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两金》 第98章 赌上一切的交易 诺布山。 这里是黄金、铁路和矿脉堆砌而成的天堂。 陈九冷冷地看着斯坦福的豪宅,内心却在感慨,似乎自己每一次来到这个山顶,总有不一样的感触。 这里是加州顶层政客和商人的世界。 斯坦福的管家,一个穿着燕尾服、表情严肃的英国人,正站在门廊的灯光下。 他看着陈九,这个在报纸上被描绘成“唐人街魔王”的“苦力头子”,拄着一根雕刻着龙头的怪异木杖,从一辆马车上走下来,眼中闪过毫不掩饰的警惕。 “晚上好,先生们。” 管家冷冰冰地说,“斯坦福先生正在书房等候。” 他没有伸手去接陈九的大衣,而是转身在前面引路,刻意保持着距离,仿佛陈九身上带着瘟疫。 他们穿过一个足以容纳百人舞会的大厅,走过两旁挂满油画的长廊。 书房的门被推开。 利兰·斯坦福比几年前有些发福了,甚至有些臃肿,标志性的浓密胡须让他看起来像一头威严的雄狮。 这也是陈九在加州见过少有的单看外表就威慑力十足的商人,前州长。 “请坐,陈。” 斯坦福看了陈九的脸好一阵,才指了指壁炉前的两张高背扶手椅。 陈九没有客气,在黎伯和卡洛的搀扶下,几乎是“摔”进了那张柔软的椅子里。这个动作让他牵动了伤口,他闷哼了一声,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 “看来,码头上的欢迎仪式,比报纸上写的要……热烈一些。” 他不动声色地讽刺道。 “一些必要的……内部整合。” 陈九缓了过来,他抬起眼,那双在苍白脸色映衬下显得愈发漆黑的眸子,平静地回敬着对方的审视。“我没死,恐怕让你也很失望。” “茶,还是白兰地?” “茶。谢谢。” 管家为斯坦福添了白兰地,却用一种近乎侮辱的方式,将一杯茶放在了离陈九最远的小桌上。 陈九不以为意。 “好了,你们都出去。”斯坦福挥了挥手。 管家退了出去。黎伯在关门前,眼睛最后扫了一眼斯坦福,确保他没有武器。 书房的门关上了。 房间里只剩下陈九、斯坦福,以及充当见证人的卡洛。 斯坦福走到壁炉前,用火钳拨弄了一下炭火。 “陈,我得承认,我很惊讶。” 斯坦福没有回头,他看着跳动的火焰, “我没想到你会主动要求见我。更没想到,你会在……这种时候,离开你的堡垒。” “因为我的堡垒正在被大火吞噬。” “而且我发现,那些火把,很多都是从您和您的朋友们所住的这座山上,扔下去的。” 斯坦福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不悦。“你是在指控我吗,陈,这可不是一个好的开始?”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洗衣房条例》、《渔网法案》……还有萨克拉门托那些试图清查土地所有权的议案。圣佛朗西斯科和萨克拉门托的每一项立法,似乎都精准地指向了我的产业。” “哈。”斯坦福忍不住笑了,笑声里充满了傲慢。 “你问到了一个好问题。那我就坦诚地告诉你,加州的上层社会,现在是怎么看待你们的。” 他抿了一口白兰地,在房间里踱步。 “陈先生,你们……怎么说呢……” “……你们是工具。” “不要觉得我是在侮辱你,你很清楚,这是事实。” “华人劳工是非常、非常好用的工具。” 他补充道,“十几年前,当我要修建那条该死的、横跨内华达山脉的铁路时,我需要人手。爱尔兰人喝醉了酒就罢工,要的薪水很高。我需要你们。我需要一批沉默、高效、不惹麻烦、拿一半薪水却能干双倍活儿的苦力。” “我顶着所有人的压力,把华工运了进来。你们在悬崖峭壁上凿出了隧道,你们在暴风雪里铺设了铁轨。你们出色地完成了任务。作为工具,你们无与伦比。” 他停在陈九面前,俯视着他。 “但是,陈先生,工程……结束了。” “铁路修完了。工具,就应该被放回工具箱里。” “可你们没有。” 斯坦福的语气冷了下来,“你们涌进了我的城市。你们开了上千家洗衣店,挤垮了白人的生意。你们的渔船布满了海湾,让意大利人和爱尔兰渔民无路可走。你控制了巴尔巴利海岸区,现在整个圣佛朗西斯科的黑帮都要看你的脸色。你在萨克拉门托种地,把那里经营地像一个城堡。” “陈九,你做得太过火。你把他们组织起来,成立了公司,商会,加州的商人们愤怒,担忧,加州大量的产业都被你和你的’士兵’们控制,他们害怕,你的生意越做越大,还拉拢了不少中下层的商人……想挤上桌吃饭!” “我的朋友们,” 斯坦福走回书桌旁,随意地挥了挥手,“那些银行家、船运商、土地所有者……我们一致认为,你们这件工具,已经开始碍事,甚至……开始割伤主人的手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所以,” “这件工具必须被处理掉。这就是诺布山上所有人的看法。你们的游戏,结束了。” 陈九静静地听着。这些话,他心里清楚,但从斯坦福嘴里说出来,更带着一种生杀予夺的残忍。 “这是加州的看法。” 陈九捂住胸口,压抑着咳嗽,缓缓开口,“那……华盛顿呢?国会山,又是怎么看的?” 斯坦福轻蔑地哼了一声。 “华盛顿?华盛顿就是一群跟在钱和选票后面的政客。” “以前,他们不在乎。他们眼里,黄皮猴子都缩在加州,和东海岸的先生们有什么关系?他们乐得看我们这里的笑话。” “但现在,”斯坦福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情况变了。你们的问题,已经不再是加州的问题,它成了国家的问题。” “首先,是选票。海斯总统和共和党,在上次大选中差点输掉。他们需要加州的选举人票。而工人党那些蠢货,虽然是个疯子,但他们大面积地抗议,罢工,谁能给他们解决掉华人抢占的市场,谁就能赢得整个西海岸工人的选票。为了选票,华盛顿必须行动。” “其次,是经济。东部的工会,那些爱尔兰人和德国人,他们也开始害怕了。” “你们的人已经开始出现在马萨诸塞州的鞋厂,出现在宾夕法尼亚的矿井。你们成了资本家手里最好用的武器,用来对付白人工会。东部的白人工会抗议,罢工,只得到了大规模的解聘,现在,东部的工会领袖和西海岸的排华分子,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 “最后,是政治。” “国会山已经达成了共识。无论是民主党还是共和党,在这个问题上,他们必须一致对外。《蒲安臣条约》那个愚蠢的、允许你们自由来往,保障权益的条款,必须被废除。” “所以,”他转过身,给了陈九致命一击,“国会山组建代表团,去北京谈判。你以为那是去协商的吗?” “不。那是去下达最后通牒的。” “他们会告诉你的皇帝,要么体面地修改条约,要么我们就撕毁它。无论如何,在新的总统大选之前,为了保证党派的利益和选票,国会山一定会尽快通过一部彻底的排华法案。” “这就是华盛顿的看法。 你们,作为一个族群,在美国的未来,已经被判了死刑。” 书房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壁炉里的炭火发出了“噼啪”的爆裂声。 陈九的伤口在剧烈地疼痛,但他却笑了。很疲惫、却又带着嘲讽。 “州长先生,” “感谢你的坦诚。你这是告诉我,我的族人是待死的囚徒,我的产业是待拆的房屋。” “是的。你可以这么理解。”斯坦福重新端起了白兰地。 “那么……”陈九向前倾了倾身体,这个动作让他疼得几乎晕厥,但他强行挺住了。 “……一个待死的人,在临死前,总有权卖掉自己的房屋,不是吗?” 斯坦福的眉毛扬了起来。“卖掉?你什么意思?” “我来这里,是向你出售我的产业。” “嗯?” 斯坦福有些不敢置信, “第一,太平洋渔业公司。” “诚如你所言,你们的《渔网法案》死死限制了我的渔民。我对此无能无力,我可以直截了当地告诉你,我的公司占据加州一半以上渔业市场的时代,结束了。我认输。” “但是,”他的话锋一转,“它的船坞、码头,它的十一座鱼寮、它在海湾里经营了十年的捕捞点、它的熏制和罐头工厂……这些,依旧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我相信你也清楚,这家公司的现金收入在整个加州都可以排到最前列。” “我可以打包一起卖掉。 卖给你,或者你的朋友,卖给那些在萨克拉门托鼓动立法的议员们。我退出这场游戏。这是一个姿态。” 斯坦福的眼神闪烁起来。 这确实是个诱人的提议。 这能瞬间平息海湾的渔业冲突,还能让他的政治盟友大赚一笔。 “你想要什么?” “我会剥离公司中我的远洋船队,只保留一个鱼寮和码头。” 陈九立刻说,“公司控制下,那些大型渔船,还有远洋商船。它们不会再在加州的海湾里捕虾,它们将从旧金山的港口消失。我会重新整个我的资源成立一个远洋贸易公司。我把问题带走,还一个干净的海湾。” “这很公平。”斯坦福点了点头。 “不,” “我要说清楚,我要一个公平的价格,否则,我不介意流血冲突,反正是死路一条。你也很清楚,这家公司除了我之外,还有至少三十个白人股东。 如果你们刻意压价,我半卖半送地也要给你的朋友找点不痛快。平稳交接,这对我们都好。” “卖出这家公司,不仅能收获大量的优质客户,长期稳定的现金流,还有至少五千个工作岗位,能卖给爱尔兰人,希腊人,德国人,法国人,立刻跻身加州的顶层。”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这是巨大的政治资源,我们彼此都很清楚。” “所以,我希望你们开价之前想清楚,你也看见了,我没有太多的耐心,如果我意外身死,你们固然可以慢慢蚕食我的产业,但是势必加州会血流成河。” “我的第二个条件,” 陈九的声音沉了下来,“在萨克拉门托。” 斯坦福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他知道陈九要说什么了。 萨克拉门托,这对他们两个人都不是愉快的记忆。 “我的河谷垦荒公司,那座万人农场。” 陈九直视着他,“两万多名……或许更多,最勤劳、最优秀的农民。他们养活了我的华人社区,不必采购你们的高价粮食。” “我可以承诺,划分至少三分之一的土地种植你们需要的经济作物,葡萄,略低于市场价出售给你和你的朋友,你知道那片土地有多大。这让你或者你的盟友可以在几年内占领大量的农产品市场,获得垄断地位。” “这片土地现在很脆弱。” “你们的《外国人土地法》,你们加州宪法第十九条……我的律师虽然在联邦法院暂时挡住了它,但我们都知道,那没用。州政府和县里,随时可以出台新的法条,在那些垦荒联合体的支持下毁掉它。” “这片土地需要政治庇护,州长先生。” “还是一样的理由,两万多人,两万多英亩的农场,你知道我为什么挺到今天,州政府一样害怕这么多人的刀,即便那不过是农具。” “这是我的条件,我需要您确保,萨克拉门托的郡警不会去找茬,州政府的土地核查员会迷路。我需要那片土地……成为一个‘例外’。” 斯坦福冷笑, “陈先生,你是在……勒索我吗?” 他站起身,走到陈九面前,巨大的阴影将陈九完全笼罩。 “在全加州都在高呼‘中国人必须滚出去’的时候,你让我,一个前州长,一个参议员候选人,去庇护一个藏在你老巢的、上万人的军营?” “你疯了。这不可能。我为什么要冒这种政治风险?除了那些农产品,你又能给我什么?我承认因为劳工短缺,现在我有些朋友的农场日子很不好过,但是指望你销售那些农产品,你觉得我会答应?” “你不必如此,斯坦福。” “小麦才是加州未来的“国王”,加州现在正在成为美国最大的小麦生产州之一。萨克拉门托的中央河谷,你们共济会的菲德尔伯爵名下的潮汐垦荒公司,你难道不知情? 现在他的小麦不仅供应西部,更重要的是通过旧金山港出口到全世界。英国,法国,西班牙….” “不要拿我当什么都不懂的白痴,谁能掌握加州的小麦,谁就能为加州带来了巨大的财富,谁就是加州的商人领袖。” “我可以划拨三分之一的土地,用全世界最好的农民种植你们的小麦,只卖给你指定的商人。” 陈九抬起头,迎着斯坦福的目光, “还有,” “我能给你的……正是你们最想要的。” “州长先生,你和诺布山上的朋友们,最大的问题是什么?是那些该死的、不听话的白人工会。是那些动不动就罢工、要涨薪的其他白人工人。” “你们一边镇压一边利用他们,但葡萄园、你们的果园、你们的农场……依旧需要人手。你们需要一种新的、更听话的工具。” “过去几年内,我控制所有的华工不得进入你们的种植园工作,但是我现在承诺,可以完全放开,前提是你们要替我解决那些政客的麻烦。” “我卖掉渔业公司,还会解散至少一半城市里的小型洗衣店。” “我将成立一家全新的劳务公司。” “这家公司,它将整合所有在加州的华人劳工。它不会在城市里,去那些雪茄厂,鞋厂,罐头工厂,也不会控制西海岸的洗衣业,渔业,不再去抢白人的饭碗。” “它将……优先向加州的大型种植园,提供优质的劳动力。” “您在纳帕的葡萄园,需要人手采摘吗?亨廷顿先生在南加州的果园,需要人打包吗?米勒先生的农场,需要人收割小麦吗?我的公司全包了。” “加州的法律限制雇佣华工,但你们只是和劳务公司签署合同,并不直接雇佣华工,而我只是一个商人,一个中间人代表,这些人也不是我的雇工,这些人是自己雇佣自己。” 斯坦福眼神闪烁,雪茄都忘了吸。他明白了。 陈九是在用退市(渔业、洗衣业)的代价,换取对加州农业劳动力的绝对垄断! 他这是在自断手足,以便将根系扎得更深! “你……你这个魔鬼。”斯坦福低声说。 “一个能帮您解决所有劳工问题的魔鬼。” 陈九微笑着,“您在诺布山上的朋友们,会感谢您的。他们将获得源源不断、不酗酒偷懒的劳动力。而您,将收获他们所有人的政治友谊。” “关于农场,你的条件。”斯坦福语气并不好,显然是有被利用的感觉。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很简单。” “第一,我的萨克拉门托农场,必须安全。至少在你们觉得合作中止之前,换而言之,就是你们觉得工具没有价值之前。” “第二,”陈九举起一根手指,“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刚才说了,你们的种植园主,不能直接雇佣我的工人。他们必须和我的劳务公司签订合同。” “并且,在每一个种植园,都必须有我的华人代表进驻,负责监督工时、发放薪水、确保合同履行。” “你要监督白人?”斯坦福皱眉。 “不。”陈九摇了摇头,“我是监督我的工人,确保他们的生活。同时……也确保我的同胞,不会在暗地里被当成奴隶。我的人,必须在我的代表的监督之下,才能效力。” 斯坦福看着眼前这个虚弱得仿佛随时会死去、但精神却如同钢铁般坚硬的华人。 他沉默了足足五分钟。 书房里,只剩下壁炉的燃烧声和那座落地钟沉闷的“滴答”声。 “你是在玩火,陈先生。”斯坦福终于开口,“你这是押上全部在赌。” “我别无选择。” 陈九答道,“这句话同样送给加州,送给诺布山。要么选择和一个可控的、理性的我合作。要么,就等着我死后,加州七万多华人彻底失控,变成几百个东海岸的安良堂和协胜堂,日日堂斗,在加州的土地上和爱尔兰人一起……彻底点燃这个火药桶。” 斯坦福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陈九说的是实话。一个有秩序的、被垄断的华人劳动力市场,远比一个混乱的、充满仇杀的唐人街要好得多。 “我会把你的这些话转达。” 斯坦福睁开眼, “我会‘建议’萨克拉门托的朋友们,忘掉你那片农场的存在。我也会在下周的共济会晚宴上,向我的朋友们……‘推荐’你那家即将成立的劳务公司。” 他站起身,走到陈九面前,第一次,伸出了他的手。 “但是,陈先生,你要记住。你要管理好你的‘工具’。如果它再敢割伤主人的手……” 陈九没有理会那只手。 他只是在卡洛的搀扶下,拄着龙头拐杖,缓缓站起身。 “州长先生,我想您搞错了一件事。” 他直视着斯坦福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从来都没有人是工具。” “今天不是,未来也不是。” 说完,他不再看斯坦福那张错愕的脸,转身,在卡洛和闻声进来的黎伯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走出了这间书房,消失在诺布山的山顶。 ———————————————————————————— “太平洋渔业公司是一个巨大的现金奶牛,抱歉,我无意质疑你的决定,我只是….” 卡洛的脸色有些难看,作为陈九一大半事业版图的法律和负责人,他十分清楚渔业公司的利润有多么惊人。 渔业公司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早已是个庞然大物。 四艘远洋蒸汽船,贸易航线涵盖了广州,南洋,夏威夷,还有固定的火车车厢,运往东海岸。 出口的货物包括鲑鱼罐头,三文鱼罐头,鲍鱼,腌鱼,鱼干等等,供应这包括加州在内数个州的铁路营地,大型矿厂。 这么大的商业集团,拱手让人….. “感到可惜?” 陈九咳嗽了两声,“就是因为它太挣钱了啊…..” “华人的船队在西海岸密密麻麻,罐头工厂的货销往世界各地,与其等着被人吃干抹净,不如趁着现在还有点威慑力卖掉。” 卡洛叹了口气,“这毕竟是大宗贸易和制造业,您要成立的劳务公司,只是一个贩卖劳动力的低端产业,利润完全没法比,我可以预想到,将来的财政状况恐怕远不如之前几年。” “美国这片土地,有时候真让人别无选择。” 陈九轻笑一声,“加州的工厂众多,但其实在我看来并没有太多优势,大多是围绕着资源发展,木材加工厂,海鱼罐头,水果蔬菜罐头,服装,鞋子,采矿设备,我并不感到太过惋惜。 更何况,除了农场,种植园,没有更大的产业能容纳这么多突然失业的华工了。” 还有一句话,他压在心里没说,粮食,永远是命脉。 菲德尔的潮汐垦荒公司,坐拥加州最大的农场,小麦连年丰收,现在已经是加州最大的小麦出口商,再加上他的河谷垦荒公司,两家公司的小麦加在一起,已经是一股庞大可怕的力量。 控制了小麦这个粮食命脉,关键时刻才更有底气。 更重要的是,西海岸这个词从来指的就不只有美国,不列颠哥伦比亚的渔业资源甚至胜过加州许多,安定峡谷还有西海岸其他营地的罐头工厂早已经投产,他并没有完全放弃渔业。 安定峡谷的枪炮厂,还有菲德尔的蒸汽造船厂,大型的铁路建设、修车厂正在如火如荼地修建,大量的先进技术和工人正在从英国,西海岸源源不断地输送到不列颠哥伦比亚。 未来还很长啊…. 喜欢九两金请大家收藏:()九两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99章 沧海少年游 旧金山唐人街的肃杀之气尚未完全散去,连日的内部清洗和调查,陈九闭门养病,人心惶惶。 关帝庙前新洒的清水勉强压住了路面缝隙里残留的血腥味。 致公堂刑堂内灯影昏黄,乌木案前香烟缭绕,恍若幽冥。 一场无声的权力交接,正在华人总会最深处的刑堂内进行。 陈安站在刑堂正厅中央,身形依旧瘦削,他剃了寸头,穿了一件短褂,戴着黑色的眼罩。 他依旧沉默,致公堂和华人总会相熟的老人,自诩看着他长大的几个,作为代表试探他的想法,却总被他但那仅存的眼中射出的光芒阻断。 比起陈九往常看似温和的做派,他比前往东海岸求学之前更为冰冷、锐利,仿佛能剥开一切伪装,直抵人心最阴暗的角落。 距离这些“外地佬”抵达旧金山已经很久了,很多老人故去,很多盘根错节的势力被更迭,十一年光阴碾过,太多事情已经改变。 那个紧紧跟在陈九身后的哑仔,那个一言不发就喜欢掏出怀里短枪,发出含混威慑的小孩,如今已经身形挺拔,已能独擎将倾之厦。 黎伯站在他身侧,手中捧着那柄象征着刑堂权柄的乌木戒尺——此尺非为惩戒肉体,而是用以衡量罪责,执行家法。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堂内回荡,带着一丝疲惫与释然: “九爷义弟,陈安,字止戈,奉龙头之命,自即日起,由你接任刑堂副堂主,主持刑堂一切事务。刑堂内缉外察,生杀予夺,望你谨守堂规,公正严明,不负龙头重托,不负弟兄性命。” 陈安微微颔首。 上前一步,从黎伯手中接过那柄沉甸甸的乌木戒尺。 他的动作很稳,没有一丝颤抖。 指尖触碰到冰凉木身的瞬间,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古巴甘蔗园里无声的虐杀、旧金山码头上飞溅的鲜血、华人鱼寮训练场上的尘沙、东海岸的求学之路,在容闳与陈兰彬身边的见闻,以及……陈九在病榻上那瘦削的身型、高烧不退的身体,带着一丝托付的眼睛。 “安仔………” “我梦见幼年时阿爹摇橹唱的咸水歌……点解仲系咸水歌啊……” 陈九颤巍巍攥住他手腕,咳出的血沫溅在被面上, “那年西班牙监工房里…你我杀出血路时,何曾想过有今日?” 手指陡然发力,“这艘船我眼下撑不动了,如今...只得暂时托付于你。” 人生长…恨…我从澳门出港,此身搏杀日夜不休,想我死的人从美国排到南洋,人皆话江湖人该断子绝孙!我偏唔服!我送你去东岸……让你跟容先生读书明理,让你安定一生…..点解仲系拖你落呢个血潭啊!” 他猛地仰头,瞳孔里最后的光像将熄的炭火,“旧金山华社内部人心混乱,是我太重南洋布局,疏于整理…该杀则杀,该斩则斩…但记着,刀锋过处...要留三分人心!” “安仔,你我相处最久,朝夕相伴数年,我信你最懂我想要什么,我已尽力收拾局面,南洋鞭长莫及,我已将安定峡谷和澳门学营的人手尽数派出,安排人手带着我的手信乘船而去,其他由着你心思去做吧…..” “个班鬼佬契弟欺我华人软弱可欺……你同我……顶硬上啊!” 最后几个字混着血沫喷出,他重重倒回枕上, 只剩唇间喃喃:“阿爹……今日浪大……莫撒网咯……” 随后他合上双眼,沉沉睡去。 陈安蹲在床前,两眼通红,只是点头。 他站在堂中, 目光缓缓扫过堂下肃立的刑堂骨干。那些人,有的资历比他老,有的手段比他狠,此刻各怀心思,但是都默契地保持了沉默。 于新及其堂内的骨干被迅速清洗的余威尚在, 所有人都明白,这个看似沉默的“小哑巴”,是得到陈九授权,并且本身就如同一把出鞘利刃般危险的存在。 陈安抬起手,旁边一位黎伯的心腹立刻上前,沉声转述: “副堂主令:一,即刻起,刑堂内部整顿,所有人员重新核验身份、履历,三日为限,自陈有无渎职、违规,隐瞒不报者,重处。” “二,东海岸事务列为刑堂首务。 抽调精干人手,分赴纽约、波士顿、费城。目标:安良堂李希龄、协胜堂主力、萃胜堂余孽。搜集罪证,摸清脉络,拟定清除名单。行动准则:快、准、狠,优先斩首,瓦解其组织架构。” “三,内部监察升级。总会及致公堂所有账目、人事变动、与外务往来,均需备份。设立密报渠道,凡查实有违规矩、暗中勾结、损公肥私者,无论身份,可直接报堂中定夺。” 命令一条条下达,清晰、冷硬,没有任何转圜余地。 刑堂这部重新组建的暴力机器,在陈安手中开始高速运转起来。 旧金山的阴影,开始悄然向东海岸蔓延。 ——————————————— 与此同时,在东海岸的耶鲁学院,气氛却截然不同。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陈明试图将那些不愉快的消息——九爷遇刺、朝廷即将召回他一直笼络的同学、以及东海岸的混乱——暂时抛在脑后。 陈九在床前,交代他不必留在旧金山,和阿福一起先以学业为重,大学毕业后去远洋贸易公司做事。 他强迫自己回到那种“天之骄子”的生活节奏中。课堂、图书馆、棒球场、学生公寓里的聚会…… 依然是那个开朗活跃、善于交际的陈明。 他甚至在一次由耶鲁中国留学生自发组织的“思辨会”上,慷慨激昂地发表了一番演说, 内容是关于“如何将西方科技与东方体系相结合,以振兴国家”。 他的演说赢得了不少掌声,尤其是那些比他更年轻、对国内复杂局势了解不深的学生。 “阿明讲得真好!”一个低年级学生忍不住说,“要是回国,必是栋梁之材。” 陈明脸上笑着,心中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虚浮。 他知道阿福没有来参加这次聚会,也知道陈安已经悄然离开,返回了那个血与火的世界当刽子手。 他身处阳光明媚的校园,却仿佛能闻到远方旧金山和纽约弥漫的血腥味。 随着读书渐多,他越发不认同陈九的手段和目的,和留美学生交往日久,在美国的校园里受歧视日久,他更能体会到一个强大国家在背后的感觉。 华人总会也好,致公堂也罢,终究是无根之水,终究是美国人眼中抱团取暖的民间团体,一点政治能力也没有,谈何争取自己的权益。 要想海外乃至本土的华人自强,更需要一个发自国内,团结四万万同胞的政府。 他继续读书,继续社交,继续扮演着留美学生的典范。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份无忧无虑的心境已然破裂。 他开始更频繁地阅读从旧金山寄来的一系列国内外的报纸,开始更关注国会山上关于排华法案的辩论,开始意识到,他所渐渐清晰的自强之路,可能布满了荆棘与岔路。 书本上的知识,似乎与那个遥远而真实的残酷世界隔着一层透明的壁垒,他能看见,却难以触摸,更不知如何打破。 ——————————— 阿福的选择更为彻底。 他几乎切断了所有不必要的社交,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学业之中。 法律、经济、历史……他如饥似渴地汲取着一切所能学到的知识。 他在图书馆的角落里,一坐就是一天。面前摊开的或许是布莱克斯通的《英国法释义》,或许是亚当·斯密的《国富论》,但他的思绪时常会飘远。 他思考着汤姆·李(李希龄)在纽约建立的“黑金秩序”,思考着斯坦福这些加州巨鳄的贪婪与算计,思考着清廷的防汉与在国际上的摇摆,更思考着陈九从古巴出来后一路的布局。 他清楚地知道,陈明那种试图融入并学习利用美国体系的方式,以及陈安那种镇压肃清一切的手段,都各有其局限。 这个时代洪流太过汹涌,非一族一派之力可以硬撼,也非单纯的血气之勇可以平息。 他需要更强大的武器——不是枪炮,而是规则、国际局势,大国博弈和隐藏在幕后的运作力量。 他隐约感觉到,未来的争斗,将在法庭、在议会、在金融市场、在国际条约的谈判桌上展开,同样也会在黑暗的巷战中持续。 他读书,不再仅仅是为了学问,更是为了寻找一种能够支撑起陈九所图谋的那个“新秩序”的基石。 当陈明在聚会高谈阔论时,阿福在图书馆奋笔疾书;当陈安在东海岸以血洗血时,阿福在分析美国宪政的漏洞与商业法的边界。 他们走在截然不同的道路上,一个试图维持表象的光鲜,一个沉入黑暗执行铁律,一个则潜入知识的深海,试图锻造出足以定鼎未来的重器。 东海岸的风云因陈安的到来而暗流汹涌,纽黑文的校园里,两颗年轻的心也在时代巨轮的碾压下,朝着未知的方向,悄然蜕变。 ————————————————— 香山县城, 海风吹拂着少年孙文额前的碎发。 他攥紧母亲粗糙的手,目光掠过岸边破旧的小帆船, “帝象,此去檀岛,不可以再像家里这样顽皮了,知道吗。路上不要乱跑。” “你兄长德彰15岁就出洋做工,如今在檀香山挣得一份家业,来信还说如今得华人总会庇护,始得安稳,咱们到了你要尊敬兄长知道吗?” 他用力点了点头。 母亲分了一个小包袱塞进他怀里,里面是几件干净衣衫和书本。她的眼角布满细纹,望向儿子的眼神混杂着担忧与期盼。 孙文用力点头,胸腔里却涌动着难以名状的兴奋。 他早已厌倦了私塾里摇头晃脑的诵经声,更憎恶村中胥吏盘剥农户的嘴脸。 帆船在颠簸中驶向澳门,带路去檀香山的族亲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脑袋,他在檀香山做工,这次赚得了钱返乡,被他大哥孙眉托付捎信,顺便把母子带到檀香山生活。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阿伯,去檀香山真能赚得钱,过上好日子吗?” 族亲叔叔大笑一声,只是站在船头哼起歌, “火船过海水茫茫,金山赚金归故乡……” “娃仔,记好了,檀香山可是有一个神仙人物,庇护着我等!” 孙文趴在船边,看墨绿色的海水逐渐泛成靛蓝。 “要到澳门啦!” 远处,一艘悬挂米字旗的军舰在海天交界处破浪而过。 ———————————— 他们这一路很是辛苦,从村子步行到香山县城石岐的码头出发,乘坐内河的小帆船。 船只沿着岐江河南下,进入前山河的河道,一路驶向前山寨。 到达前山寨后,还要换乘更小的船只,沿着密密麻麻细小的水道继续前行,最终抵达澳门半岛的北部。 到了澳门后,在总会登记后,由总会登记,得知是投奔亲戚后,安排买了张英姿洋行的船票。 登船时,铁甲船身栏杆的冰冷触感让孙文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金发碧眼的船员用生硬的粤语呵斥着拥挤的乘客,他护着母亲钻进底舱,这里很臭,人货混在一起。 深夜,他偷偷溜到上面二等舱的甲板,见满天星斗倒悬于墨色海面,船首劈开的浪花竟泛着幽蓝色的光。 这艘船是英资,跟华人总会长期合作,被打了招呼,三等舱管理不复几年前的严格,船员看见了,只是睁一眼闭一只眼。 “后生仔,看入迷了?” 一个不知道何时站到他身边,穿着西式外衣的老者递来块硬糖。 “尝尝吧,我在檀香山的甘蔗地里种出来的。” 他看着小孩娓娓道来:“檀香山的甘蔗田比岭南的稻田还密,糖厂机器轰鸣声震得地皮发颤……” “在那地方,华人不用跪县官,能吃饱饭。” 暴风雨在第七日袭来,铁桶般的货箱在舱内翻滚,孙文用身体抵住母亲,在颠簸中听见钢铆钉发出濒死般的哀鸣。 他们乘坐的这艘英姿洋行的船不快,还要在横滨卸货, 第二十天清晨,海平线上出现一抹黛色。 晨曦刺透乌云,海平线上浮起翡翠般的岛屿轮廓,棕榈树在风中摇曳。 满船沸腾的呼喊惊醒了熟睡的孙文,他跟着人群赤脚跑上甲板,看见晨光中渐次显现的岛屿轮廓。 蒸汽船开始减速,珊瑚礁围成的天然航道让海浪变得温顺。 孙文扒着栏杆,目不转睛地盯着越来越清晰的海岸线。 椰林婆娑的白色沙滩后,层层叠叠的西洋建筑沿着山坡蔓延,更远处是漫山遍野的甘蔗田。 火奴鲁鲁港的喧嚣让孙文目眩神迷。 头戴宽檐帽的西班牙商人、裹着鲜亮“穆穆袍”的土着妇女、留着月代头的日本劳工穿梭往来。 “排好队!拿好东西!” 一个华人水手用铁棍敲打着扶梯,尽力维持着秩序。 孙文紧紧攥住母亲,另一只手抓着行囊,随着人潮挪向跳板。 接客的人群里,他一眼认出了孙眉。 并非因为记忆中的面容,事实上兄长离家时他才五岁——而是因为那身剪裁考究的西装与周围短衫苦力的鲜明对比。 兄长孙眉赶了一辆马车来接他们,这个昔日的农家少年如今爽朗许多,嘴上还叼着一支雪茄。 在这里,他又一次听到了那个在象山县名声越来越大的九爷。 岛上的华社归华人总会和致公堂管理,还有自己的甘蔗田,有两条街的地皮,上面是成排的商号,店铺。 有洗衣店,裁缝铺,修鞋店,寄送侨汇的,代写书信的,十分热闹。 孙眉自豪地介绍,自己在去年已经加入当地的华人总会,加上积蓄,又借贷了一笔银子开了如今的商店,在华社中心的怒安奴街卖自己田地里的农产品,如今销量很好。 眼下安顿母亲和帝象在自己的商店做工。 “始见轮舟之奇,沧海之阔,自是有慕西学之心,穷天地之想。” —————————————————————— 香港立法局会议厅, 端坐于主席位的是港督轩尼诗爵士,两侧是官守与非官守议员。 伍廷芳作为香港唯一一个华人太平绅士,年初还被授予香港立法局唯一一位华人议员,如今地位更甚,身着笔挺西服,坐在被质询席上。 港督轩尼诗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沉寂:“诸位议员,今日临时动议,讨论近日荷兰驻港领事提交的正式照会。照会指控,本港注册之华人总会与苏门答腊岛之暴乱及杀害荷兰军民事件有关,并提及武器来源疑与华人总会背后的美国华商有关。伍廷芳先生作为该会法律顾问,应邀出席说明。现在,质询开始。” 一位议员立刻起身质问: “伍先生,荷兰人的照会写得清清楚楚。 如今,华人总会的名字出现在这种血腥事件里,还牵扯到美国武器!这严重损害了香港作为自由港的声誉,更危及我们与荷兰乃至其他欧洲国家的关系。请问,你如何解释贵会与千里之外的暴乱产生关联?”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伍廷芳沉稳地回应: “议员先生,首先,我必须强调两点。第一,指控不等于事实。荷兰当局提供了何种确凿证据,证明那些武器是由华人总会、直接购买并输送至苏门答腊? 第二,也是更重要的,华人总会的宗旨,是联络桑梓、互助互利、保护华工权益。 苏门答腊的华工,在荷兰种植园内遭受何种非人待遇? 超长的工时、残酷的刑罚、低廉至无法糊口的工资? 更是杀害派驻种植园的监工,杀害在港签约的合法华工, 这些,诸位是选择性地忽视了吗?当正义的渠道被堵塞,绝望的呼号被无视,任何群体在极端压迫下都可能产生非理性的反弹,这种自发性的华工反抗为何会联系到致力于保障南洋地区华工权益的华人总会身上?这是污蔑! 总会对此深表遗憾,但究其根源,是谁种下了这暴戾之果?” 第二位议员较为中立, “伍律师,我理解你对华工处境的同情。但我们现在面临的是明确的外交指控。 即便如你所说,存在压迫,但使用暴力并获取外部势力的武器,是文明社会所不容的。我们会对华人总会出海的物资和人员进行更详细的调查。 如果荷兰人通过正式外交渠道提出证据,要求引渡或协查相关人员,香港政府基于与荷兰的条约义务,将如何自处? 你的当事人,是否准备承担可能的法律后果?” “议员先生问到了关键。法律讲究证据链的完整与程序的正义。荷兰人的抗议,目前更多是基于推测——使用的美国武器与华人总会背后美国华商的支持之间存在想象式的关联。 事实上,香港华人总会不仅受到美国华商的支持,更是受到加拿大,夏威夷,南洋多地的华商资金支持,难道这些地区发生华工反抗,都与华人总会有关? 我再次重申,香港华人总会是一家在港注册,致力于保障在港华人权益,保障出海务工华人权益的合法组织,我们没有动机,也没有能力策划发动暴乱,更没有动机和能力采购大量美国武器支持南洋的暴乱。 还有,请问,荷兰人的外交照会,是否有货运单据、查获的物资,人员,明确的证据能够形成闭环? 如果没有,这便是一份基于或然性的外交辞令,而非法庭证据。 更何况,据我所知,亚齐人组织策划苏门答腊岛的暴乱已经是国际社会公认的事实。我有理由怀疑,苏门答腊岛的荷兰军队,正在为自己的无能和失败拉更多的势力下场,企图掩盖自己战事失利的事实,甚至想把美国和香港拉下场。 香港是法治之区,英国法律的精神在于’无罪推定’。在确凿证据呈现之前,任何对华人总会的有罪推断,都是对法治精神的亵渎。 至于条约义务,我相信政府会谨慎区分正当的商业往来、人道关怀与非法的暴力行为,不会因外界压力而牺牲本港居民的合法权益。” “华人总会长期为南洋的欧州资本建设的种植园输送华工,签订长期的劳动合约,做了诸多努力,受到如此污蔑,是无法接受的。并且,这并不符合香港华人总会和合作的诸多英资商行的根本利益。” “伍先生,你的辩才我们都见识了。但现实是,总会与本地英资商行关系密切,这是公开的秘密。 如今风波骤起,已经影响了商业环境的稳定。 你能否代表总会给出明确承诺,即刻切断一切可能引发国际争端的海外联系,以保全香港的整体利益?否则立法局和警务处会立刻采取必要的强硬手段。” “议员先生提及关系密切。 不错,商业合作基于互利。但请不要将商业捆绑等同于责任连带,更不应以此要求我们背弃海外数百万备受欺凌的同胞。 华人总会的根基在于华人社会。香港治安的整体利益,不仅包括商业的繁荣,更包括民族的尊严与同胞的福祉。我会建议总会加强内部审查,明确反对任何非法暴力行为。 但同时,我们也将更积极地通过合法途径,向世界揭露荷属东印度华工的悲惨境遇,呼吁国际社会施加道义压力。堵不如疏,若荷兰当局能改善治理,公正对待华工,何来今日之纷扰?” 伍廷芳站起身,向港督与全场议员微微鞠躬:“诸位,今日之质问,其核心并非一家华人社团的行为,而是我们如何看待这个时代的正义与秩序。 是继续默许殖民地上的不公,以求表面和平? 还是勇于正视问题的根源,寻求真正持久且合乎道德的解决方案?香港华人总会,绝不接受荷兰人的外交抗议,但同时,我们愿意在调查期间,暂时中止南洋地区的华工输送和贸易往来。我的陈述完毕。” 他坦然落座,但内心并不平静。 苏门答腊的战局如火如荼,血腥杀戮的消息不停地见报。 不仅荷兰人着急,华人总会也备受折磨。 如今各个洋行的压力,港英政府的压力接踵而至。 由总会签订契约的南洋华工不仅收到大规模的监视,消息不通,更有很多种植园态度暧昧,随时准备撕毁合同。 现在被逼无奈,总会上下要接受调查,港口上的船也被英国军舰严密看管,连澳门来往的船只也被上下搜查。 更重要的是,作为军事和华社的领袖,那个定海神针,已经离开香港太久了。 大批来自澳门和九军秘密军事基地的青年军官进驻香港,陆续通过各种渠道前往南洋的人手越来越来多,显然是“建功立业”的决心非比寻常。 风急雨骤,何时停歇? (本卷完) (今天的更新要晚点,琐事缠身) 喜欢九两金请大家收藏:()九两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章 雾锁金山,神明巡境 旧金山。 凌晨,天色将明。 今天是华人的大日子。 恰逢此间,一片大雾弥漫。 今晨的雾,尤为浓重。它彻底淹没了那些属于米利坚人的煤气灯、银行和电报局,将它们化为一片混沌的、昏黄的剪影。 但这片大雾,在抵达两个特定的街区时,却仿佛撞上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唐人街以及,被华人紧密控制、与其连为一体的巴尔巴利海岸。 这里,是华人口中的“金山大埠”。 是数万华人用血汗、乡愁、白骨和黄金堆砌起来的化外之地。 今晨,这片土地的气正在改变。 雾气无法深入。 它们在唐人街主街口那个巨大的牌坊前翻滚、迟疑、退避。 因为在它们更深处,有另一种更强大、更炽热、更古老的气息正在升腾。 那是香火的气。 成千上万支檀香、沉香、降真香,混杂着艾草、符纸和祭品燃烧的浓烈气味,已经在这片区域的上空盘旋了整整三天。 它们没有飘散,反而凝结、压缩,汇聚成一道肉眼可见的、灰中带金的巨大云柱,仿佛一根通天彻地的香,从唐人街的心脏——冈州会馆内的关帝庙笔直地刺向夜空。 这不是庆典,更不是节日。 今天,“汉寿亭侯、昭烈武成、义勇武安、忠义神武、关圣帝君”,将要“巡境”。 应此地凡人之请,祂要亲自降临这片疆域,用祂的神威,将一切盘踞于此的污秽、邪祟、瘟疫和异域的、不怀好意的灵,彻底击溃。 ———————————— 关帝庙内。 这里是整个“金山大埠”的权力与信仰的中枢。 庙堂里没有一丝风,但上百支巨大的“龙凤喜烛”的火焰却在疯狂地摇曳、舞蹈。 光影在神龛上投下了变幻莫测的阴影。 空气沉重。 前列一排是华人总会的理事,致公堂的香主,随后是六大会馆的大董,工商会的代表。 这些掌握着这片土地上几乎所有人生计、律法和贸易的侨领们——此刻正身穿重、古老的祭祀袍服,肃立在神案之前。 为首之人,单独站在前方,更是深深陷进了香火中央,背影几不可查。 他们的身后,是唐人街各个势力的代表,他们同样身着统一的黑缎马褂,腰间扎着红带,表情肃穆,不发一言。 所有人,都在等待。 “咚。” 一声沉闷的法鼓声响起。 “咚。” “咚。” 三通鼓毕。 站在主祭位置的老人高声嘶喊。 “吉时已到。” 他的声音豪迈,如同金石相击,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上香!” 为首之人上前,从“礼生”手中接过三支粗壮的龙香。 他走到那座高达三米的黄铜香炉前,在缭绕的烟雾中,三跪九叩,然后将龙香插入香炉。 “轰——!” 三支龙香的香头,在插入的瞬间,竟不约而同爆出一团火焰。 “帝君……” 人群中传来压抑的吸气声。 这“发炉”,是神明显灵的征兆。 主祭走到关圣帝君的神像前。 这尊神像高大威武,凤眼蚕眉,面如重枣,不怒自威。祂的眼睛,正以一种俯瞰众生的姿态,凝视着庙门之外的、被烟气包裹的领地。 主祭从香案上拿起一对朱红色的筊杯。 他高举筊杯,用一种古老的、介于吟唱和低语之间的声调,向神明“请示”: “伏以天清地宁,吉日良辰。谨具馨香,虔申昭告。今有金山合埠侨民,恭请圣帝法驾巡行,荡涤妖氛,靖绥疆土,护佑生民。敢问帝君,可否启銮?” 他松开手。 “啪嗒!” 两块木片在空中翻转,落在了冰冷的石质地板上。 一阴,一阳。 “圣筊!” 主祭深吸一口气,转身,面对紧闭的庙门,用尽全身力气,向前一指,声若洪钟: “帝君,起驾——!” —————————— “时辰到——开路!” 随着“知客”一声悠长、划破深蓝色天空的唱喏,那两扇封了三天的、贴着巨大封条的沉重庙门—— “轰——隆——!” 被人从两侧猛然拉开! 在庙门洞开的刹那,一股由无数支香火、数千人的信仰、符水和神威混合而成的、凝如实质的气场夺门而出! “咚——!” 一声黄铜巨锣的闷响,穿透了雾气和城市的喧嚣。 紧接着,是如同风暴般骤然响起的排鼓和唢呐! 这不是凡间的音乐。 这是高亢、激昂、充满杀伐之气的神明战歌。 在外围观的人群,被这股声音和无形的气场组成的冲击波,硬生生逼退了十丈。 首先涌出庙门的,不是人。 是光与火。 两排举着巨大火把的汉子,火光映红了他们的脸,也照亮了他们身后。 紧接着,是阵头。 “肃静!” “回避!”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四名身长力壮、面涂红黑油彩的汉子,扛着四块巨大的、黑底金字的“路头牌”。 他们的步伐沉重、统一,每一步都踏在鼓点上, 在他们身后,是官将首。 精壮的汉子,画着开面,青面獠牙,红面金睛,额头有法眼。 他们身穿五色斑斓、绣满符文的战甲,脚踏草鞋,手持法器。 在庙内请神时,他们已被附身。 此刻就是神明的御前先锋,是来自阴曹的神将。 他们以一种诡异、古老、充满爆发力的步法前行。时而弓步,时而跳跃,时而猛烈地扭头、顿足、瞪视! “喝!” 每到一处街口,领头的增将军和损将军便会猛地停下,对着黑暗的巷口,用手中的三叉戟猛地一顿! “铿!” 法器与路面撞击,迸出闷响。 围观的华人——那些被允许在“神路”两侧观看的信徒——全都屏住了呼吸。 鼓声、锣声、唢呐声、法器碰撞声、神将的低喝声,交织在一起,汹涌而出。。 在官将首清出一条神路后,真正的核心,出现了。 首先,是两队手持筛子和米袋的童子。他们不断地将混有朱砂和盐的圣米洒向道路两侧, 随后,是一座巨大的、由八人抬着的香炉车,浓烟滚滚,确保神路的香火不断。 拄着拐杖的男人走得很慢,行走在烟雾缭绕之间。 再之后,是六大会馆和各大堂口的代表们。他们表情肃穆,手中高举着巨大的龙香。 香火的烟雾将他们的面容笼罩,若隐若现。 在他们身后,在一片最响亮的鼓乐声中,在最浓烈的香火环绕下,圣驾——关圣帝君的神轿缓缓驶出了庙门。 这是一座小小的、用最顶级的黄杨木和樟木雕刻而成的宫殿。 轿顶是金色的琉璃瓦,四角悬挂着八卦镜和降魔铃,轿身被厚重的、绣着金龙的黄缎帷幕完全遮挡。 抬轿的,是八位致公堂中精挑细选出来的、时辰八字最阳刚的赤膊精壮汉子。 他们是“神明的脚”,被称为“八福”。 他们步伐稳健,只是面色沉重,倍感压力。那神轿,仿佛有千钧之重。 ———————————————— 游神的队伍,如同如同一条由信仰和火焰构成的巨龙,缓缓“游”过了唐人街的每一条街道。 神路两侧,万籁俱寂。 所有的商铺、民居,今夜都已提前斋戒。家家户户都在门口摆上了香案,上面供奉着清水、鲜花和小三牲。 当官将首的队伍经过时,人们会低下头,躲避两侧,不敢直视。 当神轿经过时,无论老幼,无论贫富,都会立刻跪倒在地,双手合十,口中默念着祈祷。 在这片远离故土、备受歧视的金山,帝国的龙旗已然黯淡,米利坚的法律又充满敌意。 唯有这来自故乡的神明,是他们共同的“君父”,是他们秩序和身份的来源。 “帝君…..” “帝君…..” 队伍走出了唐人街的牌坊,进入了巴尔巴利海岸区的地界。 这里同样是华人的势力范围。 只是神轿的摆动也变得剧烈起来。 八福汉子,几乎是在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勉强控制住神轿的方向。 神轿上的降魔铃发出了“叮铃……叮铃……”急促而清脆的响声,如同战场上的号角。 —————————————— 临近住宅的阳台上,被吵醒的白人们,远远俯瞰着那条从唐人街蜿蜒而出的、色彩斑斓而声音喧嚣的“长龙”。 “看呐,弗莱明先生,” 一个住在廉价公寓的水手小声对身旁那位身材高大的同伴说道,“这些清国人,搞这些乱糟糟的仪式是在庆祝自己要被赶出这片土地了吗。” 他的话语引来了周围一阵附和的轻笑。 而在一墙之隔,有些老旧的四层木屋里,爱尔兰裔的人们则抱着完全不同的心情。 “上帝啊,这是他们的神?” 他喃喃道,声音里混杂着难以置信。 那震耳欲聋的锣鼓声、铙钹声,不像他熟悉的教堂钟声那般肃穆,而是带着一种原始的、撼人心魄的节奏,仿佛直接敲击在胸膛上。 他看到那些巨大的、色彩狰狞的代行者,看到舞动的狮子张开血盆大口,一种源自文化本能的排斥和畏惧在他心中升起。 这不仅仅是一场游行,这是一种宣告,一种力量的展示。 ———————————————— 游行队伍的先锋——官将首阵,正以一种摧枯拉朽的气势向前推进。 增将军身材魁梧,脸上覆着青面獠牙的樟木面具,面具上的彩绘浓烈如凝血,怒目圆睁,嘴角獠牙上翻,仿佛要噬尽世间邪祟。 他头戴将军盔,身披玄色战甲,上面用金漆绘制着繁复的八卦云纹。 赤裸的脚踝上系着沉重的铃铛,每一步踏出,都发出沉闷而穿透力极强的“铛”声。 他手持一方巨大的三股刺瘟槊,槊尖寒光闪闪,随着他的步伐,不断向前方虚刺、劈砍,动作刚猛,充满了一种非人的、神圣的暴力感。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他身边的损将军及其麾下兵卒,同样面容狰狞,手持刑具法器,步伐踏出一种战阵般的整齐与压迫。 他们所过之处,一股无形的、冰冷的煞气弥漫,连喧天的锣鼓声都成了陪衬。 人群,无论是华人还是被吸引来的白人,都不自觉地在这支队伍前向后退缩,仿佛靠近就会被那无形的力量灼伤。 就在这时,队伍行至巴尔巴利海岸区与市政管理区域的交界处。 一名身着黑色礼服、头戴高顶礼帽的白人官员,在几名手持警棍的警察护卫下,站到了路中央。 这股野蛮喧嚣的洪流实在太吵,他远远看着就忍不住心烦气躁,存心想找个麻烦。 白人官员弗莱明举起手,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他身材高大,在西方面孔中算是威严,但此刻站在那滚滚而来的神威洪流面前,竟显得有些单薄。 锣鼓声未停,但官将首的队伍,在增将军的带领下,步伐没有丝毫紊乱,直直地朝着弗莱明走去。十步,五步,三步…… 最终,在几乎要撞上的距离,增将军停了下来。 弗莱明能清晰地看到对方面具上每一道狰狞的笔触,闻到对方身上散发的带有宗教仪式感的气味。 他能看到那裸露的、肌肉虬结的胸膛上滑落的汗珠,以及那双透过面具眼孔望出来的眼睛。 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啊! 里面没有任何个人的情绪,没有挑衅,没有愤怒,甚至没有焦点。 像是两口深井,摄人心魄。 增将军手中的瘟槊,槊尖微微上扬,正对着弗莱明的胸口。 周围的喧嚣——锣鼓、念诵、人群的嘈杂——在弗莱明的感知里迅速远去,变得模糊不清。 他只听到自己心脏擂鼓般的跳动声, 一股寒意从他的脊椎爬升,瞬间席卷全身。 他举着的手开始微微颤抖,他试图说话,想宣读法令,想展示权威,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的额头渗出了冷汗,脸色由最初的傲慢涨红,变得苍白。 终于,在仿佛永恒实则只有十几秒的对峙后,弗莱明的手臂无力地垂落下来。他下意识地、几乎是本能地,向旁边让开了一步。 就在他让开的瞬间,增将军那空洞的目光似乎掠过他,望向了更远方的虚空。 沉重的脚步再次踏下,铃铛“铛”然作响,整个官将首阵型如同黑色的铁流,毫无滞涩地从弗莱明和他那群噤若寒蝉的警察面前碾过。 弗莱明僵立在原地,失魂落魄。 他身后的警察们面面相觑,无人敢上前。 周围的白人观众,无论是早起的劳工还是学者,记者,都清晰地目睹了这一幕。 有震惊,有羞耻,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深深威慑后的悚然。 他们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那来自东方的神秘力量,并非虚妄的传说。 那青面獠牙的面具之下,是一种足以让他们赖以自豪的“文明权威”瞬间失语的、可畏的存在。 神驾过处,万灵辟易。 官威如纸,难挡神威如狱。 ———————————— “咚!” “咚!” “咚!” 巡游的队伍,沿着巴尔巴利海岸的边界,走完了最后的路程。 当队伍绕回唐人街,重新进入关帝庙时,天色已经大亮。 神轿被重新抬回了神龛的正位。 主祭手持法剑,踏着七星步,最后一次敕令四方: “一敕东方,神光普照; 二敕南方,灾邪尽消; 三敕西方,妖魔远离; 四敕北方,福寿安康! 五敕中央,合埠平安!” “圣驾——安座!” ———————————— “开——太——平——兮——镇——魑——魅——!” “开——山——河——兮——震——四——方——!” “开——新——年——!” “开——新——年——!” 喜欢九两金请大家收藏:()九两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章 风中的书与信(一) 总理陈公钧鉴: 光绪七年正月初八日(西历1881年2月6日) 卑职香港华人总会,南洋总办事务长,沈葆义,诚惶诚恐,谨呈。 兹为光绪六(1880)年,南洋五路战线全局情势演进,卑职奉公之命,总揽全局,调协各方,不敢稍有懈怠。 职奉命总览南洋机宜,协调各方,搜集情报,为总会决策之参详。光绪六年,风云激荡,我华人子弟于南洋浴血奋战、筚路蓝缕、隐忍布局,各线情势均有深刻演变。 岁末年终,兹谨将一年来苏门答腊、婆罗洲、柔佛、英属海峡及安南-婆罗洲资源五路战线之态势、关键、得失,条分缕析,汇集成文,恭呈钧览。 卑职窃以为,光绪六年度,乃我华人总会于南洋布局之关键一年。 南洋全局,已由初期之隐秘播种,转入中期之激烈攻防。 苏门答腊战线,以振华学营以及九军战士血肉之躯,成功拖住荷夷陆师主力。 婆罗洲战线,许将军(阿昌叔)铁腕整合,尽收兰芳故地,打造后方重镇。 柔佛战线,和平渗透,秘建北地佬军屯,暗藏上万预备之师。资源战线,北联安南,南探婆罗,煤铜铁矿,渐次入手。 然则,全局之最大变数,已非野蛮霸道之荷夷,而系坐观虎斗之英夷。英夷察觉我会之意图,已自“默许”转向“威慑”,其香港之制裁、柔佛之警告、荷夷之施压,三管齐下,已成我会心腹大患。 故此,光绪七年之策,当以“固本、御英、待时”为上。 其一:苏门答腊战线。 本线为我会与荷夷正面交锋之核心,战况惨烈。 光绪六年初,荷夷“惩戒远征军”终集结于勿老湾。此役荷方称之为“德利平叛战”,实为种族战争之延续与复仇。 总指挥官范德海金将军,乃荷军宿将,久历亚齐战阵,其人坚毅、狡诈,知兵善战。其麾下非乌合之众,乃精锐之师。 远征军主力,辖精兵一千余人,后又陆续增援千余人,皆配博蒙特后膛步枪,并有多门克虏伯山炮协防,战力强悍。 其辅兵,为安汶雇佣军。皆悍不畏死,熟稔林战,为我军劲敌。 其炮灰,为爪哇土着,虽战意不高,然荷夷多用以清乡、筑垒、转运物资,消耗极大。 海军方面,荷“东印度舰队”分队,以“威廉亲王”号铁甲舰领衔,辅以“七省”号、“阿贾克斯”号巡防舰共七艘,彻底封锁德利海岸。 光绪六年二月至五月,棉兰战役进入尾声。荷军之策,非急于攻打主力,反而重在围点打援与焦土清乡。 荷军舰队依仗火力,彻底切断德利。我会设于新加坡、槟城商号之米粮、药材军火,以及经由马六甲民间“走私”之路线,几乎悉数断绝。德利地区,米价飞涨五倍,弹药日渐枯竭。李庚、董其德部虽有储蓄,亦难久持。 ———————————————— 远征军指挥官部,深谙“以华制华”之术。 其一,公开宣布“只诛首恶”。对本地“顺服”之华人甲必丹,如张士辉等,予以保护;对马来苏丹,许以战后特权。 其二,重金招降。远征军指挥部觅得原我军据点,此地残留三千余华工,多个华工头目主动投诚。荷夷许数人以“甲必丹”之位,并德利地区烟草园复开后重理契约招工,工资上浮五成。遂反,约三千余华工就地投降,为荷军前驱。此举对我军民士气打击甚巨。 五月初,荷军兵分三路合围。 东路军,沿“勿老湾-棉兰”铁路故道推进,遇抵抗则以炮火摧之。 西路军,安汶雇佣军,沿德利河逆流而上,专事扫荡我军侧翼据点。 武装水兵,则于“日里”故地登陆,断我军退往内陆之后路。 荷军非强攻棉兰,而系扫荡城外所有种植园与村落。 远征军下达“焦土令”:“凡德利地区,本地土着村庄有接济叛军嫌疑者,一律焚毁,鸡犬不留。”一时间,德利平原,烟焰蔽日,哭嚎震野。 至五月中,李庚、董其德诸部审时度势,知不可为。若死守德利地区,则必同归于尽。 三个月内,李庚多次以小股精锐,伏击荷军。其中,于“双溪乌拉”河谷设伏,诱敌深入,斩荷军先锋部近三百人,缴获甚多,稍挫其锐气。 然荷军支援不断,更有炮舰水兵登陆作战,合围压上,我军于“新埠”决战失利,伤亡惨重。 五月十七日夜,李庚等前线指挥官,毅然决定放弃德利。 率麾下军民自西向突出,退入内陆广袤之巴里桑山脉雨林。 光绪六年中至年底,战局进入第二阶段。 五月底,范德海金夺回德利地区控制全。 然所得者,一地废墟而已。德利全境烟草种植园,或于战火中焚毁,或因华工逃亡而荒芜,难以重建,更兼有新招募的爪哇劳工逃亡甚多,招降的数千华工中不堪受辱者众多,再起叛乱。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阿姆斯特丹之股东闻讯,股价再次崩跌。据巴达维亚回报,德利公司股价自去年四月至今,已跌落七成有余,中间虽有起复,但终是难以止跌。 荷属军队虽宣称“胜利”,然阿姆斯特丹报纸皆称之为“昂贵的失败”。荷属东印度政府本望德利之利以补亚齐之亏,至此,两线皆亏,财政赤字达至前所未有之境地。荷本土国会,攻讦之声不绝于耳。 董其德、李庚所部,退入巴里桑山脉,北与亚齐叛军之活动区域遥相呼应。李庚判断,荷夷封锁海面,我军补给断绝,唯有将“德利”与“亚齐”两个战场彻底联通,方有生路。 七月,董其德亲率精干三十余人,冒死穿越丛林,密会亚齐抵抗领袖依斯干达。双方摒弃前嫌,达成抗荷同盟。 盟约议定:亚齐方,利用其土着之便,提供情报网络,并开放其控制之山地,为我军提供庇护及粮食。 我方,以振华学营骨干为师,为亚齐游击队提供小股作战与爆破之训练,并有限提供火炮和弹药。 双方互不统属,然情报共享,协同作战,共击荷夷。 自八月起,李庚部彻底化整为零,以“振华学营”陆续增援的军事骨干为核心,将随行华工编为垦战队,一面开辟山林,屯田自给,一面编练新军。 战术上,则尽学亚齐人之道,袭扰荷军补给线,伏击小股巡逻队。 其目标,非占城夺地,乃彻底破坏生产。 光绪六年八月十三日,李庚部夜袭“新阿姆斯特丹”烟草园,烧毁幼苗万株。 光绪六年九月初七,董其德部联合亚齐义军,炸毁“勿老湾-棉兰”窄轨铁路“蛇河”大桥,致荷军运输瘫痪半月。 光绪六年十月,荷军部分欧洲精兵和安汶雇佣军入山围剿,李庚设伏,毙敌一百七十余,安汶军自此裹足不前。 至光绪六年底,苏门答腊战线已成血腥泥潭。荷夷赢得了棉兰,却输掉了德利。 巴达维亚非但未能自亚齐抽身,反将另一足深陷德利。荷属东印度之财政,已在崩溃边缘。 卑职窃以为,苏门答腊战线之“拖”字诀已然功成。振华学营之军官,居功至伟。然我军亦伤亡甚重,弹药、药品奇缺,全凭以战养战,从荷军手中夺取。 此非长久之计。如何建立一条绕开荷军封锁,自婆罗洲至内陆之秘密补给线,实为光绪七年之首务。 喜欢九两金请大家收藏:()九两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3章 风中的书与信(二) 第3章 风中的书与信(三) 其二:婆罗洲战线。 苏门答腊战火熊熊,荷夷焦头烂额,巴达维亚已无任何机动兵力可调往婆罗洲。 为我会在婆罗洲兰芳共和国之整合,赢得了千载难逢之窗口期。 昌叔奉公之命,坐镇婆罗洲,其手段之果决,非言语所能尽述。光绪六年度,昌叔已完成对兰芳高层之全面渗透,总长刘阿生已然架空。 光绪六年初,昌叔借血洗“打拉根和顺公司”之赫赫武威,震慑兰芳诸头人。 继而,苏门答腊“棉兰大撤退”消息传来,荷夷对华人叛乱之残酷手段,令兰芳内部亲荷派或维持现状派彻底胆寒。刘阿生深知,若无我总会庇护,兰芳覆灭只在旦夕。 光绪六年六月,刘阿生于东万律召开兰芳公司全体头人大会。会上,伍廷芳先生出示其代拟之《婆罗洲联合垦殖公司章程》。 此章程,明面上,是将兰芳共和国重新改组,以公司之名,避荷夷之忌。 实则,该章程规定,总会以注资和提供安全保护为名,全面接管兰芳之军事、外交、经济大权。 刘阿生保留总长虚衔,迁居坤甸荣养,实则软禁。 兰芳,这个存续一百零四年之华人自治体,至此,名亡实存,尽归我会掌握。 政治交权甫一完成,阿昌叔立时以雷霆手段,执行安定峡谷之模式,对此地进行彻底军事化改造。 昌叔以整编兰芳防务为名,勒令各路矿主、会党头目解散私兵,归于新公司统一指挥。 对阳奉阴违者,如“和顺”归顺的头目、“三条沟”矿主宋炳之等,或流放外岛,或以通敌之名,就地正法。兰芳旧有武装,一夕肃清。 昌叔于东万律城外,辟地千亩,建立“振华学营南洋分校”。组建教官团,从当地客家青年中,招募新血。首批招募子弟八百人,全日制操练。以“忠于总会、忠于陈公”为第一要务,辅以新式枪炮、沙盘推演之法。 澳门兵工厂,于光绪六年度,已仿制温彻斯特连珠枪(我会定名“振华一式”)五千支,“八零型”轻便臼炮四十门。此批利器,皆由香港“永安”号货轮,伪装“农具”、“机器零件”,经纳土纳群岛(我会秘密中转站),源源不断运抵东万律。兰芳新军,已然鸟枪换炮。 另,澳门兵工厂二阶段仿制夏普斯步枪已初步成功。 伍廷芳先生之才,不止于律法。其接管兰芳经济,手段亦是高明。 伍先生设立“兰芳开发银行”,废除兰芳旧有杂乱之“公司票”,统一发行改组新公司的票券。 此券以总会在香港及旧金山之黄金、白银储备为本,信用坚挺,立时取代荷盾,成为西婆罗洲我会控制区内之唯一硬通。 伍先生利用旧金山总会新成立的远洋贸易公司,遍布全球之航运网络,绕开巴达维亚之监管,开辟“东万律-香港-上海-横滨-旧金山”之黄金航线。 将婆罗洲之林木、橡胶、金砂,源源不断运出,换回我军急需之粮食、药品、机器与钢材。 至光绪六年底,兰芳故地,已非昔日松散之“公司”,而系高度军事化之兵营、兵工厂、训练营地。 婆罗洲已渐成我会在南洋之后方堡垒。 其一,可为苏门答腊输送兵员、弹药;其二,可为应对荷夷未来之入侵,做足准备;其三,其本身,即是我会图谋南洋全局之“剑柄”。阿昌叔与伍廷芳先生,一武一文,配合无间,功不可没。 其三:柔佛战线。 此地,北靠英属海峡殖民地,南望新加坡,地处马六甲咽喉。 荷夷势力不及,英夷乐见其(柔佛)繁荣以制衡荷夷。此地之苏丹阿布巴卡,素有“亲华”之名(实为“亲商”),乃我会最佳之渗透对象。 光绪六年度,柔佛之“种子计划”已全面铺开,其核心有二:取地、移人。 南洋事务处去年曾以总会名义,助苏丹阿布巴卡修筑新山王宫,并资助其访英之行, 总会利用与阿布巴卡之良好关系,以广利、福兴、源昌等十三家商号名义,依柔佛港契制度,于新山(Johor Bahru)周边,获取港主身份。 截至年底,我会在柔佛已获港契二十七张,名下土地逾九万亩,多为内陆雨林。苏丹阿布巴卡乐见其成,盖我会所纳之税,已占柔佛全年税入之两成。 如今这些“港脚”(一个标准的“港脚”(种植园据点)通常占据一条河流的支流流域。)多为甘蜜和胡椒园,除容纳种植工人生活外兼组织军事训练之能。 总会已成为柔佛最大的港主。 此多赖公与直隶总督李文忠公(鸿章)所定“移灾”之大计。 光绪六年,华北大荒余波未平,流民满地。公以“解朝廷之忧,救灾民之命”为名,与李公达成协议。 我总会于天津设“华北招工局”,凡流离失所之青壮灾民,愿赴南洋谋生者,总会包其船票、食宿。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此批灾民,皆燕赵(河北、山东)之人,柔佛华人多称“北地佬”。 其悍勇质朴,虽饱经患难,但民风悍勇,且重乡情、守信义。 其操官话,与南洋本地闽、粤、客家诸方言,全然不通。并且于南洋无任何宗族、会党根基,唯有依赖发给其饭食、土地之总会。 此三点,正是我会打造私军之最佳人选。 光绪六年度,自天津大沽口登船,经检疫筛选,再秘密转运至柔佛新山。全年共计抵柔“北地佬”一万三千余人。 此上万北地佬,抵柔佛后,即被编入我会名下之垦殖公司。 明面上,彼等皆为农工。于内陆雨林深处,开垦土地,种植胡椒、甘蜜。更重要者,卑职遵公之命,令其于内陆河谷平原,广辟水田,种植水稻。至年底,已开水田一万余亩。所产稻米,未来足可供我柔佛、婆罗洲两地军民之需。此举,将彻底扭转我会被粮食牵制之窘境。 暗地里,则效仿九军旧制,及戚公束伍之法,行“寓兵于农”之策。 彼等耕作操练轮换。不习花哨,只练三事:队列、射击、土工(修筑工事)。 其四:英夷战线 光绪六年度,我会与英夷之关系,已急转直下。 新任海峡殖民地总督弗雷德里克·韦尔德爵士,此人乃大英帝国之坚定信徒,素以强硬着称。其前任多不干涉,韦尔德则力主“主动介入”。 英夷在南洋之核心利益,非土地,乃马六甲海峡之贸易稳定。 其最大梦魇,乃西历1874之“拉律战争”。 彼时,华人“义兴”、“海山”二会党,为争霹雳州锡矿,内战不休,致英商利益大损。英夷遂以此为借口,逼签《邦咯条约》,强势介入马来半岛。 或尔,在韦尔德看来,光绪六年之局势,乃“拉律战争”之重演,且规模远胜于昔。 英属华人事务司,经一年详查,已初步认定两起事件皆出自我会之手。 德利战火,已严重波及英商利益。英商“哈里森与克罗斯菲尔德”公司在德利之烟草园,颗粒无收,损失惨重。英夷向巴达维亚抗议,指责荷夷无力平叛,违背1871年《苏门答腊条约》中“保证英商贸易自由”之承诺。 总会在柔佛的移民之策,北地佬以汹涌之态势,涌入柔佛。彼等不与本地华人(闽、粤、客)交流,自成一体,于内陆开垦、筑路、屯田。 其势之盛,已引起柔佛本地其他华人势力之恐慌。 韦尔德深恐此上万北地移民,将在新加坡之眼皮底下,引爆第二次、且规模大百倍之拉律战争。 据重金贿赂的英人官员报,经此两事,英夷华人事务司首次将我华人总会,从一个香港华社帮派,定义为——“一个有现代组织、有国际资本、有地缘政治野心、有跨国动员能力之战略威胁”。 护卫司之报告,卑职已秘密购得副本,称:此会之结构,仿效西人公司,然其内核,实为一军事商业集团。其以香港为金融中心,以旧金山为后援,以南洋为战场。其志,非图小利,恐在割据。” 韦尔德既有此结论,遂于光绪六年底,展开凌厉之政治攻势: 韦尔德不断向巴达维亚发出外交照会,抗议荷军无能。英舰“飞鱼”号更数次驶入勿老湾,名为“保护侨民”,实为恫吓荷军,并暗中侦查我军虚实。英夷或有“干预”德利局势之可能。 其二,韦尔德召见苏丹阿布巴卡,以英柔合作条约为筹码,要求阿布巴卡履行盟友义务,立即“整顿”其领土上未经英国批准之“私人军队”(即总会垦殖团)。苏丹阿布巴卡夹在我会与英夷之间,左右为难,已数次派人向我方试探,言辞闪烁。 其三,威慑香港。 此为英夷最致命之一招。英夷之真正筹码,在香港。 光绪六年十月至十一月,韦尔德总督数次约见香港总督轩尼诗爵士,协调立场。 轩尼诗虽素对华人友善,然在帝国利益之前,亦不得不从。 英方已威胁,若我会在南洋(苏门答腊、柔佛)之活动不加收敛,则香港政府将宣布华人总会为非法组织,恐将实施多方制裁。 英夷之威慑,已非虚言。若香港总会被列为非法,则我会在港之贸易、金融(银行)、劳工诸业,将遭灭顶之打击。 我会多年布局,亦将暴露。 如何应对英夷之讹诈,乃光绪七年我全盘布局之最大变数。卑职窃以为,或需暂避其锋,于柔佛化整为零,暂缓北地移民之军事化,以换取英夷在香港之容忍。此为权宜之计,恭请公裁。 其五:资源战线 公曾言:“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而今之世,钢铁、煤铜,即为粮草。” 光绪六年度,我会在澳、苏、婆三地,皆受困于“资源”二字。苏门答腊缺弹药,澳门和婆罗洲兵工厂缺钢铁。故此,资源战线,乃我会铸剑之根本。 北线,安南之铜、煤。 安南黑旗军统领刘永福,自法夷入侵以来,困守山中。我总会自公亲自和刘永福谈判后,即由香港方面,与黑旗军建立密切合作。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至光绪七年初,此合作更进一步。 我方已向黑旗军提供振华兵工厂所产之“振华一式”步枪一千支,子弹十万发,臼炮二十门。 刘永福投桃报李,将其控制下之“保胜”铜矿、“鸿基”煤矿之开采权,部分转交我会。 全年,我总会以“山货”名义,自安南水路,经琼州(海南),秘密运抵香港之精铜,共计二十万斤,优质无烟煤五千吨。 此批煤、铜,已悉数转运至澳门和婆罗洲工厂。 南线:婆罗洲之铁矿。 此为光绪六年度,资源战线最大之突破。 婆罗洲兰芳故地,虽有金,然素来缺铁。兵工厂仿制枪炮,所需钢铁,皆需自美国或加拿大高价购入,受制于人。 卑职遵公之命,派出探矿小队,和情报队伍,深入南洋。 光绪六年十月,一支情报队从婆罗洲一法国商人处获得消息,婆罗洲南部,“马辰”东北之“帕加隆”地区附近,发现一处巨型红土型铁矿。 据当地达雅族原住民称,此地之“红土”,经其土法冶炼,可得高品质之铁,远胜寻常洋铁。达雅人素用此铁打造“曼刀”,锋利异常。 我探矿队密采矿样,送至澳门验制。结果令人振奋:此矿石品质极高,乃制造枪炮之绝佳材料。 然则,此“天赐”之铁矿,却在荷夷控制区。 荷夷于此地(马辰附近)之主要活动,乃开采煤矿。其官营之“奥兰治-拿骚”(Oranje-Nassau)大型煤矿,即在“帕加隆”。 该地有荷军驻防,并有内河航运系统连接马辰港口,守备森严。 昌叔正积极备战。然马辰距我兰芳核心区(东万律)尚远,且荷军数量不少,强攻殊为不智。 澳门学营拟定一暗渡陈仓之计: 拟于光绪七年春,以兰芳垦殖公司名义,组织武装商队,深入该地,故意与当地达雅族部落,制造土地或贸易摩擦。 待冲突一起,昌叔即以调停公司商队与土着冲突、保护商路为名,派遣兰芳新军主力南下。 明为调停,实为占地。 拟一举夺取荷夷之“奥兰治-拿骚”煤矿,并牢牢控制我所需之红土铁矿。 此南下夺铁之谋,风险极大。 其一,恐与荷军主力爆发正面冲突,陷入陆战泥潭,重蹈苏门答腊之覆辙。 其二,马辰乃荷夷采矿核心,此举必将彻底激怒荷夷,使其对我兰芳垦殖公司之中立地位,再无幻想。 其三,亦恐再度引起英夷之警觉。 苏门答腊之战,已证新式洋枪洋炮之利。我会欲立足南洋,必先有钢铁之基。 望公早日决断,是否下令执行昌叔此夺铁之计。 —————————————————————————————— 庚辰年全年之南洋局势,可用“英人进逼、荷人失据、法人狼视”十二字概括。 英人之计,在于其“名实兼得”之蚕食策略。 其核心在马来半岛。英人于1874年借霹雳州内乱,迫签条约 ,自此开创“驻扎官”制度。 此制度阴险无比,英人出一人,便可指导土着苏丹一切“除宗教与习俗外”之政务与税收。 1880年,英廷更派来强硬之新总督威德,卑职深查此人履历,发现其绝非寻常殖民官僚,而是一实干型帝国主义者。 威德生于英格兰,早年即赴新西兰开拓,非坐而言之辈。 其人政治手腕高超,于1864年即出任新西兰第六任首相。此后,其履历遍及英属各大洲,先后担任西澳大利亚总督与塔斯马尼亚总督。 威德于去年五月甫一到任海峡,即获英廷爵位,足见英廷对其整合马来半岛之厚望。 其前任只是看守与过渡,而威德之到来,无不预示着英人对马来半岛之策略,已更加激烈,狼子野心毫不掩饰。 威德到任后,迅即展开行动。 情报显示,去年下半年,威德巡视马来诸邦。 其巡视之重点,在于检视“邦咯条约”后“驻扎官”制度之成效,恐欲整合马来半岛之政权。 此人经验丰富,精力充沛,且深信“英人治下之帝国”理念。 卑职研判,威德在任期间,英人于马来半岛之扩张必将加速,“驻扎官”制度将渗透至更多土邦,如若此人想对香港华人总会动刀,恐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另,需更加警惕与我会交好之柔佛大君阿布·巴卡。 柔佛一系,素来与英人交好。阿布·巴卡本人更是“英人通”,其个人习惯、决策皆效仿欧洲。 然卑职研判,此人“亲英”是表,“自强”是里。 彼深知柔佛地处新加坡门户,非西化不能自保。 彼效仿西人,以自强柔佛,意在避免其沦为如霹雳州一般,被英人随意废立。 彼非英人傀儡,而是利用英人。 1880年一年中,阿布·巴卡即有两次重大之外交动作,足见其手腕,其一是接待普鲁士(德国)之亨利王子,其二,还接待了夏威夷国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卑职细察此二事,深感此非寻常礼仪。 普鲁士乃欧洲新贵,军力强盛,为英人所忌惮;夏威夷乃太平洋岛国,亦为独立之邦。阿布·巴卡在今年高调接待此二国君王,其意昭然: 其一,向英人,尤其是新到任之总督威德宣示,柔佛非霹雳州,柔佛是获国际,至少是普鲁士与夏威夷承认之独立政治实体。 其二,引入普鲁士,以平衡英人之过度压迫。 卑职推测,阿布·巴卡之最终目的,或是寻求英人对其苏丹称号之官方承认,或是寻求强硬盟友,以抗衡英人。 阿布·巴卡此人,对我会态度暧昧,或与我会之利益有暗合之处。在英人于马来半岛步步紧逼之年,此人或为我会在英线战局上,一可团结、可利用之活棋。 荷人之失据,在于其贪婪过度,同时陷入两大失血之战。 苏门答腊北端,亚齐全民皆兵,前赴后继。此战之惨烈,远超荷人预料。荷人虽不公布伤亡,但以爪哇战争(1825-30)五年间土民伤亡即逾二十万之先例推算,亚齐战事之消耗必然是巨额数字。 德利地区,更是已经陷入游击深潭。 荷人两线作战,后勤断绝,实已陷入战略困境。 荷军,恐已无力亦无财力发动总攻,我会在苏门答腊的军队,或有喘息之机。 在庚辰年(1880年)之当下,荷人已因亚齐战事和德利战事而国力衰弱,南洋总办事务处与振华学营的军官团共同合议,荷人恐已无力发动大规模战事,更不愿在此时与大清和英国发生外交、乃至军事冲突。 清廷和英国,仍有巨大威慑力。 荷人之忌惮,即是我会之外交筹码。 探明的红土铁矿所在地,婆罗洲南加里曼丹,马辰,同样战事不休。 当地达雅土民反抗荷人殖民统治,煤矿区并不安宁。 此战对荷人在庚辰年(1880年)之全局,造成一“致命”打击: “彭阿隆”地区开设的奥伦治煤矿,战略地位,无可替代。 情报明确指出:“其所有之矿产(煤炭),皆用于荷兰海军。如若失去此廉价、就近之煤炭供应,荷人海军(蒸汽船)在南洋之行动力与补给成本,必然灾难性地上升。 如公决议开辟马辰战事,占领煤矿,荷兰在南洋地区的海军舰队,将不再是重大威胁! 当真天意也! 荷人为何一直无法彻底控制马辰地区,以至后勤常常被土民切断? 卑职追查发现,此与达雅土民掌握军工技术有关。 荷人素来轻视土民,以为其原始。 然情报显示,婆罗洲巴里托河上游之达雅部族,掌握着高效之“土法炼铁”之术。 情报小队探明,达雅部族内其冶铁炉众多,达雅土民正是利用其自产之铁器,制造兵刃和土枪,方能与荷人周旋日久。 或可亲近交好达雅土民,共击荷人军队。 法人之狼视,则更是对故土南疆最大之威胁。法兰西第三共和国于1880年已将其侵略重心转向安南北部,即东京地区。 此地与云南、广西唇齿相依。 全年,法军在东京地区不断试探、侦察,而清廷漠视、刘永福严阵以待,恐不日则爆发大战。 卑职综合上述,五条战线之情资,英、荷、法之布局,发现西人之所有军事与政治行动,皆围绕矿务与种植二词。 总会南洋之局,即资源与人心之战。 在列强环伺之下,南洋土民、华民之境遇尤为堪忧。 但列强虽强,但遍地烽火,合纵连横,可堪一战。 香港,澳门总会上下一心,九死无悔。 愿共筑新朝大业! 所有情报研判,伏乞九爷明鉴, 南洋全局,已入棋局中盘。如何落子,全凭九爷之裁。卑职等,唯马首是瞻,万死不辞。 另,望九爷保重身体,慎寒暑,新岁维祺,愿安康 南洋总办事务处 振华学营 全体 谨禀 喜欢九两金请大家收藏:()九两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3章 月月末感言 因为我一直觉得这本书成绩太差了,中间还出差,出差阶段每每要工作到十二点,导致一度写得有点痛苦,明显感觉出差的时候写的有点水。 一直就没怎么关注成绩和评论,由着写了。 我其实在上大学的时候很想靠写小说养活自己,是13年的时候,我读大一,陆陆续续地写了几个开头,在众所周知的那个大站,几次都签约不了,唯独最接近的一次是后台给我发了一个“潜力签约”的站短,当时本来想签约的,但是评论区有一个自称编辑的人,让我加他的企鹅,我就加了,把我带去了另一个站。 于是我人生中第一本正式的长篇网文就在那里连载,上一些不感兴趣的课的时候就在笔记本上写,回到寝室打到电脑上,写了几十万字的时候,热度挺不错的,可惜就是收入很低,加上当时有师兄带着做一些专业方向的事,开始赚钱了,无奈之下就放弃了。 后来这个网站也差不多算是倒闭了,这本书被搬运到了某阅读等好几个网站,好像也有点人看,但是跟我就没多大关系了,所以我一直不想承认自己之前写过什么作品。 这一放,就是好多好多年,主专业方向的工作一直也挺忙,直到Y情期间,我又重新萌发了写小说的想法,于是在众所周知的那个付费站,又苦熬心思开了一本群像的科幻题材穿越文,理所应当的没被签,十分痛苦,几度怀疑自己。 后来闲暇时又开了两个头,都是不过,24和25年,当时甚至都不知道番茄这个平台,刷了“签约不过该怎么办”的帖子,来了番茄。 其实也不能怪别人,对于目前快节奏的爽文来说,我这个真的是不太行。 今天晚上,统一在互联网上搜索了一下关于这本书的推文啊,评论啊,龙空啊等等,我在很多渠道都看到有读者对比飞扬跋扈那本书,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一个土着黄皮肤在这一时期的美国最多也就是做到美堂那样,所谓地下皇帝什么的都是纯扯淡,这本书的题材根本都不成立云云。 包括一些批评,说我太过于文青,当然我知道自己有一点,但是具体体现在哪里,也不太知道。 诸如,每一章的内容里面,大量的心理描写,诸如,完全不是快节奏爽文,诸如,开头十几章太过于煽情,完全看不下去,诸如,剧情弱智等等。诸如,美国篇写得好好的,突然反清建国,完全没有转折等等。 其实我都虚心接受,甚至看这些评价的时候都很惶恐,因为确实尽力了,不是指在更新上尽力,更新得又快又多在我这可能会起到反作用,让我完全不知道该咋写。 我指的是,剧情架构啊,想法啊,破局啊,转折上的,让我回过头来重新写,也未必能写成什么样子。 长期不关注外界的一些声音,就导致有点忽视,今天才算看到了一些,反思也很多。 今晚浏览这些的起因是,一个读者告诉我,这本书登上了一些推荐,然后让我很震惊,就这么一点点流量的书,还有人推荐? 我自己都不信,于是去搜了搜,看到了之后就很难受,也很感动。 难受是因为,我之前看网文也不认真,刷刷刷,一目十行就看过去了,还经常弃书,也没有扒榜学习,也不懂套路,唯一一点可怜的写作经历是小初高中的时候写过一些优秀作文,发表过一些小短篇,网文界里面是纯粹的小瘪三,这本书的槽点也是数不胜数,推荐来干什么? 然后看到还曾经登上过什么什么数据口碑榜,最高的时候还有第6,前面五个都是付费大热,10月底的时候被推荐上了一个第三季度推荐书单,感动是感动的,恍惚之后就是有些不真实。 书写得一般,承蒙厚爱,但确实也没什么流量,自己也有很多犹豫,拧巴。 剩下的心愿就是好好写到完结。 新书想写一本无限流,但是开头不满意,要重写,也想试试快节奏爽文,爽得头皮发麻那种,朋友评价是我大概率也写不出来,跟本人的行为处事也有很大的关系,只是我真的很想试试流量加身的感觉,也不枉在中文互联网的网文世界里来过。 当然了,这是愿望。 最后,希望大家读得开心,不开心呢也可以批评批评,总之,最重要的是生活里要开心呀。 敬上。 喜欢九两金请大家收藏:()九两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4章 如何定义国家(一) 华盛顿特区,中国公使馆 1881年,春节。 梁晋生开始知道,华盛顿的冬天有两种语言:国会山的咆哮和公使馆的寂静。 今晚,这股寂静尤其压抑。 雪花无声地拍打着窗户,为这座租来的宅邸蒙上了一层白纱,仿佛要将它从这座城市的记忆中抹去。 晋生是公使馆的翻译和三等秘书,职位不高,却因为亲近某些人的代表而被排挤。 他怔怔地看着桌子上的美国地图,那是白人嘴里“天定命运”的版图。 他的手指轻轻划过加利福尼亚州。这里,是七万多同胞的聚集地,是“金山”的梦想,也是噩梦的开端。 他不需要看报纸上那些来自旧金山《黄蜂》杂志、把他同胞描绘成恶魔和害虫的漫画,不需要看那些白人劳工的发言证词。 他只需要听来自自己身边同事的议论就够了。那些私下的讨论,早已没有了抱怨,只有对前途和家乡汇款的平实叙述。但话里话外,晋生能品出那种在法律夹缝中求生的、令人窒息的恐惧。 “他们不懂,”一个低沉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晋生鞠躬,没有回头。“阁下。” 傅列秘,这个曾经在西海岸的报纸上公开斥责铁路大亨,遭遇刺杀,加入旧金山华人总会,又被容闳大力支持进入驻美公使馆的美国人,正端着一杯茶来到他的身后。 “他们不懂,”傅列秘又重复了一遍,这次更像是对自己说。 “他们以为华人是野蛮人,所以他们可以背弃诺言。” “诺言”这个词又刺痛了晋生。他想到了去年那份耻辱性的《安吉尔条约》(Angell Treaty)。1880年11月17日,以密歇根大学校长詹姆斯·安吉尔为首的使团抵达了北京,清廷最终默认,授权美国在认为华工影响美国利益时,可对华工移民进行规范、限制或暂缓引进(但非绝对禁止) “我们已经让步了,先生,” 晋生低声说,“我们同意他们‘管理、限制或暂停’劳工入境。这是我们为了换取他们保护已在美侨民而付出的代价。” “但他们要的不是’暂停’,” 傅列秘走到桌边,拿起一份电报。“他们要的是禁止。参议院正在辩论一项新法案。不是限制,晋生。是至少十年的绝对禁止。” “这违反了《安吉尔条约》的精神,”晋生立刻说, “精神?”傅列秘苦笑一声。“像我这样的美国人谈论的是’灵魂’——‘白人纯洁性’的灵魂。而华人,在他们的叙述里,是没有灵魂的。只是劳动力,和工具,只不过现在…变成了政客的工具。” 傅列秘将一份文件递给晋生。这是来自加州参议员约翰·米勒在国会听证会上的发言稿。 晋生开始阅读。 他读到米勒将华人移民比作“来自另一个星球的居民”,读到他声称华人是“一个在智力上无法超越某个特定点取得进步的种族” 。 晋生强迫自己读下去,直到最后那句诗意的、险恶的结语,米勒梦想着一个“在日落之海边的奇妙乐园”,“为了一个将从中绽放人类之花的种族”。 “他指的是盎格鲁-撒克逊人,”晋生冷冷地说。 “正是。”傅列秘指着那份文件。 “跟我一起去听证会吧。不是作为公使馆的代表,而是作为一名观察者。他们正在编纂一部法律,用华人的骨血来书写。” 傅列秘转向窗外,看着华盛顿的雪。“我会起草抗议。援引条约。但我能做的很有限,你知道的,我只是一个美国人。” ———————————————— 华盛顿特区,参议院侧面的小楼 这个办公室里没有人不讨厌来自西海岸工人的声音,即使只是在纸上。 埃利亚斯作为马萨诸塞州参议员的高级助手,他的工作就是筛选这个国家的噪音,为他的上司找到真理。 而此刻,噪音正堆积在他的办公桌上:来自加州工人党的听证会证词。 “当中国人的问题解决了,我们就可以讨论是该吊死、枪毙还是把资本家剁成碎片!’” 他摇了摇头。粗俗,野蛮。 这是1873年经济萧条,失业大恐慌和1877年全国铁路大罢工留下的政治脓疮。 经济衰退,失业率攀升,已经八年了,还没有解决。 不但没解决,反而催生出了全国六十多个白人工会,听说他们还想联合起来,成立一个全国性质的组织,这让所有的政客和资本家恐慌。 到时候,这句吊死资本家的发言就不只是发言了。 底层人吃不饱饭,是什么事都能干的出来的。 “野蛮,但至少诚实。” 霍尔参议员回来了,脱下手里的大衣,脸色也很难看, “先生,”助手站起来。“这些工人的发言没什么意义。” “但我必须听,” “因为这个国家愤怒的工人,排华马上就要成为美国的‘国策’了。相比之下,我更害怕这个。”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霍尔扔给埃利亚斯另一份文件。 这是参议员约翰·米勒今天的发言稿。 “米勒参议员,”霍尔说,声音里带着疲倦,“他把那些没文化的工人的咆哮翻译成了莎士比亚。他用这些诗句来包装一种仇恨。他在国会煽动保护白人的纯洁性,叫嚣着扞卫共和国,而不是在背叛它。” 埃利亚斯翻阅着米勒的发言稿, “他们为什么要现在行动?”埃利亚斯问。“《安吉尔条约》 去年才签署。我们不是已经同意限制华工了吗?” “限制不够,”霍尔说。 “1876年的选举教会了两党一个教训,加州的选票至关重要。而现在,随着1880年的大选结束,两党都想把华人问题这个筹码收入囊中。这是一个绝对致命的牌,埃利亚斯,谁能解决中国问题,谁就能掌握这个国家的最高权利。 东部的资本家们害怕工人罢工,他们宁愿让工人们去恨中国人,也不愿让他们恨自己。” “但这是错的,”埃利亚斯低声说。“这违背了《独立宣言》。” 霍尔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罕见的、严厉的微笑。 “埃利亚斯,我没想到你会这么说。 我们这个伟大的共和国无法在自家的土地上忍受六万或十万来自中国的贫穷、勤劳、善良的人民,这是怯懦和卑鄙的。 国父们所走的道路带来了安全、力量和荣耀,而国会现在即将走上的这条新路,必将带来耻辱、软弱和危险 。 美国从来都不应该是一个如此懦弱的国家。明天我要在参议院发言。我要告诉他们,我们现在所做的,与美国立国的根本背道而驰。我要告诉他们,基于种族排斥的法律,一旦确立,将在未来源源不断地动摇这个国家的根基。” 霍尔走向门口,然后停下。“哦,还有一件事。夏威夷王国的人发来了一份有趣的报告。去把它找出来。” “夏威夷,先生?” “是的。他们的国王卡拉卡瓦正在环球旅行。但他们的种植园主面临着和米勒参议员截然相反的问题。他们不是嫌华人太多,而是嫌华人不够。” 霍尔的眼中闪过一丝讽刺。“去看看吧。看看同一个移民威胁,在太平洋的另一端,是如何被当作救星的。这会让你看清政治的本质:它从来都与.... 种族无关,它只与选票和金钱有关。” 埃利亚斯·索恩点了点头,开始整理文件。 他大体知道夏威夷的情况,那里正在某些人的运作下,拼命地拥抱华人劳工,事实上,那个小国的经济也在腾飞,在那里做种植园生意的美国商人一个接一个都发财了。 当他离开办公室时,夜幕已经降临。 在城市的另一端,在纽约港口,一艘新的轮船刚刚靠岸。 它没有带来中国人。它带来了无数意大利人、波兰人和逃离俄国大屠杀的犹太人。 这个城市,这个国家,从来都是建立在移民上的。 ———————————— 夏威夷王国,檀香山,伊奥拉尼宫。 在檀香山,辩论的不是经济衰退,不是白人工会的抗议,不是选票,不是中国问题,而是糖和一个压在他们头上的男人。 美国商人克劳斯·斯普雷克尔斯——投机者、冒险家,以及夏威夷王国首席顾问,正站在伊奥拉尼宫的花园外。 宫殿还在重建中,象征着国王的雄心。 而这份雄心,完全依赖于糖,蔗糖,这个国家源源不断生产销售的蔗糖。 “他们必须明白,克劳斯,” 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咕哝。 是这位“糖业大王”的合作代表,一个满脸通红、汗流浃背的白人。 “1876年的《互惠条约》让我们的糖免税进入美国,这很好,” “你发财了,我发财了,来自美国的种植园主都发财了。” 他擦着脖子抱怨,“但我们现在没有足够的人手来收割!原住民的数量在减少,那个该死的华人总会开始收缩华工的数量,开发自己的种植园。我们快没有工人了。” “所以我们需要跟他谈判,” 克劳斯平静地说。 “你知道我前几天去他们的办公室,那个傲慢的华人代表怎么说的?为了避免和美国同样的悲剧,我们需要收缩契约华工的数量,他们甚至在替那些苦力付违约金! 而且,我们在加州的’朋友’们正试图彻底把华工赶出美国,那些政客我真想不通,华人的数量在美国连百分之零点零一都没有!1880年国会搞人口普查,全美五千万人,华人呢,有十万没有?!” 种植园主几乎是在尖叫。 “他们通过的那些反苦力法案,那些在华盛顿的咆哮……如果美国人吞并了夏威夷,并且把他们的《排华法案》强加于此,我们就全完了!夏威夷的经济将彻底崩溃。” 克劳斯点了支雪茄。这是他喜欢夏威夷的地方。 在这里,种族主义的逻辑是颠倒的。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在加州,白人工人阶级将华人视为经济威胁,叫嚣着谁赶走华工,就给谁投票。 而在夏威夷,白人种植园主阶级将缺乏华人视为经济威胁。 “冷静点,先生,”克劳斯说。“这就是为什么国王陛下要进行他的环球旅行。” “旅行?”种植园主嗤之以鼻。“快乐君王正在欧洲享受派对,而我们在这里等待破产。” “他不在欧洲。截至上个月,他正在中国,” 克劳斯纠正道。“他刚刚和那个陈在天津会见了直隶总督李鸿章。他们在讨论一份新的劳工协议。绕过美国人,直接从源头解决。” 种植园主的表情缓和了一些。“更多的中国人?” “也许吧。但国王陛下还有新计划。” 克劳斯走近一步。“他在去中国的路上,访问了日本。他向明治天皇提议,让他的臣民来夏威夷工作。日本人....” 克劳斯压低了声音,“他们被认为比华人更顺从,而且可以用来平衡那个陈九的势力。” 这当然来自于他的建议。 克劳斯和卡拉卡瓦国王在玩一场危险的游戏:利用一个种族来对抗另一个种族,利用一个移民势力来对抗另一个,所有这些只是为了让甘蔗能够继续生长。 那个陈九,先是慷慨地向国王,向他们这些种植园主提供不设上限的劳动力,随后等他们产量增长,发了财,把自己的利润购买更多土地建设更大的种植园的时候,又无情地开始收拢。 没人会和钱过不去,除非他有更大的目的。 显然,那个男人同样在被美国的政策激怒。 “但是,克劳斯,”种植园主有些幸灾乐祸,“那个辫子佬的政府……我听说他们自己也在抱怨?” “这对那个陈只是一点小麻烦,” 克劳斯不屑地说。 他知道清廷收到了关于夏威夷种植园大面积雇佣劳工,并且有海外华人控制了太平洋劳工贸易输送的报告,并公开威胁陈九要断绝他的劳工渠道,禁止沿海区域的华工通过陈九的渠道出海。 “那个国家的人口连饭都吃不饱,稳定输送的劳动力供应对双方都有好处。” “留在自己土地上的人只会掀翻他们自己的统治。我听说,他们那边到处都是暴乱,或者应该说叫起义?” 克劳斯看着檀香山港。 一艘船正在卸货。 他必须确保夏威夷的劳动力市场保持开放,为此他想了无数办法,但眼下,他只能等待华人总会的掌舵者抽出时间来跟他们这些美国资本谈判。 现在,他只需要糖,为此可以适当的让步。 —————————— 华盛顿特区,美国国务院。 对梁晋生来说,这次会面是一场精心编排的侮辱。 他和傅列秘副使坐在一间又暗又闷的小房间里,等待着国务卿詹姆斯·布莱恩。 布莱恩迟到了。这是一种常见的权力游戏,梁晋生已经学会了忍耐。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国会这么急于推动彻底的排华。” 傅列秘笑了笑,有点恍惚,就在一个月以前,他和陈九讨论过同样的问题。 “华人几乎全部集中在西部的八个州 ,尤其是加利福尼亚州 。东海岸的人口可能都不足一万,我知道你内心的矛盾。为什么这些西海岸的事能影响到东部的决策。 在西部,华人构成了所有移民人口中一个庞大且高度可见的群体,占了西海岸移民总数的至少五分之一 。绝大多数来自广东省 ,为了逃离战乱和经济崩溃而来。” “现在,美国面临同样的经济崩溃。” “1848年加州发现金矿,引发了淘金热,创造了对劳动力的巨大需求 。华人移民最初是作为劳工被欢迎的 ,他们是加州早期多民族社会建设的一部分。后来,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在向东修建铁路时,面临着严峻的劳动力短缺 。白人劳工不仅数量不足,而且极不可靠,他们一听到新的金矿或银矿罢工的消息就会立即离职 ,于是大规模引进了华工。” “截止到现在,三十三年的时间,双方都在互相认识彼此种族的特点,并且已经建立了清晰的认知。” “不管是萨克拉门托爆发的华人罢工,还是陈九领导的华人总会,已经证明了华人劳工并非像那些美国政客以前理解的那样被动或温顺,事实上,你们国内杀的血流成河的起义运动,让全世界胆寒。” “陈九先生跟我说,他翻阅了加州所有有关于华人的案件,华人在加州的境遇,一切都要从1854年开始,白人乔治·霍尔因谋杀华人矿工而被判有罪。定罪的关键证据来自三名华人目击者的证词,随后法庭援引加州一条禁止黑人、穆拉托人或印第安人在法庭上作证指控白人的法律 ,后来地将这一禁令扩大到华人,华人从此失去了法律上的公平正义。” “你知道,这代表着么什么。从此之后,华人群体在加州面对日益严重的歧义时,只能选择忍让或者拿起武器,后果,加州议会也看到了,他们亲手催生了加州最大的移民皇帝,占据加州五分之一人口的实质性统治者,并且还没有选票权和法律的正义性,他们对此无能无力,只能不断地出台歧视性法律,最后催生了华人总会这个为反抗暴力和歧视而生的高度组织化的黑色团体。”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现在,除了出动军队以外,他们无计可施。” “随后,就是73年的经济恐慌,后来的全国性大失业,先是在加州,白人劳工阶级内部四分五裂,不同的种族,不同的诉求,彼此之间还血腥斗殴。那些政客里,坚定的种族主义分子,意识到了这个机会,利用种族主义,加州的劳工领袖和民主党政客得以团结起原本分裂的白人劳工,形成强大的政治联盟。 东部的政客面临严重的经济和社会危机,阶级冲突一触即发。他们接收了来自加州的信号。发现这是一个完美的政治工具:通过牺牲在法律上没有发言权且人口集中在遥远西部的华人,他们可以向全国的白人劳工展示自己站在工人一边的姿态,而无需触动东部资本家的核心利益。 为了重新给民众信心,打击竞争对手,于是他们学习加州,打了种族牌,假装通过排华来拯救工人,实际上是为了转移工人对资本主义真正问题的愤怒。利用了加州的局势,将排华制造成了一个全国性议题。” “这些在资本家支持下的政客为了掩盖是他们自己造成的经济萧条,选择了一个替罪羊。” “晋生,我是一个白人,一个美国人,站在我的角度上,美国是一个建立在移民群体上的成功,一旦今天为了转移矛盾,牺牲掉移民群体中的一支,那么将来还会有更多次的牺牲,缺乏廉价劳动力的时候就放开移民,吸收一些贫穷国家的劳工,经济紧缩时候就把他们赶出去,这不是正确的、正义的手段,一旦这种不正义的手段被制度化,被写进国策,就会形成一个危险的先例和路径。未来任何执政者都可以效仿,寻找新的替罪羊,导致社会持续分裂,信任彻底崩塌,将来这个国家也会因此而亡。 将移民纯粹视为经济工具,劳动力或政治工具、替罪羊,而不是拥有平等权利的人,会破坏社会的根本契约。这会撕裂社会信任,制造族群对立,使得这个国家将随时处在种族对立的矛盾里,永远互相仇视,彼此分裂,斗争不休。 我其实开始也不明白,是陈带来了斯特林学者的信,我们聊了很久。 从国家长远利益看,一个稳定、公正、对所有成员都守信用的社会,才能吸引更多优秀的移民,维持内部团结,从而实现持久繁荣。 背信弃义、内部撕裂的国家,会从内部腐朽,正如历史上许多帝国的衰落一样。” “所以,不只是因为我的职位,因为陈九先生的托付,更是因为我自身对这个国家的期望。” “还是那句话,晋生,我是一个美国人,也因此受到陈兰彬的排挤,但是在华人立场上我和你一样。将人工具化,违背了美国立国精神中的平等、自由原则。” “我会持之以恒地扞卫你们的尊严。” ———————————————————— 梁晋生还想再问,傅列秘用手势让晋生安静下来,他已经听到了门外的脚步声,国务卿应该要来了。 果不其然,布莱恩顾左右而言他,晋生甚至拿出了清廷的抗议文书,惹得布莱恩一笑。 清政府是虚弱的。他们正忙于应对内部层出不穷的起义,法国在越南的野心和日本的崛起。华盛顿知道这一点。 “我们中国驻美公使馆将,” 傅列秘不为所动,庄重、缓慢地说,“向总统阁下提交……正式的外交照会。” “我们期待收到它,”布莱恩说,他已经站了起来。 走出国务院,华盛顿的春天似乎异常寒冷。 晋生感到一阵无力。傅列秘的抗议是“有限的”,因为国会山的筹码是有限的。 他们有条约和道义,但美国人有选票和炮舰,更不要论在这个民意沸腾,经济萧条,急需要人堵枪口的当下。 “他们会通过的,是吗?”晋生说。 傅列秘望着远处的国会山圆顶。 “他们会通过的。他们会撕毁条约,然后执行这个最严格的排华法案。” 喜欢九两金请大家收藏:()九两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5章 如何定义国家(二) 哈特福德。 清廷出洋肄业局监督吴子登,在1880年上任,作为一名典型的传统士人,他从未离开过“天朝”,直到奉命前来监督这群“留美幼童”。 起因是朝中争论不休,正监督陈兰彬和副监督容闳已势同水火,于是新任命他前往接替陈兰彬。 而他眼前所见,已经不是水土不服可以形容,简直是“经史错乱”。 他所接管的,是一个他无法理解的世界。 他的前任陈兰彬,乃至留美幼童倡议者容闳,似乎都在纵容一场渎职与背叛。 他看到的是一群剪掉了辫子、或将辫子盘在头顶藏在西式礼帽下的叛逆。 看到的是一群穿着剪裁合体的法兰绒运动服、在草地上追逐皮球、高声用英语呼喊“Play Ball!”的野蛮人。 在哈特福德的“大清国驻美教育使团”总部,他更是被一张合影刺痛了, 那些少年,詹天佑、黄开甲、梁敦彦等人,组成了名为“东方人”的棒球队,神态倨傲,与美国人无异。 他走进这群学生的课堂,听到的不是《圣谕广训》,而是拉丁文法和微积分。他发现这些本应“凭中国十三经、二十一史,以纯正其心志”的少年,如今对中文所知甚少,也无心学习。他们非但中文荒疏,甚至达到了厌弃儒学的地步。 更不可饶恕的,是他们沾染西俗、离经叛道。他们与美国女同学过从甚密,在教堂里参加礼拜,甚至有人信奉耶稣。 容闳多次与他争辩,这个耶鲁大学的毕业生,认为这些都是文明进步的必经之路,是吸收西方科技文化的代价。 但他自己,孔孟之道的扞卫者,看到的只有“变且初服”——他们已经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外国人。 他必须行动。他要向北京的王爷和大臣们揭露这场骗局。 去年末,奏折抵达了北京总理各国事务衙门。 吴子登上奏,他认为,这项耗费巨资,甚至动用关税银两的计划,非但没有为大清培养出忠君爱国的栋梁,反而是在为外国增丁口之数。 “他们应被立即召回,并在回国后受到严格看管。” 北京的“顽固派”势力终于等到了他们需要的弹药。 朝廷内部的争论尘埃落定。 光绪七年,正式的谕旨下达:出洋肄业局,裁撤。所有学生,即刻归国。 这场历时十年、寄托了曾国藩、李鸿章无尽希望的教育之路,戛然而止。 —————————————————— 旧金山港。 太平洋邮轮公司的“阿拉斯加”拉响了汽笛,准备启程横渡太平洋,前往上海。 第一批返回的留美幼童站在甲板上,目送着他们生活了近十年的“第二故乡”缓缓消失在视线里。 詹天佑情绪难明。他刚刚以优异成绩从耶鲁大学谢菲尔德科学院土木工程系毕业。 尽管他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但内心早已在计划。 美国因铁路而强盛,他亲眼目睹了太平洋铁路的奇迹。 他想,只要给他一个机会,他就能为大清国造出同样的铁路,甚至是更好的铁路。 在他身边,是来自麻省理工学院的邝景扬。 他学的是矿业和土木工程。 不远处,是唐绍仪和梁敦彦,黄开甲等等,情绪都很复杂。 一边是离开美国寄宿家庭的悲伤——那些新英格兰地区的家庭曾给予他们真挚的欢迎和关爱 ,另一边,是回归祖国、效力国家的兴奋与憧憬。 詹天佑的思绪回到了几个月前,当召回令抵达哈特福德时,他的洋父亲和他的教授四处奔走,甚至试图游说美国政府介入。 可惜,什么也改变不了, 他们的美国监护人、那些视他们如己出的美国家庭,在港口为他们哭泣送行。 《纽约时报》等多家报纸为他们的召回鸣不平,称之为“清政府的愚昧与倒退”。 但现在,那些声音都远了。 悲伤过后,也有振奋,他们坚信,祖国正张开双臂,等待他们这批优秀的毕业生,回去开创矿山、铁路、电报和新式海军。 航行是漫长而压抑的。 他们以为自己是凯旋的工程师。 他们不知道,在吴子登的报告抵达后,他们已经被重新定义为文化上的囚犯。 —————————————————— 上海,黄浦江,吴淞口。 邮轮鸣响了悠长的汽笛,缓缓靠向码头。 詹天佑、唐绍仪、黄开甲和其余的九十多名学生,穿上了他们最好的西装。 这些西装是他们在美国的最后时刻,旧金山华人总会找了唐人街最好的裁缝为他们定做的。他们仔细地打理着领结,擦亮了皮鞋。挤在栏杆边,兴奋地眺望着码头。 上海,这个他们中少部分人的故乡,这个大清国最繁华的口岸。 或许他们内心也在期待着。 他们期待着一场欢迎仪式。也许不是盛大的,但至少是体面的。 他们期望看到总理衙门的官员,或是江南制造总局、轮船招商局的代表。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他们期望看到“欢迎大清国出洋肄业局学生归国”的横幅。他们期望看到李鸿章总督的代表,来迎接他们这些国家自强运动的先锋。 码头上,人头攒动,有洋人、商贩、苦力,还有看热闹的市民。 但,没有人来迎接他们。 汽笛声、缆绳的摩擦声、苦力的号子声……一切都嘈杂不堪,唯独没有他们期待的欢迎声。 邮轮停稳了。舷梯放下。学生们拎着手提行李,依次走下。 他们站在码头上,九十多名穿着西装、面带困惑的年轻人,在堆积如山的货物和好奇的目光中,显得格格不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没有官员。没有马车。没有欢迎。 不知过了多久,几个身影从码头的人群中慢吞吞地挤了过来。 为首的是一个穿着中式褂子、神情茫然的先生。 他走上前,打量着这群“假洋鬼子”,犹豫地开口:“哪位是……吴监督?” 吴子登监督早已先行一步,处理他的公务去了。 这个陆先生显然对自己接过的任务毫无准备。 他手里捏着一份名单,开始费力地清点人数。 他似乎完全不明白眼前这些是什么人。在他眼里,他们不是耶鲁的工程师或哥伦比亚的学者,他们只是一批货物,是上海道台大人交代他接一下的“麻烦”。 “都到齐了?”他用不耐烦的上海话问。 学生们用英语和广东话互相询问,最后用生硬的官话回答:“齐了。” “跟我来。”陆先生叹了口气,转身招了招手。 —————————————— 陆先生为他们准备的“交通工具”出现了。 不是他们在美国乘坐的舒适马车,也不是官员应乘坐的大轿,甚至不是普通的马车。 那是几十辆独轮推车。 这种车,在上海,是用来运送蔬菜瓜果、货物,或是最底层苦力的交通工具。 学生们震惊了。 “我们要坐这个?”唐绍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开玩笑吗?(Are you kidding?)”一个刚从耶鲁毕业的学生脱口而出。 陆先生翻了个白眼:“啰嗦什么?上车!行李也放上去。” 在陆先生的催促和码头苦力的推搡下,这群新英格兰的绅士们,狼狈地爬上了那些吱吱作响的独轮车,每辆车挤上两个人,旁边堆着他们的皮箱。 一场“游行”开始了。 独轮车队,吱吱嘎嘎地驶离了码头,进入了上海繁华的租界。 这立刻引起了轰动。 看热闹的人群迅速聚集起来。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滑稽的场面——一群穿着“洋服”的中国人,却像待宰的牲口一样被装在独轮车里。 他们的西装,成了最大的笑柄。 “假洋鬼子!” “看,假洋鬼子!” “辫子呢?他们的辫子呢?” “听说在番邦信了教,连祖宗都不要了!” “朝廷花钱养了一群反骨仔……” “看他们的样子!!” 嘲笑声,混杂着独轮车刺耳的“吱嘎”声,钻进每一个学生的耳朵里。 他们在美国的十年,是赞誉,喜爱和尊重的十年。 他们是洋父母的心头宝,是划船队的主力,是棒球队的明星,是学术奖项的获得者。 而此刻,在他们引以为豪的祖国,在他们准备奉献一切的土地上,他们成了被公开羞辱的小丑。 詹天佑坐在车上,紧抿着嘴唇。他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彻骨的冰冷。 真正的耻辱,发生在一个检查站——法租界的边界。 几辆独轮车因为没有通行证被拦下了。 “下来!下来!”租界的巡捕呵斥道。 陆先生束手无策,最后只得严厉呵斥他们下车。 这些耶鲁和哥伦比亚的毕业生,穿着西装,扛起沉重的皮箱,在同胞的嘲笑声中步行穿过法租界。 陆先生带他们到了上海道台衙门。 这里没有宿舍,没有欢迎晚宴。 从后门进入,七拐八绕之后,到了一个院子,门口挂着一个牌子,上面是四个大字:“求知书院” 。 这个“求知书院”,是上海洋务局临时设立的收容所,一个用于安抚舆论和安置他们的临时机构。 他们被赶了进去。里面是空荡荡的大通铺。 没有床垫的木板,发给他们的,是肮脏发臭的被子,不知道从哪个仓库临时翻出来。 这个国家的意志,正在被忠实地执行。水兵在门外巡逻,防止这些国家斥巨资培养的精英逃跑。 四天里,他们从震惊,到愤怒,再到绝望。 —————————————— 第四天后,迎接他们的,不是会见,而是提审。 “三个人一列,跟我走!” 他们像犯人一样,被兵勇押解着,再次穿过看热闹的衙门里的人,走进了道台衙门的大堂。 大堂上,坐着道台李瑞棻,和一众冷眼旁观的官员。 “你可还记得《孝经》?”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你的辫子为何如此短?” “听说你已信奉洋教?” “看看尔等,言笑动作,皆与外国人无异!” 学生们用他们半生不熟的官话,夹杂着英语单词,徒劳地辩解着。他们试图解释什么是“土木工程”,什么是“法律”,什么是现代国家。 而官员们,只是冷漠地在名单上做着记号。 这些耗费了百万银两培养的专业人才,被当作货品一样,随意地分发了。 他们的专业、他们的梦想、他们十年的所学,在此刻被彻底清零。 “头批21名均送往上海电报局,二、三批由福建船政局、江南制造局留用23名,50名分拨天津水师、机器、鱼雷、电报、医馆等处。” 当詹天佑的名字被念到时,他忍不住站了出来。 他,耶鲁大学土木工程学士,美国土木工程师协会的成员,美国本年度最优秀的铁路工程毕业生之一。 “詹天佑,”官员宣布,“派往福州船政学堂。” 詹天佑愣了一下。福州船政学堂,那是海军学校。 “敢问大人,学生所学……是土木工程,专攻铁路。去船政学堂,所任何职?” 宣布命令的官员抬起头,用一种看待白痴的眼神看着他。 “到了那里,自然是学习舰船驾驶。” 学习……驾驶舰船。 詹天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荒谬。他这个设计铁路、开凿隧道的工程师,要去学习如何驾驶一艘船。 他试图最后一次努力:“大人,铁路与舰船,并非一事……” 官员打断了他, “铁路与舰船,不都是洋玩意儿吗?” “我问你,你认为朝廷这样的安排有何不妥?” 同样的命运,落在了唐国安身上。 他在耶鲁大学学习法律,并因拉丁文作文获奖。他被召回国后,被分配到了天津,衙门下令,让他和另外七名学生改行……学习医学。 法律、医学、铁路、驾驶……在这些大清官员看来,都一样。 詹天佑领走了他的“判决书”。他没有再争辩。 他已经明白,在1881年,在上海,他们什么都不是。 他们只是一群穿着“不合时宜”的西装、坐着独轮车、扛着自己行李、被关押在这里、并被随意发配去学习自己不熟悉的专业、无家可归的“假洋鬼子”。 “尔等在外洋所学,朝廷尚需察看。在此期间,须重习国文,恪守礼教,以去外洋浮伪之习……” ———————————————————————————— 陈九穿着一身黑色长衫,拄着拐杖坐在椅子上,专注地看着面前小炉上“咕嘟”作响的沸水。 他作为夏威夷国王的顾问,近几日都在天津港。 卡拉卡瓦国王正式向李鸿章提出,希望扩大并鼓励中国向夏威夷移民。他强调夏威夷可以为华人提供良好的工作机会和生活条件,并以陈九的华人总会为例,说明了契约华工在夏威夷的合理待遇, 李鸿章代表清廷,对国王和夏威夷政府给予在夏威夷的华工的公平待遇表示感谢,言语之间多次称赞国王和陈九的合作。 容闳坐在他对面。 这位大清国的四品大员,此刻却显得心神不宁。西装依旧体面,但掩不住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疲惫与幻灭,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 他一生的理想,连同那120名幼童的命运,都在这一年,被东西两个大国联手碾得粉碎。 “容先生,喝茶。” 陈九将一杯茶汤推到容闳面前,容闳接过,终于打破了沉默。 “近几日,夏威夷国王所提护侨与通商诸事,中堂已原则应允。更赞誉陈兄,深明大义,不忘根本。” “陈兄,恭喜。兄以华商之身,得中堂如此垂青,国王这般倚重。” “中堂今日未与兄言及留美幼童之事?”陈九反问。 “提及了。” 容闳神色转肃,“国王盛赞美国之学,中堂只哼了一声,道:‘惜乎橘逾淮为枳。’显然已经非常不满。” 容闳突然抓住陈九手臂,此刻眼中尽是恳求, “陈兄,我知召回之旨难违,第一批已经回国。他们抵沪后……吴嘉善等将其送至沪上求知书院,严加管束……” 他不假思索,吐出极重之言: “此乃监禁!是缚凤凰于鸡笼,行再教化!他们要毁掉这些孩子!” 容闳放开手,忍不住焦灼踱步:“他们这些人名为察看,补习国文!天晓得要关到几时!陈兄,你在檀香山之糖业、旧金山的船行、港澳南洋的商号,岂不正需通晓西文、西律、西艺之才?” 他转向陈九,目光灼热:“兆荣,由你出面!你得中堂信重,之前又合作过饥民转运之事。上一禀帖,就言你的海外华人总会和商号急需此类人才。聘他们!十个,不,五个亦可!” “用度我来!”容闳自怀中掏出一张银票,“此为我全部积蓄。我替你支薪!只求莫让他们烂在沪上那书院或者不合他们专业的商号中!”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房间内死寂一片。 陈九凝视几近崩溃的友人,长叹一声。 “纯甫,且坐。” “你以为,我今日与中堂所谈为何?” “非为通商?” “通商,仅为表象。内里是,中堂欲用我此人。” 容闳一怔:“此言何意?” “中堂对我在夏威夷和国王合作的模式颇有兴趣。可惜对我这海外致公堂堂主的身份,始终存有疑虑。” “中堂自有其考量。” 陈九声线低沉,“纯甫,你我皆明白人。岂以为中堂不知那些孩子的价值?他比谁都清楚。同意召回,乃政治妥协。那些孩子,此刻非是人才,他们是朝中改革派与清流角力的筹码。” “吴嘉善折上如何写?‘剪辫易服,入奉洋教,不受约束’。字字诛心。” “如今,”陈九紧盯着容闳,“朝野皆在观望。中堂必须将这些问题学生接回,置于稳妥处改造。沪上求知书院,即是他给朝廷的交代。” “在此关头,”陈九字字清晰,“我,一海外华商,海外乱党,香港华人总会如今也深陷英国人的问责之中,方才陪同洋人国王入津之人,去向他要这些政治犯?你猜中堂,朝中会作何想?” “朝中会想,我陈九,欲将这些不忠不孝的假洋鬼子,带离掌控,携往化外之地,任其继续堕落!” “这恰是坐实吴嘉善之弹劾!” “那我……”容闳瘫坐椅中,面如死灰。 “故而,纯甫,”陈九走回他面前,沉声道,“我不能聘他们。我,一介海外华商,无此资格” 他略顿,话锋一转:“除非……我不再是纯粹的华商。” 容闳猛地抬头。 “中堂暗示,他支持我开办远洋贸易公司和天津糖业总局。但有一条件,须为官督商办。” “官督商办?”容闳咀嚼此词。 “是。” “我出资本,我营业务。然他须派督办,须奏报朝廷备案,须归北洋节制。我,陈九,必须从海外商人,化为李中堂体系内之人,成官督商办之商号主事。” “惟其如此,我才不是外人。方为朝中的自己人。” “如你见过的唐廷枢,他早年在香港接受英语教育,长期担任英国最大洋行——怡和洋行的总买办,长达十年(1863-1873),八年前,中堂创办轮船招商局,唐廷枢应募辞去怡和洋行的优厚职位,加入招商局。三年前,中堂创办开平矿务局,旨在为北洋海军和轮船招商局提供燃料。唐廷枢同时兼任开平矿务局总办。” “海外华商的身份不是问题,唯独我兼任致公堂堂主,为朝中忌惮,所以我决意让阿福出面,在国内创办官督商号。” “待到那时,” 陈九轻拍容闳肩头,“我不再是聘请他们。而是上一公文,奉调数个学生至朝中控制的商号中,充任译员或管事。” 容闳全然怔住。他耗尽半生心力,想绕过这僵固的清廷体制,自外为其注入新血。 而陈九给出的答案是,必先成为此体制一部分。 “可……何至于此!” “他们只是孩子!所学是工程、律法、格致!他们只想报效国家!分至商行效力,有何不可?!” 陈九默然看着他。 “纯甫,你仍是不懂。” 他轻声道,“在此地,做何事并不紧要。紧要的是,你是谁的人。” “留美幼童中,不乏学业未完成者,我会去试探中堂的想法, 如果官督商办的事顺利进行,容我后续操作,让一批孩子重新返美完成学业。” 容闳沉默稍许,喝下凉茶, “此事我承你的情,日后必有回报。” 喜欢九两金请大家收藏:()九两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6章 如何定义国家(三) “兆荣,我还有一件事。” 容闳从怀里掏出份《纽约时报》在桌上摊开。 “我刚收到东海岸的信件和这份报纸。兆荣,你的消息渠道比我灵通,不知是否留意到了……这股正在涌向美利坚的新浪潮? 陈九目光落在报纸的头版标题上,那上面用夸张的字体写着:“欧洲的洪流:卡斯尔花园不堪重负,新移民涌入纽约”。 “容先生指的是那些欧洲人?” 容闳摇了摇头,语气沉重。 “兆荣,这次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他指着报纸,“你看看这些描述。他们不再是过去我们熟悉的德意志人、英格兰人,甚至也不是爱尔兰人。他们来自南欧和东欧——大批的意大利人,波兰人,还有…俄国的犹太人。 他们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涌入,数以万计。报纸上说,纽约的卡斯尔花园移民站已经彻底瘫痪,那些人衣衫褴褛,一文不名,身上只有绝望。” “容先生,这世上谁不绝望?能活下去,就是最大的体面….” 容闳叹了口气, “看来你比我知道的更多,我担心的是这背后的动因,以及它将带来的后果。 这股浪潮,不是简单的移民,是逃难。” 陈九点了点头,走到文件柜前,收拾出了一叠文件,递给容闳, “第一批,是意大利人。” “那些同样黑头发、黑眼睛,皮肤黝黑的人,他们中的大多数,来自一个叫 ‘Mezzogiorno’的地方,意思是‘正午的太阳’,一片被太阳烤焦的土地。” “我的人查过,”陈九示意容闳看那份文件的详情, “他们的新国家在1861年才统一。但北方政府把南方当成了殖民地。他们征收重税,比如小麦研磨税,用高关税保护北方的工业,却摧毁了南方的农业经济。 和这里,和英国一样,农民们在古老的大庄园上耕作,土地不是他们的,收成大半要交租。 这十年,他们的人口在增加,土地却越来越少,还有不断的自然灾害。他们不是来淘金的,容先生,他们是在一场缓慢的、长达几十年的饥荒中,被活活饿出来的。” “他们和我们,和爱尔兰人一样,” “都是被饥饿赶出家门的小人物。” “第二批,是波兰人。” “为了面包。” 容闳低声翻译文件里的那行字,他懂这种感受。 “没错,还是为了面包。” 陈九点头,“但他们的饥饿,还要加上亡国的意味。 他们的国家已经死了,被三个皇帝(俄国、普鲁士、奥地利)分尸了。 在普鲁士占领的地方,一个叫俾斯麦的铁血宰相正在搞一场文化斗争,要抹掉他们的语言和天主教信仰。在俄国占领的地方,他们的土地被剥夺,工业发展缓慢,根本没有工作机会。 他们是农民,却没有自己的土地和家。他们是亡国奴。一个亡国奴,除了把自己当奴隶卖掉,没有别的选择。” 容闳默不作声, “但他们两个,”陈九的声音变得更冷,“和第三种人比起来,还算是幸运的。” “容先生,你可知道,就在今年,1881年的三月,在俄国发生了什么?” 容闳摇了摇头。他这大半年所有的精力,都在为幼童计划的存续做最后的挣扎。 “他们的沙皇,亚历山大二世,被刺杀了,刺杀组织里面有一个犹太人。” “现在,整个俄国都疯了。他们需要一个替罪羊,于是他们毫不犹豫地指向了犹太人。一场大屠杀开始了。这不是零星的骚乱,容先生,这是由政府在背后煽动的、有组织的屠杀。军队和农民们冲进犹太人的村庄,烧毁房屋,抢劫财产,肆意屠杀。” “所以你现在那些裹着头巾、抱着《圣经》的俄罗斯犹太人,挤满了美国的港口。” “他们是难民。他们涌进纽约的移民站,唯一的行李就是身上的衣服和对那片土地的刻骨仇恨。他们唯一的念头,就是活下去。” “纯甫,我此生从未如此害怕过,我们华人在美国的境遇何其相似? 俄国社会动荡,农民贫困。政府内部的保守派和新任沙皇亚历山大三世,乐于将民众对经济困境和政治压迫的不满情绪,从政府身上转移到一个内部敌人身上。犹太人成为了这个理想的替罪羊。政府暗中鼓励。 你看,像不像?一旦政府出台彻底的排华法案,你说美国的民间也会不会在政府的纵容下针对华人进行屠杀?” 容闳脸色铁青,手指微微颤抖。 “纯甫,我看来看去,如今这世界的统治术,从东到西,都是相通的。爱尔兰也好,波兰,意大利,西班牙,美国,看来看去,都是这么回事。” “他们只害怕一样东西,那就是底层人民真正的觉醒,拥有了枪和炮,然后推翻他们,继续剥削,继续反抗,周而复始。” “所以,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放下枪,哪怕是粉身碎骨。”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美国欢迎他们这些新移民,他们现在比我们更穷,更听话,而且还是白人,能被同化。” 陈九为自己又倒了一杯茶。热气模糊了他那双愈加冷漠的眼睛。 “纯甫,你在美国读书,学到了它最文明,最先进的一面,也不要忘了华工的血恨…..” “我们华人,是第一批所谓的好移民。但我们太能干,太团结,我们开始储蓄,开始置办产业,甚至开始不听话了。最糟糕的是,我们混在一群白人中间太显眼,我们不仅不白,还不信他们的神。所以他们要换掉我们。” “而欧洲,恰到好处地,在今年这个关键的节点,为美国准备了三批全新的、更优质的燃料。一批(意大利人)是饿死的,一批(波兰人)是亡国的,一批(犹太人)是快被杀绝的。他们比我们更绝望,更廉价,更容易被分化。而且,最重要的是……” “他们是白的。” “美国需要绝望的白人。这就是它在1881年做出的选择。” “不….这或许正说明我坚持的路线没有错!” 容闳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波兰为何亡国?意大利为何贫弱?俄国为何野蛮? 正是因为他们的人民愚昧,他们的制度腐朽!这恰恰证明了中国必须改革,必须学习西方的科学与制度!我们必须派出更多的幼童,去学习如何建造铁甲舰,如何建立议会!只有这样,我们才能避免成为下一个波兰,下一个被大屠杀的族群!” “你还在做梦。” 陈九冷冷地注视着眼前的学者, “你指望那些高高在上的老爷发善心?你指望他们把刀递给我们,请我等上桌同食?” “你所言之西学‘新制’,是强国之术,亦是强权之术!他们若学会了,只会用更精良的手段,来更狠地压榨我等!” “不是需要改革,是需要重塑!” 陈九也站了起来,他走到容闳面前,那股从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势,让这位饱读诗书的外交家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法律和公义,是强者的盾牌,却是弱者的枷锁。” “看看你脚下这片土地,当统治阶级需要劳动力时,任何人都可以是值得同化的子民。 当这些牛马开始要求权利时,他们就会变成威胁上层人生活方式的敌人。 当他们的人数多到足以威胁正统时,他们就会像我们一样,变成黄祸,变成必须被限制和排斥的劣等种族,变成乱党叛逆!你看看Z禁城里那些人,他们可曾真当过我等汉民是自家族类?!” “我等之身魂,如今在此处,与在异国,已无分毫两样!” 容闳是一个外交家,一个改革者。他这么多年都在试图建立桥梁,试图用文明的语言去沟通、去说服。他无法接受陈九这种来自打破一切的逻辑。 “我……要走了。” 容闳疲惫地开口,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带, “大清国虽有万般不是,但那里……终究是我的根。” “陈九,”容闳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恳切,“我承认,你说得对。这个朝廷早就烂了。你我在海外多年,难道你对这片土地,就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眷恋吗?” “眷恋?”陈九笑了,那笑声显得异常冰冷,“我眷恋什么?眷恋那些活吃掉我无数族人的朝廷官员?眷恋那些将我们当猪仔一样贩卖的客头?还是眷恋那些在京城里,因为我们剪了辫子,就喊打喊杀的QI人老爷?” “容先生,你和我,看到的不是同一个中国。” “你看到的,是四书五经,是唐诗宋词,是需要被拯救的灿烂文明。” “我看到的,是饥饿,是麻木,是绝望。” “我看到的是一个正在被分食的、巨大的尸体。而那些所谓的官老爷,就是趴在尸体上,吸食最后一点血髓的蛆虫。” “这便是你我关于国家的定义之争。” 容闳被他这番大逆不道的话惊得站了起来, “陈九,你……” “纯甫,你告诉我,何为国家?” “国家……国家自然是社稷、是疆土、是君臣、是万民!”容闳下意识地回答。 “错。”陈九摇头,“在我陈九这里,国家,从来不是那张龙椅,不是那些疆土,甚至不是那些自诩为官为民的人。 “国家,是一种契约。” “它是一种承诺。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共同缔结的一个承诺。” “人民让渡自己的权利,服从管理,缴纳赋税。作为交换,国家必须保护他们,给予他们尊严,让他们有饭吃,有衣穿,有安宁。” “可现在这个大清,它做到了吗?” “它没有,它非但没有保护我们,它还在出卖我们,压榨我们。它向洋人割地、赔款,却把刀砍向自己的人民。” “这样的政权,它已经违背了契约。它不再是国家,它只是一个……盘踞在这片土地上的、最大的以武谋私的团伙。”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它,是这片土地的病。” “我会在金山,在南洋,在每一个有华人的地方,建立我们自己的秩序。 我会用我从美国人那里学来的所有手段——金钱、法律、舆论,还有枪——去武装我的同胞。 我不管他们是忠于大清还是忠于上帝,我只要求他们忠于这个新的契约,忠于我们自己。” “我会让这个政权知道,它若不肯改变,不肯履行它作为国家的承诺,那它的人民,就有权……选择另一艘船。” “我会践行我自己的路,纯甫你也是。” “你我各自选择不同,将来仍有再见的一天,到时候你我再叙。我送你一本书,我找到了我的思想,我要在海外华人间统一的思想,送给你品鉴。” “是什么?郑观应的《易言》?驻英法公使郭嵩焘的《使西纪程》还是薛福成的《筹洋刍议》?” 陈九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国内如今这几年除了洋务派之外又有新的思潮出现,例如郑观应、王韬等人,主张设立议院或国会,实行君民共主(君主立宪)。 郑观应在《易言》中论述,西方列强对华夏的侵略,不仅是兵战,军事侵略,更是商战,经济侵略。洋货倾销导致中国利权外流,民生凋敝。 主张国内必须发展自己的民族工商业,与西方商战。 要求政府改变重农抑商的传统政策,设立商部,保护商人利益,并采用西方的公司制度,如股份制。 批评洋务运动“只学皮毛,不学根本”。他们认为,西方富强的根本在于其政治制度,特别是议会制度。 教育上,传统的八股取士毫无用处,培养的都是空谈误国的书生。主张废除或改革科举,转而学习西方的实学,如科学、数学、国际法、政治学。主张大量创办新式学堂。 并且学习国际法,以平等身份与各国交往,在海外设立更多使馆和领事馆,以保护华商和华工的利益。 陈九看着他眼神里的急躁,摇了摇头, “你自己看吧,我在养病期间,在旧金山带人编撰的。” —————————————————— 香港中环, 书房内,印度仆人候在一旁,扇叶缓慢而有节奏地摆动,却丝毫驱不散空气中的凝重与湿热。 约翰·施怀雅将杯中的白兰地一饮而尽,阿尔弗雷德·丹特则在把玩一根未点燃的吕宋雪茄。 太古与宝顺的实际掌控者私下共同约见一个人,这在香港是极为罕见的事。 这本身就是一个最强烈的信号。 伍廷芳准时抵达。他微笑着对两位大班点了点头, “晚上好,施怀雅先生,丹特先生。感谢二位的邀请。希望我没有打扰你们的雅兴。” “坐吧,伍先生。” “我们今天不是作为立法局的同僚在聊天,也不是作为律师。你明白吗?” “我当然明白。”伍廷芳坐下,仆人立刻为他倒上一杯水。 “我今天代表的是那些……在轩尼诗爵士的治理下,努力维持着华人社区体面与秩序的朋友们。” 他用了“华人总会”的隐含称谓,并把港督拉了进来。 丹特首先开口了,他的态度比施怀雅更圆滑, “伍先生,我们遇到了一个麻烦。一个商业上的麻烦。” 他晃动着雪茄,“这个月,伦敦劳埃德保险社发来电报,将所有前往荷属东印度群岛航线的保险费率上调了三个百分点。” 伍廷芳眉毛一挑:“哦?理由是?” “政治与军事风险。” 施怀雅接过了话头,“苏门答腊的非正常劳工暴乱。荷兰人向伦敦、柏林、巴黎的每一家报纸发文,说他们的殖民地虽然恢复了基本秩序,但是那些有组织的华人暴徒的攻击,已经和亚齐人达成同盟。他们损失惨重,德利被烧成了白地,还时常受到游击队的攻击,无法恢复正常的秩序。” 伍廷芳推了推眼镜, “施怀雅先生,这真是……不幸的事件。” 他的语气充满了遗憾, “总会一向致力于合法的、有契约的劳工输出。但您和我都清楚荷兰人的手段。他们用鞭子和镣铐管理种植园。哪里有压迫,哪里自然就有反抗。这不是暴民和海盗,这只是绝望的反抗。” “我他妈的才不管那是反抗还是谁策划的!” 施怀雅低吼道,终于撕下了一丝伪装,“我们只关心劳埃德的保费!太古的船和宝顺的船,现在去一趟新加坡,成本都高了一截!这就是地区暴乱带来的反噬!你明白吗?你们在荷兰人的地盘上玩火,却烧到了我们的账本!” 丹特补充道:“而且,荷兰驻港领事,昨天在总督府待了整整两个小时。轩尼诗爵士……压力很大。” —————————————— 伍廷芳沉默了片刻。 “那么,”他轻声问,“二位希望总会做什么?我们无法指挥苏门答腊的暴徒,并且现在已经停止南洋地区的事务三个月,极力配合调查,总会一样损失惨重。”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我们希望你,和你背后的人,理解什么是底线。” “听清楚,今天这场会面,是很多人让我们俩个给你们提出警告,要不是看在你们提高了洋行的利润和香港治安,这场对话根本不会发生!” “苏门答腊是荷兰人的麻烦。我甚至乐于看到那些荷兰人倒霉。但是,香港是女王陛下的土地。任何针对殖民政府的暴力,哪怕是一个喝醉酒的苦力推搡了一个印度巡警,都是叛乱。” 他转过身,死死盯住伍廷芳:“总会是维持香港华社秩序的。如果总会自己开始失控……比如上个月在湾仔发生的堂口火并,如果再有一次,让《孖剌西报》登上了头条,你猜会发生什么?” 伍廷芳微微欠身:“施怀雅先生,那只是几个不守规矩的苦力头目,总会已经……清理了门户。” “我不管你们怎么清理!” 施怀雅加重了语气,“我只知道,港督需要安静。如果他得不到安静,他就会派警察司和驻军……去制造安静。到那时,我们谁的脸面都不好看。 你在林肯法学院念书时,应该读过《叛乱法》补充条款。只要总督签署戒严令,驻港英军有权搜查任何疑似窝藏武器的场所——包括你们总会的大楼,会馆和商号,仓库。” 丹特在此时插话,他的话更毒:“施怀雅说的是街道上的治安的。香港的官员更关心根本的秩序。伍先生,我们都知道总会财力雄厚。但有些钱,在香港是不该赚的。有些货物,是不该在九龙的货仓里出现的。” 他停顿了一下,清晰地说道:“比如,步枪和炸药。” 伍廷芳面无表情。脸上依旧挂着微笑:“丹特先生,您在开玩笑。总会是合法商人,我们只对丝绸,茶叶和人力感兴趣。” “那就好。”丹特靠在椅背上,“因为如果警察司真的搜到了那些货物,那就是在港叛乱的铁证。轩尼诗爵士再亲华,也保不住任何人。殖民地部会立刻派一艘战列舰来,把华社夷为平地。我们……宝顺、太古、你们华人总会……都会完蛋。” 施怀雅冷哼一声:“还有。别耍小聪明。我们知道法国人在东京湾(指越南北部)和西贡很活跃。如果总会被发现,试图把你们在南洋的成果……卖给法国人,以换取他们的军火或政治承认……” 施怀雅做了个割喉的手势:“那就不再是商业问题,也不是殖民地治安问题。那是’大博弈’。英国,绝不允许法国人在我们的后院,扶持一个组织。明白吗?那将是……战争。” 伍廷芳立刻回答,“华人总会只会坚定不移地站在亲英的立场上,绝不动摇。” ———————————— 书房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我完全理解二位的担忧。” 伍廷芳再次开口,“总会的存在,是为了确保香港的繁荣。我们与在座的各位,利益……完全一致。” “总会可以保证:”他看着施怀雅,“第一,香港境内的治安,一个月内,绝对平静。任何堂口纠纷,都会在水面下解决,将来,香港华人总会也绝对扞卫华社的治安问题。” 他转向丹特:“第二,香港的港口,绝不会有任何违禁的货物转运。总会的账目,随时可以交给汇丰银行的审计师审查。” “第三,”他环视二人,“关于苏门答腊……荷兰人的管理确实粗暴。总会愿意利用我们的影响力,劝说当地的华人工头……保持克制,我们愿意派出代表安抚德利地区剩余的华工。但前提是,荷兰人必须支付合理的工钱,并尊重当地习俗。这一点,或许需要宝顺的朋友,在海牙……’提醒’一下荷兰外交部。” 施怀雅和丹特对视了一眼。 “很好。”丹特终于露出了今晚第一个微笑,“既然我们达成了共识……伍先生,我们该谈谈……未来了。” “未来?” “是的。”丹特说,“荷兰人的地盘是脏生意,到处都是本地土人和华工叛乱,太麻烦,已经在国际贸易市场失去了信誉。法国人蠢蠢欲动,随时渴望掀起局部战争,太危险。但是……我们英国人的新地盘,需要的是干净的生意。” 施怀雅也坐了回来,重新倒上酒:“丹特和他的财团,刚刚从伦敦拿到了皇家特许状,成立了英国北婆罗洲特许公司。他现在是沙巴的实际统治者。还有砂拉越的布鲁克家族,我和他们家族的代理,婆罗洲公司一起做生意。 查尔斯·布鲁克正忙着巩固他父亲的地盘。他们都坐拥宝山——那里有全世界最好的龙脑香和硬木,是海军部和造船厂的顶级材料。还有煤……” “……以及最严重的人口短缺。”丹特一针见血。 “北婆罗洲虽然土地广阔(沙巴和砂拉越加起来比英格兰还大),但人口极其稀少。那些土人,像是达雅族、杜顺族居住在内陆或沿河,根本不会商业化种植或大规模采矿,还要提防着他们捣乱。”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伍廷芳的眼睛亮了。 丹特接道:“我们需要一个北婆罗洲资源开发的商业集团,大规模移民。” 施怀雅言简意赅:“太古的中航公司可以提供从香港到山打根的定期航线。宝顺出保险和银行渠道,还有北婆罗洲两家公司全力配合。华人总会……出人。” 伍廷芳笑了。 原来这才是今晚真正的核心。 英国人不是要消灭总会,他们是要收编。他们要的,是总会对南洋华人劳工网络的绝对控制力。 英国人可以开辟殖民地,但他们人太少,无法开发本地的资源,移民之后也无法管理殖民地上的华人。他们需要一个总代理来招募劳工:,没有华人总会的组织网络,英国人无法从广东、福建招募到成千上万的苦力。其次就是维持治安,防止堂口火并,确保华工安心在种植园和矿场工作。 在新加坡和马来亚,这种开发成熟的殖民地,英国人更倾向于给予有分量的华人领袖“甲必丹”的职位,给他一定的权利,但在这种处女地,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一个绝妙的提议。” 伍廷芳说,“总会可以保证,第一年就可以运送至少五千名守纪律、有经验的劳工,看各位实际的需要,从香港合法转运至山打根。我们需要一个合理的组织费用,并且,总会希望获得这个新的合资公司……百分之十五的股份,。” “这不可能,这个新的商业公司是一个受皇室保护的准政府机构。它的股权结构是封闭的,不可能分给非英国人。” “我准备的价码是,华人总会获得未来十年北婆罗洲所有华人劳工的独家供应权,并分享新开拓的烟草和木材种植园20%的净利润。” 施怀雅还价。 “还有,我们帮你搞定上层的麻烦,只要你们不越线。” “我原则上同意,还需要加上北婆罗洲境内所有华人事务的独家经营权,剩下的我要汇报给陈先生。” 伍廷芳毫不犹豫。 气氛终于缓和下来。施怀雅甚至点燃了一根雪茄,递给伍廷芳。 伍廷芳没有接雪茄,而是端起了自己的杯子。 “施怀雅先生,丹特先生。”他说, “为了总会不再惹麻烦……不,为了香港的繁荣,我代表总会还有两个小小的建议。” “你说。” “第一,总会计划在正在建设的香港华人医院,华人护理、医学院之外,再捐建一所保良局,专门收容被拐妇孺,还有一所综合类西学院,以解决之前修建的义学学生毕业后的再进学问题。届时,希望港督夫人能亲自出席剪彩。” “明智之举。夫人会很高兴的。”丹特点头。 “第二,陈先生正在正在通过京师的关系,为我申请一个候补道员的虚衔,正四品。” 施怀雅闻言大笑起来:“哈哈,一个大清官员在立法局里,代表着一个华人社团,和我们做英国女王特许的生意!真是……太有趣了!” 伍廷芳微笑着举杯:“敬香港。敬……秩序。” “敬秩序。”施怀雅举杯。 “敬利润。”丹特举杯。 三只杯子轻轻碰在一起。 喜欢九两金请大家收藏:()九两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64章 塞完小的塞大的 “叼他老母!累死我了…..”破锣嗓子混着马蹄声撞开木门,昌叔马背上坐着个蠕动的麻袋,“后生仔让让!莫挡着你昌叔献宝!” 三个汉子滚鞍下马,裤脚沾着黑泥。最壮实的阿忠肩头挂着道血口子,却笑得龇出一口黄牙:“九哥快来瞧!” 昌叔翻身下马时,嘴里还不忘了嚷嚷:“九仔!九仔!叔给你救了个天仙娘子!” 昌叔勒缰绳的力道险些把麻袋甩下马背。陈九一脸疑色,脸色阴晴不定。 “开开眼!”昌叔枯树皮似的手掌扯开麻袋结,天青色绸缎泄出的刹那,新娘的呜咽传出。那女子发间银凤钗歪斜着刺破麻袋,珍珠穗子还在耳垂上晃荡。 她眼里充满了马匹颠簸的倦色,还有几分对未知的茫然恐惧。 下马时险些站不稳。 昌叔快赶两步,脸上还挂着掩饰不住的笑容和疲惫,手指头戳向陈九:“林小娘子且看,这便是咱少当家!” “二十二岁了还没娶亲,正是大好男儿!” 他眼里泛着混光,“前些日子打红毛番,九仔阵前连斩!” 在老兵朴素的价值观里,能打自然是好汉,还管甚其他的,因此毫不遮掩,上来就夸上了。 林怀舟的扇子也不知道丢去了哪里,此时竟然有几分恹恹之色,似是被一路折腾得有些没精神。鼻翼轻动,深吸了几下咸腥的空气,平稳了下心情。行了个礼,喉咙碰出清响:“陈先生安好。” 昌叔看了看,又瞧了瞧阴沉着脸愣在原地的陈九,还以为他是沉浸在美貌里,更得意了。 “哎!这嗓眼子要冒青烟了——阿忠你个杀才!快去舀碗水咱们喝!” “昌叔!”陈九低喝一声,”灶房有煨的鱼片粥。”他转向林怀舟时,有些不自在,倒不是因为女子美貌,只是一时间摸不透真相,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我昌伯粗莽,姑娘见笑。” 他招手让人去喊阿萍姐。 当着姑娘面,好多话不好说,只是又要辛苦阿萍姐,今日倒是一连串的往她那里塞女人。 塞完小的塞大的,今夜恐怕不消停。 陈九抱拳时,月光恰好掠过他眉间深纹:“姑娘受惊了。” “敝处虽陋,房里倒也干净,且将就歇宿一宵。” “其他的明天再说。” “谢过陈先生。”林怀舟嗓子有点嘶哑,两眼红肿,明显是哭过,语气却极力平静,眼下不知道是否安定,不想让人瞧出内心恐慌。 说话间珍珠穗子竟是纹丝未动。 女工宿舍吱呀推开,阿萍提端着油灯碎步赶来。身后不知道多少看热闹的正在瞧着。 橘光映亮林怀舟面容刹那,这洗衣妇心底暗自称奇——小娘子眉似远山含黛,唇若点绛含丹,纵是泪痕污了胭脂,通身气度仍如官窑瓷瓶般清贵。 陈九嘱咐:“这是昌叔抢….咳….救回来的姑娘,是今日刚到金山,先在咱们这里临时落脚。” 阿萍眼神奇怪地看了场中三个男人一眼,她耳朵尖,刚才可不是这么听说的,她明明听见外面在喊给九仔抢回来一个天仙娘子,怎么这会儿又不是了。 阿九没看上了?不可能吧。 她满心疑惑,去搀扶林怀舟,没想到林怀舟却退半步避开,葱指理正衣襟:“劳烦引路便好。” 捕鲸厂女工宿舍睡的满满当当,临时腾出个铺位,阿萍抱来浆洗的被褥。林怀舟抚过粗麻布上的补丁,忽从手上取下一枚戒指:“烦请姐姐典些银钱,添置些灯油炭火。”见对方推辞,她垂眸轻叹:“既叨扰贵地,断无白食之理。” 油灯爆了个灯花。阿萍瞥见她中衣领口绣着缠枝莲纹,工法繁复耗时。这般手艺,非世家大族的绣娘不能为。 “娘子是官家小姐?” “家父曾任广州府通判。”林怀舟卸钗环的手顿了顿,“咸丰七年叫洋炮轰塌了衙门......”油灯的火光映出她骤然苍白的脸,喉头滚动咽下后半句。 阿萍识趣地没再多问。 —————————————— 等到两人走远,梁伯放下嘴里的烟锅子,拉着两人到了僻静处,一刻不停就张嘴开骂:“宁阳会馆的花轿是你劫的?” “当街抢新娘,作大孽的泼才!敢行这腌臜事?” “天地良心!”昌叔梗着脖子嚷,”午后码头枪响那会,老子正带人在外面看马车!”他忽然矮身躲过梁伯横扫的烟杆,“我心想咦,这路数倒新鲜,便带着弟兄们远远吊着......” “那帮杀仔抢了人七绕八绕往废船坞钻,差点跑断我的腿,到了一看,那守仓的统共也没几个软脚蟹...... 陈九双眼直勾勾地盯上昌叔的老脸,“今日当街杀人的当真不是你?” “我叼!”昌叔也有些不高兴了,“我咋能干这种事,要疑我,不如一枪崩了这老骨头!” 梁伯的烟杆差点戳进他嘴里:“放你娘的罗圈屁!见人抢亲时就起了歪心,当老夫瞧不出?”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混账东西!见人劫道不报官,反倒学那黄雀在后!” 烟锅里的火星子溅在昌叔胡须上,燎出股焦臭味。 昌叔见老大哥开口,气势委顿了三分:“报官?报那班鬼佬吗?”他接着解释道,“再说九仔屋里没个知冷热的......” “自打那个洋婆子教师走了,九仔整日大早上在海上转悠…” “我十八岁就当了爹!我能不知道?这分明就是想女人了!男人没个暖被窝的,跟咸鱼有什么两……” “闭嘴!你啊......” 梁伯有些心塞,连着叹了好几口气,他这老伙计之前就是个疯主意多的,半辈子苦难熬煮的差不多稳当些了,没想到如今又开始犯病…. 不过他说的也在理,梁伯转头看了一眼面色阴沉的陈九,不知道九仔作何感想。 老卒捏着铜烟锅在地上磕了三响,把烟灰抖干净:“阿昌啊,你这把年岁都活到狗肚皮去了?”他乜斜着眼看远处那地上的麻袋,“抢会馆把头的新娘子,你是嫌九仔命硬?” 昌叔梗着脖子仍旧有些忿忿:“我是路见不平!那新娘子手腕子被攥着,身旁押着婆子,脖子上还有勒痕——这是甚勾当你心里没数?” “再说,我早看会馆那些喝人血的不顺眼,能坏他们的好事我一万个乐意。” “你阿昌倒是侠肝义胆,明日会馆打上门来要人,你顶在前头吃洋枪子?” “顶就顶!”昌叔胡子乱颤,“咱们在广西砍清妖时,那什么姓于的还在穿开裆裤!再说这林娘子——”他忽地压低声,“之前救到人时,人家临危不乱,不惧分毫,这般英气的小娘,九仔你当真心硬如铁?” 喜欢九两金请大家收藏:()九两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64章 塞完小的塞大的 “叼他老母!累死我了…..”破锣嗓子混着马蹄声撞开木门,昌叔马背上坐着个蠕动的麻袋,“后生仔让让!莫挡着你昌叔献宝!” 三个汉子滚鞍下马,裤脚沾着黑泥。最壮实的阿忠肩头挂着道血口子,却笑得龇出一口黄牙:“九哥快来瞧!” 昌叔翻身下马时,嘴里还不忘了嚷嚷:“九仔!九仔!叔给你救了个天仙娘子!” 昌叔勒缰绳的力道险些把麻袋甩下马背。陈九一脸疑色,脸色阴晴不定。 “开开眼!”昌叔枯树皮似的手掌扯开麻袋结,天青色绸缎泄出的刹那,新娘的呜咽传出。那女子发间银凤钗歪斜着刺破麻袋,珍珠穗子还在耳垂上晃荡。 她眼里充满了马匹颠簸的倦色,还有几分对未知的茫然恐惧。 下马时险些站不稳。 昌叔快赶两步,脸上还挂着掩饰不住的笑容和疲惫,手指头戳向陈九:“林小娘子且看,这便是咱少当家!” “二十二岁了还没娶亲,正是大好男儿!” 他眼里泛着混光,“前些日子打红毛番,九仔阵前连斩!” 在老兵朴素的价值观里,能打自然是好汉,还管甚其他的,因此毫不遮掩,上来就夸上了。 林怀舟的扇子也不知道丢去了哪里,此时竟然有几分恹恹之色,似是被一路折腾得有些没精神。鼻翼轻动,深吸了几下咸腥的空气,平稳了下心情。行了个礼,喉咙碰出清响:“陈先生安好。” 昌叔看了看,又瞧了瞧阴沉着脸愣在原地的陈九,还以为他是沉浸在美貌里,更得意了。 “哎!这嗓眼子要冒青烟了——阿忠你个杀才!快去舀碗水咱们喝!” “昌叔!”陈九低喝一声,”灶房有煨的鱼片粥。”他转向林怀舟时,有些不自在,倒不是因为女子美貌,只是一时间摸不透真相,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我昌伯粗莽,姑娘见笑。” 他招手让人去喊阿萍姐。 当着姑娘面,好多话不好说,只是又要辛苦阿萍姐,今日倒是一连串的往她那里塞女人。 塞完小的塞大的,今夜恐怕不消停。 陈九抱拳时,月光恰好掠过他眉间深纹:“姑娘受惊了。” “敝处虽陋,房里倒也干净,且将就歇宿一宵。” “其他的明天再说。” “谢过陈先生。”林怀舟嗓子有点嘶哑,两眼红肿,明显是哭过,语气却极力平静,眼下不知道是否安定,不想让人瞧出内心恐慌。 说话间珍珠穗子竟是纹丝未动。 女工宿舍吱呀推开,阿萍提端着油灯碎步赶来。身后不知道多少看热闹的正在瞧着。 橘光映亮林怀舟面容刹那,这洗衣妇心底暗自称奇——小娘子眉似远山含黛,唇若点绛含丹,纵是泪痕污了胭脂,通身气度仍如官窑瓷瓶般清贵。 陈九嘱咐:“这是昌叔抢….咳….救回来的姑娘,是今日刚到金山,先在咱们这里临时落脚。” 阿萍眼神奇怪地看了场中三个男人一眼,她耳朵尖,刚才可不是这么听说的,她明明听见外面在喊给九仔抢回来一个天仙娘子,怎么这会儿又不是了。 阿九没看上了?不可能吧。 她满心疑惑,去搀扶林怀舟,没想到林怀舟却退半步避开,葱指理正衣襟:“劳烦引路便好。” 捕鲸厂女工宿舍睡的满满当当,临时腾出个铺位,阿萍抱来浆洗的被褥。林怀舟抚过粗麻布上的补丁,忽从手上取下一枚戒指:“烦请姐姐典些银钱,添置些灯油炭火。”见对方推辞,她垂眸轻叹:“既叨扰贵地,断无白食之理。” 油灯爆了个灯花。阿萍瞥见她中衣领口绣着缠枝莲纹,工法繁复耗时。这般手艺,非世家大族的绣娘不能为。 “娘子是官家小姐?” “家父曾任广州府通判。”林怀舟卸钗环的手顿了顿,“咸丰七年叫洋炮轰塌了衙门......”油灯的火光映出她骤然苍白的脸,喉头滚动咽下后半句。 阿萍识趣地没再多问。 —————————————— 等到两人走远,梁伯放下嘴里的烟锅子,拉着两人到了僻静处,一刻不停就张嘴开骂:“宁阳会馆的花轿是你劫的?” “当街抢新娘,作大孽的泼才!敢行这腌臜事?” “天地良心!”昌叔梗着脖子嚷,”午后码头枪响那会,老子正带人在外面看马车!”他忽然矮身躲过梁伯横扫的烟杆,“我心想咦,这路数倒新鲜,便带着弟兄们远远吊着......” “那帮杀仔抢了人七绕八绕往废船坞钻,差点跑断我的腿,到了一看,那守仓的统共也没几个软脚蟹...... 陈九双眼直勾勾地盯上昌叔的老脸,“今日当街杀人的当真不是你?” “我叼!”昌叔也有些不高兴了,“我咋能干这种事,要疑我,不如一枪崩了这老骨头!” 梁伯的烟杆差点戳进他嘴里:“放你娘的罗圈屁!见人抢亲时就起了歪心,当老夫瞧不出?”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混账东西!见人劫道不报官,反倒学那黄雀在后!” 烟锅里的火星子溅在昌叔胡须上,燎出股焦臭味。 昌叔见老大哥开口,气势委顿了三分:“报官?报那班鬼佬吗?”他接着解释道,“再说九仔屋里没个知冷热的......” “自打那个洋婆子教师走了,九仔整日大早上在海上转悠…” “我十八岁就当了爹!我能不知道?这分明就是想女人了!男人没个暖被窝的,跟咸鱼有什么两……” “闭嘴!你啊......” 梁伯有些心塞,连着叹了好几口气,他这老伙计之前就是个疯主意多的,半辈子苦难熬煮的差不多稳当些了,没想到如今又开始犯病…. 不过他说的也在理,梁伯转头看了一眼面色阴沉的陈九,不知道九仔作何感想。 老卒捏着铜烟锅在地上磕了三响,把烟灰抖干净:“阿昌啊,你这把年岁都活到狗肚皮去了?”他乜斜着眼看远处那地上的麻袋,“抢会馆把头的新娘子,你是嫌九仔命硬?” 昌叔梗着脖子仍旧有些忿忿:“我是路见不平!那新娘子手腕子被攥着,身旁押着婆子,脖子上还有勒痕——这是甚勾当你心里没数?” “再说,我早看会馆那些喝人血的不顺眼,能坏他们的好事我一万个乐意。” “你阿昌倒是侠肝义胆,明日会馆打上门来要人,你顶在前头吃洋枪子?” “顶就顶!”昌叔胡子乱颤,“咱们在广西砍清妖时,那什么姓于的还在穿开裆裤!再说这林娘子——”他忽地压低声,“之前救到人时,人家临危不乱,不惧分毫,这般英气的小娘,九仔你当真心硬如铁?” 喜欢九两金请大家收藏:()九两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99章 巡蛇 翌日,维多利亚港从一夜的寒雾中醒来,却未见半点阳光。 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在海峡之上。 陈九一行人踏出致公堂安排的小楼时,街面上早已有了一层薄薄的积水,车轮碾过,溅起混杂着煤灰与马粪的污水。 致公堂派来的管事早已在门口候着,仍是那个昨天接应的中年人,名叫李忠,约莫四十上下,身形精瘦,穿着一身半旧的西式洋装,外面套着件厚实的大衣。 辫子藏在帽子里,远远看过去,倒真像个“洋大人”了。 他脸上堆着笑,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却滴水不漏,透着一股子在三教九流中浸淫已久的精明与审慎。 “黄爷,各位爷,” 李忠微微躬身,带着浓重的开平口音,“堂主吩咐了,今日由我带几位四处转转,熟悉下维多利亚港的生意。马车已备好,就在巷口。” 陈九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 他今日依旧是一身黑色短打,外面罩着那件洗得有点僵硬的厚呢大衣。 王崇和与阿忠一左一右跟在他身后,如同两尊沉默的门神,手始终不离腰间的刀柄。 小哑巴陈安则像个小尾巴,拽着陈九的衣角。 简易的两轮马车在湿滑的街道上缓缓行驶。 维多利亚的市容,远比圣佛朗西斯科的唐人街要齐整,甚至比金山那些白人商贾聚集的街区更多了几分英伦式的古板与森严。街道两旁,多是两至三层的红砖建筑,维多利亚式的凸窗和尖顶随处可见,政府大楼前甚至飘扬着醒目的米字旗。 穿着蓝色制服的警察在街角巡逻,眼神锐利,手中的警棍不时敲打着掌心。 “我们先去睇’入水’的生意。”李忠坐在车夫旁,侧过身介绍道,“维多利亚港是英女王的地界,规矩大,但有些门路,却是别处寻不到的。” 马车七拐八绕,逐渐远离了市中心的繁华,驶入一片由低矮仓库、木材加工厂和鱼罐头作坊组成的港口工业区。 “就这里了。”李忠示意车夫停车。 马车停在一间毫不起眼的咸鱼作坊门前。 工厂的外墙被海风和岁月侵蚀得斑驳不堪,巨大的招牌上,“咸鱼”两个汉字早已褪色,旁边一行小小的英文也模糊不清。 几个衣衫褴褛的华人劳工正将一筐筐散发着腥气的鲱鱼、鲽鱼从板车上卸下,动作麻木。 李忠上前,与门口一个戴着毡帽、正在抽烟的监工模样的汉子低声交谈了几句,又塞过去几枚硬币。 那汉子点了点头,挥手让他们进去。 一进门就是腥气熏天,里面的人有的在杀鱼,有的正在往鱼身上摸粗盐,后面是各式各样的大木桶,里面层层叠叠的堆满了鱼,上面用石头压着。 穿过满是鱼鳞和内脏的院子,一股更为浓郁的、混杂着植物发酵与某种药材的奇异味道扑面而来。 李忠引着他们绕过几道,推开一扇伪装成仓库墙壁的暗门。 门后,是一个巨大的、光线昏暗的地下空间。 几十盏煤油灯悬挂在低矮的横梁上,把这处空间照得通亮。 与其说这里是腌咸鱼的作坊,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生鸦片加工坊。 地下的空间比地上还要大许多。 近百名赤裸着上身、面黄肌瘦的华人劳工,正围着十几口巨大的铁锅忙碌着。锅里翻滚着黑褐色的、如同沥青般粘稠的液体,散发出那股令人头晕目眩的甜香。 这便是“福寿膏”,是“黑神仙”,是能让无数人倾家荡产、家破人亡的YA片。 “呢度,就系咱们的烟土厂。” 李忠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在这片只有咕嘟声和压抑咳嗽声的空间里,却显得异常清晰, “每个月,都有英吉利的商船,从香港运来上好的生土。在维多利亚港,这些生鸦片是合法入口的,交足了税,连女王的警察都唔会过问。” 他指着那些正被投入锅中的、如同泥块般的黑色固体,“这些生土,要先捣碎浸泡,用大锅熬煮,去其杂质,再添入麻油、石灰水等几味秘料,文火慢炖七八个时辰,熬到浓稠拉丝,才算成了第一道工序。” 陈九的目光扫过那些劳工。他们大多二三十岁的年纪,本该是血气方刚的时候,此刻却个个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动作迟缓,像一群被抽了魂的行尸走肉。 “他们……也是咱们的兄弟?”陈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李忠干笑两声:“黄爷说笑了。他们都是些活不下去的散工,或是从别处逃来的烂仔。能在堂口揾口饭食,有瓦遮头,已经是天大的恩典。总好过在外面冻死饿死,或是被红毛鬼当街打死。” 他的话里透着一股理所当然的冷漠,仿佛这些人,不过是与那些咸鱼无异的生产资料。 熬好的烟膏,被刮到一张张巨大的油纸上冷却,再由手巧的女工,用特制的竹刀,将其分割成小块,仔细地包入锡纸或更小的油纸包中,上面印着各式各样的花纹或字号,以作区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这些,是专供金山唐人街烟馆的上等货。” 李忠捻起一小块黑得发亮的烟膏,在鼻尖嗅了嗅,脸上露出一丝陶醉,“还有些,会掺入些草药或糖浆,制成更便宜的‘烟泡’,卖给那些手头紧的苦力。” 另一侧,十几个汉子正将这些包装好的YA片,小心翼翼地塞进掏空了的咸鱼干肚子里,或是藏入双层底的木箱夹层。 “呢啲,就系’出水’的货了。” 李忠解释道,“咱们的船,大多是趁着夜色或大雾天出海,扮作寻常的渔船或货船,将这些宝贝,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到圣佛朗西斯科南边的几个秘密港口。那边的兄弟接了货,再分销到唐人街的各个烟馆、赌档,甚至……卖给那些嘴上骂着咱们,背地里却离不开这口烟的白人老爷。” “以前的时候,由金山堂的海运公司承运,藏在咸鱼肚子里,那些鬼佬受不了那臭味,往往翻两下就算了,偶尔也随身夹带,坐蒸汽船往返。” “查得严的时候,就用防水油布包了,直接扔到金山湾的近海,让小船打捞上岸,万无一失。” 陈九看着这一切,沉默不语。 他不是没见过罪恶,古巴的甘蔗园,金山的血腥械斗,都让他见惯了生死。但眼前这番景象,却让他感到一种更深沉的寒意。 这不是单纯的暴力,而是一种……更为系统、更为冷酷的,对人性的彻底腐蚀。 他想起了在萨克拉门托“中国沟”里,那些躺在窝棚里,眼神涣散,形容枯槁的同胞。 想起了那些唐人街巷子里,为了几口烟,可以出卖一切的瘾君子。 原来,那毒水的源头,竟在这里。 “这生意,利钱好大吧?”阿忠突然开口,声音沙哑。 李忠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自得的笑容:“你有所不知。呢一箱公班土,在香港不过几十银元,运到维多利亚,交完税,成本翻一倍。但只要制成烟膏运到金山,价钱……至少再翻十倍!” “十倍?”饶是几人这等见惯风浪的,也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这还只是寻常行情。” 李忠压低了声音,“若是遇上金山那边查得紧,或是咱们的船在海上折了,断了货路……那价钱,更是能炒上天去!”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当然,风险也大。海上的风浪,女王海军的巡逻船,还有金山那边鬼佬的缉私队,哪一环出了岔子,都是血本无归。所以,这条线,必须由最信得过、手段最硬的兄弟来揸旗。” 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陈九。 这番话,既是炫耀,也是试探。 陈九却仿佛没有听出他话中的深意,只是淡淡地问道:“罗香主管得很好。” 李忠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香主自然是劳苦功高。不过,这条线上的诸多关节,也全赖金山总堂的赵龙头当年亲自打点,以及……香港总堂那边源源不断的支持。”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捧了罗四海,又没忘了远在金山和香港的“总堂”。 就在这时,地下室的另一头,传来一阵骚动。 只见两个打仔,正将一个瘦弱的劳工从地上拖拽起来,拳脚相加。那劳工蜷缩着身体,发出痛苦的呻吟,嘴角渗出鲜血。 “偷食!又他妈有偷食的!”一个打仔头目骂骂咧咧地走过去,一脚踹在那劳工的肚子上,“上次那个偷食的,手指头剁下来喂狗了,还不长记性?!” 李忠皱了皱眉,似乎对这种场面早已司空见惯。 他用力咳嗽了两声。 那打仔头目一愣,转过头,看到是李忠带来的“贵客”,脸上的凶狠才稍稍收敛了几分。 “黄爷,”李忠连忙上前打圆场,“小事,小事。这班烂仔,手脚不干净,总想着偷拿点烟膏出去换酒喝,教训一下就老实了。” 陈九环视四周,没注意看他。 ———————————————————— 马车驶离咸鱼作坊,车厢内的气氛变得异常沉闷。 方才在烟土厂的那一幕,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王崇和与阿忠沉默地擦拭着手中的兵器,只有刀刃与粗布摩擦发出的、细微的沙沙声。 小哑巴陈安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破旧的作坊,深陷的眼窝旁剩下的那个眼睛若有所思。 “黄爷,”李忠的脸上挤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试图打破这尴尬的沉默,“接下来,我们去睇出水的生意。那地方,比这里更紧要,也更……有看头。” 马车穿过几条更为偏僻、也更为破败的街道,最终在一座不大的仓库的建筑前停了下来。 与方才那间咸鱼作坊不同,这里的守卫明显森严了许多。 门口不仅有四名空着手的华人打仔,腰上别了短枪。在仓库两侧的阴影里,陈九甚至瞥见了两个揣着手、看似在闲逛,眼神却异常警惕的白人身影。 “汉森先生的人。”李忠压低了声音,对陈清解释道,“汉森先生是罗香主最信任的左膀右臂,精通洋文,专门负责与洋人打交道。咱们这‘出水’的生意,许多关节,都要靠他来打点。”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汉森。 陈九的眉毛不易察觉地挑了一下。 一个洋人,竟成了罗四海的心腹? 李忠似乎看出了陈九的疑惑,又补充道:“汉森先生虽然是白人,但为人仗义,对我们华人并无偏见,与堂口里的兄弟们关系都很好。而且……他与本地的警察局、海关,甚至一些白人商会,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有他在,咱们的货船,才能顺顺当当地出海。” 穿过两道铁门,仓库的内部景象展现在众人眼前。 这里堆满了巨大的木箱,上面用英文和汉字标注着“采矿工具”、“农用工具”、“机件”等字样。 几个工人正在用撬棍,费力地撬开其中一个木箱。 箱盖打开的瞬间,露出的却不是什么矿镐、机件,而是一排排用油布严密包裹着的、黑沉沉的长条形物体。 是枪。 崭新的、枪身上还涂着防锈油的,英国制恩菲尔德步枪。 陈九上前,熟练地扳开机簧,露出黄澄澄的枪膛来检查,竟然清一色都是打金属定装弹的后膛枪。 另一侧,几个工人正在将一箱箱的子弹,伪装进掏空了的机器底座里,或是塞入面粉袋的夹层。 “呢啲,都系从英国伯明翰订的货。” 李忠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自豪, “通过洋人商行的渠道,以’采矿工具’的名义,合法地运到维多利亚港。在这里中转一下,再装上咱们自己的船。” 他指着那些正在被伪装的货物,“这些土特产,会被运往南洋那几个最大的转口港,比如石叻(新加坡)、槟榔屿(槟城)。那边的三合会兄弟,会负责接货,再分销到各个地方去。” “南洋各地的土王、苏丹,还有那些反抗荷兰鬼、红毛鬼的义军,个个都等住家伙开饭。只要有枪,价钱都好说。有时倾到兴起,他们连香料、象牙,甚至成箱的大烟都照样同你换!” “当然,也有些货,会通过香港的关系,悄悄卖回广东。那些防着土匪又信不过官府的乡绅、团练,出起价来最大方。” 李忠顿了顿,压低了声音,脸上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有阵时,咱们也能搭上某些土匪、村斗唔够家伙的宗族,甚至反清堂口的线。不过那是提着脑袋做的买卖,量不大,但油水厚。毕竟我们这些英国新家伙,点都劲揪过他们那些烧火棍啦。” 陈九的心再次沉了下去。 梁伯和阿昌叔,他们不止一次地跟他讲起,当年是如何被洋枪洋炮打得溃不成军,尸横遍野。 原来,那些屠杀自己同胞的武器,竟有相当一部分,是通过这样的渠道,从这些所谓的“海外洪门兄弟”手中,流回了清廷。 所谓的“反清复明”,所谓的“洪门忠义”,在巨大的利益面前,竟变得如此不堪一击。 “这生意,是谁在牵头?”陈九转头问道。 李忠似乎没有察觉到陈九语气中的变化,依旧带着几分得意地说道:“自然是汉森先生。他与英国的军火商,还有南洋的那些大人物,都有联系。” 就在这时,他们身后那扇铁门被猛地推开了。 一个身材高大的白人男子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身剪裁精良但沾着几点油污的深棕色猎装,脚蹬高筒马靴,金色的短发,下巴刮得铁青。 身后还跟着几个唯唯诺诺的华人。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腰间,一条宽厚的牛皮带上,醒目地插着一支擦得锃亮的柯尔特陆军型转轮手枪。 汉森似乎没料到这处仓库有一群陌生人,脚步顿了一下,眼睛扫过陈九。 那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仿佛在掂量一件货物。 他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显然对这群陌生人出现在这里感到不悦,但并未说什么。 陈九仔细地观察着。 眼前这个男人,举手投足间,却带着一种经过严格训练的、属于军人的干练与沉稳。 他站立的姿态,他走路的步伐,他扫视四周时那种不动声色的警惕…… 那是一种陈九只在少数几个人身上见过的气息。 比如,米勒上尉、谢尔曼上校、格雷夫斯。比如,那些在普瑞蒙特里站,沉默的武装队。 这是独属于行伍的味道! 他几乎可以肯定,眼前这个所谓的“汉森”,绝对跟鬼佬的军队有什么联系。 “黄爷,这位就是汉森先生。”李忠尴尬笑了笑,为双方引荐。 “汉森先生,这位是……” “香港洪门,黄久云。” “哦?” 汉森站立的姿态双脚自然分开,略宽于肩,重心沉稳地落在两脚之间。 右手极其自然地垂落,指尖几乎在落下的瞬间就轻轻搭在了腰间的柯尔特转轮手枪的枪柄上!这个动作流畅得如同呼吸,没有任何刻意的停顿或思考。 汉森似乎察觉到了陈九过于专注的注视,眼神里充满了警告和毫不掩饰的威胁。 陈九心中凛然,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对着汉森微微颔首,露出一丝略带倨傲的浅笑,仿佛只是在打量一个有趣的洋人雇员。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汉森鼻子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不再理会陈九,又催促了身后的人一句,便转身自顾自地走了。 此人来这个地方应该是想做什么,看到有陌生人在场又走了。 ———————————————————————————— 油灯的火苗在逼仄的房间里不安地跳动,将几张凝重的面孔映照得明灭不定。 陈九坐在硬木椅上,眉头紧皱。 黎耀祖第一个开口,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悸:“九爷,我老黎今日……真系险过剃头啊!” 他干咽了口唾沫,花白的鬓角在灯影下渗出细汗,“我揾到旧时几个同罗四海一齐在巴克维尔睇矿的老兄弟,开头仲肯同我讲两句,话罗四海呢两年偷运洋枪,野心大到不得了,靠住这洋枪生意,运了不少枪入巴克维尔,在那巴尔维尔的架势,比维多利亚港呢边劲好多……” “点知讲到一半……其中一个忽然面色大变,死死扯住我衣袖,话’黎伯,快走!有人睇住!’我回头一望,街角真系立住两条黑影,眼神好似钩子,直戳过来!那盯梢的……竟毫不遮掩!” 他手微微发抖,仿佛还能感受到那刺骨的窥视:“我慌忙告辞,左穿右插,那两条黑影竟如跗骨之蛆,跟足我三条街!直到我扎咗入码头人堆里头,先至撇甩他们……九爷,此地凶险,罗四海已非旧时在矿上劈友嗰个烂仔,他手下的耳目,密如蛛网,心狠手辣啊!” 陈九拍了拍他的肩膀,权当安慰。 周正紧接着道,脸色比黎伯还要难看几分:“九爷,我按您吩咐,去揾总堂旧时安插在分舵嗰几个好身手的打仔。点知…个个都避开唔见!要么推说卧病,要么就直头食闭门羹!我使了钱,搭到路,堵在妓院后巷,总算截住一个,旧时系龙头亲手点出来的狠人……” 周正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难以置信:“他见走唔甩,就扯我埋一边暗角,满身酒气胭脂味!我问他为何不认总堂兄弟,他就咿咿哦哦。再细看,他身上件衫好贵,手指公仲戴住只金戒指,绝非他往日买得起!” “我厉声质问,他竟恼羞成怒,一把推开我,话周管事,唔好理咁多闲事!今时不同往日,识相的就当冇见过我!……九爷,此人怕是被罗四海用金山银海买通咗!总堂当年埋下的钉子,怕是锈的锈,断的断,冇剩几多支好钉了!” 张阿彬啐了一口,满是憋闷:“我今日扮作收渔获的散仔,在码头苦力堆里打转。本想探探风,点知我一讲’致公堂’三个字,那些人脸色刷一声就白晒!好似见了鬼!有个老咕哩(苦力)好心,偷偷扯我衣袖,低声话,后生仔,咪问,咪惹!这维多利亚,天是罗四海的天,地是罗四海的地!问多了,小心喂了鱼虾!” “话未说完,就被几个凶神恶煞的打仔瞪得缩了回去……九爷,此地不比金山,致公堂一手遮天,寻常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仲点敢探听消息!” 房间内一片死寂,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出轻微的噼啪声,更添压抑。 陈九终于抬起眼,那目光缓缓扫过黎伯的惊魂未定,周正的愤懑焦虑,张阿彬的憋屈无奈,最后落在一直沉默按刀而立的王崇和与阿忠身上。 “崇和,阿彬,” “我且问你两个,如果……赵龙头有一日,突然走来捕鲸厂,话:’当初我俾个捕鲸厂你们安身立命,今日,你们就将呢盘捕鱼生意,连埋船队、人手、销路,一齐交返给我。’你两个,会点做? 王崇和眼皮都没眨一下,冰冷地吐出两个字:“同他死过。” 张忠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眼中凶光一闪:“九爷,莫讲笑!我第一个不认!拼得一身剐,也要咬下他一块肉!这生意是兄弟们拿命搏回来的,点可以拱手让人?明争暗斗,走唔甩?啦!” 陈九缓缓点头,“是了。这才是常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然则,那罗四海是系乜嘢人?旧年矿上,一言不合便敢拔刀见血,脾气暴烈,说一不二!如今我假借黄久云之名,一上门就当住众人面断他米路,几近羞辱!他却能忍气吞声,做小伏低,不仅满口应承,更号令手下全凭元帅话事……咁样做,不是好鬼邪?” “事出反常必有妖。个原因,冇非两个:其一,这走私生意于他,已成鸡肋,弃之不惜。其二……” 陈九的声音陡然转冷,“就是扮嘢,暂时忍住!等我们松懈,他好揾个万全之机,一下就将我们连根拔起,全部做低!一了百了!” 周正闻言,眉头紧锁,思索片刻摇头道:“九爷,这第二种……怕是不通。那入水(鸦片)生意,货头要香港总堂订,销路在金山总堂铺开,维港呢度不过是加工转运。若真撕破脸皮,火并起来,生意中断,货路断绝,大家都冇得捞!” “他罗四海纵是枭雄,也断不会自断财路。鸦片的利钱,比军火稳阵好多啦!军火生意,风险大,买家杂,更多是当年赵龙头为国内反清兄弟筹谋的私心,罗四海不过是借机捞多笔偏门。照我睇,他更可能是在两条线上暗中使绊子,等你处处碰壁,一步都行唔到,最后灰头土脸,自己滚回金山去!他便能继续做他的土皇帝,好似呢几年对我们这样。”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陈九听着,眼神却飘向了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他缓缓道:“周生讲的,有理。但是……” 他话锋一转,“那个唤作汉森的鬼佬,绝非寻常人物。此人身上,有股子……食过军粮的煞气!企得笔直,行路有风,只手成日都放在枪头度。绝对不是普通生意佬,更不是街边烂仔。周生,你与此人打过交道,可曾留意?” 周正神色一凛,仔细回想:“九爷好眼力!确是如此!汉森呢个人,是罗四海心腹中的心腹!军火走私这条线,原本只是小打小闹,从黑市零星购些旧枪。自打此人两年前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攀附上罗四海,这条线便陡然壮大!英国伯明翰的新枪,整箱整箱地运!罗四海对此人言听计从,几乎形影不离!” 陈九没再开声。 黎伯的惊惶,周正的困惑,张阿彬的憋闷,王崇和与阿忠的杀气,还有那无处不在的监视阴影,汉森那行伍出身的凌厉……这一切,都像一张无形的巨网,笼罩着维多利亚港,也勒紧了陈九的咽喉。 良久,陈九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这卑诗洪门的水,太浑,太深。龙蛇混杂,根基盘错。罗四海在这里搞咗咁多年,已经成了气候,仲有那来历不明、居心叵测的鬼佬汉森为其羽翼。” “我们的老本,始终是在金山。捕鲸厂、罐头厂、城里的基业,才是根本。此处的生意,堂口……” “如果真是搞唔掂,就算数吧!不过是一个码头,几条航线。让给他罗四海,又有乜所谓?何必在呢个泥潭里头,同他死磕,白白送了兄弟条命,伤自己元气?” 他目光扫过众人惊愕的脸,语气斩钉截铁:“金山先至是我们的根!这里的是非地,唔应该留得耐。话断就要断,先至系上策。” “呢几日揾个机会,约下旧时金山洪门的兄弟,食餐饭,摸清楚个底,唔掂就走人啦,第日再讲。” 喜欢九两金请大家收藏:()九两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