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 第1章 第一章 祖宗 “我是你祖宗。” 坐在眼前十步远蒲团上的男人,面不改色,吐字清晰,表情认真。 “哈?”鹿和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他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摔坏了耳朵,或者其实已经死了正在经历什么离谱的阴间笑话。 五分钟前,他在这竹屋轻纱,屏风香炉,轻烟袅袅的环境中醒来,吓得他以为自己穿越了时,又在看见全屋智能家电后深深松了口气——空调是格力的,扫地机器人是小米的,他没死也没穿越,这还是他那个熟悉的祖国。 下一刻又被眼前坐着个穿青衣长袍的长发古装男吓个半死。这人松形鹤骨,气质温润,但是眉眼隐约凌厉,仙风道骨又叫人肃然生畏,矛盾却融合得很好。 他被活活盯了五分钟。 其实他有片刻的愣神。眼前这张脸太伟大了,完全精雕细琢。就是皮肤太苍白,没点活人气,举动更是怪异非常。 这人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就一直直勾勾地盯着他。那表情复杂又意味深长,活像他骗他钱一样。 鹿和还低头认真检查了下自己,除了一些碰撞淤青,左手缠了纱布被吊着外,他确实没裸奔。 他被看得脊背发凉,浑身发毛,张开嘴,干涩沙哑像鸭子一样问了句“哥们,你哪位?” 这哥们给了个惊天地泣鬼神的答案—— “我是你祖宗。” 鹿和的表情活像被喂了一坨苍蝇。他深吸一口气,压住想骂娘的冲动,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到开玩笑的痕迹。然而,没有,这人相当诚恳、认真,甚至带着点理所当然。 “……”鹿和憋了半晌,千言万语化作一句发自灵魂的吐槽,“……你是我大爷!” 心道:这他爹哪儿来的神经病!长得仙气飘飘人模狗样,怎么脑子不好使! 结果他大爷听了后不仅没生气,反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语气还很温和:“都可以。称呼而已,随你,我不挑。”平静得好像在说一会吃什么。 还大爷,他连爹都没有! 得了,救命恩人也不带这么玩儿的。鹿和彻底没了脾气,心里那点被救起的感恩之心,被这离谱的对话碾得稀碎。他翻了个白眼,挤出一句:“……去你爹的!”后,瘫回了床上。 他决定放弃沟通。跟神经病讲道理,是他不对。 鹿和倒下瞬间不由得吸了一长串冷气。身上伤口牵扯,痛得他龇牙咧嘴。他低声咒骂声“我靠”后,闭上了眼睛。 眼前重新陷入一片混沌黑暗,若有似无的光影忽明忽暗,记忆中那些画面如潮水般不受控制地涌来。 山峰高耸入云,悬崖寒风刺骨。疾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卷起七零八落的树叶,哗啦作响。他戴一顶黑色渔夫帽,穿着红色登山服外套裹得严实,背上一个黑色登山包。鼻子已经被寒风吹得有些通红,双手时松时握,不时地张望着来路,口鼻里呼出的热气在凛冽冬日中变成一圈一圈的白雾,看上去有些紧张。 不一会儿,视线里出现个一身黑的男人,鸭舌帽黑背包,跟乌鸦似的。走近的时候瞅了他一眼,眼神冰凉带着戾气。鹿和本能地后退两步。那个男人突然换成笑脸凑上前,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摘下一边手套递给他一根,开始问路。 鹿和摆摆手表示不抽烟,又放松了点。再告诉对方自己并不熟悉这个地方。那个男人收回烟,道了声谢,抬脚就走了。 鹿和看着男人背影消失在拐角就收回了目光。可谁知道,转头不过瞬间,他后脑勺突然就被抵了把冰冷的管状玩意儿! 这辈子,他还没拿过真的,但那坚硬的触感和极具威胁性的形状,让他感觉得到——这是把境内违禁品! 这男人身上有股刺鼻的味儿,汗液的酸臭,更重的是劣质塑料被烧焦后,又混合一点金属锈蚀的味道。 熏得他眉头直皱,要不是那玩意儿让他腿肚子直打颤,冷汗涔涔,嘴也哆嗦,他能当场给这人踹太平洋去。 这东西走火之前,他还没来得及问一问是不是寻仇找错人了,脚下就没缘由地一空,失重感重新吊起了他的小心脏。结果是,啪叽一声,他从悬崖直直坠落,掉在一块草地上。 眼前迷迷糊糊有重重叠叠的青色人影晃动,随后彻底陷入黑暗之中。 被死神勒住脖子的窒息感卷土重来,他心脏一抖,睁开眼来。半晌,又抬起胳膊,不禁感叹:那么高下来他既没摔死也没缺胳膊少腿儿,都是长久锻炼的好处啊。 心里疑虑重重,他二十七年来从来遵纪守法,交友谨慎,更无仇敌。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居然还有人用管制枪具要杀他?他想不通。 又侧目打眼一看,他大爷那双丹凤眼始终紧紧锁定他,眼含笑意。 “靠……”鹿和心里发寒,小声碎碎念,“我不会是碰上变态了吧……” 他大爷突然笑出了声,伸出右手往身侧小茶几上捻起一杯茶,当然,喝茶也不忘盯他。 鹿和:“……” 他真受不了了,这眼神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要是个绝世大美人他还挺乐意,但搁一长发男人身上,那可太诡异了。活像一出人鬼情未了,还是个男鬼。 鹿和一骨碌坐起来,又疼得一阵抽气。他嘶两声后,瞅着他大爷:“大爷,你总得有个名儿吧?” 他大爷慢条斯理,一字一顿,发音清晰:“时、渡。” 说话还挺好听,跟个正剧cv似的。 鹿和心里嘀咕着,嘴上也没闲着:“时见疏星渡河汉,你家挺有文化啊。”说完,自己呆了一下,这句跟长他脑子里似的,脱口而出。 时渡搁下茶杯,又是一声笑,如春风化雨,眉眼完全舒展:“夸你自己?” 这又哪儿跟哪儿。 鹿和也懒得跟他扯这些,笑嘻嘻回:“我谢谢你。”当然,阴阳怪气的味儿已经直冲天灵盖了。 不得不说,时渡心理素质相当坚强,闻言神色未变,依旧是春风化雨般的温暖笑意,“不客气。” ……老天是不是看他最近太得瑟了,派个人来收拾他?毒舌如鹿和也一时有些气结,每一拳都打到了棉花上,被轻飘飘化解,还来了个反弹。 他在心里腹诽几句,口型依稀可见是一句脏话。抬眼又是被注视的让人发毛的笑容。他心想,爹的得赶紧离开这! 于是,长舒一口气之后,他换上一副社会性微笑,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说:“谢谢你救了我,但我得回去上班了。麻烦告诉我最近的车站怎么走,好吗?”又想起什么,赶紧补充一句,“关于医药费,请给我一张银行卡号,我回家后转给你。” 谁知,听到他的话之后,时渡站起身来。他身形高大,慢慢向他走近。他走路的时候,伴随叮铃当啷的金属碰撞声,声音不大,但清脆叮当。 鹿和一米八三的身高一点都不矮,但时渡站起身后,他明显感觉时渡身量尤其高挑,气势压人。这人起码一米九。 时渡一直带着笑容,鹿和却隐约觉得瘆得慌。 时渡逐渐靠近,最后在他床边坐下,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左手支上床,目光从他眉眼开始,一路往下滑,描摹过鼻子、嘴唇,最后落到他的胸膛上,停顿许久。 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东西,每过一处,如同火星迸发,点燃每一寸肌肤。此时的鹿和丝毫看不出其中究竟蕴藏了什么。然而此刻场景,却在多年后,都刻骨铭心。 当下,鹿和难耐地往后缩了缩手,连腿也使劲地向内挪动寸许,尽量拉远一点和时渡的距离,避开肢体相碰。顺着清脆之音,他的眼睛又落在时渡的左手上。衣袖宽大,遮住了眼前人整条手臂,但手腕到手肘处的衣料有明显凸起的褶皱。 他因被冒犯的躲避,大张旗鼓、显而易见,试探衣袖的目光也不知遮掩。时渡嘴角噙笑,渐渐收回了落在他唇角的目光,不落痕迹地收回左手,转而看着他的眼睛,语气幽幽:“你难道不好奇,这是哪儿么?” “哪、哪儿啊?”鹿和莫名有些紧张。 时渡的眼神在鹿和两只眼睛上一转,倾身贴近。与唇角只余三指空隙时,在鹿和呼吸停滞的刹那,险险擦过脸侧,在他耳侧停留。嘴角噙笑,唇齿间的热气淹没绯红耳廓:“这是,灵、鹿、山。” 这要是个女人,倒是个肾上腺素飙升的暧昧情景,但两个大男人,太离谱太诡异了!这种距离,对于陌生人来说已经是严重越界。鹿和心里暗骂一句死变态,哆嗦着使劲收下颌,恨不得把下颌贴到后脑勺,再一巴掌拍进枕头里,抠都抠不出来。他的喉结,无意识紧张地动了动。 时渡眼里笑意加深。坐直起身,慢悠悠坐回蒲团,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灵鹿山。 那种社交距离被打破的不适感消失后,鹿和松了口气,大脑开始疯狂运转,海马体联合杏仁核再牵手前额叶皮层、颞叶皮层种种皮层同时开始调取每个记忆。他有些颓败地发现,只有那么一点模糊的印象。 灵鹿山在禾州西北角,驾车需要大概四个小时。去年他们殡仪馆馆长组织全体工作人员来旅游了一趟,依稀记得是个5A景区,据说有很多梅花鹿。但那时他妈妈住院,他没来。 然而最诡异的是,他坠崖前,站的地方明明是隔壁直辖市南岸市楚虞山。那地方位于禾州东北方向,和灵鹿山相聚大约六百公里,驾车都要快八个小时。 等会!六百公里,八小时……回来要多久?坠崖那天是周天,那……今天是? 一瞬间,他浑身激起鸡皮疙瘩,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中闪过,说话都结巴:“我、我睡几天了???” 不等时渡回答,一串铃声猛地响起,“老子明天不上班,爽翻,巴适得板”——打工人鹿和对于牛马生活无声的反抗,在这古色古香中欢快地席卷每个角落。 鹿和僵硬地挪动着脖子,一点一点转动,看向声源处,他的枕头。他重重地咽了一口水,颤抖着手伸向了枕头下——果然是他的手机,上面悍然跳动两个醒目大字: “馆长”! ——那是他给他大老板,他们殡仪馆馆长设置的专属铃声。 手机铃声还在疯狂“不上班”,鹿和闭眼深呼吸一口气后,滑动接听的瞬间,火速把手机支得老远。就这样,对面暴跳如雷的大嗓门都响彻云霄—— “你吃熊心豹子胆了?!三天了!三天!你小子旷工三!天!了!全勤不要了?!奖金不要了?!年假不要了?!你是不是有下家了!你说!!!” 灵感源自一句“我是你祖宗”,尝试写下来,新人第一篇,希望有人喜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 祖宗 第2章 第二章 助手 鹿和站在禾州高铁站口,眼神呆滞,整个人都灵魂出窍了一样。 他从接到馆长的电话后,到回到禾州这片土地的记忆,十分模糊。他只记得: 电话里,他死猪不怕开水烫对馆长说:“馆长,我是旷工不是出轨,不要说得我好像个绝世大渣男”,给馆长气得快吐血了,恨不能从手机里伸出手爆锤他一顿。 电话挂断后,他又问时渡高铁站在哪里,时渡微笑说可以送他到车站。 等再睁眼时,他已经在禾州高铁站出站口了。 至于从灵鹿山到高铁站、进站上高铁、到站出高铁,这段记忆,可以说是完全没有,完全,没有。 这十分诡异。 鹿和盯着“禾州东站”几个字,拧着眉毛。他脖子上挂着绷带,绷带下吊着他的左手,右肩背着他的登山包。 脑海里浮现出临别前时渡那个意味深长的表情,心里越来越发毛。对于他究竟是怎么回来的这个问题,他心中甚至有了一个超自然的离谱猜想,但实在过于离谱他还是决定不再深思。殡仪馆的工作经历让他的心理承受范围大大提升,对于许多事也学会了释然,尤其是非自然情况。看来他们殡仪馆长期合作的那位大师的熏陶多少还是有点用。 沉默地站了会后,他抬起右手轻轻拍了下自己的头顶说了声“害,算啦”,舒展眉头,大大咧咧转身向出租车走去。 出租车司机跟随导航,漫入载着无数游人归客的飞驰车流,川流不息。万家灯火间,霓虹路灯下,鹿和只是许多中的一点。 车载音频断断续续,车轮走走停停。穿过环绕的二环高架,经过繁华的万旺城,车头直行许久后,拐入住宅林立的杨柳路,停在一方环境干净、外观崭新的小区门口。 刚下出租车,车门都还没来得及关上,一个巴掌就愉快地迎接了他。 ——是他亲妈,虞灵女士。此刻正单手叉腰,怒气冲冲。 “小兔崽子!夜不归宿就算了,还想让老娘白发人送黑发人!老娘今天非得打死你!”虞灵女士虽然年过五十,手劲是一如既往地恐怖,一巴掌给鹿和整个后背都拍得发麻。 鹿和凭借多年经验,跳着脚火速躲开第二波攻击,反手摸向后背,龇牙咧嘴冲他亲妈甩眼色:“哎妈妈妈妈,回家说回家说!” 虞灵被儿子一示意,也意识到门卫、邻居、行人火热的吃瓜表情。川剧变脸般神速转换神色,挽着鹿和的手,慈祥和蔼、笑眯眯说:“儿子,回家吃饭。” 家门刚落锁,虞灵女士继续表演川剧变脸,她的嘴犹如狂热弹幕,突突突地霸屏。 “这几天,你自己看看老娘给你打了多少个电话?啊?” “说跟朋友去爬山,结果差点给自己爬进骨灰盒是吧?” “你知不知道老娘接到电话都要吓过去了!你卫叔赵姨都差点发全国通缉令抓你了!” “还有你们馆长,一开始以为你旷工气得不行,听说你受伤还特意打电话说,让你休息两天,下周再上班!” “我说你个小兔崽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是吧?!休息两天就给我赶紧去上班,拎点东西感谢你们馆长去!” 虞灵一边数落鹿和,一边接过他的包放到沙发上。眼神也在他吊起的胳膊上转了好几次,又转头忙活着给他接温水,还从冰箱里翻出他喜欢的榴莲。这期间,大嗓门的弹幕没有丝毫停歇,从厨房到客厅,声势震天。 鹿和自知理亏,十分心虚地乖巧地坐在沙发上。在他妈说到“全国通缉令”的时候,弱弱辩解:“……妈,虽然卫叔他们两口子,一个是市局刑侦口的警察,一个是市局副局长,但是有没有可能,通缉令是抓犯人的,不是嗯哼……”,剩下几个字被虞灵女士一记眼刀狠狠一瞪后,窝囊地咽了回去。 “明天跟我去医院拍片,X光和核磁共振都拍,别以后搞成禾州殡仪馆单手战神了,还得让人家遗体帮你一把。”虞灵把榴莲往茶几上一放,一屁股坐到鹿和身旁,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机,状若无意地扫了眼他的胳膊。 单手战神这词,是早上鹿和在电话里对他们馆长说的。他是禾州殡仪馆的一名遗体修复师。 鹿和笑嘻嘻地讨好亲妈:“我就知道,我们家太后刀子嘴豆腐心,最关心我了!” 虞灵做出一副被恶心到的表情,还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差点翻个白眼:“不,给你大脑拍个片,让我看看里边装的是不是太平洋。” 鹿和抓过一坨榴莲吃得正欢,不在意地哼哼了两声。他亲妈虞灵女士,典型的正话反说。嘴上杀人放火,内心关怀备至。母子俩从小到大都是这种相处模式,从来不会正面说一句关心人的话。小时候他不太懂,后来长大,他就明白过来了。 虞灵又杂七杂八地絮絮叨叨了一会,这几天小区、新闻发生了点啥事,都在说个没完。鹿和已经啃完了三房榴莲,最后又听他亲妈说:“正好下午那会,中介小刘给我打电话,有人要租咱们家老房子,而且人特别爽快,已经签了合同,交了租金和押金了。” 鹿和闻言,从榴莲的满足中抬起了头:“这么快?” 他家有两套房子,现在住的这套是鹿和前两年自己买的。装修、散味除甲醛一系列操作后,今年刚搬进来。另外有一套老房子,是步梯的老小区,两室一厅一卫。鹿和又给重新装修一番,确保无甲醛后,找了房屋中介,半个月之前开始挂牌出租。 爬山之前也有一些租客来看,不是因为步梯不满意,就是因为价格谈不拢。没想到爬个山,房子就租出去了。 鹿和也有点好奇了:“谁啊,这么爽快?” “说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出来找工作,也不喜欢和人合租,干脆整租了咱们家那小房子。小刘说,看着是个爱干净的男生,给钱的时候特别爽快。”虞灵被电视机里的婆媳情节吸引得入迷,断断续续地说。 “刚毕业的大学生?整租?”在本市要租房子,说明大概率不是本地人。虽然他家那个是老小区,但要押一付三,又要水电气,还要负担平时生活,对于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来说,经济压力还是不小。 “对呢。哎这个婆婆也太可恶了!我要是有个贤惠懂事的儿媳妇,我做梦都笑醒。你放心儿子,你要是娶了媳妇,我一定做一个有边界感的婆婆!”虞灵女士是个潮人,x博、小绿书玩得比鹿和还好。边界感这个词就是在网上冲浪学会的,“那大学生名字也还挺好听的,那姓氏我还是第一次见。” “你儿媳妇也很有边界感,至今没让我认识。”鹿和顺嘴回了句,又问,“什么名字?” “叫……叫什么时渡,对对对,什么时间什么星星的那个时渡。” 啪一声,鹿和手上的干包榴莲掉在盘子里,嘴角还沾着榴莲肉,看着他亲妈,一脸目瞪口呆。眨巴几下眼睛后,不确定地说:“时见疏星渡河汉……?” 只见虞灵难得赞赏地点了点头,肯定地说:“老娘这些年学费没白交。” 鹿和整个人都惊悚了,颤着手指头在自己头发上比划:“……长头发、青衣服、脸白得跟刚从坟里刨出来似的?!” 他亲妈闻言,眼睛里一半疑惑,还有一半写满“我儿子不可能这么傻”的鄙夷神色:“这是二十一世纪,人家清清白白男大学生,白是白了点,但不是从坟里爬出来的。再说什么长头发,人家清清爽爽短头发、穿短袖牛仔裤。你以为都跟你似的神经病呢!” 鹿和悬到嗓子眼的心重重落回原地,大大松了口气——吓死他了。但没来由的,心头一阵阵悸动,仿佛被密密实实的蛛网缠绕,挥之不去。 他还以为是灵鹿山那个人呢!想到那张没什么活人气的惨白脸蛋,变态的行为,诡谲的移动距离和可能的非自然出行方式,他就觉得有寒意从脊椎爬上大脑,激起一身鸡皮疙瘩。耳廓上又仿佛被一股热气缠绕,手不自觉地摸上了耳朵。 第二天鹿和去拍了片子,医生说他的手没什么大问题,只是轻微骨裂,养一阵子就好了,而且看他的恢复速度还挺快。 又休息了几天,很快就到新一周的周一。他的手已经基本恢复,康复速度极快。天刚蒙蒙亮还是灰白瓦片的颜色时,他就开着他的黑色凯美瑞顺利抵达禾州市殡仪馆。 殡仪馆坐落在禾州南边,藏在一个人工湖湿地公园后面。春天海棠盛放,夏天莲花清幽,秋天桂花飘飘,冬天腊梅清香,环境幽雅,唯一缺点就是离家有点距离,开车十公里,理论上班时间是八点半上班,五点下班——加班、特殊情况除外,通常需要二十四小时待命,随叫随到。 鹿和的车从侧门进入,停在了办公楼后侧树荫下的车位上。他一把抓过副驾驶座上的早餐袋子,关上车门。拆开牛奶吸管后,一边用牙啃着塑料袋子里的煎饼一边大步向大楼正门走去。 进了大门直走几步,拐进右侧门进了电梯,摁了3楼后,煎饼已经消失了一半。等他从走廊一路过来推开“修复组”办公室门后,煎饼彻底进了他的肚子,牛奶盒子也一干二净。 开门的瞬间,清晨的阳光,透过办公室的明亮玻璃窗,直直照耀,从窗台到贴墙的绿植,毫无阻碍地映照在鹿和身上。 鹿和眼前一花,一个黄黄蓝蓝的身影窜到了他身前。 “鹿师在上,保佑我早日暴富,美男在怀!”庄研捧着一杯豆浆,站在鹿和面前,十分虔诚地拜了一拜。 庄研也是禾州殡仪馆的一名遗体修复师,和鹿和是同期同事,两个人在修复组年龄最相近,平时也玩得到一起,关系不错。 鹿和见怪不怪,当即竖起右手,摆出一副佛手姿态,故作肃穆:“豆浆没有诚意,怎么着也要一顿火锅吧。”又装模作样掐指一算,表情悲伤地摆了摆手,“本大师今日轮休,下次一定。” 两人对视嘿嘿一笑,活像俩病友。庄研拎起豆浆喝了起来,语气正常许多:“你这回可真是大难不死,佛祖保佑!馆长说起的时候,我感觉我心都提起来了!” 两人并肩往里走,办公室其他人也都招呼着鹿和,关心询问都有。吃饭搭子周臻还热情地递给他一个保温桶,说是他亲妈炖的鸡汤,给鹿和补补。 鹿和一一回应后,和庄研走到工位上相邻坐下。鹿和一边套上白大褂一边说:“可不是。谁知道爬个山还差点给你们工作机会了。” 庄研放下杯子,咽下嘴里的豆浆,好奇地说:“不过以前没听说你在楚虞山有朋友,怎么想到跑那去爬山了?” ——“楚虞山半山腰凉亭,我等你来。” 那条短信在脑海里一闪而过。鹿和不动声色回应,“噢有个朋友刚调过去,正好我过去帮他看看房子,顺带就去爬山了。” “男生噢~”庄研眼睛里闪着光,表情十分八卦,又有点苦恼,“那我们英俊的原青禾可怎么办?” 鹿和:“……” 大意了!忘了这姑娘是个资深腐女,并且在他无数次相亲失败后,已经开始嗑他同性cp了,还给他拉郎,配了个公墓管理部门的年轻帅气同事——原青禾,给他做搭子。 其实他跟原青禾,不过就是去年年底团建的时候,一起主持了表演节目的环节,之后根本没什么互动,谁知道庄研当时就一副磕到了的表情。 “……我前几天刚拍了ct。”鹿和突然说道。 庄研一副不明所以:“然后呢?” “我把这医生推荐给你,人挺好挺负责挺靠谱。”鹿和说着,打开手机进入医院界面开始进入科室寻找医生,“你也去拍拍,我现在很好奇,你脑子里是不是都是黄色塑料。” 庄研立刻反应过来:“不用了鹿师,我脑子里不是黄色塑料,都是搞基的帅哥!” “……谢谢,我不搞。”鹿和嘴角抽搐了两下,心里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他早就发现庄研的抽象超乎他的想象,但没想到已经抽象到外太空了。 两人说着话的时候,办公室门被人铛铛敲了两下。 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转头看向门口,他们馆长正站在门口,身后似乎还跟了个体型高大的男人。一眼望去,这人脑门被门框挡住,只剩下满眼的腿了。他们馆长看上去仿佛还没人家腿长。 “鹿和,来,咱们这来了个实习生,你带带他,正好也给你帮帮忙。”馆长笑眯眯冲着鹿和招招手。 鹿和茫然起身,表情都有些晕乎——这么突然,空降实习生? 等他站到面前时,馆长身后的人也彻底进入他的视野,并牢牢占据了他的眼球。 时间仿佛被冻结,世界陷入死寂。空调嗡嗡的声音被放大千百倍,窗外蝉鸣异常清晰,仿佛连树叶落地都清晰可闻。 震惊、好奇、疑惑统统涌向大脑,鹿和有片刻的宕机。随即感觉寒意从脚底板直窜向头顶,并迅速蔓延四肢百骸。 那双肆无忌惮描摹他眉眼唇齿的眼神,耳边灼热潮湿的呼吸,在这瞬间,冲破记忆的阻隔,变得无比清晰。 眼前的人,正是时渡。 是穿着白色T恤,灰蓝色牛仔裤,白色匡威,背着一个黑色背包,一头短发的时渡。 馆长的声音轻飘飘地在耳边晃荡,很近又很远:“来,我跟你介绍,这是咱们的王牌修复师,鹿和,你称呼他‘鹿师’就好。鹿和,这是你的助手,时渡。” 时渡的眼睛直直望进鹿和的目光里,似乎要从瞳孔一路扎进他心里。他微微一笑,伸出手来,还有点大学生的腼腆和害羞: “鹿师,你好,我是时渡。接下来,承蒙关照。” 第3章 第三章 奶猫 时渡的手就这么支了半天,鹿和还没从三魂七魄至少走了一半的震惊中回神。直到被馆长用胳膊肘轻轻怼了几下,他才恍然惊觉,目光重新找到落定的锚点,机械地握住时渡伸出的手,像个人工智能一般毫无感情:“……你好,时……渡。” 鹿和觉得自己就像握住了一块万年寒冰,明明是盛夏38℃的早晨,却冻得他起鸡皮疙瘩。他的目光从两人交握的双手,很快挪到时渡另一侧垂下的左手手腕上,眼里闪过一丝惊异,很快又收回。 馆长对眼前前后辈气氛融融的大好光景感到相当满意。他一手拍拍时渡的肩膀,另一只手搭在鹿和肩头,一边画饼……啊不是展望未来,一边语重心长千叮万嘱。 从庄研的角度看,这个场景像极了一块奥利奥夹心饼干:一米六五的馆长,左边是起码一米九的时渡,右边是一米八三的鹿和,他正好杵在当中,就是奥利奥里雪白雪白的“利”。那两块“奥”四目相对,都如泼墨浓黑。一个脸色很黑,一个眼睛很黑。时渡看上去温和无害,鹿和没什么表情但总觉得火气四溢,两个人似乎已经忘记了馆长的存在,看上去已经没有人在乎他到底还在说什么。 庄研左手环胸,右手搭在上边摩挲下巴,眼神在鹿和和时渡身上转来转去,表情耐人寻味,看了会开始“啧啧”起来。还没啧两声,就被周臻拿着单子抓走开始干活——今天一共有五十二具需要修复的遗体,需要特殊修复的有十六具。 整体来说工作量不算高峰,忙的时候他们可能四五点就开始上班。他们组一共五名修复师,今天已经算比较清闲了。 鹿和也收拾好东西,下了办公楼朝修复工作区走去。时渡也穿好了白大褂,抱着笔记本文件夹,跟在鹿和身后,亦步亦趋。鹿和走两步就要停下来回头狐疑地扫描他一下,他再回以非常纯真的笑。平时两三分钟的路程,今天鹿和走了快五六分钟。 本来鹿和应该先带时渡熟悉工作环境,每个区域过一遍,给他讲讲布局、工作内容、注意事项等等。但他一想到这人理直气壮的“我是你祖宗”,还有耳廓仿佛还在灼热的气息,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恶从胆边生,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鹿和大手一挥,实习生时渡第一日工作日程揭牌——从早到晚,满满当当,五个修复师的遗体修复观摩全给他安排了一遍。从自然老逝到意外创伤,跳楼、车祸、溺亡、坠崖、巨人观……只有想不到,没有找不到。 路过的庄研一脸人不可貌相的惊叹,一只手沉重地拍两下鹿和的肩膀,叹道:“没想到啊没想到,鹿师蛇蝎心肠,下手忒重。这小子保管一个月吃不好饭睡不好觉,可惜那张赛过娱乐圈的帅脸了。”在鹿和挠下巴的注视下,她实在没忍住,又问,“你俩有仇吗?” 鹿和未置可否,沉思着嘶了一声,试探问道:“会不会有点……太残忍了?” 庄研认可地重重地点了两下头,目光悲痛。 一上午,鹿和在补休假期间的文件文档,时渡就在修复工作间连轴转,这个跟完跟那个。鹿和抽空路过了一下,发现这小子屹立不倒,表情淡然,连额发都没湿一根。 甚至中午在食堂吃午饭的时候,连庄研都因为刚处理完巨人观避开所有肉类,观摩完的时渡还在慢悠悠夹着红烧排骨,一点一点吞咽,丝毫没有实习生吓得冷汗涔涔、面比纸白的窝囊样。 庄研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敬佩。其他几个同事,也纷纷露出了赞赏的表情。 鹿和吃惊地摩挲下巴,若有所思。 下午休息结束,鹿和拿着工作单一看,抬头对上时渡纯真的大学生微笑,笑眯眯地说:“本大师轻易不给实习生露一手,今天就让你开开眼。” 手套口罩捂得严实,工具一备,门一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具高度腐烂的遗体。操作台上正平放一具老年男性遗体,隔着口罩,尸臭味都扑面而来。走近后才发现,还有黄黄绿绿的水,腹腔处已经被走兽虫蛇啃出了大小不一的洞。透过这些洞,还可见残缺不全的内脏,有一两截肠子都在外边。 这是位姓褚的老爷子,经由市公安局那边过来的遗体。前几天凌晨有人在山上晨跑,在密林中偶然发现了这具遗体。经过调查后,排除他杀原因,确定死因为头部伤。警方推测是连日大雨,爬山脚滑,头撞到石块身亡。 鹿和心道,这下你小子还不得滋哇乱叫一顿狂吐? 他抬脚就走,慢慢靠近遗体,冲着后面的时渡好心地说:“哎看见没,这就是咱们遗体修复师的工作内容,你没见过吧?是不是害怕了?觉得待不下去了?这也正常,不过做这行就得有强心脏,不然哪天……” 他的话戛然而止,就像被人突然拧断了喉骨,所有的话卡在深处,连表情都被冰封冻住—— 时渡已经走到了他侧前方,紧挨着遗体。他正面无表情伸出套着手套的手,啪叽一下摸上了腹腔的洞,那上面还有密密麻麻扭动的白色软体物,俗称——蛆。 他又面无表情地拿起工具夹,一条一条地把蛆全都夹了起来,再放进密封袋内。 整个过程,鹿和就像被雷劈了一样,震得内外焦黑。 这合理吗??????一个实习生这么镇定自若习以为常手法娴熟??????这真的合理吗????? 时渡还抽空安抚他一样道:“我处理完你再过来。别怕。” 鹿和:???!!! 到底谁才是带教老师?我请问呢! 反客为主的时渡成功激发了鹿和的竞争心理。带着点被人轻视专业能力和专业素质的愤怒和不甘,鹿和立刻奔向了遗体另一侧,火速拿起工具进行清理。 他绝对不能输给区区一个实习生! 时渡拿着夹子在腐烂物和高蛋白物质之中翻飞,注意力却没从鹿和身上挪开,没忍住轻笑一声。 静谧的操作间,只有微微轰鸣的新风系统和空调,这一声笑声音不大,但格外清晰。鹿和被这笑声猛然刺激一下,隔着口罩狠狠瞪一眼时渡,举起夹着白色的夹子威胁道:“小心拿这个给你下饭!” 时渡笑意不减反增:“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鹿师。”最后两个字,时渡说得又慢又轻,像在唇齿摩挲过无数次之后才缓缓吐露。 不知怎么,鹿和听出了一丝软绵绵的宠溺味道。他恶狠狠回:“像什么!” “像小猫——”时渡眼睛里都是笑意,连口罩都在微微扬起,“炸毛的小奶猫。” 鹿和被“奶”字狠狠刺激了一把,手上动作猛猛停顿住。下一秒迅速收回夹子,像收回了利爪。他脑子里莫名其妙浮现出一个画面:他脑袋上立起两只猫耳朵,浑身炸毛,尾巴高高翘起,伸出凶恶的利爪挠向时渡,结果时渡漫不经心地笑,然后——拿出指甲剪,把他的指甲通通剪掉。慈祥地仿佛要发光一般摸他的头,和蔼地说“乖,等下吃罐头”。 “你才奶猫!你全家都奶猫!老子是雄狮!雄狮般的男人!你懂个锤子!”他瞪圆了一双杏眼反击时渡,还顺便弯起左手。试图展示藏在衣物之下的肱二头肌,证明自己的雄壮威武。 然而这个攻击力度似乎并不足够强劲,甚至有点招笑。时渡的笑没有丝毫减弱,反而更盛了,他甚至停下动作,深深看着对面的人说:“你知道么?鹿师,”他眼里倒映出的全是鹿和的身影,“你啊,非常可爱。” 噼里啪啦,静默的鞭炮烟花在心头脑海炸开,鹿和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爆红,仿佛突然被切开的石榴,红得夺目。口罩的白色系带在要滴血般的耳朵映衬下,凸显得格外洁白。 他和时渡不过见了两次面,每次对方都能让他大脑死机,今天已经是第二次了。霎时间,鹿和十分想把夹子塞他嘴里,恶心死他算了。他举着夹子不由深思,这东西能把人攮死吗? 刚才在馆长面前那个纯真可爱的男大学生呢? 他要男大,不要变态! 他刚才想什么来着?噢对男大……男……大? 鹿和红晕消退,疑虑重重,好奇问:“你真是……第一次做这行?”这处理遗体的方式,比他从业好几年的专业修复师都要专业,一个毕业生不可能有这么丰富的工作经验。 疑问的间隙,他们已经清理完了遗体上不应有的物品,鹿和开始拿起工具给遗体进行缝合。 时渡闻言没有片刻犹豫,利落回道:“不是。”末了又笑意盈盈补充一句,“鹿师,我可从不会骗你。”趁着鹿和呆愣的瞬息,他退到一旁,开始整理收纳,并配合地时不时给鹿和递工具。 鹿和:“……”。 鹿和的动作卡了一下,很快又飞速地继续穿针引线,将手指间的皮肉完美缝合。对于时渡的坦诚,他十分意外,至于后面一句话,他就纯粹当变态在放屁了。 搞不清楚眼前人还会用男大模样、流氓腔调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鹿和理智地选择了闭嘴,安静继续手上的工作。时渡也配合地只做不说,两个人倒像是突然默契起来,十分迅速地完成了修复。 鹿和放下手里的工具,退后三步,又抬肘碰了碰时渡,示意他站自己旁边来学着做一样的动作。时渡只见鹿和双手合十,高高举过头顶。 ——他这是要拜三下。 这是鹿和本人每次修复后必会做的一步,一般念叨“冤有头债有主,我只是帮你干净完整地离开,该报仇还是找正主,别来找我。逢年过节我一定给你烧纸钱”云云。今天还在修复中,和不知轻重的时渡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鹿和深深觉得这个更要拜,不得不拜,尤其是这个满嘴跑火车的时渡。 两人大眼瞪小眼瞪了片刻后,时渡挑眉:“你确定,要我拜?”。 鹿和不耐烦地甩了个白眼:“废话,麻利儿的。” “好吧。”时渡的表情怪异地闪烁了两下,很快无所谓地摊开双手,“……反正死了也不能折寿。” 鹿和正想回他一句“折你个仙人板板”,就见时渡慢悠悠踱步到他身侧,双手缓缓合十,幽幽举过头顶,动作生疏,弯出了像直角一样硬邦邦的弧度。 唰地一下,一道刺目白光从窗外闪烁而过,仿佛睁开了冰冷无情审判的巨眼。紧接着“轰隆——”一声惊天巨响,仿佛地下埋了个巨大乌龟正在起身晃动,整个大地都为之颤动,竟是晴空落雷! “卧槽!”鹿和被震得难以站稳,身体狠狠晃了两下,双手在空中张牙舞爪,惊惶之下仓促抓了个最近的东西才稳住身形。然后他觉得,他的脸都被自己啪叽一下黏到时渡鞋底子,凑上去被碾得稀碎—— 他一把把时渡抱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