这可是全镇的牲口,一夜之间全没了!” “我艹!这他娘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忍无可忍,萧逐掀开被子,看了没看的将枕头朝声音来源丢了出去,“啪”一声不知击中了什么,紧接着“哗啦啦唰啦啦——” “完了!”倏然睁开眼,脊背冒汗,猛地起身望向桌子。 果然! 他不禁扶额,从齿缝间挤出一连串低咒:“艹!艹艹艹!!” 时至腊月,一年将尽,叔父那间破落铺面也迎来了一年一度的清账盘货,哪家尚欠着货款,哪户还赊着货品,都得在年关前理个清楚。这段时间,萧逐几乎是日日熬到深更半夜,鸡还未鸣他先明。 好! 很好!! 非常好!!! 昨天几乎彻夜未眠的辛苦努力都被一枕头糊地上当地毯了!!! “气死我了!”萧逐烦躁地抓了把头发,本就因睡眠而支棱凌乱的墨发,此刻更是倒竖蓬飞,衬得他那张俊脸戾气横生。 “怎么办!李员外家老太君寿宴,还在我家定了一只肥羊呢!这下可怎么交代!” “我家那三头壮牛前几日也被城里的货商定下了!定金都收了!” “走!咱们去村外问问,是不是跑出去了?” “不用去了!赵老二家那一池塘的肥鱼,也他娘的空了!连片鱼鳞都没剩下!他现在正坐在结冰的池塘边上哭呢,拉都拉不起来!” “老李头呢?” “鸡鸭也没了,干干净净。” “这……这真是活见鬼了!” 萧逐黑着脸,胡乱套上鞋履,气得左右都没顾得上分辨,直接穿反了。他气鼓鼓地走到窗边,带着一股子要将窗棂拆了的狠劲,猛地一把推开! “喂!”萧逐扒着窗框,对着树下正在激烈讨论的两人没好气地吼道:“大早上的,吵什么吵?还让不让人睡了!” 被惊动的两人同时回头,正是张灵渊和莫天水。 “你还睡!”张灵渊一看他这副睡眼惺忪、仿佛天塌下来也别耽误睡觉的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四周大声提醒,“出事了!天大的事!” 萧逐以手遮口,毫不客气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角甚至逼出泪花,方才伸着懒腰,慵懒又欠揍道:“没死就不算大事。” “动物!”莫天水接话道:“镇上的动物全都消失了!” “哎?” 萧逐闻言,定睛看了看他们严肃的神情,不似作伪。这才恍惚觉得,耳边这片熟悉的清晨,似乎缺失了点什么。 往日充斥着牛羊嘶鸣、犬吠鸡啼的世界,此刻陷入死寂。这是难以言喻,却又能被每个人切身体会到的变化,仿佛整个世界被抽走了一种背景音。 万籁俱寂,只闻呼吸与寒风的交错声。 “大家约好了一起去……远足放牧了?”萧逐眨了眨眼,冒出个连自己都觉得荒谬的猜测。 “我说你!”莫天水被他这不着调的反应气得想笑,同是叔父店铺里的伙计,与萧逐相熟,说话也少些顾忌,“是没了!懂么?‘啪’一下,消失了!不是走了,是不见了!” “怎么可能?”萧逐眯着眼摆摆手,觉得这群人疯了,“你们没睡醒?” “谁没睡醒!”莫天水气得跺脚,要不是打不过萧逐,真想上去捶两拳让他清醒清醒,“千真万确!骗你作甚!” 张灵渊似乎想到了什么,猛地蹲下身,捡起一根枯树枝挖了起来,泥土飞溅,半晌后,他抬起头,声音带着不可思议,“萧逐,你看……连蚂蚁……蚂蚁都没了。” 萧逐单手一撑跃出窗台,长腿迈了几步便到那人身旁,利落地一撩衣摆蹲下身,将目光投在他指的地方。 那是盘错树根下的一个蚁穴入口。往日此时,早已是如撒了一地黑芝麻般,忙碌的工蚁进进出出,川流不息。而此刻,那蚁穴入口空空荡荡。 张灵渊道:“我家的羊一夜之间全没了踪影,我爹在院里急得团团转!” “我家牛栏也空了。”莫天水看着倒镇定不少,瞥了张灵渊一眼:“镇上的牲畜都没了,你还急什么。” “靠,”张灵渊猛地起身,跳脚道:“你是不急,除了牛,还开着钱庄!我家可就这一桩买卖!这简直是要断我家的根!” “你看萧逐多淡定。” “他急个屁啊,他叔父那点产业,同他有半文钱关系?自然不急!” 话刚出口,张灵渊立马意识到失言,猛地噤声。莫天水瞪了他一眼,两人同时望向蹲在树根底下的萧逐。 萧逐正用食指扣哧那蚂蚁洞,墨发自然垂落遮挡了神色,也不知道听没听见两人说话。 “萧逐?”张灵渊有些心虚地小声唤道。 “嗯?”萧逐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见两人都看着自己,便缓缓起身,拍了拍沾了泥土的手,从张灵渊手里拿过枯树枝,慢条斯理地挑去指甲缝里残留的泥土。 接着信手将树枝往身后一抛,迈开步子,边走边道:“得去店里了。” “我也去!”莫天水在张灵渊肩头给了一拳,才去追萧逐。 两人一前一后踏进屋子,莫天水目光扫过满室狼藉,脚步微顿,讶然道:“别家遭窃丢牲口,你家遭窃丢账本?” 昨夜整理到一半、叠放整齐的账本册页,悉数被飞去的瓷枕扫落在地,纸页散落得到处都是,几本厚厚账册更是摔得书页散乱,一片狼藉。 萧逐没接话,自顾自地蹲下开始整理。 “别往心里去,”莫天水抱臂倚门,看着他的背影,“张灵渊那混球就是口无遮拦,有口无心,你也不是刚认识他。” 一张一张,一卷一卷,萧逐在地上按昨日的记忆仔细将散落的账本收集起来。待到拾起最后一张,摞在那叠整理好的账本上方后,悄悄地深吸口气,方才直起身。 目光在地面和桌面上搜寻片刻,确认没有遗漏,回身便见莫天水担忧的神情。他走过去,“啪”地将手中的账本塞进对方怀里,故作轻松道:“啧,他那点出息我能不知?太重了,帮我搬到店里去。” 莫天水被撞地后退了半步,“嗬!”见他神色无异,方才那点担忧化作调侃:“你把少爷当小厮使唤?” “行,”萧逐从善如流,甚至还像模像样地拱了拱手,脸上挤出一丝笑意,“有劳莫少爷移步,替小的把这堆要命的账本捎去铺子里。感激不尽!” 莫天水耸耸肩,嘴角一撇,认命地抱紧了怀里的账本,“你呢?不去铺子里盯着?” “这两日骨头都快累散架了,”萧逐走在前头,替他推开屋门,头也不回地摆摆手,“方才又被你们吵醒,我现在头晕眼花,得回去再眯会儿!天王老子来了也别吵我!” 推开门,便见张灵渊立在一丈开外,见他出来,扬手抛来一物:“接着!” 萧逐信手一捞,接在掌心,热气腾腾,香味扑鼻,是自己常去买的那家肉包子。 “呦!”他单挑眉梢,朝对方乐道:“不收钱吧?” “收个屁!”张灵渊丢下这句,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他这是不好意思,变着法儿道歉呢。”莫天水抱着账本,腾出一手拍在萧逐肩头,“尽快回铺里。年底了,你叔父肯定查得紧。账目不清,不好交代。” “嗯。”萧逐咬了一大口包子,含糊不清地答道。 目送莫天水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口,萧逐脸上那点漫不经心的神色瞬间敛去。他将尚有余温的油纸包往桌上一抛,快速用冷水扑了把脸,随手扯过件挂在椅背上外袍,便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街道上笼罩着一片诡异的寂静,即使人声鼎沸。三三两两的居民聚在自家门前或街角,脸上尽是惶惑与茫然,交换着彼此不幸的消息,声音压抑而颤抖。 “你……你家的也不见了?” “可不是!连看家的大黄都……” “这到底什么情况?” “乐乐——乐乐——” 萧逐穿行在大街小巷,听着身侧议论纷纷,他此刻才真正意识到,张灵渊和莫天水所言非虚。 这不是恶作剧,也不是集体幻觉。 所有的动物,大到牛羊骏马,小到鸡犬虫蚁,就在昨夜,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凭空抹去。 ——真的,全都消失了。 第2章 墨隐玉角万灵失之二 出了城,踏着被残雪与冻土覆盖的阡陌小道,萧逐深一脚浅一脚地行在田间地头。 见到田间那破败院落,萧逐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紧走过去。院墙大半坍塌,露出里面丛生的枯黄杂草,高及人腰,在风中瑟瑟抖动。朽坏的木门虚掩着,他伸手用力一推,碎木杈子“扑簌簌”的往下掉。 他拔掉刺进皮肤的倒刺,迈步走进屋内,先被呛得打了几个喷嚏。随即径直走到落满灰尘的木桌后面,拨开从砖缝里顽强钻出的枯草。 没了! 地上只剩用数件厚衣物简单搭出的窝的形状。 走了? 还是……和其他动物一样,“消失”了? 他俯身将地下的几件衣服拾起来,“叮叮”掉落的响声吸引了他的注意。目光扫过,竟是数颗金灿灿的、约莫黄豆大小的金珠子! 萧逐似乎一点也不意外,沉默地将几颗金珠子用手指粘起,将它们塞进口袋。 他不再停留,转身走向院落最深处。那里,并排立着两座不起眼的土坟。先将杂草一一拔起,在坟前磕了三个响头,跪着挖出一个坑,直到坑底露出个略显腐朽的木盒一角。 他将木盒取出,拂去泥土,掀开盒盖,里面竟是满满一盒明晃晃的金珠。摊开掌心,那几颗新得的金珠子轻轻放入木盒中,与那些原有的金子混在一处。 合上盒盖,小心翼翼地将木盒重新放入坑底,然后用泥土将其深深掩埋,仔细抚平表面的痕迹,让那片土地看起来与周围别无二致,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什么都不曾埋藏。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拍去膝上的尘土,转身离开,径直回了城中的绸缎庄。 回到“锦云倾”绸缎庄时,已是午后。店堂里烧着暖烘烘的炭盆,与外间的严寒恍若两个世界。莫天水正翘着二郎腿,歪在客座的太师椅上,手里捧着一盏热茶,慢悠悠地品着,那姿态悠闲得不像个伙计,倒像是来巡视自家产业的少爷。 瞧见萧逐一裤脚的污雪湿泥,莫天水挑眉,放下茶盏,调侃道:“哟,你这是去雪地里睡觉了?” 萧逐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懒得与他斗嘴,直接问道:“账本呢?” “给你放柜台后面了,原样摆好的,一张没少。”莫天水指了指方向。 “嗯,”萧逐点点头,揉了揉依旧发胀的额角,“我去后面补个觉。要是我叔父来了,你就说我在后面……嗯,认真核对账目,谁也不见。” “你上辈子是猪?又睡?”莫天水道:“正好,镇上王屠户家那十几头大肥猪全没了,圈都空了,我看你去顶上正合适。” 萧逐懒得废话,走过去不轻不重地踢了他椅腿一脚,换来一声夸张的“哎哟”,这才掀开通往后堂的门帘,走了进去。 后堂比前店狭小许多,光线也略显昏暗。那堆小山似的账本依旧堆在案头,无声地宣告着未完的苦役。萧逐望着它们,深深叹了口气。 猪怕过年,掌柜的也怕。 他强打着精神坐到案后,翻开最上面一本账册。 昨天对到哪来着? 哦,应该是第五本。 拿起毛笔,试图集中注意力。 数字在眼前晃动、重叠。起初还能勉强辨认,核对几笔收支,但连日缺觉的疲惫加上今早的奔波,沉沉地压在他的眼皮上。毛笔从指间滑落,在账册上留下个难看的墨点,他的头一下一下地点着,最终,彻底抵不过那排山倒海的困意。 管他的,先睡个痛快! 索性放弃了挣扎,以臂代枕,睡了个昏天地暗。 “掌柜的!掌柜的!”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的呼唤夹杂着轻微的推搡,将萧逐从深沉的睡梦中硬生生拽了出来。他费力地抬起眼皮。模糊的视线里,是伙计小六焦急又带着几分兴奋的脸。 总体来说,这间名为“锦云倾”绸缎庄里,名义上有三个成员:掌柜的萧逐,大爷似的伙计莫天水,再就是这位任劳任怨、堪称店铺支柱的小六了。 但归根结底,这店里真正勤勤恳恳、操心劳力的,恐怕只有小六一人。不过莫天水虽不干活,出手却极为大方,时不时就赏些碎银几两,小六得了实惠,倒也干得心甘情愿,痛并快乐着。 “什么?”萧逐半睁开眼问道,小六在眼里有两个脑袋,他尚在分辨哪个是真的。 “来大单了!”小六喜道。 “大蛋?”萧逐道,“比……比鸵鸟蛋还大么?” “不是蛋!是单子!生意!”小六急道:“有人要定三十匹上好的绸缎!三十匹啊!” 三十匹绸缎? 萧逐的困意瞬间被这个数字驱散了大半。他猛地坐直身体,伸了个懒腰,用力揉搓了几下脸颊,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清醒些。“年底冲业绩的贵人来了?挺好,我去看看。” 他整理了一下睡得皱巴巴的衣袍,掀开门帘,步入前店。 店堂内,莫天水正站在货架前,为一位背对着萧逐的客人细致地介绍着架上的绸缎。 那客人身姿挺拔,玉身而立,穿着一身华贵的绛紫色锦袍,纤尘不染。 果真是贵人!看着就贵! 闻得门帘响动,莫天水侧头望了过来,笑道:“哟,我们的‘账房先生’可算醒了?” 废话!大蛋都来了!定能孵出个凤凰来! “嗯!”萧逐揉了揉额角,换了副专业的姿态走上前去,“听说来了位要定三十匹绸缎的大主顾?” “对!”莫天水说着,自然地侧身让开一步,介绍道,“就是这位夏公子!” 甫一错身,冬日午后略显黯淡的阳光恰好透过窗棂洒在那位客人身上,屋内细微尘絮都在其肩头翩然起舞。 “这位是掌柜的,萧逐。”随着莫天水介绍,那人缓缓转身。 在那一瞬间,萧逐竟有些晃神。 此人不过十**岁模样,肤色白皙,五官精致得有些剔透。与之对视,发现其瞳仁极黑,如同墨玉,眼神却像蒙着晨雾般疏离。 他冲萧逐微微颔首,露出墨发间玉白色小角,弧度优美,质地温润。 真是奇特!萧逐心下暗赞。 等等? 奇特什么? 角?人头上怎么会长角?! 萧逐猛地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他定神再看,那夏公子已转回身去,继续专注地聆听莫天水对一匹天青色绸缎的介绍,侧脸线条优美流畅,乌发如云。 往额际的位置探去,哪里还有什么角? 艹!果然是连日算账,睡得又少,头昏脑胀,大白天都开始出现幻觉了。 世界上为什么会存在账本这种反人类的玩意儿! 萧逐自嘲地摇了摇头,忽然想到是人长角比较奇特?还是动物消失比较奇特?也不知道那牛啊羊啊的找回来没有。 没找回来的话以后岂不是没肉吃? 应该不会吧,哪有如此奇怪的事情发生,他们定是一同放牧去了。 莫天水虽然平日里看着玩世不恭,在店里也像个甩手掌柜,但到底是世家出身,耳濡目染,专业能力十足,忽悠能力更甚。 萧逐心知,这位大少爷屈尊待在这小铺子里,是为了报答恩情,毕竟每月的工钱不够他小六打赏的。 那位夏公子姿态翩然自始至终,静立时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度,却未再看萧逐一眼。 即使萧逐堆起十二分殷勤,挂着谄媚笑意凑上前去,活脱脱一副见钱眼开的狗腿模样,夏公子也只是专注地看着展示的绸缎,时不时微微颔首。 有莫天水一人足够,还把他吵醒干嘛! 萧逐讨了个没趣,摸了摸鼻子,便自顾自走到柜台后面,拿起算盘,噼里啪啦地拨弄起来。 三十匹上等绸缎,这得多少钱啊。 他一边计算着金额,一边在心里盘算,大年底的这是要结婚祝寿还是作何?早知道刚才不睡觉把账算清楚,就能知道亏空与否了,若是亏得多,再让莫天水忽悠他多买几匹。 萧逐心里直犯嘀咕,这条街上名声在外的绸缎庄少说也有三四家,哪家不比他这门面光鲜、底蕴厚实?这位瞧着就非富即贵的夏公子,怎么就偏偏拐进了这略显寒酸的铺子? 他眼角余光瞥见莫天水那厮还在不紧不慢地端着茶盏,脸上乐呵呵不见谄媚,心里急得火烧火燎,恨不得夺过茶杯直接泼他脸上让他清醒点。 莫天水!好兄弟!这会儿可不是摆你家大少爷谱的时候! 但莫天水摆谱归摆谱,产地、织法和特色手拿把掐,绘声绘色,对上萧逐投来的怨气,挑眉摆手示意放心。 夏公子听得认真,偶尔会轻微颔首,或是指着某一匹询问一两句,声音低沉悦耳,却听不真切内容。专注的侧影在琳琅满目的绸缎映衬下,美好得如同画卷。 最终,他似乎选定了所需的品类与颜色,确定了取货日期。 莫天水满面春风地将他送至店门口。 萧逐长吁一口气。 “嘿!”莫天水走上前来,将订货单放在他面前,用极低的声音道:“你猜这位夏公子住在哪?” “哪儿?” 莫天水四指握拳用大拇指指向隔壁:“他把隔壁店铺买下来了!”他乐道:“这得付了多少钱啊,那药店可是个老店了,每月流水可不少!” 萧逐下意识抬头看向门口,却见那背影迈出门槛后并未离开,毫无征兆地回过头来,清冷的目光越过店堂,精准地落在了柜台后的萧逐脸上。 天光在他身后形成道逆光轮廓。 两道目光相撞,萧逐呼吸猛地一窒。 不是幻觉! 娘的!真不是幻觉! 他站起身,算盘被带得哗啦一响,吓得莫天水往后跳了半步,皱眉问道:“你见鬼了?” 大白天见不着鬼!倒是见到了人长角! 他再一次清晰地看到了,那乌黑丰泽的发间,一对弧度优美的玉白色小角,正静静地生长在那里,在逆光中泛着温润而神秘的光泽。 而门外,那夏公子展扇掩唇,冲他微微欠身。随即翩然离去,消融入外面街景中。 第3章 墨隐玉角万灵失之三 萧逐猛地冲出柜台,三步并作两步追到街上,街上熙熙攘攘,哪里还有那抹绛紫色锦袍的踪影? 莫天水紧跟着追了出来,顺着萧逐焦灼的视线张望:“喂,你找什么呢?魂都丢了?” 萧逐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声音压得极低,“你没看见吗?” “看见什么?”莫天水被他弄得莫名其妙。 “角啊!”萧逐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他头上的角!” “角?”莫天水愣了一下,随即嗤笑出声,作势要踢他,“我给你一脚让你清醒清醒?” “我问你正事!”萧逐没忍住,当真踹了他小腿一下,力道不轻,“你看不见吗?就在他发间,玉白色的,一对角!” 莫天水吃痛,“嘶”了一声,没好气地甩开搭在胳膊上的手,“看什么看!我看你该去隔壁药店好好看看!” 萧逐不死心,追问道:“刚才你凑那么近给他介绍料子,就没发现半点不对劲?” “我发现你最不对劲!”莫天水翻了个白眼,“再这么疑神疑鬼,真让丘大夫给你来一针安神的,不然就来不及了。” “甚么意思?” “夏公子定的第一批说是要下周送过去。”莫天水道:“所以下周药店就关门了。” “这么快?”萧逐一怔。 “对啊,”莫天水指着药店的告示,“那位夏公子说他急着搬过来,价钱给得痛快,丘大夫巴不得马上腾地方呢。” “哎哎!不好了!” 张灵渊气喘吁吁地从街角跑来,脸上毫无血色,“真、真没了!我刚从隔壁村回来,他们那儿也一样!鸡鸭鹅狗,连耗子洞都掏过了,一只活的都没有!全、都、没、了!” 冬日的寒风掠过空寂的街道,卷起几声零落的惊呼与哭泣,一种无形的不安如同浓雾般,沉沉笼罩下来。 张灵渊喘匀了气,搓着冻得发红的手,眼里带着惧意,“你们说,这会不会是……是什么妖怪作祟啊?” 萧逐没有回答,目光死死盯着隔壁那间药店门上贴出的告示,脑海里浮现出那对玉润小角。 难道这位就是罪魁祸首?一夜之间把所有动物全吃……处理了?那他胃口未免也太大了吧! 不过这念头刚冒出来,又被另一个想法压了下去——若真是他,一个妖怪,要那么多绸缎做甚么?还挑得那么仔细?再说了,天底下有这么……好看的妖怪吗? “哎,”莫天水用手肘不动声色地碰了碰萧逐,声音压得极低,瞬间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别琢磨你那角啊脚啊的了,快醒神,你叔父来了。” 他话音未落,一个身着深色绸衫、面容刻板严肃的中年男子已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店铺门口,“侄儿,你不在店内打理生意,在此处作何?” 中年男子开口,声音不高不低,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 萧逐微微一僵,随即迅速转过身,脸上已扬起恰到好处的乖巧笑容:“叔父,您怎么来了?店里有些闷,我出来吹吹风,醒醒神。”他语气自然,仿佛刚才那个追到街上、与人争论角是否存在的人不是自己,“叔父亲自前来,是有什么要紧事?” 萧天宇并未直接回答,只是用眼神扫了他一眼,便兀自抬步进了店内。他目光先是习惯性地在货架上缓慢扫过,带着商人特有的审慎与挑剔,最后才重新落回萧逐身上,沉声问道:“年底了,我来看看账。今年……收成如何?” 侍立在一旁的小六子眼见大掌柜亲临,连忙端上热茶,脸上堆满殷勤的笑,抢着答道:“回大掌柜的话,今儿个刚成了个大单子!一位公子定了三十匹上好的绸缎呢!” 说着,悄悄向萧逐递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接话。 “对,”萧逐顺势接过话头,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没错,刚接的单子,定金已付。” “哦?”萧天宇正抿茶,闻得此话,终于舍得抬了抬眼皮,脸上看不出什么喜怒,只淡淡道:“倒是有进步。” 萧逐深吸一口气,终于将话题引向核心:“叔父,年底盘账我自会尽力。只是……不知您今日前来,是否也与当初的约定有关?您答应过我,只要我将这间铺子的经营达到您定的数目,父亲留下的其他……” “孩子,”萧天宇打断他,语气带着一种长辈式的却毫无温度的关怀,“不是我不遵守约定。你父亲去得早,你看看,我将你照顾得不好吗?吃穿用度,哪一样短缺了?这间铺子,不也交给你打理了?” 他顿了顿,拿起桌上的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却不喝,继续道:“是你自己,至今还未将这间铺子的收成,做到我们约定的那个数目。既然如此,岂能说是我不遵守约定呢?你父亲的遗产,我自然要替他好好守着,等你真正能担起责任的那一天。” 担你个西瓜! 萧逐在心里恶狠狠地用市井俚语将叔父从头到脚问候了一遍,这粗鄙的念头让他胸口的憋闷稍稍疏解。 哎不对,他突然反应过来,立刻在心里默念告罪。 ……对不住,列祖列宗。 父亲身亡后,留下的家业便顺理成章地由这位叔父“暂为打理”。他成年后,据理力争,才只拿到了这间位置普通、生意一直不温不火的绸缎庄。而叔父口中那“约定的数目”,简直是一个几乎不可能在正常经营下达到的天文数字,分明就是不想放手! 每次都是这套说辞! 他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侄儿明白了。我会……更加勤勉。” 萧天宇这才满意地呷了口茶,放下茶杯时,发出清脆的磕碰声:“明白就好。好好干,别辜负你父亲的期望,也别辜负……叔父对你的栽培。”他站起身,理了理绸衫上并不存在的褶皱,“账本我过几日再来看。那三十匹绸缎的单子,仔细着点,别出纰漏。” 说完,他不再多看萧逐一眼,转身负手离去,那背影带着施舍者般的从容。 店内恢复了安静,却比之前更加压抑。 莫天水走到萧逐身边,语气低沉,“对不起……” 萧逐攥紧拳头,半晌后又悄然放开,“与你何干。” 张灵渊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这时,外面的喧嚣更甚。 “哎哟!老爷们啊!你们得查啊!全没了!都没了!” “都静一静!静一静!”卫兵队长提高嗓门,压下一片嘈杂,“各家各户,仔细清点损失,报上来!县尊大人已经知晓此事,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然而,这番安抚在巨大的诡异面前显得苍白无力。查?如何查?线索全无,仿佛那些生灵从未存在过。 “查什么查!”一个红了眼的汉子吼道,“这是妖孽作祟!是老天爷降罚!” 此言一出,人群更是骚动不安,顿时响起窃窃私语,恐惧在无声中发酵。 “妖孽!定是妖孽!” “我就说嘛!哪有贼能做得这么干净!” “老天爷啊,我们造了什么孽啊!” 哭喊声、咒骂声、议论声混杂在一起,先前还只是惶惑的人群,此刻像是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将一切归咎于不可知的力量,反而让那份恐惧变得具体而狰狞。 几个卫兵试图弹压,声音却很快被淹没。 “我家、我家后院那棵老槐树上搭的鸟窝,连蛋带鸟,也全没了!干干净净!” “先各自回家轻点损失吧,在此处喧闹于事无补!”卫兵队长脸色铁青,按着腰刀的手背青筋暴起,却也无计可施。这超出了他们管辖的能力范围。 张灵渊望着骚乱的人群,想到自家空了的牛栏,忽然生出一种诡异的安心。 常言道,大家一起倒霉,反倒不那么难过了。 ——***—— 接下来的两日,整个城镇依旧笼罩在动物消失的阴影下。官府加派了人手巡查,却始终查不出任何头绪。 人们脸上的惶惑与日俱增,各种匪夷所思的流言在茶楼酒肆、街头巷尾疯狂滋长。一会儿说是深山修炼千年的妖孽出世,一会儿又传是触怒了过路的山精野怪,甚至有人信誓旦旦地说亲眼目睹了夜半鬼火,呼啦将所有动物都卷走了! 说得有鼻子有眼,引得人心愈发浮动。 往日里因沾染血腥而略带忌讳的屠夫,如今竟成了众人争相巴结的红人。但凡哪个屠夫家里还侥幸存着点风干的肉条或是腌制的下水,门槛几乎都要被踏破。人人脸上堆着笑,攀着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关系,只求能从他们指缝里漏出一点肉沫星子,好给餐桌上添点荤腥。 萧逐此刻却无暇顾及这全城范围的肉食恐慌。毕竟他不养鸡不养鸭不养牛不养羊,光养个账本头发都掉光光! 就算明日就毁灭,恐慌又有个啥用! 一千两黄金…… 叔父以为他是种豆的?今日种下一颗金豆,明年就能还他一棵挂满金元宝的参天大树不成? 还是以为他是会下金蛋的鸡? 忆起五岁时,自己懵懵懂懂,被叔父三言两语哄着,就在那份关乎父亲遗产归属的契约上按了手印。那时他还天真地以为,一千两就像一千颗芝麻豆子,数起来麻烦,攒起来却不难。如今想来,那时的自己,活脱脱就是个被人卖了还乐呵呵帮人数钱的傻冒! 从小被钱坑,如今被钱逼! “孔方兄”你真是害我不浅! 萧逐揉了揉发胀的额角,只觉得那账册上的字迹都扭曲成了金元宝的模样,咧着嘴嘲笑他的窘迫。 我去你的! 账册一甩,毛笔一扔,大步一迈,出去遛弯。 莫天水家中那偌大的牛产业园一夜之间空空如也,让莫家上下乱作一团。莫老爷子急得嘴角起泡,连派了三拨人来催,务必让这位大少爷立刻回去主持大局,或者说,回去一同面对这灭顶之灾。 萧逐痛快的准了假。 莫天水临行时,在店门口驻足,回头深深看了萧逐一眼。 他知道什么意思。自父亲去世,莫天水心存愧疚,放着自家偌大的产业不多插手,愣是陪着萧逐在这间小小的绸缎庄里,美其名曰“白手起家”,实则更多的,是一种无声的陪伴与赎罪。 但这世间,从来就没有谁能真正成为谁的倚仗。各人有各人的劫要渡,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 况且往者不谏,你不提,我不提,让它沉在岁月深处,便是对过往最好的交代,也是对生者最体面的成全。 市集彻底没了往日的生气,肉铺大门紧闭,铁锁上落了一层薄灰,连那最是热闹的包子铺也因无肉做馅,只得歇业,蒸笼冷冷清清地堆在角落。 萧逐摇摇头,有点伤心最喜欢的那家包子吃不着了。 丘大夫正在指挥伙计搬运一些药材和家具,“叮里咣啷”的。 他下意识将目光投向隔壁的药店,门口停着辆板车,显是在紧锣密鼓地腾空铺面。 “丘大夫,这是搬家呢?”萧逐状似随意地踱步过去,搭话道,“新东家……何时接手?” “他说最迟后日便要搬进来。”丘大夫抹了把额头的汗,叹了口气:“那位夏公子催得急,银钱给得足,老夫自然抓紧。怪哉,这兵荒马乱……哦不,这人心惶惶的时候,他倒急着搬来。” 他摇了摇头,显然也无法理解。 萧逐心下一动。后日?随即不动声色地继续问道:“那位夏公子,之后可曾再来过?” “没有,”丘大夫肯定地说,“自那日定下铺面,付了银钱,便再未露面。真是位奇怪的客人。” 再未露面……萧逐眉头微蹙,忙着去别的村啃动物去了? 第4章 寒冬逆令百花囚之一 寒冬腊月,城里下了场大雪,下得轰轰烈烈酣畅淋漓,仿佛要将整个天地都重新洗涤一遍。 不过一日之间,厚厚的积雪便覆盖了目之所及的一切。 屋脊街巷枯树田垄,皆披上了一层触目皆白的孝服。那些可能存在的脚印、痕迹、甚至是残留的微弱气味,都被这严酷的洁净彻底抹去埋葬。 空气冷得凝滞,每一次呼吸都带出大团白雾,瞬间仿佛就要结成细碎的冰晶,连带着人们的心,也一同冻得僵硬。 这场雪,正式为“动物消失”这件诡异之事,盖上了无从查起的封印。 屠夫赵老五的铺子前,依旧围拢着一些不肯死心的人。他们踩着脚,呵着白气,脸上混杂着最后的期盼与深切的绝望。 赵老五本人则站在紧闭的铺门前,对着人群,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摇头,那平日里声若洪钟的嗓子此刻也变得沙哑:“没了,真没了……各位乡亲,不是我老五藏私,连我自家留着过年的半扇腊肉,都卖出去了!真的什么都没了!” 有没有的,只有他自己知道。 人群里响起低低的啜泣和无奈的叹息,他们开始慢慢接受这个匪夷所思的事实,就像这场雪,清晨时不过如同飞絮,不消两个时辰,便成了鹅毛。最后飘然散去,却遮盖了一切。 在这种无孔不入的沉寂与绝望中,县衙门口那张新贴的皇榜,便成了唯一刺目的亮色, 黄底黑字的榜文,被卫兵郑重其事地贴在告示栏最显眼的位置,重金寻求线索或解决之道。上面清晰地写着,能查明动物消失缘由或能提供稳定肉食来源者,赏银丰厚。 足以让普通人家一世无忧。 看来皇家也没辙了,不然怎会出这天大的赏赐? 只有牵扯到自己的利益,那些高高在上者才肯将捂得温热的钱财取出,假作与民共渡。 人群围了一层又一层,议论声、惊叹声、贪婪的抽气声不绝于耳。那笔庞大的赏银,在平日足以引发无数疯狂的冒险,但在此刻,大多数人只是围着,看着,眼中闪烁着渴望,却无人能上前一步。 萧逐也挤在人群中,默默看完了榜文的内容。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那赏银的数目,真是不少!光是看着就让他心潮澎湃。 估计周围围拢的都同他是一个心思。 可是,有什么用呢? 线索? 他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睛,仅凭一对没看清楚的角,就去揭那皇榜?怕是立刻就会被当成失心疯乱棍打出来吧?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清冷的月光映照着积雪,街道上比往日更早地陷入了死寂。丘大夫背着最后的行囊,来与萧逐道别。 “萧掌柜,老夫这便走了。”丘大夫拱拱手,“这铺子,以后就是那位夏公子的了。” “丘大夫一路顺风,”萧逐站在自家店门口,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客套笑容:“日后得空,再回来看看。” 这街道人来人往,店铺常开常换,如果那位夏公子肯出一千两将他这铺子收去就好了。 不过他也就想想,若那夏公子真这般做了,他头一个笑其脑壳进水嘞! “唉,但愿吧。”丘大夫叹了口气,摇摇头,“也不知道这场骚乱的源头到底是什么。” 接着,拱手一别,蹒跚着消失在暮色里。 萧逐脸上的笑容缓缓敛去。他看似无所事事地倚着门框,眼角的余光却始终锁在隔壁那间已然彻底搬空的药店。 一阵寒风袭来,吹动脚边的浮雪,萧逐定了定神,转身进门,隔开屋内的温热与街道的冰冷。 “掌柜的,”小六见他关门,立刻凑了上来,“你今日不回去了么?” 父亲去世后,萧逐在叔父家寄人篱下,叔母越发看自己不顺眼,不是嫌他“半大小子,吃穷老子”,饭量太大;就是暗讽他一个借住的,个头竟比她那精心养着的亲生儿子还要蹿得高,占了不该占的便宜。 饭吃得如坐针毡,觉睡得昏昏噩噩。 嘿!他基因好不行么!喝水都长个儿气死你! 直到十四岁,他终于无法忍受,用自己多年来一点点攒下的钱,想要寻个落脚处。 本来以自己的存钱是不够的,多亏了莫天水倾囊相助。怕他面薄难堪,也要来与自己同住。还美名其曰为了锻炼未来的莫财主,不白出资。 如今莫天水被家中急事召回,自己一个人住也没甚么意思,况且天寒地冻的还要走回去。还不如就宿在这店里,守着这堆令人头痛的账本。 “今儿个雪大,路不好走,”萧逐挥挥手,语气平常,“你先回去吧,路上仔细些。我近些天就在店里住下了,也方便核账。” 萧逐本就比小六大不了几岁,两人名义上是掌柜与伙计,相处起来却更多了几分兄弟般的随意,少了那些刻板的规矩。 “得嘞!”小六应得爽快,手脚麻利地给萧逐烧好了热水,又将店面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仔细归置了一遍。 最后,他指着货架旁桌子上整齐码放的十匹绸缎,叮嘱道:“掌柜的,那是明天要送到隔壁的第一批货,夏公子订的,我都查验过了,您要有空,最好再亲自确认一遍。” “嗯。” 小六这才拍拍身上的灰尘,裹紧棉袄,踏着积雪,“吱嘎吱嘎”地离开了。 店铺里彻底安静下来,炭盆里偶尔爆出一两声轻微的“噼啪”响,更反衬出这雪夜的沉寂。 萧逐的目光死死钉在账册令人沮丧的数字上,一股无名火“噌”地窜上头顶。越看越气,越算越心寒。起早贪黑,赔尽笑脸,忙忙碌碌整整一年,刨去所有开销,落到自己手里的,竟只有这么点散碎银子?! 一千两黄金…… 这得赚到下辈子了吧!不,下下辈子都未必够! 他烦躁地将账本一推,身体向后靠进椅背,突然想到老房子里出现的几颗黄金,叹口气,如果它还在的话根本不算什么吧? 这么一想,各种念头纷至沓来。 那只与自己相依为命数月,却又在跟着动物集体消失的小宠物;一夜之间荡然无存的牲畜;以及,在这个节骨眼上,带着巨额订单和神秘气息突然出现的夏公子…… 这一切,难道真的只是巧合? 就在他内心天人交战时,簌……簌……一阵极其轻微、几乎与雪落融为一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萧逐一愣,所有杂念瞬间清空。他站起身,屏住呼吸,透过窗棂的缝隙向外望去。 清冷月色与满地雪光交织下,一人身着绛紫色贵袍,缓步而来。衣袂在寒风中微拂,步履从容不迫,仿佛踏着的不是冰冷的积雪,而是云端仙境。 那张面容更是被月色勾勒得清俊难言,如玉如琢,与周身那抹深沉尊贵的绛紫相映,显得气质卓绝,风姿天成,仿佛同这慌乱纷扰的人间隔着一层无形屏障。 是那位夏公子! 萧逐的心脏骤然紧缩,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几乎是下意识地将目光死死钉向那人的额角发间。 没有! 空空如也! 除了如墨染就的发丝外,那片区域光洁无比,哪里有什么玉白色、弧度优美的小角?! 萧逐猛地眨了眨眼,甚至下意识地抬手用力揉了几下,再次定睛看去。 依旧什么都没有! 怎么回事? 难道是自己今天看账本看得还不够久?不够投入?还没有达到那种头晕眼花、足以产生离奇幻觉的境界? 艹!就说算账使人神智不清吧! 夏公子应该是没有发现他,自始至终没有朝铺子望过来。萧逐眼睁睁看着那抹尊贵的绛紫色身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视野里,接着“吱哑”声响,似乎是隔壁的门被推开了。 萧逐无奈地挠挠额角,有点后悔没在丘大夫离开之前让他给自己一针了。 这世道,竟连常理都成了不可靠的玩意儿。 回身蹲在炭盆旁,用火钳在里面细细捣鼓了一阵,将几簇将熄未熄的炭火拨弄得重新亮起些微红光。 做好了与眼前这堆账本决一死战奋战至天亮的觉悟。年关将近,他总得赶在节前弄清楚,这一年忙到头,究竟是略有盈余,还是又白忙活一场。 他重新坐回案前,算盘珠子被他拨弄得噼啪作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反倒带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哦,应该是银子溜走的声音! 进项、出项、赊账、烂账……一笔笔,一项项,都需要他凝神屏息,反复核对。 同归于尽吧好不好! “咚!哐当!” 一阵不算剧烈,但持续不断的响动从隔壁传来,将他从头昏脑胀的数字中解救了出来。 萧逐猛地抬起头,极度疲惫的眼中闪过一丝被打扰的烦躁。这大清早的,隔壁在搞什么名堂?丘大夫不是搬走了吗? 他皱着眉,强撑着身躯站起身,走到店门口,带着几分被打断工作的火气,猛地拉开了店门。 只见隔壁药店门口,几个伙计正轻手轻脚地忙碌着,将一盆盆、一簇簇鲜活的花草搬进屋内。 夏公子这么早就开始拾掇铺子了? 也是,据说为了早日腾出这个铺子,额外多付了一百两银子,真是好大的手笔。 他倚在门框上望过去,不禁啧啧称奇:那牡丹开得真好,娇艳欲滴、层层叠叠的;那玉兰也不错,清雅绝尘,幽香隐隐;还有那灼灼盛放的山茶,翠叶红花…… 虽说自己对花木品种算不上精通,但赏鉴的眼光还是有的。他暗暗点头,不住赞叹。 忽而,一股凛冽却异常清新的寒气扑面而来,让他混沌的头脑为之一清。 不对吧! 这数九寒天的,泥土都冻得梆硬,会开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