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果之树》 第1章 我见生死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便知道她会死。 如此说来有些奇怪,毕竟每个人都要死,可她不一样,她会在三十日之内死。 可偏偏她很年轻,很美丽,姿态优雅,即便是我一个和尚,都觉得摄人心魄。 我见她那日,正在寺庙的一棵树下,照例打坐,想像师父那般,由一片树叶中窥探整个世界。 翠绿的叶子悠悠落下,似乎像是风华正茂的年轻人,要离开这个人世时,还是要离开世界。 她便是这时出现的,身穿一身湖蓝色锦织裙,头上带着一顶遮挡面部的圆顶帽子。如此一来,虽看不清她的五官,可她身姿婀娜,走路轻盈,反而更增添了想象的余地。 我定睛看着她,等一股幽香顺着呼吸溜进我的心头时,我回过神来,顿时方寸大乱,忙双手合十,默念“阿弥陀佛。” 果然我佛心不稳,说好了悟道,心思却像柳絮一样胡乱飘行。 她的身后跟着一个丫鬟,那丫鬟目光灵动,似乎是看出了我有些三心二意,对我有些嗤之以鼻。她二人经过我时,那丫鬟好大一声冷哼,定让我听见她的鄙夷似的。 可怜我在这棵树下打坐,竟发生如此令我羞耻之事。 我微微颔首,目光垂下,连“阿弥陀佛”都不敢念了。 她却停下脚步来,双手撩起面纱,动作婀娜温柔,好像这个动作她私下里常常练习一般,娴熟且优美。 我吓得头更低,眼睛盯着她那双手白色绣花的小巧鞋子,死死遏制住自己的多余的念头。 “小师傅。”她忽然喊我,真是个没眼力见的,看不出我此时的局促吗? 我鞠了个躬,本想着不看她,却觉得不礼貌,草草抬头看了她一眼。 这一看之下,却将我骇的肝胆欲裂,心性彻底乱套。那一瞬间,我浑身的力气好似都被抽了出来,去抵抗这份恐惧。 只因眼前这名女子,虽美艳惊人,可她身后却跟着一条黑色巨蟒。那蟒蛇如此巨大,仅是它的一只眼,便比这女子还要高出许多。 我立刻移开视线,虽是短暂一瞥,我却清晰的看那蟒蛇头上的角,漆黑粗壮,指节横生。 “啊呀!”我惊叫出声,身体也控制不出的后仰而去。 “小师傅……你……你这是怎么了?”她急忙俯身扶着我,语气里混着几分担忧,几分好奇。 我连连后退,生怕被她碰到,可这件事发生于须臾之间,只能是避之不及。 便在她触及我的刹那,一个画面清晰无比的在我眼前展现。 我望见了那条蟒蛇的因果。 很久之前,这条蟒蛇在化龙时,被人类所害,它的怨恨和灵气勾连,生生世世滞于人间,非要像人类索命不可。 而此时此刻,它要索命的对象,是眼前这个姑娘。 我惶恐,还以为这个姑娘正是杀死这条蟒蛇之人的转世,当下跪倒在地,口念佛经,念到最后,满心只想超度这条蟒蛇。 “扑哧——”她忽然轻笑出声,我的心神恍然,慢慢安静下来。 我之所以能看见这姑娘身后的蟒蛇,师父早就同我说过原因,他说我的双目异于常人,能看见万事万物之间的网。 可我终究不解其意。 恰在此时,一片深绿的树叶缓缓落下,扑在我的肩头,稳稳贴住。 我看见那只柔弱无骨的手伸过来,轻轻在我的粗布衣服上拂过,那片叶子又奔向自己的泥尘。 不知怎地,我脑子里只有一句话:“尘归尘,土归土,佛陀弹指,一切皆空。” 我在心底怒斥自己不成熟,须得冷静下来才是。 “小师傅,静方大师现在何处?”这是她问我的第二个问题。 “啊呀!”我回过神来,原来是找我师傅的。我这是才想起来,师父说今日有客人来,让我指明道路。 “请……请、随我来。” 我分外紧张,说话便有些结巴,这可让那个绿衣丫鬟找到了可笑的地方,她捂着嘴凑近她小姐耳边,一边斜睨着我,一边发出轻笑声。 实在是恼人。 因是自己丢脸在先,且出家人不可动气,我只能双手合十,鞠躬带路。 还是她出声呵斥,“竹翠,怎这么没有教养。” 那丫鬟总算是偃旗息鼓,我心中窃喜,虽不言语,却用斜睨了她一眼。 …… “柔嘉小姐,你又来了。”师父跪坐在蒲团上,一手立掌,一手轻敲木鱼。 我站在门口,本该离开,但看着那小姐萧索的背影,却不得离开,只潦草的躲在廊下。 原来她家柔嘉。 柔嘉摘掉脸上的纱帘,带着丫鬟跪在我师父身后。 我又看到了那条蛇,不由得吃惊,这寺庙香烟鼎盛,我师父又是有名的高僧,它这妖孽,竟还敢现身。 更令我吃惊的是,师父竟全然看不到那条蛇。 柔嘉轻轻开口:“师父,我又做梦,被一条蟒蛇苦苦纠缠。” 师父道:“那条蛇和人的因果,落在了你的身上。” 柔嘉奇怪:“可您明明同我说,那条蛇的死与我并无关。” 师父说:“的确与你无关,可它却缠上了你,便是无可奈何。” 柔嘉微微起了情绪:“我虽然不是大善之人,却自幼行善积德,何故让我承担与我无关的因果?” 我深以为然,甚至开始怀疑师父,他是不是念经念糊涂了。 师父开始诵经,柔嘉也不再说话,她同我师父跪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这才轻抖衣裙,起身告辞。 师父却在这时开口说道:“山高路窄,我让徒儿护送你们下去。两位施主且在庙外稍等。” 他顿了顿,仍是那副不紧不慢的口吻:“心暝,你进来。” 我没料到师父竟知道我在门口,急忙低头走进庙内,同柔嘉擦肩而过。 “师父。” 师父照旧敲打那个檀木木鱼,在缭绕的烟雾中缓慢开口,“你在树下念经七日,可有所悟。” 我怔了一怔,本以为师父会让我送柔嘉主仆二人下山,没成想,他却无缘无故的问起我念经悟道之事。 我连忙开口:“万事万物皆同源,年轻的人会死,绿色的叶子也会掉。” 师父不敲木鱼了,开始敲我的脑袋。 我不敢躲,只好捂着头连连道歉:“师父,我知错了,可我并未懈怠。” 师父道:“既万事万物皆同源,那木鱼受打,你也受打。” 我尴尬一笑,不再说话。 师父叹了口气,“你年纪太小,还是孩子心性,送柔嘉小姐小山之后,你且陪在她身边,过段时间再回来吧。” “我?”我指着自己问。 “是。” “可师父,过段时间,要过多久?” “在你想回来的刹那。” 我还想问师父许多问题,却看着师父手中的木鱼锤,不敢再门,连忙追着柔嘉而去。 柔嘉小姐同她的丫鬟站在庙外,看着翻滚的云雾发呆,我尴尬局促,却也将师父的意思同她传达了过去。 柔嘉轻轻颔首,重新罩上面纱,“既如此,小师傅且跟着我走吧,如若招待不周,还望海涵。” 我连忙双手合十,微微鞠躬,“哪里的话,是我叨扰了。” …… 我一年仅下一次山,因此对于下山这件事,十分惊喜。 等我们走完山路,上了柔嘉小姐的马车时,已是天色昏昏,我们三人也疲惫,竟都睡了去。 梦中,我看见一条巨大的黑色拦在路上,血盆大口张的极大。 可那驾车的马夫甩着马鞭,好像看不见似的,竟带着我们三人一同跑进蟒蛇的嘴里。 我身体猛地哆嗦,瞬间醒转过来,好似还能闻到那条蛇口中的腥臭。 幸而马车里只有一股清淡的花香气息。 柔嘉小姐不知何时醒了,她见我也坐起了身体,冲着我盈盈一笑。 我尴尬至极,连忙坐直身体,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她轻轻拉开轿帘,灯火和喧嚷便在这刹那一起涌入轿厢。我忙抬眼去看,才惊觉已经进了城,当下起了玩心。 “小师傅,要下马逛一逛吗?今夜是乞巧节,主街上有灯会和表演,很是热闹。” 我听见柔嘉小姐问我,心思立刻荡漾起来,可惜我这时不像师兄那般稳重,不然也不会沾染如此多的是非和因果。 我装模做样的捻着佛珠,心思早就飞到一旁的火花上,哪里还顾得上平日里的心思清明。 她似乎是看透了我的心思,“竹翠,带心暝小师傅到处逛逛。” 我原以为,竹翠定不愿意,且要附赠一番挖苦。岂料她不止欣然应下,还给了柔嘉一个暧昧的眼神。 我一头雾水,待走完一条主街,再次见到柔嘉小姐时,这才明白过来,原是那丫鬟有意将我支走。 柔嘉小姐身旁多了一名身着墨色常服的男子。 那男子虽穿着黑色衣服,可你样式却精美,配着他一丝不苟的束发,以及俊朗的外表,更是出众。 原来这是柔嘉小姐的好友,我微微躬身,算是行礼。 可不知怎地,在他伸手扶住我身体的刹那,我又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眼前的男人,立刻便要死去。 他身后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形黑影,而那人形黑影的手上,赫然拎着一个锋利的钩子。 我怔愣的看着男人,心中闪着百种念头,可却找不到任何一句话表达出来。我能感觉出来,这男子的死,同柔嘉小姐有关。 他被扯到了柔嘉小姐的因果网里。 见我发呆,竹翠又来扯我的衣服,她说话可不客气,“小师傅,怎如此没见过世面,看我家小姐痴呆就罢了,看凌少爷也能直了眼?” “我……我……我没有,我……我不是!”我脸颊发热,支支吾吾,虽说不出一个借口来,却还是嘴硬否定。 但我无需再想借口,因为凌公子死了。 他被一个瘦削的老乞丐捅死,那乞丐混在人群中,破烂的袖口里藏着一把□□,无声无息的靠近凌公子。 第2章 我见溪流 “啊——”因这突起的事故,长安街上的尖叫声四起,血腥味瞬间蔓延开来,似乎将灯火都熏的模糊。 我连忙扶住凌公子,此时我还不知他已死了,只知道他突然口吐鲜血,淋了我和丫鬟满脸满身。 等我意识到凌公子死的时候,我的眼前却出现了另外一个画面。 那条巨大的蟒蛇,不知为何开始暴怒,巨大的尾巴横扫过整条长街。 它便这样带走了凌公子的命。 不止凌公子惨遭毒手。 长安城里出现了一伙流窜的反贼,他们混在人群中,毫无预警的开启了杀戮。 我抱着凌公子逐渐冷下来的身体,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在旁人眼里,是一群流民在杀人,可在我眼里,却是那条巨蟒,张开大口,肆意虐杀。 “孽畜!别……别吃了!”我冲着它怒吼,挥动手臂,试图阻拦那条巨蟒再犯罪孽。 另我没想到,那条蟒蛇竟真的停下了动作,它凌驾于长安城最高的房顶之上,头颅蜿蜒下降,竖起的瞳孔和我对视。 似是盘踞了半个天空。 不知是否因为这漫天的血腥味,将我的恐慌盖住,我的心里忽然起了一股愤怒。由愤怒而横生出一股勇气,竟让我在此时下定决心,定将这条蟒蛇除掉。 “你怎敢滥杀无辜!”我举高佛珠,愤怒质问。 忽然,我的胳膊一痛,丫鬟竹翠一边骂我,一边拽着我混入混乱的人群中逃离。 在竹翠触碰我的刹那,蟒蛇的踪迹消失的无影无踪,仍然是那群流寇在杀人。 官兵很快朝着这里汇集而来,和那群流寇缠斗在一起。 我挣脱开竹翠,眼前的场景再次发生变化。我看见一群人和那条黑色的蟒蛇缠斗在一起,场景血腥恐怖,我眼睁睁看见蟒蛇将人咬碎,又眼睁睁看见那群人用刀子剥开蟒蛇的鳞片。 “都住手!莫造杀孽!莫造杀孽啊!”我心情澎湃,当下便想要冲入这场恐怖的争斗之中,以自己的血肉之躯阻挡这一切。 “小师傅!快回来啊!”柔嘉的声音急切又绝望,她抱着我的手臂,和竹翠一左一右拉着我,朝着一条漆黑的巷子跑去。 我眨了眨眼,却在这刹那,看见原本只剩下三十天生命的柔嘉命,此时竟变成了两年。 我怔了片刻,便又要挣扎,可年纪不及她二人大,竟被两个女子生生拖走,很是不忿。我虽知道,我过去了也丝毫死路一条,可真让我冷眼旁观,简直心如刀绞。 漆黑的窄巷里,满是低低的哭泣声,和奔逃的路人。 我心念缓至,开始诵经,先是细碎的声音,接着便是大声吟唱。在黑暗中,无数慌张的灵魂和我共鸣,恐惧被平复,那群流寇也被绞杀。 我跪在小巷里,不愿意再走,就像一头扎进了自己心中的深潭里,独自相处。 竹翠拉不动我了,她不知我怎突然重如磐石。 “你这个小秃驴!都这个时候了,发什么疯呢?” 我好似听不到她的声音了,执意的跪在漆黑的巷子里,许多人踩过我的身体,可对我而言,我好像仍然坐在那棵树下,树上的落叶纷飞如雨,借着我的身体飘过人世间。 我在巷子里坐了一夜,经文不知诵了多少次。 等我走出小巷时,阳光升起,长安街仿佛被血洗一般,到处都是残肢断臂,好不渗人。 官兵一队队的赶过来,将大街上的尸体处理干净。 因我是个和尚,倒也没惹与我为难,他们见我给那些尸体跪拜诵经,见我以掌落在尸体的额头上,知我是在超度,便不与我为难。 我忽然垂泪。 众生众命,因果勾连如同密网,却被撕的稀烂。 我也是此时才知,我心中有惑,有大惑。 这些生生死死的因果,同那条黑色的蟒蛇,究竟有何种联系,又与柔嘉小姐有什么关系。 他们此生往生,皆无因果,为何偏偏血流成河。 我跪在大街上,跪了三天三夜,无论柔嘉小姐和竹翠找了我多少次,送了多少食物来,我还是跪在那里。我想着脑子里的疑惑,深深入迷,觉察不到任何饥渴。 长安街在第三次时,便恢复了往日的繁华,那场屠杀像是一场梦一样虚假。 无数行人从我身边路过,或无视我,或同情我,或给我留下食物。但我没有任何反应,也无一丝情绪波动。 无数因果朝我包笼,又纷纷被我拒之门外。 我猛然睁开眼,湛蓝的天空针扎般刺激着我的眼睛,我望见一株蒲公英被风吹散,种子飞的满街都是。 “小师傅……”柔嘉跪在我的对面,眼睛通红一片,显是狠命恸哭过一番。 我看着柔嘉,却没在她身后望见竹翠。我并未开口问,我已在柔嘉身上看见,竹翠在昨夜死了。 不止竹翠,还有柔嘉身边所有的人,包裹她的家人, 是那条黑色的蟒蛇,那条死了许多年,仍然在翻搅因果的蟒蛇。 我忽然瞪大眼睛,脑子里涌出一个念头来,柔嘉不是害死那条蟒蛇的人,却背着那条蟒蛇的因果,她所到之处,注定充满杀戮。 莫非,柔嘉是那条蟒蛇?但不是,并不是啊! 我又被疑惑死死困住。 在柔嘉的身后,仍会有新的杀戮出现,一次比一次惨烈。我不敢看,也不想看,情绪崩溃之下,突然哭号出声。 我死死抓住柔嘉的肩膀,不断的质问她:“你是谁!你是谁!你快出来!你快出来啊!” 我语气急切,像是质问,又像是宣泄内心的愤怒。 “我……我不知……我不知啊!” 柔嘉抬眼看我,忽然急火攻心,软软的倒在我的怀里。这一下,将我的情绪也全部砸碎,我回过神来,慌张搂住柔嘉,不知所措。 不知是不是柔嘉家人的死亡,我看见柔嘉的生命长度又发生了变化,由两年增加到了三年。 长安的大街上,人来人往,竟无人注意到我和柔嘉。 抑或是我们早已被注意,可世间无数人,各有各的奔波,哪有人愿意停留。 我背着柔嘉,急忙朝着城外赶去,我有诸多疑惑,想要同师父讨要答案。 我要问师父,如何救柔嘉于水火,如何将柔嘉从因果之网中抽出。 我此时还不知,我也陷入柔嘉的因果中,如蛛网上的猎物。 临到城门时,守城的士兵再三向我强调:“小师傅,现在不太平,这城门出去容易,进来就难了。” 我颔首谢过,仍背着柔嘉义无反顾的出了城,徒步朝着山上走去。 我虽一年只出一次山,这次下山也是乘坐马车,可那座小庙犹如一盏明灯,自亮在我的心里。 只要见到师父便好,只要见到了他,我的疑惑迷茫,乃至于不安,全都会得到答案, 便是这股莫名其妙的信息,令我即便走在山间夜路上,也丝毫不觉苦楚。 可当我爬山山顶之后,所有的希望全数破灭。 令我吃惊的是,山上的庙不见了,庙前的一棵树也不见了。 我不死心的爬到山顶,又从山顶翻下来,如此反复几次,却未见任何庙宇存在的踪迹。 可我怎么可能记错呢,长安城外十里处,静方山上静方庙。 我耗尽力气,无助的瘫坐在山脚下,一时不知过往是梦,还是此时是梦。 没有找到师父,也没有找到我来时的小庙。我的无助和迷茫不仅没有得到解决,反而更加不知所措。 我复又背起柔嘉,沿着脚下的小路走去。不知那条路将我与她二人带到何处,总是,我望见了一弯溪流。 我将柔嘉小姐放在那条小溪边,用手掬了一捧清亮的水,一点一滴的洒在柔嘉洁白的脸上。 柔嘉小姐呼吸重了重,睫毛颤动,便在这时睁开了眼。 她一言不发的坐起身,好似失去了作为人的所有情绪,只怔怔的望着那条流动的小溪发呆。 这些日子,我给柔嘉食物,她便安静的吃。 直到今日,一条小鱼跃出溪水,落在岸边,摆尾挣扎。 柔嘉蹲坐在溪水便,呆呆的忘了许久,忽如梦醒一般,她伸出手托住小鱼,慢慢将小鱼放回水里。 这原是一件十分小的事,一件不起眼的事,可在我的眼前,却源源不断铺展开另外一个画面。 我死死捂住眼,不愿意去看,看那些画面投射在我眼底,在我脑海里,又深深的烙印在我心脏之上。 那画面竟真的消失了。 我重重的喘了一口气,侧目望着柔嘉,发现她竟也望着我。 “你醒了?”我问柔嘉。 柔嘉扯了扯嘴角,算是微笑,“我一直是醒着,只是醒着。” 不过是简单的一问一答,可因果却又由此产生,在时间的河里不断繁衍,生生世世。 我双手合十,冲着柔嘉弯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我找不到静方庙,柔嘉也没了亲人,她与我在小溪边生活下来。 我们在林子里捡起散落的枝条,捡起破碎的木板,又摘了许多植物枝条。 一座普普通通茅屋盖了出来,竟像是另一座静方寺。 可它既小,又破旧,又可怜。 柔嘉身体慢慢好起来,她的情绪好似也死而复生。 我们日日相处,一直到三年后我长大成人,彻底成了一个身材高大、长发过肩的男子,再看柔嘉的时,已带了别样的情绪。 第3章 我见枯树 柔嘉对我,亦是如此。 女人在孤单无助时,本就容易寄托情感,更何况她受如此打击。 可我二人谁都没有开口,甚至将那一间房,分为两间,彼此相敬,不敢逾越。 我的戒备心越来越低,逐渐忘了那个深夜,失去庙宇,彷徨无助的小和尚。 我唯独没有忘记,柔嘉的死期又要到了。 上次看她,只剩下三年的寿命,而今她死期已至,或许也是一种解脱。 然而我仍十分疑惑,为何每次杀戮过后,柔嘉便能增加寿命。 好似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用他人的生命,来交换柔嘉的时间。 我猜中此事,虽欢喜柔嘉能多活些时日,却又觉得对那些被交换的人不公平。 可我转念又想,众生死伤如此之多,怎就换来柔嘉这些时间。 当我意识到自己脑海在作何念想时,声声木鱼好似在我脑海里响起。我又觉得,是那日师父敲我的脑袋,今日才起了响声而已。 人世间多的是后知后觉,是无力回天。 柔嘉还有三天可活。 我静静看着她身上的因果,果实早已成熟,只等着坠地那一日,在柔嘉身上做个了解。 在柔嘉了结之日,我亦下定决心,继续背着她走所有难走的路。 可事情又发生了变故。 一直澄澈的溪流,突然变得浑浊。等到了第二日时,又变得血红。 第三日时,由上流飘来许多尸体,有人,有禽兽,有鱼虾。 柔嘉已经好久没看到死亡,这三年来,她心思平静,骤然看到此种惨状,惊惶不已。早已模糊的记忆和情绪,顷刻间又清晰无比的出现,重新在她的脑海里翻涌痛苦。 她也忘了我们二人平日里的拘束和礼仪,好像溺水一样,死死抱住我。 她抽噎痛苦,温暖潮湿的呼吸拍在我的胸膛,令我手足无措。 我不能在此时推开她,我若是推开她,她定落入水中,去结出新的因果之网。 可我不推开她,我们之间的因果将彻底搅合在一起,将我本就混乱的心思,弄得更乱。 我思来想去,却还是伸手抱住她。 大抵是我正值青年,日日看着这般貌美恬静的女子,早就心生狎昵。如此肌肤接触,毫无推就,反是顺理成章。 当我低头亲吻柔嘉时,我再一次看见因果而生的场景,却是我自己。 我要死了。 但我心甘情愿,贪婪的吃着这份裹着砒霜的蜜糖。我知道,从此我再也不能诵佛经。 柔嘉不愿如此,她虽柔弱,推开我的力气却很大。 朦胧的夜色里,我看见柔嘉精致柔和的脸,那脸上满是泪水,她看着我,绝望摇头。 “我找你师父,只因一件事,许多杀戮和我相关。那静方寺,并不是不存在,而是死了,连人带庙,死的干干净净……” 我无力至极,竟发出几声笑来,她口中所说的一切,我早在师父身上看见。 “我们可否,当这一切从未发生过?” “不,我不能,我没有资格。” 柔嘉性格温柔,说话声音也温柔,可骨子之下,却坚毅无比。 正是如此性格,她才决断的转过身去。 “柔嘉……”我轻声唤她,生怕她将我丢弃,身形不稳的跟上。 当我看见柔嘉回过神来同我对视时,我松了口气。 柔嘉说道:“你愿意为我死吗?” 我郑重点头,一切皆在不言中。她是我唯一接触的女子,即便我自小在庙宇长大,却还是个凡人。 柔嘉又说:“你杀了我,和我一起死。” 我摇头,“我现在不想让你死。” “为何?” 因你身上的因果未了,即便你死了,可因果不会接受,它会飘在时间里,重新生根发芽,重新开花结果,不过是一轮的新的痛苦。 可若我不在,谁来帮助柔嘉度过因果? 当我意识到自己出现这种念头时,便知我已和柔嘉因果深种,再无脱身可能。 我试图同柔嘉说明这一切,可我说的不清楚,她也听不懂。我们之间出现了某种折磨,磨着我们最脆弱的地方,遍体鳞伤。 柔嘉哭了许久,躺在那条血红的小溪旁。 我盘腿坐下,看着月光,又一头扎入自己的心里。 这次的时间比在长安城的时候更长,我静静坐在小溪旁,看着无数生命消失。我的内心里,也出现了一条小溪。 溪流婉转,我忽然看见了静方寺门前的那棵树。那棵树仍然存在,只树叶已全部枯黄,几乎落尽。 我看见了树,便要去找庙,但那座庙宇无影无踪。 我疑惑,疑惑到痛不欲生。我找不到师父,便将心中的疑惑吐露给这棵树。 我分明有许多问题,开口问的问题却是:“我究竟是谁?” 枯黄的树叶又纷纷落下,几乎只剩枯枝。我忽然觉得,我口中的问题还有另一层含义,这棵树,究竟是什么树? 还有,我的名字,我竟忘记了我的名字。 一直以来,柔嘉都喊我小师傅。她一说出这三个字,我便立刻知道,她是在呼唤我。 可小师傅并不是我的名字,我有其他的名字。 说来也奇怪,既然小师傅不是我的名字,我为什么会知道她在喊我? 我开始纠结这个问题,若小师傅可以是我的称呼,那一棵草,一棵树,又何尝不能是我的名字。 树也可以草的名字,草也可以是树的名字。 我想的入迷,心中忽然涌出许多快乐的想法来。 在我内心世界里,白茫茫一片,只有一条小溪,以及一株枯败的树。但此时此刻,这条小溪迅速流动起来。 …… 我终于睁开眼,由我内心的洪流中挣扎出来。 第一眼看见的,还是柔嘉,她瘦了许多,可我知道她仍然是她。 柔嘉说:“你坐了好多天。” 我低头,看见我的脚边放着一块石头,石头上刻着一条条横线,每一条横线,便是一天。 细细一数,竟过了十七天。 在这十七天里,我不吃不喝,只靠着以往长在身上的血肉滋养自己。正是这个原因,此时的我颧骨突出,眼窝深陷。 我用深陷的眼睛看着柔嘉,她还是会死,因果仍然悬在她的头顶,像一把将要落下的铡刀。 铡刀巨大,她处于中心。 这因果也沉重,即便她死了,仍然挡不住血流成河。 我继续看着柔嘉,却不再是看她,而是看那条巨大的蟒蛇。 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再看见这条巨大的蟒蛇。大抵是因为我对它恐惧,佯装看不见,装了一段时间后,它竟真的不见了。 但现在,我想看见它,于是它又出现了。 那种巨物的压迫感仍然存在,将我的灵魂和情感深深的钉在恐惧里,丝毫不给我挣扎的机会。 我看着那条蟒蛇,最终鼓足勇气,伸出手去碰触那条蟒蛇。 因果的画面越变越大,我终于看清一切。 一条小蛇被一只小鸟叼起,飞向高空,一只老鹰飞过,抓住那只小鸟。 小蛇落入迷雾匆匆的山间,越长越大,忽然被山上的石头砸中,动弹不得,只等死亡。 一个赶路的人匆匆走过,看见了挡路的石头,便喊来一群人,将石头移开,阴朝阳错的救了这条蛇。 大蛇继续长大,被一个猎户盯上,一遭落入陷阱,却被猎户的女儿解救。 山洪出现,将要吞山脚的村庄,大蛇已长成巨蛇,用自己的身体撞开一条山路,引走洪水。 生生世世,千年光阴一晃而过,巨蛇终于有了灵性,开始向往天空。 许多其妙的想法开始在巨蛇脑子里出现,逻辑和循环如此有趣,巨蛇不断的想,两只角角开始出现。 巨蛇知道天命已至,便行善事,钩织因果,以求升天。 可它的劫数却是命运,一遭雷雨之夜,巨蛇顺着大雨朝着云层盘旋。可借着闪电时隐时现的光,众人只当是妖魅出世,奋起击杀。 巨蛇到底没能参透因果,它只知自己处处行善,不得善终。它却不知,行善之时,误伤无辜。 善为因果,恶也为因果。 因果勾连,绞杀巨蛇。 因果散落,如被击碎的繁星,砸到世间。 这条巨蛇跨了上千年的时间洪流,早已负满因果,加之心中愤恨,因果更重。 我恍然大悟,又似懵懂无知。 柔嘉扑进我的怀里,她已经哭干眼泪,纵然心中悲愤,却无可宣泄。 我一动不动,任她搂着,她奇怪于我的反应,猛地抬头看向我,忽然问我:“你是谁?” “我是你,我是静方,我是路人,我是蟒蛇,我是猎户,是猎户的女儿,是心暝。” 柔嘉忽然尖叫出声,她还是第一次如此没有方寸,“你是小师傅,你是小师傅啊!” 我看着她,说道:“我是,但我现在不能是了,我只能是蟒蛇。” 柔嘉以为我疯了。 她慌张背起我,翻过静方山,重新朝着长安城走去。我此时瘦的厉害,只剩一把骨头,她力气虽然不大,倒也能艰难赶路。 柔嘉背着我走了整整一天,她越来越柔弱,却越来越坚强。 长安城竟不见了,柔嘉背着我找了很久很久,一点没有看到城市的影子,仿佛这城市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静方山外十里处,长安城里歌喧哗。”柔嘉背着我,站在一片荒地上,目光逐渐迷茫,好像进入梦一般。 “假的,假的,都是假的!”柔嘉忽然一声嘶嚎,她将我放在空地,跌跌撞撞的乱走。 我这时才看见,柔嘉的鞋子早就没了,一双脚鲜血淋漓,每一步都痛彻入骨。 但她身上已没了因果,那因果和虚无的画面,全出现在我的身上。 她在这锥心的痛苦中,走出一条新的路来。 …… 我是一条蟒蛇,因为我认为我是一条蟒蛇。 我飞在山巅之中,众人在绞杀我,领头人顶着大雨,有条不紊的安排着我的死亡。 一声令下,万箭齐发,我的理智被愤怒遮盖,肆意虐杀渺小的人。 可天地不仁,也对我降下雷罚,将我的□□打的粉碎。 我的恨和因果,落在人世间,落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就在哪里长大。被我因果所砸中的人,不管前世,不管来世,只能承担我的愤怒。 我死了,作为一条蛇死了。 我睁开眼,又成了一个人,成了一个吞下所有因果的人。 阳光落入我的眼睛里,又落在日晷上,还差两个刻度,我将成为一具尸体,躺在喧嚣的街心。我的尸体无人收敛,被世人踩踏,成为尘土。 我忽然记起小时或,流浪到静方山,被师父收留,师父敲着木鱼,对跪在蒲团上的我说理。 我听得瞌睡,听来听去,不是佛,便是佛,听来听去,只记得因果二字。 侩子手的刀高高举起,因果终于得以了解。 我虽然心甘情愿,却还是抬眼看向人群。 一眼看到师父,老态龙钟,干裂的指甲掐着念珠,心酸难受。又看见人群中俏立着一个身着湖蓝色罗裙的美女子,表情悲悯,看她全然不认识我。 忽而脖颈一凉,纷乱的思绪条理分明,我不断下坠,又落入自己的心里。 白茫茫的世界已变得清晰,溪流欢快,枯树开花。 尔后所有的一切又成为虚无,我不是我,又不是蛇,又不是心暝。 我是尘土,因果消失后的尘土,落于人间。 我终于知道我在那棵树下想的问题,万事万物都是一个整体,因果是飘荡的蒲公英,落在哪里,便长在哪里。 毫不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