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渠那得清如许》 第1章 夜半寻医 “咚——咚!咚!咚!”夜色深沉,天空如墨一般笼罩下来,街巷沉寂空无一人,梆子声在这夜色里尤为清晰,“丑时四更,天寒地动!”这是打更人吴伯的声音,无论每天睡得多沉,姚清总能听到梆子打更声和打更人吴伯幽幽的报更声,夜间寒气袭来,姚清拉紧被褥,缩缩脖子,又沉沉睡去。 迷糊间,又传来前院正房里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不大一会油灯的微光透过窗棂幽幽地透出来,大抵是有人起床了,接着又听见后院侧门吱呀一声,脚步声愈加明显,似乎很是急促,咚咚咚,姚清皱了一下眉头,这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清儿,快开门,快点!”姚清不耐烦的皱皱眉,正想拉过被子盖住头,奈何门口的敲门声越来越急躁,再敲下去,她这扇破门估计就要报废了,即便再不情愿,姚清也只能扯过床头的一件麻布罩衫,往肩头一裹,一边摸索着床边的鞋,一边嘟囔着:“来啦来啦,别敲了。”只急急塞进一只鞋,便感受到门口敲门之人的怒气,姚清只能拖着一只鞋光着一只脚冲到门边,拉开门闩,刚拉开,凹凸不平的木门忽地往脑门撞过来,姚清来不及躲闪,直接被撞个趔趄,唯一的一只鞋也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 “阿爹?”姚清抬手抚摸着传来的一阵痛感脑门,还不等说话,就抬眼看到门外窜进来一个黑影,这不正是她那五大三粗的阿爹么,还不待姚清开口,门口的大汉便急急地拖着女孩往门外拽。 “清儿,快,快去慈济堂,找吕大夫过来,你娘要生了,快点去。”姚清眨巴着眼,捋了捋没睡醒的思绪,愣神的瞬间,不觉便已经被阿爹拉出了门外。 “发什么愣,快去啊,听见我说的没有?”大汉看着眼前的女孩满眼迷蒙,不禁抬高了音量,急切的样子有点吓人,似乎下一秒就要抬手打人。 “听,听见了。”姚清看见阿爹急切又愠怒的模样,一下子完全清醒过来,赶紧把手臂套进罩衫里,小手紧紧裹住衣领,正犹豫地看着阿爹,嘴巴刚微微张开,她想说她还没穿鞋,能不能把鞋穿上再去。 “那还不快去。”大汉瞪着眼睛,看着眼前女孩还不往门房外挪步,又急急地吼起来,前院屋里又传来一阵痛苦的呜咽声,大汉眉头一皱,提起女孩的胳膊,直接提溜着拖到门房边,把那根老榆木门闩往上一抬,嘎吱一声拉开门,就把女孩丢了出去,顺便把门嘎吱一关,急急往回走。 姚清来不及反应,惊觉自己已经站在了门外,一片漆黑瞬间笼罩过来,同时袭来的还有阵阵寒意,单薄的小身板猛的打了个寒颤,随即脚上也传来一阵冰凉。“嘶~~~”脚底凉的像是贴到了冰上,姚清下意识一边踮脚,一边摸索着去推门,她总要穿鞋呀,可触及木门才发现门已牢牢关起来了,这会子若是喊叫阿爹,怕是要挨揍的,何况周围一片漆黑,吓得她张开嘴都不敢吭气了。 瑟瑟地往四周看了一圈,适应了夜色,隐隐能看见街道门廊的轮廓。慈济堂离自家倒是不远,拐过街头一小段窄巷,再往前不足一里路就能走到慈济堂侧门,姚清搓搓渐渐冰凉的小手,踮着脚就往街头摸索过去,这地方毕竟生活了好几年,闭着眼也大概知道怎么走,路虽不远,可这黑灯瞎火,又衣衫单薄,关键还没穿鞋,没走两步,姚清便更觉着浑身透凉,嘴唇不住打颤,脚底板也被碎石路面隔得生疼。 拐过街头,眼前一条又窄又深的巷口堵在眼前,姚清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冷,身体不受控制的直哆嗦,咬咬牙,两手贴着墙边,一步一步往前挪过去,这窄巷白天看起来到没什么感觉,不曾想在这夜间竟恐怖如斯,既像一条蜿蜒没有尽头的大蛇,正张口大口,等着把姚清吞没;又像吴伯伯说的恐怖故事里的幽冥暗道,之通往地狱之门,姚清胡思乱想着,眼睛只睁了一条缝,想到地狱之门里的恶鬼,姚清恨不得大叫起来,脚步不自觉也快起来,顾不得疼了,只想尽快走出这条窄巷。好不容易拐了又拐,眼前忽而显出一片空地,终于出了窄巷,只要顺着街铺在往前一里路,就能到慈济堂了。看着眼前空旷的街面,姚清这才想起来这时辰还在宵禁,她这么贸贸然出街,要是被校尉营的官军看到了,怕是得被抓起来打死,想到这,姚清更是后怕起来,也顾不得刺骨的冷和脚底的疼,只能紧贴着店铺,一家一家的快速挪过去,远远看去,那小小的身影,像是一个从山里窜出来的小猴子,踮着脚,缩着脖子,一头松散凌乱的毛发,小小的一只,瑟缩而诡异。 眼睛已经适应了夜色,约莫着还有百余步就是慈济堂了吧,为了避免出现在街巷视野里,姚清一直紧贴着街铺走,在翻过一间街铺的栅栏后,前面的路也顺畅起来,于是姚清顺着墙角快速跑起来。 “啊......”没跑两步,姚清两眼一黑,直直地往前栽了下去,脚下的绊子让她瞬间想起,她似是踩到了一团什么软乎乎的东西,一个不稳直接四脚朝地趴了下去,冻僵的手、脚,还有嘴巴、脑门,甚至胸口肚子,哪都疼,扒着喘了口气,姚清缩回冻僵的小脚,用手掌撑起身子,想站起来,忍不住回头一看,地上那一团软乎乎的什么东西蠕动了一下,一瞬间,姚清脑袋嗡的一声,呼吸似乎也要停滞了,这这这,这不是吴伯伯说的地狱恶鬼吧,姚清微张了张嘴巴,眼泪一下子滚滚下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不得动弹。 “呜~~”面前的软东西伸出两只长长的胳膊,蒙在身上的看不出颜色的盖布缓缓滑了下去,“谁啊?打扰老子睡觉?”那团软东西发出了的声音,盖布里漏出了一个乱糟糟的人头,这个人头看不清脸面,杂草一般的头发遮盖了大半张脸,这张脸定了定,抬眼往前看了一眼,“我#,什么啊?”这人被眼前一个瘦不拉几的,看不清是什么的东西吓了一跳,再看过去,似乎是一只瘦猴,这人爬起来拢了拢面前的头发,往前一步蹲了下来,细细一看,这什么嘛?哪来的小屁孩儿,大半夜不睡觉,满大街瞎跑个啥?“你,谁家的小孩?”姚清看了又看前面这应该是个人的东西爬起来、蹲下来,这才明了眼前这个不是鬼,确实是一个人,刚被吓的出窍的灵魂缓缓又回来了,只是后背一阵冰凉的液体还是顺着脊柱留下来。 这人看着眼前这个瘦猴一样的小孩,似乎是个傻的,也可能是摔傻了,不管怎么样,也不能眼看着这傻猴愣在眼前,“喂,没事儿吧?会不会说话?” “没,没事!”姚清夹着哭腔呢喃了一声,说罢才挣扎着爬起来,她要去慈济堂找吕大夫,阿爹把她赶出来是有要事的,阿娘要生弟弟了,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挣扎了一下,“嗷呜!”姚清忍不住发出声,发现腿脚不受使唤,两手抹上膝盖,似乎有什么黏糊糊的液体。这人看着眼前这瘦猴挣扎的狼狈样,估计是受伤了,两手往前一伸,提溜着瘦猴的胳膊就拎了起来,这瘦猴可真轻,还不及他的包裹重呢。瘦猴的腿颤颤发抖,还光着脚,这单薄的小身板估计凉透了,这人把瘦猴往自己的盖布上轻轻放下去,又从盖布里掏出一块不知道什么袄子,往瘦猴身上一裹,一股温热传来,姚清这才找回了自己冻僵的身体,膝盖上也传来一阵生疼,估计皮都跌破了吧。 “你谁啊?大半夜不睡觉,知不知道现在是宵禁,你这么乱窜,不怕遇到官军,抓起来吗?” 眼前这人似乎很高瘦,大半个身影笼罩下来,姚清看了看,还是看不清脸面,许是被温暖的袄子裹着,也不那么害怕了,看着眼前的一片黑影,缓缓道“我,我是蒋王街姚大林家的女儿,我,我阿娘要生了,阿爹让我出来找慈济堂的吕大夫。” “你阿爹大半夜让你出来找大夫?他自己咋不来,你这小孩儿认路吗?” “我,我不是小孩,我都快十岁了。”姚清一听这黑影叫她小孩,顿时急了起来,是的,她快要满十岁了,在家里,能给阿爹做饭,能帮阿娘打扫院落,还能给祖母做护膝,在家里,他们都说她长大了,是个小大人呢。 “哼!”黑影讥笑一声,想来这瘦猴也是不容易,这半夜被赶出来找大夫,好人家谁能做出这等事。 “前面就是慈济堂,我去叫门吧,你在这待着。” “不用,我自己去就行。”说着,姚清想要爬起来,两腿一软,又跌坐了下去。 “瘦猴一样,逞什么强?你阿爹叫什么来着?住哪里?我去给你叫大夫。” 姚清略略思索,还是觉得不妥,她也不知道眼前这人靠不靠谱,阿娘生娃可是大事,就算腿再疼,再贪恋身上这股温暖,她还是得亲自去找大夫,又挣扎了一下,慢慢扶着墙沿爬了起来,扯下身上的铺盖,一阵寒意又袭来,哆嗦了一下,就往前挪出一步,“谢谢你,前面就到了,还是我自己去叫吕大夫吧,吕大夫认识我,我能带他去我家。” 看着眼前这瘦猴挣扎瑟缩的样子,高瘦的黑影嘴角抽了抽,算了,人家要走,关我屁事。 姚清越过黑影,缩着脖子,微微弯着腰往前面蹒跚而去,真冷啊,也真疼,还好,吕大夫家就在前面。 刚呼出一口寒气,身后一直大手忽地拉起她的胳膊,还没看清什么,就被人抡到了一个背上,刚准备张口呼叫,身上又忽地盖上了刚才的那个袄子,一股暖意瞬间从后背传过来。 “你这腿估计是摔伤了,看在天爷的面儿上,当一回好人吧!” 姚清刚想挣扎,眼前这人一下子扭住了她两只脚,姚清双手赶紧箍住这人的脖子,生怕甩了下去,同时脸也火烧火烧似的,自己虽小,可也知道男女授受不亲,何况被一个貌似是个男人的人抓脚丫子,这无论如何也使不得。 “别乱动啊,不然把你扔出去!”入手一片冰凉,他心里咯噔一下,这什么样的人家,大半夜让这么个小娃出来,还不穿鞋,瞧把孩子冻的,别回头冻死在外面,这小脚丫的,还没他半个手掌大,自己长这么大,可还没背过妹妹以外的小孩,要不是看她可怜,才懒得搭理。 姚清听着他的话,心里稍稍挣扎了下,便紧紧趴在他背上,她这会儿全身又疼又冷,在男女授受不亲面前,眼前的温暖似乎更有诱惑,这背后虽然看起来没有阿爹宽厚,却也温暖平整。 第2章 初相识 “你叫什么名字?”姚清像个小猴一样趴在这人背上,忍不住开口道。 “吴铭!” “无名?你没有名字?你是乞丐吗?” 姚清想到这人大半夜睡在街巷,不是乞丐又是什么,不免后怕地询问起来。 “什么乞丐?你才像个小乞丐,小爷我就叫吴铭,我这叫地为铺天为盖,自由自在。” 这人不羁地回应道。 “算了,你个小屁孩啥也不懂。对了,你妇人生子,不是应该找稳婆吗,怎么找吕大夫?”吴铭这才想起来这孩子的大事。 姚清还在想着这名字可真奇怪,乍一听还真以为他没名字呢,听到他问,也思索起来,“我也不知道,我阿娘身体不好,自从怀孕后,阿爹一直都是叫吕大夫看诊的。” “哦~~~”吴铭没有多问,想来人家的事自有缘由吧。两人一言一语间,已经来到了慈济堂侧门边。 慈济堂正门临街,夜间宵禁,断不可贸然敲人家大门,而这侧门在正门西侧弄口里几步路,更靠近后院住房,在这侧门叩门,反而更容易叫上人。 咚~咚~咚~,姚清轻轻扣着榆木板门上的铜扣,扣了三次,终于听到门内传来回应声。 “谁啊?这大半夜的......” 门内传来一个中年男子的低沉的声音,不多时,就听到榆木大门的内通锁链哗啦下锁的声响,不过门还是没开。 “吕大夫吗?我是街尾姚大林的女儿,我阿娘要生了,我阿爹让我来寻您!”姚清声音不高,却口齿清晰,简单几句就把事儿说清了。 接着就听到门闩起开的声响,嘎吱一声,木门豁然打开,眼前是个个头不高的中年男子,手上提着一盏粗瓷灯盏,灯盏举到面前,照出中年人和煦的面庞,淡灰色的胡须映衬着光润的额头。男子往前细细看了看,眼前怎么是两人呢,这女娃咋还这么高?灯盏的微光照亮了姚清的脸颊,吴铭眼看着灯盏都要烧上他额前的碎发了,于是扭过头,让姚清的脸更清晰地展现在男子眼前。 “哦哦,是老姚家闺女。”吕大夫又看了看两人的样子,不免漏出疑惑的神情,“你们这是......?”还不待吕大夫说下去,姚清赶紧补充道,“吕大夫,我在路上摔伤了腿,多亏遇上了好人,这才把我背过来。吕大夫,麻烦您赶紧去一趟我家,我阿娘要生了,阿爹很是着急。” “哦哦。”吕大夫反应过来,“这样,你们先等我片刻,我去准备下药箱,随后就来。”说完,吕大夫就急急转身往屋里走去,不过两步又转身对两人说,你们且先进来,到前面偏房坐下,外面寒凉,不要冻着了。” 吕大夫说完,指了指旁边的小房间,自己就埋头先往里去了,看得出吕大夫着急去准备药箱了。 两人侧头互相看了一眼,离了灯盏,也看不出两人什么表情,别说表情了,两人什么样都看不出,吴铭撇撇嘴,用脚把门轻轻一勾,门嘎吱一声便开合上了。厢房里陈设简朴,看起来干净整洁,靠墙一边放了一张方桌,放桌上放了一站油灯,油灯边是一个酱色淘沙茶壶和两个同色的茶杯,方桌两侧各是一把方凳,最里侧是一整面墙的多屉橱,淡淡的草药味弥漫在整间屋里,想来这屉柜里应该是各种草药无疑了。 吴铭背着姚清走到方桌边,顺着方桌往下蹲了蹲,背上的姚清胳膊按着方桌滑坐到凳子上,一落座,还没来得及反应,身上披着的袄子就滑了下去,姚清刚想弯腰接住,一把大手就按到了肩上,接着袄子又挂到了姚清肩头,姚清低下头,往脖颈上拢了拢袄子,借着微弱的油灯,她这才发现这袄子可不是普通袄子,摸起来似乎是裘皮毛料,她早前在四叔打猎回来时,看到过这样的皮料,难怪这么暖和。 再抬头时,吴铭已经坐到了旁边的凳子上,顺手还给自己倒起了茶水,一口饮下,茶水顺着喉咙咕噜一声,喝完茶,吴铭抬眼盯向姚清,发现姚清也正盯着自己,四目相对,两人顿觉尬尴,又都底下眼。 “你要喝吗?”吴铭举着茶壶问。 “不用,我不渴。”姚清说完,低头思索片刻,再次看向对面,对面这人看着高瘦,可这脸看起来却也不大,似乎跟王婶家哥哥差不多,最多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我看你也不大,要不我就要你吴哥哥吧,你叫我姚清就行,他们都这么叫我。” “他们,他们是谁?我跟你又不熟。”吴铭不屑地一笑,他没有其他意思,只是觉得这小娃娃说起话来倒挺老成,一上来就叫上哥哥了,真是个小屁孩,还装的挺像个大人样儿。 姚清没有说话,低下头,扯了一下膝盖上薄薄的里裤,幸好还罩了一件外衫,不然现在的自己可是穿着里裤在外面跑呢,这人可就丢大了。 “嘶~~~”衣服略一扯动,膝盖上传来一阵钻心的痛,看着染了暗红色泽的麻布,姚清想这腿肯定是摔破了。 “你别乱动,一会让大夫给你看下。”吴铭看着相隔一张方桌的小孩,两条腿划拉着还没够着地面,真是个小不点,这么小的人竟然大半夜出来寻大夫,这惨兮兮的模样,看着还真可怜。 姚清刚想回话,吕大夫提着药箱走了进来。 “孩子,你,你这是什么样子?”吕大夫把药箱放到桌上,眼光上下看了一遍姚清,姚清这会儿正披散着头发,身上衣着单薄,只套了一件外衫,两只脚还光着,冻得跟个胡萝卜一样,又红又脏,幸好肩上还裹着一件皮袄,不然这大半夜的,不给冻坏了才怪。 “吕大夫,我们赶紧走吧,我阿爹要着急了。”姚清撇开话题,跳下凳子趔趄了一下,就想拉着吕大夫出门。 “等等,大夫,你先看下她的腿,她摔了一跤,许是跌破了膝盖。” 吕大夫一听,立马明白了情况,赶紧挪过油灯,蹲下就抓过姚清的腿放在膝盖上,膝盖上的里裤已经粘在了膝盖上,暗红色的血液混杂着泥土,看起来确实伤的不轻。 “哎呦,这孩子,我先给你上点药,你阿娘那也不急这一时。”吕大夫打开药箱,拿出一个小瓷瓶,姚清挽起裤脚,咬着牙,这膝盖上的布粘粘着,为了不剪破裤子,只能硬扯开了,一阵生疼传来,姚清咬紧牙,嫩是没发出声。吕大夫用纱巾粘了少许茶水,把膝盖上满是血渍的地方轻轻擦拭开去,看到膝盖上磕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就这么顺着伤口流出来。 “孩子,忍一下,我上点药,这几天不要多走,也不要碰水,过几天结痂了就好了,记住没?”姚清闭着嘴巴,撇开头不去看,嘴里咕噜着应了一声,“呜...”这什么药啊,比摔了还疼,不过就一下下,就看到吕大夫已经用洁白的纱巾把膝盖裹了好几层,痛感似乎弱了一点点。 “你这孩子,瞧瞧你这样子,大半夜怎么也不穿鞋不穿个袄子就出来了呢,你阿爹也真是......”吴大夫没说下去,只摇摇头,一边整理了药箱,一边看向旁边的男孩,“你,你还是跟我一起,劳烦把姚清再背回去,这孩子怕是走不了这段路了。” “额......”好吧,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天爷啊,可瞧着我的好哦,吴铭没多说,只抬手擦了擦鼻子。 从侧门出来,吕大夫走在前面,吴铭背着姚清走在后面,依然贴着墙脚往前走去,虽说大夫半夜出行可以免于责罚,但为了避免麻烦,三人还是顺着墙脚走开,尽量避免被人看见,尤其是避免遇上官军。 这条路本不算远,在两个男人的脚程下,不到半刻钟,就回到了姚清家,刚到门口,就听到屋里传来夹杂着痛苦的哀叫声,在这寂静的夜里,甚是可怖。 姚大林听见敲门声,一下子窜出来,打开门瞅见吕大夫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把扯过吕大夫胳膊就往里拖,“大夫,你可来了,你快看看我家娘子,这叫唤的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姚大林只顾着大夫,甚至没抬头看一眼身后的姚清,姚清低下头,把脸埋在吴铭的后背上。 吴铭也没说话,跟着往里走。正屋里已经站了三两个人,其中一人便是姚大林,另外一侧站着一个中年妇人,妇人旁边坐着一名老者,老者满头银发,手里紧紧握着一根青竹手杖,三个人看着吕大夫,急切的目光似乎找到了焦点。 里屋里除了传来女人的哀嚎声,还有一名老婆子的叮嘱声,“别急别急,你省点力气,估计还有会子功夫呢。” “怎么回事,前两天我看脉象,还有几日呢,怎么这会就要生了?”吕大夫把药箱放到放桌上,便盯着姚大林问起来。 “吕大夫,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白天还好好的,这半夜突然见红了。”姚大林搓搓手,想说什么,似乎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吕大夫,刘阿婆说这胎位不正,怕是难生,你也知道,玉梅她身子弱,这可怎么办才好啊?” 姚大林说话间,又两手拉住了吕大夫的衣袖。 “不应该啊,有按照我之前的方子调理吗?玉梅虽然体弱,可毕竟生产过多次,还不至于难产,你给我说说,这两天有没有磕碰或者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吕大夫前两天刚给玉梅看诊过,胎像平稳,并没有早产的迹象,这不由的他不狐疑。 “吕大夫,这玉梅啊,今天早间随我去钟灵寺上香,莫不是累着了吧?”一旁坐着的老太太开口道。 今天是个好日子,姚老太太看着媳妇这肚子越发下沉,想着离生产还有些日子,便想带着媳妇去上柱香,保佑老姚家顺利诞下孙儿。在寺里,姚老太太还拉着媳妇吃了一碗素面,回来后也没有什么异常,只是玉梅晚饭吃了两口就感觉疲惫,便早早歇下了,谁知刚睡下,下面一股热流窜出来,温热湿滑,玉梅赶紧叫起姚大林,点上油灯一看,一大滩血迹糊在床上,肚子也突然抽痛起来,姚大林看状况不对,就赶紧让小妹去叫了稳婆,自己离不开,又赶紧让女儿去叫大夫。 玉梅这胎来之不易,为了保住这个孩子,姚大林急的什么似得,无论如何,大人孩子可不能有什么意外! 第3章 小屋初见 吕大夫听了姚老太这么一说,气的直翻白眼,却又懒得开口,便走到门口冲里面喊道:“里面是崔婆婆吧?崔婆婆,你先出来一下。” 崔婆婆听见有人叫她,来不及擦手,便急急地冲到门边,开了一道缝,瞅见是吕大夫,崔婆婆拍了一下衣角,“哎呦,吕大夫啊,大林他媳妇这胎怕是不好生啊,这只见流血,不见肚子有动静呢。” 吕大夫一听,心想这情况怕是不太好,毕竟没到生产时候,估摸着昨天上香,怕不止是累着了,还可能有些其他啥。来不及细想,吕大夫转身从药箱里拿出一张泛黄的皮纸,在药箱隔间抓上几味药材,递给姚大林身边的妇人,“大林妹子,这药赶紧去煎了,三碗水煎至一碗,煎好趁热给玉梅先喝下去。” 中年妇人接过药材,赶紧扭出门外,往侧边厨房急急奔去。姚大林闻言,面色如灰,两手紧紧攥紧又松开。老太太则对着条几后的神像双手合十,嘴里默默念道“祖宗不佑……” 约莫过了半刻钟,吴铭背着姚清还站在门边,看这情形,自然是没人来招呼他两了,不过也没人召唤姚清去帮忙。姚清把头埋在吴铭身后,不知是冷,还是忧心阿娘,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吴铭悄悄退到门外,背上的瘦猴一样轻的小人一声不吭,好似惊着了一般。 “喂?没事吧...”吴铭轻轻叫唤。 “没事,听着呢。”姚清淡淡地回应着。 听了刚才大人们的对话,她知道阿娘这会怕是情况凶险,不过这事,她也掺和不上,屋里有这些人,她也帮不上什么忙。 沉寂了一会儿,姚清鸡爪子一样的小手拍了拍吴铭的肩膀,“放我下来吧,我自己回屋。”说着,姚清就想窜下来,吴铭紧了紧胳膊,并没有放下的意思,“你屋在哪儿,我送你回去吧?” 身后又是一片沉默,不知道是犯困,还是在想什么,“在哪?说话呀?” “哦,在后院,你回头,往后面走。”姚清虽然忧心阿娘,看到阿爹着急的样子,她也知道自己这会帮不上忙,也不能添乱,只能先回去,明天一早,兴许有的是要她忙的事儿呢。 后院距离前面主屋,仅不到二十步,站在后面两间低矮的土屋门前,还能清晰地听到主屋那边的说话声。姚清趴在吴铭背上,抬手吱呀一声,推开自己小屋的木门,里面一片漆黑,只有一扇不到蒲扇大的窗口传来微弱的光影,光影下似乎是一张极窄的板床,说床似乎都算不上,连一般人家的坐榻都要比它宽敞。 “这,这是你的卧床?”姚清听出了吴铭话里的质疑,这话她早就听说过很多遍了,苏宝珠每次来她屋里,总要嘲笑一番她这小床,即便别人眼里都是不屑,这也实在是她睡了几年的卧床。 “把我放下来吧,桌上有油灯,火折子在旁边的陶罐里。”姚清轻轻道。吴铭哦了一声,就把背上的小人轻轻放到了床边,又摸索着去点油灯,油灯亮起来,才看清这屋是有多小。 吴铭不算多高大,可这屋顶距他头顶也只有不到一臂的距离,那张所谓的床占便了屋子大半个位置,床尾紧挨着一面乌木色的单门橱柜,橱柜边是一只藤制箱笼,箱笼上堆着几件衣服,最上面是一件赭石色的短袄,想来这便是姚清的衣物了,难怪遇见时穿的那么少,这袄子可在这躺着呢。箱笼旁边只有一只交杌,然后就是门边一只小方桌,除此,再无它物,哦,门边上还有一只鞋,另一只鞋细看一番,不出意外地在床脚露出了一点鞋头。 看姚清坐在床边不说话,两只手还紧紧拽着身上的皮袄,吴铭收回目光,默默把两只鞋放在姚清面前。姚清抬头看了一眼,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冲着吴铭笑了笑,“今天谢谢你了,我家现在这样不便招待你,你家住哪里,改天我登门拜谢。” 看着眼前这小孩说的一本正经的样子,吴铭不禁莞尔,这小孩,说起话来还挺像那么一回事。 “算了算了,也算是因我让你受了伤,你,你就歇着吧,我先走了。”说着,吴铭挠挠头转身准备出去。 “等,等一下。”吴铭刚走到门外,就听见姚清在叫他,于是停下脚步,立在木门边。姚清塞上鞋,一瘸一拐地走到门边,怀里抱着的正是吴铭给她披着的皮袄,今天若不是这件皮袄,姚清怕是要冻僵了。 “谢谢你的袄子,你赶紧披上吧,外面寒凉。”看着面前不到自己胸口高的小孩,吴铭忍不住笑了笑,“给你吧,都被你弄脏了,不要了。” “我...我不能要...对不起!”姚清似是非常歉疚。 吴铭本是开个玩笑,可他这句玩笑话,似乎拂了这小孩的脸面,吴铭无奈地苦笑一下,低头看着眼前这又颤抖起来的小孩,没了皮袄,眼前的人单薄的像是一片麻布,心中顿觉不忍,“跟你开玩笑呢,你赶紧进屋,把门关好,这袄子我还有很多,这件就送你了。” 听见吴铭这么一说,姚清心里一暖,她虽然年幼,可她太明白这件皮袄的珍贵,她不能要,刚要说话,吴铭两手推到皮袄上,连带着她也被推进屋,不等她反应过来,吴铭三两步就跑远了,继而听见门房传来嘎吱的声响,和木门撞击的声音,吴铭已经离开了。 姚清愣愣地看着手上的袄子,身上一个激灵,好冷啊,顾不得那么多了,赶紧睡吧,再有两个时辰,天要大亮了,有什么事天亮再说,夜里这一折腾,可千万别再生病了,不然家里可没有闲人来照应她。吹灭油灯,姚清翻身钻进透凉的被窝,耳边还能隐隐约约听到主屋那边的声响。 不多时,姚清便沉沉睡了去,胸口两手不自觉地紧紧抱着皮袄。 吴铭抱着胳膊,快步顺着墙边往回走,刚才还不觉得冷,刚出来一小会,浑身已经透凉,他一个半大小子都有点受不了,真不知道那小孩怎么没冻僵的,何况还光着脚,吴铭想着刚才的事儿,摇摇头,不可闻见的叹息一声,接着就甩开膀子跑了起来。 街道依然漆黑,天边隐隐冒出一丝幽蓝,再过一会儿,就该寅时了吧,他得赶紧回去收拾好铺盖,穿上外衣,不然他可要冻死了,幸好出门时刘妈妈给他包裹里多塞了两件皮袄,这送出去一件,他还有一件,这样也不至于晚上睡觉时挨冻,刘妈妈英明啊! 幽暗的小屋里,板床吱吱一声,床上的人往里侧翻了个身。 “啊呜~~~”一声哀嚎,床上的人缩成了一团,鸡爪子一样的小手立即抚上膝盖,这觉睡得倒是香甜,可这膝盖撞到墙上,也真是疼,看来这床确实太小了,虽然说睡了多年,已经习惯到往里侧贴着墙睡,可这会子撞了这伤腿,还真是这小床惹得祸了。 小手轻轻抚摸了一会,疼劲儿缓了下去,姚清深深吸了一口气,从被窝里伸出两条细长的胳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她仰头往上方的小窗口看了一眼,天色隐隐透出蓝光,约莫卯时了吧,姚清赶紧坐起身来,忽地想起阿娘在生娃,她赶紧起身,虽说帮不上阿娘生产的忙,可这家里,她这个小大人还是很重要呢,她要生火做饭,要给阿爹阿娘浣衣,还要给祖母按摩腿脚......自从阿娘怀孕后,她这肩上的活可越来越多了,昨天夜里虽然忙活着半宿,却也睡得满足,这会子精神头倒是足得很。 掀开被褥,除了自己的一双小细腿,还有肚子上暖呼呼的一团皮袄子,姚清记得,这是昨晚遇见的小哥哥送他的,虽说是人家送的,可这袄子也太贵重了,她可不能就这么收了,无功不受禄的道理她是懂的。 姚清穿上自己的赭石色窄袖对襟粗布短夹袄,夹袄外面又套上一件麻布比甲,再把肥大棉裤往上拉了拉,用布带扎紧,套上不甚合脚的青色平头布鞋,再把一头松散的头发随便扒拉了几下,顺手在后脑上编起来一条小辫,一番穿戴利索熟稔,忙活完自己的穿戴,姚清赶紧把小床上的皮袄摊开,小手仔细抹平,再两方对齐,叠成方凳大小,这皮袄虽然不大,却很厚实,比四叔之前打猎到的貉子皮可大多了,也软和很多,以她的眼界,也看不出这是什么动物的皮毛,反正不像是狼皮、羊皮、也不像狐皮、兔皮,自己看了会儿,姚清撅撅小嘴,打开床尾的橱柜,把最下面的一只藤箱打开,拿出里面薄薄的几件单衣,再找出一块靛蓝的麻布,用麻布把皮袄细细包裹起来,麻布四角对立扎进,再把包裹放进了橱柜的最下面,上面再放上单衣,关上橱门,顺便把床上的褥子铺平整,处理好这些,姚清拉开门闩,走出她的小屋。 天空幽蓝,似乎很快就要大亮了,也不知道阿娘怎么样了,想起阿娘,姚清快步往前屋走去! 第4章 喜添丁,增辛劳 还没踏进主屋,就听见房间里传来一阵大笑声,“哈哈哈,看这小子,多秀气,像他阿娘多呢。” “我瞧着眉眼也是,不过男娃子,还是像大哥好一点,毕竟是老姚家的香火,将来可做不了细活。” “你这妮子瞎说什么呢,孩子还小,哪能看出个名目来,快抱过来一点,再给我瞧瞧!” 姚清听得出,这是阿爹、小姑和祖母的声音。阿娘生了个弟弟,祖母阿爹应该都高兴坏了吧,姚清心中也甚是欢喜。 姚清推开里屋的木门,探进一颗小小的脑袋,“阿爹,我能进来吗?” “哎哟,清儿啊,快进来,快来看看你阿弟,你可当阿姐了,以后这阿弟啊,你可得仔细帮着照看,听见没?” 姚清点点头,小心窜进来,扒着阿爹的胳膊,垫着脚去看阿爹怀里的小小的人儿。这小娃娃可真小,像个小猪崽儿一样,红几几皱巴巴的,哪有他们说的什么秀气,这帮大人看人可真奇怪。 “清儿,赶紧去给你阿娘炖个蛋羹,再煮点红薯粟米粥,你阿爹祖母都要饿了。”小姑笑着对姚清道,姚清还想再看看弟弟,可阿爹抱着弟弟递到祖母面前,小姑也站在一边,几乎插不进她的位置。 姚清转身来到床边,阿娘玉梅的额头上系着蓝底青花的麻布巾,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嘴唇干枯,闭着眼睛,看似睡着了一般。 “阿娘~~~”姚清轻轻叫了一声,床上单薄且无比虚弱的妇人微微睁开眼睛,嘴角略略扯了一丝笑意,妇人想张口,又似乎很累,又闭上眼睛,姚清看着阿娘这幅模样,不敢打扰,便把妇人胸口的被子往上拽了拽,两侧再塞紧,轻轻地退出了房间。 灶间,一个刚高过灶台一个头的小人,正蹲在火塘口往里塞着木柴,灶台上白色的雾气从锅盖上不断冒出来,铁锅里不断传来咕噜咕噜的声响,旁边的大锅里,放着一个蒸笼,蒸笼里的陶碗里正蒸着两颗鸡蛋。 灶间不大,这一方小小的地界,姚清已经待了三四年,生活做饭这些家务事,她早已驾轻就熟,除了担水,这灶间的蒸煮洒扫都是姚清拾掇。灶台对面的碗橱上挂着土色麻布帘,里面是不多的几副粗瓷碗筷,碗橱旁边的米瓮里是几斤粟米,米瓮上面的土墙上,挂着一个竹篓,里面是晒的干干的咸菜,这咸菜洗净了,切碎,只要少少的一点油炒制一下,就是配粥的小菜,咸香咸香,就着小菜,清汤寡水的粥都能多喝几碗。 灶膛里柴火烧的正旺,火光照在脸上暖洋洋的,姚清两只沾满灶灰的小手不自觉轻抚着隐隐作痛的膝盖,那里的伤行动间碰擦的生疼,只不动时才略微好受些。 姚清想着有了阿弟,这往后,她除了做饭、清扫、浣衣、给祖母按摩腿,还多了照看阿弟的活。可这阿弟这般小,她该怎么照顾呢,潘大叔家的小猪仔她倒是看过,小猪仔整天就是钻进猪妈妈肚子里吃奶,这阿弟不知道是不是只吃奶,要是还吃其他的,她可得又多做一些饭食了,想了想,似乎也想不出什么,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天已经大亮,街道上叫卖声、脚步声、货郎吆喝声渐起,姚清家虽然住在蒋王街最西边,虽临近庙村,却是最接近街道繁华街市的地方,每天庙村里的菜农天不亮就挑着两担菜送进街头早市里,卖贴饼的扬大娘天不亮就烧起灶炉,贴饼的香气老远就飘进自家院里。 苏宝珠家就在对面街口再往东过三家店铺,穿过店铺侧面的巷口,最里面就是苏宝珠家的小院,苏宝珠日常不时来找姚清去街巷里尽头的淮水河边玩耍,虽然姚清自由的时间不多,却也总能抽出些许时刻陪伴她这打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这也是姚清为数不多的开心时刻。 姚清虽然还是个孩子,却早早承担起家里的大部分活计,每每看到苏宝珠,姚清才觉得属于她的乐趣回来了。两人可以在淮水河边打水漂,可以摘河边小树林里的野果子,还可以爬到树上,看淮水河里渔民撒网捕鱼,运气好了,还能从渔民网里捡几条小鱼,用荷叶裹起来带回家,养在缸子里,这也是姚清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如今阿弟已经出生,这样的时刻也不知道能不能拥有了,姚清想起这些,不由得耷拉着小小的脑袋。 灶膛里的火苗已经渐渐变成微弱的金光,灶台上仍冒出汩汩浓白的水气,姚清站在一张小杌子上,小小的手紧紧握着大大的水瓢,正往大锅里添加清水,落到锅灶里的水瞬间升腾起一阵雾气,瞬间笼罩了灶边的小人,远远望去,只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探在一口大大的灶台边,整个脑袋笼罩在雾气里,姚清捋了捋额间被水气打湿的碎发,灶台上雾气经渐渐散开。 不多时,她把饭食端到阿娘房间,看阿娘还没有醒来,姚清悄悄走过去摸了一下阿娘的额头,入手是一片冰凉与湿滑,脸颊两边的头发也粘腻透湿,她以为阿娘太热,顺手便把被子往下拉一拉,想着让阿娘清爽一点。阿娘脸色暗淡,也不知道是饿了,还是疲乏,姚清轻轻唤了几声,始终没有回应,姚清本想喂阿娘喝点粟米粥,可看到阿娘紧闭的唇角,想着还是等阿娘醒来再吃吧。 在阿娘房间耽误了一点时间,回到灶间,这才发现灶膛里柴火又燃烧起来,锅里的水已烧干,铁锅底部已经看出烧的发红,姚清一看不好,这铁锅怕是要烧裂了,于是赶紧用大水瓢舀水倒入锅里,清水滴入锅里的瞬间,浓稠的水汽便兹啦一声升腾而起,等到消了热气,锅里才平静下来,姚清也轻轻呼了口气,要是回来晚一点,这大锅给烧裂了,她恐怕要挨板子了,一口铁锅可值十多文,这钱可够买好几斤粟米呢,自从姚清操持这饭食,才知道这日子过得紧,凡事都要俭省着点。如今又有了阿弟,全家的口粮只靠阿爹那一点点收入,这日子怕是越加难了,想到这,姚清寻思着,这粟米还剩小半缸子,估摸着还能吃上三五天,番薯还有几个,这个阿娘喜欢吃,得留给阿娘,茄瓜还有几个,这是祖母的吃食,他每日和阿爹吃的最多的就是粟米粥,喝多了粥水,肚子看似是饱饱的,其实上了几次茅厕,肚皮就开始打鼓,即便如此,姚清还是忍住不去看阿娘吃的番薯和祖母的茄瓜,阿娘身子弱,需要多些营养,祖母肠胃不好,吃不得太多粟米粥。有时候饿的难受了,姚清就喝水,要么就去街尾尽头的小林子里寻些野果子,长期如此的日子,便令这不满十岁的姑娘瘦瘦小小,看起来跟个七八岁的小娃娃一样,跟苏宝珠玩在一起,简直就像个小跟班。苏宝珠经常也带些馍馍给姚清,即便硬的跟石头一样,姚清也能吃的满嘴生香,跟饿肚子比起来,这馍简直算是人间美味呢。 起早贪黑地熬过了几日,这早姚清喝完粟米粥,肚里直泛酸,不禁想吃馍馍,她也这才想起来,苏宝珠已经好几日不曾来找她玩耍了,她这会子也不得空去找她。家里有了阿弟,阿娘需要卧床休养,阿爹这个住坐匠每日卯时就得到铁匠营点卯,除了一早一晚,根本见不得人。这祖母年纪大了,除了给祖母送三餐吃食,午休后还得给她捶背捏脚。整个家里,只看见姚清一人来来回回,不是忙着饭食,就是洗刷一家人的衣物,还不时去给阿弟换洗尿布,每到晚间还得给阿娘、祖母、阿弟擦洗,短短几日光景,姚清似乎又瘦了一大圈,小胳膊拎干衣物都觉着更加吃力了。 不管怎么说,家里添了弟弟,阿爹和祖母每日都是喜气洋洋,脸上似乎渡了一层红光,姚清虽然懂得不多,但是也知道,男丁是家里的香火,是阿爹的希望和姚家延续的血脉,只是阿娘生产后太过虚弱,虽然每日给阿娘额外蒸了两个鸡蛋羹,偶尔还有阿爹带回来的肉糜,可吃的也不多,这会子,阿弟每日要喝好多次的奶水,阿娘看起来更加疲累瘦弱,姚清看在眼里,忧心不已,她心里不停盘算着,得抽空去找下吕大夫,看看怎么样才能把阿娘身体将养起来,这么下去,姚清还没倒下,阿娘估计也要撑不住了。 “清儿...清儿......”灶间正打盹的姚清,忽地听见有人叫她,迷糊着睁开眼,四周扫视一圈,灶房外天色已经完全暗淡下来,只有灶膛里的火苗上下窜动,照亮她的脸颊和小小的身影。姚清一个激灵,赶紧站起来,她甚至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赶紧打开锅盖,还好还好,粥没有煮干,番薯也蒸好了,姚清刚准备起锅,又听到叫唤自己的声音,这下听清了,这是阿娘的声音,微弱而飘忽,姚清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计,三步并两步地冲向阿娘房间。 刚到阿娘门口,发现门开了一道缝,这个天,外面寒凉,这门这么开着,怕是要冻着阿娘和阿弟了,姚清进屋后轻轻将门掩上,赶紧冲到阿娘面前,阿娘已经半坐在床榻上,肩上披着暗红色薄棉夹袄,两手紧紧拉着夹袄两侧,里侧躺着的小小人儿正睡得香甜。 听到声音,玉梅睁开微眯的眼睛,瞅了一眼正走进来的小人。 “阿娘,你叫我么?” “清儿......”玉梅轻轻唤了一声,生产后的这几日,她昏沉疲乏,都不曾好好看过女儿一眼,刚一阵风把门吹开,一阵凉意瞬间让她清醒不少,勉强自己撑着虚弱的身体坐起身来。躺了几日,始终迷迷糊糊,几乎忘了白天黑夜,这会子趁着清醒,便想着做起来舒展一下酸疼的身子。 玉梅的这间卧房不大,里侧是这张床榻,床榻边上是阿弟的摇篮,床位是一扇三门衣橱,衣橱边紧挨着两只大红色木箱,木箱边上是一架木施,木施上挂了两件阿弟的包被和阿爹的常服,下方一顶竹篓,里面放满了阿弟的尿布,门口右侧放了一张方几,方几上一盏油灯和一套粗瓷茶盏,除此之外,便是衣橱后面一块布帘隔起来的一块空间,那里面是恭桶。玉梅扫视了一圈屋子,虽是简陋,却干净整洁,甚至恭桶处都不曾有一丝异味,桌面和木箱上泛着淡淡的红光,可见桌面是一尘不染,这一切不用说,也知道都是姚清的操持,玉梅细细看了一眼站在床前一脸担忧的姚清,这孩子愈加清瘦,拉着自己胳膊的小手像个鸡爪一样干枯,脸上倒是红扑扑的,瞧着像是刚忙活完的样子。 玉梅拉过姚清,姚清顺势坐在了床沿上,“清儿,这些日子,累坏了吧?” “阿娘,清儿不累!”姚清看阿娘这么盯着自己,有一瞬间恍惚起来,似乎不记得有多久,她没有这么盯着自己看了,这般相视既觉得陌生,又心头一暖。姚清眼眶一红,低下头,眼泪不争气的啪嗒一声落下,玉梅看了,心里微酸,她知道自己这个女儿哪都好,就是太懂事,小小年纪就承受了不该承受的苦累,她这个当娘的却不能为她遮风挡雨。 玉梅轻轻揽过姚清,抱在怀里更觉得这孩子瘦弱的不成样子,眼泪也簌簌而下,太多的话如鲠在喉,一句也说不出口。姚清难得被阿娘这般抱着,靠在阿娘胸口,顿觉得这几天的疲累一扫而空,她真想就这么在阿娘怀里睡一觉,如此简单,却也如此幸福。 不消片刻,屋外又传来祖母的叫唤,姚清不舍地从阿娘怀里爬起来,将门窗一一关好,抬脚朝着祖母的房间走去。 第5章 早产的猜想 夜色深沉,巷子里不时传来更夫的梆子声,现已是深秋时节,屋外墙头的茅草早已枯黄,软塌塌的耷拉在墙皮上,更深露重,晶莹剔透的霜露打在茅草上,似雪如钻,冷冽中泛着晶亮的寒光。 窄小的板床上缩着一个小小身影,此时的姚清抱着一件皮袄睡得深沉,今日阿娘难得抱了自己,那种温暖足以让姚清在这寒凉的夜里香甜入梦,姚清以为阿娘有了阿弟后,便不再惦念自己了,今日看着阿娘的样子,阿娘应该还是记挂着自己的,如此一想这才放下心来。姚清所求从来不多,只要阿爹阿娘安康,阿娘能冲自己笑一笑,说上两句话,哪怕是打骂两声,姚清便是满足的。 这几年,阿娘经常郁郁寡欢,几乎很少跟姚清说话,姚清也不敢多问,只是觉得阿娘累着了,等将养好了便能记挂起她来。姚清怀里的皮袄正是之前吴铭留给她的那件,今日忙完所有活计,姚清回到自己的小屋里,感受到阵阵凉意,于是把皮袄拿出来,皮袄入手一片滑腻,抱在怀里不多时便感受到一阵暖意,这种温暖就跟阿娘的怀抱一样,姚清忍不住就这么抱着钻进冰凉一片的被窝,一日的疲累在这一刻化作浓浓的困意,不大会儿就沉沉睡去,怀里的温热也慢慢蔓延周身。 姚清嘴角一弯,抱紧皮袄,“阿娘......”漆黑的夜色里,传来姚清模糊不清的呢喃! 梆...梆梆......“鸡鸣一声,起身梳洗”,窗外传来渐渐飘远的梆子声和报更声,姚清呜呜两声,两只细长的胳膊伸出被褥,虽然还是很困,但是要起床了,阿爹一会就要起床去当值,在阿爹洗漱完之前,姚清需要将早食及时备好,阿爹当值的铁匠营每日只供一顿午食,这早晚都得在家食用,姚清大概五岁多就跟着阿娘准备阿爹的餐食,阿娘一旦有事,这早食便是姚清独自完成了,灶间那张小方凳也是特意给姚清备下的。 姚清个头矮小,灶台都够不着,只有站在小杌子上,整个上半身趴在灶台上,才勉强能做起饭来。姚大林供职的铁匠营虽然粮饷微薄,却胜在安稳,那点微薄的俸禄也是家里唯一的生计来源,每月领了粮饷,除了采买一家口粮之外,仅能供应少许日常必备之物,出生于这样的贫寒之家,姚清自小懂事,对于一个女孩,自然也无法得到精心照料,在姚大林眼里,只有男孩才是这老姚家的根,女孩,终究是个赔钱货,养在家里的日子,能帮衬着做些劳什子活计,自是最好的了,长大了,终究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所幸姚清这孩子早慧,懂事的让人挑不出理儿,姚大林倒也一直显得像个父亲,不曾太过苛待,只是也不曾多看顾一下这个瘦弱的不成样子的女儿。姚清虽然年纪小,却早早懂得看人脸色,在这个皆是至亲的小家里,活的也是小心翼翼。 阿娘生产那日,听吕大夫道说阿娘早产,状况与日常有异,这句话便深深烙在心底,也不时寻思着,这个家里,除了阿娘偶尔还能照料她的日常,其他人都只会使唤她忙东忙西,所以阿娘的周全便成了姚清心里的头等大事,眼瞅着这几日阿娘憔悴如斯,姚清更是心急如焚,只是苦于每日不辞辛劳地照顾阿娘祖母,忙着家里的劳什子活,始终不得空去找吕大夫问询调养的法子,以及打听一下造成阿娘早产的原因。 阿娘生产前一日,祖母说白天带阿娘去了钟灵寺上香,还吃了寺里的素面,第二天阿娘便见红早产,姚清怎么都觉得事有蹊跷,只是苦于自己一直不得空去寺里探探,一心想着先把阿娘照顾好,过些时日,定要抽空去寺里问道问道。阿娘这次怀孕本就不易,调理了近两年才得孕,整个孕期,姚清也是承担了家里一切活计,阿娘偶尔也想做些针线换些银钱,姚清也夺了去,生怕阿娘做坏了眼睛。因为阿爹俸禄少,姚清也竭力把好些的食粮留给阿娘,即便如此精心照料,阿娘最终还早产,阿弟生下来也瘦弱的很,哭起来跟宝珠家的小猫崽儿一样,哇呜哇呜两声便没了声响,对此,姚清更是心有愤愤,总觉着哪里不对,阿娘身体虽弱,却不至于去一趟钟灵寺就早产,阿娘可是家里唯一还能惦记起她的人,她可一定要把阿娘照顾妥帖了。 晌午刚过,姚清利索地把锅碗洗刷妥当,从墙角竹篓里拿出些许干巴的艾草,使劲儿攥紧成一坨,再用脚狠狠踩了几次,看着够紧实了,才把这艾草团子塞进一只陶罐里,陶罐下方有个小小的口子,可以塞进去火折子,陶罐口上盖了一面竹编的盖头,陶罐不大,顶多比人头略大些。准备妥当,姚清把沉沉的陶罐紧紧抱在胸前,踉跄着往祖母的房间走去。 “祖母,我来给你熏艾了!”前脚刚踏进祖母的房间,姚清便叫唤起来。 古朴的房间里,对门是一张罗汉床,床两侧各有两个滚圆的倚枕,一侧的倚枕上靠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老妇人看见姚清进来,一脸堆笑,顺便把搭在床上的脚放到踏几上,“哎呦,快放下,这罐子沉着呢。” “祖母,不沉,我拿得动。”姚清把陶罐放到老妇人脚底下,额头已经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清儿,你先歇会儿,我这刚吃完饭,消会儿食再熏。”老妇人说话间,两手在肚子上来回捋了几下。看着这空挡,清儿到旁边搬来一张方凳,又从箱柜里拿出一方粗布长巾,把长巾折叠成腿部长短,拿在手里,顺势坐在方登上,然后搬过老妇人的两条腿,放在陶罐上,姚清再把长巾盖在老妇人腿脚上,开始按摩起来。 自打两年前,老妇人摔了一跤,自此以后,便常叫唤这腿脚不利索了,姚大林心疼老母,玉梅忙着操持家事,于是便让小小年纪的姚清不时给老母锤锤腿捏捏脚,刚开始姚清也只是捶捶腿,在老妇人调教使唤下,不仅锤捏得越来越到位,还学会了艾灸,这孩子使唤起来越发的得力,毕竟是女孩子,老话说的好,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家里伺候人的活计,做多了自然就更加利索了。 “祖母,那个钟灵寺灵验么?”姚清天真地问道。老妇人乍一听到钟灵寺,愣了一下,随即笑道:“那肯定灵验啊,自打你阿娘怀孕以来,我每个月都去焚香祷告,祈求菩萨给我们老姚家添个大胖孙子,这不,你阿弟不就来了么?” “祖母,真的这么灵验啊!那我能去拜一拜么?” “你这孩子小小年纪,你要给菩萨求什么呀?”老妇人不禁觉得好笑,这么小的孩子能有什么心愿,莫不是祈求吃的好一点?姚清看老妇人戏谑的小脸,急忙说道;“我替阿娘去拜一拜,阿娘生完阿弟后,身子一直不大好,我想求菩萨保佑保佑,保佑阿娘身体安好。”老妇人听着孩子这么一说道,脸上的笑意瞬间消散了,随即叹口气,“唉,你阿娘这身子本就柔弱,自打嫁到我们老姚家,也没亏待过她,不过是忙些家什活计,这会子啊,估计是生产伤了气血,这得慢慢将养着,急不得的。”老妇人看着姚清这么惦记自己阿母,于是拉过要求瘦弱的小手,摩挲着说道:“清儿啊,我知你惦念阿母,这钟灵寺你莫急着去,在家把你阿母的月子照应好,改日,我让你小姑陪我去烧柱香,给你阿母求个平安!” 老妇人这么一说,姚清觉得也在理,不过这钟灵寺,她可得自己去一趟,就算要拜,也好自己亲自参拜,以表诚意,想必菩萨能更灵验些。 “祖母,那,那个钟灵寺的素面好吃吗?听街头崔婆婆说钟灵寺的素面味美,可与家里的擀面一般好吃?”姚清继续问着钟灵寺的事,老妇人又是一愣,深深看了姚清一眼,“你这孩子,莫不是嘴馋了吧?这寺里的素面,无非是素净,吃的是个心诚,哪有你这比较一说。”说罢,老妇人还嗔怪地拍了一下姚清的小脑袋。 “祖母,清儿只是随便问问,哪有馋。”姚清脸色微红,其实她只是试探性问问,看看这钟灵寺之行,是否影响阿娘早产,只是不能明目张胆地跟祖母说实话,只能用孩子气的方式探一探口风。 “好了,跟你这么一唠,这午食消了大半,这艾团子点起来吧。”老妇人挪了挪身子,把脚放正踩到陶罐上的盖头上,姚清也蹲下来,把火折子塞进陶罐底部的洞口,又吹了几口,不大一会而,陶罐口隐隐冒出薄烟,姚清用长巾把老妇人的脚脖子又围上一圈,让这艾草的烟气聚拢到老妇人的脚板底。 说来这艾炙的法子,还是姚清跟隔壁张姨娘学来的,张姨娘说女子寒气重,腿脚不便的,用这艾炙熏一熏,既能温体升阳,还能疏通经络,对女子护养可是一好方子,姚清本来也想给阿娘炙一炙,可祖母说阿娘怀孕,可不能这么炙烤,这才作罢,这艾草还是春末夏初,姚清亲自去山林里打来的,几捆艾草晒干后才得了这几把干草叶子,几乎都留着给祖母用了,这用了许久,也没看出来祖母腿脚有什么不同,只看出祖母享受地闭上眼睛,半躺着由着姚清伺候。 第6章 小友好聚 已经是晚秋时节,淮水河边的杨柳已落尽最后的树叶,细长且繁密的枝桠垂在河道边,江风一吹,柔软的柳枝随风摇摆,似是少女的头发,又似秦湘苑里姑娘们的腰肢,惹得淮水河涟漪轻荡,河水倒影里的柳枝更是摇曳生姿,分不清是柳枝撩拨了河水,还是河水奔向了杨柳,在清晨的阳光下,真真是美不胜收。 姚清在河埠头边,两手捏住布头的两端,在水面上来回淌水,旁边的竹篓里,已放满半篓子酱灰色衣物,旁边的石台上,叠放着三五块粗布长巾。姚清拧干手上的布头,又开始拿起下一块在水里淌水,这是姚清阿弟的尿布,每日姚清要来淮水河边浆洗两次,不然实在不够用。 “姚清......”姚清刚把最后一块长巾拧干,听闻岸边似是有人唤她,便抬头循着声音望去。河岸边的柳树下,一个扎着元宝双髻,身穿粉色夹袄的女孩正对着她不停招手。 “宝珠,你等我一会儿,马上就好。”姚清将洗净的衣物全部装进竹篓,两手用力一提,抬腿便向着河岸走去。许久未见到宝珠,这会子看见,姚清自是心生欢喜,手上的竹篓虽沉,脚下却是欢快的很。 “宝珠,你怎么许久没来找我玩?我可想死你了。”一到河岸边,姚清便欢喜的冲着面前娇嫩的女孩说道,宝珠赶紧伸出手,拉住竹篓的另一端,两人一人一边拉着,咯咯笑起来。“就你贫,你咋洗这么多衣物,还这么沉?”宝珠崛起小嘴,用力地拉住竹篓。 姚清笑着看向宝珠,“这还叫沉啊,我阿爹衣服才叫沉,下次我浣洗阿爹的时候,可得叫你过来帮忙一下。” “你这妮子,我阿娘可从来不舍得让我干着粗活,你倒是会使唤我,下回不来了。”宝珠故作生气,又崛起粉色的小嘴。 “哈哈哈,逗你玩呢!提得动吗?不然给我吧,我拿的动。”姚清知道宝珠娇嫩,估计是真拎不动,准备接过竹篓。 “得了吧你,就你力气大,你看看你那手,红的跟萝卜似得,都快能吃了吧?” “什么萝卜,这可是一双大力士的手,就你那嫩鸡爪,我一巴掌就能拍碎咯。”宝珠崛着小嘴,白了姚清一眼,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不觉间就已经回到了姚清家里。 宝珠坐在矮凳上,两手托着下巴,眼巴巴地看着姚清忙来忙去,晾完衣服,姚清扫小院,扫完小院,刷锅灶,刷完锅灶摘菜苔...... “这都快中午了,你啥时候忙完呀,还要不要去林子里玩了?”宝珠一大早过来,就是想约姚清去林子里转转,这个时节,林子里的浆果都要熟了,正是清甜好吃的时候。 “好宝珠,等我将这午食准备好,我就同你去,别急别急!”姚清一边说着,一边加快了手里的活计。按照往常,姚清忙完这些,还要去给祖母捏腿,然后就是做午饭,还要去看看阿娘有没有什么事,难得好姐妹来一趟,今天怎么也得抽点时间陪她,再说她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出去耍过,实在也憋的慌。 就在宝珠双手叉腰准备发火的时候,姚清从祖母房里匆忙跑过来,“好啦,我们这就出发吧。”不待宝珠发作,姚清拉着宝珠的小手就往外奔去,宝珠这才将鼓起的腮帮子收回去,随着姚清撒开脚丫奔出去。 晚秋的林子里,满地都是厚厚的落叶,好些树头已经光秃了,零散的枯黄的叶子飘落而下,凄凉而肃然。枝桠间漏下的阳光似乎也褪去了温度,变作淡金色的薄纱,轻轻覆在金黄的地面上。灌木丛间,一簇一簇山茱萸泛着红光,在光影里越发油亮,这是宝珠最喜欢的果子,熟透的山茱萸酸酸甜甜,苏宝珠每次能吃上一大把。 姚清爱吃五味子,一串串的五味子肉多汁水足,有的酸甜,有的苦辣,很是奇怪的味道,姚清就喜欢这种五味子嚼碎后嘴里迸发出的辛辣味,刺激又够够味儿,每次姚清津津有味地吃着五味子,宝珠就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瞅着姚清,实在不懂怎么有人喜欢这种奇奇怪怪的味道。两人踩在满是枯叶的地面上,沙沙作响,偶尔传来山雀短促的啼鸣,显得更是幽静,不大一会儿,两人怀里都抱了一大捧浆果。 一棵低矮的歪脖子树丫上,两只垂落的小脚来回晃荡着。 “宝珠,你可坐稳了,摔下去,我可驮不动你。”姚清嘴巴里塞满了五味子,一边晃着腿,一边对宝珠嘟囔着。 “你才坐稳了,你这小身板要是摔下去,可得散了吧。”宝珠说罢,长大嘴巴咯咯笑起来。姚清看看自己,再看看宝珠,也跟着笑起来,确实,姚清和宝珠一般年岁,却比宝珠矮了小半个头,宝珠圆嘟嘟的小脸,粉粉嫩嫩,还最爱着粉色夹袄,看起来跟个年画娃娃似得,每次看见,姚清都想掐一把宝珠的脸颊。而姚清则干干瘦瘦,脸色黑黄,一看就是一副蔫了的狗尾巴草一般,可这狗尾巴草一般的孩子,力气却比宝珠大上许多,许是长期操劳练就的精瘦而有力的身子骨。 正午的阳光透过树丫照在两人脸上,姚清呆呆地看着光影交错的宝珠的小脸,宝珠嘟着嘴,背靠着树干,还不停往嘴里塞着浆果。 “宝珠,你咋还吃?看你的肚子,都成球了吧。”宝珠俏皮的眨眨眼,揶揄道:“哼,我阿娘说了,我这可是福相,脸圆肚圆福气满天,哪像你,瘦的跟猴一样,不知道的以为你没饭吃呢。” “哎呀,你可说对了,我还真是没饭吃,你今天光知道找我玩,咋不给我带块馍馍呢。”姚清也学着宝珠的样子,觉着嘴冲着宝珠,还瞪个无辜的大眼睛,这模样看起来更像个瘦猴了。 宝珠没回应,直直地盯着姚清看了一会儿,这可把姚清看的心里发毛,莫不是这丫头真以为她没饭吃吧,“你盯我干什么,我...我跟你说着玩呢,可不是真跟你要馍吃。” “你阿娘生了个男娃,你开心吗?”宝珠沉默了一会,对着姚清问道。 姚清深深看了一眼宝珠,移开目光,抬头闭上眼睛,任由正午的阳光洒在脸上,似是要感受下这阳光的温热,可是阳光虽然热烈,却带着深秋的清凉,即便正午,也不曾有热烈的温度。 姚清咧着嘴,扯出一抹笑,“开心啊,你不知道,这小娃娃好玩的很,哭起来就跟你家那猫崽子一样,可惜太小,阿娘不让我抱,不然我肯定像抱你家猫崽子一样抱给你玩。” “我阿娘说,你阿娘生了儿子,你以后的日子怕是更加不好过了。”宝珠看似随意的说道。 姚清愣了一下,对着宝珠道:“你阿娘说的不对,我阿爹说了,有了阿弟,我长大以后就有了娘家依靠,阿弟是家里香火,有阿弟在,姚家就有了后。” “可是......”苏宝珠还想说着什么。 “没什么可是啦,好啦,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姚清想终止这个话题,便拦下了话头。 姚清说罢,便纵身一跃,从树干上跳下来,然后伸出手,准备接住宝珠,宝珠虽然大只,胆子却没姚清大,只能在姚清的帮扶下从树干上跳下来。 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晌午了,姚清赶紧冲到灶间,点火生炉子,一番操作熟稔的很,今天幸好一大早起来忙活,早早地把活计都忙的差不多了,祖母的捏脚也改到了午后,阿弟也乖巧没有哭闹,玉梅这才让姚清出去玩耍。 和宝珠这片刻的耍闹,将姚清这一个月来的疲惫一扫而光,两人还各自抱了一捧浆果回来,这零嘴儿吃的欢,腿脚都轻快了不少,姚清回想起宝珠鼓鼓囊囊的嘴巴,不自觉笑起来,灶膛里的火光照在姚清脸颊上,温暖和明媚。 街尾往南越过两间铺子位置,是王大娘家贴饼铺子,每日天色泛起鱼肚白的时候,杨大娘便拖着杨安秀早早起来,一人磨豆子就一人揉面团,一人生火一人就烤饼,多年来,母女俩配合的相当默契。午饭过后,街巷里的行人也少了许多,杨安秀懒懒地趴在方桌前,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杨大娘刚起出来的贴饼正散着热气。 “阿娘……你说姚清怎么还不来找我呀?我都快闷死了”杨安秀转头看着在炉灶里加着炭火的阿娘,喃喃念道。 “你这孩子,不知道她多忙吗?眼下她家里刚添了个小子,哪有功夫搭理你,你若是闲着慌,不如多给我揉两团子面,多卖些饼子,给你好攒嫁妆呢!”杨大娘瞧着闺女愈发抽高的身量,不禁考虑起以后嫁人的事来。 杨安秀皱起眉头,“阿娘,我才多大,你就想把我嫁出去了?”说完又起身走到炉子旁,抄起一张油纸,夹了两块热腾的饼子就麻溜包裹起来。 杨大娘瞧着也不阻拦,只笑着摇了摇头,她这闺女,怕是又要给姚清送吃的去了。 “多带两块吧,这两块,怕是不够吃的!” 杨安秀听着阿娘这么一说,翻开纸包,又夹了三块放在一起。 “够了够了,你这孩子……”杨大娘瞧着闺女又心疼起饼子来。 “哼,不来找我,我就去找她!”杨安秀抱着饼子抬腿便往北边姚清家走去。 “你早点回来,可别尽耽误人家活计!”杨大娘冲着杨安秀叫道。 杨大娘知道,这老姚家姑娘可不同于自家姑娘,那一大家子的活计可都指着那个不过十岁的娃娃,说起来也苦了那孩子,豆芽菜一般的身量实在让人看了不忍,也亏的自家孩子与她投缘,隔三差五捎着贴饼一起吃,杨大娘就全当做个善事了! 第7章 床笫之欢 天色刚擦黑,老苏便关紧了房门,窗口透进来的风吹的烛火摇曳,床沿两侧藕荷色纱帐半遮住床榻,柔软的素色棉被松散着铺开,只等主人上床入眠。 苏勤坐在桌边,时而擦拭着泛着冷光的佩刀,时而剪一下燃烧的焦黑的灯芯,最后实在无事可干,便一屁股做到凳子上,看向坐在对面撵着纱线的华昭,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又闭上嘴,搓了搓手,又拿起佩刀,继续擦拭着不知道擦了多少遍的刀柄。 华昭放下手上的纺锤,抬头盯着对面欲言又止的男人,这男人脸颊两侧满是泛着青光的络腮胡茬子,椭圆莹润的脸上,一对圆溜的眼睛眨个不停。 “我说老苏,你有啥不能直说,在这墨迹半天闷不出个屁。”华昭实在看不过苏勤这副模样,往日里,苏勤有啥都跟倒豆子一般直嚷嚷,今儿个愣是有话憋着不说,不由得华昭语气不爽。 “宝珠她娘,这个时辰了,我们...我们是不是该歇着了。”苏勤一脸卖乖的笑。 “不想笑就别笑,看着怪瘆人的,这才什么时辰,往日里,哪有这般时辰便歇下的。”华昭不满地回道,她就像看看苏勤今天卖得什么关子,这般不爽快。 苏勤看着对面婆娘一副狐疑且淡定的面孔,也懒得装什么君子了,干脆把佩刀一收,一跨步窜到华昭面前,扯过华昭手里的纺锤和纱线,随意往桌上一扔,半推半拉着媳妇儿就往床边去。 “你干什么呀老苏,我这活计还没忙完呢。”华昭急着挣脱,却整个人被苏勤环抱着往床边推去。 “这天都黑了,我们干正事儿,正事儿要紧。”苏勤一边推一边不自觉□□起来,手下也不闲着,直接往华昭腰间束带扯去。 夜色深沉,晶莹的冰霜落到屋檐黛色瓦片上,愠色的薄雾悄然而起,屋里漆黑一片,只听见床幔里传来几句嬉闹打骂声。这漫漫长夜,炉火迷迷,温热的卧房里尽显得春色迤逦,一派浓情蜜意。 卯时的梆子声刚过,一片月色朦胧的屋里便传来窸窣的声响。华昭掀开床幔,轻手轻脚掀开被褥,提腿准备下床,突然背后窜出来一只大手,往肩头一扯,直接把华昭又掰回到床上,还没等华昭反应过来,男人又抱住媳妇儿,不让她离开。月色影影绰绰,床幔又一放而下。 窗外月光下,霜露星星点点,墙头早已枯萎蔫巴的蒲草沾染了一层霜色,显得剔透光洁。 苏勤终于昏昏沉沉安静下来,华昭胸膛起伏不定,这一翻折腾下来,她这幅身子骨都快要散架了,这会儿只疲累的一动不想动。女人任由男人环抱着臂膀,也平息着自己燥热和喘息,迷糊间困意袭来,两人相拥着沉睡过去。 似是又过了许久,窗口传来一片光亮,女人缓缓睁开眼,用力推开环抱着自己的男人,慢慢坐起身,寻找着贴身衣物,穿衣间瞧着身旁睡的香甜的男人,嘴角不由得露出浓浓笑意。 苏勤吃完早食,整理了一下号衣,拿上佩刀,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大步踏出家门,出门前还不忘冲着给华昭抖了抖眉,她憋住笑,面色如沐春风,眉梢眼角藏不住的娇媚风情。 华昭即便一夜不得安睡,却仍起了个大早,打点完苏勤的穿戴漱洗,直到送出家门,自己才坐下来吃早食,这时她两颊绯红还不曾散去,整个人如桃似锦,春光潋滟,嘴角更是笑意盈盈,这幅模样,看的宝珠一脸狐疑。 “阿娘,你没事儿吧?”苏宝珠忍不住问道。 华昭似是没听见一般,自顾自低头喝粥。 “阿娘?”苏宝珠不放心,又大声叫唤一声。 “嗯?宝珠,怎么了?” “阿娘,你怎么啦,一早就一直笑。”华昭这才回过神,柔媚地看着着苏宝珠,看的宝珠心里直发毛。 “哦,阿娘没事,对了,一会去绣庄,你可得仔细听顾夫人教导,绣包别忘了带上。”华昭缓缓神色叮嘱道。 苏宝珠崛起小嘴,“知道了,阿娘。” 苏宝珠看华昭又自顾自浅笑盈盈,忍不住又问道,“阿娘,姚清为什么不能跟我一起去绣庄呢?要是她能跟我一起去,那我可就有伴儿了。” 华昭看了一眼宝珠,叹口气道:“她哪能跟你比,你可是爹娘的掌上明珠,姚清她,唉...这孩子,也是个苦命的娃。” 苏宝珠不太懂,同样是女儿,自己和姚清有什么差别呢? “阿娘,前些天我去找姚清玩,可她一直在忙,你说她怎么那么多活计要做呢?我还想让她陪我多玩会儿,可是她就要回家做午食,你说,我以后还怎么找她玩呀?”苏宝珠一副孩子脾气。 华昭敛起笑意,抬眼看了看宝珠,缓缓道:“宝珠,姚清她跟你不一样,她家刚添了阿弟,家里活计更多,以后啊,你还是少找她玩,你瞧她瘦的,有时间啊,让她歇着点。” “是呢,啊娘,上回见着,她都瘦的跟猴儿一样了,你说她跟我一般大,为何要干那些阿娘干的活计呢?”苏宝珠还是不能理解,同样身为女儿家,为什么姚清活的像个没爹没娘的孩子。 “宝珠,你还小,很多事情啊,你还不懂,这女儿家啊,若不是投身到个富贵人家,便是个穷苦的命,姚清她是个懂事的孩子,你下回去啊,多给她带些馍馍,还有那个蒸糕,阿娘下回多做点,你也带给她尝尝。”华昭说着顺手捋了捋宝珠衣领。 “嗯,阿娘,我也这么想来着,还是我阿娘最好,还有阿爹,也最好。”宝珠说着,也撒娇着搂住华昭的胳膊,华昭揽过苏宝珠,轻轻拍了拍脑袋,又想起姚清那孩子,心里一阵心疼。 晚间,宝珠早早回了房间,华昭照常坐在等下捻线,苏勤这回老实坐在对面,半靠在椅子上,看着华昭手里的纺锤转来转去。 “别看了,累了就先去歇着吧,我这还有会子忙呢。”华昭瞥了一眼似是疲累不堪的苏勤。 “宝珠她娘,你说我们再生个怎么样?”苏勤冲着华昭笑道。 华昭停下手里的动作,直勾勾地盯着苏勤,“我说老苏,难怪你这阵子这般殷勤,原来打的是这主意,这事儿我们早就说好的,这辈子有宝珠就够了,再说,就你那点薪水,再生一个,能养得起么?” “我这不跟你商量着么,怎么就养不起,宝珠长大了,咱们再生个儿子,多双筷子而已,宝珠还能帮你照应着,将来我俩老了,宝珠也能有个兄弟撑腰。” “苏勤,我可丑话说在前头,且不说我当年生宝珠时差点去见了阎王,就说咱家现在这光景,要是再添个孩子,宝珠可就得跟姚清一样,有苦头吃了。”华昭一脸不悦,当年生宝珠时,她可是流血不止,产后将养近一年再缓过来,对于生孩子,她可是怕到了骨子里,再说她这年纪,可经不起这种折腾了。 “瞧你说的,你这不是没事么,再说宝珠可是我心尖的宝贝,就算再生个,我对宝珠都不会变半分,你看老姚家媳妇,那副瘦弱的样子都能生,你这身子骨,定是好着呢。” “哼,你不是看到老姚家添了男丁,也想要个儿子吧?我就知道这几日你肚子没踹啥好心思,床上那般殷勤,原来是这主意。当年生了宝珠,我们可说好了,这辈子,咱家就我们仨儿,和和美美过日子,你不是忘了我生产那会子的情形了吧?”华昭当年生产艰难,苏勤吓了个半死,整晚跪在佛像前祈祷,只要华昭顺利产子,这辈子一定好好待她和孩子,除此之外,别无所求,这些年,苏勤确实也做到了。 “你说的我都知道,不过这几年你也看到了,我这同僚大多有儿子,即便是老秦头,那也老来得子,这回老姚都有了儿子,咱们这日子比他家好上这许多,怎么就不能试一试呢?”苏勤还是心有不甘,这几年一家三口过得顺遂,可是看着同僚和相邻大多有儿孙子嗣傍身,他想有个儿子,也是理所应当的,毕竟这香火,还得靠儿子传下去,宝珠虽好,可长大终究要嫁人,等那时候,他们老两口可怎么过。 每每想到老苏家香火就这么断了,苏勤就像胸口堵了墙,实在迈不过这道坎。看着苏勤急切又不甘的样子,华昭实在懒得理会,于是放下手里的纺锤,自顾自往床上走去。她心里了然,肯定不会再生养,两人这话头说不到一起,自是不必再说,还不如早点睡觉,免得争吵起来。 苏勤看华昭往床上走去,心里一喜,这婆娘,嘴上说着不生,行动可猴急的很,看来今晚又要辛苦劳作了。 苏勤手脚并用,三两下就把自己脱个精光,一骨碌钻进被子里。 “老苏,你个瘪犊子......你休想......” “啊......”咕咚一声,一个球形的黑影从床幔里一路滚下来,差点撞上门口的桌角,黑影缓缓翻动,继而传出一阵哀嚎。 “阿娘,什么声音?”门外传来宝珠关切的声音。 “啊……宝珠啊,阿爹不小心碰到桌子,没事啊,你赶紧回房睡觉,可别进来。”老苏听到宝珠的声音,突地一个激灵,一边揉着老腰,一边看着门外,生怕苏宝珠闯进来。 这会子,他可是光溜着全身,跌坐在冰凉的石板地上,刚一会儿便忍不住瑟瑟发抖。 华昭坐在床边,掩住嘴哭笑不得。 第8章 冷风起,寒霜降 今年严寒似乎有些早,小雪节气刚过,这气温一下子便降了许多,隐隐有风雪之势。 姚大林提着半斤猪肉,还有一壶米酒,乐呵地往家里走去,寒风吹过,姚大林缩缩脖子,“这鬼天气,不到数九寒冬就这般的冷,天王老子莫不是忘了时节吧。” “谁说不是呢,真她娘冷!我说大林兄,你这儿子都两月了吧,也不请我们兄弟喝喝喜酒,沾沾你这喜气呢?” “是啊,大林老弟,哥儿几个共事多年,还不曾上你宅院热闹热闹,你这也忒不地道了。” 姚大林和几个同僚一同下值,一路上几人缩着脖子,顶着寒风不时调侃着。 “我看择日不如撞日,大林兄今日这酒肉,闻着就香,咱哥几个今日也开开荤,把酒言欢如何?”李虎这一吆喝,其他人也一起附和起来,姚大林架不住这帮同僚你一言我一语,脸面上一时挂不住,干脆硬着头皮应道,“行行行,今个儿就去我家,这酒肉少是少了点,前面我再捎几个饼子花生,吃好喝好。”姚大林嘴上说的敞亮,心里却在滴血,这工钱刚领着,就要盘算着过冬的炭火、儿子的冬衣、老娘的盖褥,还没轮上自己夫妇俩,这点子银子就不够交待了,要是再买些饼子花生,回去他可怎么跟媳妇说项。 今日这酒肉,还是这两月以来每日早出晚归、辛苦当值换来的奖赏,即便生了儿子,姚大林也一日不曾休假,只在媳妇生产当日提早回去,第二日一大早便已上值,不曾落下半天工时,加上家里添丁大喜,营里这才给了这奖赏,姚大林自己都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大口吃过猪肉了,酒更不用提了,都快忘了啥味儿,这几个人若是上门讨酒喝,下个月的日子恐得难捱咯。 三四人一路闲唠着,眼看着就要到街头庙村的入口,街头两侧便是贴饼铺子和各种吃食档口,姚大林捏捏口袋里零星的几文钱,心里盘算着不够怎么办,贴饼铺扬大娘熟识,应该可以先赊账,但是果子铺的刘老板可不认识,平日这种点心铺子,他是从来不上门的,实在没得法子结识这等商贩,银钱不够舔着脸赊账,也不知道人家许是不许,若是不买,几人上门做客,总不能让人家一起喝粥吃肉吧,再说这半斤肉,可真真是不够看的。 姚大林耳畔不断传来李虎和老莫的声音,实则一句没听清,由于心里着急,眉头也不禁皱起来。“哎呦,大林老弟,这贴饼铺子到了,赶紧的,这鬼天气也太冷了。”老张头揣着手,用手肘碰了一下姚大林,姚大林苦笑一下,埋头便往贴饼铺子迈去。 “哈哈哈,你们别闹了,大林兄都当真了。” 姚大林刚迈出去的脚步,被李虎的大笑声给拦截下来,李虎顺便也拍了下姚大林的肩膀,“大林兄,哥儿几个跟你闹着玩呢,切莫当真,这鬼天气,我们可急着回家抱媳妇儿呢。” “哈哈哈,正是正是,刚也就哥几个胡诌闹闹,散了散了,各自归家吧。”老张头说着挥挥手,自顾自地往街巷左侧转去,边走边叨叨,这鬼天气,忒冷了。众人嬉笑着散去,姚大林呆立在冷风里,不明所以,他当真准备去买些吃食来着,上一刻心里还在盘算,哪知下一刻,这盘算半天的账,就这么没了,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只能冲着刚走不远的几人大声吆喝,“哥几个,下回一定请你们喝上几杯......”风里依稀传来几声“得嘞,赶紧归家吧。” “太冷了,赶紧回吧。” —— 灶间传来阵阵肉香,姚清忍不住咽了好几次口水,自从上次年节至今,姚清一次肉都未吃过,每每闻到街头饭馆里飘出的肉香,姚清都要站上一会,使劲儿嗅上几口。 今天,姚大林亲自上灶,把肉细细切块,再切一些茄瓜,这茄瓜烧肉最是喷香,往日里清煮的茄瓜总是寡淡,只有粘了这猪肉的油香才算是美味。 姚清难得不用上灶台,只缩在灶膛里烧火,火苗温暖,锅里菜香,姚清便觉得今天真是如年节一般的好日子。姚大林一家五口难得坐在一起吃饭食,平日里,姚大林放班晚,姚清便早早将祖母的饭食单独给送去,玉梅要喂奶,也饿不得,也是提前先食用晚食,姚清便随着阿娘,一同吃些清粥,姚大林回来,姚清再把锅灶里热着的饭食端给姚大林,今日难得有酒有肉,一家人便坐到一起,吃个舒坦美味。 “娘,你多吃点肉,这肉啊,可是营里今日特地赏我的,不花一文钱。”姚大林边说便往母亲碗里夹了一大块肉,老太太秀芬也不推脱,抬起碗就接过来,玉梅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夹着茄瓜,也不吭声,时不时看看怀里的孩子,孩子乖巧,醒着也不哭闹,只是不愿睡在床上,非要抱着不可。 “玉梅,你也吃。”姚大林也夹了一块肉放进玉梅碗里,玉梅看了看,没有动筷子,嘴里只咀嚼着茄瓜,姚大林自己也夹上一块,大口嚼着,再喝口温过的米酒,好不惬意。姚清扒着碗里的粟米粥,眼睛透过碗边瞅着桌子中央的肉,口水拌着稀粥,不停吞咽着,虽然很想吃,终究还是没伸出筷子。 平日里,家里好吃的都要紧着祖母、阿娘和阿爹,只有剩下的,才轮到自己,长久以来的习惯,让姚清实在难以伸出筷子,只得默默吞咽着肉的香气。 “清儿,快点吃,吃完去把炉子升起来。”玉梅把碗里的肉夹到姚清碗里,然后默不作声地继续嚼着茄瓜。姚清埋下头,把碗里的肉混着粥水一同扒到嘴里,可真香啊,粥水里泛着油脂化开的喷香,姚清不停咀嚼,直道肉味儿散尽了才咽到肚子里。 “祖母、阿爹、阿娘,我吃饱了,我先去生炉子。”姚清扒完碗里最后一口,端着碗筷便去了灶间,她怕再待下去,实在忍不住要去夹那碗里的肉,可那肉只有那么几块,实在是不够看的,姚大林只用了一半的肉烧了茄瓜,还留着一半准备腌制一下,平日里切两片烧菜,多少都能带着肉香。 看着姚清跨出了门,姚大林才又夹了一块肉放到玉梅碗里,玉梅依然没做声。“大林啊,你上工辛苦,该多吃点,你可是这家里的顶梁柱啊。”秀芬也夹起一块肉放到姚大林碗里。 “哎,娘。”姚大林大口吃着,满嘴的香气撒开,看着媳妇手里的儿子,一脸慈爱的老娘,日子虽然清贫,却也是满足的。 “大林啊,今年这入冬早,这过冬的物件可得提前备上,我看着天色,怕是得有风雪,可拖延不得。” “娘,我都记着呢,炭火早前已经在李三头那里定下来,过两天便能送过来,你的厚褥子我明儿让清儿趁着天气好,赶紧晒晒,回头再去刘家铺子里备上一床新袄子,您腿脚不好,冻不得。” 老太太听着姚大林没有忘记自己的过冬物件,便放下心来。 “大林啊,上个月孩子满月,我跟你小妹去市集买了鸡蛋,抹了红送了四下相邻,这银钱还赊着,你这回领了薪,先给我,我去把这账结了去。” “……好,娘。”姚大林犹豫片刻随口应着,一边盘算着银钱够不够用,玉梅始终一句话没说。 “另外啊,你这每月的薪钱还是先放我这吧,你这每日当值,也没时间着家,玉梅身子弱,还在奶娃子,出去操持活计也不方便,我这老婆子操点心,先给你操持操持。” 姚大林埋头吃饭,嘴里闷声应者,偶尔瞥一眼玉梅,见玉梅脸上始终没有表情,也放下心来。 姚清贴着墙角,房间里的不时传来祖母和阿爹的声音,阿娘始终不语,姚清知道,这个冬天怕是又要难过了,自己床板上的褥子单薄,不知道今年冬天会不会添置一床厚一些的褥子,自己身上的冬衣也穿上了,可是夹袄已明显短小,凛冽的风吹过腰间,浑身冰凉,每每去淮水河边浣衣,姚清都要冻的透凉,一想到这些,寒意更是涌上的心头,止不住瑟瑟,也不知是这天冷,还是心凉。 虽说是刚立冬不久,可这天出奇的冷,似是突然从秋末直接跳至数九寒冬,院子里的地面上不知何时铺上了一层薄霜,似雪如冰,月光照耀下,彻骨的寒意升腾而起。 这方两进小院里,只有正屋侧室的房间透出微弱的光,东边的厢房是老太太秀芬的卧房,中间正房仅有两室,一间正厅,一间姚大林夫妇两的卧房,院子西侧耳房用作灶间,耳房旁边是一间半敞着的柴房,兼放置了一堆杂物,姚清则住在后院的低矮的棚子里,这虽说是个两进小院,实则还不如普通一进院大,实在算不上是正统的两进院落。…… 姚清所在的这后院不过丈许宽,后院西侧临街,有一扇小门直通门外,姚清的卧房似是临时搭建的茅屋,这样的茅屋并排两间,一间是姚清在住,隔壁一间是小姑姚香玉出嫁前的卧房,这两间拼凑出来的茅屋硬是把这小小的院落划分成两进,这两进住所听起来光鲜,实则真真是算不得正统房市里的好宅院。 第9章 至亲至疏 咚——咚咚,梆子声传到小院里,这会已是亥时三刻,姚大林脱了外衣半躺在床榻上,看着坐在桌边给儿子喂奶的玉梅。 “玉梅,坐到床边来吧,窗口寒凉,可别冻着。”姚大林好心提醒着。 “你先睡吧,这孩子不吃饱了,闹腾起来没得觉睡。”玉梅看了一眼姚大林,见姚大林还盯着自己,更是盯着自己白花花的胸前,一时有些羞涩,于是转过身,背对着姚大林。许是喝了些酒,姚大林这会子一点不困,只觉得浑身燥热,玉梅背身对着她,纤瘦的背影在灯影里更是秀美,一头乌黑的头发已经散开,随意地散落在肩头后背,这身影,跟多年前姚大林第一次看到玉梅时颇为相似,虽说这十多年过去了,玉梅除了添了些妇人家的风韵,还是一样纤瘦,容貌也没多大变化。 姚大林口干舌燥,干脆爬起来做到玉梅旁边,拎起桌上的茶壶猛灌了两口,冰凉的茶水顺着喉咙流到腹部,姚大林这才觉得燥热的感觉稍稍消退了些。 玉梅皱着眉头瞥了一眼姚大林,“你怎的还不睡,明天不当值了吗?你这可别冻着,这寒气伤人,赶紧上床去。” “玉梅,我看儿子也吃的差不多了,咱赶紧歇息吧,你这点着油灯,我也睡不着啊。”姚大林说罢,便去玉梅怀里准备抱过儿子,玉梅也知道,这孩子在这吸了半天,实则早已没了奶水,不过是嘬个习性罢了。 玉梅把孩子轻轻放到姚大林手上,赶忙拉拢着自己的衣服,这冷天喂奶,实在不好受,即便是睡前生了炉子,可这房间还是一片寒凉,敞开的衣领处更是冰凉透骨,于是玉梅赶紧来到床边,把孩子的摇窝挪到床边,把厚厚的褥子铺展平整,姚大林顺势把孩子放到了里面,盖上铺盖,掖紧了两边。 这孩子真是乖巧,喝完奶即便不睡,也不吭不响,躺着也只是嘬嘬小嘴。 忙活完孩子,玉梅也脱下夹袄外衣,只穿了里衣钻进被窝,幸好这被窝被姚大林捂热了,这会子躺下来,真真舒坦。姚大林吹灭油灯,紧跟着窜到床上,钻进被窝就一把搂住玉梅,玉梅刚喂完奶,身上一股子奶香,姚大林闻着便埋头往玉梅脖颈里蹭去,似是感受到男人温热中带着粗气的喘息,玉梅心里一下子明了姚大林的意图,心里顿觉不爽利,挣扎着一把推开腿脚都已攀附过来的男人。 “赶紧睡吧,累了一天了,别瞎折腾。” “呜...媳妇儿,都两月了,咋就不能.......”姚大林又一把揽过玉梅腰身,手也不老实地钻进衣服里,直接覆盖在一片柔腻处。忽地被人一顿搓揉,玉梅瞬间气息也粗重起来,可她心里还是不畅快,即便也想,也不想这么如了男人的意,她再次拉出姚大林不安分的手,手脚并用地推开姚大林,怕姚大林再扑上来,玉梅干脆一屁股坐了起来,拽过被褥把自己裹起来。 姚大林好事不成,还被拽了被褥,气呼呼地爬起来坐在玉梅面前。 “你这是个什么意思,难不成我现在都不能碰自个儿媳妇儿了?我整日起早贪黑的上工干活,为这个家累死累活,怎么着,就这点子快活都不能够了?”姚大林像个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了。 “姚大林,我要什么你不会不知道吧?”玉梅难得见被姚大林带着脾气说话,也不藏着掖着,她早就想把话说明白了,奈何这俩月姚大林这孙子装萌买傻,权当她是个没有脾气的妇人。 “姚大林,今儿个我也把话撂这,如果这个月的工钱还不落我手里,你就去后院的小屋睡吧,我这屋你就别进了。”玉梅盯着姚大林,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如果姚大林还当她是媳妇儿,那就按照生儿子前说好的来,可别尽知道给人当儿子,不知道怎么当丈夫。 姚大林看着玉梅一步不让的架势,知道这事儿是糊弄不下去了,刚升起来的气焰一下子灭了大半。 “睡觉睡觉,不让碰就不碰,改明儿可别自个儿上赶着扑过来。”姚大林要争着最后的体面,略有愤愤地拽过被子一角,转过身背对着玉梅直接躺下了。 玉梅知道,这孙子又来转移话题,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被子全部拽到自己身上,姚大林就这么光溜的露在外面,寒意袭来,姚大林翻身又要拽被子,玉梅死死的攥住被子,愣是不给。 “姚大林,有种你今天就去后院睡去,你怕得罪你老娘,我可不怕,大不了这日子不过了。”说罢,玉梅竟簌簌落下泪来,悲从中来,一时大有不把这事儿摆弄清楚了,这以后真真是没得过了。 姚大林平日里虽然憨实,可也不蠢,心里早就知道玉梅要的是什么,只是一边是老娘,他始终不忍心去拂了老娘的意,这才一直装傻地拖着,不成想今天玉梅把话撂明了,他这怕是也装不下去了。 自打成婚以来,姚家一直是老娘掌家,玉梅没生孩子之前,老娘说,这妇人家到底年轻,多在家操持,外头采买受累有她这老婆子就成,于是一直拿捏着姚大林的工钱,家里营生都是老娘掐着,玉梅也闹腾过,奈何老婆子明着暗着示意姚大林,玉梅长得秀美,这整日外出莫要生出什么幺蛾子来,姚大林这上工繁忙,整日不着家,她掌着银钱多有不妥。 姚大林听懂了老娘的意思,看着自己如花似玉的媳妇儿,也觉得老娘说的有理,于是便一直如此。自打玉梅生了姚清,玉梅便再次为这掌家之事闹腾起来,这一家女主,怎地不能拿自家汉子银钱,玉梅不依不饶,差点回了娘家,可老婆子又说了,这生了个赔钱货,没给老姚家续上香火,这掌家也得有个掌家的资格,硬是唬着姚大林,逼着玉梅赶紧生个儿子,玉梅也算硬气,憋着气许多日子不让姚大林进屋,姚大林没辙,也跟老娘商量过一人一半,可老婆子说了,她也是生了姚大林才掌家的,这是老姚家的规矩,这女人没个儿子傍身,老了也是家散人尽,连个给祖宗上香的都没有,姚大林还是说不过老娘,又拖了许久,直到连蒙带哄,私下偷偷给玉梅塞了些许钗环首饰,且跪在祖宗牌位前跟玉梅保证,只要生了儿子,这家里的全部事宜都由玉梅说了算,玉梅这才敛了气性,一心将养着身体。 现如今,儿子生了,一晃这都俩月了,婆母丝毫没有将掌家权交予她的意思。前些个日子,玉梅早产,里外都顾着休养,也没有多心,直到满了俩月,玉梅身子也将养的差不多了,才跟姚大林提起这事儿,姚大林还信誓旦旦地说,这月领了工钱,自会跟老娘交待清楚,铁定不会亏了玉梅,前几日还信誓旦旦的承诺,就在今日这晚饭时,竟然还是默许了把这月工钱交由婆母还掌管,玉梅越想越气,不仅气姚大林在老娘面前只会应承,更气晚上还装糊涂,就是不给自己一个准话,一想到她跟姚大林做了十来年夫妻,却不做不得这家里女主,这气就怎么也顺不过去,憋屈起来,这眼泪就像开了闸,刷刷流下来。姚大林最怕看到女人流泪,何况这还是给自己生了儿子的女人,还这么好看,心一下子软了下来,挪腾屁股挨到玉梅身边,一把抱住女人肩头,玉梅没有反抗,顺势靠在男人怀里,姚大林冷的不行,拉过玉梅怀里的被子,两人一同躺下。 玉梅还在低低啜泣,姚大林那股子□□也被这眼泪浇个尽灭。这事儿啊,还是拖不得,伤脑筋啊,一边是老娘,一边是媳妇儿,可咋摆弄呢,姚大林这觉睡的那叫一个纠结。 第10章 取暖靠抖 听着渐渐散去的打更声,迷糊间大概也知道是卯时三刻了。 窗外仍然一片漆黑,冬季里,天亮的晚,这起床也愈加困难,姚清翻了个身,挣扎着还想再睡一会,可一想到再拖半刻,阿爹阿娘房间就要传来脚步声了,如果在阿爹洗漱完,早食还未备上,阿爹可得饿着肚子去当值了,阿爹如果饿着肚子,轻则皱起眉头,重则一顿数落,再则……再三警醒之下,姚清每日卯时刚过就自觉醒了,如此反复的日子,已经持续了大概两年。 自打姚清阿娘玉梅开始调理身子备孕起,这些活计就落到了姚清手里,那年堪堪不过六岁,个头还不着灶台边高,祖母就开始每日盯着姚清学持家活计,尤其是灶间的活计,洒扫洗衣,在更小的时候,已经跟着阿娘打下手,完全操持起来,也不过是顺手的事儿。 天色大亮,姚清忙活完阿爹、祖母的早食,也和阿娘一起喝了粥,灶间的活计算是干完了,阳光已经晒进小院里,看着今日阳光不错的样子,姚清把祖母、阿娘的褥子全部搬到院子里,搭在椅凳上晒起来,挂在绳子可不成,她身量瘦小,能把褥子抱出来,已经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想要挂到比她高半头的绳子上,那是万万不能够了。 一早上的奔忙,姚清只觉得浑身热乎,刚起床那会子的寒气全部变成了腾腾的热气,早起干活也有好处,那就是动起来就是最好的取暖方式,在这天寒地冻的时节,对于姚清而言,没有比这动起来更合适的取暖法子了。 难得有片刻自由时间,姚清赶忙钻进自己的小小的卧房,窄小的床板上推着一推看不出是黑色还是酱色的褥子,姚清翻开褥子,漏出里面一块皮袄,皮袄泛着油亮的光泽,摸上去还是温热的,姚清脑子里还不时记起阿娘生产那日,她半夜去找吕大夫路上,遇到的吴铭小哥,这皮袄便是吴铭给她的,那晚的温暖延续至今,在这寒冷的冬日里,这皮袄可是救了姚清的命,若没有这皮袄,仅靠这些已经破旧单薄的褥子,姚清怕是睡着也给冻醒了。 今年这时候本应该不至于如此冰冷,可气温骤降,家里一时都没来得及备上过冬的物件,能取暖的厚褥子和火炉子,都先紧着祖母和阿弟了,姚清这屋里,一时间冷的跟个冰窖似得,就算已经把衣橱里所有能用上的都铺到床上,还是冷气入骨,前两日姚清实在受不了这冷意,才把这皮袄夹在褥子里,夜里皮袄紧紧裹住姚清大半个身子,好似那日吴铭给她裹上皮袄的瞬间一般,温热传遍了四肢,姚清这般才甜甜睡去。 姚清把皮袄叠成豆腐般方正,再用秋日里的外衣裹起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到橱柜最下层,上面再放上一个包着夏季衣物的布包,放好皮袄,整理平整窄小的板床,姚清把橱柜边的箱笼和交杌搬出小屋,放在后院一角能晒进阳光的地方,然后把小床上大大小小的褥子搬过去铺上,也得亏她这些褥子拼拼凑凑的、短短小小的,不然还真没法晒在这小小的箱笼和交杌上。 看着阳光里的褥子,姚清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想着今儿个晚上,会更暖和些吧。 晌午午食过后,玉梅看着阳光正好,便让姚清把交椅搬到小院外门边,这里对着街口,又是南向,阳光晒起来尤其舒适,玉梅便坐到交椅上晒晒,姚清则陪着祖母,趁这午间阳光正好,去市集采买些过冬衣物。 刘家铺子里人头窜动,小伙计拍着袄子道:“我说姚家阿婆哎,这夹袄可是今秋新上的棉花做的,怎么能不暖和呢?您老伸手摸摸,这软乎的,我诳谁也不能诳您不是。”伙计手里正拿着一件暗紫色夹袄。 “刘小哥,这袄子就算是新棉花的,你这价钱也不能张口就来啊,老婆子我早年间也是庙村出来的,这棉花价格我能不清楚?”老太太撇撇嘴,随意瞄了一眼伙计,等着伙计让让价。 “姚阿婆,您先看着,要是满意啊,咱再说,您瞧我这店里客人多,您先瞅着,我先招呼下别人,行不?”伙计已经跟老太太好说歹说了半天,看着还是定不下的样子,索性先去招待别人,也晾晾老人家,做生意这事儿,店里伙计最怕跟老太太墨迹,这老人家都跟人精似得,价格不杀到底绝不掏钱。 “清儿,你看这袄子可暖乎?今年入冬早,祖母这身子骨可经不住这寒咯。”老太太一边翻看着袄子,一边跟姚清念叨。 “祖母,我闻着这棉花没有霉味儿,应当是今秋的新棉,我摸着也暖和,要不就这件吧。”姚清跟个小大人似得,摸了摸里层又捏了捏衣领和衣角,还里外用鼻子仔细闻了闻,这袄子确实暖和,手伸到里面不大一会儿便热乎起来。 “嗯,你倒是门儿清,这袄子啊,得有十多两重,这新棉两钱一两,这袄子里的新棉就得二十多钱,再加上这粗布外罩,估摸着得三十多钱。”老太太一边估算着价钱,一边跟姚清念叨。 “祖母,店家要五十钱,应该还有制工钱吧,这么算来,这工费也忒高了点。”姚清也掰着手指有模有样的算计着。“哈哈哈,你懂得倒是不少。”老太太摸摸姚清脑袋,又看了看台面上其他夹袄,她手上这件算不得最厚实,不过大抵够穿的了,比较了一会,老太太又冲着刚才的活计叫道,“你先过来,依我说这袄子就四十钱吧,我老婆子也不跟你计较了,给我包起来吧。” 伙计一脸不可思议,感情就这价还跟老太太给了恩典似得,“老人家唉,您老知道今秋新棉价格么,再说这布料,光布料都得二十钱了,还有我家师傅这工费,四十钱?您老还是去别家看看吧。” 伙计一边说着,一边打算把袄子收回来,这不卖了总行吧。 “哎呦你这小哥,老婆子我可不是心盲眼瞎的,可别糊弄我,四十钱有的赚了,我家大林还跟你们这定了两床厚褥子,你就当是给个便利,也不亏了你不是。”小哥听说还定了褥子,这褥子利润高,两床也有的赚,犹豫了一会,说道:“您先等着,我去去就来啊。” 伙计转头跑去柜台边,跟里面坐着的穿缎面长襦裙的妇人似是说了些什么,片刻功夫又吵着姚老太太这边颠颠跑过来,“姚阿婆,刚我也跟我家夫人求了个实价,也看在你家大林兄弟定了两床褥子的份上,这样吧,这夹袄四十钱确实是亏了大头,您看这么着可行,您再搭件这童袄子,两件我算您六十钱可好?”店伙计一边说着,一边从后方架子上扯下一件靛青色孩童长袄,看着长度应该是冲着姚清的身量拿的,老太太看了眼长袄,没有说话,似是思量着什么? “姚阿婆,您看这天气,今年这冬怕是寒凉的紧,您老眼光好,挑了这最最实穿的夹袄,给您孙女儿也顺带捎一件,也多不得几个钱,您孙女身上这件也太紧小了,也该备上一件不是?” 老太太听伙计这么一说,反而有些愠怒,店里人多,听着伙计的话,已有好些个客人往姚清这看过来,有些个窃窃私语声甚至传到了耳边。 “那是老姚家闺女吧,好像七八岁了吧,咋长的那般瘦小?” “这你还不知道,看她那穿的劳什子衣服,家里定是没得好好照应呗。” “不至于吧,我看老姚憨实的很,怎的能亏待这么个闺女,我看是这孩子随她娘,骨量纤瘦吧。” “哼,你知道个啥,我听我家老钟说啊,这老姚每日早出晚归,根本顾不得家,他家里啊都是他老娘说了算,谁知道哪些个人啊,亏待了这闺女呢。” “瞧你说的,难不成还是这老婆子?我看着姚阿婆面善的很,不至于吧。” “哼,这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是不是菩萨面阎王心呢?”...... 老太太貌似也听了几耳朵不甚好听的里外话,眼下老脸有些挂不住,不可察觉地叹了口气,“得了得了,你这伙计也忒难说话了,这童袄子这点子料子,能值几个钱,得了得了,包起来吧,下回可得给我多让几钱。” “好嘞,您瞧好吧,这两件您上谁家也买不着这厚实的呢,我就说您老眼光好。” 说话间,店伙计手脚麻利地用麻绳将两件袄子困了个扎实。老太太面色郁郁地付了银钱,把袄子扔给姚清,拄着手杖晃悠着出了店门。 第11章 添新衣、话长短 姚家老太太刚出了刘家铺子,店里面的人愈加热闹起来,店里面大多是来采买过冬衣物和褥子的街坊邻居,知道姚大林家的人也不少,妇人堆儿里,蛐蛐最多的大概就是个家长里短。 “林嫂子,我说了你可别不信,这姚家老婆子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你瞧她家那媳妇儿,嫁到姚家十来年了吧,你几时见过她出来跟咱们似得采买逛道儿的,指不定是那婆母拦着呢。” “可不是嘛,前几年,我家姑娘见她家媳妇儿样貌和气,还常去街头门前闲话来着,可她那婆母不大会儿啊就给叫回去了,这次数多了,我家姑娘也咂摸出味儿了,估计是觉着家里媳妇儿貌美,出门惹眼,给她儿子看紧着呢。” “她家前两月不刚添了孙儿么,这姑娘小子都有了,孩儿他娘能有什么心思,我看呐,姚老太就是摆弄婆婆的谱儿,攥着当家的手柄呢。” “谁说不是呢,不过话说回来,她家姑娘咋这般可怜见的,没记错的话,应该跟我家姑娘差不多大吧,咋生的这般矮小,我看他爹娘老子个头可不小,这孩子不应该啊,我瞧着也忒瘦了,我看的都心巴尔疼。” “我看是这年头生计难,估摸着孩子没得好将养,他家呀也是十多年前刚搬来蒋王街,听我家婆说他家以前是庙村里的佃户,家底儿薄着呢。” “原来如此,可我看着那婆子倒面目圆润的呢,可别是亏着孙女,竟顾着孙儿了吧。” “谁说不是呢,这年头,有几家姑娘得家里厚待的,要我说啊,女人这命啊,就是不值几个钱。” 店里头好几个婆姨你一言我一语,没得几句,就得把人家家底儿给翻出来见了天,店伙计听得直摇头,转头又从里间拿出几件厚襦裙,小嘴巴吧地边说边给客人挑拣。 铺子里间的穿缎面长襦裙的妇人似是也听了外头几嘴家常闲话,嘴角扯起一丝苦意,这姚家姑娘她是瞧着长了这些年,着实过得不易,那丫头老爹算是店里老主顾,可每年来添置家什子,可从来没见给她闺女捎件衣物,反而是给老母和媳妇儿买过不少,就连这次提前定下的褥子,也仅是两床,妇人心里还寻思这,这两床全是大人的尺寸,这寒冬数月的,怎不见给姑娘也订下一床?天可怜见,这孩子活的真是不易。 妇人暗自寻思间,一声吆喝打断了思绪,“哎呦,刘家掌柜,我可难得看您坐镇店里呢,莫不是生意太好,怕伙计给您算错了账啊?”说话的是个穿着月色提花长襦裙的妇人,妇人面庞浑圆,小嘴儿嫣红,一看就是被夫君滋润的娘子。 “啊,是苏家姐姐啊,快进来说话。”刘掌柜起身款款走到柜台边,伸手拉住面前的莹润妇人,迎到里间寒暄。 “这不骤然冷下来,我赶紧过来拿前些日子定下的袄子么,可全好了?”苏家妇人娇笑道。 “苏姐姐定下的,我哪敢怠慢,推了别家儿也要给您先安排的,我这就拿给你。” 刘掌柜走到一旁高大的樟木立柜边上,从一个隔层里抱出一大个包裹,放到长桌上打开,里面赫然是三四件簇新的棉袄,一件青绿色碎花夹袄,一件藕粉色莲花绣面长襦裙,还有一件桃红色夹棉长衫和一件褐色暗纹厚棉罩衣,苏家妇人拿起衣服一件件细细查看。 “苏姐姐,这两件是你家姑娘的吧,你这个当娘的可真是费心,这样子的绣样你都能找来,可费了我家师傅的手工,这条街啊,就属你最疼姑娘了。” 刘掌柜这说的可诚心,这蒋王街,谁不知道苏勤最是疼老婆孩子的,一个姑娘给将养的白白嫩嫩,两口子这多年也不添个小子,竟把姑娘当宝贝疙瘩了。 “哎呀,刘掌柜,你是知道的,我这身子啊,怕是只得宝珠这么个姑娘了,我不宝贝着难不成还宝贝老苏去啊。”苏家妇人一边说,一边掩嘴笑着,一想到老苏这些时日的床笫殷勤,不觉有些羞赧起来。 “我看啊,不是你宝贝老苏,你家老苏啊宝贝你呢吧。”刘掌柜一边说,一边意味深长地打量起苏家妇人,苏家妇人斜眼瞥了掌柜,“就你眼毒,我看你除了会看账啊,更适合看人,保不齐看透到骨子里。” 两人心照不宣的大笑起来,这妇人家的房里事儿啊,要的就是这一点就通,又不说透,就这意味悠长着。苏家妇人满意地将袄子全部包好,刘掌柜翻出账本,算着银钱。 “对了,刘掌柜,我刚进来听见秦嫂子说起老姚家,老姚家怎地又落人口舌了?” 这苏家妇人正是苏宝珠她娘华昭,苏勤和姚大林算是多年相熟的老友,听着对姚家的闲话,自是多问起来。 “哦,没啥子事儿,就你来之前,姚家阿婆带她家姑娘来采买夹袄,姚家那姑娘生的实在瘦小,这几年,光长年岁不见长个儿,被那些子妇人瞧眼里去了,这不闲话就扯上了。”刘掌柜随意说道。 华昭点点头,一下子明了状况,叹口气道,“唉,那孩子不容易呢,我家宝珠啊总喜欢找她玩,可自打她家添了孙,宝珠都鲜少能约上姚清那孩子,你说添孙就添孙呗,咋能把活计全让个七八岁的孩子担着,这不胡闹么。” 刘掌柜似有同感,点点头道:“谁说不是呢,刚才啊,我家伙计撺掇姚阿婆捎了件那孩子的长袄,我看那要阿婆脸色愤着呢,估摸着舍不得给孩子买,这多年,我还真没见着姚家给那孩子才买过几件新衣,还是你家宝珠有福气,这姑娘家啊,能投生个好人家才是幸事。” “呦,刘掌柜我就说你还能耐呢,你家伙计怕是得了你三成功力了,都会撺掇姚阿婆给孩子买袄子,真真是天爷开了眼了。” 华昭听说姚家阿婆竟然给姚清那孩子买了新衣,真真是没料想到,别人不知,她华昭可心里明镜儿似得,那姚家阿婆惯是个自私到顶的婆母,这些年,苏勤可没少跟她唠过老姚家的劳什子事儿,老姚家看起来母慈子孝,实则一屋子自私鬼,只是可惜了姚清那孩子。 华昭和刘掌柜又唠了些闲话,看着铺子里人来人往,今冬估摸着真真的彻骨的冷哦。 午后阳光正好,玉梅抱着孩子坐在交椅上都打起了盹,暖洋洋的日光晒着确实舒坦,怀里的孩子哼唧起来,也不知是尿了还是饿了,玉梅站起身摇着胳膊肘哦哦哄了起来,不远处传来棍棒杵地的声音,玉梅抬眼望去,这不是家婆秀芬么,老太太面色慈祥,腰身丰盈,迎着日头倒显得富态,可一想到这富态的眉目下,却是个不甚慈爱的婆母,玉梅便没了个好脸色,当即收回目光,转身抱着孩子往屋里走去。 姚家老太似是没看见家门前的媳妇,拄着手杖笃笃笃地漫步摇晃着走动,面露愠色,也不看身后跟着的孩子。姚清抱着比她身量还宽的袄子,一步一掂地跟着祖母,小手紧紧抓住麻绳,还不忘用手指细细摸索那件给她买的长袄,这可是姚清记事以来所得的第一件新袄,不仅如此,有了这长袄,这冬日里该是不受冻了吧,姚清虽然心里明了祖母不高兴,可她也要过冬啊,不管怎么说,熬过这个冬天,比祖母高兴重要太多了,想到此处,姚清嘴角的笑意愈发明显,手里大大的包裹都显得轻盈了起来。 日光夕照,金色的光线照在蒋王街的青石路面上,路上三三两两的行人也开始往家赶。 “呦,这不是杨家安秀么,你阿娘呢,你怎的上这炉子烤饼了?”一个挑着货担的小哥儿停在杨家贴饼铺子前,看着喷香热乎的贴饼,还有站在烤饼炉子后面刚高出炉子一个头的姑娘说道。 “乔叔,我阿娘去四方楼送贴饼了,一会儿就来,你要几个饼子,我给你包起来。”小姑娘约莫十二三岁的样子,梳了元宝髻,额间一抹疏松头帘,身穿湖蓝色长袄,长袄外套了黑色罩衫,娇憨的站着。 被叫乔叔的男子看着姑娘家鲜嫩,难免想着多唠两句,见人家姑娘直接抄起油纸准备包饼子,这不买怕是落不下脸面了,苦笑一声:“你这孩子手脚也真麻溜,我还没说要买,你可都抄上油纸了,我今儿个要是不买,是不是得落你笑话了?” 小姑娘脆生生地回:“乔叔贯会打趣我,乔叔今儿个定是在哪发了财,我看着货担都空了呢,怎地还能买不起这几个贴饼。” 姑娘小嘴儿巴巴说着,手里动作可没停下,刷刷都夹了三块贴饼往油纸里装,看的乔小哥苦笑不得。 “够了够了,你可别再夹了,你乔叔我可吃不了这多饼子。” 乔小哥一边拦着,一边赶忙掏出银钱,生怕再晚一点这姑娘又加了不知道几个。 第12章 女孩就要帮助女孩呀 姑娘笑脸嫣嫣,接过银钱赶忙拿出炉子里口的粗瓷小碗,“乔叔,我这还有热乎的豆花,要不来一碗,今天刚磨的,可香了,保管合你口味。” 乔小哥赶紧担起货担,揣起贴饼就要走,再不走,今日这挣得银钱可不得都折在这店里了。 “不了不了,我这内急,我先走了,你这娃娃,还真是......”乔小哥冲着姑娘无奈地小小,挑起货担,颤颤着朝着巷子里走去。 小姑娘笑盈盈地目送乔小哥走远,转头看见拐角处扬大娘正颠颠儿地走来,姑娘远远冲着招手,“阿娘,你快过来,这炉贴饼好了,快帮我夹一下。” 扬大娘听着闺女叫她,赶紧小跑着奔向店里。 “我说安秀,不是让你别往里面放了么,怎么又烙了一炉子,这都什么时辰了,回头卖不出去可得亏着。”扬大娘一边嗔怪着,一边麻利地拿起火钳伸进炉子里,熟练的把烤的金黄喷香的贴饼夹出来放在炉子上方台面上。 被唤作安秀的姑娘两手背在身后,扬起小巧的下巴,冲着扬大娘扬得意的说道:“阿娘,你猜我刚卖出去多少个饼子?” “你能卖几个饼子,我去四方楼送饼子时,不过刚出了一炉子,这卖了一炉子有啥好得意的。” 扬大娘一边回应着,一边把饼子排整齐了,热乎的饼子烫的扬大娘不时吹吹手指。 “阿娘,你可太小看我了,你看看桶里的面团子。”杨安秀一边说着,一边换成双手抱胸靠在炉灶后方的门框上。扬大娘斜眼冲着姑娘笑笑,心想你能做几个饼子,莫不是瞎唬人呢。 杨大娘往桶里瞅了又瞅,不可置信的看着杨安秀,“你这面团子都贴了饼子了?” 杨大娘还是一脸不信,里里外外又找了一圈,这炉子周围确实没了面团子,只剩这一炉子刚出的饼子了。 “这面团子都给你烙了?不会掉火塘里烧成炭了吧。”杨安秀听这话,顿时急了起来,“阿娘,你看看我这手,饼子可真真都烙了,不信你算算这银钱。” 说罢杨安秀便掏出腰间的一个鼓囊的钱袋子,颇为不满地递给扬大娘,扬大娘掂了掂,又细细朝前袋子里瞅了许久,确实是卖了不少贴饼的钱,这脸上笑意更浓了,一手拍了下面前的姑娘的胳膊,一手拉起姑娘的手,看看有没有烫出水泡,心里乐呵想着,这姑娘确实长大了,这贴饼生意,总算有个能帮上忙的了。 “阿娘,都这时辰了,我看贴饼也卖得差不多了,我能不能拿几块?”杨安秀目光灼灼地盯着扬大娘。 “你是饿了,还是馋了?你要吃就吃一块,免得一会儿晚饭吃不下。” “阿娘,我想送些给姚清和盼儿吃,你不知道,今天西市街那个混不吝过来,要不是姚清和盼儿帮我,你闺女指不定被他欺负了呢。” 杨安秀略显委屈的念叨,一想到扬大娘刚走不久,那个混不吝就突然窜进了店里,料想应该是躲在哪个旮旯里,就等着扬大娘离开呢。 这小店地方本就不大,仅有两张方桌供食客吃食,一边顺着墙摆放着两只大木桶,一只桶里是每天现磨的豆花,一只桶里备着当日要烙的贴饼,这混不吝一进来,直接往入口的条蹬上一歪,一只脚搭在另一张条凳上,就差没把门口给堵了,安秀独自一人守着贴饼炉子,店里又没其他人,可怕她吓坏了,虽说安秀平日里胆子不小,可架不住这是西市街出了名的混不吝啊,饶是再机敏胆肥,也不敢独斗这一霸,毕竟还是小姑娘家。 “这狗东西,定是看着我离开来的,我早跟你阿爹说过,这店里还得有个男人镇着,你那爹就知道作画,今儿个回去,我定是要好好说道。”扬大娘一想到闺女独自面对一个泼皮无赖,着实又气又怕,不免把安秀她爹也捎带气上了。 “阿娘,你别急,先听我说啊。” “你没惹着他吧,下回遇上了,给他几块贴饼,再不济给几个银钱,权当请瘟神了。”扬大娘想想还是觉得不妥,连忙叮嘱杨安秀。 “阿娘,你到底听我说说嘛。”杨安秀被打断,急的跺起脚。 “哎哎,你说你说,我这不着急嘛。” “那混不吝进来后,也不说话,尽盯着我看,我想跑出去,可他腿脚挡着出口,我也不敢硬闯,幸好看到姚清浣衣服回来,我赶紧冲着姚清招招手,你别说,姚清就是聪明,看了一眼就知道我要干啥,阿娘,你猜姚清怎么着?”杨安秀故作神秘地冲扬大娘眨眨眼。 “哎呦,左不过是个孩子,还能怎么着,难不成给你喊人去呐?” “哎,你可说对了,姚清站在店门口就喊上了,不过喊得不是别人,而是盼儿姐,也不知她咋知道盼儿姐在家的,要是我知道,我也扯开嗓子喊呢。” 张盼儿是隔壁张宝贵家姑娘,刚过了及笄的年纪,整日里被张姨娘关在家里,说是姑娘家过了及笄就要少出门,端庄些,好等着给说个好婆家。 姚清大抵是知道张盼儿肯定在家,就故意扯着嗓子站在贴饼店墙角大喊,何况她还是个五六岁孩子模样,大喊大叫倒也不奇怪。 “姚清她喊盼儿作甚,盼儿不过比你大点,能抵什么事儿?”扬大娘听安秀说的,反而迷糊起来,思量着孩子就是孩子,喊人也不知道喊个顶用的。 “阿娘,要不我说姚清聪明呢,起先我和您想的一样,还差点被她那小样儿给气笑了,可后来你猜怎么着?哈哈,盼儿姐可没见着,那张姨娘倒捏着帕子出来了,见着姚清就吼:喊魂呢?不知道盼儿不出门的么?” “啊哈哈,我说呢,张姨娘一出来准没好事儿,哦不对,这可是好事,有你张姨娘在,我就放心了。” “嘿嘿,阿娘,你可算说对了一句话,张姨娘看到姚清,骂了两句,又看到姚清伸手指了指混不吝,张姨娘捏着帕子扭着腚,站我炉子边就骂开了,哎呦呦,那骂的可难听。” 扬大娘听姑娘这么一说开,胸口一阵颤动,然后就一阵爽利浑厚的大笑声,估计隔壁张姨娘都能听见了。扬大娘不用见着都能猜到当时什么个场景。 那个张姨娘,这条街谁不知道,那小嘴嫣红嫣红的,眉眼忽闪忽闪的,腰肢一扭一扭的,看着是个风情妖媚的主,可一张口就知道,这泼辣劲儿,可不比凤姐少半分,这条街谁见着了,都要礼让三分,不过这张姨娘虽彪悍泼辣,性子倒是不坏,这多年,跟街坊倒没有真红过脸,就是这嘴巴一张,能说倒一大片,时间久了,大伙见到都是客客气气,生怕惹了这凶悍妇人,祖宗都给骂的从坟头窜出来。 “阿娘,你说我该不该去谢谢姚清和盼儿姐呢?” “你这孩子,这真得好好谢谢人家,不然还不知道那混不吝今天能出啥幺蛾子呢,快快快,把这炉子贴饼都包了,给你张姨娘跟姚清送去,哦对了,还有豆花吧,我也给你装上两碗。” 扬大娘一边说,一边已经用油纸包了两包贴饼,还准备拿粗瓷大碗装上豆花,杨安秀见状,赶忙拉住扬大娘胳膊。 “阿娘,贴饼够啦,这豆花我怎么拿呀,难不成顶我头上么。”杨安秀被她娘的操作给气笑了,所谓关心则乱,说的就是这么个情况吧。 “哎呦,瞧我这脑瓜子笨的,行行行,你可得去好好谢谢人家,让她们下回来店里吃豆花,我保准给她们加足了料。” “好嘞,阿娘!” 杨安秀帮着两包贴饼,蹦蹦跳跳就往隔壁窜去。 太阳已经偏西,当小院里最后一丝阳光被阴影覆盖时,姚清已经把被褥、衣物全部收拾到了屋子里,整理完阿娘的房间,姚清赶忙窜回自己小屋,趁着褥子还有热气,可得赶紧把床铺全铺上,这冷的天,褥子里的热气,可比米粥金贵,姚清还把皮袄铺在里层,这样晚上睡觉就不冷了。 咚~咚咚~屋外后院门传来敲门声,一声长两声短,姚清一听这声音,立马窜出去把门闩拉开,来人果然是杨安秀。 “安秀姐,我就知道你会过来。”姚清似乎料定了杨安秀过来,还特意在房间备了茶水,看到人已到,直接一把拉着杨安秀胳膊,两人拉拉扯扯往姚清屋里走去。 坐定后,安秀赶忙掏出怀里的一包贴饼,推到姚清面前,“快吃吧,小瘦猴。” 姚清看到油纸里好几块贴饼,瞪大了眼睛,虽然偶尔也能吃到安秀给的贴饼,可这一次这么多块,着实让她惊了一下。 “怎这多啊?你不会卖不出去,全扔给我了吧。”姚清故意打趣道,不过倒也没客气,拿起一块就塞嘴里。 酥脆热乎的贴饼一口下去全是面粉混着芝麻和葱花的喷香,姚清一边吃一边冲着安秀嘟哝:“嗯,真香,你也吃啊,这有茶水,你也喝。” 看着姚清大口撕咬的模样,杨安秀既高兴,又莫名有些伤感,这小瘦猴打小就看她窜来窜去,别家孩子都是在街上窜着疯玩,就这孩子不是跟着阿娘浣衣,就是跟着祖母提框子,要么就是在院子里捡枯叶子,再然后就见她钻灶膛里生火烧饭,一脸抹黑,足像个乞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