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问凤凰何处栖》 第1章 好色之徒 “将军殷时,尽职奉公、深体朕意,堪为朕之臂膀也,特作赏赐。” 呵!好大一顶帽子! 圣旨寥寥几字,皆为夸赞之语,可殷时却觉得被侮辱了、被背叛了,陛下明明知道自己与阿秀相知数年、颇有交情,还要把她抢去宫中,关在那高墙之内!他都有那么多妃嫔秀女了,怎偏偏还再要一个阿秀? 兔子尚且不吃窝边草! “殷小将军,领旨谢恩吧?”传旨公公满脸堆笑地看着殷时。 “是…”殷时极力抑着心底的怒火,顶着僵硬的笑脸叩首谢恩。 送走了传旨公公,院子里琳琅珠玉小山一般堆在一起,可殷时看都不看一眼,只猛踹了几脚院中的梧桐树,愤愤道:“都抬到厢房去!用茅草盖着!上锁!别让吾想起它!” “好色之徒…真是好色之徒!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殷时攥着圣旨往案上重重地一拍,心底不停歇地骂着。 “放肆!” 洪钟一般的声音从门外闯入,吓得殷时一哆嗦:“爹…您怎么来了?” “老夫再不来你要上房揭瓦了!” “儿哪里敢?”殷时讪讪一笑,忙双手捧起圣旨。 殷老将军板着脸也不回话,只是对下人吩咐道:“把陛下的赏赐抬至祖堂先做供奉!” “爹?” 殷时试探地问道,仍未有回腔,于是他掀袍跪下,软声道:“儿知道错了。” 殷老将军叹了口气,这才说到:“时儿,你如今大了,也自己开府立户了,老夫不想多管你。但你要记住,我们殷家能有今天上仰陛下信重、下赖将士用命,都是浩荡皇恩,万不可做忘本之事。” “儿没有…儿只是一时…” “一时什么?老夫知道你与江家那个姑娘交好,但你也要知道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天下未曾婚嫁的女子陛下想娶谁便娶谁,是非对错自有那些御史上书,轮不到你来置喙。你是将军府的世子,守好你的本分就是,不要妄想。” “是,儿知错。”殷时垂着头,蔫蔫地。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老夫就不罚你了,自己在这跪上一个时辰反省反省。” “是。”殷时捧着圣旨,木讷道。 就在此时,一个侍从从门外飞奔入内,禀道:“老爷,陛下有旨召大爷进宫。” 他不敢擅自起身,抬头看了看老爹,请示道:“爹?” “圣旨来了,磨蹭什么?” “是,儿告退。”殷时起身规规矩矩地行礼退下,待一出屋门笑意便溢出了嘴角。 虽然殷时方才怒骂皇帝柏青梧是好色之徒、鸡狗之辈,但此时却觉得:他多少还是有些良心未泯。 开始是一个背景交待,第二章是感情主线的开展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好色之徒 第2章 她不配,他亦不配 “微臣殷时叩见陛下。” “你们都下去吧。” 皇帝柏青梧屏退众人后就匆匆地走下御台,伸手去拉他。 “快起来。如何?朕的宣召去的及时吧!” 先帝与殷老将军关系斐然,虽为君臣,却可算得上是刎颈之交。因而柏青梧与殷时也是自幼相知相交、两小无猜堪称知己。 柏青梧最是知道殷时的脾气、也清楚殷老将军的家风。于是他听闻殷老将军去了,就立马下旨宣召殷时入宫,像往常一样替他解围。 奈何这回殷时却并不领他的情:“劳烦陛下挂心,微臣愧不敢当。” “阿时!” 柏青梧索性也盘腿坐到了地上:“朕知道你心中埋怨朕纳江秀为妃,可朕也是为你好。” 为我好?呵!真是可笑!怎从前也没瞧出他竟这般无赖?殷时心中哂笑,面儿上却仍是恪守礼制地说:“微臣不敢。” 可柏青梧却能看出:那双眸子盛的幽怨都快溢出来了。 “朕知道你…” 他一顿,片刻后忍着心底莫名其妙的难受又继续说道:“朕本想给你们赐婚的,可她不是你的良人!” “江小姐德容兼备,该是陛下的良人,微臣哪里配?”殷时还是忍不住出言讽刺道。 什么良人?天地良心!柏青梧只想大喊冤枉!他挣扎了数日、熬了一宿没睡才终于狠下心来决定成全殷时和江秀,但…… “她哪里德容兼备?阿时,你不要被她骗了!她根本就不是喜欢你,而是贪图你将军府世子的名号!”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殷叔父府里关系简单,你打小就没经历过这些,当然看不透。但朕见过后宫无数争斗,她那点儿小把戏朕一眼就能识破!你想想,若非你无意间救了她,她一个五品小官家中庶出的女儿,哪里能攀上你将军府世子这颗大树?依朕看,你就是受了她的算计!” 殷时沉默不言。阿秀明明单纯天真,连府中嫡母的欺辱都只会逆来顺受,哪里会想到这些? 傻瓜! 柏青梧只觉得心中气恼,又继续说道:“她若是能一心对待你这颗大树也罢,偏偏她还一山望着一山高。你都不知道,那日她还未见到朕,就行贿朕的内侍、打听朕的喜好,一出手就是一百两银子!她一个不受待见的庶女,你说花的是谁的银子?见了朕,那更是……恨不得自己是只狐狸精!” 柏青梧冷笑一声:“既然她那么殷勤,朕干脆如了她的意,左右不过是宫里再多个人就是,也免得再去祸害你。” 呵!就算阿秀真的是城府深沉,他不也是愿者上钩吗?好色之徒!好色之徒……后宫三千粉黛他竟还不满足。霎那间,殷时觉得酸涩从心口溢向五脏六腑,如蝼蚁、如蠹虫般一点一点噬食自己的五感六识。 难受、比在祖堂跪整整三天还要难受。 “阿时,朕知道你现在不愿意相信。但朕只想告诉你,朕并非是想抢你的心上人,只是不想让她那样的人玷污了你 。” 晶莹的泪水悄无声息地打湿了漆黑的羽睫,殷时并不爱哭、也鲜少流泪,可这次他确实忍不住了:“微臣祝愿陛下与毓妃娘娘岁岁欢愉、长长久久。” 那翕动的双唇、那久雨初霁一般的眼眸,那清隽动人的相貌……柏青梧忙转头躲闪,迫使出逃的**重新回到理智的牢笼中。他不得不承认,除了避免殷时受她祸害这一理由外,自己确实也有一些私心——他痛恨、他嫉妒,竟连江秀这般矫饰伪善、精于算计的女人都能得到殷时的心。 “阿时,朕……” 柏青梧真的很想再同他解释,说自己真的、真的一片心只是为了他,可自己又有什么身份能担得起如此暧昧的解释呢? “阿时,她不值得,她配不上你。” 是啊,他不值得,他配不上我。 殷时也这样想着,鼻子塞得难受、心也疼得难受。 第3章 另有其人 其实,殷时的心上人从来都不是江秀。 自记事起,殷时的身边便有柏青梧的存在,更甚者,他在娘胎之时就已与柏青梧有了交际。 传闻,先帝得知殷夫人有孕,立刻便兴冲冲地手书贺信送去了将军府,随信一同送去的还有龙凤对佩中的凤佩,说若殷将军得的是女儿,那便是未来的太子妃! 最后虽先帝没能如愿,但殷时仍与柏青梧相知相交。 柏青梧开蒙读书,殷时便是皇子伴读,陪他读书陪他玩乐;柏青梧入主东宫,殷时便是太子伴读,帮他对付一拨又一拨的倾轧陷害;柏青梧荣登大宝,殷时便是左膀右臂,同他内议朝事、外抗敌寇。 与柏青梧并肩作战的,一直都是他殷时!可与柏青梧同枕而眠的…却永远不能是他殷时。 回了府,殷时躺在榻上,同往常一样从枕下摸出那块凤佩握在掌心摩挲,泪水却如断珠般滚了下来——他痛恨自己只能是将军府世子,而不能是将军府长女;更气愤他柏青梧变得好色多情,后宫已是佳丽如云,竟还连身边人都不放过! 忽然,来人禀报:“小将军,管将军派人送来了请帖。” 管云是殷时麾下的裨将,与之私交甚好,平日颇有些新奇点子。 “兄弟寻到了上上仙品,晚上春风楼,请小将军一定赏脸。” 果然,殷时忍俊不禁。 也罢!何必为他窝在府里伤春悲秋!殷时甩了甩头,吩咐道:“你给管将军回个帖子,就说,不见不散!” 春风楼——珍馐美酒、歌舞美女,样样儿是极品。 “殷兄!这边来!”不待殷时下马,管云就开始招呼。 殷时一路跟着他去了二楼正对着楼下的舞台的雅间。轻歌曼舞、美酒珍馐,又有好友高谈阔论,着实上上仙品!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管云揽着他的肩劝道:“爷,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莫要为女人伤心。” 殷时一愣,问道:“哪个女人?我什么时候为女人伤心了?” “不就是江家那个…” 管云也一愣,随即笑道:“爷忘了就对了!” 自己与江秀的交情,说浅不浅、但说深也不深,不过是救过她一次、逛过一次灯会、暗地来往过一些书信…还给过她一些银票,他们怎么会知道?殷时顿时酒醒了大半,正色追问道:“什么啊?” 见殷时问得那么认真,管云小声凑上前疑惑道:“就是江家进宫那个庶女,爷不是同她相好?” 殷时抬手给他一个爆栗,一字一句地严肃道:“我殷时、与她、什么都没有!别败坏人家姑娘名声。” “啧啧,人家姑娘可是带着亲手绣的靴子、香囊来营地找过你,不过可惜,那日恰巧你休沐;我与弟兄们还在庙里听过她的祷告,说是要与殷郎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竟然…竟真让那个好色之徒说中了!殷时简直气不打一处来:“真是、真是笑话!” 管云上下打量了几眼,觉得殷时也不像在撒谎,电光火石间他恍然大悟,大笑道:“殷兄啊殷兄!你也有被人算计的一天啊!无妨,兄弟今晚不算计你。” 他一个呼哨,数个花红柳绿的姑娘立马走了进来。他给殷时斟满酒,挤眉弄眼道:“都是新人,殷兄别客气、随便挑。” “我……”殷时眼观鼻、鼻观心,内心无奈道:我就算有此心也无此力啊! “怎么?殷兄看不上?”管云以为是殷时不喜欢,就又兴高采烈地给他换了好几批,还声情并茂地给他做介绍。 这…实在是盛情难却,殷时只能硬着头皮随便选了几个。 也罢!就当喝花酒了,让她们陪着喝酒闲谈就是。 “诶~这就是了,殷兄今夜好好享受,小弟先行告退。” 长夜漫漫,对酒当歌。 殷时正襟危坐,听她们讲了一夜的“身世”,也是巧合,他选的这几个姑娘个人有个人的凄惨、个人有个人的苦衷,听得他实在心下不忍。 于是,黎明之时,春风楼少了数个卖身的娼妓、殷小将军府多了数个无名无分的美人儿。 第4章 殷时,你个妖孽! “你说什么?!” 柏青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前几日他还为了江秀同自己闹脾气,转眼间就又领了好几个娼妓回府!亏得自己这几天日日夜夜地愧疚难受、得空就琢磨怎么安慰他才不伤他!薄情寡幸、瞬息万变、好色之徒、鸡狗之辈! “陛下?” 经内侍提醒,柏青梧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把毛笔杵在奏折上,笔杆都杵裂了。 “什么破笔?让他们重换一支来。” “是。”内侍不解陛下为何这般生气,只是暗自感叹:果真伴君如伴虎啊! “慢着!” “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呈牌子来,朕今晚要翻牌子。” 呵!凭什么只他一人快活? “陛下今夜可是要……”那内侍不可置信地又问了一遍,自家主子纳妃归纳妃,可这翻牌子是破天荒头一回啊! “你耳朵聋了?” “奴才这就去!”内侍笑着退了下去。 许是嫉妒、许是报复,柏青梧翻的是毓妃江秀的牌子。 “娘娘果真是厉害,”婢女一边替江秀梳妆打扮,一边奉承笑道,“她们这么多年都没得陛下宠幸,娘娘才进宫,陛下便迫不及待了。” “都是陛下垂怜。” 江秀言语谦虚,眉梢却溢着得意:“东西可都备好了?” “娘娘放心,奴婢一早就备上了。” 江秀深吸一口气,紧闭双眸,暗自祷告着:观音娘娘在上、送子娘娘在上,保佑信女今夜一定要怀上陛下的血脉。 揣着欢喜、得意、激动,终于在亥时,江秀即将失望的那一刻,那一身明黄到了。 “陛下,案牍劳形,您也要小心自己的身子。”这语气同柏青梧初见她那日一样娇柔干净,动作……也同他初见她那日一样——狐媚做作。 “嗯。”他忍着不适应了一声。 忽然,柏青梧闻道了一股熟悉的味道,但却想不起来从前什么时候闻过。 “什么味儿?好香…毓妃你闻到了吗?” “啊?” 江秀一愣,旋即半褪衣衫,红着脸扑到了他怀中。 白皙的肩颈、扑鼻的香气,殷时,你是不是也这样抱着那些女人?柏青梧只觉得心底起了一股无名火、浑身血液的都沸腾起来了,他猛地打横抱起怀中的女人,大步向床榻走去。 “灭烛!” “陛下~您轻些~吓到妾身了~”雪白的娇躯跌入大红的喜被,柔媚羞涩的声音随之响起。 “闭嘴!”柏青梧甩了甩头,他好像看到殷时躺在自己面前。 温凉的柔荑从他紧掩的领口探入,一路向下,钩住他的腰上的玉带。 柏青梧攥住那只手,急匆匆地开始扯自己的玉带上的带钩,方才生硬的语气也软了下来:“…呵!难得你还知道想朕…你知道吗?朕日日夜夜都想你、都要被你折磨死了…” “陛下莫急~” 娇软的身躯顺水推舟地贴到了他的身上。 “哼!可由不得你。” 恼人的带钩终于被他扯了下来,“…不准叫我陛下,叫我梧哥…不、梧郎…” 江秀有些受宠若惊:“好,梧郎~” “哼!这还差不多…”柏青梧餍足地将头埋进那冰凉诱人的颈间,那缕熟悉的香气又闯入他的鼻中。 不对! 他想起来了! 当年三弟构陷自己时就用的这种香料!当时幸得殷时识破,自己才没中招。 不对,这不是殷时! 他猛地推开怀中的人儿,踉跄着推开窗,妄想让那深秋的冷风吹散心中燃烧的熊熊火焰。可不知是香料效奇,还是其他的什么,这冷风竟吹得那火势愈发骇人。“殿下,你不行啊!”、“饿了吧?”、“梧哥,我没事”,那挽弓射猎时的意气风发、那调兵遣将时的运筹帷幄、那受了委屈时的倔强模样……一个个殷时争先恐后地在他脑海中乱窜,柏青梧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炸了。 “你给朕下药?来人…” “不过是些助兴的香料,”知道事情败露,江秀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一双纤手大胆地沿着他的脊背游向了腰腹,“妾身帮您抒忧解难~” 滚烫的汗水伴着粗重的喘息淋漓而下,打湿席地而卧的嫣红肚兜。 “啊!” 一声闷响过后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器具坠地声。 月色朦胧间,江秀捂着后腰倒在地上,柏青梧紧闭双眸、眉头深蹙,一手攥着领口、一手四处摸索,一步一踉跄地落荒而逃。 殷时,你个妖孽!负心薄幸的妖孽! 第5章 荒唐一夜 哗啦——案上的折子被柏青梧拂袖扫落。 “皇嗣!又是皇嗣!朕后宫的女人还不够多吗?!他们除了这两个字还会说什么!朕何时贪恋美色?朕何时伤了根本?!朕什么时候置江山社稷于不顾了?!一派胡言!简直是一派胡言!” 污蔑!这白纸黑字就是在落井下石!柏青梧倒是真希望自己贪恋美色,那也不必日日愧疚、日日煎熬、日日徘徊于痛苦之中了! “朕让你找的人呢?” 内侍上前应道:“回陛下,都已候着了,奴才把他们塞在马车里走的暗门,没人看见。” “嗯,带过来吧。” 不多时,四五个穿着内监衣裳的人就悄声进了殿内,这几个人或高或矮、或瘦或壮,各有各的特色,但又有着共同的特点——神情乖顺、模样端正。 没错,他们不是内侍,而是小倌。 倒也并非柏青梧荒唐,他也是没有办法。自那日中了江秀的药,他那些深埋的心思就更是生根发芽。其后他也试过很多次,挑了不同的妃嫔、见过各式各样的美人儿,可每每到了灭烛昏暗之时,殷时的音容就开始在他脑海中乱晃。 百般挣扎、万般无奈,他只能承认这个事实——或许…自己真有断袖之癖。 “都抬起头来。” 柏青梧扫了一眼,蹙着眉头伸手一指。 许是阴差阳错、许是鬼使神差,被选中的那人虽纤弱削瘦却眉目清隽,细看去,倒真有几分故人之姿。 其余众人知趣退下,并吹灭了殿上的明烛,仅留几盏小灯摇曳生姿。 一阵窸窣,土蓝外裳委地,身着月白蝉衫的纤薄人儿一步一步膝行而上,向着上首那人爬去。 柏青梧阖着眸子、仰靠在椅背,竭力屏去脑海中那些不该有的杂念。可仍旧是,那玲珑的指尖才触及那白玉般的肌肤,就被他下意识地甩了开来。 “陛下?” 无辜的眸子含屈带泪,洇湿了漆黑的长睫,楚楚动人。 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 那日他祝自己和江秀百年好合时也是这个样子……还说朕好色!他难道不是吗?前脚深情地为了个伪善的女人对朕连讽带刺、后脚就为了那些青楼女子连名声都不顾了!朕好色?朕因为他守身如玉至今都没有皇嗣!他深情倒是左拥右抱、逍遥快活! 玲珑的指尖又搭上他的手臂。 “奴求陛下垂怜。” “滚!” 气愤、嫉妒、思恋如茧丝一般缠绕着他,被他极力掩埋的杂念也借此机会如野草般疯狂生长,忍耐已然到了极限。 “来人!召殷时进宫!” 一路小跑进来的内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畏葸道:“这…陛下,夜已深了宫门已然关了,不若奴才明晨一早去请殷小将军?” 是啊!他是殷小将军,是从龙的功臣、是将来朝堂里的砥柱中流,还是陪自己一路走来的生死之交……且不说社稷为重君为轻,只凭这十数年的交情,自己怎么能为了一己私欲毁了他呢? 一盏长明的烛灯难驱散万里的夜,顽固难熄的**也终要臣服于现实的枷锁。 “罢了,都退下吧。” 柏青梧把手伸向桌案侧边轻轻一叩,一个狭小的暗格弹了出来。格内放着一块用绒布包裹的龙佩,还有无数张御笔的人像丹青,有的水墨初干、有的已纸边泛黄,但画的都是一个人——殷时。 确实,自己早就对殷时存了不该有的念头,可若不是那夜,他本该能克制住的……都怪那个该死的女人下的该死的药!都怪那该死的药让自己做了那该死的荒唐事! 如那夜一样,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画中人的脸颊,方才还疏冷绝情的眼眸此刻已蕴满了柔情与贪恋。熟悉的感觉从脊背逐渐蔓延,游走全身又汇于腰腹,勾出难忍的炙热、将他拉至地狱的边缘……挣扎了许久,那只削玉一般的手还是不顾皇袍玉带的劝告,随着**一同堕落。 隐忍的闷哼和餍足的喘息交错迭起,如那夜一样的放纵、一样的荒唐。 殷时啊殷时,你让朕如何是好? 第6章 同梦异床 柏青梧被那情丝缠的无法脱身,殷时又何尝不是呢? 泪水打湿枕上的罗巾,他又一次在哽咽中朦胧转醒,梦中殷时又回到了十年前的围场密林。 那年,先帝设下骑射围猎、策论、兵法三项考核诸位皇子,隐有选拔太子之意。兵法、骑射围猎均为殷府长项,本可助柏青梧稳夺两胜拿下魁首,但殷时偏偏在骑射围猎一项里中了奸人的计谋,误领着他一头扎进了深林,还折了自己的马。 天色渐晚,一匹马拖着猎物再驮两个人实在艰难。 陛下设下的时辰马上就要到了,他想让柏青梧放下自己,拖着猎物先行回去。他知道这林子晚上可能有豺狼之类猛兽,但也知道,柏青梧为这太子之位费尽了工夫,不能因为自己耽搁他的大事。 可柏青梧却紧紧揽住自己,如何也不肯。 “这世上对局千万,真情却寥寥无几。阿时,我怎能舍得拿你去冒险?” “父皇设局有三、三局两胜,饶是让他们一局又如何?我仍可拿下魁首!” 晚风渐凉,可他的怀抱温热宽阔,坚实有力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击退黑夜的恫吓。 树影斑驳、月光下彻,殷时借着月光抬头望去,他玄发金冠、双眸炯炯,正是少年儿郎意气风发。 那一夜很短却也很长,直到天隐隐发白时他们才与搜救的禁军相遇。可第二日策论考核,一夜未眠的他仍是文不加点、挥笔立就,十一岁儿郎做的文章却让七十一岁的老叟大儒频频点头。哪怕三皇子借母家权势请来儒学大家指点,也未能望他项背。 锋芒毕现、势如破竹,他总是这样的。 可偏偏这般锋利的人,待人却最是良善温和。 夫子为了督促学生学习,便想了个馊主意——皇子与伴读,文章学得慢者受罚。别的皇子总是威逼利诱伴读学得慢些,免得自己受罚,而柏青梧却恰恰相反。他明明学得最快,却也仍装作学得慢,只是为了免得自己这个伴读受罚。 “我只帮你一回,阿时明日可要努力。” 可到了明日,他仍是替自己扛下夫子的责罚,还安慰自己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夫子本就有失偏颇。” 还有岭北赈灾,官员贪墨横行、百姓饿殍遍野,摆明了是二皇子设下的陷阱。可柏青梧眼都不眨地就接下了钦命。其后数月,他白日亲自巡视粥棚医馆,与百姓同吃同行;夜里便谋划整治贪墨官员,明察秋毫、算无遗策。等到回京时,他晒黑了一大截、也瘦了一大圈。 自己曾问过他为何要接这个办好了无功、办不好有过的烂差事。他笑笑答道:“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更何况吾只是太子。怎能视百姓生死于不顾?” 他也有野心、有手段,可却从来不会像别的皇子一样为了野心不择手段。 别的皇子像裹着绸缎的袖箭,表面花团锦簇、背里却暗箭伤人,尽一分和气去掩九分野心,拨开肚子就全是坏水。可柏青梧就像一柄冰做的匕首,表面最是锋芒骇人、实则最是干净坦诚,便是有九分野心,一遇暖意也都化作了潺潺流水。 这般七窍玲珑的锦绣儿郎,谁会不爱呢?更何况,他们还是能秉烛夜谈、可互诉衷肠的知己至交。 “阿时,如若有一天我输了,你一定要抽身而退,万不可为我作辩解。” “我陪梧哥将他们一个一个都击退下去,绝不会输!” 一阵凉风入户,将殷时的思绪又拉回现实。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独为她消融的寒冰,她怎能不爱呢?可她是将军府世子,又怎么能爱呢?可他如今变得好色多情,她又怎么敢爱呢? 清冷月色倾入,照亮一室落寞。 挺拔修长的人儿坐在榻边,将那象征着“成对相配”的凤佩轻轻地捧在心口,眼泪随之如雨而落,打湿单薄的里衣。 里衣内,是被紧紧裹住的双胸。 弯弓征战作男儿,梦里曾经与画眉。这世上哪有什么将军府世子殷时?有的只是奉父命承祧殷府香火、不愿蹉跎于后宫争斗的将军府小姐殷时罢了。 第7章 决断 可越是不想,越偏偏去想。殷时无数次劝过自己“这不值得、那不可能!”,却又无数次又沉溺其中……每有闲暇、每至夜深人静之时,她的心仍旧会不受控制地奔向那宫阙深殿之内。 无可奈何,她只能上书请求外放——或许,不见便会不念。 可未及折子呈奏,柏青梧的宣召便到了。 御书房内,宁静的气氛里夹杂着几丝尴尬。 “阿时啊……漷州来奏,说是东南海寇时有侵犯。朕封你为车骑将军,火速赶赴漷州,靖定东南百姓。” 这般大费周章地整治不成气候的小贼寇,陛下是纵欲伤了脑子吗?殷时无奈,只好又谏道:“漷州多流寇,大军至则逃回海上、大军一撤就又趁机作乱,只能固守、不能剿尽。依臣拙见,不如让漷州、婺州、明州三州多募民兵、加强训练,安守城池以逸待劳会更……” “朕自有朕的考量。”柏青梧头一回出言打断他的话。 片刻沉默。 “陛下您是要…赶臣走?” “朕…”,柏青梧目光不自在地躲闪,“朕是为大局着想。” 大局?殷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是想奏请外放没错,可他柏青梧怎么能赶自己走?是因为前几日那封劝他不要贪色的折子吗?是因为后宫那些女人吗?十数年的情谊就不及那片刻的欢愉吗?! 她突然明白了:柏青梧这哪里是纵欲伤了脑子,分明是让野狗吃了良心! 紧接着,殷时便从怀中掏出了那封未及呈奏的奏折,跪奉怒言道:“陛下既是为大局着想,微臣请奏将臣调往北疆驻防!” 看到那封早已写好的奏疏,柏青梧觉得心上好像裂了一道缝,冷风像冰针一样扎了进来。 “阿时…你不愿意陪着朕了?” “陛下如此沉溺**而不顾江山社稷,北狄进犯为早晚之事,微臣也是为大局着想。” “朕没有!朕不会的……” “那敢问陛下,十月初七夜,从西侧暗门进宫的那辆马车里装的是什么?”殷时抬头望着他,双眸攒满了失望的泪水。 “朕……” 柏青梧想要解释,却发现所有可用的解释都太过苍白。他总不能说他爱上了朝中的重臣、爱上了陪自己一路风雨并肩的知交挚友,爱得不可转圜无法自拔吧? “微臣此去千里,陛下多加保重。” 殷时叩首再拜,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开,连半分挽留的机会也没给柏青梧留下。 她那日在春风楼看到柏青梧的亲信内监,怀疑过他们不守宫纪收受贿赂、怀疑过他们内外勾结左右朝局,唯独没想到他们是来挑选小倌送到宫里。柏青梧变了,变得荒淫无耻、变得绝情寡义、变得置己欲于苍生社稷之上,再也不是那个温良宽和、心怀天下的少年天子了。 从御书房门外的白玉石阶到迈过及膝高的朱红门槛,一共是六百零九步。从五岁到二十岁,殷时陪他走了十五年,无论是和春暖阳,还是雷霆风雨,都从未缺席、从未退缩。 可这次,他不能再与他并肩了。 冷风如刀子般割在双颊上,双膝也又开始隐隐作痛,这六百零九步,彷佛每一步都踏在殷时的心上。 只恨人心不似月,阴晴圆缺无喜悲。 第8章 梧哥,阿时再帮你最后一回 “陛下,殷小将军已经出了京城。” “知道了。” 堆满墨字的信笺不知第几次被揉作了纸团,又落在炭盆中化作了灰烬。 柏青梧想给殷时写封信将近来的事一一作解释,可无论怎样写,都绕不开他爱上殷时这个事实。 他后悔了、后悔当年拼尽全力争夺那太子之位了。若自己不是太子,母嫔也不会死;若自己只是个普通的王爷、阿时也不是什么朝中重臣,或许一切都还有可能…… 在胡思乱想些什么!阿时从来都不是可供人亵玩的禁脔。 柏青梧狠狠地拧了自己一把,再次将信笺揉作一团,最后只传了一道口谕让吏部拟旨,擢升殷时的官品。千错万错都是他一人之错,阿时不该因这外放出京受人轻看。 “来人。” “奴才在,陛下有何吩咐?” “把那套小狼皮的护膝拿来,一并送去北境。”柏青梧知道,殷时的膝盖遇寒就会发痛,此去北境想必寒风更甚。 北境确实天寒萧瑟,尚未入冬,就已飘起了雪。这雪不大,细细碎碎地,下一阵停一阵,既裹不了枯黄的野草、也遮不住往来的驿路,只白白地惹人发寒、心生寂寥。 北境澜城的城楼门上,殷时披着大裘沿墙巡视,眼神却不时飘到那条连通京城的驿路上。本以为不见便会不念,却不想,愈是不见、愈引相思。藕断丝仍连,她还是放不下柏青梧,她还是会盼着这驿路能传来他的消息。 “天下黑儿了,爷,咱回去吧,您晚上还答应了邢将军一同赴宴。” 绵延的驿路已渐渐被黑夜吞噬,殷时抬了抬腿,隐隐的钝痛又在膝上辗转。 无奈,她点了点头:“走吧。” 已整整一个月了,他竟真的一封书信也没有来、从前年年都送的护膝至今也没有消息,从前他从不这样的……十几年的情谊,他竟真就如此说断就断。 可殷时没看见,就在城门将闭的前一刻,一骑信卒从那连通京城的驿路上疾驰而来,却被守城的兵卒持刃拦下。 夜半,月上中天,邢府府前。 为首的边将邢有贞拍了拍殷时的肩,亲切道:“殷小将军,咱下回再见!” “好,邢兄…” 殷时脚步虚浮,在侍从搀扶下“醉醺醺地”也拍了拍他的肩:“下回见,回去吧!” 又是一番“烂醉”的东倒西歪,她手忙脚乱地爬上了马车。 “恭送殷小将军!”那人满脸笑意,却笑得人心里生寒。 马车辚辚而行,殷时在马车内“醉”得满嘴胡话,一直等到回了府、回了自己的后寝,她才停止了装醉。 殷时是头一回见澜城守将邢有贞,也是头一次觉得这般心有余悸:今夜邢府参宴诸将,恐怕除了反贼,就是马上要变成反贼的人。这澜城,真的要起波澜了。 今夜宴饮本是私宴,可澜城全城的武将尽数到场,酒食歌舞更是无视制令,论规模、论形制这都远不是一个边将该有的筵席了。筵席之间,那邢有贞又是敬酒又是送礼,瞧着热情实则字里行间都是威逼利诱。 所幸殷小将军喜好狎妓的浪荡名声在外,自己能借此扯些谎来与他们同流合污,不至于让他们这么快起疑心。 唉,梧哥啊梧哥,阿时再帮你最后一回。 第9章 阿时,你一定要平安无事 “来人!将邢将军送的木箱抬过来!” 不多时,一只泥金檀木箱就摆在了寝屋中央,正是那日邢府宴席上送的那只。掀开箱盖,里面密密麻麻的全是补益肾阳的上等珍品, 呵!倒是出手大方。 殷时扭开剑首取出几颗三色的琉璃料珠,将料珠藏入这药材之内。这是他们之间的信号,待柏青梧吃到就可知澜城有异变,也好早做准备。 随后她又手书了一封奏折,言说邢有贞克己奉公、澜城治平安定,劝他用此珍品以补肾亏。她知道邢有贞必定会盘查与京师来往的书信,所以信中只字未提澜城有异。 腊八那天,泥金檀木箱与殷时的奏折一同进了宫。 “快打开箱子,朕看看!” “奴才这就来。” “慢着!朕亲自来。” 柏青梧撇下碗里的腊八粥,兴致盎然地走下御台亲自去开那只箱子,却在看清箱子里补品的那一刻突然变了脸色,猛地阖上了箱盖。 “抬下去罢!” 阿时啊阿时,你就这般关心朕的身子吗?你真的当朕没有心吗?! 盛着腊八粥的瓷碗孤零零地站在案几上,柏青梧觉得他的心也孤零零的。明明去年这个时候他还和殷时在聚在这里喝着腊八粥议年节,不过一年的光景,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陛下,腊八粥都要凉了。” “嗯。” 腊八粥和奏折都摆在案几上,可他哪一个也不想拿起。 忽然,一阵仓促的脚步声入内:“陛下,卑职有要事呈报。”来者是广纳司指挥使司,掌管广纳司,刺探天下各州情报,直接受制于帝令。 “说。” “二殿下近来派人自灵溪走私铁器、与诸逆臣的暗中联络也愈发频繁,其中以澜城为最。卑职以为,二殿下举兵就在年节前后。” “好,朕知道了。” 他这个二弟,从小就爱坑害自己和阿时,从自己做了太子就更是不服气,这么多年了,终于等到他举兵造反了,也算这些年没白费功夫加之纵容。 可突然,一丝惊悸浮上心头。 不好!澜城…阿时也在澜城!老二做事全无仁义、不择手段,万不能让阿时落到他的手上! 刹那间,桌倒粥翻,柏青梧倏地起身,颤声吩咐道:“快去…你快去传朕口谕,八百里加急召殷时回京。” 不行,来不及了,老二定不会轻易放阿时走。“你亲自去、现在就去,以妄议君父的罪名将殷时押解回京。”罢了官名、失了兵权,没了利用价值,他们或许能放阿时走。 “快去啊!愣着做甚!” 他这次真的后悔了,后悔顾及名声没直接杀了老二那个孽障、后悔自己千不该万不该地放他去了澜城。 顾不得一地狼藉的腊八粥、也等不及再喊人研磨铺纸,柏青梧匆匆地起身寻到最近的一处纸笔,勉强镇定心神开始执笔施令。剿灭老二的局很早就在布了,本想将他的罪名全部坐实再一网打尽,可如今他等不及了。 一口气写了数封密旨送出,他的手还是有些抖,为了皇位他躲过许多明枪暗箭、也闯过许多腥风血雨,可唯有这次,他真的害怕了。 阿时,你一定要平安无事。 第10章 造反 可饶是柏青梧反应迅疾,仍是没赶在老二动手前将殷时召回京城。 同是腊八这一日,边将邢有贞再次邀殷时赴宴。不过,这回参宴者却只有寥寥几人,坐在主位的也不是邢有贞,而是曾经的二殿下、如今的固王柏青栩。 见殷时到场,柏青栩起身笑道:“别来无恙,殷小将军。” 果然,她就知道凭邢有贞一人掀不起这么大的波澜,幕后黑手终于还是露面了。 殷时了然一笑,也抱拳行礼道:“微臣见过固王爷。” “明人不说暗话,吾也不与小将军客套。久仰小将军盛名,今日来,是想邀小将军共商大事。” “哦?” “害!”霎那间,柏青栩脸上亲切的笑就换成了彻骨的痛恨,“小将军不知,我那皇兄,如今是如何的荒唐!我们柏家的江山,非毁在他手里不可!” 呵!柏青梧固然好欲贪色,柏青栩更是禽兽不如!可殷时料到这邢府四周定是埋伏了重兵,若自己不顺他所为必难逃一死。她可以死,但不能此时冤枉地死,她还要为自己、为柏青梧、为天下百姓再放手一搏! “陛下…唉…” 殷时只是叹气,却不置可否。她虽与柏青梧有了嫌隙,但到底曾是他的心腹亲信,反水太快了会惹人怀疑。 她在等柏青栩亮牌。 果然,他愈发地义愤填膺:“小将军!本王替你不值啊!你当时拼了命地保他的太子之位,他反过头来却抢你的女人、罢你的京官!还时时召那些风月场的妓子小倌入宫……唉,本王都没脸说。” “风月场的妓子小倌?”她知道柏青梧去春风楼找小倌,可她已替他保守了秘密。柏青栩又如何得知?难不成…他在柏青梧身边也有自己的眼线? “小将军不知?” 柏青栩从袖中掏出一张药方递给殷时:“这药方所用的纸笺小将军该认得吧?” 殷时接过药方,药方上赫然半个朱砂官印。这纸她认得,是太医院留档专用的纸;这笔迹她也认得,是先前告老的太医令朱洪的笔迹。 “这是调理肾精亏虚的方子,小将军大可自己请郎中来看。本王还听闻,皇兄鲜少传召后妃,但寝殿内却时常传出行房的喘息,且他的内侍常微服到京城里有名的风月场里去,你说除了那些不清不楚的妓子小倌,还能是谁?” 肾精亏虚、妓子小倌,殷时也不愿相信柏青栩的话,可她自己就曾亲眼见过柏青梧的内侍去春风楼挑选小倌。还有那夜、柏青梧说是江秀给他下药那夜,听说他一连宣召了四五位后妃入寝,连次日早朝都下旨免了。 柏青栩仿若那诏狱里行酷刑的狱卒,将她故意忘却的事实再次残忍地刻入她的脑海,容不得她不信。 “万恶淫为首”的道理,梧哥,你怎就忘了?那些日日念诵的圣贤字文、那些你无数次与我谈起的宏图大业,你都忘了吗?你怎就突然变成了这般模样。 殷时只觉得双耳轰鸣,满脑都是柏青梧与那些女人欢好的旖旎场面。 她痛恨、她嫉妒,她恨不得立刻便飞马回京、揪住他的衣领一一问个清楚。 “殷小将军,良禽择木而栖啊!”邢有贞在一旁聒噪地撺掇。 殷时深吸一口气,竭力抑住心底翻涌的酸涩。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主明方能下安,确是如此。或许…他真的不该在龙椅上坐下去了。 “王爷打算何日起事?” “就在这两日。”见殷时同意,柏青栩拍着胸脯保证道:“小将军放心,日后事成,本王给你的定比他柏青梧给你的多得多!” “臣必鼎力相助。” 殷时佯作欣喜,抱拳行礼,继而又试探谏道,“不过…王爷可否晚几日再动兵?一来,可以等到年关京城守备松懈时趁虚而入;二来,也容臣给京城去几封信,多些兵马总能多些胜算。” “这……”柏青栩蹙了蹙眉头,沉吟不决。 殷时知道他犹豫什么,于是说道:“王爷放心,臣送出的信笺都先交由王爷过目。” 果然,柏青栩这回爽快地同意了:“好!那便依小将军所言,还有…听闻小将军笔力雄健,这起兵的檄文本王已写好,劳烦小将军代为誊抄。” 呵!真是狡猾的老狐狸。抄了檄文便等于向天下昭告她殷时参与造反了,由此就与他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 不过,她也不在乎。 她确是打算造反了,但却并不打算尊柏青栩为皇帝。 皇帝之名本就是柏青梧的,日后也仍会是他的。柏青栩这个逆贼她会替他除掉,那宏图大业她会代他实现,“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骂名也由她来扛。 而报酬,只需他安安分分地做她的裙下之臣便可。 梧哥,阿时会一直忠心于你的。 第11章 千古的罪人 “八百里急递!闲人避让!”城道上,一骑信卒背朝晖急奔兵部而去。 那封漆的信匣由信卒呈至兵部、又火速随兵部堂官入了宫,终于,在腊月十五那日正午时刻到了柏青梧面前。 自腊八那日获知殷时身处险境后,柏青梧是日夜忧心、寝食难安,可算是有了消息!他顾不上未用完的午膳、也顾不上什么君王仪态,匆匆地就起身去接信匣:“快!快拿过来!” 取出信笺,那字迹还如从前一般刚健有力,他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回去,可尚未坐稳,就又提到了半空。 “北狄进犯澜城…兵力不支,请增派援兵……”这个殷时,胆子还是如从前一般大!现今澜城哪有什么北狄,有的只是柏青栩!这一准是他发现了柏青栩图谋不轨,借北狄的幌子去围剿柏青栩! “诸位爱卿怎么看?” 闻言,兵部堂官上前回禀道:“听闻固王殿下意图造反,臣等皆认为,这敌寇名为北狄,实则为…固王,殷小将军所奏确为务实之法。” 果是如此,他怎不撤!柏青栩老奸巨猾,他一个人哪里能应付的了!唉!也罢、也罢,所幸事态明了、朕早就知道叛军行径,只需拖上些时日,援兵到了就一切平安了。 “那就依殷卿急递所言,命昭勇将军林四永、副统领管云、隋乐率京军九营、十二营、十九营前去增援,各部协调,兵马粮草须得齐备、尽快出兵。” “臣等谨遵圣意。” 群臣齐齐退下时,柏青梧只觉得灵光一闪,霎那寒毛竖起、冷汗淋漓而下。 不对,哪里不对! “慢着!你们怎知固王殿下意图造反?” “臣…”众人面面相觑,“听闻固王近年收购了颇多铁料,近几月又到处招揽能打制精兵的良匠,御史也上过诸多弹劾的奏折,臣因而觉得……” 老二现今将事态闹的近乎路人皆知,他怎能咬定朕全然不知?他那般老奸巨猾的人,既然明白造反的事瞒不住朕了,又怎会轻易放这封“求援”的急递出澜城?大敌当头,京中这么多强将良兵不要,怎偏偏要昭勇将军林四永?只是因为他粗犷好勇、身经百战吗?还是因为他年迈世故!副将还皆是他殷时的旧部故交! 呵!好一招瞒天过海、暗度陈仓。 排除所有的不可能,剩下的唯一可能就是——殷时也反了。 他怎能和柏青栩勾结在一起!他是忘了当年围场密林老二让他迷路折马了吗?还是忘了老二的生母、当年的沈贵妃害他在雪地里跪了整整两个时辰、伤了双膝了?朕是抢了他的阿秀、罢了他的京官,可…… 阿时,老二答应了你什么?老二就比朕好吗?! 痛彻心扉的悲伤黯然夹着嫉妒愤怒一齐翻涌而来,刹那间将现实与道德的枷锁碎为齑粉。压制已久的杂念雀跃奔腾,柏青梧只觉得浑身血脉都激动的震颤起来。 好…阿时,你若想演,朕便陪你演。 “朕听闻副统领管云颇为嗜酒,让禁军都指挥贺双庆去,再增派禁军三营、四营。” 众臣子退却,殿内复归平静,可柏青梧的心却并不平静。 错金云龙铜炉中游出的香雾在殿内氤氲,冷汗退却后竟是一种久盼的释然、难得的惬意,甚至是未曾有过的兴奋。柏青梧拂笺提笔,鬼使神差般地画下了他脑海中的画面——雕龙卧凤的床榻上,清隽颀然的人儿攥住锦被缩在一角,半垂的泪眸如花凝晓露。 回了神儿、放了笔,柏青梧自己也一愣。 但这怔愣不过一瞬,就化作甘之若饴的哂笑——不过是无数次在黄粱美梦中出现的场景罢了,曾经他愧于承认,可如今,要美梦成真了。 指尖轻轻拂过画中人裸露的肩头,凌厉的眉眼溢出腻人的温柔。他曾经不解幽王为何为求褒姒一笑而烽火戏诸侯,也不解武帝为何为留韩嫣一命而跪地求太后,可如今,他忽然懂了。 如果结局是这样…阿时,朕甘愿做千古的罪人。 第12章 将计就计(1) 五营大军迎着凛冽的寒风出京北上,殷时亲笔的檄文也紧随南下。 “…明塞臣民言路、暗渡柳巷烟花,至于□□无度、因废早朝,弃黎庶社稷而不顾,欲步成帝之后尘……奉祖宗先帝之遗命,伐昏君柏青梧于当时!” 腊月二十八,固王柏青栩勾结殷府小将军起兵于澜城。 腊月三十,西北六城相继倒戈、声援固王柏青栩。 正月初九,叛军南下,东北三城同日倒戈、声援固王柏青栩。 正月二十三,叛军连克数城,挥师京城。 二月初二,叛军兵临京城,柏青栩率军与京军正面交战,而殷时率精锐伺机冲入城门,一路闯入大内,杀到了皇帝柏青梧的寝殿之前。 “嘭!” 雕龙漆金的木门被一脚踹开,披甲的兵士鱼贯而入,殷时收刀抱盔紧随其后。 柏青梧仍立在榻前侍弄着那尊铜制鎏金的傅山熏炉。墨发泻于肩头、衣衫散漫无拘,朦胧香雾中的眉眼温柔地更胜往日。 兵戈当前,他没有质询也没有诘问,只有一声寻常亲昵的问候:“阿时,你来了。” “没错、是臣,臣来代陛下执掌江山。”她每个字都答得咬牙切齿。 江山社稷都要落入贼人之手了,他还这般云淡风轻!十数座城池、两三道屏障,她和柏青栩不过月半就杀至了京城!她愤恨、她不解,明明是冰壶霁月一般的人儿,怎就因个“色”字昏庸成这般模样! “要朕的江山,可是有代价的。” “代价?”殷时轻蔑一笑,“陛下如今还有筹码吗?陛下的性命和江山,都在臣的一念之间。” “老二答应了你什么?” 柏青梧不以为意,只是一心侍弄他的熏炉,满嘴的酸醋味儿。 昏君!殷时顿时怒从心头起,一脚踹翻了他那鎏金错银的熏炉,夹枪带棒道:“答应了臣‘光天下而佑苍生,不弃不让,生死相随’,答应了臣一定做个束身自爱的明君!” 柏青梧一怔,茫然地看向殷时。 “光天下而佑苍生,不弃不让,生死相随”,这是选立太子的前夕,他与殷时在关宁皇寺中一同许下的誓言。这时提起这个又是何用意?难道…… 不待柏青梧想明白,一柄利刃就破空刺来。 “小心!” 泛着寒光的匕首才划破缂金织龙的领口,就被带着薄茧的手一把夺下,伴着几声骨头断裂的脆响坠落在地。 一声怒吼脱口而出:“柏青梧,这就是你的治下!” 看见刀尖刺向他的那一刻,殷时觉得这数年的害怕与紧张都一齐涌了上来。 可柏青梧却不慌不忙,反而笑了起来。那行凶者他认得,是殿外洒扫的一个内侍,也是柏青栩安插的探子。自己一个疏忽让他趁乱混了进来,但这致命的纰漏却让殷时补上了——阿时还是在意自己的! “你笑什么?柏青栩的犬牙都要刺破你的喉咙了!” 笑?他还能笑得出来!刃尖刺向他的时候她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他还笑!刀在颈前、火烧眉毛了,他还笑! “把殿里的宫婢内侍都押出去!你们将大殿围起来,任何人不得出入!” “是!” 兵甲摩擦声层出迭起,哀嚎求饶声接连不断。可柏青梧还是泰然自若地立在原地,晏晏地看着殷时,眼角眉梢尽是笑意。 他愈是笑,她愈是气! 她索性将刀盔一扔,单手扼住他的脖颈威吓道:“笑!命都要没了你还笑!” 她愈是紧张,他愈是雀跃! 柏青梧由着殷时掐着脖颈,一双手状若不经意间揽住了他的腰,那笑意显然比方才更盛了:“阿时,你在意朕。” “你!”这人简直冥顽不灵!殷时觉得自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一声哂笑,她扭住他的双手将他甩到了床榻之上,跨身压住他的双腿、制住他的双腕,愤愤道:“是、没错,臣何止在意陛下,臣是爱极了陛下,臣日日夜夜都想尝尝陛下的滋味。” 什么?他说他爱极了朕! 柏青梧选择性听取关键语句,雀跃地追问道:“你不要朕的皇位?” 本就纤薄的衣衫随话音垂下,倜傥男儿袒胸而卧,玉色的肌肤泛着诱人的粉红。她本着君子三诫的原则竭力勒住先斩后奏的双眸,却仍难以平复狂奔乱跳的心脏。 **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她忽然有点理解柏青梧了。 “要皇位作甚?皇位哪有陛下诱人。” 殷时抬手钩住他的乌发,半是责问半是戏谑道:“不过您荒唐无度,不宜再掌天下权柄了,往后便做臣的娈宠吧。至于这皇帝之责…臣就多辛苦辛苦。” 权力与尊严,都是帝王不可让渡的底线。可柏青梧却毫不吝啬:“好啊,如此甚好。”点漆双眸狡黠一笑,朱唇皓齿不知廉耻地裹住了她的指尖。 “柏青梧!”殷时猛然抽出手指,只觉得掌心指尖都气得酸麻!的确,她是喜欢他、她是想要他,可她更希望他掌天下权柄尽施心中抱负、更希望他一直都是那个意气风发的锦绣儿郎!他怎么能这般轻浮浪荡、这般自甘下贱! “好、甚好是吧?!”殷时一怒之下将他的衣衫尽数剥下,轻佻放肆地勾起他的下巴,故作羞辱道:“早知陛下是这个模样,臣又何必去那春风楼狎妓寻欢?” 带着薄茧的手掌四处游弋,于玉色肌肤上印下点点亵玩戏辱的红痕。细碎的喘息如针织密雨般飒沓淋漓而出,柏青梧突然挣脱双腕按住了她的手。沙哑的声音从他喉间荡漾而出:“阿时…你太虚伪了。” “什么?” 错愕间,殷时终于在他脸上又瞧见了那副熟悉的神情——眉梢上挑、眼帘微垂,眸光中带着胜券在握的自信与笃定,是那个锋芒毕露的少年独有的神情。她喜欢这副神情,从前喜欢、现在仍是喜欢。 “朕说,阿时太、虚、伪。明明一身正气,却要装出这副奸贼的样子来激朕。” 第13章 将计就计(2) 忽然间天旋地转,本被制于身下的柏青梧竟反客为主、凌驾而上:“你们都下去吧。” “遵旨!” 殷时目瞪口呆地看着许多黑衣劲装的练家子从房梁跃下,恭恭敬敬地退出殿外。 “你…你早就料到了?” “是啊,为了阿时,可是废了朕不少心思。”柏青梧按动榻上机关,扯出他早就备好的锁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锁住了她的双腕,“还真的要谢谢柏青栩,不然朕还真的不知,原来阿时心里还有朕。” “你干什么?”殷时奋力地推开他,警觉地向床榻里侧挪动。 柏青梧倾身上前,削玉般的指尖抚上她的脸颊。他柔声安慰道:“朕有话要同你说,等一切都结束了,朕就给你解开。” 这时,殿门被轻声叩响,一声“陛下”自殿外传入。 “进来。”说着,柏青梧反手扯开帷幔,将自己和殷时都遮在床榻之内,“如何了?” “叛军均已伏诛。”来者是卑职广纳司指挥使郑远,奉命监视柏青栩。 “嗯。”柏青梧邀赏般地看了一眼殷时,继续道:“京军诸营早就设下围剿之局,西北六城明日就会尽数回到朕的手里,至于东北三城…也是早晚的事儿,他后路已断、只有死路一条。” “陛下…臣还有事禀报。” “说。”他笑着对上殷时震惊的眼神,慢条斯理地将她肩上沉重上的皮甲一一解下。 “殷小将军的部下阵前倒戈,一路冲杀,已将逆贼柏青栩就地斩杀。东北三省的叛乱,也都已被殷小将军的部下镇压。” 这次震惊的人换成了柏青梧。 他知道殷时现在仍是向着自己,可没料到殷时竟从来就没想过篡位、也没料到殷时早就冒着风险,不惜性命、不顾名声地替自己打算好了一切。 原来,他一直是那个丹心赤忱的赞辅将军。 原来,这月半来的精心谋划都只是那些卑鄙**作祟的镜花水月……不!不是这样的!阿时心里一定是有朕!如若不然,他又何必再杀入大内、何必说出娈宠那番话…那些暧昧的红痕做不得假,他一定是爱朕的!至少…是有一些爱朕的! 香雾缭绕、帷幔摇曳,柏青梧在道德与欲念间左右挣扎。 傅山熏炉偶尔传出香枝脆裂的声音,寝殿被寂静攻陷。郑远知趣地躬身退下,漆金雕龙的大殿中又只剩下柏青梧与殷时两人。 直到殷时恍然觉悟,难以置信地质问道:“你早就知道他要造反?你是为了…我?” “嗯。” 没错,从澜城到京城、从京城到大内,都是他刻意纵容、都是他故意引狼入室,都是他阴险狡诈、步步算计,想将他永远囚困在自己的床榻之上、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柏青梧,你疯了?这赌的是你的江山、你的命!” “朕知道啊…” 柏青梧贪恋地看着那双糅着担忧与气愤的眸子,点漆般的眸子里是毫无遮掩的爱意。 “可打着天下苍生的名义让朕做你的娈宠,阿时就理智?”柏青梧笑着反问道,左右也已到这个地步了,那他便做这个忘恩负义的罪人吧。 “我那是…唔…” 不待殷时分辨,温热的唇瓣就将她的话堵在了喉中,任她怎么推都推不开。她觉得她的手肩双臂愈发酸麻了,自幼习武竟只能沦为鱼肉任他摆布!良久,她才面红耳赤、气喘吁吁地取回话语的掌控权。 “那香是不是有问题?” “是,朕拼拳脚打不过你,当然要另寻良策。”一番大胆的试探,他没有嫌恶、也没有不齿,只是问那迷香!柏青梧觉得自己好似跃上了云端、看到了曙光!阿时,你心里一定是有朕的! “哼!小人作风,卑鄙无耻!” “是,朕卑鄙、朕下流,朕爱上了至交挚友无法自拔。” 他倾身上前抱住她,认真剖白道:“从江秀开始,种种件件朕都另有苦衷,没有柏青栩说的那般不堪。阿时,朕求你,再给朕一次机会……朕的人、朕的心,都干干净净、完完整整等着你。” 等不及他问,柏青梧就兀自将朝中的传闻都解释了一遍:一夜召五位后妃是因为他满心都是殷时,屡试屡不行;召小倌也是因为他满心都是殷时,屡试屡不行。他起初也不忍承认自己爱上了殷时,可屡次尝试却屡次为他守身如玉,他的心里一直都是殷时。 “那这张方子陛下又作何解释?”殷时从袖间掏出那张调理肾精亏虚的方子,哂笑道,“可是有内侍说,陛下寝殿夜里常传出些不堪入耳的荒唐声。” 柏青梧一愣,红着脸支吾道:“这…朕只是一时…如今已然好了…朕没有召烟花之人…这个朕改日给你解释。”其后,趁殷时不备,他竟伸手抢过、揉搓成团一口吞了下去! 印着红痕的喉颈随着吞咽的动作起伏,摇曳的烛光下劲瘦的腰腹轮廓分明,殷时突然就想起了春风楼里那些让人面红耳赤画册。可他是男子,她也是“男子”,他还不知道她殷府小将军本非真男子。 汗水自鬓角淋漓而下,心跳仿若那战时的大鼓。她垂下了眸子、别开了脸,有些郝然问道:“梧哥,你就不喜欢女子吗?” 殷时想解释自己的真实身份,柏青梧却以为他想逃离。 “不!朕此生只爱你一人!” 他急忙将其拥入怀中,循循善诱道:“阿时,你不要怕。前有魏王与龙阳君,后有景帝与周仁,都是如此,朕早已想好了应对的策略。至于江山后嗣,朕也想好了,从宗室子弟中选个聪慧仁善便是!阿时,朕不逼你爱朕,朕只求你看看自己的心…你心里是有朕的。” 温热的泪珠滴落在她的颈间,炙热的气息吐在她的耳尖,低沉沙哑的嗓音仿若魍魉的低语。 她心里当然有他,可她不是龙阳君也不是周仁。 她沉默着推开了他。 柏青梧目光一顿,眼泪随之就落了下来。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意恋落花,终究还是如此吗?不…不!为什么?凭什么!连江秀、连春风楼的娼妓都能得到他的心,凭什么朕不行!爱本就是一颗心靠近另一颗心,朕与他心心相印怎么就不行?! “陛下,臣…唔…” 炽热的吻带着积蕴数年的思念与眷恋一齐落下,方才温敛柔和的谦谦君子一去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被嫉妒与爱念冲昏头脑的痴情人儿。 “方才不还要朕做你的娈宠吗?方才不还对朕上下其手吗?怎就突然翻脸不认人了!殷时,朕不管从前也不管以后,朕只要你片刻的承认,也不行吗?!” “梧哥…唔…” “殷时,你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你今生今世都是朕的人!” 突然,一块凤佩被举到了柏青梧的眼前。 他定睛一看,正是父皇赐婚未成的那块凤佩、与自己珍藏在那暗格中的龙佩成双成对的凤佩。 “梧哥,如若阿时是女儿身,你还爱吗?”昔日清炯明澈眼眸如今泪雾迷蒙,胆怯地四处闪躲。 厚重的外裳窄袄一一落下,汗湿的里衣隐约露出裹紧的双胸。 柏青梧一怔,随即放声大笑起来:“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低走,安能辨我是雄雌?不想,朕身边竟藏了个花木兰!” 颀长的双手捧住那张清隽的容颜,他一字一句地认真道:“阿时,你是男也好、是女也罢,朕这一生都认定你了。” 继而,一场毫无章法的吻如疾风骤雨般落下,鼻尖与鼻尖、唇舌与唇舌,交错缠绵难舍难分,交叠的喘息如雨雾般飘然荡开。 “阿时,做朕的皇后吧。” 第14章 大结局:两心同 二月初六,叛军各数伏诛、皇上终于松口册封皇后,是个难得的好日子。 “哟!这不是国舅爷嘛!”散朝后看见殷时,统领管云满面春风地蹭了上去。因着前些日子剿灭逆贼柏青栩有功,他也终于升上了五品,有了参朝的资格。 殷时瞪了他一眼,佯怒道:“管统领再这般轻浮,吾就去陛下面前参你!” “不敢不敢。” 管云稍敛了敛那副轻浮的样子,嬉笑问道:“殷兄,怎也没听人提起过,你竟还有个妹妹打小寄养在关宁皇寺里!嘿嘿…你还有未嫁的妹妹么?兄弟武举出身、品貌端正、家世清白,大舅哥你看……” “滚!”一个巴掌打在了管云的将盔上,“少喝些酒吧!” 这时,一个绀衣牙牌的内侍快步追了上来,恭声道:“殷小将军留步,陛下有请。”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正是春风暖日醉人时。 “臣殷时叩见陛下。” “你们都下去吧。” 前脚内侍关上了殿门,后脚那双玉手就抚上了她的腰,“阿时,朕不要你那什么妹妹,朕要你做朕的皇后。” 那双漆眸一改昔日的淡然沉静,盛着满满的幽怨委屈。 “臣还要为陛下驰骋疆场、替陛下掌管京军,怎么能嫁给陛下呢?” 那掌上温度透过衣衫滚滚而入,烫得殷时满脸通红。虽说行军打仗时不免有肢体接触、虽说春风楼里也有女人揽过她的腰,可那到底是不一样,人不一样、感情也不一样。 羞郝之下,她还是推开了他的手:“陛下请自重。” 自重?他都罔顾道德地爱上了朝中重臣、多年挚友,还让他自重?下一刻,殷时就实打实地被拉入了他的怀中,脖颈上也多了一道浅浅的牙痕。 “朕娶不了你,便连亲近都不行吗?朕明日就下旨昭告天下。” 这些天来,他都为她遣散后宫了,她却还在府里留着那些妖媚勾人的娼妓!他有时甚至都怀疑,他不是真“断袖”,但她是真“磨镜”! “哪里有!”殷时轻轻扣住他的手,又柔声开解道,“再说了,殷家独女殷煦和殷家小将军殷时不都是一个人嘛,陛下娶谁都是一样。” “那怎能一样…” 婚书上写的不是殷时、皇后玉牒上写的也不是殷时,他和阿时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却还要藏着掖着。 “阿时,你做了皇后,朕仍是封你为将军、仍让你统领京军,一切与从前一样就是。” “可是…臣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从前的同僚。梧哥,再给我一些时间嘛~”言罢,她仰头轻吻了下那片樱红的唇,眨巴着眼睛望着他。 玉色的脖颈覆上浅浅的霞红,微弯的嘴角勾起得意的笑:吻是真实的、人也是真实的,好吧…这样也好吧…只要她在就好。 “那日后阿时不准像上回那样翻脸不认。”柏青梧箍着她的腰,一下将她抱起来。 殷时忙扶着他的肩,惊叫道:“你作甚?” “你不是同朕要那个药方的解释吗?朕带你去看。” 长指轻叩桌案侧边,那个盛着御笔丹青的暗格像之前一样弹出。他让她坐在自己身侧,将暗格中画作尽数取出放在她的面前,羞郝地解释道:“朕吃那药调理,便是因为这些。” “这是…吾?” 一张又一张画像,竟从他做太子时就开始画起了。 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 原来,她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殷时惊喜地望着他,但又不解问道:“可这与那张方子又有什么关系?”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朕难眠时就画这些暂排相思……可它总不听话,画着画着就吵着要找你,朕实在无奈,只能用些伤身的法子暂作安抚。” “它不听话?什么法子?”殷时听得一头雾水。 柏青梧没有解释,而是拉起她的手向下探去,让它同她打了个招呼。可它尚未来得及亲切问候,她就满脸通红地抽手而去。 好生无耻!将那事说得这般理所当然! “阿时怎这般无情?它可是盼你盼了许久了。”柏青梧状若无辜地谴责道。 “果真?”殷时一转眸子,反问道。 柏青梧展臂从身后抱住她,俯身在她耳边轻声笑道:“当然!它恨不得日日夜夜陪着阿时。” “好啊!” 她欣然同意,一双明眸笑得狡黠:“那请陛下准允臣带刀入殿,臣将它取下,日夜相伴。” “那可不行。”柏青梧蹭了蹭她的脸颊,胡颜之厚地笑道,“朕还要靠它博取殷小将军欢心呢!” 忽然,似有一阵金光闪过,殷时指着窗外雀跃道:“梧哥,你快看!” 只见一阵春风吹过,院内新绿梧桐披拂桃华,有一只彩羽翩翩的鸟儿栖居其上,鸣声悠扬。 柏青梧抱紧了怀中的佳人,称心笑道:“真好,它也有自己的凤凰了。” 长愿此身生高岗,菶菶萋萋栖凤凰。 第15章 瓦肆之行[番外] 御花园角落处,殷时坐在青石阶上,卷起的裤腿露出膝下两团青瘀。 “阿时,都怪我…你下回不要替我去挡…” 柏青梧小心地替他涂着药油,心里尽是愧疚。明明是自己想去瓦肆阿时才带自己偷溜出宫的,最后却让阿时自己扛下了责罚。 殷时摇了摇头 ,只是笑道:“若臣说出宫是殿下的主意,陛下和我爹都要生气;可若是臣出的主意,陛下定会看在我爹的面子上一笑了之。左右我爹都要罚我,说是谁的主意都一样。” “可是…可那不一样…”他宁愿陪阿时一起受罚遭罪。 “如何不一样?若说是殿下的主意,陛下定会心中不悦。正如兵法所云:李代桃僵、弃车保帅,舍…” “不是!”柏青梧一本正经地打断了他的话,“阿时才不是能舍去的车。” 殷时双手反撑着石阶,看着他认真的样子不禁笑出了声:“好~阿时知道梧哥心疼我,可是阿时自幼习武,身子骨怎么说也比梧哥硬朗些。” “我…我也习过武的,也没有很娇弱…” 柏青梧低着头小声地反驳道。 “好啦,你看这是什么?” 忽然,柏青梧看到一个皮影小人垂在自己面前,正是昨日自己在瓦肆挤了许久也没买上的那个。 “喜欢吗?殿下。” 他抬头望去,一双清亮澄澈的眸子含笑望着自己,暖意动人更胜三月春阳。 只一刹那,泪水就氤氲了眼眶。 自他记事儿起,总有人问他“应该吗”,还还是头一次有人问他“喜欢吗”。 他是宫中聪颖出众的皇长子,身边有父皇的眷宠、有母嫔的关爱,还有数不清的内侍宫婢的照料。可父皇的眷宠是施舍猫狗、母嫔的关爱如同供奉主君、内侍宫婢的照料更像敬侍神仙。 他们眼中在意的都是那个聪颖出众的大皇子,唯有殷时一个人关心的是他柏青梧。 “梧哥?别哭,很快就会好的。” 殷时帮他拭了拭眼泪,只以为他还在自责。 “嗯。”柏青梧收了眼泪,浅笑着应了声。 很快就会好的。待他当了太子、做了皇帝,他一定好好护着阿时。 第16章 两肋插刀,绝不犹豫[番外] 柏青梧生母位分低微、也并不得宠,但偏偏诞下了柏青梧这样聪慧机敏、容貌极肖先帝的麟儿。先帝一生未曾立后,而这般称心的麟儿又是长子,从祖宗礼法上讲、从天资禀赋上看,柏青梧都是太子的不二人选。 果然,一道圣旨降下,柏青梧名正言顺地登上了太子之位。 殷时清楚地记得,那日是柏青梧十二岁生辰,自己特地换了新衣裳、备了礼物去给他道贺,可进了宫却发现殿内处处都透着诡异的宁静。 “小将军,陛下罚殿下在奉先殿面壁思过。” 殷时知道,陛下对柏青梧常施刑罚,同自家老爹一样,眼里容不下半点错处。 可怜的殿下,也不知又如何惹得陛下生气了。 殷时无奈地放下礼物,告退揖道:“烦请姑姑转告殿下说吾来过了,顺带问慎娘娘好。”慎娘娘即为慎嫔——柏青梧的生母。 “小将军莫急!” 那侍女拦住了他:“陛下吩咐请您去劝劝殿下。” “劝?”殷时不解,柏青梧可并非胡搅蛮缠的犟种,哪里需要别人劝? 侍女点了点头:“是。” 原来,这立储是以极其残忍的方式——杀母立子。 柏青梧知道母嫔因太子之位而死,就不管不顾地去找陛下闹,怎么也不肯做太子、甚至说连皇子他都不愿意当下去,宁愿被黜为庶人。陛下一气之下就把他关进了奉先殿思过。 镀金朱门让开一条缝隙,初冬的暖阳洒入昏暗肃穆的奉先殿中。 昏黄烛火摇曳、漆金的神龛灵位高高在上,两个带刀侍卫立在两侧,而柏青梧就跪在大殿中央的地砖上,漆黑的镣铐牢牢桎梏他的手脚。 “微臣殷时叩见殿下。” “阿时?” 柏青梧一愣,回头想起身看他,却被两个侍卫毫不留情地又按了下去,双膝“砰”地一声撞在冰冷的地砖上,那眼角的泪水也随之一颤,裹着烛光凄然坠落。 殷时的心顿时一揪,快步上前护在柏青梧身前:“放肆!” “小将军,陛下旨意,请殿下跪着思过。”粗重的声音冷漠无情。 “陛下只是让殿下思过,可未曾说过废黜太子,你们若伤了他,谁担得起这个罪过?” “这……”二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作答。 “都退下!”殷时命令道。 那侍卫退了两步,却仍是站在柏青梧身侧。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殷时假借圣谕的名义,理直气壮地命令道:“吾奉圣谕而来,让你们退下、退出殿外,你们都是聋子吗?” “是。”他们这才悻悻地退了出去。 待殿门一关,殷时连忙将柏青梧扶坐起来,伸手替他揉搓已然青紫的膝盖。 “真是大胆…他们竟连个垫子都不给殿下留!” “阿时,我没有阿娘了…”柏青梧猛地抱住他,伏在他的肩上嚎啕大哭起来。殷时也不说话,只是一下又一下轻抚着他的背,眼角也有泪珠断续地往外涌。 他懂、他当然懂这种悲痛。 因为殷时也没有阿娘,殷时的阿娘也过世了。 过了许久,柏青梧才反应过来,愧疚着看着殷时:“对不起…我……” “没关系。” 殷时用袖子帮他擦了擦鼻涕眼泪,柔声道:“慎娘娘不在了,殿下更要照顾好自己,免得她担心。” 继而,殷时又脱下大氅铺在地上。 柏青梧知道他要做什么,于是颤颤地伸手阻拦:“我没事,殿里冷,你穿上。”可昔日白皙的皮肤如今冻得青紫。 “嘴硬。”殷时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坐在大氅上,又从怀中掏出几块糕点,“饿了吧?”他若猜的没错,柏青梧怕是今天一整天都滴水未进、粒米未沾。 果然,瞧见糕点的那一瞬间,柏青梧的眼泪就涌了出来。自从他与父皇大闹,殷时是第一个关照自己的人。 “我不饿。” 明明喉结滚个不停、肚子也叫得像打腰鼓一样,他却推开了那支捧着糕点的手:“阿时,你走吧,不要连累你。” “说什么傻话?”殷时径直将糕点塞到他的嘴里,又不由自主地搓了搓胳膊。 这殿内是有些冷。 柏青梧一边哽咽着流泪,一边狼吞虎咽地嚼糕点,又一边颤颤巍巍地拉着殷时坐在自己身侧、解开外裳将两个人紧紧裹在一起。那从衣裳缝隙中窜过的体温,明明带着许多凉气,却烫得殷明耳根通红。 想必柏青梧也感受到了,他忽然又将外裳都裹在了殷时肩上:“对不起…我忘了我身上也都是凉气。” “得了吧,我的殿下,泥菩萨过河了还想着别人。” 殷时将外裳重新披回柏青梧的身上,起身坐在了他的对面,正色说道:“殿下,您该为自己多打算,不能白费了娘娘一片心。” 此话虽然冷漠绝情,却是一语中的。陛下并非柏青梧这一个皇子,这太子之位他不要,可有的是人要,那慎娘娘可真就白死了。 柏青梧攥着衣襟,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落,良久才开口道:“可我已然忤逆了父皇,父皇想必也是厌极了我……阿时,你不要管我了,让我陪阿娘一块去吧。” 他抖了抖腕上的镣铐,凄然一笑。 “殿下,你清醒一点!” 殷时用力拍了拍他的肩,帮他把冰冷沉重的镣铐托起来:“若是陛下厌极了您,又何必传话让我来奉先殿?依臣看,这些刁难、这些折磨,五分是陛下的意思,剩下五分是他们借机陷害、落井下石!他们想让你们父子离心、想让殿下有所闪失,然后彻底失去储君的资格!”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柏青梧啜泣不语,但他知道殷时说的没错。 殷时起身拿起香案上的烛剪,将两条绒裤的裤腿都剪了下来,撕了袖边把绒片缠在柏青梧的膝上,又托着镣铐替他将青紫冰凉的手腕脚腕一一按摩。 “殿下,你照顾好自己,微臣去求见陛下,一切都还有希望。” “阿时,你是父皇派来的说客吗?” 问出口后,柏青梧又后悔了,这不是寒了他的心吗?鬓边乌发垂下,一双泪眸掩于其内四处躲闪。 “想什么呢,梧哥?”一双带着薄茧的手掌捧起了他的下巴,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眸直直地闯入他的眼帘。 “殷小将军忠于皇命绝无二心,但阿时愿为梧哥两肋插刀,绝不犹豫!” 得友如此,夫复何求? 晶莹的泪珠再一次从柏青梧红肿的双眼中滚落。 “殿下,多自珍重。”殷时又一次替他拭去泪水,随后肃容一拜,转身而去。 镀金朱门大开,和煦暖阳倾泻而入。柏青梧不禁微眯双眼转头望去,只见:无数阴影抱臂林立、冷眼旁观,唯有殷时身披金光、向自己伸出了双手。他跪在光里,脆亮的声音穿云破雾而来:“太子殿下,微臣这就去向陛下复命!” “本宫等着你。” 柏青梧憋回了眼泪、挺直了脊背,彷佛与他共沐冬日暖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