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别》 第1章 棺启椿欢 楔子 许柯年。 许柯年许柯年许柯年许柯年许柯年。 许柯年许柯年许柯年许柯年许柯年许柯年许柯年许柯年许柯年许柯年许柯年许柯年许柯年许柯年许柯年许柯年许柯年李木枋许柯年许柯年许柯年许柯年许柯年许柯年许柯年许柯年许柯年许柯年许柯年。 名字。他的名字。无数个他的名字。 黑色的字迹,像受惊腾飞的鸦群,扑棱着翅膀,瞬间遮蔽了天空所有的光。它们盘旋、降落,用羽翼覆盖了地面上那个孤立无援的名字。 这并非守护,而是一场早已注定的寄生。 —— 发现每次深夜惊醒,手机显示的时间都精确到秒地一致。 直到一次镜子里,我看见自己仍在沉睡。而手机时间开始疯狂倒流,最终停在某个日期。 —— 又一次,猛地坐起。 心脏在胸腔里砸得又重又急,震得耳膜嗡嗡作响。黑暗浓稠,带着午夜特有的重量,沉甸甸压在我的身上。 没有噩梦的残影,没有突兀的声响,什么都没有,只是身体里有个开关被“啪”地一声扳开,将我从沉睡直接扔进彻底的清醒。 我喘了几口粗气,手下意识地摸向床头柜。冰凉的电子触感。拿起手机,拇指按下侧键。 屏幕亮起,冷白的光刺得我眯起眼。 03:14:15 AM 数字清晰,精确到秒。我的心,毫无缘由地,又是咯噔一下。 不是第一次了。最近这几周,总是这样,毫无征兆地惊醒,然后在同一时刻,分秒不差。 起初以为是巧合,是神经衰弱的错觉,可次数多到我已经懒得去数。 床头柜上的电子钟早就被我拔了电源,腕表也塞进了抽屉深处,只剩下这部手机,这部我无法彻底关闭,与外界保持最后一丝孱弱联系的手机,一次又一次,用这串冰冷的数字,提醒着我某种令人不安的规律。 我躺回去,盯着天花板上模糊的黑暗轮廓。 城市夜晚固有的低频噪音消失了,房间里静得能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我试图回忆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具体是哪一天。旧忆如雾锁晴窗,纵费尽心神拂拭,也难抵那份挥之不去的朦胧。 一夜再无话,只是睡得极浅,天亮起床时,头脑昏沉得像灌了铅。 日子还得过。不过,我的眼神偶尔会飘向窗外,或者定格在教室挂钟跳动的时间上。 我开始下意识地躲避一切能显示时间的工具,那串数字,“03:14:15”,日夜萦绕,无从剥离。 几天后,我的睡眠似乎沉了一些,但那种精准的惊醒依然存在,像设定好的程序,无法删除,无法覆盖。 又是一个深夜。同样的惊醒,同样的心悸。 我没有立刻去拿手机,而是在黑暗里睁着眼,等待呼吸平复。 我拼命想驱散心头那股空落落的滋味,我的身体不该是这般孤寂的。妈妈精神不大好,大多时候,我都只剩自己。 可我的手、我的身子,都空得发慌,有时甚至会傻傻幻想,有一双手紧紧握着我,有个肩膀让我靠着,身体贴着身体取暖。 这该是梦吧?可我分明真切记得,曾有过这样一段被温暖填满的时光。 心里那根无形的弦,绷得紧紧的。过了不知多久,我才极不情愿地,再次伸手。 03:14:15 AM 果然。 我放下手机,喉咙干得发紧。一种莫名的冲动,让我掀开被子,双脚踩在地板上,冰凉的触感从脚底直窜上来。 我需要去洗手间,用冷水泼一把脸,驱散这种黏稠的不安。 卧室门悄无声息地滑开。客厅里更暗,只有窗外远处街灯透进来的一点模糊光晕,勾勒出家具僵硬的轮廓。 我摸索着走向洗手间,脚步放得极轻,似怕惊扰了这夜的静谧,或是某种藏在暗影里的细碎。 “啪。” 洗手间的灯光亮得刺眼。我眯着眼,走到盥洗台前,拧开水龙头,冷水哗哗地冲击着陶瓷面盆。 我双手掬起一捧水,埋下脸。 冰冷让我打了个激灵。 我抬起头,看向镜子。镜面因为刚才的动作溅上了些许水珠,影像有些模糊。 我随手抹了一把镜面,水痕蜿蜒流下。 然后,我的动作僵住了。 血液瞬间凝固,又猛地冲上头顶。 镜子里,映出我身后洗手间的门,以及门框内,卧室方向的那一小片黑暗。 而在那片黑暗前,盥洗台旁,马桶盖上—— 坐着一个人。 那个人低垂着头,穿着和我一模一样的深蓝色睡衣,身体松弛地靠在马桶水箱上,一动不动。 分明是……在沉睡。 那是……我自己? 我猛地回头。 身后,马桶盖上,空空如也。只有冰冷的白色陶瓷表面,在灯光下反射着硬光。 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骤然停止跳动。我霍地转回头,死死盯住镜子。 镜中的影像没有变。那个“我”依然垂头坐在那里,睡姿沉静,甚至带着一种诡异的安详。 不可能! 我用力闭了闭眼,再猛地睁开。 镜子里,那个沉睡的“我”还在。 恐惧,冰冷的、带着实质触感的恐惧,像无数细小的虫子,瞬间爬满了我的脊背,钻进我的骨髓。我感到呼吸困难,四肢冰凉。 我想喊,喉咙却像被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我想动,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地砖上。 我的目光,无法控制地,从镜中那个沉睡的“自己”身上,缓缓移开,落向自己刚才随手放在盥洗台边缘的手机上。 手机屏幕,不知何时,竟然亮着。 不是锁屏界面,不是时间显示,而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恍若系统底层的调试页面,密密麻麻爬满了不断跳动的乱码般字符,毫无章法。 那些字符疯狂地向上滚动,速度快得肉眼根本无法捕捉。接着,滚动停止。 界面清空,只孤零零悬着一行数字,像墓碑上的阴刻文字,突兀地占据屏幕正中,透着莫名的肃穆与寒意。 数字开始变化。 不是正常的递增,也不是静止。它在……倒退。 年份的数字首先跳动,然后是月份,日期,小时,分钟……最后,是秒数,以惊人的速度逆向翻飞。 我的瞳孔急剧收缩,大脑因为过度惊骇而一片空白,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串数字疯狂地回拨。 时间,在我眼前,正以一种违背所有物理法则的方式,倒流。 数字跳动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越来越慢,仿佛一个耗尽能量的陀螺,挣扎着,即将停止。 最终,它定格了。 屏幕上的光芒,稳定地,冷冷地,照亮了我的脸。 那是一个日期。 20XX年,07月,15日 空气仿佛被彻底抽干。世界失去了所有声音,只剩下我胸腔里那颗东西,在死寂中发出沉重而孤独的,一下又一下的撞击声。 那个日期。 像一枚烧红的烙铁,带着一个灵魂被彻底碾碎时的无声尖啸,狠狠地烫在了我的视网膜上。 烫在了我每一个试图被遗忘、被深埋的细胞上。 我张着嘴,但吸不进一丝氧气。镜子里那个沉睡的自己,盥洗台上那定格的手机屏幕,还有我自己这具站在灯光下,无所遁形的躯壳,构成了一幅荒诞绝伦和令人窒息的地狱图景。 手机屏幕,就在我的注视下,悄无声息地,暗了下去。 彻底熄灭。 最后一点光消失了。 洗手间里,只剩下我破碎的喘息,和镜中那个沉睡的倒影。 以及,那凝固在时间尽头的,审判之日。 [害羞][害羞][害羞][害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棺启椿欢 第2章 棺启椿欢 时间是一条无法逆流的河,这我们都听过。但更深的忧郁在于,我们甚至无法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在前行。或许我们只是原地踏步的旅人,眼睁睁看着相同的风景,以季节、以年华的名义,从眼前缓缓掠过,一遍,又一遍。 而我们所谓的流逝,不过是在这片永恒的荒原上,徒劳地从一个失望,走向另一个失望,像琥珀中的昆虫,完整,清晰,且永不腐朽。 我的故乡,青柯村,盘踞在山影深处,像一个被时间遗忘的旧梦。此地风俗迥异,既驱鬼拜神,也祭鬼倒神,空气中总漂浮着香火与冥纸混合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 村旁的湖泊水色幽碧,在夕阳下泛着橘鳞般的光,美得平和。 我记得我很爱游泳。记忆里确实有夏日冰凉的湖水包裹身体的畅快,但更深的,是一种被无形之物拖拽,水草缠绕脚踝的窒息感。 外公从不准我细问那次差点出事的细节,仿佛那是一个不能被提及的咒语。 村中矗立着一棵亘古的椿树,巨大得足以蔽日遮天,投下大片令人不安的阴翳。 树干上缠绕着村民献祭的、褪色或尚显鲜红的布条,枝叶间悬垂着沉甸甸的五谷袋,树底的石案,常年供奉着新蒸的米糕与浑浊的自酿米酒,那甜腻与微醺的味道,混杂着一丝泥土的腥气。 传说,它的根脉连接着村里每一户的灶台与坟茔,既庇佑,也监视,更吞噬着一切。 我的外公在此活了一辈子,皱纹里都刻着与鬼神打交道的痕迹。 青柯村不仅养鬼,更培养驱木客——一种驾驭木中诡灵,平衡阴阳两界秩序的行当。 依照“女属阴,易招椿缠”的祖训,他早早将妈妈送出了村子,生怕女子的阴柔体质,会像蜜糖吸引蚁群般,引动椿神树内沉睡的,不辨善恶的古老气息。 妈妈接我回村探望时,我身上便开始涌现怪事,如同平静水面下悄然蔓延的裂纹,无声无息,却愈扩愈深。 白天,我常在湖面的倒影里,瞥见一个身着古式红衣的模糊身影。它面目不清,一只手掌却会穿透虚实,带着非人的冰凉,轻抚我的头顶,惊骇之下,我屡次跌入水中,那刺骨的寒意,至今仍偶尔在梦中将我惊醒。 我不记得是谁将我捞起,也从未敢声张,只怕那位不苟言笑的外公,会用那双看透幽冥的眼睛斥我招惹是非。 夜晚则被无尽的清醒梦占据。 在夜半万物沉寂之时,一股无形的力量会挤上我的床榻,我意识清明,可身体动弹不得,似被缚于梦魇。 它挤我,我便奋力回挤,直至将它推落床下,听着那声沉闷的“咚”,我在黑暗中窃笑。但它总会不知疲倦地再次爬上来,执着得令人心慌。 后来,我学乖了,面朝墙壁蜷缩,它便从身后将我完全裹入怀中。 它的躯体冰凉刺骨,可掌心相握时,那般严丝合缝的契合,让人挪不开。即便寒意顺着肌肤蔓延,可身体贴着身体的瞬间,孤独便碎成了片,我终于不再是一个人。 它的唇瓣纹丝不动,我的大脑里却炸开一道沙哑又执拗的声响,字字凿进神经:“找到我,救救我。” 那声音缠缠绕绕不肯停歇,一直、一直盘旋不散,大脑又胀又痛。 直到我离开村子,竟莫名地感到一丝……无所适从的空落。 —— 我的离去,也充满诡异。我并非正常离开,而是被一场离奇的失踪牵引,像一滴露水被这片土地无声吞没。 那天,母亲与外公爆发了激烈的争吵。母亲哭着将外公偷偷塞进我书包的椿树嫩叶扔在地上,那嫩叶翠得诡异,意识昏沉间,我居然能透过薄薄的叶片,看见一双藏在背后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窥伺着! “我只是想回来看看你!我什么都不要!木枋长这么大,连自己亲外公的面都没见过……我们就这几个亲人,当初你赶我走,我都不曾怨恨!” 外公颤抖着抱住母亲,如同母亲曾拥抱年幼的我,声音沙哑而苍老。 “是爸对不起你……你永远是我的女儿,木枋永远是我的外孙。无论如何,我会找到他。到时,你立刻带他走,越远越好,永远别再回头。” 他的眼神里,有一种我那时看不懂的、深重的疲惫与决绝。 外公是村里的棺材匠。青柯村的每一个人,最终都要躺进由特定椿木打造的棺椁里,回归所谓椿神的怀抱。 逝者以此寻求安息,生者借此获得虚幻的慰藉。 可这究竟是神迹,还是更庞大的鬼蜮伎俩?我分不清,这片天空下的许多事,都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雾里。 —— 村里设有驱木客学堂,传授与另一个世界打交道的法则。在那里,我遇见了许柯年。 许柯年说他和我不一样,我原以为是指身份,他却平静地告诉我,他已有了一位媳妇。 我一时无语,虽说确与身份有关,但这年纪……我连女孩的手都未牵过,心底莫名漫上一丝涩然。 我不羡慕,我一点儿也不羡慕,羡慕是什么滋味?我从未知晓,亦不愿知晓。 许柯年生得极为好看,好看到让我初次见面时,几乎忘记了呼吸。 鼻梁挺拔,唇色是天然的浅粉,缺乏血色的苍白反而增添了几分易碎的精致,阳光落在许柯年发梢,连那些细微的绒毛都清晰可见,柔软得让人想伸手揉一揉。 但我没有,我只是用额头轻轻撞了他的,试图用这点痛楚,确认彼此真实的存在。 他愣住,说我的行为总是让他琢磨不透,像山间无法预测方向的风。 据说儿时过于标致的人,长大易残。我自然不是咒他,我甚至……很喜欢他,喜欢到看着他就觉得心里某处又软又疼。 在乡下的日子,我成了许柯年的小尾巴,贪婪地汲取着与他相伴的每一刻。 我将能看见另一个存在的秘密独独告诉了他,只因他不会流泪,是我眼中最坚韧又最温柔的人。 许柯年很厉害,他尝试用所学道法连接两界,探寻那个所谓的椿神境。 椿神境是与青柯村现实世界重叠的隐秘里世界,以椿神树的根系与枝干为脉络,承载着木灵与待安魂灵的共生空间。它并非独立存在,而是靠青柯村人的椿神信仰与棺葬、驱木仪式维系能量,如同椿神树在现实之土外扎下的灵之根。 现实中椿木的异动,如棺花渗红、房梁缠魂,本质是里世界的失衡外溢,而驱木客的核心使命,便是踏入此境修正失衡,守护两界秩序。 香烛点燃时,许柯年的侧脸在烟雾中显得格外遥远。 我问他:“如果你的信仰与你的性命相悖,你会如何选?” 我藏了私心,想窥探这个完美的许柯年,是否会为某物背弃他扎根于此的信仰。 他沉默片刻,答:“我不确定。但李木枋,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可以来找我。” 他的话像一道微光,照进我越来越不安的心里。 我猛地起身,一股莫名的焦躁驱使着我狂奔回家取书包。 外公正与一陌生男子在檐下低语,面色凝重,我来不及细想,背上书包又冲出去寻许柯年。 一股无端的恐惧攫住了我,冰冷彻骨。 当许柯年还在认真追问是在何处看见那不存在的人时,我的双手已不受控制地颤抖,我找不到恐惧的源头,只确信将许柯年卷入,是个美丽而致命的错误。 “写你的名字,写满这一页。” 我将日记本塞给他,近乎偏执地逼他在第一页写满他的名字,让许柯年三个字将李木枋重重包围在中央。 许柯年没有问为什么,他接过笔,垂下眼,一笔一划地写。许柯年。许柯年。许柯年。 我盯着他移动的笔尖,盯着那一个个涌现的名字,直到它们如黑色的潮水,将我名字——李木枋——那座孤岛,彻底包围、淹没、禁锢。 仿佛这样,用他的名字筑起一道堤坝,才能暂时阻挡那如潮水般涌来的寒意与惊悚。仿佛这样,我们之间就产生了无法斩断的联结。 许柯年轻声安慰,让我忘掉这里的一切,离开后永远别再回来。 这话语,与外公的叮嘱诡异地重合。为何?他们信仰椿神,却又心怀畏惧,甚至急于将我推离?这不像是选择,更像是一场预谋已久的放逐。 我问许柯年,他只是望着远处的椿树,说:“我的根已经埋在了这片地下,走不了。或者说,无论去到何方,最终都必须回来。” 我不想他留在这鬼地方,催他离开,可他固执不肯。 我气得不行,胸口堵得发慌,他便哄我,带我去那棵巨大的椿树下,树荫笼罩下来,带着一种有质量的沉默。 外公是村里唯一的棺材匠,制棺是一门深奥而阴暗的学问。只砍东南枝,因东南为生门,借生门之枝做棺,寓意生死流转不绝,透着一种自欺欺人的慰藉。斜劈不垂直,是为保留树干脉络,象征神的生命力永不中断,方能庇佑村落,免遭神怒之灾——那代价,无人敢想。 我冷嘲:“说到底,还是个阴晴不定的怪物。” 许柯年罕见地没有反驳,我更来了劲,试图用话语打破那沉重的氛围:“我还是喜欢情绪稳定些的,比如你。” 许柯年依旧面无表情,声音平稳无波:“我有媳妇了。” 我瞬间垮下脸,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碎成齑粉。有媳妇很得意吗?说不定你媳妇根本不喜欢你。 在我逼问下,许柯年透漏,他那媳妇命薄,未来他注定要离村去寻找,完成某种使命。 “那你还会回来吗?” “难说。” “我也许会死在外面。”他补充道,语气平淡。 我心中涌起巨大的、几乎要将我淹没的难过,许柯年愿为一场虚无缥缈的婚约,赌上他如此珍贵的性命。 “许柯年,你真好。”我低声说,喉咙发紧,“希望你媳妇……不要辜负你。” 尽管我心底,盼着她永远不要出现。 [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棺启椿欢 第3章 棺启椿欢 “坟前种椿苗,分米酒米糕,是死亡的再生与共享。”许柯年一板一眼地解释,似是在背诵古老的典籍,声音里没有温度,“椿苗代表逝者以另一种形态回归自然,分食祭品是让生者沾染神的喜气,将死亡从终结转化为村落循环的一部分……生死同源。” 这循环,听着便让人感到无尽的疲惫。 接着,许柯年拿起供桌上的米酒,仰头饮了一口,随后,将那粗陶碗递到我唇边。 我虽不情愿,但……谁让他是许柯年呢,我无法拒绝他罕见的,带着些许人间烟火的举动。 青柯村的米酒,滋味独特,仿佛也浸透了此地的矛盾。 它没有市售甜酒的腻人口感,底味是老井水般的清冽,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土腥。 入口先是新稻谷发酵的微酸,如同初生的椿叶,却又迅速被一种陈年的,类似于旧木柜的阴郁气息覆盖。随后,一丝回甘缓缓漫开,那甜不浓烈,更像是阳光晒过谷穗的短暂易逝的暖香。 “酸不能涩,甘不能齁。” 真麻烦。我靠在他身上,感受着那份短暂的依靠,问他以后有何打算。 许柯年告诉我,他没有以后。这个词从他口中说出,轻飘飘的,却像锤子砸在我心上,他拉起我的手,不由分说地向山上跑去。 青柯村环山绕水,覆满松针的石板路走起来沙沙作响。 我不熟悉路径,几次趔趄,都被许柯年稳稳抓住。他的手心有些粗糙,布满了与年龄不符的茧子,记录着我不曾参与的过往。我也从未听他提及家人,更未被邀请去他家做客,他的世界,对我而言始终隔着一层看不透的纱。 许柯年接过我的书包背在胸前,又自然地牵起我的手,那掌心的薄茧摩挲着我的皮肤,清晰地提醒我,许柯年在身边。 “路认人。”他说,目光望着前方,“以后,我多带你走几次。” 我感到疲惫又苦涩,山风吹在脸上,带着凉意:“你平时的消遣,就是走这看不到尽头的山路?” 他不置可否,反而问,声音里携着一丝极淡的向往:“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我一时语塞。何为外面?对我而言,许柯年这神秘而封闭的生活便是外面;对他而言,我那漂泊不定的世界才是外面。 我们彼此,都是对方的围城。 我告诉他,我拙于言辞,但待暑假结束回家后,会给他写信,用文字为他描绘那个他无法触及的世界。 许柯年忽然抱住了我。他说,他没有朋友,平日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寂静是他最熟悉的伙伴。所以,我对他而言,非常重要。 当时的我有些傲娇,心潮澎湃得要溢出来,只是轻描淡写地点了下头,将翻涌的情绪狠狠压住,不愿让人窥见分毫。许柯年继续牵着我上山,在我又险些摔倒三次后,他让我回头。 “看,那里就是你生活的地方吗?”许柯年指着远山之外,渺茫的希望浮在话音之上。 层峦叠嶂如墨色波涛,在天际晕染出温柔的粉紫,那美景背后,是望不到头的阻隔。草甸如翠绿绒毯铺展山巅,几个微小的人影伫立其间,仿佛与天地静谧融为一体,渺小得如同我们。 或许在他人眼中,我与许柯年,也是这广袤天地间两个微不足道、相依为命的点。 “许柯年,你是个大好人。”我说,心里酸涩得厉害,“不请我去你家做客吗?” 许柯年摇头,眼神掠过一丝阴霾:“家里还有些麻烦事未了。待我有能力解决所有纷扰,定会去外面的世界寻你。李木枋,你家在哪?” “呃……”一个孩子记不清自家地址,很正常吧?或者说,我潜意识里并不觉得哪个地址能被称为永久的家。 “我现在的家在一个小区里,进了大门,第二栋一楼右手边。小区外有家芙蓉超市,门外那条街很乱,因为我的小学就在对面,是第二小学。但我初中要去很远的地方,我……经常转学。” 我喋喋不休,尽可能详细地描述着,仿佛这样就能让那个家更真实一些,并暗自祈祷短期内不会再搬家,能让他找到我。 我开始盘算,从现在起攒下每一分零用钱,等许柯年来找我,就能带他四处游玩,请他吃遍小卖部和超市里所有我尝过的零食,分享我那寡淡世界里仅有的一点甜。 我还有一辆自行车,目前没有后座。如果许柯年想坐,我可以求妈妈加一个。我甚至可以借给他骑,若他不会,我勉强可以教教他。 旋即,我又陷入新的忧虑,担心他来找我时,我若不在家该怎么办。于是急忙告诉他,我会在门口地毯下藏一把钥匙,他可以直接进去,最里面那间不朝阳、有些阴森的房间就是我的,让他在那里等我回来,哪儿也别去。 许柯年将我带向悬崖边,沉默许久,只有风声在耳畔呼啸。我一直望着远方那模糊的我的世界,待我回过头时,他突然将我扑倒。 我们躺在崖边,身下是万丈虚空,与死亡仅一步之遥。一种荒诞的冲动驱使下,我将书包高高抛起,书本资料纷纷扬扬落下,像一场绝望的雪,砸在我们身上。 我笑着伸手遮挡,笑声在风里干涩而破碎。 我不够成熟,无法理解这世界的复杂与沉重。但许柯年不同,他饱满、馥郁,强大而温柔,似一枚过早熟透的果实,内里却可能浸满了苦涩。 他不爱笑,可我能从他沉静的眼神里,读到一种近乎庄严的,令人心碎的……爱意。 怎会有这样的眼睛? 初见时,我便感到一种窒息的包裹,沉沦在那片深不见底的黑色温柔里,痛苦又感到莫大的幸福。于是我死皮赖脸,用尽力气,逼他成为了我生命中唯一的朋友。 那一刻,我生出拉他一同跳下去的疯狂冲动。摔死在崖底,或毙命于草丛,在这荒诞而宏大的美景中,我定要躺在他怀里,一同化作养育他的土地的养分,从此再不分离。 如同此刻,我躺在他的臂弯里,鼻尖是他身上淡淡的,如同朽木与阳光混合的气息。他微微偏头看我,那张完美的脸上,闪过一丝我无法承受的垂怜。 我立刻警觉,像被刺伤。 我们是平等的,许柯年,你记住,是这世间万物配不上你,而非你配不上他们。我在心里无声地呐喊。 风踮着脚尖掠过草尖,掀起层层碧浪,发出寂寞的呜咽。 我有些好笑地发现,许柯年那总是苍白的耳廓,悄悄地染上了一层薄红。 与许柯年闲聊中,我惊悉他没有生日,不知户口本为何物。 原来,许柯年是个黑户,他的存在只被青柯村这片土地承认。一旦离开,他将如同无根浮萍,举步维艰,无法作为一个完整的人立于世,尽管他在此地如此非凡,宛若暗夜中的明珠。 我亦然。甚至更糟。 我既不属于山内这光怪陆离的法则,也不属于山外那按部就班的世界。我注定漂泊,像一只找不到枝头栖息的倦鸟,无法在任何渐生眷恋之地长久停留。 我将离开青柯村,离开许柯年这短暂而温暖的怀抱,离开母亲那终将无法永远庇护我的羽翼,然后……独自走向那无人知晓的,名为未来的黑暗。 “许柯年,我很好奇。初遇时,你并不喜欢我,为何最终愿与我为友?” 我望着天空流动的云,温声问。 许柯年温柔而虔诚地回答:“我没有不喜欢你。李木枋,没有人会不喜欢你。只是……我不喜欢被命运推着走的感觉,却往往只能妥协。”他的话语里,藏着深不见底的无奈。 我听不懂,或者说,不愿懂。他说,并非事事都需追根究底,只要我感到片刻的快乐、舒适,这件事的存在便是合理的,即便它惊世骇俗,逆天而行。 这话,像是对我的纵容,又像是对他自己的开脱。 许柯年望了望渐渐沉下的天色,将我那散落一地的书本仔细收好,重新挂在胸前。 “再晚,路就看不清了。我们回去。” 他的声音拉回了我的思绪。 我立刻抓住这最后的任性机会,表态:“我不开心了。” 他闻言,毫不犹豫地蹲下身,将宽阔而单薄的背脊朝向我:“我背你。” 我拍了拍他那一根筋的脑袋,心里软成一片,嘴上却硬:“开个玩笑,走吧。再晚,回去小老头又要念叨了。” 许柯年站起身,小跑着跟上我,沉默地走在我身侧。 —— 许柯年送我至家门口,那扇门隔开两个世界。他刚一转身,衣角还残留在我视线里,一只惨白,冰凉得仿佛水底石头的手,从身后毫无预兆地捂住了我的口鼻。 我来不及反应,甚至来不及呼喊他的名字。在此地,除了许柯年,我未曾,也无力去招惹任何存在。 视野迅速被浓稠的黑暗吞噬,呼吸被残忍剥夺,腰际被另一只手臂死死禁锢,那力量大得惊人,是一种绝对的掌控。 意识,在无边的恐惧与窒息中,沉入深渊。 不知在混沌中漂浮了多久,我醒来,感到被紧紧束缚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浑身勒得生疼。 惊觉自己被重物圈锁,我心中一寒。那东西的胸膛紧密地贴着我的后背,冰冷,僵硬,没有一丝活人的心跳与温度,手臂收得极紧,指节如铁钳般抵在我小腹,带来一阵阵钝痛。 我恐惧得浑身发抖,牙齿几乎都要打颤。与许柯年分别时那点微弱的激动与暖意,已荡然无存,此刻被巨大的、未知的恐怖取代,我连动都不敢动,仿佛稍一挣扎,便会万劫不复。 等待良久,身后依旧毫无声息,只有那冰冷的触感无比真实。我鼓起毕生勇气,拍了拍那只紧贴在我腹部的,如同寒冰雕成的手,它才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 双眼已逐渐适应这极致的黑暗,胆子稍壮,我颤抖着伸手向前摸索,指尖触到一个轻飘飘,带着些许韧性的东西,它从我掌心滑落,悄无声息,我来不及看清那究竟是什么。 我似乎是在一个箱子里,空气浑浊,带着陈年木料和……一种奇异的,类似椿树汁液的味道。 刚想试图回头,看清身后究竟是什么,它的手指便骤然发力,冰冷的手指钳住我的下巴,强硬地将我扳回原状,不许我窥探分毫。 我心中涌起一股无奈的悲凉:究竟是多见不得光,多不堪入目? 它并无立刻伤害我的意图。但这暂时的安全,更像是一种凌迟前的宁静。 外公是在一口缠满猩红布条,仿佛流淌着鲜血的棺材里找到我的,他暴怒地嘶吼,用柴刀疯狂砍断那些活蛇般蠕动的红布,将身穿不合身的刺目红色喜服的我抱了出来。 那一刻,我头皮一疼,有什么东西被生生扯断,我一皱眉,外公眼底的怒火与痛楚燃烧起来。他冲着那口幽深的棺木怒吼,声音嘶哑欲裂:“你这不死的怪物!纠缠一个孩子算什么本事!冲我来!我把这条老命献祭给你!放过他!” 母亲哭喊着冲进来,发丝凌乱,脸上毫无血色,她紧紧抱住我,冰凉的手指抚摸着我的脸颊,不住地喃喃,声音破碎不堪:“对不起,木枋,是妈妈对不起你……是妈妈把你带回了这里……” 外公老泪纵横,他拥住几乎瘫软的母亲和母亲怀中麻木的我,疾声嘱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中抠出:“现在就走!马上!越远越好!永远别再回头!无论我发生什么,听到什么,都别再回来!” 母亲哽咽着抓住外公的衣袖,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爸……” 外公用力掰开她的手,利落地将早已准备好的行装塞进她怀里,近乎粗暴地将换好衣服的我和母亲推向门外沉沉的夜色中:“我安排了人接应。还记得你妈是怎么死的吗?听话!木枋不能留在这儿!背着他走!脚不要沾地!别让它循着气息再找上来!” 母亲背起我,一步三回头,泪水滴落在我的手臂上,滚烫。 意识混沌间,我看见了许柯年。他站在更远处的阴影里,头发似乎比昨日长了些,凌乱地遮住了耳朵,脸色苍白得像纸。 他也因我,失去了时间,被卷入了这诡异的漩涡吗? 他会……舍不得我吗? 许柯年沉默地送了我们一程,最终停在母亲背我走过的、那条通往村外的小路尽头。他依然要留下,他的根在这里,他走不了。 我眼睛酸胀得厉害,他一个人站在原地,身影单薄得快要被夜色吞没,只是朝着我,极轻、极缓地摇了摇手。 我闭上眼,转回头,不敢再看。前路漫长而黑暗,村长引着我们,一言不发。因某些不可言说的禁忌,母亲背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一整夜,直到天际泛白,才终于踏出青柯村那无形的地界。 当她力竭跪倒在地时,村长缄默地接过我,继续前行。 在黎明那苍白的光线勉强刺破暗霾的那一刻,村长停下脚步,抬手轻轻摸了摸母亲汗湿的头发,脸上挤出一个极其疲惫而复杂的笑容,然后将我们推上了一辆不知何时停在那里的,破旧的班车。 他也说,声音沙哑:“走吧。别回头。” 我总是被这样推着向前走,被命运,被亲人,被这无法抗拒的一切。这一次,我望着窗外迅速倒退的模糊的山影,选择了沉默的妥协。 后来才知,彼时,外公与其他村民一同,在那棵连通着幽冥的椿树下,焚烧了那口凭空出现的双人棺与那身刺眼的喜服。 跳跃的火光映在他们每一张脸上,没有半分闪躲,亦无一丝动摇。 那火焰并非源自外界,而是从他们心底燃起的、誓要焚尽一切纠缠与诅咒的、绝望而悲壮的信念。 我再一次离开了青柯村。后来,我信守承诺,试着给许柯年寄去一封封承载着思念与询问的信,却始终石沉大海。 我不仅找不到许柯年,也寻不回那个在地图上或许根本不存在,名为青柯村的地方。一切痕迹都被抹去,宛如一场大梦,醒来时,枕边只剩湿冷,与无边无际的空洞。 梦醒了,我也该醒了。只是那颗遗落在梦里的心,再也无法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