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以侵蚀之名》 第1章 白色污渍 记忆是从气味开始的。 一种冰冷、甜腻,混合着消毒水和某种陌生花香的气味,粗暴地钻进了六岁诺娃的鼻腔。她被这气味惊醒了。往常,父亲的书房里只有雪松木和旧纸张的沉稳味道,今夜,这陌生的甜香像一条滑腻的蛇,盘踞在熟悉的空气里,嘶嘶地吐着信子。 她缩在儿童床的角落里,抱着膝盖,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团。窗外是首都维斯特的夜景,无数摩天楼的玻璃幕墙像冰冷的、垂直的荒原,反射着彼此苍白的灯火,看不到一丝人间烟火气。外面隐约传来声音,不是父亲平日里沉稳的、令人安心的脚步声,也不是母亲温柔的哼唱。是另一种声音,一种压抑的、模糊的争执,像被蒙在厚厚的绒布下面,闷得让人心慌。 她光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像一只受惊的小猫,悄无声息地溜出房间。巨大的宅邸在夜晚寂静得可怕,走廊一侧悬挂的祖先肖像在阴影里凝视着她。她本能地朝着父亲书房的方向走去。 越靠近书房,那股甜腻的花香便越发浓烈,仿佛被房间里正在发酵的激烈情绪所蒸腾,变得粘稠、窒息,像一层温热的油脂裹住了她的每一次呼吸。争执声也清晰了一些。她听到了母亲艾洛伊的声音,不再是往常流水般的温柔,而是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尖锐的颤抖。 “…那是我的女儿,维托里奥!你不能…你不能把她也变成你的实验品!” “她是‘我们的’女儿,艾洛伊。”父亲维托里奥的声音响起,依旧是那么平稳,那么冷静,像手术刀切割着空气,不带一丝波澜。“而她,生来就注定非凡。她的价值,你根本无法理解。” “价值?用她的一切…用你亲生女儿的一切,去做那些…那些可怕的…维托里奥,她是个人!不是你的收藏品!” “人类的定义,本就狭隘。而进化,总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你所谓的‘母爱’,是其中最无谓的一种。” 诺娃听不懂“进化”、“收藏品”。但她听懂了母亲的恐惧和父亲的冰冷。一种本能的恐惧攫住了她,让她不敢推开那扇虚掩着的、沉重的雕花木门。她像之前无数次玩捉迷藏时那样,熟练地、悄无声息地把自己塞进了门边厚重的、天鹅绒窗帘的褶皱里。深色的绒布包裹着她,只留下一道细微的缝隙,让她能窥见书房内的一角。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块昂贵的、象牙白色的波斯地毯。 三天前,她就是在这里,不小心打翻了父亲书桌上的墨水瓶。蓝黑色的液体泼洒出来,在那片纯净的白色上,晕开一团丑陋的、无法忽视的污迹。父亲当时就站在那里,垂下他翡翠般的眼眸,静静地看了那污迹很久很久。他没有骂她,甚至没有抬高声音,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然后抬起眼,目光像冬天湖底的石头,冰冷又沉重地压在她身上。小诺娃吓得连哭都不敢,只觉得浑身发冷。 现在,那块地毯又脏了。 不是墨水。 是妈妈。 妈妈艾洛伊躺在那片白色之上,她美丽的金色长发散开,曾经像流淌的阳光,此刻是破碎的金色蛛网,无力地黏在血污之上。她穿着一件银灰色的丝质睡袍,但胸口的位置,此刻正盛开着一朵刺目的、不断扩大的红色花朵。那红色如此浓烈,如此鲜活,在象牙白的地毯上疯狂地蔓延、洇透,比之前那团墨水渍要庞大、要狰狞无数倍。 父亲维托里奥就站在妈妈旁边,身姿依旧挺拔如古典雕塑。他穿着剪裁完美的深色家居服,右手随意地垂在身侧。诺娃看见,他那只骨节分明、总是戴着一副软革手套的手中,正握着一把造型流畅、泛着冷硬金属光泽的手枪。枪口,正对着地上的妈妈。在她小小的认知里,父亲的口袋里或腰间,似乎总是藏着这样东西,有时是他常携带的“手杖”,有时是别的样式,但它们都同样冰冷,同样让她不敢靠近。 诺娃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瞳孔因为恐惧而紧缩。她死死地咬住自己的下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她看见妈妈的眼睛望着天花板,那双总是盛满温柔和笑意的蓝色眼睛,此刻像两片失去了所有星辰的夜空,空洞,毫无生气。 维托里奥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像面对墨水渍时那种不悦的平静。他只是在…观察。如同一个科学家在观察一个实验结果。他慢条斯理地将手枪放在书桌上,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雪白的手帕,开始细致地擦拭刚才持枪的右手,仿佛上面沾了什么不洁的东西。 就在这时,他书桌一角那个不起眼的、仿佛只是个装饰的黄铜鹰雕,其眼部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红光。几乎同时,他手腕上那块样式古典的手表,传来一阵微不可察的震动。 他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但那双绿色的眼眸深处,一丝了然的、近乎愉悦的冰冷光芒一闪而过。他知道,他唯一的观众,已经就位。 然后,他完成了擦拭的动作,将手帕收好。这才仿佛不经意地,将目光投向那扇虚掩的门,精准地“锁定”了窗帘的方向——并非他看到了缝隙后的眼睛,而是他“知道”她就在那里。 他朝她的方向走了过来... “诺娃。” 他叫着她的名字,声音和让她罚站时一样平稳,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温和”。 他伸出手,不是粗暴地拉扯,而是用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拨开了那道窗帘缝隙,让光线重新照在她惨白的小脸上。 “看来这块地毯,”他的目光扫过地上那片狼藉,语气近乎叹息,“注定无法保持纯洁了。” 他的手指,冰凉而有力,轻轻抬起了她的下巴,迫使她的视线无法再从母亲身上移开。 “看清楚了,诺娃。” 他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像冰冷的雨水敲打着玻璃。 “软弱、背叛,以及无法控制的意外……最终都会像这样,被彻底清除。” 他的话语像刻刀,在她六岁的大脑里刻下无法磨灭的印记。她不懂什么叫“背叛”,什么叫“清除”,但她将眼前血腥的画面与父亲冰冷的声音,以及那块被两次玷污的白色地毯,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恐惧、混乱,还有一种原始的、对于生存的本能,让她只能被动地接收这一切。 “至于你,我的女儿……” 维托里奥俯下身,他的脸离她很近,那双绿色的眼睛里,没有失去妻子的悲痛,没有杀害伴侣的愧疚,只有一种…近乎狂热的、审视珍宝的光芒。 “你将告别这无用的悲伤和脆弱。” 他伸出手,不是拥抱,而是将她整个人从窗帘后抱了出来。他的怀抱没有温度,只有他身上那股混合着冷冽古龙水和一丝若有若无消毒水的气味。 “你会变得完美。” 他的嘴唇几乎贴着她的耳朵,低语如同恶魔的许诺。 “完美到……再也不会让任何‘污渍’,出现在你的人生里。” 说完,他抱着诺娃,径直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书房门口,走向幽暗的走廊。 在他抱着诺娃踏入走廊时,副手罗斯如同一个早已等候在阴影中的幽灵,悄无声息地从廊柱的暗处现身,静默地跟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 “清理干净。”维托里奥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冰冷且不容置疑。“尸体送到第七实验室,‘样本’需要保持活性。” “明白。”罗斯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他的目光短暂地扫过维托里奥怀里的诺娃,那眼神不像在看一个孩子,更像在评估一件需要特殊处理的资产。 接下来的几天,对诺娃而言是一片混沌的空白。 她被安置在一个陌生的、没有任何儿童装饰的房间里。没有人向她解释母亲去了哪里,宅邸里也听不到任何关于那晚的议论,仿佛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但那片白色地毯上的刺目红色,和父亲冰冷的声音,却无比真实地烙印在她的脑海里,日夜盘旋。她变得沉默,畏惧光线和声响,常在睡梦中惊醒,却发不出任何哭喊。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一辆黑色的豪华轿车无声地滑至宅邸门前。维托里奥亲自抱着诺娃坐进后座。他依旧穿着剪裁完美的西装,腰间那个她所熟悉的、冷硬的凸起物轮廓隐约可见。他没有试图安慰她,只是平静地注视着窗外。 车子最终停在一座毫无标识的白色建筑前,它线条冷硬,不像医院,更像一座戒备森严的小型堡垒。 诺娃被维托里奥抱下车。门口没有任何穿白大褂的人,只有两个身着深色西装、耳戴通讯线的守卫。他们看到维托里奥,只是沉默地微微颔首,推开了一扇沉重的、消音的门。 然而,就在这片死寂中,那股熟悉的气味——那股冰冷、甜腻,混合着消毒水和绝望花香的、只属于那个夜晚的气味——像一条无形的毒蛇,再次钻入了她的鼻腔。 不,这里明明没有那种味道。是她的记忆,是她全身的细胞,在疯狂地尖叫着提醒她。她的身体先于她的大脑认出了这里:又一个即将对她执行“清除”的地方。 灯光柔和得过分,刻意地掩盖了每一个可能产生阴影的角落,照亮着墙上抽象的艺术画和光洁如镜的地面。这里不像能治病救人的地方,倒像一个布景完毕、只等主角登台完成仪式的,过于完美的舞台。 那个戴金丝眼镜的医生就在走廊尽头等着。他脸上挂着微笑,但那笑容像是用尺子量好的,弧度标准,却没有任何温度。 “沃尔佩先生。”他的声音也压得很低,仿佛怕打破这里的寂静。“一切已准备就绪。我们会为小姐提供最彻底的‘净化’服务。” 维托里奥将诺娃放下,轻轻推了她一把。 “跟他进去。” 他的命令在空旷的走廊里激起轻微的回音。诺娃被医生冰凉的手牵住,走向走廊深处一扇没有任何标记的门。在她被带进去前,她最后回头。 父亲维托里奥已经转身,在两名守卫的簇拥下走向出口,没有丝毫留恋。她看到走廊另一侧的玻璃墙后,他们的眼神空洞,并非放空,而像是被从内部掏空了所有内容物。 其中一个人的头颅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歪着,正在眨眼,但眼睑的开合却不同步——左眼闭上时,右眼正要睁开,仿佛控制它们的神经已经彼此为敌。 他们不像在等待治疗,更像是一排被使用过后、正在等待最终报废处理的残次工具。 门在她身后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彻底隔绝了外面那个由她父亲掌控的、冰冷而有序的世界。 在绝对的寂静中,六岁的诺娃·沃尔佩第一次触摸到了世界的真相:所有温柔的事物都是脆弱的,唯有让自己变得与冷酷同等优雅,才能为它们献上一场,配得上其美丽的葬礼。 第2章 烙印 七天后,诊所的门打开。 这是诺娃·沃尔佩被“校准”后,唯一残存的模糊概念。时间失去了刻度,记忆变成了雪白的废墟。当她站在诊所纯白的走廊里,身上那件灰色连衣裙像一层陌生的皮肤,她不再记得如何哭泣,如何恐惧,甚至不再记得“母亲”这个词语曾经承载的温度。 她的眼睛,那双曾映着星夜与母亲笑意的绿色眼眸,此刻是两口干涸的深井,吸纳着光线,却反射不出任何内容,只有一片虚无的空洞。 医生静立在诺娃侧后方,一只手虚按在她肩胛骨之间,不像是搀扶,更像是陈列师固定展品的姿态,确保她保持在维托里奥的视线焦点上。 维托里奥·沃尔佩站在她面前,身姿笔挺,面无表情。他垂眸,目光扫过她。目光如同两束高精度激光,扫描着眼前这件“作品”。 “诺娃。”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手术刀般精准地切入这片死寂,在空旷的走廊里激起冰冷的回音。女孩空洞的眼神被动地、缓慢地聚焦在他脸上,像一个等待输入指令的终端。 “看着我。” 诺娃抬起头,黑色的瞳孔里映不出任何光,只有他冰冷的倒影。 “从这一刻起,”他宣告,每个字都如同刻印在金属上,“我是你的 ‘缔造者’。” 他刻意停顿,让这个词汇的重量沉入那片空无之中。 “你的意志,将是我的意志的回响。你存在的目的,是抵达由我裁断的完美。情感是冗余的噪声,记忆是失败的代码。你已被格式化,现在,你将只运行我授予的指令。”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戴着软革手套。 “过来。” 诺娃走向他,步伐稳定。她将自己的小手放入他掌心,没有迟疑,像零件嵌入卡槽。 在她走过身边时,那位医生用毫无波澜的语调,做了最后汇报:“系统初始化完成。旧数据已格式化,核心指令已固化。” 维托里奥并未回应,只是微微颔首。清除了病毒,植入了法则。现在,这件完美的造物,可以交付了。 车子驶离诊所,汇入维斯特城冰冷的光流。诺娃安静地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那些流淌的灯火不再让她感到好奇,它们只是光信号,是城市这个巨大系统运行时的无效冗余。 维托里奥的视线落在她身上,一种近乎炽热的满足感在他冰冷的胸腔里无声地燃烧。 “完美的空白……” 他凝视着那空洞的侧脸,如同艺术家凝视一张最好的画布。 “只需重构几个神经回路,‘母亲’便从温暖的实体降解为一个无效词汇。艾洛伊……你的最后一点痕迹,已被我亲手擦去。” 他的指尖在膝上无声地敲击,仿佛在敲打无形的键盘,编写未来的代码。 “情感,是系统中最古老的漏洞。现在,漏洞已被修补。我的女儿,你将成为无懈可击的完美程序。” 车窗映出他冷硬的轮廓。“科莱波特的血脉……那对不幸的研究员至死未能理解,他们握有的是神域的钥匙,而非诅咒的证明。” 他看着诺娃绝对的“纯净”,一个结论在他脑中轰鸣:“我,维托里奥·沃尔佩,将超越一切世俗权柄……我将是生命形态的……‘缔造者’。” 车队在行驶了约一小时后,悄然驶离了灯火通明的主干道,融入城市边缘废弃工业区浓重的阴影里。最终驶入一座位于废弃巨型水坝内部的隐蔽通道。这庞然大物的混凝土结构,被巧妙地改造和加固,成为了最坚固且隐蔽的伪装。经过数道森严的关卡,一部沉重的工业电梯带着他们深入山腹。 经过数道由全副武装、眼神锐利的守卫把守的电子与物理关卡,轮胎压在粗糙的混凝土路面上,发出空洞而压抑的回响。通道宽阔得足以容纳重型机械,顶部布满了粗大的管道和线缆,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机油和潮湿岩石的气味。 通道尽头,一部需要瞳孔、指纹及动态密码三重认证的厚重防爆电梯门,如同史前巨兽的口器般,缓缓滑开。维托里奥率先步入,诺娃沉默地跟随在他高大的影子里。两名身着黑色战术服、气息内敛的护卫如影随形。电梯运行时带来的微弱失重感,仿佛正将他们带入与世隔绝的地心深处。 电梯在地下深处停下,门开启,外面并非训练场,而是一个灯火通明、布满守卫的过渡舱室。冰冷的混凝土墙壁上嵌着红色警示灯,空气带着循环系统的轻微嗡鸣。 守卫见到维托里奥,立即无声地行礼。他穿过舱室,面前是一扇巨大的防爆合金门。门缓缓滑开,震耳欲聋的声浪才猛地扑面而来 训练场的全貌,此刻才真正展现在眼前。 那是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地下空间,穹顶高悬,各种训练设施遍布其中,无数身影在其中进行着残酷的训练。 教官塞壬正站在入口处内侧的一个固定战术位等待,这里既能观察到整个训练场的全局,又能第一时间迎接他。见到维托里奥,她立刻挺直身体,微微低头:“沃尔佩先生。” 维托里奥将诺娃轻轻推向她。 “她交给你了。” “是。” 交接完成,他没有任何滞留,转身便带着护卫走向训练场侧翼一部需要专属密钥才能召唤的观光电梯。 电梯门在维托里奥面前无声滑开,将训练场的最后一丝喧嚣彻底吞没。他步入通道,身后厚重的隔音门落下。 电梯平稳且迅速地向上升去。他背对着脚下的训练场,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那缩小的景象,仿佛那已是无需再费心关注的既定事实。 电梯停稳。门开后,两名护卫在门外肃立。维托里奥步履沉稳地走向那扇合金门。 门无声滑开。 副手罗斯正站在房间中央,似乎刚刚将一份电子文件投影到主控台上。他听到门响,立刻转过身,身体下意识地挺直了一些,微微颔首。 “沃尔佩先生。” 维托里奥没有停留,也没有看他,如同穿过一片无物的空间,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 “目标的初始数据流已经稳定,没有检测到逻辑冲突。” 罗斯汇报道。 维托里奥依旧没有回应,他伸出戴着软革手套的右手,从桌旁的恒温柜中取出一瓶没有任何标签的水,拧开,倒了一杯。他并没有急于饮用,而是先将水杯轻轻放在桌面上,然后才坐进座椅。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那面巨大的玻璃幕墙上,扫过他脚下的“王国”。随后,他才看向主屏幕,上面正分格显示着诺娃的实时数据与画面。 罗斯安静地退后两步,准备回到自己的辅助岗位。 就在罗斯转身的刹那,维托里奥的目光极快地、不着痕迹地掠过他挺拔的后背。那眼神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种纯粹的、如同评估一件工具耐用性般的审视。这目光一触即收,快得像是从未发生过。 直到这时,维托里奥才重新拿起那杯水,举到唇边,饮下了一小口。水的温度恰到好处,没有任何滋味,正如他此刻所需要的——绝对的纯粹,不带来任何感官干扰。 他看着屏幕上那个如同精密机械般执行指令的瘦小身影。 一丝极难察觉的、近乎扭曲的满意弧度,在他嘴角转瞬即逝。 他身体微微后靠,将水杯放回桌面,发出轻微的“叩”声。在这片象征着绝对权力的寂静中,他低语道: “开始展示了,我的……造物。” 罗斯如同一个沉默的幽灵,站在原地,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 第3章 编号a7-25 塞壬教官甚至没有看诺娃一眼,只是用冰冷的声音说:“跟上。” 她们走进一部巨大的货运电梯。塞壬刷卡后,电梯开始下降。诺娃安静地站在角落,目光垂视地面。当电梯门再次打开时,一条被黄色警戒线分成左右的宽阔隧道出现在眼前。 就在她们沿着左侧通道前进时,右侧通道走来一队学员。诺娃注意到他们胸前的字母编号都是大写——A、B、C开头的不同组合。这些学员看起来年纪稍长,眼神中带着不该属于这个年纪的锐利。 “不要看。”塞壬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 塞壬的声音让诺娃立即照做,但那些字母已经刻进记忆。 她们停在一扇标着“a区”的厚重金属门前,塞壬取出身份卡在感应器上刷过,门锁发出清脆的咔嗒声。 a区生活空间宽敞却压抑,数十张上下铺铁床整齐排列,每张床尾都配有一个统一的灰色储物柜。房间尽头有两道紧闭的门,分别标着男女符号。天花板上的荧光灯投下惨白的光线,将每个人的脸色都照得发青。 “你的床在那里。”塞壬教官指向靠近角落的一个上铺。 诺娃爬上指定的床铺,手指抚过粗糙但洁净的床单。这时教官的声音再次响起,在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所有人注意,十分钟内换好训练服,在门口列队准备前往训练场。” 诺娃愣在原地,不确定该去哪里更换衣物。这时下铺的女孩站起身,她胸前别着的铭牌上刻着“a7-24”。 “更衣室在这边。”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到什么,“我带你过去。” 诺娃跟着她走进标着女性符号的门。更衣室内整齐排列着储物柜,许多训练生已经在里面,她们的动作都非常迅速,沉默地脱下便服,换上统一的灰色训练服,整个空间里只有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和储物柜开合的轻微碰撞声,一种紧张而高效的气氛弥漫其中。 a7-24一边示意诺娃找到对应编号的柜子,一边低声快速地解释:“在这里,做任何事情都有严格的时间限制,洗漱、吃饭、更换衣物,超过时间都会被处罚。记住,在这里生存,靠的是绝对的服从和不容置疑的实力。” 诺娃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尽快换上训练服。a7-24在一旁耐心地帮她确认穿着是否规范,动作间流露出自然而然的友善。 当她们整理完毕时,教官的号令声准时从门外传来:“列队!” 塞壬带领队伍穿过几条回声清晰的通道,停在一扇厚重的金属门前。刷卡后,门缓缓滑开,震耳欲聋的喧嚣声瞬间涌来,训练场的全貌展现在眼前。这是一个极其广阔的空间,被高大的隔音墙分割成数个区域,但墙体并未完全阻隔噪音。他们能清晰地听到隔壁b区教官响亮的指令声,c区传来的器械碰撞声,以及更远处、来自墙另一侧进阶组训练场隐约却更具力量的呼喝与重物落地的闷响——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构成了这个地下世界永不停歇的背景音。 塞壬教官站在a区队列前,她的声音必须提高才能压过周围的嘈杂:“从今天起,你们是基础组的学员!你们只有一个身份——胸前的编号!忘记过去!接下来的六年,是你们打基础的时间!六年后的最终统考将决定,你们是否有资格进入进阶组!只有最优秀的人才能获得继续活下去的资格!” 她冰冷的目光扫过每一张稚嫩的面孔:“记住,在这里,服从和实力是唯一的生存法则!” “现在开始基础体能测试!第一项,八百米跑!未达标者加练!” 尖锐的哨声划破空气。学员们如同受惊的鸟群般冲了出去。诺娃咬紧牙关,双腿却像灌了铅般沉重。她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声,肺部火辣辣地疼。一个又一个身影从她身边超过,她只能拼命迈动双腿,眼前阵阵发黑。 就在她快要支撑不住时,终点线近在眼前。她用尽最后力气冲过去,双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抬头时,她发现自己勉强挤进了第二十位。汗水模糊了视线,她撑着膝盖大口喘气,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 a7-3的男孩从她身旁走过。他呼吸平稳,似乎刚才的测试对他而言不过是个热身。他的目光在她身上短暂停留,那眼神不带情绪,更像是在评估一件新出现的物品。 测试结束后,诺娃感觉双腿像是不属于自己,肺部火辣辣地疼。她强忍着不适,跟随队伍踉跄地走向食堂。这个位于地下的宽敞空间灯火通明,弥漫着食物和消毒水混合的奇特气味。学员们按区域安静地排队领取配餐,整个过程只有餐盘碰撞的轻微声响。 就在诺娃端着餐盘,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不知该坐在哪里时,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拉住了她的手腕。 “这边。”是a7-24。她带着诺娃走到一个靠近角落,相对安静的位置坐下。 诺娃的双手因为脱力和后怕还在微微发抖,她几乎是跌坐在椅子上的。餐盘里的食物很标准——炖煮得软烂的蔬菜、一块看起来还算入味的鸡肉、一团米饭和一杯牛奶,营养均衡,但绝谈不上美味。 “吃吧,补充体力很重要。”a7-24将自己的牛奶推到诺娃手边,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过来人的了然,“第一次都这样,后面会慢慢适应的。记住,在这里,任何时候都要先保证自己有力气。” 诺娃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只是拿起勺子,开始小口却坚定地进食。食物的热量让她冰冷的四肢渐渐回暖。 “刚才……那个a7-3,”诺娃趁着咀嚼的间隙,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他好像看了我一眼?” a7-24顺着她示意的方向瞥了一眼,看到那个男孩正独自坐在不远处安静用餐。 “他是a7-3,”a7-24收回目光,声音轻柔,“实力很强,是这一期基础组里的佼佼者。他注意到你,可能只是因为你是新面孔。”她顿了顿,补充道,语气里带着一丝鼓励而非疏离,“在这里,实力是根本。但像他那样专注于训练,不主动招惹别人的人,至少不算危险。慢慢来,你会弄清楚这里的规则的。” 这番温和的话语,像一道微光,照进了诺娃紧绷而迷茫的内心。她轻轻“嗯”了一声,低头继续吃饭,感受着胸前铭牌沉甸甸的重量。在这个冰冷彻骨的环境里,莉拉主动释放的善意,是她紧握住的第一根稻草。 晚上九点半,生活区的灯光准时熄灭。疲惫如潮水般将诺娃淹没,她几乎在头沾到枕头的那一刻就陷入了沉睡。 与此同时,在顶层那间绝对隔音、可以俯瞰训练场及部分生活区通道的办公室里,维托里奥并未站在窗前。他深陷在宽大的皮质座椅中,面前悬浮着数个全息屏幕,其中一个正清晰地显示着诺娃沉睡的面部特写,细腻到可以数清她的睫毛,旁边并列展示着她今日简化的生理数据汇总。 “数据一切正常,在预期范围内。”维托里奥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评估一件物品的出厂报告。他的指尖划过屏幕,将诺娃痛苦喘息的面部截图与她的基因序列图谱并排放置。那复杂的双螺旋结构图谱上,有几个点位被高亮标记,闪烁着不祥的金色光芒。 “看这里,”他放大诺娃基因序列的某个片段,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冰冷的光芒,“‘钥匙’已经触碰到锁孔了。仅仅是第一天的压力,就引发了微弱的共鸣。” 他静静注视着屏幕上诺娃的生理参数趋于平稳的曲线,嘴角牵起一丝冰冷的满意。“基础数据很快就能建立完成。届时……我们就能开始收集更有价值的‘反应数据’了。” 维托里奥从真皮座椅上缓缓起身,修长的手指拂过西装上并不存在的皱褶。监控屏幕的冷光在他脸上,映照出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他迈步走向门口,定制皮鞋踩在金属地板上发出规律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精确计算过的节拍。在门前稍作停留,他侧过头,余光扫过屏幕上诺娃沉睡的画面。 "记住,"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a7-25的每一个数据波动,每一次生理反应,我都要在第一时间知道。" "特别是当她接近极限的时候。" 话音未落,他已经消失在走廊尽头,只余下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罗斯站在原地,看着屏幕上诺娃翻身的细微动作,默默在记录板上做了个记号。 第4章 藏锋 一个月的时间,足够将陌生变为习惯,将刺痛变为麻木。 清晨五点五十分,起床哨音如同利刃,精准地切开每一个残存的梦境。a区生活区的灯光瞬间大亮,映照着一张张迅速从睡梦中清醒的稚嫩面孔。诺娃从上铺利落地翻身下地,动作已经和其他人一样迅捷而无声。她将铭牌熟练地别在胸前——a7-25,这个代号如今像是长在她皮肤上的印记。 她看向对面的下铺,a7-24也已经整理好床铺,对她投来一个短暂而温和的眼神。在这座沉默的营房里,这一个眼神已是难得的交流。 更衣,列队,前往训练场。这套流程如今熟悉得如同呼吸。 "今天进行综合体能测评!"塞壬教官的声音如同钢鞭抽打在空气里,"项目:耐力跑、力量测试、反应速度。最后十名,今晚加练两小时!" 没有抱怨,没有哀叹。孩子们的脸上只有一片默然的接受,或者隐藏其下的紧张。 耐力跑是绕着巨大的训练场外围跑圈。诺娃调整着呼吸,保持在队伍中后段。她的双腿依旧沉重,肺部像是被粗糙的砂纸反复摩擦,但这已经是她拼尽全力的结果。一个身影从她身边匀速超过,是a7-3。他跑得很稳,步幅不大却效率极高。经过诺娃时,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半秒,依旧没有任何情绪,只是确认。 诺娃没有试图跟上他,她牢记着a7-24的提醒:在这里,活下去的关键在于平衡,而非冒尖。 力量测试在区域的另一角进行。诺娃排在a7-24后面。轮到a7-24时,她举起的重量让诺娃微微惊讶——那绝不是一个看起来如此温和的女孩应有的力量。a7-24放下器械,回头看到诺娃的眼神,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集中注意力。 当诺娃自己走上前,握住冰冷的金属杆时,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成绩依旧中规中矩,刚好达到合格线,手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 "废物。"旁边传来一声极低的嗤笑。诺娃不用回头也知道,是a7-9,一个总是试图讨好教官,并以此为荣的男孩。 下午的理论课,是基地少有的跨区场合。a、b、c三个基础组的学员齐聚一堂,坐在冰冷的阶梯教室里。教官正在讲解追踪技巧,提问环节时,他点名让b区一个瘦小学员回答隐蔽行进的要领。 学员的回答准确无误,甚至补充了一个教官没提到的细节。教官难得地多看了他一眼:"很好。" 这句简单的肯定,在不经意间点燃了导火索。 坐在前排的一个b区高大学员猛地攥紧了拳头。就在上次训练中,他正因为隐蔽失误被教官严厉训斥。此刻听着那个准确无误的回答,他觉得每一个字都是在嘲讽他的失败。 晚餐时分,报复如期而至。 那个回答问题的瘦小学员刚取出餐盘,就被高大学员带着几个人堵住了。 "很会表现是吧?"高大学员一把拍掉他的餐盘,食物溅落一地,"现在怎么不继续表现了?" 瘦小学员踉跄后退,脸上闪过一丝惊慌。 诺娃的心揪紧了。她看到那个学员抬起头,目光扫视四周寻求帮助,可接触到的人都迅速移开了视线。整个食堂只剩下餐具碰撞的冰冷回响。 她的脚步不自觉地向前挪动。就在这时,一只手轻轻按住了她的手腕。是a7-24。 "b7-5上周格斗测试打断了一个人的肋骨。"a7-24的声音轻如耳语,"你想成为下一个?" 诺娃僵在原地。也正是在这片压抑的寂静中,a7-3端着餐盘,第一次主动走向诺娃和a7-24所在的桌子坐下。 他端着餐盘,没有任何言语,面无表情地在桌子空着的一角坐了下来,仿佛这只是个随机的空位。 这个举动让诺娃和a7-24都愣住了。a7-24脸上那总是带着一丝了然的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闪而过的错愕,她的目光迅速在a7-3毫无波澜的脸上和诺娃同样困惑的表情间扫过。诺娃更是下意识地抓紧了勺子,脑子里瞬间被无数个问号填满:他为什么坐过来?这里明明还有很多空位。他是想做什么? a7-3从来都是独自一人,像一座孤岛。他的靠近,比b区那几个人的霸凌更让诺娃感到不安。这种无法理解的举动背后,往往隐藏着更复杂、更难以预测的目的。 晚上格斗训练时,诺娃的对手是a7-9。在他粗暴的压制下,诺娃的身体本能地察觉到反击的破绽。但她立刻想起食堂里那个学员麻木的眼神,最终选择了最笨拙的应对方式,成功扮演了一个"毫无天赋"的弱者。 熄灯后,诺娃在黑暗中回想着今天的一切。她终于明白:在这个地方,任何出众的表现都可能成为别人的眼中钉。藏锋,不仅是为了隐藏实力,更是为了在错综复杂的关系中,找到生存的缝隙。 她轻轻蜷缩起来,将那份过早到来的觉悟深埋心底。在这个孩童的躯壳里,一颗属于生存者的种子,正依循着黑暗的法则,悄然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