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米修斯之坠》 第1章 楔子·绝笔 楔子 莱昂纳斯·冯·帕萨特,老侯爵的绝笔信 “给某个拾获此信的: 你若读到这些字句,大抵是我窗台上那盆顽强的野草终于等来了它的春天——我的骸骨大约已与庄园黑土混为一体,分不清哪块是老爷的指骨,哪块是农奴的肋骨。这很好。也许你的时代已经没有了老爷与奴隶的称呼,至少让一位固执的老人这么叛逆的幻想着吧——你是什么时候来到了老莱昂纳斯的囚牢的呢?就是你现在所站在的这片土地,在罪恶的我的时代,它曾是哥特穹顶、罗马柱廊、地毯挂毯的华丽宫殿,你是在什么时候来到了这片罪与罚的土地?是为了剥夺了我爵位后的抄检?还是浩浩荡荡的以一无所有的姿态占领了它?不管如何,让我讲讲我们的故事吧。 他们曾说我疯了。在我把祖传的地契折成纸船放进溪流时,在我用宴会厅的波斯地毯裹住冻僵的牧羊人时。亲爱的陌生人,你可知晓真正的癫狂是什么?是坐在镀金高背椅上,认真思考今天该用镶红宝石的酒杯喝波尔多,还是用嵌蓝宝石的酒杯喝勃艮第——同时听着窗外饿殍的哀嚎,并真心认为那是风穿过枯枝的天籁,是拥有了一切的百般聊赖,是存在就是为了走向死亡。你能否理解餍足的癫狂?你能否理解,流淌在血管中的不是温热的血液,而是捕猎与巡视的堵塞物,让疯狂冷冻在波斯地毯,让暴乱平息在礼拜日的沙龙,让火熄灭,让爱堕落,让希望被埋葬在安逸与荒淫。 我的餐桌曾摆满镀银的谎言。烤孔雀展开它永恒的艳羽,蜜渍玫瑰花瓣在烛光下像少女的嘴唇,而端着鳟鱼冻的侍从靴子里藏着带血的冻疮。我一度以为这就是世界的全部秩序:有人在银盘里献上珍馐,有人在雪地里献上性命。多完美的平衡。多么自然的拥有。多么……多么无趣,多么致死的疲惫。 直到安特卡宁伯爵的晚宴,他是位令人尊敬的先生,40年的战友,一个可爱的人。我看见一位修士袍的青年用罗纱手帕接住宴会中并不引人注目的糕点,悄悄走向后院弯腰递给了脏污不堪的老马夫卡威洛施,我坐在沙龙的首位哥特式安乐椅中,精致高脚杯中的马洛卡农红酒停止了摇晃。 后来我遇见几个有趣的灵魂。一个总在旧书页里夹带火种的儒士,某个雪夜他连同他的藏书化作青烟;还有个总把匕首藏于破衣衫中的矿工,最后消失在一场弗拉基米尔的炮火;至于那个永远在阴影里啃噬自己的可怜人…罢了,名字都是墓碑上最易风化的部分,何况在这消弭的时代并不需要一个准确的失败者的姓名。 我不觉得我拥有什么,除了选择死亡的自由,而现在我连死亡的自由都被剥夺,阿尔贝特,你是用你的自由来囚禁我吗,阿尔,你是要我为了我所厌弃的而奋斗,你成功了。 我们像一群对着风车挥剑的蠢货。如今教堂钟声依旧,只是颂词换了韵脚;贵族纹章依旧,只是金漆重新描过。我躺在洛可可尖顶的牢笼里数着死亡临近的脚步,忽然想起那年在威尼斯定制的镶嵌珍珠的假面——它完美遮盖表情,正如这个时代为我们每个人量身定制的生存哲学。我为什么在流泪? 我的心为什么像被掏空?这真可笑。我明明从一开始就知道,这艘船注定沉没。我登上它,不正是为了亲眼见证它的沉没吗?可现在,当海水漫过甲板,当那些我曾嗤笑过的、称之为‘愚蠢的勇气’的东西在我眼前熄灭时……我感受到的,却不是验证真理的快感,而是一种……巨大的、空洞的、无声的轰鸣。阿尔贝特,这就是你想让我感受到的吗?不,你错了。我感受到的,依然什么都不是。这只是一种生理反应,就像膝盖被敲击会弹起。它不证明任何意义,它只证明,我这具躯壳,还活着,并且会痛。 你若问我是否后悔。当蛆虫开始啃噬我这身皮囊,当爵位成为通缉令上的污点,我竟在腐臭中闻到了真实的芬芳。他们夺走我的一切,唯独留给我这份珍贵的失败——像种进沃土的种子,总比锁在宝库的黄金更接近未来。 不必为我立碑。若你偶然在深夜听见地下传来笑声,那是我在嘲弄自己曾为天鹅颈羽该用中国绶带还是印度丝绸而烦恼的往昔。如果你看到了一个穿着古怪的有着奇特派头的佝偻老人,不必害怕,那只是个永远洗不清前半生罪恶的古典贵族。 最后替我看看星空吧。我们这些早该熄灭的星火,或许正掺杂在亘古的光年里,见证着更多蠢货前仆后继地点燃自己。如果星星仍在闪耀,或许是赎罪者不甘地乞求——让我看看最终的失败或成功吧,然后让我身负的枷锁自由脱落。 某位于历史褶皱里 自行剥落的金屑 绝笔于蛩声四起 ” 新人作者求点击收藏,可以养肥(存稿已完成)[求求你了]请不要因为楔子太短或者感觉太华丽而弃书[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求求你了]作者真的很爱这章,看完全文大家也会喜欢上莱昂的[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楔子·绝笔 第2章 第一章·沙龙 空气是稠密的,被数以百计的蜡烛燃烧时释放的暖意、名贵香料若有若无的甜香、女士们身上混杂的香水尾调,以及烤炙肉食残留的油脂气息共同烹煮着。这气息盘桓在哥特式高窗投下的幽暗与数架水晶吊灯倾泻的璀璨之间,形成一种令人昏聩的暖昧。声音在这里失去了清晰的边界,化作一片持续不断的、嗡嗡作响的背景音,如同远处蜂巢的嗡鸣,其间点缀着水晶杯偶尔碰撞的清脆、丝绸裙裾摩擦地面的窸窣,以及一阵阵被扇子半掩着的、训练有素的轻笑。 莱昂纳斯·冯·帕萨特侯爵深陷在壁炉旁一张巨大的、填充了过量天鹅绒的扶手椅中。壁炉里,上好的橡木燃着稳定的、几乎无声的火焰,将跃动的金光投射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却无法驱散他眼中那片永恒的、灰蓝色的沉寂。他像一尊被信徒暂时遗忘在神殿角落的神祇雕像,华美,却了无生机。他修长的手指松松地圈着一只威尼斯水晶杯,杯中盛放着产自他自家马洛卡农庄园的深红色酒液,其价值足以让窗外任何一个村庄的十几户人家安稳度过整个寒冬。酒液许久未曾晃动,仿佛也与他一同陷入了某种凝滞。 他的总管,汉斯,像一道没有实体的灰色影子,以一种近乎滑行的、无声无息的姿态穿梭于这片衣香鬓影之中。他那张上了年纪却保养得宜的脸上,永远挂着一种经过千锤百炼的、标准化的微笑,弧度精确,不露齿,眼神谦卑而空洞,像一张打磨得过于光滑的橡木面具。只有莱昂纳斯,或许才能从汉斯那微微低垂的眼睑开合间,捕捉到那背后高速运转的、精密计算着在场每一位爵爷喜好、弱点与当下情绪的头脑。汉斯是这座华丽宫殿里无形的脉络,是维持其表面和谐与内在秩序的精密仪器。 “大人,”汉斯的声音如同他本人一样,悄无声息地滑到椅旁,音量控制在恰好能穿透背景噪音又不引人注意的程度,“您杯中的‘落日余晖’似乎有些倦怠了,需要为您唤醒它的灵魂吗?”他巧妙地用庄园的诗意别名指代那杯酒,既显示了忠诚,又透着一种附庸风雅的体贴。 莱昂纳斯的目光甚至没有一丝偏移,依旧懒懒地定格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在凝视着时间本身流逝的痕迹。他不需要回答,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细微到极致的摇头动作,就足以让汉斯心领神会,如同被微风吹动的蛛丝般悄然退回到他原本的阴影位置。 莱昂纳斯的视线开始了它漫无目的的巡游。它掠过税务官那位像初绽蔷薇般的女儿,她正对着一位足以做她祖父的伯爵娇笑,眼角眉梢都是精心计算过的弧度,而裙摆之下,她缀着珍珠的鞋尖却在不耐烦地、一遍遍抠弄着波斯地毯繁复的图案。它掠过两位身着崭新丝绒外套的年轻骑士,他们正挥舞着酒杯,高谈阔论着昨日围猎的收获,言辞间充满了对“不懂规矩、胆敢惊扰兽群”的“贱民”的鄙夷与一种残忍的兴奋。这一切,在他眼中,都像一出排练了千百遍、台词和动作都已磨损陈旧的拙劣戏剧,每一帧画面都透着令人窒息的重复与虚假。 一切都那么假,在甜腻的不知所云的四节乐章中饶有兴致的扮演着堂皇。 一阵并非由音量引起,而是由某种气场的扰动带来的微妙变化,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所漾开的涟漪,在靠近入口处的人群中悄然扩散开来。范·卡兰拉舞曲结束曲的背景音里,掺入了几丝压抑的惊讶、几缕毫不掩饰的讥诮。 当阿尔贝特·丘基斯穿过拱门时,宴会厅的声浪出现了一个短暂的停顿。 他站在光晕边缘,像从另一个时空误入的坐标。那身洗得纤维毕露的亚麻白袍宽松地垂坠着,在烛火中泛着旧羊皮纸般的微光。袍摆在他脚踝处形成数道温和的褶皱,与光滑的大理石地面形成沉默的对峙。 莱昂纳斯·冯·帕萨特从杯沿上方注视着这个身影。年轻人右手还保持着推门的姿势,左手握着一卷用皮绳捆扎的笔记,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的视线掠过镀金柱廊与水晶吊灯,目光里没有惊叹,只有学者面对陌生标本时的审慎。 “看那个穿丧服的人。”税务官的女儿用扇骨轻敲同伴的手腕。她们的耳语在丝绸摩擦声中流淌:“听说他今早还在码头区给流浪儿上课。可惜了这张脸,真是不会利用……” 阿尔贝特对四周的骚动浑然不觉。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壁炉旁年迈的乐师吸引——老人正艰难地调试着鲁特琴的琴弦。当侍从捧着银壶经过时,年轻人自然地侧身让路,袍袖拂过地面,带起一丝混合着墨水与干草药的气息。 “有趣。”因斯特伯爵晃动着酒杯,“他走路时像在丈量土地,古板的小玩意。” 年轻人肘部布料已被书桌磨出半透明的质感,随着抬手的动作,在灯光下显出经纬交织的脉络。当他俯身拾起滚落的柑橘时,袍襟翻飞露出内里粗糙的亚麻衬里,那道素净的白色在满室锦绣中划出清晰的界线。 女宾们注意到他卷发间夹杂的金屑般的头皮屑,发现他破损的衣领处露出锁骨清晰的轮廓。这种矛盾令她们不安——仿佛在贫民窟的废墟里发现了古希腊学堂的浮雕碎片,一种破碎的,不假雕琢的令人无法升起艳羡的尊重。 总管汉斯躬身时,看见主人眼中久违的专注,或者只是忘了扭转方向,但这足以看出这位先生的兴味了。 阿尔贝特似乎对这片针对他的声浪浑然未觉。他的目光清澈而专注,近乎悲悯的洞悉,缓缓扫过大厅。他的眼神里没有初来乍到的局促,也没有对上流社会的仰慕,更像是一位学者在巡视他熟悉的书房,带着一种沉静的审视。当一位面容稚嫩、显然刚服役不久的年轻侍者,因为紧张而手微微颤抖,差点将手中盛满鳟鱼冻的银盘倾覆时,阿尔伸手稳稳地扶住了银盘。 “小心些,约翰,”他的声音不高,却有一种奇特的、能穿透嘈杂的清晰与平和,“它们很听话。” 被准确叫出名字的侍者约翰,惊愕地睁大了眼睛,他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只是低下了头。 远处,壁炉旁的阴影里,莱昂纳斯看着这一幕,如同扫视到贵女的裙摆与骑士的佩剑。 他的视线,原本已准备像厌倦了任何一件短暂引起注意的玩具般,从这“趣物”身上移开,虽然这个准备或许有点久了。 那位博学的先生,趁着无人与他攀谈、周遭注意力被一位引吭高歌的阉人歌手吸引的间隙,极其迅速镇定地,从身旁一张堆满精致点心的桃花心木桌上取了几块糖霜饼干。他没有立即放入口中,而是用一方看起来洗得发白、但异常干净的亚麻布手帕,带着某种仪式感地将它们包裹好,然后飞快而灵巧地塞进了自己那件宽大教士袍的深处。 莱昂纳斯修剪得极好的眉梢,几不可见地向上挑动了一下。阿尔贝特完成这一系列动作时的神情,专注而坦然,没有丝毫的鬼祟或贪婪,更像是在执行一项重要的任务——为了几块在宴会上无限量供应的、微不足道的点心?他不介意赏赐给他更诱人的,只要他开口,就像这场沙龙中的所有人一样奉承。他赌西奥兰赛的庄园,来这场宴会的都殊途同归。 就在他无聊的缓慢思考时,如同影子般始终侍立在他椅后的汉斯,再次无声地微微俯下身,干燥的嘴唇靠近他的耳畔,声音压得极低,如同地下暗河的流水,恰好只够他的主人听见: “爵爷,您是在观察那位丘基斯先生吗?” 汉斯的语气里不带任何个人情感,纯粹是陈述一个他观察到的客观事实。不是提问,不用回答。“他的举止似乎…与场合有些许不符。需要我去委婉地提醒他注意一下仪态吗?” 莱昂纳斯没有回头,甚至没有改变他慵懒的坐姿。他的目光终于从阿尔贝特身上彻底收回,重新投向壁炉中跳跃的火焰,仿佛那变幻莫测的火苗比满厅的活人更能吸引他。他没有回答汉斯关于“提醒仪态”的提议,反而用一种仿佛梦呓般的、漫不经心的语气,抛出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关的问题: “他刚才…进来之前,似乎在和马厩那边的老卡威洛施说话?” 汉斯的头颅垂得更低了些,以示对主人惊人观察力的敬佩与顺从。“您的目光总是如此敏锐,爵爷。是的,丘基斯先生似乎…对底层仆役抱有某种…不合时宜的同情心。这已不是第一次了。据马夫们说,他时常会与他们交谈,询问些家长里短。” 汉斯的措辞谨慎而中立,但“不合时宜”四个字,已清晰地划出了他所代表的那个世界的界限。 莱昂纳斯沉默了。他端起那只一直被他圈在手中的水晶杯,送到唇边,浅浅地啜了一口。冰凉的、带着复杂果香与单宁涩感的液体滑过喉咙,一个能与仆人平等交谈、记得他们名字、甚至会“偷拿”点心——他此刻几乎可以肯定那不是为了他自己——的学者……这个形象与他认知中所有关于学者、教士甚至平民的模板都对不上号。他像一幅拼图中强行塞入的错误碎片,破坏了整个画面的和谐。他不需要不和谐。 片刻的沉寂后,他像是驱赶一只在耳边萦绕的、并不真正构成打扰的飞虫般,用那只没有持杯的手的指尖,在铺着厚重丝绒的扶手上,轻轻挥动了一下。 “不必。”他吐出两个清晰而冷淡的音节,彻底终结了关于“提醒仪态”的任何可能性。 当沙龙的气氛在酒精与音乐的催化下变得更加浓稠,那位以嗅觉灵敏、谄媚技巧高超而著称的因斯特伯爵,像一条嗅到特殊气味的猎犬,凑到了莱昂纳斯的椅旁,试图寻找能取悦这位难以捉摸的侯爵的话题。 “尊贵的大人,”因斯特伯爵脸上堆起精心计算过的、足够热情又不显过分谄媚的笑容,他肥胖的手指间夹着一只同样满溢的酒杯,“您不觉得,今晚的沙龙,因为那位…嗯…丘基斯先生的存在,而增添了一抹独特的色彩吗?一个…如此与众不同的‘怪人’,不是吗?”他小心翼翼地选择着词汇,目光试探性地在莱昂纳斯没有表情的脸上逡巡。 见莱昂纳斯没有立刻流露出厌烦的神色,只是用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因斯特伯爵的胆子稍稍大了一些,他压低声音,身体前倾,做出分享秘密的姿态:“我碰巧听闻,主教区那个主祭的位置,因为各方争执不下,至今还空悬着…您说,若是让这样一位…‘行走在人间的圣人’上去,未来的沙龙聚会,岂不是会平添许多…持续的‘光彩’和谈资?” 他刻意在“行走在人间的圣人”和“光彩”这几个词上,加了微妙而扭曲的重音,其用意昭然若揭——他们将阿尔贝特视作一个高级的、可持续提供讽刺与娱乐价值的**展品,一个可以用来搅动死水、并从中渔利的奇妙棋子。这提议本身,就是一场包裹在糖衣下的、极其恶毒的权谋游戏。 莱昂纳斯的目光再次游移开,越过因斯特伯爵那张充满期待的脸,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他的视线仿佛能穿透厚重的石墙与彩绘玻璃,再次清晰地“看到”那个在昏暗马厩灯笼微光下,将手帕包裹的点心递给满身污秽、眼神浑浊的老马夫卡威洛施的身影。那个画面,与他眼前这片虚华精致的浮世绘,形成了如此尖锐而残酷的对比。他感到一种久违的、混合着些许残忍与更多无法言说的期待的情绪,在自己那潭死水般的心底幽幽地滋生出来。他被抛入权力与世俗的汹涌漩涡中心后,究竟会怎样。即使这份好奇或许并不比圣餐是的胡思乱想要高贵多少。 他缓缓地收回目光,那双深不见底的灰蓝色眸子,重新聚焦在因斯特伯爵那张因等待而略显紧绷的脸上。莱昂纳斯用他那特有的、带着一丝沙哑与慵懒的腔调,仿佛在决定今晚是否要多点一道甜品般,低声说道: “随你。” 这两个字,轻飘飘的,没有任何重量。 因斯特伯爵的脸上,瞬间绽放出混合着释然与计谋得逞的胜利笑容,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动作幅度大得近乎夸张:“您的意愿就是我们的方向,大人!” 说完,他便迫不及待地退入人群,像一滴融入油锅的水,立刻开始了他兴奋而隐秘的操弄。 莱昂纳斯再次独自留在了他的扶手椅构成的孤岛上。沙龙的喧嚣依旧,阉人歌手的高音依旧在华丽的穹顶下盘旋,酒杯的碰撞声与笑语声织成一张绵密的网。但此刻,在他耳中,这些声音仿佛都退到了极其遥远的地方。年轻的阿尔贝特还不知道,明天将会是他到任西奥兰赛的马洛卡农的第一天,正如他并不知道自己即将成为游戏中人。 多多收藏评论[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求求你了]作者知道此类作品可能不太符合潮流,所以基本没有靠此书圈米的意愿,但是作者真的很希望这本书可以上推荐[求求你了][求求你了]这本应该是晋江唯一一部写史诗悲剧的,谢谢大家的观看[青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一章·沙龙 第3章 第二章·赴任 第一卷第二章:赴任 任命状在第三日午后抵达。羊皮纸卷轴被学院仆役恭敬地放在阿尔贝特誊抄文献的橡木桌角。他正专注于将一段关于“沙漠教父如何用方言抚慰贫民灵魂”的古老记载,转译为更清晰的现代拉丁文。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沙沙作响,对于身旁多出的物事,他仅是余光一扫并未停歇。直到一个复杂的语法结构被圆满解决,他才轻轻搁下笔,拿起那卷轴。火漆上是主教区的纹章,古旧奢华。开信刀平稳地划开漆印,展开,浏览官方用语与教区名称——马洛卡农。随后,他将这决定了他未来命运的文书,如同处理任何一份待归档的参考文献般,平稳地夹入了正在批注的厚重典籍之中,他重新提起玻璃笔尖。 出发的清晨,浓雾如同浸透了水的灰色裹尸布,诅咒着学院每块古老的石砖。阿尔贝特的行李寥寥无几:几件浆洗得发硬、肘部已磨薄的白袍,一摞用皮绳仔细捆扎的笔记与手稿,以及一个装着自制墨水瓶与羽毛笔的木盒。全部家当,足以填满一个半旧的帆布行李袋。 他的老师——埃德莫斯先生,静立在书房那扇雕花木门的阴影里,像一尊早已与建筑融为一体的石像。灰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如同他对待学问般严谨;那身常年穿着的藏蓝学者袍,领口与袖口已然磨出了白色的毛边,却浆洗得干干净净,透着一股不肯妥协的体面。他看着自己的学生提着那点寒酸的行李走近,鼻翼几不可察地微微翕动了一下,似乎想从中嗅出某种鲁莽或悲壮的气息,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用那双深陷在皱纹里的、依旧锐利的眼睛,深深地看了阿尔贝特一眼,然后沉默地转身,推开了书房的门。 书房内,壁炉只余冰冷的灰烬。尘埃在从高窗透入的、稀薄如水的晨光中无声浮沉。埃德莫斯没有走向书桌,而是停在占据了整面墙的书架前,背对着阿尔贝特。他的声音响起,平稳,沉闷,带着阿尔贝特听了七年、早已刻入骨髓的学究气,仿佛即将开始的不是一场生死未卜的告别,而是一次寻常的学术导读。 “马洛卡农,”他开口,音节带着古典的抑扬,“其名源于古语‘边缘的土地’。在《七世纪教区沿革考》的残卷里被提及过一次,‘民风朴拙,信仰与异教习俗混杂’。那里不是弗拉基米尔,没有可供你引经据典的图书馆,也没有能与你辩论三位一体本质的学者。你的对手,可能是一场瘟疫,可能是一群饿狼,或是深植于人心,比饿狼更凶残的麻木与贪婪……不像你在书中读到的那样浅薄”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没有直接落在阿尔贝特身上,而是扫过书房里堆积如山的典籍,仿佛在与这些沉默的伙伴做最后的确认。“早期经院哲学流变,你已熟知。记住,阿伯拉尔因逻辑被谴责,并非因为逻辑本身,而是他的逻辑触动了不该触动的权柄。三世纪那位东方僧侣,他在沙漠中苦行,面对的不仅是□□的饥渴,更是精神上无边无际的虚无与幻象。你的沙漠……”他的视线终于定格在阿尔贝特脸上,镜片后的眼神异常清明,褪去了所有迂腐的包裹,只剩下**裸的告诫,“你的苦行,不只在书本里。” 他走到书架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指尖掠过一排排书脊,最终停留在一本皮革封面严重磨损、边角已泛白起毛的厚书上。他将其抽出,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婴儿的皮肤。那是奥古斯丁的《忏悔录》,一本被无数代学者翻阅、批注,几乎承载了半部教会思想史的典籍。 “拿着。”埃德莫斯将书递过。阿尔贝特伸出双手接过,立刻感觉到书脊上残留着老师指尖的体温,一种与他冰冷语调截然相反的暖意。书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掌心。 “记住,”埃德莫斯上前一步,干瘦却有力的手重重按在阿尔贝特的肩膀上,力道之大,几乎让他踉跄,“让他们需要你,胜过喜欢你。喜欢是情感,需要则是生存。” 阿尔贝特迎接着老师的目光,在那片素来古井无波的深处,他看到了一丝极力压抑的、如同寒夜星芒般的忧虑与决然。“我记住了。”他回答,没有任何犹豫。“但是,我为何要以他们的需要为生?我不应以他们的不需要为荣吗?”,阿尔贝特如此思考。 埃德莫斯点了点头,嘴唇紧抿,仿佛怕泄露出更多不该有的情绪。他按在阿尔贝特肩上的手紧了紧,随即猛地松开,决绝地转过身,面向书架,只留下一个沉默而僵硬的背影。 阿尔贝特提着行李和那本《忏悔录》,走下书房的石阶。冰冷的雾气立刻包裹了他。庭院里,一个身影在浓雾中不安地踱步,是埃里克。他穿着单薄的学院袍,双手紧紧攥在身前,似乎在抵御寒意,看到阿尔贝特,埃里克猛地停下脚步,身体僵直了一瞬,随即几乎是冲了过来。脸色苍白,嘴唇翕动了几下,他却没能立刻发出声音。目光飞快地在阿尔贝特脸上掠过。 “我……我听说……”埃里克的声音干涩发紧,几乎被雾气吸收,“这个,给你。”他猛地将一直攥在手里东西,近乎粗暴地塞进了阿尔贝特行李袋敞开的侧袋里。阿尔贝特瞥见那是一块学院厨房里常见的、用料扎实的黑麦面包。 “路上保重。”带着一种近乎痛苦的急促,埃里克终于挤出了这四个字。说完,他立刻低下头,随即转身。 阿尔贝特看着面包“谢谢,”安慰地说,“也愿你学业精进。下个秋天,或许你将收到来自马洛卡农的红酒。” 埃里克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肩头似乎微微颤抖。阿尔贝特不再停留,转身走向庭院门口那辆等候已久的陈旧牛车。 牛车迟缓地驶离学院,铁皮包边的木轮碾过湿滑的石板路,声音在空荡的清晨街道上传出老远。车厢里弥漫着干草、木料和牲畜混合的气味。阿尔贝特将行李垫在身后,背靠着冰冷的车栏,看着那些熟悉的尖顶、拱窗和悬挂的行会招牌,在浓雾中逐一退后,模糊,最终被吞噬。 日头重出,天空呈现出一种浑浊的铅灰色。道路两旁的景物开始了缓慢而坚定的变迁。规整的石板路率先变得参差不齐,继而过渡为被车轮碾出深深辙印的土路。路边的屋舍从密集变得稀疏,精致的带花园的住宅被简陋的商铺取代,接着是用篱笆围起的农田,田里的作物与百科图鉴中相差甚远。再往后,连成片的农田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片荒芜的、只长着低矮灌木和杂草的丘陵。风变得直接而粗粝,带着马洛卡农的气息,灌入车厢。 路面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坑洼,牛车的颠簸从有规律的摇晃,变成了频繁而剧烈的顿挫。车夫是个讷讷的佃农,只在必要时发出几声短促的吆喝,驱使着那头同样沉默的、步伐沉重的公牛。 近正午,抵达一个三岔路口。一条路相对宽阔平整,通向远方集镇的轮廓。另一条,则像一道被野蛮撕开的伤口,狭窄、泥泞、布满乱石,被荆棘与灌木紧紧包裹,蜿蜒伸向一片幽深的山谷。 车夫“吁”了一声,勒住了缰绳,让牛车停下。他跳下车,走到岔路口看了看,然后回来,用粗糙的手掌抹了把脸,指向那条创伤般的小径。 “教士老爷,往马洛卡农,得走这边。”他瓮声瓮气地说,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迟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这路……不太好走,但只有这一条。” 阿尔贝特的目光顺着那根粗糙的手指望去,那条小径在前方不远处的坡下就几乎失去了清晰的痕迹,完全被乱石和狂野生长的植被吞没,仿佛大自然正急于抹去这唯一文明的印记。他想起文献中关于“边缘教区物质与精神双重贫瘠”的描述,眼前景象与冰冷文字在此刻严丝合缝。他点了点头,没有任何异议。 牛车极其不情愿地、发出更响亮的呻吟,拐上了那条泥泞的小路。速度瞬间慢了下来,如同爬行。车轮不时陷入半冻结的泥沼中,徒劳地空转,溅起冰冷的泥点。车夫不得不频繁地跳下车,用随身携带的树枝狠狠抽打公牛的臀部,或者奋力用肩膀顶住车框,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和低声的咒骂,牛车才肯艰难地向前挪动一小段距离。 直到车夫的打盹恰好碰到一片坡道,后轮再次深深陷了进去,这次无论车夫如何驱使、推搡,那头疲惫的公牛也只是喘着粗重的白气,蹄子在泥地里刨出深坑,却无法将负载的车辆拉动分毫。车夫绝望地咒骂了一句,开始四处寻找可以垫在轮下的大块石头。 如同幽灵,他们从灌木阴影、断墙残骸后“渗”了出来,像腐烂土壤里滋生的菌类。不是行走,是蠕动,是漂浮。男女难辨,衣衫褴褛至难以蔽体,露出冻得发紫或布满疮疤的皮肤。脸上厚积污垢,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灵魂,只剩原始本能。他们默默围拢,形成一个松散的、令人窒息的圈。无数只脏污、带着泥痂与溃疡的手,如同从地狱伸出的触须,沉默而坚定地伸向阿尔贝特,抓向行李。 拆章了,主要是如果一起发的话会太长,应该不符合读者宝宝的阅读习惯,如果有想看合章版本(原版阅读冲击力更强)可以留言哦,[垂耳兔头]后续更新会参考读者意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二章·赴任 第4章 第三章·野孩子 空气中瞬间弥漫开一股浓烈的、混合了陈年秽物、疾病、和某种绝望发酵后产生的甜腥气,猛烈地冲击着阿尔贝特的感官。这与他所读到的任何关于“贫困”的抽象描述都截然不同,这不是一个需要被解决的“问题”,这是一种活生生的、具有侵蚀性和压迫感的物理存在,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试图开口,声音在喉头艰涩地滚动。“请……安静。依据需求的紧急程度,我们……”他试图引用的救济原则,话语虚弱得像一片落入泥潭的枯叶,在这里,原则无效。没有人听他说什么。有人开始更用力地撕扯他朴素的教士袍,布料发出不堪重负的撕裂声。有人已经摸到了行李袋的系绳。他随身携带的、装有少量盘缠的小钱袋被一只黑手扯落,几枚可怜的铜币叮当着滚落出来,消失在污浊的泥浆里。他被裹挟在酸腐的体臭与无声的挤压中,脚下踉跄,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在绝对的生存**面前,所有的逻辑与秩序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滚!” 一声咆哮,不似人声,更像是野兽护食时从喉管深处挤压出的、带着血腥气的恫吓,尖锐地撕裂了粘稠的空气。 如同被贵族仆从的精致长鞭狠狠抽打,围拢的人群瞬间僵住,随即像退潮般猛地溃散,带着惊恐的眼神,连滚爬爬地重新缩回荒野的阴影中,速度快得不似乞讨时的衰败。 阿尔贝特得以喘息,袍襟已被撕裂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冷风直往里灌。他感到一道目光落在身上,不是看见,而是皮肤先感知到一种冰冷的、如同被冰冷刀刃贴住的刺痒。他抬头,发现侧前方的土坡上,不知何时立着一个身影。逆着浑浊的天光,只有一个人形的、瘦削的轮廓,仿佛是从那片杂木林的黑暗中刚刚凝结出来,带着荒野本身的敌意。 那身影动了。他下坡的方式很奇特,不是走,更像是沿着陡坡滑下来的,脚掌擦过泥土和碎石,几乎没有声息,转眼就已站在几步之外。他站定的姿势有些歪斜,重心落在一条腿上,另一条腿松弛地微曲,仿佛随时可以爆发出致命的一击。 他凑得很近,阿尔贝特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传来的、与那些乞丐同源却更为浓烈纯粹的气味——汗水浸透又风干的酸腐、泥土的腥气、还有一丝像是刚刚啃噬过生肉后残留的、令人作呕的腥膻。他的头发板结粘连,沾满了草屑和尘土,下面那双眼睛,瞳孔缩得很小,像两点凝固的、吸收所有光线的黑暗,牢牢钉在阿尔贝特脸上。那目光里没有好奇,没有评判,甚至没有常见的仇恨,只有一种全然的、捕食者审视落入领地猎物的、纯粹的审视,掠过他被撕破的袍子,沾满泥浆的行李,最后落在他脸上那惊魂未定、却强自镇定的神情上。 少年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并未形成任何可以被称之为笑容的弧度,只露出一线紧咬的、森白的牙,在昏暗光线下闪着寒光。 “先生,”他开口,声音嘶哑,气流摩擦着干裂的喉咙,像粗糙的砂石在滚动,“你书里的慈悲,能喂饱这里的泥吗?” 话音未落,他身体已然蹲伏下去,整个过程流畅得没有一丝预兆,如同早已演练过千百遍。他的手直接插进冰冷的泥浆里,没有掂量与瞄准,直接狠狠砸向牛车木质车轴最脆弱的位置。 断裂声干脆而残忍,不像木头哀鸣,更像是什么活物的骨头被生生折断,在寂静的荒野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扔掉手中剩余的碎石,站直身体,随意地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他的视线再次回到阿尔贝特脸上,那双缩小的瞳孔里,某种东西在闪烁——不是得意,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更深邃的、对于破坏行为本身所产生的、近乎本能的原始快意。他舔了舔嘴角,那里似乎溅上了一星半点冰冷的泥屑。 “欢迎来到马洛卡农,”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阿尔贝特,扫过这片贫瘠的山谷,仿佛在宣示无可争议的主权,“我的大人。”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几步便蹿上高坡,身影如同融化的蜡像般,迅速消失在杂木林浓密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风从山谷深处卷来,带着泥土、植物腐烂和冬日将至的冰冷气息。阿尔贝特站在原地,断裂的车轴像一具丑陋的尸骸,横亘在他与过去的世界之间,成为这个陌生之地冰冷的界碑。车夫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张着嘴,半晌,发出一声无力的哀叹,彻底瘫坐在地上。 阿尔贝特缓慢地弯下腰,无视袍角浸入了泥泞。他的手在冰冷粘稠的泥浆中摸索着,片刻,捡起一枚刚才滚落、已被彻底践踏污损的铜币。他用指尖捏着它,用袖口一点点擦拭掉上面厚重的泥污。然而,币面上那象征着他所熟悉秩序世界的花纹与文字,已被磨损和污秽侵蚀得模糊不清,几乎难以辨认。 车夫对着断裂的车轴咒骂了半晌,最终颓然坐在地上。“完了,这东西没救了。教士老爷,我们得走回去了,回到大路上,或许能等到别的车……” 阿尔贝特没有说话。他的目光越过脚下的泥泞,望向那条消失在荆棘深处的小径。走回去就会误了到任期,在他尚未踏入这片土地之前,他想起埃德莫斯的话——“让他们需要你”。这里需要什么?绝不是又一个知难而退的懦夫,也绝对不会是一个只会抱怨的主祭。 “从这里到教区,还有多远?”他问,声音平静。 车夫愣了一下,挠着头:“估摸着……靠走的话,天黑前能到。但这路……”他欲言又止,脸上写满了对教士老爷的不信任。 “您先回去吧,”阿尔贝特说,弯腰拎起自己的行李袋,那个装着几件旧袍子、一些书籍和埃里克给的油纸包的袋子,“告诉我走的方向就好。” 车夫瞪大了眼睛。但他没有劝阻,只是指了个大致方向,便忙着去解下拉车的牛,准备骑着它返回。对他而言,这趟倒霉的差事总算可以结束了。 阿尔贝特背上行囊,踏上了那条不属于任何地图的小径。泥土立刻淹没了他的鞋面,荆棘拉扯着他本就破损的袍角。每走一步,都比在图书馆抄录一天手稿更耗费力气。林间的光线变得幽暗,空气潮湿而凝重,带着植物腐烂和某种小兽留下的腥臊气息。这与图书馆的宁静与和谐截然不同,这是一种原始的、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他走了约莫一个时辰,体力消耗极大。他停下来,靠着一棵枯树喘息,眼角的余光瞥见侧前方的山坡上,一个身影一闪而过。那瘦削的轮廓,歪斜的站姿,是救了他然后砸车的小子。他没有靠近,也没有说话,只是像一道幽灵,在林木的阴影间若隐若现,仿佛在确认这个“书呆子”是否会真的愚蠢到走进来。 阿尔贝特没有呼喊,他知道那毫无意义。他只是调整了一下呼吸,继续向前。奇怪的是,每当小径在乱石中变得模糊难辨时,他总能在人影消失的方向,看到一些微小的痕迹——一片被踩倒的草,一根新折断的树枝。这算不上指引,更像是一种……戏谑的嘲弄。 当夕阳将西边的天空染成病态酡红时,阿尔贝特终于走出了那片杂木林。眼前是一片开阔的谷地,马洛卡农教区就匍匐在谷底。 没有他预想中的教堂尖顶,只有一座低矮、用粗糙石块垒成的礼拜堂,它的钟楼歪斜着,仿佛随时会坍塌。围绕着礼拜堂的,是几十间东倒西歪的木屋和茅草房,屋顶上长着厚厚的苔藓。几缕稀薄的炊烟升起,很快便被山谷里的风吹散,带不来丝毫暖意。空气中弥漫着柴火、牲畜粪便和一种类似绝望的沉闷气息。 他的到来,并没有引起油炸奶酪馅饼般的响动。最先注意到他的是几个在泥地里玩耍的孩子,他们瘦骨嶙峋,睁着大眼睛,停下动作,像受惊的幼兽般看着他。然后是门缝里、窗户后,一双双眼睛投射过来,里面充满了警惕、麻木和一丝饶有兴致的好奇。没有欢迎问候,只有沉默的野蛮的审视。 阿尔贝特径直走向那座礼拜堂。木门虚掩着,他推开门,一股陈腐的、混合着霉味和旧烛油的气味扑面而来。内部十分昏暗,只有几缕残阳从破损的窗棂射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祭坛简陋,上面的十字架已经褪色,长椅上积满了灰。 一个穿着破旧执事袍的干瘦老头从角落里颤巍巍地站起来,他手里拿着一块抹布,脸上布满了皱纹和惊疑。“您……您是?” “我是新来的主祭,阿尔贝特·丘基斯,老先生,我到任了。” 老头——后来阿尔贝特知道他叫老马丁路德,是这里唯一的教堂执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但很快又黯淡下去。他局促地搓着手:“主祭大人……我们,我们没想到您真的会来……这里已经很久没有常驻的主祭了。”他语无伦次,“您看,这里什么都……” “没关系。”阿尔贝特打断他,将行李放在一张还算完好的长椅上,“我们只需要些水和食物,黑面包或者马卡龙。然后,请告诉我这里的情况。” 老马丁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点了点头,转身去张罗。阿尔贝特走到祭坛前,手指拂过积尘的台面。这里与他想象中的“牧场”相去甚远,更像是一片被文明遗忘的精神荒原。他带来的那些书,那些知识,在这里显得如此遥远而奢侈。 老马丁拿来一块黑面包和一碗清水,脸上带着歉意。阿尔贝特默默地接过,坐在长椅上吃了起来。面包粗糙得划喉咙,水带着一股土腥味。 透过敞开的门,他能看到外面的天色迅速暗沉下去。谷地里没有多少灯火,只有无边的黑暗和寂静,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更显空旷。 “主祭大人,”老马丁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开口,“您来的时候……没遇到什么事吧?” 阿尔贝特抬起头:“你指什么?” “就是……一些,”老马丁压低了声音,“这附近不太平,有些野孩子。他们什么都不怕,会抢东西,搞破坏。前任主祭……曾想过拯救这些孩子,最终被调任了。” 阿尔贝特眼前浮现出少年那双凝固着黑暗的眼睛。“我遇到了一个。”他平静地说。 老马丁倒吸一口冷气:“他没把您怎么样吧?那个卡佳,他是个祸害!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像狼一样在山里长大,专门跟老爷们、跟我们教会作对!他……绝对是他!臭小子!” 就在这时,礼拜堂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像是什么东西被扔在了地上。阿尔贝特站起身,走到门口。 门外空无一人。只有门槛前,放着一小捆用藤蔓捆扎的干柴,旁边,还有几颗野生的、看起来可以食用的块茎。 阿尔贝特弯腰捡起这些东西。干柴是上好的引火物,块茎还带着泥土的气息。他抬起头,望向沉沉的夜色和远处如兽脊般的山峦阴影。那里,仿佛有一双眼睛,正隔着冰冷的空气,与他对视。 这不是善意,更像是一种……划清界限后的、居高临下的施舍。仿佛在说:看,没有我,你连火都生不起来。在这里,你的书本一无是处。 阿尔贝特握紧了手中冰冷的块茎。他知道,他面对的不只是一个野蛮的少年,而是这片土地本身生长出的、对一切外来秩序和“慈悲”的怀疑与抗拒,一种天然的排斥。或许真正的牧养,不是给予他们所需要的,而是先学会理解他们所不需要的。 [求求你了]作者,心心。收藏,谢谢。读者,美美/帅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三章·野孩子 第5章 马洛卡农 马洛卡农的清晨在寒鸦嘶鸣中揭开灰蒙蒙的序幕。阿尔贝特从硬邦邦的长椅上醒来,藏蓝学者袍下摆还残留着前几日跋涉时沾上的泥点,像这片土地在他身上烙下的印记。 几天来,他试图走入这片沉默的土地。走过倚靠山坡的低矮屋棚,敲响木门或是茅草帘,回应他的,往往是骤然消失的响动,或是破旧木窗后迅速合上的缝隙。孩子们衣不蔽体下嶙峋的肋骨,妇人眼角被风霜雕刻的纹路,还有空气中那股驱不散的、混合着粪便与霉斑的沉闷气息充实了他书本化的贫困理解。他带来的拉丁文祷词轻飘飘的,这里的人甚至不会写下自己的语言。 他带上最后一块埃里克塞给他的、带着学院厨房最后烟火气的黑面包,走向村落边缘更破败的棚户区。 污水在低洼处积成黝黑的深潭。几间用烂木板和破帆布胡乱拼凑的窝棚歪扭地挤在一起,像大地皮肤上溃烂的伤疤。在一个几乎坍塌的屋檐下,他看见了一个小女孩,约莫四五岁,像被雨水打湿的负鼠蜷缩在阴影里。身上挂着几片颜色晦暗的破布,一双过分大的干涩的眼睛看不清是打量还是恶意。 阿尔贝特缓缓蹲下,与她保持距离。“这个,给你。”他取出面包,剥开油纸,轻轻放在两人之间的石头上。 女孩的眼睛死死锁定食物,喉咙剧烈滚动。但她没有动,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 等待仿佛被黏稠的空气拉长。终于,女孩窜了出来,在她抓住面包的瞬间,瘦小身体灵巧地擦过阿尔贝特的袍角——一个轻微得如同落叶拂过的触碰。阿尔贝特紧张了一瞬,为了她差点跌倒。 女孩一抓到面包立刻背转身,狼吞虎咽,发出小动物般急促的咀嚼声。 阿尔贝特看着她剧烈耸动的肩胛,轻声问道:“孩子,你的父母呢?” 咀嚼声戛然而止。 女孩猛地回头,她死死瞪了阿尔贝特一眼,随即像老鼠回窝,溜进身后杂乱的棚屋缝隙,消失无踪。 阿尔贝特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无力垂下。他下意识伸手入怀,想摩挲那枚铜币,却摸了个空。可能是掉在了来的路上,他暗忖。 日头升上中天,他依旧无功而返。选择沿着干涸的河床行走,这里虽然崎岖,但比泥泞土路好走。 从河床拐弯后,一阵压抑的异响传来。钝重的击打声,破风箱般的喘息,带着土语腔调的咒骂。 阿尔贝特心头一紧,快步绕过一堆布满苔藓的卵石。 卡佳将另一个粗壮男人死死压制在砂石地上。动作没有任何章法,却带着生存磨砺出的凶狠。拳头、手肘、膝盖像雨点砸向最吃痛的部位。男人起初还在咒骂,很快变成带哭腔的求饶。混合着汗臭、血腥和泥土腥膻的气味扑面而来。 阿尔贝特上前一步:“请停下,卡佳。” 卡佳挥拳的动作顿在半空。 他缓缓转头。板结的头发黏在汗湿的额前,下面那双眼睛的瞳孔缩得极小,像两点吸收光线的黑暗,瞬间锁定阿尔贝特。嘴角破了一块,渗出的血丝在脏污脸上划出暗红痕迹。目光里没有丝毫慌乱,只有领地被打扰后的冰冷嘲弄。 在卡佳戏谑地打量他时,被打的男人眼中闪过一丝孤注一掷的狠戾,摸到边缘锋利的石块,朝卡佳太阳穴狠狠砸去! 卡佳凭借直觉偏头躲避,终究慢了一瞬。石块擦过颞部,切开一道渗血的伤口。 短促的痛哼。卡佳因疼痛松懈压制。 男人爆发出惊人力量,猛地掀开他,连滚带爬冲向对岸灌木丛,瞬间消失。 卡佳用手背抹了把额角,满手鲜红。他不仅没有愤怒,反而咧开嘴无声笑了,笑容扭曲,带着对疼痛和血腥的原始快意。他摇晃着站起身,将那双黑暗的眼睛再次投向阿尔贝特。 “看够了?慈悲的先生?”讥讽浓得像冰冷的泥浆。 阿尔贝特被话语堵得一窒,目光却猛地凝固在卡佳垂在身侧的手上。那只脏污、布满新旧伤痕的手里,随意却紧紧地攥着一枚铜币。 一束顽强的日光穿透云层,落在被摩挲得边缘光滑的币面上。虽然隔着几步,阿尔贝特清晰地认出——那正是他丢失的那枚!币面上磨损模糊的花纹,此刻像冰冷的嘲笑。 卡佳注意到他的目光,低头看向手中的铜币。讥诮的神情微微一滞,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他缓慢地,用拇指和食指捏起铜币,举到空中,像审视一件低劣的赝品。 “在找这个?”声音嘶哑,但先前的嘲弄里混入了别的东西,更沉郁,更疲惫。额角的血珠滑过森白颧骨,与倔强扬起的嘴角构成野蛮而刺目的画面。 “这是……”阿尔贝特想解释这不值钱。 “我知道这是什么!”卡佳猛地打断,声音提高像绷紧的弓弦断裂,带着被侵犯领地的凶戾,“一块废铜!亮晶晶的垃圾!”目光锐利如凿子,仿佛看穿铜币承载的虚幻意义。“除了能让你这种老爷摸着想起来自己是谁,屁用没有!”唾沫星子混着血丝溅出。“拿去换吃的?呵,只会被当成偷了老爷东西的贼吊死在广场上!蠢货!” 最后两个字咬得凶狠,但阿尔贝特隐约感觉,这怒火并非完全冲他而来。 河床高处的灌木丛极其轻微地晃动。 卡佳的眼神瞬间扫过那个方向,变得无比锐利,带着不容置疑的、近乎凶狠的警示。枝叶微颤后归于寂静。 卡佳不再看他,紧紧攥住铜币,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要将金属嵌入骨血。额角的血已凝固成暗红痂块,衬得脸色更加苍白,但眼中的野性与倔强丝毫未减。 “管好你的‘慈悲’,还有你的破烂。”他嘶哑地扔下最后一句,不再给任何机会,将硬币随手一抛,步履歪斜却稳定地快步走向河岸高处,身影融入枯黄杂乱的背景,消失不见。 阿尔贝特独自站在空旷河床上,听着风声卷着沙砾扑打袍子。 阿尔贝特独自站在空旷河床上,听着风声卷着沙砾扑打袍子。那枚被卡佳随手抛出的铜币,在浑浊的日光下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落在不远处的碎石间。他正待弯腰去捡,侧方的灌木丛又是一阵细微的窸窣声。 那个小女孩慢慢地走了出来。她不再像之前那样如同受惊的鼠类,而是低着头,赤着的小脚在冰冷的石头上不安地蹭着。她一步步挪到那枚铜币旁边,却没有去捡,只是用那双过分大的、此刻盛满了不安而非恐惧的眼睛,飞快地瞥了阿尔贝特一眼,又迅速垂下。 “……对不起。”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几乎要被河床上的气流吹散。她不是为了偷窃道歉,更像是为了某种更沉重的、她这个年纪无法清晰表述的失败。 阿尔贝特看着她稀疏枯黄、沾满草屑的头发,在风中像一团乱糟糟的、失了生机的鸟巢。他心中那点因被窃而生的微末不快,瞬间被一种更庞大的、混合着怜悯与无力的情绪淹没。他走上前,没有先去捡那枚铜币,而是在女孩面前缓缓蹲下,与她平视。 他伸出手,没有触碰她脏污的脸颊或肩膀,只是轻轻地、极其克制地放在她毛躁的头顶。发丝粗砺得像干枯的稻草,带着荒野的寒意。 “没关系。”他说,声音同样很轻。他的手掌在她头顶停留了片刻,一种笨拙的、试图传递安慰的姿态。女孩的身体在他手下微微一僵,但没有躲开,只是把头垂得更低了。 “你叫什么?孩子。” “玛利亚,玛利亚·诺娃,先生。”女孩看着阿尔贝特,随机想到了什么,再次溜走了。 当阿尔贝特带着一身河床的寒气与尘土返回礼拜堂时,日头已开始西斜,将歪斜的钟楼影子拉得如教士袍的长摆。 推开虚掩的木门,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他微微一怔。 老马丁路德正背对着他,佝偻着身子,双手有些慌乱地从他那个半旧的帆布行李袋里抽出来。几本他随身携带的、边缘已磨毛的典籍和那摞用皮绳捆扎的笔记,被胡乱地堆在旁边的长椅上,像被惊扰的鸟群。除此之外就是几件破旧的长袍,救急的钱袋被摆放在一旁。 听到开门声,老马丁猛地转过身,脸上瞬间褪尽了血色,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被当场抓获的惊恐与无措。他干瘦的手指绞在一起,身体抖如筛糠。 “主……主祭大人……”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阿尔贝特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平静地关上门,将外面的寒意隔绝。“马丁先生,”他略低下头,直视着老执事问,“你需要什么帮助吗?” “我……我……”老马丁嘴唇哆嗦着,忽然,他那干瘦的身躯像断了线的木偶,“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粗糙的石板地上,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礼拜堂里发出令人心惊的回响。 “饶恕我!主祭大人,饶恕我这个该死的老家伙!”他声音带着哭腔,布满皱纹的脸上老泪纵横,“我……我不是想偷您的东西!我对圣玛利亚发誓!我只是……只是想看看……” 阿尔贝特没有立刻去扶他,只是沉默地看着老人因恐惧和激动而剧烈颤抖的脊背。这突如其来的崩溃,比任何辩解都更有力。阿尔贝特只是想知道,他到底需要什么,他所拥有的并不介意分享。 “起来说话,马丁。”阿尔贝特的语气放缓了些,“告诉我,你想看什么?” 老马丁却像是被钉在了地上,只是抬起涕泪交加的脸,用一种混合着绝望和微弱希冀的眼神望着他:“书……主祭大人,我只是想看看您带来的书……” 这个答案出乎阿尔贝特的意料。 “书?” “是……是的,”老马丁用脏污的袖口胡乱抹着脸,语无伦次地解释,“那几个孩子……就是泥巴地里打滚的那几个……他们……他们总扒在窗户外面,偷看您坐在里面看书的样子……他们没见过书,主祭大人,这里没人有书,也没人认得上面的符号……他们觉得……觉得那一定是了不得的、藏着宝贝的东西……” 他喘着粗气,努力平复剧烈的情绪:“我……我这把老骨头,没用了,教不了他们什么……我就想,要是能偷偷拿一本出去,哪怕就一本,给他们摸摸,看看,告诉他们这些黑乎乎的符号能拼出话来……就像……就像您有时候念的那种……他们是不是就能……就能少在泥地里扒食,眼睛里能有点别的光……” 老人哽咽着,卑微地伏下身子,额头几乎要触到地面。“我错了,主祭大人,我不该动您的东西……我玷污了圣物……您惩罚我吧……” 阿尔贝特站在原地,听着老人断断续续的忏悔,目光掠过被翻乱的行李,掠过那几本被老人视为“圣物”的、普通至极的典籍,最后落在窗外——暮色中,似乎真的有几个模糊的小小身影,在远处的篱笆后一闪而过。 他带来的书本,在这里,先是成了卡佳口中的“废铜”,此刻,却又成了孩子们眼中藏宝的“圣物”。它们沉重地压在他的行囊里,在此地现实的贫瘠与精神的荒芜之间,显得如此矛盾而……奢侈。 他缓缓走上前,弯腰,伸手扶住了老马丁颤抖的肩膀。“起来吧,马丁。”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复杂的疲惫,“你没有错。” 他看向那几本被搬出来的书,埃德莫斯赠送的奥古斯丁《忏悔录》也在其中,厚重的皮革封面在昏暗光线下泛着沉默的光泽。 “这些,”他顿了顿,仿佛在下一个重要的决心,“或许真的可以……让他们看看。他们或许也想学会书写自己的名字吧。” 第6章 第四章·图书 卡佳离开河床,像一只夜枭滑过枯黄的山脊。他要去东边的“高墙区”——那里是镇上富人的地盘。胃里的空虚像只啮咬的老鼠,催促着他的脚步。残羹,馊饭,任何能填满玛利亚那小肚子、让她暂时停止用那双过分大的眼睛望着虚空的东西,都是他此行的目标。至于风险,被恶犬追咬,被护卫殴打,不过是这贫瘠土地上每日例行的配菜。他习惯了,如同习惯了指节上永不消退的伤疤与时不时地饥饿。 路过礼拜堂后方那片荒废的菜园时,他停下了。那个新来的教士,阿尔贝特,正挽着沾满泥浆的袍袖,笨拙地将几块长短不一的旧木板钉在一起。脚边放着几本与这片土地格格不入的书籍。动作生疏,效率低下,但那张素来沉静的脸上,竟带着一种近乎雀跃的专注,像是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而非徒劳的体力活。 卡佳嗤笑一声,从阴影里踱了出来,歪斜的站姿像棵被风吹惯的怪树。“喂,书呆子。”他声音嘶哑,“在这里给自己钉棺材?不愧是高瞻远瞩啊。” 阿尔贝特闻声抬头,脸上并无愠怒,汗水沿着额角滑落。“卡佳,”他语气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未褪的兴致,“我在准备一个地方,给孩子们。一个可以看书,学习文字的地方。” “学习文字?”卡佳的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露出森白的牙,“他们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划拉,肚子都填不饱,会看你这些老爷们的新奇玩意?”他的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却在不经意间,极快地扫过地上那本摊开的、印着奇怪符号和一幅精细植物图鉴的书页。那图绘得真他妈像,叶子上的脉络都清晰可见。一股混杂着微弱好奇与更多敌视的情绪掠过心头,被他立刻摁灭。 阿尔贝特看着他,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似乎看穿了他那一瞬间的游离。“谢谢你的提醒,卡佳。”他竟认真地道谢,然后弯腰,从脚边的木屑里捡起一根烧焦的细树枝,“不过,名字是可以学的。就像这样。” 他蹲下身,在泥地上平滑处,用树枝一笔一划,写下了“卡佳”两个工整的字符。动作流畅,带着一种卡佳无法理解的笃定与温柔。 “看,这就是你的名字,‘卡佳’,”阿尔贝特抬起头,眼神鼓舞,“试试?” 卡佳僵在原地。那双习惯于紧握成拳、抢夺或攻击的手,此刻却感到一阵莫名的僵硬。他死死盯着地上那两个陌生的符号,它们像锁链,又像某种诱惑。他喉咙动了动,想发出更大的嘲笑,却没能立刻出声。最终,他猛地别开脸,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嗤笑,像是听到了世上最拙劣的表演。 “蠢透了。”他扔下这三个字,不再看阿尔贝特,也不再看地上的字,转身就走,步伐比来时更快,仿佛要逃离什么瘟疫,带着一种被冒犯的、凶戾的仓促。 直到走出很远,绕过几个弯,确认那该死的教士和那片该死的“学习区”再也看不见,卡佳才放缓脚步。胸腔里那股莫名的烦躁却挥之不去。他踢飞脚边一颗石子,石子滚落,在松软的泥地上划出一道浅痕。 鬼使神差地,他停下,蹲下身,用手指模仿着记忆中那树枝的轨迹,在泥土上划拉起来。第一笔……他皱紧眉头,努力回忆那字符扭曲的角度。写到一半,手指却顿住了。后面……后面该怎么写来着?他盯着地上那半截扭曲的、丑陋的、毫无意义的线条,一种强烈的、被羞辱的感觉涌了上来。他猛地用手掌将那些痕迹胡乱抹去,泥土塞满了指甲缝。 “妈的,多余。”他低声咒骂了一句,不知是在骂阿尔贝特,还是在骂自己这莫名其妙的举动。他站起身,用力甩掉手上的泥,将那份短暂的、不该有的好奇彻底摒弃,重新变回那只为生存而奔走的野兽,填饱肚子是第一要务。他继续快步走向高墙区。 高墙区的石板路干净得让他恶心,空气里飘着若有若无的、甜腻的点心香气。他像幽灵一样贴着墙根的阴影移动,寻找着厨房后门或者垃圾堆的机会。 在一个小巧精致、带着铁艺栏杆的花园旁,他看到了那个女孩。约莫十岁,穿着一件蓬松柔软的摆裙,金色的头发编成复杂的辫子,光滑柔顺得像他曾在镇上集市远远瞥见过的丝绸。她坐在一张白色小椅子上,膝上放着一本色彩鲜艳的书,正低着头,手指着书页,嘴里念念有词。 那本书和他之前见过的所有书都不同,封面上画着滑稽的动物,里面是大片大片的图画,配着很少的字。一种极其陌生且尖锐的感觉刺了卡佳一下,他说不清那是什么。 他停下脚步,靠在栏杆阴影里,努力扯动面部肌肉,试图挤出一个或许能被称之为“友善”的表情,结果却让他的脸看起来更加扭曲和危险。“喂,”他发出沙哑的声音,尽量放低,“那书……好看吗?” 女孩吓了一跳,抬起头,湛蓝的眼睛里先是惊恐,但在看清卡佳只是个半大少年,尽管看起来很凶,她警惕稍微放松了一点。她怯生生地点点头。 “能……给我看看吗?”卡佳继续用那别扭的、试图温和的语调说,“就一下。”他伸出手,手指脏污,指甲破裂。 女孩犹豫着,看着他那双紧盯着书的眼睛,里面有种她看不懂的、灼热的东西。她慢慢把书递过栏杆。 卡佳一把抓过那本图画书。纸张光滑,色彩刺眼。他迅速翻了一下,里面是教认字的,画着苹果旁边写着一串字符,画着小狗旁边写着另一串,和他在集市里看到的歪歪扭扭的符号极似。如此简单,如此……直白。 “谢谢。”他干巴巴地说,然后不等女孩反应,拿着书,转身就融入了更深的阴影里,脚步飞快,几下就消失了踪影,留下那个穿着蓝摆裙子、茫然无措的小女孩。 他紧紧攥着那本与他格格不入的书,指节再次因用力而发白。偷窃是生存,但这本书……他告诉自己,这是为了玛利亚,心情稍微平息了一些。顺路看看阿尔贝特那愚蠢的“学习区”有没有被砸了,他嘀嘀咕咕对自己说。 暮色将礼拜堂的影子拉成长长的灰色裹尸布。阿尔贝特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天的体力劳动并不比翻阅晦涩难懂的拉丁文书籍要轻松,他疲惫的目光落在门槛前那抹色彩上——《认字》。 封面上沾着泥手印,像是某种野兽仓促留下的爪痕。他弯腰拾起,指尖触到纸张被粗暴翻折的硬度。书页间还夹着一根枯草。 他没有回头寻找窥视的目光,只是用指腹轻轻抹去封皮上的露水。然后转身合上门,将书稳妥地放在祭坛边缘,挨着那本皮面斑驳的《忏悔录》。 百米外的断墙后,卡佳状似无聊地收回视线。他喉结无意识滚动,像咽下什么不该存在的东西。直到礼拜堂窗户透出烛光,他才转身没入棚户区的黑暗,脚步略过一地枯枝。 第7章 第五章·帮助 饿。那感觉不是空的,是沉,像胃里坠着块被溪水泡胀的石头。卡佳哥哥是挂着彩回来的——这次不一样。他赢了,把奥多那伙人揍得屁滚尿流,保住了河滩那块最好的水洼。可代价是被偷袭了,左臂软塌塌地晃着,肩胛到肘部被粗糙的石片划开一道深口子,皮肉翻卷,血糊糊地凝着泥浆。他照例没吭声,牙关咬得死紧,额角的汗混着血水流进脖颈。但玛利亚看见他靠在漏风的破墙边时,整个身子都在不受控制地细密颤抖,嘴唇是死鱼肚子那种泛青的白。 他赢了。可这次赢得太惨。玛利亚心里揪得发慌。万一……万一这次好不了呢?万一伤口烂掉发臭,像去年冬天老库珀那样……她不敢想下去。雅娜才六岁,华耶和诺佑就是两只光知道往她身上挤、饿得吱吱叫的绒毛耗子。卡佳哥哥要是倒下了,她拿什么去填那几张永远喂不饱的嘴?拿什么去对付奥多随时可能回来的报复? 她是最大的。她得做点什么。 天刚蒙蒙亮,东边山脊像炭笔描了道歪歪扭扭的线。她像条小泥鳅,从破棚子的阴影里滑出来。得去河滩,趁奥多那帮人还没从昨日的惨败中缓过劲儿来,去把属于他们的鱼抓回来。脚步却自己拐了弯,磨磨蹭蹭蹭到了礼拜堂后头那个新搭的、风一吹就吱呀乱响的破棚子边。 新来的主祭先生在里面。弓着背,盯着手里一本……一本颜色扎眼的东西!封面上画着个圆溜溜、红得吓人的果子,那红色,亮得像能烫伤她习惯了灰暗的眼睛。他看得那么入神,手指极轻地拂过书页,像在触摸刚出壳、浑身还湿漉漉的鸟崽子,怕劲儿大一点就捏碎了。 一个小芽,带着怯和一丝孤注一掷,从心底最硬的缝里钻出来。主祭先生……看着不像会突然打人。卡佳哥哥警告过一百遍:别信老爷,他们给的糖,后面都藏着敲碎骨头的棍子。可是……哥哥现在动不了,需要鱼,需要能把命吊住的东西。她可以分他一点,就最小那条,如果他真……真能顶点用,能帮她快点抓到鱼,或者……或者只是站在那里,让奥多那伙人忌惮一下下? 脏乎乎的小手攥紧,指甲深深抠进掌心的软肉里,留下几个月牙形的白印子,很快又泛红。心里像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喊着“危险!别去!”,另一个更响亮的声音在说“试试!为了卡佳哥哥,必须试试!”。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把那股酸涩的恐慌压下去,学着卡佳平时那副不好惹的样子,挺了挺瘦小的胸膛,朝那片她从未踏足过的、代表着“老爷们”的领地,怯生生走去。 泥地上用焦黑树枝划出的符号,在稀薄的晨光中显得如此脆弱。阿尔贝特凝视着它们,如同凝视着一道无解的难题——“鱼”、“水”、“面包”。这些维系生命的词汇,能否穿透饥饿铸就的铜墙铁壁,在那片被生存榨干的心田里,播下哪怕一粒微小的、属于精神的种子?在此地,任何超越饱腹之欲的思考,都奢侈得近乎残忍。 就在他沉浸于这令人无力的思索时,棚架边缘的阴影轻微地晃动了一下。是那个女孩,玛利亚。她像一只受惊的林间小兽,在安全距离外逡巡不前,破烂的衣角被她纤细的手指反复扭绞,几乎要碎裂。那双在过分瘦削的脸庞上显得异常巨大的眼睛,先是极快地、带着某种近乎本能的渴望,扫过他随意搁在一旁的彩皮《认字》书——那抹不属于这个灰暗世界的亮色,随即才抬起来,怯生生地望向他。那目光深处,孩童天然的畏惧与一种被严酷现实逼迫出来的、近乎绝望的决绝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心碎的矛盾。 “先生……”声音细若游丝,仿佛随时会被清晨的微风吹散。 阿尔贝特轻轻放下手中的树枝,尽可能放缓动作,避免任何可能被解读为威胁的举动。他迎向她的目光,声音放得低沉而温和,如同在安抚一只随时可能炸毛逃窜的幼猫。“玛利亚,”他准确地叫出她的名字,试图建立最基本的信任,“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女孩像是被这句话注入了某种勇气,又或者是被逼到了悬崖边缘。她猛地吸了一口气,语速快得像是在背诵一篇关乎生死存亡的祷文:“您……您能跟我去河滩抓鱼吗?卡佳哥哥伤了,很重,我们……我们没吃的了。”话语在这里有了一个短暂的、刻意的停顿,她随即急急地补充,仿佛在进行一场至关重要的交易,必须展示自己的筹码:“我分您……分您一条小的!”那紧绷的小脸上,是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割肉饲虎般的郑重,仿佛她承诺付出的,是王国一半的疆土。 这过于认真、近乎仪式化的“谈判”姿态,像一根最纤细的银针,精准地刺入阿尔贝特心中最柔软的角落。一股混合着怜悯、酸楚与无以名状感动的情绪悄然涌动。他想起了埃里克,那个在学院回廊下与他激烈辩论、最终却只能沉默目送他离开的朋友。临行前,除了那块象征同窗情谊的黑麦面包,埃里克还偷偷将一个小而沉的油纸包塞进他的行囊深处——那是几块学院厨房特制的、掺了野蜂蜜的粗糖。色泽浑浊,形状不规则,却几乎是埃里克能从其清贫的学者用度中,所能挤出的、最具“甜味”的奢侈品。这包糖,他一直贴身携带,未曾轻易动用,它像一条尚未剪断的脐带,连接着他与那个充满理性思辨与羊皮纸气息的、已然远去的世界。 此刻,面对这个试图用“一条小鱼”来换取生存机会的孩子,他感到那包糖的存在拥有了新的意义。他缓缓伸手探入袍子内袋,取出那个被体温焐得微暖的油纸包。他的动作极其小心,如同在开启一件圣物。油纸被一层层揭开,露出里面几块呈现黯淡琥珀色、表面粗糙不平的糖块。他仔细拈起其中最小、棱角最圆润的一块,递向玛利亚,语气带着一种商量的口吻:“这个,算是我预付的‘报酬’,好吗?” 玛利亚彻底僵住了。她的眼睛瞪得如同受惊的幼鹿,死死盯着那块躺在阿尔贝特掌心、散发着奇异而诱人甜香的小小物体。那东西与她所认知的世界格格不入,像夜空中陡然坠落的星辰,美丽而令人畏惧。她脏污的小手微微向后缩了缩,不敢去接。 阿尔贝特没有催促,也没有更往前递。他只是极其轻柔地将那块糖,放在了玛利亚因紧张而微微摊开、布满污垢与细小伤痕的掌心上。冰凉的糖块与温热的皮肤接触,带来一丝奇异的触感。那陌生的、浓郁的甜香,固执地钻入她的鼻腔。 “我可以陪你去河滩。”阿尔贝特继续说,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她,“但等我们回来,你和你的朋友们——雅娜、华耶、诺佑,得来跟我学写你们的名字。这,算是我们交换的条件,可以吗?” 他刻意使用了“交换”这个词,而非“要求”或“代价”。他深知,对于这些在掠夺与给予的夹缝中求生的孩子而言,平等的交换,远比居高临下的施舍或强制性的命令,更容易被接受,也更能够维护他们那脆弱而倔强的尊严。 掌心传来硬物的触感,伴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源自他体温的暖意。那甜香是如此霸道,几乎要淹没她所有的警惕。而主祭先生清晰无误地念出她每一个伙伴的名字,更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击——他们这些如同野草般的存在,不仅被看见了,而且被记住了,被当作一个个拥有独立标识的“人”来对待。一种混杂着困惑、微弱的喜悦与巨大不安的情绪,让她感到一阵眩晕。她看着掌心的糖,又看看阿尔贝特那双平静而温和的眼睛,最终,几乎是下意识地,她用力地点了点头,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微弱的音节: “……嗯。” 河滩的粗粝石子硌着脚底,寒意像细针,透过磨得几乎透明的脚掌皮肤,一路刺进骨头缝里。奥多那堆令人作呕的红疮,和他身边那两条只会呲牙咧嘴的鬣狗,果然像蛆虫一样盘踞在水流最平缓、也最容易藏鱼的那片洼地。当奥多那双浑浊发黄的眼珠瞥见玛利亚领着一个穿袍子的身影出现时,那张凶恶的脸上瞬间绽开一种獾狗发现腐烂内脏时的、混合着贪婪与残忍的狞笑。 “哈!看看这是谁?小耗子不光自己溜出来找食,还给老子们送上一块裹着包装的小点心?”奥多粗嘎刺耳的笑声肆无忌惮。 玛利亚猛地吸了一口气,她那芦苇杆似的胸膛簌簌发抖。阿尔贝特看见她试图挺直脊背,模仿着卡佳平时唬人时的姿态,尖细的嗓音因为紧张而拔得更高,甚至带上了破音:“主……主祭大人在这里!你们这些混蛋还不快滚!他会告诉老爷!让老爷把你们都抓起来吊死!” 这虚张声势的恫吓,像投入臭水沟的石子,只激起奥多和手下更加肆无忌惮的哄笑。其中一个跟班,咧着一口烂牙,眼中闪烁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猛地向前一蹿,那只脏黑得看不清原本肤色的手爪,带着风声直接抓向玛利亚细弱得仿佛一捏就断的胳膊。“老爷?在这河滩上,我奥多就是老爷!今天先教教你什么叫规矩!” 阿尔贝特几乎是本能地侧身一步,堪堪挡在了玛利亚前面,将她护在自己与那个逼近的威胁之间。他轻轻开口,声音试图压得很稳,像在诵读经文,带着一种他自己或许都未察觉的、属于“圣职者”的天然权威:“住手。以教会之名,我要求你们退开。” 这话语本身带着某种力量,让奥多等人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混杂着茫然与本能忌惮的神色——那是底层人对所有“上面”的东西,根植于骨髓里的条件反射。 然而,这忌惮只持续了一瞬。奥多浑浊的眼珠转了转,打量了一下阿尔贝特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袍子,和他脸上那与这片土地格格不入的、过于干净的神情。一丝恍然和随之而来的、更加猖獗的鄙夷取代了短暂的犹豫。“教会?”他啐出一口浓黄黏稠的痰,落在阿尔贝特脚前的石子上,距离那干净的袍角仅一寸之遥,“就你?一个被扔到这鸟不拉屎地方的穷教士,也配拿教会吓唬人?我看你连自己明天吃什么都要求爷爷告奶奶吧!” 他脸上的横肉扭曲着,带着一种戳穿纸老虎后的得意与更加肆无忌惮的蛮横。他们不再仅仅是围拢,而是带着一种戏耍猎物的姿态,逼近过来,空气里充满了汗臭、河泥的腥气和一种即将见血的兴奋。 玛利亚的小脸瞬间失了血色,她下意识地往阿尔贝特身后缩了缩,刚才那点强装出来的勇气被彻底碾碎,只剩下全然的恐惧。她看向卡佳原本藏身的方向,大眼睛里满是惊慌和无助。 或许将会有一场围殴,如果卡佳没从河谷上方那片风化的、犬牙交错的乱石堆阴影里,不紧不慢地踱了出来。时机把握确实精准。太晚,那教士和玛利亚真可能吃亏。 他的动作看起来和往常毫无二致。每一步都踩得异常稳定,甚至带着点他特有的、漫不经心的歪斜。他全身的肌肉,尤其是受伤右臂牵连的肩背肌群,正因为每一个微小的平衡调整而承受着撕裂般的剧痛,冷汗瞬间浸湿了他破旧单衣的后背,粘腻地贴在皮肤上。但他脸上没有显露分毫。所有的意志力都用来控制面部肌肉,维持着一种彻底的、近乎死寂的平静。只有那双眼睛——瞳孔缩成了两点吸收所有光线的黑冰,深不见底,依次缓缓地、极具分量地扫过奥多,再扫过他那两个跟班,像是在给三头待宰的畜生打上无形的标记。 他没有立刻出声呵斥,那太低级。他只是在他们面前几步远的地方站定,歪了歪头,颈骨发出极其轻微的“咔哒”声。然后,他伸出舌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评估意味地,舔过自己干裂起皮、甚至有些渗血的下唇。这个动作里没有任何焦躁,只有一种捕食者在发动致命一击前,冷静衡量着从何处下口最为高效的残酷从容。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奥多脸上,依旧沉默。但这沉默比任何叫骂都更具压迫感。奥多脸上的肌肉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先前对着阿尔贝特的那股猖狂劲儿,像被戳破的皮球一样迅速泄掉。他不怕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教士,甚至不怎么怕卡佳平时的拳头。但他怕此刻的卡佳——这种超出他理解的疯狂,这种仿佛看待死物般的眼神,这种明明受了重伤(他确信卡佳伤得很重)却表现得比完好时更令人脊背发寒的姿态。这小子是疯的,是不要命的,而且……他现在看起来,根本不像一个伤员,更像是一头计算着如何用最少力气咬断他们喉管的野兽。 “……真他妈……晦气!”奥多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外强中干。他不甘心地狠狠瞪了卡佳一眼,又转向阿尔贝特,试图找回点面子,色厉内荏地吼道:“算你们走运!今天给这疯狗个面子!” 说完,他悻悻地挥了挥粗壮的手臂,带着两个同样松了口气、忙不迭后退的跟班,像几条被惊扰的鬣狗,迅速而狼狈地退向河滩另一头,很快消失在嶙峋的乱石背后。 直到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卡佳紧绷的神经才略微一松。但这放松带来了代价——右肩伤处一阵尖锐的刺痛猛地窜起,让他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又立刻强行稳住。他迅速将目光转向玛利亚,眼神严厉,带着毫不掩饰的责备以及后怕的怒火。玛利亚接触到他的目光,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低下头,小手紧紧攥着衣角,肩膀微微发抖,不敢与他对视。 然后,卡佳才把视线移到阿尔贝特身上。那教士脸上还残留着方才对峙时的紧张,以及一丝试图干预却无能为力的窘迫。卡佳看着他,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诮。 “多事。”他吐出两个字,声音沙哑,却像鞭子一样抽在空气中。“你的‘教会之名’,在这里,”他目光扫过贫瘠的河滩,最终回到阿尔贝特脸上,“还不如石子有力。省省吧,教士先生。” 这嘲讽直白而粗野,彻底撕开了阿尔贝特那套文明外衣在此地的无力感。说完,他不再给阿尔贝特任何回应或辩解的机会,猛地转身,动作幅度因为压抑的疼痛而显得有些僵硬。他径直走到水洼边,几乎是粗暴地俯下身,将没受伤的右臂狠狠探入冰冷刺骨的河水中。抓鱼的动作依旧带着一种发泄般的、野兽般的效率,仿佛要将所有的疼痛、愤怒和那丝不该有的、对身后两人(尤其是那个让他不得不强撑着出来的教士)的烦躁,都倾注在这徒手的捕猎中。 阿尔贝特站在原地,看着卡佳的背影。他清晰地看到了卡佳刚才那瞬间几乎无法察觉的晃动,也看到了他此刻动作中那份刻意维持的、与往日不同的僵硬与急促。那粗暴的姿态下,掩藏着的是正在加剧的痛苦。一股复杂的情绪在阿尔贝特心中翻涌——有对暴力的不适,有对自身无力的羞愧,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对这个遍体鳞伤却依旧用最笨拙凶狠的方式守护着什么的少年的忧虑。他知道,卡佳这场看似碾压的“表演”,代价远比表现出来的要多得多。而他,这个带着书本和教义闯入此地的主祭,此刻除了沉默地看着,什么也做不了。他没有抓过鱼,玛利亚都比他适合生存。 捕鱼的过程充满了笨拙与无效的努力。阿尔贝特的手指更适合握笔而非捕捉滑腻的生命,玛利亚的急切则吓跑了不少潜在的收获。最终,躺在破旧水桶底部的,只是七条手掌长短、的呆鱼,在浅浅一层浑浊河水中徒劳地张合着嘴,其中四条卡佳还是捞上来的。这点收获寒酸得令人羞愧,但至少是他们和第二天再见的保障了。 回到礼拜堂后那个勉强能遮风挡雨的简陋棚架下,已经傍晚。玛利亚跑开片刻,带回了她的“队伍”——雅娜,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兔子,紧紧贴在玛利亚身后,只敢探出半张脏兮兮的小脸,大眼睛里全是怯生生的好奇;华耶,约莫五岁的男孩,头发纠结如鸟窝,鼻下挂着清晰的鼻涕痕迹,他不太安分,脚丫踢着地上的土块,对棚子和陌生人表现出一种野性的排斥;最小的诺佑,可能只有三岁,吮吸着自己黑乎乎的大拇指,茫然地看着一切,似乎不明白为什么被带到这里。 阿尔贝特示意他们在平整过的泥地前围蹲下来。孩子们迟疑着,模仿着玛利亚的动作,蜷缩成小小的影子。他拿起那根烧焦的树枝末端,如同握住一支庄严的笔,在暗色的泥土上,缓慢而清晰地划下第一组符号。 “玛—利—亚。”他念出音节,树枝勾勒出对应的曲线。 玛利亚的眼睛瞬间亮了,一种奇异的光彩取代了之前的恐惧和忧虑。她紧紧盯着那三个陌生的符号,仿佛它们是从她身体里剥离出来的、另一个无形的自己。她伸出小小的、指甲缝里塞满泥垢的食指,小心翼翼地、隔着一点距离,在空中笨拙地模仿着那些笔画。 “雅—娜。”阿尔贝特继续,写下另一个名字。 雅娜猛地向后缩了一下,仿佛那些符号会咬人。但当玛利亚碰了碰她,她又怯生生地看过来,嘴唇无声地蠕动,学着发音。 轮到华耶时,他显得很不耐烦,扭动着身体,试图去抓旁边爬过的甲虫。阿尔贝特没有强迫,只是平静地重复了一遍:“华—耶。”然后将树枝递向玛利亚,示意她带领。玛利亚接过树枝,学着阿尔贝特的样子,在“玛利亚”旁边,歪歪扭扭地写下“雅娜”,然后又试图写“华耶”,笔画混乱得像一堆散落的树枝。华耶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地上,愣了一下,暂时停止了扭动,带着点困惑和某种被戳中的、微妙的好奇,盯着那团符号。 在这片微弱而专注的学习氛围边缘,卡佳靠在不远处一段倾颓的土墙阴影里。他闭着眼,双臂抱在胸前,受伤的右臂被巧妙地隐藏在姿势里,整个人像是融入了逐渐加深的暮色,只有一点模糊的、倔强的轮廓。但阿尔贝特敏锐地注意到,他那侧对着这边的耳朵,始终朝着这个方向,像警觉的狼犬捕捉着风中的每一丝动静。 当玛利亚再次写下“玛利亚”时,阿尔贝特温和地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暮色中:“写得很好,玛利亚。那么,卡佳哥哥的名字,该怎么写呢?” 玛利亚愣住了,抬头看他,又下意识地望向土墙阴影的方向。雅娜和华耶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阿尔贝特没有等他们回答。他拿起另一根细小的树枝,在“玛利亚”旁边,找了一块干净的空地,以比之前更慢、更清晰的速度,一笔一划地写下了: “卡—佳。” 他一边写,一边平稳地念出音节,确保每一个转折和停顿都无可挑剔。他不仅仅是在教孩子们,更是在向那个蜷缩在阴影里、用冷漠和嘲讽武装自己的少年,展示一种无声的、固执的宣告——我看见了你,我记住了你,你和他们一样,拥有一个可以被书写、被呼唤的名字。 “看,这就是‘名字’。”阿尔贝特的声音在愈发安静的傍晚显得格外清晰,他环顾着几个小脑袋,“它代表着你,代表着你们每一个人,是独一无二的。以后这里,就是我们学习认识它们的地方。”他拿出了那本色彩鲜艳的《认字》,封面上红艳的果实在灰暗的暮色中像一个遥远的梦,“我们可以一起认识这本书里的世界,认识更多的字。而且,”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孩子们瞬间被“食物”二字吸引的眼神,“只要来学习的人,每天都会得到一小块面包。” “面包”这个词像一块投入死水中的石头,立刻在华耶和诺佑眼中激起了渴望的涟漪。连雅娜都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就在这时,墙根的阴影里传来一声短促而尖利的嗤笑,像冰块碎裂。卡佳的眼睛依旧闭着,但嘲讽的话语却冰冷地掷出,精准地刺向阿尔贝特理想的泡沫: “拿吃的当饵,钓人来听你那些没用的经?算盘打得真响啊,老爷。”他刻意拖长了“老爷”这个称呼,里面的鄙夷几乎凝成实质。“等你这点施舍喂不饱他们的时候,或者他们发现你那点面包根本填不饱肚子的时候,你看他们还会不会蹲在这里,看你画这些鬼画符?” 阿尔贝特没有立刻争辩。他看着卡佳那即使在黑暗中也能感受到的、紧绷而苍白的轮廓,看着玛利亚们因为卡佳的话而微微不安、却又忍不住被地上名字和“面包”承诺所吸引的模样。卡佳的话像一盆冰水,浇熄了他心中因短暂教学成功而燃起的微弱火苗,但也让他更加清醒地认识到现实的坚硬。 他是对的。阿尔贝特在心中承认。空洞的慈悲和遥远的理想,无法驱散刻骨的饥饿。孩子们此刻的专注,很大程度上确实系于他帮忙获得的鱼获。卡佳的嘲讽,**裸地揭示了这片土地上最残酷的生存逻辑——任何不能直接转化为食物的东西,都是可疑的、奢侈的。他的理想,需要物质的基石,如同再好的种子,也需要落入肥沃的土壤,而非岩石的缝隙。 他没有去看卡佳,而是将目光重新投向地上的名字,尤其是那刚刚写下的、炭色犹新的“卡佳”。他沉默地,再次用树枝,将那两个字,描摹得更加清晰、深刻。 卡佳领着孩子回到棚区,阿尔贝特准备起草信件。烛火在粗糙的信纸上投下不安的光晕,将阿尔贝特伏案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映在斑驳的石墙上。他手中的羽毛笔尖谨慎地划过纸面,每一个词都经过反复斟酌。他刻意避开了任何可能被视为煽情或乞讨的措辞,只是客观地陈述着马洛卡农“普遍存在的、令人忧心的蒙昧状态”。笔尖顿了顿,他继续写道,关于“在此地播撒教化之光的初步尝试”,以及这尝试所面临的“最现实且紧迫的阻碍”——即“维持学习者基本精力所需的最微薄口粮,亦成难以逾越之障碍”。 他微微直起身,揉了揉因长时间专注而酸胀的眉心。烛光摇曳,将他脸上深重的疲惫勾勒得更加分明。他知道,仅仅陈述困难是不够的,必须让那些远在舒适城堡里的大人物看到“投资”的价值。于是,笔锋一转,他以一种近乎冷静的笔触补充道:“虽则微薄,但若能提供些许稳定的粮食供给,或可成为维系此地脆弱秩序、防止更具破坏性的野蛮本能滋生的有效基石。教化与面包,于此地实为一体两面。” 最后,他以无可挑剔的谦卑口吻,恳求“阁下慷慨赐予微不足道的物质支持,以期夯实此初现之微光赖以存续的地基”。 门轴发出细微得几乎无法察觉的吱呀声,打破了深夜的寂静。老马丁像一道被月光投射出的灰色影子,悄无声息地滑入房间。他手里捧着一罐教会日常所需的、烟气浓重的劣质灯油,步履间带着常年服侍养成的、近乎本能的轻缓。当他浑浊的视线落在伏案疾书的阿尔贝特身上,以及那几张写满字迹的信纸时,他干瘦的身形有瞬间的凝固。那双见过太多主祭来了又走的眼睛里,先是掠过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随即被更深沉的、混合着悲哀与无力的情绪所淹没。他默默地走到油灯旁,动作机械地添着油,目光却不受控制地、一遍遍扫过那些他无法理解的符号组成的行列。他的嘴唇在花白的胡须下无声地蠕动了几下,那沟壑纵横的脸上,分明刻着一种无声的质问与认命般的失望——又一个无法忍受此地贫瘠,准备另谋高就的年轻人。他甚至能想象出信中那些冠冕堂皇的辞藻,无非是强调此地如何不堪,如何需要“调任”至更“合适”的教区。 “马丁先生,”阿尔贝特忽然抬起头,烛光在他疲惫却异常清醒的眸子里跳跃。 老马丁吓了一跳,添油的手微微一抖,差点碰翻油罐。他慌忙垂下头,避开阿尔贝特的视线,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回应。 “我在给因斯特伯爵写信,”阿尔贝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为我们那个学习区,争取一些粮食上的资助。” 老马丁猛地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他像是雷击木一般僵在原地,手里提着的油壶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死死盯着阿尔贝特,仿佛想从对方脸上找出任何一丝开玩笑的痕迹。 下一刻,这个枯瘦的老人,“扑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石板地上,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枯柴般的手猛地抓住阿尔贝特沾着墨迹的袍角,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涌出,在他沟壑纵横的脸颊上冲出泥泞的痕迹。“主祭大人……您、您……”他哽咽着,语无伦次,巨大的惊喜与之前的误解带来的羞愧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无法成语,“您不是要……要走?您真是……愿诸圣徒都保佑您!保佑您!” 他像个孩子般呜咽起来,仿佛长久以来压抑的绝望,终于找到了一丝宣泄的出口。 阿尔贝特心中一震,急忙弯腰,用力将这轻得可怜的老人扶起。“不是离开,马丁先生,我从未想过离开。”他扶着老马丁颤抖的手臂,让他坐在一旁的矮凳上。这时,阿尔贝特注意到,即使激动如此,老人的目光仍不由自主地、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渴望,偷偷瞄向桌上那封决定命运的信。他瞬间明白了——老马丁不识字。那些承载着希望与请求的墨迹,于他而言,只是一堆神秘而无意义的符号。 一股深切的怜悯与责任感涌上阿尔贝特心头。他拿起那封信,声音放得更加温和,如同在安抚一个不安的孩子:“马丁先生,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教你认字。不需要很久,你就能自己读懂这封信,读懂任何你想读懂的东西。” 老马丁的哭声戛然而止。他怔怔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茫然与一种被巨大恩赐砸中的无措。他看看阿尔贝特,又看看那封信,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颤抖着抬起,悬在信纸上方寸许之地,却终究没敢落下,仿佛怕自己的触碰会玷污了这神圣的载体。 阿尔贝特用手指着信纸末尾的一行字,清晰而缓慢地念道:“你看这里,我写的是——‘知识需以面包为伴,方能于此地扎根。’”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种子,试图落入老人干涸已久的心田。 老马丁呆呆地听着,嘴唇无声地重复着那几个音节,浑浊的眼中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亮闪烁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浓重的水汽覆盖。他不再说话,只是深深地、几乎将上半身折成两段地,向阿尔贝特行了一个礼,然后脚步虚浮地、像梦游一般退出了房间。 当夜,极度的身心疲惫让阿尔贝特很快沉入不安的睡眠。不知过了多久,模糊的感官让他察觉到一丝微光和人息。他勉强将眼睛睁开一条细缝,透过浓重的夜色,他看到老马丁佝偻的身影去而复返。老人就着桌上那盏即将熄灭、灯火如豆的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他布满皱纹的脸。他并没有拿起信,只是佝偻着背,用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极其专注地抚摸着信纸上那些他依然无法理解的文字,仿佛要将它们的形状刻进心里。浑浊的老泪无声地滚落,一滴,两滴,恰好落在“面包”与“扎根”那几个字上,晕开一小片模糊而湿润的痕迹。 翌日,按照惯例,每月中旬老马丁需要去镇上采购教会所需的物资——主要是最便宜耐燃的灯油和偶尔用于圣礼的廉价蜡烛。在镇上那家唯一的、货物上蒙着薄尘的杂货铺里,他照例买好了灯油和几根细小的、以动物脂肪制成的、燃烧时带着呛人烟味的普通蜡烛。付钱时,他盯着近几年剩下的铜币看了良久,眼中闪过挣扎、不舍,最终化为一种决绝的平静。他将它们和教区的采购款一起,郑重地放在落满灰尘的木质柜台上。 “再加几截那个。”他指着柜台角落里一小捆与周围劣质货物格格不入的蜂蜡蜡烛,声音沙哑。那是店里最昂贵的一种,据说燃烧时明亮而稳定,几乎无烟,还带着淡淡的蜂蜜清香。 店主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取下一截递给他。老马丁伸出那双布满劳作痕迹和老茧的手,接过那截蜂蜡蜡烛。他将这截蜡烛与其他物资分开,用一块干净的软布仔细包好,贴身收藏。 夜里,当阿尔贝特再次于桌前坐下,准备继续他可能徒劳的努力时,他发现在那盏依旧昏暗的油灯旁,多了一截崭新的、乳白色的蜂蜡蜡烛。 那封沾染着荒野泥土与贫穷气息的信函,经由数道恭敬的传递,最终落在约翰管家戴着白手套的手中。 林间空地的光线被繁茂的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莱昂纳斯·冯·帕萨特侯爵刚刚完成一场无可挑剔的狩猎。一头壮年雄鹿倒毙在苔藓间,箭矢精准地没入心脏部位,终结得利落而优雅。 "大人。"约翰的声音恰到好处地打破寂静,他躬身,将信函平稳递上,"马洛卡农地区的呈报。" 莱昂纳斯漫不经心地接过,指尖挑开那枚用料廉价的火漆。目光懒散地掠过信纸,当触及落款处"阿尔贝特·丘基斯"的签名时,他眉梢几不可察地微挑。 约翰适时地低声补充:"就是那个...在安特瓦内特伯爵沙龙里惹出些议论的乡下教士。"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轻蔑,仿佛在提及什么不洁之物。 莱昂纳斯的目光依然停留在信纸上,但约翰敏锐地捕捉到主人眼中一闪而过的兴味。他立即调整了措辞,声音里添了几分谨慎的试探:"据说他在那个贫瘠教区搞了些...不同寻常的举动。" "哦?"莱昂纳斯终于抬起眼,灰蓝色的眸子在林间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 约翰微微垂首,语气已然带上了应有的尊重:"阿尔贝特教士在信中恳请一些粮食资助,为了他建立的...学习场所。" 莱昂纳斯将信纸随意递回,仿佛那是什么沾了灰尘的物件。"因斯特最近不是在四处展示他过剩的仁慈么?"他的声音带着狩猎后特有的慵懒,"转给他,就说是我的意思。" "需要以您的名义额外资助吗?"约翰谨慎地问。 莱昂纳斯的目光投向林隙深处斑驳的光影,那里明暗交错潜藏着蛰伏的猛兽——他的猎物。良久,约翰躬身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下。 莱昂纳斯独自站在林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弓弦。他忽然很想知道,当那位天真的教士发现,他所乞求的每一粒粮食都要经过因斯特那沾满铜臭和虚荣的手时,那双清澈的眼睛里会浮现出怎样的神情。这也许会比残杀一只雄鹿更让他兴奋。 第8章 第六章·尤里 沙龙角落的阴影浓得化不开。尤里·冯·帕萨特——这个姓氏只能在他心底腐烂,而不能在公众前展示——指节泛白,扣着一只做工精巧但明显逊色的银杯。空气里除了甜腻,更恶心的是对他伟大的兄长:对莱昂纳斯·冯·帕萨特侯爵,他完美兄长的、无休止的赞美。 “……那一箭,简直是天神手笔!野猪獠牙离马腹只有寸许,侯爵大人连呼吸都没乱!” “真正的血统,就像钻石,在任何光线下都璀璨。” 尤里垂着眼睑,幽绿的瞳孔骤缩,长睫毛在苍白脸颊投下青灰阴影。杯中昂贵的红酒微微晃动,映出天花板上扭曲的水晶吊灯,以及他故作矜持的姿态与他藏起的紧握的左手。 话题被一个尖细声音引开。因斯特伯爵麾下的清客,正唾沫横飞地向小圈子献媚:“……说到侯爵大人慧眼,可知马洛卡农那趣事?那个阿尔贝特教士,哈!教化乡野!更可笑的是,竟写信向伯爵大人乞求粮食,为了他那‘教化苗圃’!” 清客脸上堆满谄媚的嘲弄,“伯爵大人仁慈,只是莞尔,这等小事,岂需挂齿?” 周围响起压抑的附和笑声。因斯特伯爵本人坐在不远牌桌边,侧影优雅,未朝这边投来一瞥。那里,是这场沙龙中的贵客,虽然他们在其他沙龙中也许也只是别的贵族的小丑。因斯特指尖祖母绿戒指在烛光下泛着冷光,这是世袭贵族的象征,莱昂也有一双对戒,但是华贵精致得多,或许这就是贵族外显的血统? 尤里嘴角扯起微不可察的弧度。马洛卡农……阿尔贝特……圣人?他放下酒杯,动作刻意模仿莱昂纳斯那种漫不经心的优雅,走向角落里像灰色幽魂般侍立的约翰管家。 “约翰先生,”声音放得很轻,“听说莱昂纳斯侯爵先生对马洛卡农的红酒别有关注,我愿去为大人取一些。” 约翰管家微微躬身,面具般的脸毫无波澜:“是,尤里少爷。” 应答完美,却毫无温度。尤里知道,这话绝不会传到莱昂纳斯耳中。 他带着远超所需的随从,乘坐着竭力彰显奢华却透着一丝用力的马车,驶向马洛卡农。道路越来越颠簸,窗外景色从规整变得破败。在偏离主道的河谷旁,他命令停车。 河滩杂乱,河水浑浊。然后,他看到了那个身影。 阿尔贝特·丘基斯,袍袖高高挽起,露出清瘦苍白的小臂,站在冰冷河水里。不是在祈祷,而是在笨拙摸索。水花溅湿朴素的旧袍下摆,紧贴腿上。他俯着身,专注盯着水面,侧脸在午后光线下显得异常干净。几个瘦如麻雀骨架的孩子蜷在岸边,最小的女孩脏手紧紧抓着色彩刺眼的图画书。 尤里胸口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那教士脸上的神情,纯粹的、近乎愚蠢的专注。一瞬间,荒谬念头闪过:如果……如果他也能被这样一个人,如此毫无杂质地注视…… 这念头让他悚然。懦弱!他立刻在心里狠狠唾弃。怎么能羡慕这种泥泞挣扎? 他深吸气,推开车门,踏足这片格格不入的土地。丝绒靴子踩在粗粝沙石上,发出轻微沙沙声。孩子们像受惊小野兽崽子,瞬间缩成一团,警惕地瞪大眼睛看着这个突然降临的、华丽如戏台人物的陌生人。 阿尔贝特闻声从水里直起身,脸上带着劳作后的红晕和水珠。看到尤里,明显怔住。目光微顿,仿佛在打量羽色过于鲜艳的沙漠孔雀。 “日安,”阿尔贝特声音带着刚结束体力劳动的微喘,却很温和,“孩子,你从镇上来的?迷路了?还是……想过来看看?卡佳,你认识吗?” 他涉水上岸,湿透袍角滴水,在沙地洇开深痕。甚至微笑了,那笑容里没有任何算计,只有简单、试图表达友善的笨拙。 “——他不看。” 嘶哑、冰冷的声音,像刀子划破亚麻布,从旁边风化乱石后传来。 卡佳像从阴影里凝结出来,歪斜站着,双臂抱胸,脏污头发下,那双眼睛像两点吸收光线的黑曜石,牢牢钉在尤里身上。没看阿尔贝特,目光像带倒钩,刮过尤里丝绒外套的每寸光泽,擦亮却沾泥的靴尖。 “他闻着,”卡佳吸吸鼻子,露出近乎野兽呲牙的表情,“跟高墙里那些,用银盘子吃饭,拿我们血当佐料的老爷们,一个味儿。” 这才瞥向阿尔贝特,嘴角扯出极致嘲讽,“教士,你的好心,喂了狗。这位不是羊羔,是来闻闻牲口棚味道的——贵族老爷。” “贵族老爷”四字,被他念得像吐出口带血唾沫。 阿尔贝特脸上笑容凝固,困惑看着卡佳,又看向脸色铁青的尤里。 河滩的粗粝石子硌着尤里纤尘不染的靴底,他走得有些慢,像是不愿与这片土地产生过多的接触。他的目光掠过阿尔贝特湿透的袍摆,掠过那几个蜷缩如惊鼠的孩子,最后,像被磁石吸引般,落在了侧前方那片风化的乱石阴影处——卡佳正像一头守护领地的幼狼,用那双吸收所有光线的黑眸回望着他。 尤里停下了脚步,与卡佳保持着一段审慎的距离。他没有看阿尔贝特,而是直接对着那片阴影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河水的呜咽: “我听过一个说法,”他的语调平稳,像在沙龙里分享一个有趣的典故,“在最古老的习俗里,给男孩取一个女孩的名字,是怕被死神过早地注意到。一种……很朴素的生存智慧,不是吗?”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手术刀,在卡佳脏污的脸上细细刮过。 “它很有效。你看,你活下来了,像野草一样顽强。”尤里的嘴角泛起一丝极淡的、毫无暖意的弧度,“但名字就像一道咒语,它让你活下来,也把你锁在了某个特定的‘角色’里。一个叫‘卡佳’的……守护者?多讽刺啊,你憎恶我们这些‘老爷’,可你现在的姿态,和庄园里那些对着陌生人吠叫的看门狗,在本质上又有何区别?” 这番话里没有辱骂,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将对方视为研究标本的剖析。它比任何脏话都更刺入骨髓,因为它试图从根本上瓦解卡佳行动的意义。 卡佳的身体绷紧了,刚才那副慵懒的嘲讽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触及核心的、原始的杀意。他向前踏出一步,拳头紧握,指节发出可怕的嘎吱声。 “卡佳!”阿尔贝特几乎同时动了,他迅速侧身,挡在了尤里面前,张开的双臂有些慌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请别动手!” 他转向卡佳,声音急促却清晰:“看着我!他的话语是毒药,别让它侵蚀你!” 卡佳狂暴的势头被这目光生生阻住。胸膛剧烈起伏,他死死瞪着阿尔贝特,又猛地剜了尤里一眼,那眼神冰冷刺骨,仿佛要将他形象刻进骨髓。 尤里静静地欣赏着这一幕。他看着阿尔贝特用身体庇护自己这个“施暴者”,看着卡佳那纯粹的愤怒被“理性”强行压制。这比一场斗殴有趣多了。他轻轻整理了一下根本没乱的袖口,这个动作完美地复刻了莱昂纳斯的不耐烦。 然后,他才将视线转向阿尔贝特,仿佛刚刚注意到他的存在。 “看来,你的‘引导’卓有成效,教士先生。”尤里的语气里听不出是赞美还是讽刺,“至少,他学会了为了更‘高尚’的目标而克制兽性。这是文明的第一步,也是……驯化的第一步。” 他向前微微倾身,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亲昵,却字字诛心: “但你想过吗?当你用‘面包’换取他们来听你讲道时,你给予的,究竟是‘启蒙’,还是一种更为精巧的……驯服?你让他们用自由思考的可能性,来交换果腹的生存权。这和我们这些‘老爷’做的事情——用土地和庇护来交换他们的劳役和忠诚——在结构上,有何本质不同?” 他直起身,满意地看到阿尔贝特眼中那一闪而过的震惊与迷茫。 “因斯特伯爵派我来看看。”尤里恢复了那副疏离的腔调,谎言如同呼吸般自然,“他很关心你在此地的……‘社会实验’。毕竟,稳定的秩序,总是建立在某种形式的‘交换’之上的,不是吗?”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卡佳,补充道,像是随口一提: “对了,那个孩子……他看起来是个不安定因素。需要伯爵大人派人来协助你……‘管理’一下这里的秩序吗?毕竟,教化之地,总需要和平的环境。” 卡佳自始至终没再说一个字。只是用那双恢复了死寂、却更令人不安的黑眸,深深看了尤里一眼,那目光像在衡量猎物价值。然后,他猛地转身,步履僵硬地快步离去,背影很快被河滩乱石吞没。 阿尔贝特望着他消失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忧虑。他转回身,对尤里发出了一个简单得近乎可笑的邀请: “河边风大,这位……少爷,若不嫌弃,可以去礼拜堂喝碗热水。” 尤里矜持地点了点头,示意阿尔贝特带路。他刻意落后半步,目光挑剔地扫过这片贫瘠的土地。龟裂的田埂,歪斜的篱笆,空气中弥漫着柴火和牲畜粪便混合的沉闷气息。几个面黄肌瘦的农人在远处田里劳作,看到他们,立刻低下头,加快了动作。 阿尔贝特走在前面,湿透的袍摆随着步伐晃动,在尘土中留下断续的深色印记。他的背影单薄,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韧性。 “这里的人很辛苦。”阿尔贝特没有回头,声音平静,“但他们值得更好的。” 尤里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更好的?就凭这个天真的教士和他那些可笑的书本? 他们走近礼拜堂。那与其说是教堂,不如说是一间大些的、用粗糙石块垒成的棚屋。钟楼歪斜着,仿佛随时会坍塌。木门虚掩,阿尔贝特推开门,一股陈腐的、混合着霉味和旧烛油的气味扑面而来。 内部十分昏暗,只有几缕光线从破损的窗棂射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祭坛简陋,上面的十字架已经褪色。几条粗糙的长椅上积着薄灰。 一个穿着破旧执事袍的干瘦老头——老马丁,颤巍巍地从角落阴影里站起来,看到阿尔贝特身后的尤里,浑浊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惊恐和不知所措。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只是慌乱地低下头发花白的头颅。 “马丁先生,这位是……从伯爵大人那里来的客人。”阿尔贝特温和地介绍,“去烧点热水吧。” 老马丁像得到赦令般,几乎是踉跄着退向后堂。 尤里环视四周,嘴角的讥诮几乎无法掩饰。这就是“圣人”的殿堂?比他庄园里最破败的马厩还不如。他的目光落在祭坛边缘那本色彩鲜艳的《认字》上,封面的泥手印格外刺眼。旁边,是那本皮面斑驳的《忏悔录》。 阿尔贝特用木碗盛了热水,递给尤里。碗边有细微的缺口,水温只是微温。 尤里接过,指尖避免碰到碗沿。他没有喝,只是象征性地端在手里。食物?在这种地方,连热水都像是一种施舍。 “伯爵大人的善意,我们感激不尽。”阿尔贝特在他对面坐下,双手捧着另一只木碗,指尖因之前的冷水浸泡还有些发红,“不知伯爵大人,对这里……有何具体的指示?” 尤里心中冷笑。指示?那个蠢货伯爵恐怕早把这事忘了。他轻轻晃动着木碗,看着里面寡淡的水面漾起波纹。 “伯爵大人只是关心。”尤里语调平稳,带着居高临下的意味,“教化之地,总需有些……看得见的成效,才不负期望,不是吗?”他刻意停顿,观察着阿尔贝特的表情,“比如,有多少人学会了认字?秩序是否……有所改善?” 阿尔贝特沉默了片刻。远处似乎传来孩子们隐约的嬉闹声,但在这寂静的礼拜堂里,显得格外遥远。 “学习……需要时间。”阿尔贝特最终开口,声音依旧温和,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而秩序,建立在吃饱肚子的基础上。”他抬起眼,看向尤里,“伯爵大人若真有心,一些最基础的粮食援助,比任何指示都更有用。” 尤里几乎要笑出声。看,来了,还是乞讨。他放下木碗,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粮食,自然可以商量。”尤里身体微微前倾,做出倾听的姿态,眼神却锐利如针,“但我也需向伯爵大人回报些……积极的消息。我听说,附近似乎有些不太平?那个叫卡佳的野小子,专门与教会、与体面人作对?”他紧紧盯着阿尔贝特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恐惧或愤怒,“这样的人,恐怕会阻碍教化吧?伯爵大人或许可以……派人来‘协助’管理。” 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挑起矛盾,让这脆弱的平衡崩坏。他倒要看看,这个圣人面对真正的威胁时,是会坚持那套无用的慈悲,还是会显露出人性的丑陋。 阿尔贝特的眉头微微蹙起。他没有立刻回答,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那个消失在乱石中的倔强身影。 “卡佳……”阿尔贝特轻声重复这个名字,语气里没有尤里期待的厌恶或恐惧,反而带着一种……复杂的理解,“他只是个孩子,一个在荒野里长大的孩子。他的敌意,源于苦难,而非邪恶。”他转回头,看向尤里,目光清澈而坚定,“暴力只会滋生更多的暴力。我相信,耐心和引导,比任何‘协助管理’都更有效。” 尤里感到一阵强烈的挫败和荒谬。耐心?引导?对这个差点动手打人的野狗?这个阿尔贝特,不是天真得可笑,就是虚伪得可憎。 “看来,教士先生有自己的方法。”尤里站起身,拂了拂丝绒外套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优雅却带着明显的不耐,“我会将您的……‘见解’,转达给伯爵大人。” 他刻意加重了“见解”二字,充满讽刺。 “感谢您。”阿尔贝特也站起身,依旧平和,微微欠身,“也请您代我,再次感谢伯爵大人的关心。” 尤里祖母绿色的眼眸施舍给阿尔贝特与这片破败最后一点关注,转身向门口走去。老马丁躲在门廊的阴影里,一直窥视到他出来。 走出礼拜堂,傍晚的风带着寒意吹来。尤里的随从们无声地聚拢过来。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歪斜的钟楼,和窗内透出的、微弱得可怜的烛光。 这次探访,没有达到他预想中搅动风云的效果,反而像一拳打在棉花上。那个阿尔贝特,像一块温吞的、却难以撼动的石头。还有那个卡佳……尤里摸了摸自己光滑的下巴,眼中闪过一丝阴鸷。他总会找到方法,撕开这虚伪的平静,让所有人,尤其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哥哥看看,这片土地,以及其上的人,是多么的卑劣和不堪。 他登上马车,车厢内熏香的甜腻气息,终于驱散了鼻尖那若有若无的霉味和贫穷的气味。 尤里的马车在暮色中驶离马洛卡农,车轮碾过逐渐平坦的土路,将那片令人不快的贫瘠甩在身后。车厢内,熏香的气息重新变得浓郁,试图覆盖掉沾染在他感官上的、那股混合着河泥与穷困的气味。他靠在丝绒靠垫上,闭着眼,面容平静,只有搭在膝盖上的、修剪整齐的指尖,偶尔会极轻微地弹动一下。 马车最终停在了一个稍显繁华小镇入口处的旅馆前。“绿荫酒杯”的招牌在晚风中轻微摇晃。一名穿着褪色亚麻衣的侍者小跑着迎出,脸上带着小镇居民见到真正贵族时特有的惶恐。尤里自行迈下马车,目光掠过门廊下几盆蔫软的蕨类植物和角落的空酒桶,对旅馆老板那近乎谄媚的迎候只是几不可察地颔首。 “一间房。要最安静的。”他的声音不高,平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他甚至没有看那肥胖的老板,视线扫过昏暗大堂里那几个瞬间噤声、偷偷打量他的本地酒客。 随从早已上前一步,挡在老板与尤里之间,低声而清晰地交代着要求:热水,晚餐送至房间,食材需最新鲜,餐具必须用主人自带的。 老板忙不迭地应承着,亲自引路。木质楼梯在脚下发出吱嘎声响。所谓的“最好房间”,也只是比楼下稍宽敞,粗棉布的床幔泛着灰白,空气里有尘土和廉价消毒药水的味道。 随从无声而高效地忙碌起来,铺设自带的细亚麻床单,摆放银质餐具与水晶杯,点燃一支带着檀香的精致蜡烛。老板和侍者放下热水桶后,便识趣地退了出去。 尤里走到窗边,推开木窗,后院马厩的气味混着晚风涌入。他静静地站了片刻。 楼下大堂隐约的嘈杂声透过不甚隔音的楼板传上来。两个明显带着酒意的粗哑嗓音在交谈,谈论的似乎是葡萄。 “……该死的帕萨特家,今年的收购价又压了三成……”一个声音抱怨着,带着醉醺醺的愤懑。 “嘘!小声点!你想让税务官听见?”另一个更显苍老的声音急忙制止,带着习惯性的恐惧,“能怎么办?地是人家的,葡萄藤也是人家让种的……压价?没把咱们直接赶走,就算‘仁慈’了!酿好的酒,转手到了侯爵老爷的沙龙里,一杯的价格够你我一家吃半年……这世道……” 声音渐渐低下去,化为模糊的嘟囔和一声沉重的叹息。 尤里站在窗边,仿佛没有听见。他的手指轻轻拂过窗棂上粗糙的木纹,目光落在后院角落里一堆废弃的酒桶上。 楼梯口传来一阵略显轻浮的脚步声,伴随着廉价香粉的气味。一个穿着艳俗绿裙、领口开得很低的女人出现在走廊,她脸上堆着职业化的笑容,目光精准地锁定了站在门口、衣着最华贵的尤里。 “这位英俊的老爷,”她的声音甜得发腻,扭着腰肢靠近,“一个人住店多寂寞呀,需不需要……” 尤里甚至没有转头看她,只是对着空气,极轻地挥了挥手,像拂去一只苍蝇。 一名随从立刻上前,动作迅捷而粗暴,一巴掌狠狠扇在女人脸上,响声清脆。女人被打得踉跄后退,撞在墙壁上,脸上的笑容僵住,瞬间被惊恐和疼痛取代,捂着脸,不敢发出丝毫声音。 “清理干净。”尤里这才淡淡地开口,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与他无关。他转身,走回房间,随从无声地关上房门,将外面的一切隔绝。 房间内,熏香蜡烛的气息渐渐压过了原本的味道。随从为他斟了一杯自带的上等红酒。尤里接过水晶杯,猩红的液体在杯中缓缓摇曳。他没有喝,只是举到眼前,透过烛光凝视着那浓郁的色彩,仿佛在审视一件有趣的藏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