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丐道士养猫记》 第1章 断前生 旗亭酒肆。 青玄闪身进去时,台上正咿咿呀呀地唱着戏。 一出杀师灭道的《长生记》正唱到精彩处——那主角已遭妖邪屠观之祸,漫天大火里,戏中人号啕悲泣,戏外客击节叫好。 这里是关隘驿站,十年一届的论道大会即将于三日后在此地举行。 “哪来的叫花子?” 似是不小心碰到了旁边的道人,青玄被一声呵斥。 待青玄回过头去,一身云锦织就的月白道袍映入眼帘,来人仙风道骨,形容出尘,腰间环佩,令牌随主人动作轻撞,泠然作响。 定睛一看,“请天观”三个大字映入眼帘。 请天观,如今天下第一大观,其门生遍布华境四海。 那道人形貌飘渺胜仙,出口的话却尖酸刻薄。 “挪远点,别脏了我的衣服。”边说还边拂袖掸袍,好像被什么脏东西玷污了似的,退开好几步。 一旁店小二见情势不对,忙上前赶人,边推赶青玄边圆场,“道长饶罪,怪我一时疏忽,倒叫这花子给偷摸了进来……” 结果他使了宰牛的气力,青玄也纹丝不动。 小二见撞上个硬茬,只能回头求助,讪笑着看向那道人。 那道人顿觉稀奇,论道大会在即,到处都是有头有脸的修行之人。各家虽道法不同,难免生些摩擦,只这天下百道千修,无人不晓“请天观”大名,眼前这乞丐衣着褴褛,形容沧桑,不知是哪家没见识的散修,眼见着还不避让。 他摘下腰间令牌,炫耀似的将那雕着“请天观”三个大字的令牌往青玄脸上怼。 青玄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拂袍坐定,后又拿起桌上酒盏浇剑,细细的拭去剑上斑斑锈痕。 这全然无视的姿态令那道人大为光火。 请天观门生,不论入室弟子,亦或者记名门生,都是自觉高人一等地存在,往常在外修行,只要亮出请天观大名,旁人俱是伏低,何曾出过此等没眼力见的人物? 他自觉被当众下了面子,恼羞成怒,手掌猛地抬起,作势要袭向青玄。 眼见着掌风袭来,就要触及到他的肩膀时,青玄终于动了。 电光火石间,他收剑入鞘,顺势横鞘在前,堪堪挡住了那道人的攻势。 那道人见一击不成,换了策略,斜身转圜间,手腕陡然下沉,指节灵活翻转,猛地袭向青玄腰间。 青玄暗道不妙,只觉腰间一轻,令牌便被人摘走了。 修道之人最重师承何派,一般都会随身佩戴师门信物,此人虚晃一招,目标竟是冲着他的腰牌来的! 青玄伸手试图夺回,那道人猛地一退三丈远,停身后便迫不及待地看向青玄那老旧的腰牌。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立马稀奇的睁大了眼。 “长……长生观?” 那道人似是发现了什么好笑的东西,顿时乐不可支起来,语带嘲讽,“呦,长生观?” 其余修士闻听此言,顿时左顾右盼打听。 长生观?那不是十年前盛极一时的天下第一大观么?与今日的请天观相比也不遑多让,只可惜十年前因其门生违逆祖训,与妖邪私好,最后引狼入室,招得大妖屠观,一代名观就此覆灭。 巧了,正是台上这一出凄婉哀绝的《长生记》。 这名号太过古旧,以至于众修士一时竟没想起来。 那道人提高了嗓门,朝着戏台喊道,“别唱了。” 台上众角闻言停下表演。 那道人举着青玄的腰牌四处展览,极尽嘲讽之能事,“诸位道兄且瞧,这可是个稀罕人物呐。” “这可是咱们的青玄道长。” 众人瞬间窃窃私语起来。 “青玄?那不是长生观的大弟子吗?” “就是那个引妖邪屠观的罪魁祸首?” “嘶——” “这数典忘祖之人,竟还活着?” 眼见众人热议不绝,那道人得意一笑,继续嘲讽:“不知青玄道长今日大驾临此,有何贵干?” 青玄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莫不是来参加三日后的论道大会吧。” “道长此番所论何道?” “难不成要给大伙论一回背祖杀师,苟且偷生的道?” 那道人言辞尖刻,喋喋不休,话锋藏刀,仿佛要将被下了的面子尽数找回来似。 耳听众人沸议,青玄并不接话,只一个瞬步上前,劈手夺回了自己的腰牌。 他此来论道大会,本就不是为了此等琐事,而是为了等一个人。 确切的说,是为了等一只妖。 那九命猫妖,屠他满门,志在杀尽天下修道之人,且近年来四处作乱,凡有道士聚集之所,必引来其大肆猎杀。 此番十年一遇的论道大会即将在关外举行,届时大批修道者汇聚于关隘,青玄笃定,他一定会来。 青玄懒得与那道人多言,这客栈里的人,怕是活不了多久了。 自己与这猫妖交手多年,最知其深浅,他眼皮上抬,轻乜那道人一眼,起身推门而出,徒留身后众人。 那道人被他最后一眼看的毛骨悚然,莫名的梗了一口气,却还嘴硬的继续嘲讽。 “切,都沦落到今天这德行了。” “还当自己是什么大师兄呢!” 青玄推门走后,便径自来到酒肆旁的枯树林中,席身坐在树干上,开始闭目养神。 “玄符令巽,引斗寻踪。” 他阖眼绘符,于虚空中掐了个寻踪诀,而后双手枕在脑后,仰身躺倒,任术法慢慢扩散,逐渐笼罩了方圆十里。 夕阳西下,黄沙漫天,伴着呛人的沙腥气,粗粝地直冲人的感官。 偶有一丝兽类的气息夹杂其中,青玄调动全身感官,仔细辨别着,不多时,一丝魅人的妖气,混着甜香,正慢慢地逼近旗亭酒肆。 果然。 他还是来了。 妖气缓慢渗入酒肆,不一会儿,酒肆内惨叫之声不绝于耳,到处是飞溅的血液,青玄无动于衷,亦没有救人的打算。 他早就不是从前那个心怀天下苍生的傻子了。 引妖杀师,屠观灭道…… 过往种种历历在前,如今的他,只不过是具麻木的行尸,靠着一丝想要复仇的执念,堪堪苟活于世。 不多时,猫妖现身了。 他刚杀的尽兴,此时正舔着沾血的指尖,慢慢收回兽化的利爪,殷红的血珠顺着他纤长的指甲滴答而下,一颗颗滴在沙化的土地上,像血色的珍珠。 待猫妖甫一收回利爪,青玄便驱散了铺设出去的术法。 猫妖立马警觉。 回身厉目而视,却正对上青玄的眼睛。 青玄冰冷看着他。 他还似自己记忆中那样,半分都没变。 万年不变的薄纱广袖袍,身上永远坠着绯红与珠金交错缠绕的衣带,透出若隐若现的肉色,月形的鎏金簪斜贯入发间,反衬得他脖颈修长,每每和自己意见分歧时,总是喜欢歪头撒娇,流苏轻摆,银铃叮当,显得暧昧又妖异。 如今他风华依旧,只是眼神里满溢着浑浊的杀气。 明明容颜半分没变,可青玄在他身上,却找不到当初那个单纯的影子。 这杀他满门的妖邪。 这位曾经的……挚友。 青玄开口了,“十年不见了。” 猫妖依旧厉目相向,戒备道:“你是谁?” 青玄一怔,他曾想过无数种重逢的场景,或仇视,或辩解,却从未想过再相见是这般境地。 他竟全然忘了自己。 那……那长生观上下数百条人命,都算什么? 杀过就忘的蝼蚁么? 青玄面上表情逐渐崩塌,他声音发颤,咬牙开口,每一个字都似有千钧重般,道,“你问我么?” 猫妖神色淡漠,不语,似是在等他回答。 青玄恨极,往日种种再次浮现脑海。 少年微末之识,一场意外令二人结识。 青玄爱笑爱闹,少年意气心比天高,而猫妖性格虽冷,但本性良善。虽性格迥异,但二人志趣相投,渐结为挚友。 彼时,祖师有训,人妖殊途,但因着猫妖的缘故,青玄固执的认为,人妖并非势不两立,这世上之妖也并非都是戗害生灵的凶恶之辈。 他亲切的给他取名叫“小猫”。 十年前的论道大会甫一结束,青玄便迫不及待地回山,准备向师父们申请,带小猫一同入世修行。 少年人的情总是真挚热烈,喜欢谁就想天天粘着谁。 本以为迎接他的会是小猫虽傲娇面瘫,但别扭同意的脸。 结果只见到了漫山的大火,听得满门尽灭的噩耗。 那晚的血色一直印在他脑海里,十年如一日,折磨得他夜不能寐。 山下的人都说,只见到一只九尾妖猫,他浑身是血,形迹疯魔,屠了整个长生观。 如今十年后再见,他说,你是谁? “你烧我观宇,杀我满门!” “现在你问我,我是谁?” 青玄恨到心痛,十年苦寻,满观恩师的血海深仇,最后却如蝼蚁一般,被人轻飘飘的淡忘了。 猫妖表情纹丝未变,瞳孔依旧空洞无波,仿佛他说的另有其人。 “小猫。”青玄开口。 猫妖听他这么唤自己,眼神终于有了些许的触动,表情逐渐失去了原有的淡漠,似乎有什么东西想要不受控制的冲出来。 他猛地摆了摆头,想甩掉这讨厌的感觉。 青玄慢慢向他走来,语气痛惜又难过,道,“为什么?” 猫妖感觉自己的脑袋快要炸掉了。 “你我多年挚友。” “为什么?” 一句句质问如重锤一般砸在猫妖心头,青玄的质问声步步紧逼,让猫妖怒从心头起,他头痛欲裂,使劲摇头,月簪上流苏猛晃,金属的撞击声在此刻听起来尖刻无比。 “别说了!” 语罢,猫妖猛地推开了他,利爪尽出,瞬间便在青玄的肩头留下三道深可见骨的抓痕。 眼见着下一招就要到身前,青玄旋身避开,探手到腰,脏污的道袍翻飞——长生剑出鞘! 利爪擦过长生剑,刺耳的刺啦声震得人耳膜一痛。 猫妖见攻势被挡,立刻收爪卸势,与此同时他身上衣袂翻飞,绯红与珠金的衣带瞬间延长,如游龙般舞动起来,就要向着青玄缠缚上来。 青玄躲过袭来的衣带,依旧厉声质问,“为什么!” 他这一句句痛彻心扉的质询,将猫妖刺激地只想疯狂反扑。 猫妖猛地俯下身形,口中溢出危险的嘶鸣,阴鸷抬眸,与此同时身后九尾尽出,疯狂摆动,妖冶又诡谲。 他眼中眼白翻涌,瞳眸倒竖,眸中如淬毒般阴狠,全无神智。 已然是入魔了! 他化为半妖形态,蓄力后的身体如离弦之箭般朝着青玄扑来,妖身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线条。 青玄见此情状,赶忙提剑去挡。 谁知猫妖立马借势转身,衣带带着破空之声从侧方袭来,猛地勒住了青玄的脖颈。 他纵身一跃,穿过枯树丛,转圜间青玄直接被他吊在了枯树上! 猫妖双手收紧,竟是想活活勒死青玄。 青玄被勒得面色紫涨,用尽最后的声音挤出一句,“长生——!” 长生剑应声而动,霎时间斩断衣带。 青玄未来得及受身,重重摔倒在地。 还未等他缓身,猫妖再次袭来,此次攻势更为凶狠。 直取他心脏而去。 “嗤——” 利爪深深陷入皮肉,而这一次被攫取的,是心脏。 血液飙出,溅了猫妖满脸,就在猫妖以为胜券在握之时,异变陡生! 飞溅而出的血液中似是被下了咒法,猫妖如被操控了一般,行动变得迟缓,青玄等的就是此刻! 他猛地掐诀起咒。 “血祭阴阳,令行禁止。” “玄符令金,百剑结阵!” 狂风骤起,黄沙被裹挟着疯狂转动,长生剑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控制着腾空,片刻后在术法的加持下,化为百道虚影,随着术法的持续,虚影凝实,剑周泛着冰冷的青光,停顿片刻后,猛地从不同的方向朝着二人刺来。 百剑穿心阵! 穿心,碎魂,再无往生。 利剑穿透二人皮肉,冰冷的剑锋从胸膛贯出,带出滚烫的血。 猫妖动作停滞,似是现在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见他瞳仁慢慢变得清透,逐渐回到眼眶。 记忆逐渐回笼。 迷茫慢慢散去后,痛悔浮现。 他低头看着贯穿胸膛的利剑,复又抬起头逐渐望向气息渐弱的青玄,嘴唇不停颤抖着,似是想开口解释些什么,却最终没说出口。 解释什么呢?解释自己是因某些不可名状的原因,才被心魔支配,忘记了所有事情吗? 可屠观是真,灭道是真,这十年来,百千无辜的修道者命丧他手,这也是真。 现在甚至还杀死了青玄——这个他唯一的人类挚友。 桩桩件件都是无法清偿的血债。 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显得多余。 最后他嘴唇微动,只嗫喏了句,“抱歉……” 妖化的身体慢慢缩小,最后化为原形,逐渐地没了声息。 青玄感受着怀中猫逐渐变得冰冷的身体,他看见了小猫眼中一闪而逝的清明,他明白他清醒过来了,他也听到了那声道歉,可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师父总说人妖生来殊途,但他们偏逆天而行。 一切都是因果。 钝痛从伤口处传来,青玄的意识逐渐涣散,他彷佛回到了十年前。 论道结束回山那天,他穿了新的道袍,还买了小猫最爱吃的米糕。 穷道士没什么钱,只能到处摆摊起卦,顺带替人作些小法事,他拿着攒了很久的卦金,请山下的匠人打了一双鸳鸯佩。 他想说,我会向师父们请求,带你入世修行。 他想说,其实……其实我不止把你当成挚友。 但千言万语,都随着那场大火,一起烟消云散了。 思绪回笼,青玄从怀中掏出寻缘线。 那时的自己道行尚浅,偏又自信的要死,总想在小猫面前得瑟,结果被乡间野妖揍得满头包。 小猫将一根名叫寻缘线的法器赠与他,一张精致的冷脸傲娇嫌弃:“此物凝我心血所化。” “打不过就来找我。” “蠢道士。” 往事历历在目,斯人已逝,寻缘线却一如往昔。 青玄握着寻缘线,指尖轻颤,片刻后将寻缘线系在二人手腕,逐渐没了生息。 寻缘线发出耀目的红光,二人相拥倒下,殷红的血自身下渗出,浸染了关隘黄沙,脏污的道袍和绯红的衣带交织,似诉着阴差阳错的悲,渐掩于风中,沙化成枯骨。 天地间只余一柄无主的长生剑。 第2章 再相遇 “嘶——” “好痛……” 青玄甫一醒来,冰冷的晨风最先刺入感官,裹挟着荒山独有的湿冷,令他无端端打了个寒颤。 这是……哪里? 自己不是已经死了吗? 那场决战,他以命作饵,爆血为祭,设下剑阵,与猫妖同归于尽。 百剑穿心大阵,乃长生道第一禁术,阵眼食人血魄而凝,穿心碎魂,就是仙鬼也再无往生。 怎么可能还活着? 身下的碎石子膈得他生疼,他只好先硬撑起身,打量着周遭的一切。 举目四周,地处一片密林,参天的古树遮天蔽日,树上枝干虬结交错,让本就汲取不到阳光的环境更加阴冷了起来,往地下一看,周遭尽是苔藓,提鼻一闻,一股腐湿的气息就刺入鼻腔。 “这地方好生眼熟……” 青玄喃喃自语,抬手下意识摸向手腕,小猫说过,寻缘线会跟随主人的灵魂,即使轮回亦难阻。 在手腕处没有摸到熟悉的线,青玄暗道自己真是想多了。 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重入轮回了。 “真是老糊涂了……” 但无论如何,还活着这事,让他赶到十分费解。 而且眼前这片密林实在眼熟,他总感觉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 无暇他顾,他打量了下周遭的情况,决定先出林再说。 这密林中潮湿阴冷,就刚才晾肉一会的功夫,身上就被蚊子叮了两个大包。 他起身拂袖掸袍,却在看到衣服的瞬间愣住了。 这身道袍…… 不对! 这身道袍的形制虽并不罕见,但寻常入世的弟子都会改穿三清领,而这件却是圆领。 圆领?那不是未入世的小道士才穿的吗? 他颤抖着摸上道袍,指尖率先接触到了一片柔软的绸缎质感,但这不是重点,这身衣料上细细密密的织着极淡的暗纹——并非装饰,而是长生道第一御咒。 长生观给每个弟子准备的道服上都会刺上长生咒,既是对弟子的保护,出门在外也可作为同门之间识别所用。 青玄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了。 这片密林……这片密林是回山必经之路啊! 他……莫不是重生了? 心脏瞬间狂跳起来,青玄强撑起身子,按照记忆,前面就是清水河,他循声而往,终于在走了大概一里地后,到达了目的地。 清水河潺潺向东,清澈如镜,他弯腰掬水,抹了把脸。 水中映出青玄青涩的脸庞,还有他脸上的迷茫与不敢置信。 这分明是十七岁时的他! 青玄直起身子坐在河畔,心情变得复杂起来。 自己居然真的重生了。 重生回到了一切都还没发生的时候。 那……师父们现在怎么样了呢? 思及此处,青玄突然便激动了起来,他要回山确认,现在就要! “师父们,等我……” 他边跑边喃喃自语,面上带着与年龄不甚相符的担忧。 长生观地处东南覃境,建在漓山之顶,山道极为崎岖,青玄疾行之下几次险些摔倒,可他顾不上许多,他迫切想要知道长生观众人是否安康。 行至半路,一股浓烈的血腥气顺着晨风传来。 青玄猛地怔住脚步,瞳孔骤然紧缩。 他顺着血腥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前方不远处的地上,插着一柄金红色的大伞,伞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伞面上投出一片阴影,血腥气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那伞华美至极,红羽金骨,妖冶天成,伞檐还挂着不少小铃铛,微风吹过,泠然作响,甚是好听。 可那清脆的声音,听在青玄耳朵里,像是催命的魔音。 是它! 青玄咬紧了牙关,他死死攥着拳头,任由指甲刺入掌心,殷红的血珠逐渐渗出。 他自然知道伞下之物是什么,那不是别人,正是前世屠自己满门的九命猫妖。 前世也是如此,在回山的路上,在这把伞下,他救了当时身负重伤的猫妖,后又与他结为挚友。 五年挚友,无数次的江湖共历,推心置腹,换来的是他毫不留情的屠杀。 青玄动了动僵硬的腿,鬼使神差般的走近了那把伞。 要不趁机杀了它? 这样一切悲剧就都不会发生了…… 青玄脑中突兀地冒出这个想法,将他吓了一跳。 可等他冷静下来后,他觉得这个想法也不无道理。 师父们待自己恩重如山,如果……如果只是杀了它,便可保师父们往后无虞,也未尝不可…… 青玄下意识摸向了腰间。 结果摸了半天也没摸到他的长生剑。 仔细一想,上一世的这个时候,自己还未及冠,非入世者无法执剑,所以长生剑还未认主。 青玄不由得郁闷了起来,但无可奈何,毕竟普通的刀剑伤不到大妖,只有经过淬炼的神器,才能伤其根本。 现下也无其他办法,杀又杀不了,放又不能放,若是救了他,假以时日他再恩将仇报该怎么办? 青玄一时之间犯了难。 最后他决定先将猫妖抱回自己的私宅。 他在山脚处有一处私宅,是他十五岁时买的,平时师父们管的严格,这不让那不让的,青玄觉得毫无自由,他省吃俭用攒了很久,才寻得一处便宜的居所,用来藏匿自己喜欢的东西。 其实说是私宅,不如说是窑洞。 青玄将猫妖搬回窑洞,并在洞口设下禁制,起身回山复命。 因着猫妖的缘故,青玄回观之时,已接近黄昏。 轻启玄门后,映入眼帘的便是长生观常开不败的银杏,树下,一鹤发道人正弓身持帚,拂去地上落英。 道人虽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仙风道骨——正是长生观九大真人之一的尘微真人。 长生观声名远扬,誉满天下,三清之下,凡尘之上,共九位真人一同执掌长生观,分领四阁四堂与长生台,观内百余名入室弟子,皆是天赋皎皎之辈,至于记名门生与俗家信众,更是数不胜数。 看着尘微真人熟悉的背影,青玄不由得眼眶一热。 太好了……太好了…… 大家,大家都还活着…… 他快步上前,难掩激动,拱手行礼道:“师伯,青玄回来了。” 尘微真人闻言回身,见是他,苍老的脸上慢慢爬上笑意,抬手搭上他的肩膀道:“不必拘礼,回来就好。” “尘枢午时还在念叨,说你这孩子怎么还没回来?” 青玄面皮一热,想到自己因为送猫下山耽误的那些时辰,轻咳道:“弟子睡……咳,睡过头了。” 尘微真人哈哈一笑,道:“无妨,且随我来,你师父在长生台等你很久了。” 青玄随尘微真人进观,穿过青石铺成的主板路,拾阶而上就是主殿,殿内香火袅袅,此时已到了晚课时间,威严而巨大的三清像前,众多弟子正在虔诚跪拜,论道声不绝于耳。 门口的声响吸引了正在辩道的众人。 “哎?大师兄回来了!”一个约摸只有十二三岁的小孩看到了青玄,立刻高叫道。 众人循声望去。 他们中大的也只跟青玄差不多年岁,小的只有七八岁,但个个天赋卓绝。 长生观建立至今百余年,青玄与这些孩子们,同属第七代弟子,而入室弟子的考核极为严苛,第七代迄今为止也不过寥寥百余人。 看到青玄回来,他们一个个高兴不已,吵着嚷着让青玄给他们讲山下的事。 刚才率先看到青玄的那个小孩从人堆里挤出来,小跑过来就拉住了青玄的手。 “大师兄大师兄!你这次带什么好玩的了!” 旁边大一些的孩子比较稳重,但难掩脸上激动神色,道:“大师兄此次下山,道法可有精进?” “大师兄大师兄!引雷符怎么画啊!” “你再教教我呗!” 旁边又窜出一个小孩道:“正归太笨了,大师兄你教了他也是浪费时间。” “你说什么?!” 一群人围着青玄唧唧喳喳个不停,听着他们清脆稚嫩的声音,仿佛就连殿内庄严的气息都变得鲜活了起来,青玄的心不由得软成一片。 这里是他的家。 是他长大的地方。 所有的一切都还在…… 尘微真人在一旁笑看着这其乐融融的一幕,含笑开口道:“好了好了,休要胡闹。” “让你们大师兄先去拜过掌门,回头再来教你们。” 孩子们闻言收声,虽不舍,但还是乖乖散开。 青玄看着他们不舍的样子,安慰道:“改日,好吗?” 众人纷纷应声道好。 穿过正殿,就抵达了内观。 长生观擅丹符二道,以丹健体,以符驱术,丹符相合,自成一脉,即为长生道,世人无不艳羡。 整个长生观呈八卦布局,四阁四堂分布其间,中坐长生台,乃传教授业、论道解惑的核心之所。 长生台其名为台,事实上却是一个不小的殿宇,掌戒律,判惩赏,为历任掌门所居之地。 旁边尘微道人轻扣门扉,道:“掌门,青玄已归。” 殿内传来一声沉闷又不失威严的嗓音,道:“进来吧。” “吱呀”一声,青玄推门而入。 殿内除了长生观第六代掌门尘枢外,另有尘垣、尘越二位真人,三人围炉点茶,正低声论道,见青玄进来,三人停止了交谈。 青玄俯身叩首,行了个标准的拜礼,道:“徒儿青玄,叩问师安。” 尘枢掌门温声道:“起来吧。” 青玄起身后,分别看向尘垣、尘越二人,规规矩矩的请安。 “青玄请二位师叔安。” 二人看着青玄,目光中是道不尽的满意和慈爱。 尘枢掌门率先开口道:“青玄,此次漳州之行,可有所获?” 青玄回想着前世模糊的记忆,长生观弟子以代为界,每代入室弟子在十二岁之后,便可自行选择任务进行童历,但一般任务难度都不会太高。待二十岁及冠之后,便可加冠赐剑,正式入世修行。 前世的这个时候,自己应该是奉师命童历,前往漳州听经,顺带除祟,算算日子,应该是月余前的任务了。 思及此,青玄答道:“弟子此番前往漳州,虽山遥路远,露宿风餐,但也见得人间百景,民生百态。感道之一字,非全在人言,更在人心。” “此次漳州之患,乃一花妖所为,此女术法低微,堪堪化形,因受附近村民雨露恩惠,便想在化形之后融入人类聚居之所,却遭世人所嫌,纵火焚杀,因此心生怨怼,遂酿成此祸。” “从前她只是一株花时,尚可得人喜爱,为何只是化形之后,一切都变了。” “现下妖邪虽已伏诛,只是弟子不解,人与妖,当真便是水火不容吗?” 殿内的气氛一时之间似是凝固了。 青玄刚问出此话,就暗自懊恼。 先祖有训,人妖殊途,他怎么能当着师父的面问出这个蠢问题呢? 可他心中始终牵挂着猫妖,即使前世他因此观毁人亡,漂泊十余年,但是相处的那些日子里,悸动不是假的,朦胧的情愫也不是假的。 哪怕这一世再次见到它,第一个想法是直接杀了它止祸。 却还是在心底偷偷的想,或许……或许有没有一种两全的方法呢? 尘枢掌门看着他久久不语。 就在青玄以为师父生气了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那你呢?你心作何想?” 青玄一愣,师父这是,将问题抛回给他了? 青玄踌躇半晌,开口道:“弟子认为,只是因身份不同,就大肆捕杀,属实不该。” “你认为应当如何?” “弟子认为,应循本真。” “何为本真?” “善恶各行其法,此为本真。” “何辨善恶?” “……” 青玄不说话了。 尘枢掌门叹了口气,道:“所谓善恶,难处便在于如何界定。” “若为救一人,而杀百人,他是善是恶?” “若只杀一人,可救百人,他又是善是恶?” “天道循规,一切都是因果。” “其中界限,需你自己来定夺。” “这便是你的道。” 青玄一愣,只觉醍醐灌顶。 这是他从未想过的角度。 上一世他只觉得猫妖屠观,实属妖性难驯,却从未细想过,导致猫妖这样做的动机在哪里。 毕竟照平日二人相处的细节看,猫妖根本不是那种随性杀戮之人。 仔细想来,猫妖临死前那欲言又止的复杂眼神,以及那句嗫喏出口的抱歉。 若他真为极恶之徒,区区蝼蚁,杀便杀了,何须道歉。 青玄直觉这其中必有隐情,只是上一世木已成舟,结局难改。 可谁说这一世就不会有所改变呢? 聆至此处,青玄茅塞顿开,躬身再拜道:“多谢师父教诲,弟子明白了。” 尘枢掌门满意点头。 他起身拜别,刚行两步,突然又似想到了什么一样,回身道:“弟子有一请。” 尘枢掌门示意他讲。 青玄正色道:“徒儿请师父赐剑,提前入世。” 他想通了,与其等命运被动发生,不如自己提前入局,看能否挣个改天换命的结局。 尘枢掌门眉头微蹙道:“你决意?” 青玄坚定颔首。 尘枢掌门不在纠结,只温和的看着他,道:“也罢,让人带你去藏剑阁取剑吧。” 青玄走出长生台,面上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待青玄走后,几位长老面上笑意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凝重。 尘微真人捏了捏眉心,语气里是藏不住的烦扰。 “尘枢,你确定吗,真要放青玄独行?” 一旁的尘越真人语带不满:“师兄,长生观上下十数载心血,若有朝一日付之如炬……” 尘枢掌门抬手打断二人,道:“我相信青玄。” 二人长叹一声,只得默许。 第3章 藏剑阁 藏剑阁前。 又一次站定在藏剑阁前时,青玄只觉恍如隔世。 上一世自己在取剑之前一直在想,属于自己的宝剑会是什么样子,它叫什么名字,握在自己手中时,会绽放何等的光华。 彼时的他少年意气,嬉游人间,满心只想仗剑天下,除魔卫道。 而今重活一世,他已不再像前世那般忐忑不安,现在他只想守护好自己珍视的一切,阻止悲剧再次发生。 他抬手推开了藏剑阁的大门。 随着“吱呀”一声轻响,门外夕阳斜照,在玄色的地下投下斑驳光影,撕碎了满室沉暗。 一旁的引剑人在前方带路,道:“青玄道长,掌门真人吩咐,带您到四楼取剑。” 藏剑阁共有四层,每层藏剑品阶不同,其灵性亦是差异巨大,按照“天地玄黄”的品阶来分类,其中四层,便是“天阶”宝剑的藏剑之处。 随引剑人到达四层后,看着剑池中一柄柄蒙尘的宝剑,青玄的目光四顾,最后直直地落在最深处那柄锈蚀的长剑上。 “长生……” 青玄不由自主地喃喃道,朝它近了几步。 引剑人见他视线直直地落在那柄旧剑之上,那剑身上爬满了斑驳的锈痕,斜插在剑池之中,双耳挺阔,长逾三尺,就连剑穗都已腐朽,如枯草般垂落,可即便如此,却依稀能从其挺直的剑身中,窥得昔日纵横征战、荡尽群妖的余威。 引剑人顺着他的目光,问道:“青玄道长可是中意于它?” 青玄低低“嗯”了一声。 引剑人见他应答,便道:“那我这两日便将此剑重新煅烧,去锈开刃,届时再交与您滴血认主。” 接着引剑人似又想起来什么,问道:“煅刀台可为宝剑刻名,不知道长可有……” 还未等他将话说完,青玄便道:“长生。” “……什么?”引剑人一愣,似是以为自己听错了,怎么会有人直接拿道观名字当剑名。 青玄再次重复:“它叫,长生。” 长宁永乐,顺遂平生。 此后他必将执剑,守护好一切珍视之人。 从藏剑阁出来后,青玄开始思考接下来的路。 眼下确认了师父们无虞,那要紧之事便只剩下了一件。 小猫…… 想到猫妖,青玄又是一阵头疼。 他们十七初遇,做了五年挚友,十年宿敌。 可重活一世,他却不知道该拿什么来形容二人如今的关系。 若是在不知晓前世一切的情况下,他们大抵会再次结为挚友,即使人妖殊途,可少年人不惧棘路,未尝不想试着推翻那陈规旧矩。 但彼世悲剧陈前,带着这些沉痛的记忆,他不知……不知该怎样面对眼前之人。 青玄不由得想到师父所言,何为善恶,诚然此时一切还未发生,可若放任,难保他日不会祸水东引。 青玄按了按发痛的脑袋,想着还是等见到他再说吧。 在观中歇了个夜,第二日清晨,青玄先去观中药堂拿了些上好的金疮药,便马不停蹄的下山了。 他推帘进去时,猫妖还没醒,许是失血过多的缘故,一身金银相间的皮毛都暗淡了不少。 因着不常来的缘故,屋子里陈设简陋,除了休息必备的卧榻之外,就只剩一张缺了角的旧桌子、零星几把瘸了腿的椅子,墙角置物箱乱糟糟堆着。 青玄随手将金疮药放在桌子上,而后拉过一张尚算完好的椅子坐下,就这么出神的盯了猫妖许久。 他瞳仁散漫,脑中思绪万千。 他想过无数种可能,可还是做不到在一切尚未发生之前,就轻易夺了小猫的性命。 青玄回忆着上一世小猫临死前的那声抱歉,和欲言又止的未尽之辞,小猫在被百剑穿心之后,它不解释,亦不反抗,只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死亡。 那时的他,究竟想对自己说些什么呢? 若这一世草率放过他,他再次入魔屠观,那自己重活一世的意义又在哪里? 难道眼睁睁看着师父们死去? 两种念头不断在青玄脑海中打架,他头痛欲裂,呆坐大约一炷香之后,他终于放弃了。 起身认命般的拿起金疮药,向猫妖走去。 他想通了,既然未来的一切尚未发生,那自己又何须惧怕至此? 大不了就从现在开始防范,他会带猫妖入世修行,尽量将它引入正道,防止它再次被心魔控制。 若成,那便皆大欢喜。 若不成…… 若不成,那他就亲手将它处决。 下定决心后,青玄便着手准备给猫妖治伤。 他观察片刻,发现猫妖身上大多只是皮肉伤,伤它的人似乎只想折磨它,并未下死手,只一刀刀划开它的皮毛,看着出血量很多,所幸并未伤及筋骨。 他捻了一些药膏,在手心化开,而后拨开肚皮处凌乱的毛发——那毛发处沾着脏污,被血糊成了一团,极难梳理,拨了半天总算见到伤口所在。 手指在那不短的伤痕上绕着圈儿地打转,猫妖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身体。 冰凉的药膏随动作被送到伤口处,原本火辣辣的钝痛似被舒缓了些许,它慢慢软下身体。 上完药后,青玄又拿清水替他拭去了皮毛上的血污。 理明白二人如今的相处模式后,前世的些许心动又开始占据了青玄的大脑。 他挑剔地打量着屋子,觉得哪哪都不太顺眼。 这屋子里居然连个软榻都没有,到处硬邦邦灰扑扑的,小猫那么娇气,能住的习惯吗? 啧啧,这连床被子都没有,整个一四处漏风的乞丐窝嘛! 话说,是不是该买几根逗猫棒? 它会喜欢吗? 青玄胡思乱想着,其实前世他就很喜欢猫狗类的小动物,觉得它们软绵绵的极好摸,见到小猫之后更是“见色起意”,就算后来得知它是妖,却依旧被迷得神魂颠倒。 无外乎其他,小猫长得属实是太漂亮了。 一身金银相间的毛发,身段流畅,野性又峥嵘,瞳仁深邃明亮,偏偏脑袋又圆圆的,中和了不少凌厉感,光是兽身就很威风漂亮了,化形之后更是美的不可方物,活脱脱一个高贵冷艳的大美人。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那九条尾巴,短秃短秃的,看着不像猫,倒像是兔子。 不知道他长尾时会是什么样子…… 青玄不由得想到前世最后那场决战,那是他十年之后,第一次见到小猫九尾尽出,是与他想象中别无二致的漂亮妖异。 可…… 青玄猛地甩了甩头,心道,既已决定要重来一世,那还惦念前尘往事作甚,不要再想了! 想通之后,喜欢的情绪再次占据上风,满脑子都是想着怎么对它更好一点。 带着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想法,青玄忙不迭跑去集市,用为数不多的积蓄买了一大堆或有用或鸡肋的东西,将那破窑洞好生置办了一番。 只是自己还未正式入世,平时也就接两个算卦除祟的活儿,兜里穷的叮当响,平时吃用都是在山里,下山时师父们虽会给盘缠,却也不算太多。 因此置办了两天,还是一副破烂穷酸相,但好歹是能住人了,也不至于冷锅冷灶,一副随时要倒塌跑路的模样。 第三日午后,猫妖终于醒了。 青玄见它睫毛轻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它似乎很茫然,呆呆地盯着拱形的窑洞顶发了好长一会儿的呆。 这时青玄的声音从旁边传来:“醒了?” 猫妖这才发觉旁边还有人,霎时间眼底茫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危险与狠厉。 它身形一晃,青玄只觉眼前一花,下一秒,猫妖就突袭到他身边,尖利的指甲抵着他下颌,冷冷的戒备道:“你是谁?” 青玄见他袭来,下意识想侧身躲过,结果这两天忙上忙下地没睡好,体力不足,躲闪的动作变成了个趔趄,差点一屁股歪地上。 猫妖:…… 这人类怎么这么弱鸡。 青玄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急忙叫道:“嗳,我救了你,你恩将仇报啊你!” 闻听此言,猫妖将信将疑的收回利爪,狐疑地看着他。 青玄心道好悬,却还忍不住在心里意淫,他家小猫可真厉害,就算受伤了武力值还这么爆棚。 说起来,自己好像一直都打不过它,青玄不由得有些沮丧。 前世自己以命为祭,才堪堪和它同归于尽,现下自己才刚修行十余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赶上这百年大妖。 猫妖见他脸色一会阴一会晴的,甚至不知想到了什么,还迷之笑了一下。 猫妖:…… 这人类别是个傻的吧? 不过受人恩惠,猫妖还是耐着性子问道:“真的?” “当然。” 猫妖上下打量了下他身上的道袍,道:“你是道士?” 青玄嗯了一声。 猫妖又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道:“你可知我是妖?” 青玄:…… 我不傻!你都开口说话了,能是凡物么,你见过会说人话的猫吗? 但他也只敢在心底嘈两句,毕竟前世猫妖脾性无常,又傲娇的很,一言不合就要动手,自己能忍它那么多年,不得不说颜值占了很大一部分原因。 就似家养小宠,虽然偶尔会搞破坏,但当它可怜巴巴看着你的时候,你忍心继续责备它吗? 此道理虽肤浅,但委实正确。 青玄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我知道。” “但常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我这人心善,再说了,你病怏怏躺在路边,我哪有见死不救的理。” 猫妖听他此言,便不再戒备,道:“多谢道长。” 这道士虽然看着不太聪明,但它受伤太重,短时间内都无法化形,如今这副孱弱的模样,出去了也是任人宰割,兴许碰上个道行深的,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不如就暂时呆在这里。 青玄摆摆手示意无所谓:“无妨。待你伤愈之后再说吧。” “哦,对了,我叫青玄,你呢?” “随缘。” “名字这事怎么能随缘呢!”青玄很是不满。 随缘?随什么缘!这不纯敷衍自己吗? “这样吧,我给你取个名字。” “就叫……就叫小猫!怎么样?” 本名就叫随缘的猫妖:……不怎么样。 青玄还在那兴奋的比划,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艺术中,“哎呀呀,吾真乃天纵奇才,随口一取就这么好听又有内涵!” 随缘:…… 随缘长叹一口气道:“随你吧。” 这道士总感觉有点二,算了,不要跟傻子计较。 接下来的几天,一人一猫便在这里养伤。 准确来说,是猫少爷在养伤,青玄在当牛做马的伺候少爷养伤。 日子一天天过着,倒也惬意安宁。 直到几日之后,山上飞鸽传讯。 彼时的青玄正蹲在药炉前,手里仔仔细细的分拣着能用的药材。 昨日他去集市上抓了些温养滋补的药,由于手头钱不多,大药铺去不起,最后找了家小点的铺子抓了几包回来。 结果这回来一打开,老板以次充好,连渣带药的一起打包,差点给他鼻子气歪。 “呸,什么素质嘛,欺人太甚!” “改天我定要找他理论一番。” 随缘在旁双爪托腮,看着青玄在旁义愤填膺的样子,面无表情。 这已经是这个人类今天说的第三百四十九句话了。 他的嘴巴好像永远都闲不下来,自己偶尔回一句,他能说一百句,时不时还要嘴贱一下,跑来问东问西的骚扰它,话里话外的嫌它太高冷。 猫本就是比较冷的动物,青玄说的话,它大部分都左耳进右耳出。 随缘听着他嘴巴叭叭个不停,百无聊赖的趴在榻上运功。 三轮小周天过后,随缘感觉身体轻松不少,现在它虽无法化形,但所幸皮外伤是好的差不多了,照这么看,不出月余,它就能完全恢复到全盛状态了。 忙忙碌碌一顿挑拣,好不容易挑出还勉强能用的药材,折腾半天总算是熬成了。 青玄端着汤药走到他面前,道:“药熬好了,起来喝了吧。” 随缘伸展身体,探头一看,眼前是一碗黑褐色的不明液体,散发着怪异的气味,仔细一瞧,药渣好像还没捞干净,星星点点地沉在碗底。 随缘:…… “……一定要喝吗?” 青玄不满,道:“这叫什么话,当然要喝啊!” “我跟你说,这颗老参可贵了,我可是跟那老板讨了一柱香的价钱……” 就在青玄还在喋喋不休地讲着他淘这株老参有多么艰辛不易之时,门外传来了两声鸽子叫。 青玄立马收起脸上嬉笑玩闹之色,神情严肃道:“是师门传讯。” 长生观有自己独特的信鸽豢养法,从小会对信鸽进行特训,其养成多用来联讯于天南海北的众弟子,偶尔也会用来收集信息,其叫声跟一般鸽子有明显的差别,适才在门内,他一下便听出来了。 推门而出后,青玄果然看到了绑着长生观独特识别布条的信鸽。 从信鸽腿上取下讯函后,他迫不及待地打开。 ——青玄,长生剑成,速归。 ——另,蜀境有乱,饬备入世。 第4章 生死契 青玄指尖摩挲着手中巴掌大的讯函,心中不免一沉。 长生剑已成,此次回山,想必就是提前行冠礼,为入世之行做准备。 长生观各代弟子入世后,就不用再像童历时那般,需经常回师门报道,而是可以选择在江湖中自行悟道,亦或隐踪避世,甚至可入朝堂谋取个一官半职,偶尔有零星几个任务,会通过讯鸽传达给就近的弟子,召弟子前往解决,除此之外,其余时间都非常自由。 因此修长生道的入世者们,都将取剑入世,作为修行之路的新启程。 因此,这讯函上提到的蜀境之乱,怕就是第一个入世任务了吧。 青玄开始回忆前世十七八岁时童历的各种妖祟之乱,这蜀境妖祟…… 莫不是前世在蜀境昌县的那场历练? 彼时他刚与随缘结识不久,随缘感念他相救之恩,遂提议助他历练。 青玄哑然失笑,只是童历而已,难度也不高,更多的是旨在帮助弟子们积累经验,为加冠入世做准备。 可那时的他看着小猫认真坚持的脸庞,只觉得这样想帮助自己的小猫十分可爱,真是个知恩图报又不失可爱的好妖。 于是他玩笑似答了句“好啊”。 就此便开始了属于他们的江湖。 或许从那一刻起,自己就慢慢开始心动了吧。 蜀境昌县的花妖牡丹,就这样成了他们的第一场携手冒险。 此时二人正站在门外,临山脚的温度总是会比普通地方低一点,午后的阳光亦不甚刺眼,照在人身上反而觉得暖融融的,就连旁边青黛色的山体,落在此时的青玄眼里,都显得金光烁耀。 不知是光暖,还是心暖。 思绪从过去抽离,慢慢回笼,青玄回身看着身边的猫,道:“我要回趟山门。” 随缘抬眼望他,正色道:“你救了我,若需我相帮,尽管开口。” 青玄听他这一本正经的话,顿觉好笑,道:“我是回师门,又不是上刀山。” 随缘奇,随口道:“师门?从未听你提过……” 二人在养伤的这段日子里朝夕相处,虽然自己不大爱讲话,看起来总是冷冷的,但二人关系已然变得亲近起来,毕竟青玄是个大话痨,总感觉一会儿不说话他就要被憋死了,此时乍一听他说“师门”一词,还觉得挺新鲜,居然还有这个大漏勺没说过的话? 谁知青玄听他这么问,脸色登时变得不大自在起来。 实在不怪他敏感,前世的灭门之祸让他一直耿耿于怀,虽说今生已经决定要从源头处改变,但发生过就是发生过,再怎么掩盖也会留痕,以至于从小猫口中听到“师门”二字,还是会不经意的打个激灵。 他直觉该做些什么。 前段时间眼瞧着随缘受伤,他没提。 而今看他伤势好得差不多了,青玄于是便顺势提出来。 只见青玄压低声音,慢慢歪头靠近随缘,最后停顿在耳朵处,保持着一个将近未近的距离,暧昧道:“你真想报答我?” 他的声音很轻,语气里还带些调笑戏谑的感觉,若是个姑娘家,此时怕是早就一巴掌招呼上去,啐一口“登徒子”了。 但随缘是妖,妖者,多飞禽走兽修炼而成,在他们的世界里,并没有人类的三纲五常礼义廉耻,他只觉得青玄的声音很诱惑,酥酥麻麻地流遍了他全身。 他答道:“嗯。有人教过我,受人恩惠,当百倍以报。” 青玄奇了,想不到随缘竟还有朋友,他此时微妙地感觉到有点吃醋,问道:“谁啊?” 随缘斜眼乜他,答:“故人。” 青玄撇撇嘴:“不说算了。” 随缘懒得理他,只接上刚才的话茬:“你想我如何报答?” 青玄故作可怜,道:“喏,你也看到了,我一会儿要回师门喽。” “此次回山,师父就会让我入世修行。” “只可惜我学艺不精,修为尚浅,若是无人保护,免不得要受伤什么的……” “可怜我上有八十岁的师父,下有六岁的同门幼弟……” 随缘听他越扯越远,忍不住打断他的卖惨:“我保护你。” 青玄本是惯性地想油嘴滑舌两句,然后一会儿顺势厚着脸皮提出和小猫一起同行,乍听到小猫说要保护自己,心口不由得一暖。 小猫总是这样。 单纯,善良,外加……好骗。 明明是个修为不浅的大妖,但耳根子是真软。 前世自己总是会故意调笑于他,小猫表面看着冷冷的,似乎懒得听他胡扯,但每次都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且会记得他每一句话。 此番乍听他说要保护自己,青玄心里不由乐开了花,但面上仍不动声色,继续卖惨道:“可万一你不在我身边呢……” 说完还故作矫情的长叹一声。 “哎……” 随缘道:“我不离开。” “真的?” “嗯。” 青玄眼见他上钩,接着道:“那你怎么保证?” “你想我如何保证。” 终于钓他说出这话,青玄顺势又道:“我们定契,如何?” “什么契?” 青玄没答,只是咬破指尖,只见他运起术法,抬手在虚空中绘了一张凝着术力的血符。 随缘在旁静静的看着整个绘制过程。 这张符咒绘制起来似乎很辛苦,他眼看着青玄从一开始的戏谑嬉笑,逐渐变得满头大汗,约摸一炷香之后,一张庞大的、有半人高的金红色符咒,终于悬浮在空中。 午后的阳光透过透明悬空的符咒,从缝隙洒在地上,似泼金般如梦似幻。 随缘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符咒。 往日里求生讨命,他也碰见过不少道士,偶尔缠斗几场,也看见过他们绘符驱术,但这么庞杂的符咒,他从未见过。 青玄看起来似乎很累,待符咒绘完后,整个人都面色苍白,几乎就要支撑不住地倒地了。 随缘赶忙跳过去想扶他,可惜自己还是猫身,无法支撑。 所幸青玄晃了两下后自己站定了。 他拂袖揩去额头细汗,又换回那副嬉笑的表情,道:“好了。” 随缘看着他强撑的样子,不免有些担心,问道:“这是什么。” 青玄缓了口气,答道:“这叫双结符,将术法绘制成符后,分别种在两个人身体里,这样被连接的两个人就会有心灵感应,在其中一人遇到危险时,另一人可以瞬间传送过去。” “你不是好奇要怎么保证吗?” 说罢,他指指那硕大的符咒,道:“喏,就这样保证喽。” 随缘有些迟疑的看着那陌生的符咒,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青玄见他似是有些犹豫的样子,换了副满不在乎的语气接着道:“哎呀,这符咒的生效次数只有一次。是你自己说的,我救了你,怎么报答都可以。” “咱们一人一半,我救了你一次,日后你也救我一次,这符咒就会失效。” “届时天高海阔,你想去哪就去哪,我决计不阻拦。” 随缘听他这么讲,便放下心来,道:“好吧。” 而后青玄便开始分割咒符,随缘在旁边等待边道:“这符听起来倒是个好东西,还能传送人,真是奇哉。” 青玄听他夸自己,忙的不可开交也依然要分心插两句嘴,道:“那当然,青玄道长出手,必是精品。” “但你画完怎么满头大汗的?” 青玄满不在乎道:“我学艺不精啊,师父讲课的时候我净睡觉了,所以画个这么简单的符都费劲。” 随缘抬头看着这庞杂的符咒,心道,这符应该跟“简单”二字沾不上边吧。 随着一阵金光乍起,二人眉心瞬间多出一道金红色的火痕,片刻后又消散不见,只余下光洁的额头。 青玄拍拍手,道:“收工。” 随缘随口应了一声,示意他知道了。 青玄此时却试探性地低下头。 他将身子往下弯,整个人却反过头,用一个诡异别扭的姿势仰看着他,道:“你就不怕我诓害你?” 随缘看着他这姿势,想笑但忍着没笑出声,只淡淡摇头道:“不怕。” “这么相信我?” “并非相信,就是不怕而已。” 青玄这下听懂了,小猫这是拐着弯说自己修为深厚,不怕这些小伎俩呢! 青玄讪讪地摸了摸鼻子,顿觉自讨没趣。 可接下来,随缘又接着道:“何况,你若要害我,为何先前又要救我。” “所以,我信你。” 山脚下的风裹挟着腥湿的气味吹来,将他长长的漂亮毛发吹起,随缘看着他,明明是一副狭长的猫眼,青玄却硬是从他那双蛊惑人心的眼睛里,看出了无尽的温和和信任。 原来少年心动就在一霎。 青玄几乎不敢去看小猫那双满溢着相信的眼睛,他在那一瞬间,为自己的卑劣感到无尽的自责。 他看着自己画出来的那所谓“双结符”,品着反噬带来的痛,慢慢咽下喉头腥涩的血。 那并非什么“双结符”,而是长生道五大禁术之一的“生死契”。 穿心阵、生死契、牵傀咒、摄魂符、入梦术,每一个的启用代价,消耗的都是施术者的寿数或者灵魂。 但禁术之所以为禁术,就是因为比之寻常的符驱术,其效果最是出类拔萃。 此生死契乃食人寿数凝练而成,可定契者生死,逆世间阴阳,此后二人一命同弦,永生牵制,互相影响。 适才那一场复杂的生死契,消耗了他大约五年之久的寿数。 其实在随缘养伤的那些日子,青玄早已有了这个打算。 他给了这一世尚未入魔的小猫重来一次的机会,没有杀他。 可自己只是一介凡人,若论实力,又怎会是这不知修行了多少个百年的大妖对手? 他恐惧极了前世的悲剧会再次重演,他害怕届时的自己没有任何反抗能力。 才会想出这个近乎卑劣的手段,来提前束缚随缘的一生,防范于未然。 他不愿再让恩重如山的师父们重蹈覆辙,却也狠不下心杀死随缘。 于是以自己作饵,用一个“生死契”,近似于蛮横地强行干涉他的选择。 随缘的“轻敌”,给了自己趁虚而入的机会。 只有这样,他才能完全相信随缘。 相信这个……前世几乎毁了他一生的妖邪。 看着随缘眼中近似于无条件的信任,他张了张嘴,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片刻后只能将所有苦涩咽下。 抱歉…… 我别无选择。 定契结束后,青玄主动转移了话题,道:“我要回山去了,你和我一起吗?” 随缘甩了甩被风吹乱的皮毛,道:“不了。” 青玄听他拒绝,忍不住又想犯贱,道:“可我担心你啊,你想想,你现在这么小一只,还受着伤,还无法化形。” 说着他还伸手比划了下大小,又道:“咱俩可是定契了,你长这么漂亮,万一来了个坏人,把你抓去给人当宠物猫怎么办!那我岂不是亏大发了!” 随后又换了一种夸张的语气接着恐吓,道:“我跟你说啊,那些什么富商贵族之流的,变态可多了!我先前随师父下山讲经就见识过,啧啧……” 随缘听他把自己描述的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香饽饽,终于忍不住打断他:“我不傻,再说了,我长腿了。” 青玄听他这么说,还真敛了眼神,往他的腿上看去,边看还边“啧啧”品鉴。 随缘被他看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忍不住道:“你看什么呢?” 青玄摸摸下巴,道:“你说你长腿了啊,我这不正看着吗?” “你这小短腿,跑得过那些猎妖人吗?” “就算你跑得过猎妖师,你跑的过其他走兽飞禽吗?” “本道长跟你讲啊,这山里多的是豺狼虎豹,个个饿的眼睛发绿,像你这种又受着伤又漂亮的,简直是他们眼中的绝世小甜点!” “一口一个!” 随缘简直都快被他的歪逻辑说服了,自己实在是平时说话太少,属实没见过这种能把歪理也说成有理的话痨,想说话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那你在洞口设个禁制不就好了?” “术法禁制哪有人形禁制安全啊。” “本道长亲自带着你,密不透风的保护你。” “偷着乐吧你。” 随缘:…… 随缘彻底力竭,由他去了,再懒得搭理他。 青玄喜滋滋的就弯身抱起他进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