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寻医馆》 第1章 寻医馆 咸宁九年,长安延康坊,寻医馆。 寻医馆的坐堂是一个年轻的女大夫。 这女大夫姓司,名赤华,十六七岁的模样,身材纤细,皮肤白皙,巴掌大的瓜子脸上一漆黑杏眸,平日里看人总是带着三分笑。 医馆前堂,一身青色圆领袍的赤华正托腮望着屋顶出神。 她今早清点库房发现少了三坛酒。 刚在后院找了一圈,却发现那三个酒坛子整整齐齐地垒在井边,可里面却一滴酒都没了。 库房的钥匙一直由自己保管,而门锁也没坏。再者,这前面的铺面和后面的院子有没有人闯进来,她可是一清二楚—— 那便只能是……不是人。 “听说了没,崇义坊那个韦三郎中了邪,快咽气了。”对面姜果铺的胡大媳妇和巷口裁缝铺的李二媳妇坐在房檐下做针线,她们手上不停,嘴上也不歇。 “哪个韦三郎?”李二媳妇好奇问。 “啧,还能有哪个韦侍郎,自是驸马爷那家!” “驸马爷那家?这我还是知道的……” 胡大媳妇一说起坊间怪闻就兴奋,口水沫子四处喷洒:“我跟你说,据说韦府那日火光冲天,我看八成就是冲撞了神明……” 韦家在长安城内颇负盛名,光是那“一门三进士”的名头,便可窥一斑。 韦家祖父在世时官拜洛州刺史,韦父是已故武昌节度使,韦家大郎上一年尚了昌乐公主,当时长安街头张灯结彩,红妆十里,婚仪之盛,是大唐开国以来绝无仅有,其风头一时无两。 她们此时说的韦三,就是韦家大郎的胞弟。 这韦三郎据说是韦家最不成器的,只靠着门荫混了个教书郎的闲职,终日饮宴,流连花丛,后院曾经也是一团糟。 富贵人家的家务事总是给平民百姓家茶余饭后增添不少谈资,这两个妇人在街边一通扯,从长安街头胡僧以断头术害人反被杀,扯到万年县附近的胡刀鬼……说着说着二人的目光穿过医馆前门,落到医馆前堂,柜台后发呆的赤华身上。 这二人越扯越玄乎,只因这医馆的前身是所小醋坊,曾出过灭门惨案,后来左邻右舍总是听见这院子夜里传出古怪的声音,但自赤华搬进来后,这院子夜间终于安生了。 也正是如此,赤华得以低价租下这么大一个前店后宅的宅子。 赤华只当听不见,转头进后院收拾药材去了。 韦三郎得病这个事情,坊间已经传了好几天。 说是他自府中走水以后,便没再醒来过,宫里的御医、城里有名望的大夫都请遍了,可还是没有一丁点儿的起色。后来,长安城内渐渐流传出韦府冲撞了神明,才会既起火又病重。 眼看着韦三郎的情况越来越差,韦府也顾不得什么低劣无知了,懂医的、扶乩的、僧道的一个劲地往府里请。 但是,真能通鬼神、降妖魔的人只是少数,恐怕他们搜罗来的“奇人”绝大多数都只是市井流氓,不过是为了讨口饭吃罢了。 这也只是旁人的事,赤华自觉不缺这赏钱,可不会主动找上门。 没过多久,赤华便听到外堂有动静。 “铃铃”的铜铃声响,这是有客上门了。 “司娘子在吗——”前堂那人一声接着一声叫着。 赤华不得不将收了一半的药材搁到一旁,穿过门廊进到前堂。 绕过小门前的屏风,便见来人是个衣着光鲜的中年男人,一袭湖蓝色锦缎圆领袍,脚下蹬着一双乌皮**靴,鞋尖微微上翘,光是站在那里都让人觉得趾高气扬。 中年男人见里面出来个年轻娘子,眯着眼往她出来的方向张望,问道:“娘子,你们家坐堂的司娘子在吗?” “我便是。”赤华见惯了这些人的态度,浑不在意地回答。 那中年男人听着惊讶,双眼似乎眯得更厉害了。 这姑娘一双杏眸明亮清澈,虽然身材窈窕,可是看上去不过桃李年华,这……靠谱吗? 他一番打量后,扬了扬下巴再次开口:“司娘子,某是崇义坊韦宅的管家,咱家郎君得了急病,老夫人特派某来请你过府为郎君诊治。” 崇义坊韦家?莫不就是那坊间传闻快咽气的那个韦三郎? 虽说是“请”,但这韦管家的态度高高在上,睨着人说话时总会摩挲拇指上那枚绿得刺眼的翡翠扳指,看着便让人有些不舒服。 赤华挑了挑眉:“急病?坊间不是传闻你家三郎君已经病了一段时日了吗?” 韦管家不防这女医毫不避讳地点破,心里不禁轻骂,府上已经勒令三缄其口,可到底还是传出来了,这些个嚼舌根的百姓估计都传了个遍! 他嘴角扯出个僵硬的笑:“原来娘子早有耳闻,不妨听某在路上细说。” 府上这事一言难尽,现下府里的老夫人急昏了头,让他什么法子也都试一试。 这女医便是邻舍推介的,据说她有些神异,能治好寻常大夫治不好的病。来之前只听说是个性情古怪的女医,他原以为是个寡居的医婆,可没想到这女医是个看上去不过双十的貌美女郎。 他不管不顾地来请,也真是病急乱投医了。 未待韦管家多说,赤华已经提起柜台后的药箱,爽快利落道:“走吧。” 她在门上挂上“出诊”的木牌,目光在医馆门前停着的两顶青布小轿上转了一圈,随后便迈起步子往坊门的方向走。 “欸——司娘子——”韦管家在后头叫着。 赤华回头,满不在乎道:“轿子晃得慌,我还是自己走过去吧。” 眼看着她越走越远,韦管家急急上了小轿,命轿夫跟上。 * 崇义坊,韦宅。 赤华顺着曲折游廊一路深入,原本花团锦簇的庭院,似乎也因主人病重而褪了色,如今只余几枝残萼空悬枝头,连风吹过都带着一股无暇照管的阴冷。 原本日头正好,可那斜射进深宅的日光似乎被满园未散的灰霭晕化开,穿过影壁将那瑞兽祥纹投在空无一人的廊下,那深沉的暗影张牙舞爪,似乎随时要吃人。 有韦管家引路,赤华一路畅通无阻进了熹园。 院落上空漏下来的天光似乎缭绕着若有若无的灰雾,院中一个青袍道士一手挥舞着桃木剑,一手舞动着黄色的招魂幡,嘴中念念有词。 赤华挑了挑眉。 这还真是个“热闹”的地方。 眼瞧着赤华的神色毫无波澜,韦管家不知为何,竟生出一种她或许有些能耐的荒唐感。 韦管家领着赤华进到主屋,里头一股子药味,房梁上垂落层层叠叠的灵旗帘子更是将日光都遮了去。 赤华忍不住皱眉。 一路往里屋走,自有婢女依次撩起一道道布帘。 待绕过寝房那座厚重的紫檀木雕花屏风,一张垂落着湖色帷帐的沉香木床榻映入眼帘。 床榻旁侍立着一个相貌平平的中年妇人,看衣着打扮应是府里有些头脸的下人。 那妇人投来的眼神里尽是毫不掩饰的不屑。 她将韦管家扯到一旁,斜睨着眼将赤华从头到脚细睃了一遍。 虽她说话时用手帕半掩着唇,但零星的话语还是飘到了赤华耳里。 赤华不想听,径直移开目光,奈何天生耳聪,种种话语总是强行入耳。 湖色帐子里,明显只有一人微促的呼吸,但却隐隐约约有两团影子。 管家解释了半晌,这才终于脱身往前来,让婢女掀开幔帐。 韦管家:“司娘子,这是咱家三郎君。” 婢女揭起了幔帐,床上现出一躺一坐的两道身影。 正坐起来的少女身姿妩媚慵懒,她衣衫半褪,裸露着大片白滑肌肤,似是察觉到这房里来了生人,微微侧过那张潮红的小脸,似是不经意间投来的目光,前一刻还媚色勾人的眼波,后一刻落到赤华身上却是轻蔑。 她唇边扯起轻慢一笑,复又旁若无人地拉起米白披帛覆上圆润的肩头。 屋中众人对床榻上的一切浑然不觉,赤华不动声色,看向床上似乎毫无知觉的韦三郎。 韦家三郎韦安远,据说是个风流的性子,家中原本妻妾成群,一年前忽然散尽家中侍妾,坊间传闻他迷上了一容貌不俗的妖冶女子,自此再无踏足过烟花地,一心一意在家哄美人高兴。 这韦安远看着身材颀长,原本面容也算俊朗,只是如今被火燎去的半张左脸用药贴敷着,他虽睁着眼直直看向床尾的方向,可看上去隐隐有油尽灯枯之象,似是随时会魂驰魄散。 偏他呼吸微促,额上隐隐冒着汗,锦被中间还有轻微的隆起…… 这么奇怪的病症,无怪韦家这么着急。 韦管家躬身朝床榻上的人低声禀报:“三郎君,老奴请了延康坊的司娘子给您诊治。” 床帐中没有任何回应。 “咱家三郎君,六天前被从火场里救出来,第二天开始便这样无知无觉……”韦管家抬眼,满是询问之意地看向一旁衣着富态的妇人。 中年妇人摇摇头,而后不情不愿地向赤华一礼。 韦管家介绍道:“这是自小照顾三郎君的吴妈妈……” 未待他说完,一道轻柔的女声从门外传来。 “不知道夫君今日怎么样……” 赤华随即转头看去,只见一个瘦削的年轻妇人在两个壮实婢女的搀扶下缓步入寝房。 吴妈妈一看到这年轻妇人,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不耐,眼睛瞪向其中一个婢女。 那婢女见有旁人,欲言又止,紧接着低下头去。 韦管家一脸复杂地向赤华介绍道:“这是三夫人。” 赤华只不卑不亢地点了点头,随即打量起这三夫人来。 在场的人显然对这位年轻的三夫人没有多少尊重,对于赤华这样的态度也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这三夫人双目空洞,眼白上爬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 只见她的眼珠子转了一下,目光短暂地停留在赤华脸上,随即转开,闪着一种近乎病态的光泽投向那顶湖色床帐。 她的目光痴迷,胶着在床榻那人身上,每一下眨眼都像在奋力吞咽着甜蜜却带毒的花蜜…… 这三夫人神志不甚清明。 待赤华放下药箱再看向床榻,那美貌少女已经不见踪影。 走近看,韦安远依旧躺着,完好的半张脸可以看出灰败的脸色,胸膛无力地起伏着,呼吸稍缓无力,双眼仍然直直地看着床尾,那是方才那美貌少女坐起的方向。 婢女已经上前将他的手从锦被下拉出来,还特意用手帕覆住。 赤华见惯不怪,隔着手帕按在他手腕上,一触即离。 脉象细弱无力。 她在他眼前轻轻摆了摆手,他对此依然毫无反应。 这韦安远虽睁着眼,看起来是醒着的,但赤华却知道他并不是“醒着”。 “其他大夫可是都断出了离魂症?”赤华挑了挑眉。 吴妈妈一听这话,脸上便都露出“不过如此”的神情。 “是的,连御医都诊断为离魂症,但那些汤药灌下去都没有任何反应。”韦管家在一旁应着。 赤华直言:“他可是连日来都一直躺着?偶尔还阳事起?” 第2章 疯病 三夫人静静地坐在床前,未发一言,只痴痴凝着床榻上,自己的夫君。 赤华俯身探进床帐里。 侍立的吴妈妈紧张地凑近察看,只见那女医一边用手覆在自家三郎君的眼睛上,一边凑近在他耳边低语。 这是治病吗?她看着分明就是想要占郎君便宜! 吴妈妈刚想开声斥责,帐子里却传出一阵轻声吟诵的声音! 是什么? 梵文吗? 可细听之下,她却辨不出这女医到底在吟诵什么,只觉得那浅吟低颂如潺潺流水,竟让人听之通体舒畅,忧思尽褪。 她想呵斥的心也随之安定下来。 待赤华松手走开,吴妈妈急忙往帐子里看—— 三郎君那睁了数日的双眼居然阖上了! “就……这?”吴妈妈错愕惊,不禁高声问了出口。 一旁侍立的管家,以及同样以为这女医是来混银钱的婢女,随着吴妈妈的惊叫,俱往那帐子中一瞧—— 他们三郎君居然阖上眼睛了! 他们三郎君自家中走水的第二天开始,眼睛就没有闭上过!老夫人、御医和民间大夫都逐一试过,只是没了外力压制,他的眼皮就不受控制地掀起。 而这个年轻女医竟然一下就让他们三郎君的双眼合上了! 这时,一直静坐在旁的三夫人却突然往前一扑—— 她跪趴在床头,瘦骨嶙峋的双手,捧着韦安远的脸,嘶声裂肺地哭喊道:“夫君、夫君,你睁开眼睛看看我,看看我呀……” 众人不防这三夫人忽然发狂,管家暗叫一声不好,可男女有别,又不好去抓,忙催促身后两个高壮婢女:“你们俩,还不快扶夫人回去歇息!” 两个婢女上前,一左一右拽住三夫人的两条手臂,想要将她与韦安远拉开。 没成想,这“棒打鸳鸯”的举动瞬间便刺激到了三夫人! 她嘴中颠倒地嚷着:“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郎君便不会……” 眼看着她越发地疯,吴妈妈也不得不上前,扯着她的手臂将她往后拖。 忽而,三夫人咧嘴笑了,眼底骤然迸出癫狂的炽热,像是有人在她身体里点了一把火,似要将她燃烧殆尽。可不知为何,那火转瞬熄灭成一堆残烬,湿漉漉的、浑浊的绝望如同冰冷的雨水将那焦灰打湿。 三夫人这下更疯了,拼命挣扎着嘶声大喊:“他是我的……夫君……快看看我……” 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力气,竟然猛地一挣,甩开了身旁的婢女和吴妈妈,探身牢牢地钳住韦安远的脖子。 “不是让你们好好看住她,别让她过来,你们倒好……”吴妈妈在一旁死命抓着三夫人的手腕,想将她的拉离,可是这平常柔弱的三夫人今儿个的力气却大得惊人。 寝房里一团乱,众人合力愣是无法将三夫人拉开。 一直冷眼看着众人折腾的女医,有条不紊地从药箱里拿出两只白色瓷瓶,分别把里面微黄的液体倒在一张帕子上,然后走向床前。 那婢女正奋力拉着三夫人,冷不丁肩膀被搭,她咬牙回头,却见那青衣女医站在自己身后。 只听女医冷冷道:“松手,退开。” 婢女愣了愣,鬼使神差地松了手,还下意识双手交握退后了两步,待她反应过来,又忙上前帮忙。 而那女医站在三夫人身后,一只手制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拿着帕子利索地捂到她的口鼻上。 刚刚还发狂的妇人不过无力地挣扎了两下,便彻底地软下去了。 赤华神情复杂地看着现下安静沉睡的妇人,心中不禁叹息。 大唐民风开放,夫妻和离再行婚嫁不过寻常。 这三夫人能嫁予韦安远为妻,可知娘家家世不差,哪怕再嫁也不是难事。偏这三夫人一门心思要在韦安远这棵歪脖子树上吊死,久而久之心智扭曲,便成了如今这样了。 众人一时未反应过来,只呆呆看着,这女医身形纤细,扶着昏睡的三夫人却毫不费力…… 待一双婢女上前将三夫人扶稳,赤华这才松了手。 床榻上躺着的男人脸色青紫,刚三夫人神志不清的一掐,可是用了死力,若是再拖延些时间,难保他不会因气管断裂气绝而亡。 看着三郎君胸口起伏,吴妈妈不由也抚了抚自己胸口,长长舒了一口气,看向赤华的眼神不免多了几分敬重。 “这药不会有多大影响,睡一觉就好。”赤华将染着药汁的帕子叠好放回医箱。 管家见此,忙让婢女把三夫人抬出去,而后目光不住地往医箱里打转。 赤华见状,双眸微弯,明明一副笑脸,可那眼里却没有笑意:“这药久用成瘾,不可乱用。” 管家抬头一瞧,怔了怔。 她似乎能洞悉他心中所想! 刚见这女医时,只因她长眉弯弯,且唇角天生带了三分上扬的弧度,这一副笑脸让她看起来好相与。可此时,他似乎才看清,她澄澈的杏眸眼尾微扬,双眸里了无笑意,眸光更是淬着冷意,看得人心头一凛。 一个美貌女子敢孤身行医,想必有所倚仗。 他随即移开目光,转而低头转了转拇指上的翡翠扳指:“司娘子见笑了,你可有法子治一治三夫人?” 赤华摇摇头:“这疯症是心病,静养为上。”说完便合上了医箱。 吴妈妈忙上前:“那我们三郎君……” 韦安远的眼睛虽阖上了,可即便刚刚被人这样掐住脖子,也还是了无声息,一看就是还没清醒。 “三郎君体内余毒已清,脸上的烧伤敷料用的是宫里的‘白膏’,这药能促进上皮再生,继续用着也无妨。”赤华嘴上说着,手上不停,拿过桌案上的纸笔书写方子。 管家听着,竟是又愣了愣,与一旁的吴妈妈对视了一眼,神情难掩震惊。 他们家三郎君中毒这事遮掩得严实,除了御医来看过,后来看诊的民间大夫都没有发现,这女医未免也太厉害了吧?! “不过你们三郎君暂时还醒不过来,最快也要等用过我的法子才行。”赤华说完,搁了笔,吹了吹那纸上的墨汁。 不愧是专供皇室的益州麻纸,质地紧密厚实,墨色不滞不洇,与民间的劣纸大为不同。 待墨迹干透,管家伸手打算接过那药方,她却自顾自地背起医箱,将那方子卷起,一下一下地敲着掌心。 管家尴尬地收回手,低头从袖间掏出装有诊金的荷包,抬头却见她已经往外走了。 赤华出了熹院,才往外走了一段,便见回廊尽头迎面而来浩浩荡荡一群人。 管家急忙上前将她拦住,并往旁侧的小路引:“为免冲撞贵人尊驾,娘子请往这边来。” 赤华没有拒绝,点了点头,转身随他迈向一侧小路,在踏入路口的刹那,闲闲侧首回望了一眼。 那群人簇拥着一对男女,男的不过而立之年,一身绛紫锦袍,面容温润如玉,举手投足间风度翩翩,而他身侧娇俏的少女眉目间犹带稚气,她一头乌发梳成高髻,斜插累丝嵌宝金凤步摇,耳畔坠东珠衔金耳坠,颈间绕红宝石赤金项圈,身着凰鸟衔珠金丝襦和蹙金火红石榴裙,外罩鲛绡云纹广袖衫,霞色披帛边缘缝缀珍珠串…… 想必这便是现今受尽万千宠爱,集九州荣华于一身的昌乐公主和驸马。 不过,就赤华看来,这位以举国物力奉养的公主,命格及功德造化皆难承倾国之力,如此唯损其寿,这珠翠环绕的富贵,也让她如珠翠般易损。 虽是管家将她往偏僻小路上走,可他埋头往前走,只想着快些将她送出去好回去招待贵人,没想到走出一段,却发现那司娘子在小径的岔路处驻足。 他有些不耐,可她已经拐到了另一条小路上,等他折返,却见她在那处烧成废墟的院落前止了脚步。 院落的门半掩着,院中那座屋子烧得焦黑,主屋的房梁倾折如断骨,乌木椽子裸露出狰狞的炭芯。 一阵轻风吹过,浮灰掀起层层黢黑的浪,一角绢布从半掩着的门里卷了出来。 他急忙上前制止,可赤华已经弯下腰,捻起地上那角带着焦边的丝绢。 那是画的一角。 题款人的笔迹娟秀:……远画于长安舒意题。 画中仕女的笑靥被火舌舔去半边,残存的胭脂色与烟灰混作污浊的泪痕。 作画与题字的不是同一个人。 赤华伸手触上门板,半开的院门轰然倒地,惊得满园的焦土尘埃飞扬。 越过坍塌的屋墙,可以看见原本的主屋中被熏得焦黑的鎏金瑞兽铜炉,墙角歪着只熏黑的黄釉绞胎枕,枕上的如意印花裂得满是细缝,似乎只要一碰就要簌簌掉灰。 忽有“咯吱”一声,焦黑的承重梁柱终于跪进灰烬里,惊散了废墟上盘旋的烟霭,也激起了呛人的腥腐焦臭。 一缕混沌的日光漏下,正照见断砖间半掩着光点闪闪。 那是一只翡翠耳珰——幽碧莹莹浮在死灰中,像极了盛夏时掠过荷塘的微弱萤火。 赤华指尖才触及那耳铛,细微碎裂声起,耳铛应声而碎。 管家远远站在院中看着,一步都没有踏入这废墟。 只见那女医毫无避讳地站在焦黑的废墟中,眼中似毫无波澜,也似洞悉世事。 他竟有种错觉,似乎她那双黝黑的眸子能洞穿过往与未来。 一阵微风吹过,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赤华将碎片一片一片捡起,用手帕包好,这才走出来递给管家。 耳铛碎片带着特有的腥腐焦臭,哪怕被包裹着、隔着半臂距离,依然清晰可闻。 管家迟疑半晌,只垂着眼道:“府里走水后,各处乱成一团,这处还没有余力去打理。” 赤华却不以为意,轻声说着:“已逝之人,还需早日入土为安。” 那语气轻得,似是怕惊着了什么。 管家听罢猛地抬眼,脸上神情由最初的疑惑逐渐变成难以置信,最后忍不住问道:“司娘子是怎么知道的?” 三郎君向来荒唐,可自舒娘子进府后便不一样了。 他没想到,安生的日子就那么几天,舒娘子便日渐病重…… 那夜,三夫人还尽心地为她送汤药。三郎君宿在舒娘子屋中,也不知怎地,当夜院子走水,向来体弱的三夫人竟然最先反应过来,将三郎君从火海中抢了出来。 只能说,这里面,乱得很。 大火起得蹊跷,直至火烧通顶,值夜的人才发现,而三夫人出现得蹊跷,过后她甚至趁着三郎君受伤昏迷、老夫人忧思成疾,竟是做主将舒娘子火葬……后来,她神志失常,言辞颠倒,那些话语落在了伺候的人耳里,众人心里难免嘀咕—— 原来人前温婉大方的三夫人发起狠来竟连一具全尸都不给舒娘子留! 三郎君好不容易醒过来,得知舒娘子被火化,拖着病体发疯似地去抢骨灰……这之后,三郎君时时抱着青瓷骨灰罐不撒手,神志逐渐混沌……最后便成了那副睁眼不言不语的模样。 管家怕三夫人在三郎君床前看到那个青瓷瓶嫉妒发狂,硬是掰开了三郎君的手才拿到青瓷罐,而后放到了一旁的柜子里…… 他确定,那个骨灰罐刚刚并没有挪出来…… 眼前这女医双眸幽幽,似是深不见底的寒潭。 她诡秘莫测地笑了笑:“我手臂酸了。” “莫不是……”管家脸上惊疑,到底还是伸出双手,接过了那团用布帕包住的耳铛碎片。 外人只知道院中着火,可不知道这宅院里这么多弯弯绕绕。 赤华不再停留,越过他便往外走。 待他回过神来,她已经径直往角门的方向走了。 管家匆匆跟上,临出门时将那团布帕塞给了守门的婆子。 才迈出门槛,便见那年轻貌美的女医站在斑驳的树影下。 她下巴微扬,双眸凝望着半空中漏下的碎金树影——枝叶交错间,光影细碎,在她身上投下轻浅的斑驳…… 他竟觉得瞧不清她这个人了! 第3章 活受罪 “这只是寻常补元气的方子,重要的却不在此。”女医不知道在瞧什么,身子没动,只将那卷着的方子递过来。 管家闻言,接过药方顺手展开,目光快速扫过纸上墨迹。 的确如她所说,只是寻常的药方。 赤华收回手,交握隐在袖间:“煎好的药,在中午日头最猛的时候给韦三郎灌下去,一个时辰后,找几个命硬的汉子,在房里敲着大锣,大声喊你们郎君的名讳,直到他醒过来……” “白天太阳出来后要开窗开门透气,傍晚日落后必须严闭门户。” 管家听着,神色怪异,又低头扫了几眼药方。 他原不通药理,可这些天反反复复看了不少方子,大概知道这些药材的药效。 “当然,这法子古怪,你们若是不信,那便不试。”那女医终于收回仰望的目光,侧头朝他看来。 只见她嘴角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不过,你家三郎君,从‘丢了魂’那日开始,至今已经六日,明日便是第七日,若是再醒不过来,危矣……” 大抵是之前的大夫从未如此直白,她这话说得骇人,他竟被说得后背生凉! 管家敛了脸上微妙的神色,微微躬身:“那自然是要照做的。” 他再次从袖间掏出荷包,双手奉上:“府里最近接连出事,先是走水,再是三郎君和夫人病气缠身,实在是一团乱,让司娘子见笑了。” “韦三郎和夫人只是走水那日吸入烟雾身体不适。”赤华笑笑,接过绢帛荷包掂了掂:“医馆事忙,我便先告辞了。” 说完也不等他回应,她迈开步子,不疾不徐地消失在巷口。 * 日落时分,晚霞如血。 寻医馆前堂,赤华正优哉游哉地拨着算盘。 今日光是到韦家出诊一趟,进账已有二两。 一阵轻柔的过堂风穿过屋后的走廊,挟着若有若无的清苦酒香飘到前堂。 是她的酒香! 偷酒贼果然上钩了! 赤华阖上账簿,不紧不慢地穿过连廊。 后院静谧,似乎一切如常。 院子一角,一鹤发老翁正半倚着院里的莲花大缸,大口大口地喝着酒—— 喝的正是她酿的药酒! 赤华踏着青石汀步懒懒向前,而后坐到墙边的长条石凳上。 院里飘着花木草药的幽香,间或几声短促的虫鸣,天边的红霞渐渐褪去艳色,黑暗悄然漫延,院子里的石灯一个接着一个无声地亮起。 “嗝~”老翁打了一个满足的饱嗝,似乎才注意到一旁的青衣女郎。 他扭头,对她闲闲挥手:“哎,女娃娃,这酒真不错,比西域葡萄酒都好喝。” “还是第一次遇见这么喜欢饮药酒的。”赤华挑了挑眉,看着这个精神抖擞的老翁:“老丈,怎么称呼?酒钱是不是该结一下?” “姓裴,”老丈说着,又仰头猛灌了一口酒,“祖籍河东。” 老丈身上的衣着虽然看着低调,但细节上并不差。不过,他的这身形象,也只是虚像罢了…… 河东裴氏望族,人才辈出,数世昌盛。据闻他们家那位福寿双全的老祖宗,前天半夜安详辞世,无病无灾,堪称喜丧。再者,观老丈身上的气泽,死后能有这般光景,他生前所做功德不少。 不过他嗜酒成性…… 赤华不禁叹气:“裴公,你再喝酒,恐怕在阳世待不久了。” 酒能散气,鬼喝了酒,炽热的阳气鼓荡,削减了微弱的阴气,加速了鬼魂在阳间消散。 “汉书有言,‘酒,百药之长’。”老丈抱着那酒,遗憾感叹:“我生前怎么不知道有这么一家医馆,若是能多喝些,难保不会再活得长久些,那就能再多喝些酒了。” 他转过身子望向赤华,顽皮道:“现在不喝,到了下间就只能在清明重阳的时候才能喝,那我还不如现在喝个痛快。” 赤华还想开口,恰这时,院外忽然吹来一丝沁着黑气的风,吹得后院角落里的院门嘎呲嘎呲响。 “咦,”老丈显醉的双目看向院门:“你这时候还有客。” 赤华轻睇他一眼,无奈道:“这时候方便,你不也一样。” 她话音刚落,门栓跳动,下一刻,门扉自动打开,像是有人在院子里开门一般。 院外,少女金黄的身影在仅剩的夕阳余晖中若隐若现。 “肖二娘子。”赤华笑着朝她招呼,似是早就猜到她会来一般。 肖二娘,肖舒意。 也就是赤华今日在韦安远床榻上见过的那个妩媚少女。 只是,这少女现在哪有早些时候一瞥而过的媚色? 没得到肖舒意的回应,赤华也不尴尬,只弯眉笑笑:“既然你能找到这里,肯定是他们把你带到外面了,恭喜你,终于自由了。” “自由?”肖舒意讥笑一声,身影如风中明灭的烛火,时隐时现。 金黄裙琚飘忽无定,她的身影逐渐飘近,娇俏的脸上浮现出自嘲的笑:“我的自由早就没有了。” 赤华凭空捞出两个瓷白杯子放到面前的石案上,指尖轻点桌面,淡黄的药茶凭空沿杯沿注入,待杯中清茶有八分满,她将那冒着热气的茶饮轻推到自己对面的位置:“来喝茶?” 一旁歪坐在地的裴老丈,依然酒不离手。 赤华又给自己注了一杯茶:“甘草茶,裴公可要来一杯?” 她虽嘴上这么说着,可丝毫没有要给他倒茶的意思。 裴老丈单手拎起酒坛,手腕轻轻一旋晃了晃,坛内仅存的酒液在坛底“哗啦”打转:“我喝酒就好。” 赤华摇了摇头,转而望向一旁的肖舒意:“该收手了,肖娘子。”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少女高声喝道。 的确。但若是不收手,恐怕…… “一念放下,万般自在,”赤华指尖沾取少许茶水,在石桌上写着:“‘舒’字不正是‘舍予’吗?舍得恨,才能舒开眉。” 院中的人都各顾各的,完全没将她放在眼里,肖舒意终是按耐不住,扬声质问:“你便这么执意要帮他么?!” 这“他”,指的自然便是韦安远。 “帮,并不一定是帮。”赤华眯了眯眼,意味不明。 肖舒意不恨三夫人,却恨极韦安远。 “那禽兽,仗着自家权势滔天,就因为看上我,竟想把我收入后宅供他玩弄,我阿耶不同意,他串通官府诬陷阿耶,把阿耶抓牢里了,”话语间,她那张俏脸变得狰狞无比,双唇间隐隐有獠牙伸出。 “那畜生还把我阿娘和长姐卖进了妓坊,”她讽刺一笑:“可笑的是,我一直被蒙在鼓里,居然还一心想着依靠他,让他助我家逃出苦海。” “哦,那你是怎么知道是他动的手脚?”赤华虽在问,眼中却全是了然。 肖舒意冷笑一声:“这对儿夫妻,可真是般配。” “李氏趁我‘病重’,想要以此刺激我,我那时才知道,原来一切的始作俑者,便是韦安远这畜生!” “韦安远……”她吐出这个名字时,似是想要生啖其肉,饮其血,脸上的笑越发狰狞:“可笑!真是可笑至极!” 韦安远的夫人李氏,在肖二娘病重时,把韦安远做的事都告诉了她,她初闻真相当场便吐了血,这之后……那日走水,若不是李氏突然出现,她恐怕早已拉着韦安远下了黄泉! 肖舒意知道韦安远最爱的便是她**过后那副眉梢带春、慵懒倦怠的模样,便摄了他的神魂与他日日痴缠,只待时日到了,他神魂无法归位,到时大罗金仙也难救,所以才会有赤华进了他寝房中看到的那一幕。 “韦安远阳寿未尽,你硬是要把他拉下地府,乱了命簿,也不问问地府的判官会不会轻易放过你。”说着,赤华眼神向那老丈身上递,歪头笑问:“裴公,我说的可对?” 老丈将空了的酒坛放在身侧,正弯着腰偷摸着起身,赤华看他挪动的方向,大概是想再去挪两坛出来。 他不料被点名,忙坐正,一边把衣服上不存在的褶子抹平,一边不住点头:“对的对的,娘子说的都对。” 赤华轻笑。没想到德高望重的裴家祖宗,竟是这么一个嗜酒顽童。 “你把他拉下地府是要做什么,”赤华看着肖舒意,玩笑问:“难道是要跟他在地底下双宿双栖?” 肖二娘脸上满是怨毒,大声反驳:“我被他害得家破人亡!我阿耶在牢里被活生生打死,我阿娘不堪凌辱投河自尽,他,他凭什么还能好端端地活在世上!?” “他凭什么……”她喃喃地嚷着,眉宇间尽是茫然无措,末了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难道他就不该死吗!” 如果不是她无措地哭出来,换谁都想不到,这蛊人心魄的女鬼生前不过是个二八少女。 肖舒意不是长安人士,肖父出自耕读世家,而她在闺中早有慧名。如若不是韦安远在游学途中与她偶遇,她或许已经嫁作人妇,而不是成了满门倾覆、地位低下、见不得光的侍妾…… 赤华凉澄澄的声音幽幽响起:“谁说死了才是受罪?有的时候,活着才是受罪……” “他哪里是受罪了!日日锦衣玉食……”肖舒意立时反驳。 “难道你就不想让他活受罪吗?”青衣女郎低垂着双目,双唇微启,轻轻吐出预言般的咒言:“你且先忍着,让他日日夜夜思念你,让他多受思恋之苦,但终会有一天,他会尝到家破人亡的苦,受那千里徒刑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