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尽千帆》 第2章 尸踪成谜半步成局 伴随着冬夏的通报,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房门之外。 帘子被门口的丫鬟打起,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迈了进来。 彼时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恰好为来人周身添了一抹温润的光华。 顾昭明已褪去官袍,只着一袭天青色常服,姿态从容。 四目相接的瞬间,沈千帆只觉呼吸一滞。 最先撞入眼帘的,是他的眉眼。 那双眼,眸色深湛,如同寒星当空的一抹幽光,又似深潭静水不起微澜。而疏朗的眉宇间,却凝着一股久居权柄、断人生死的沉肃与透彻。 视线微移,见他挺拔的鼻梁侧,隐约缀着一点极细的浅痣,若影若现,在白皙清俊的面庞上,平添几分难以言喻的独特韵致。 她想象过顾昭明的样子,却从未想过是这样一种直击人心的冷冽清逸之姿。 顾昭明的目光在她面上停留了片刻。未及开口,那股沉静的气场已然铺散,静而有力。 她故作镇定地起身见礼,一时难掩几分怯意,“见过…顾…顾大人……” 闻言,顾昭明深湛的眸子微微一动,似有一抹深意,却未曾流露出来。 “你身子未愈,不必多礼。”他的声音清越,抬手示意她安坐。 沈千帆依言缓缓坐了回去。 “今日可还好些?”他问。 “一切安好,多谢大人关怀。”她垂眸应答,声音刻意放得柔顺。 他颔首,深湛的眸中似映出她强装镇定的模样。半晌,淡声道:“既在顾府,就安心养着。旁的,不必多想。” “是。”她轻声应下。 “此次遇刺之事震动朝野,圣上已命大理寺严查。”他略作停顿, “至于陆刺史那边,我本欲是待案情明朗后再行告知,以免二老徒增忧虑。” 他语气从容,似已权衡妥当,“但虑及消息恐从其他渠道辗转传入凉州,若让陆世伯与伯母猝然听闻噩耗,只怕打击过甚,难以承受。” 听到这,她心里被狠狠揪了一下,不禁为那远在凉州,还蒙在鼓里的老爷夫人感到一阵酸楚。 “故而,我会亲笔修书一封,派人快马送往凉州。信中会言明你已平安抵达顾府,身体并无大碍,请他们暂放宽心,一切有我在此料理。” 沈千帆垂眸应下,轻抿着唇。 她为陆家二老可能免于一场“丧女之痛”而稍感安慰,却又因这谎言将借由顾昭明之手,以如此稳妥的方式传开,便觉心头更添一丝负累。 她低垂着头,泪意在眼底打转,“大人……思虑周全,多谢……多谢大人。” 顾昭明只道:“份内之事,不必挂怀,你安心静养即可。” 沈千帆低低应了声。然而,压在心头的巨石,反倒愈发沉重。 他的目光掠过她微微收紧的手指,不经意道:“你与儿时相较,倒是大不相同了。” 沈千帆不禁一愣。 他……他察觉到了? 她抬头,猝不及防地正对上他的眼。那里并无凌厉的审视,却沉得教人心慌意乱。 她匆匆避开视线,含糊道:“毕,毕竟……你我二人多年未见。如今我又经此……变故。” 顾昭明淡淡应了声,不置可否。 片刻,他又似无意般说道,“确是转眼十多年了。不知你可还记得,临别前,我赠予玉佩时说过的话?” 糟了! 陆晓晚从未提过什么临别之言! 当年小姐只羞怯地告诉她,这枚玉佩乃顾家祖母所传,让她务必珍之。 沈千帆不敢迟疑,只能硬着头皮回道: “晓晚记得……您说过这枚玉佩是顾祖母留下的念想,嘱咐我妥善收好,万不可遗失。” 顾昭明眉梢微动,眼底泛过一丝极浅地涟漪。随即,他淡淡一笑,“时间久远,想来是我记岔了。” 那笑极淡,却带着从容的收势。 她心中暗松一口气,可未等她后背的冷意褪尽,只听他的话锋轻转: “母亲方才提及,你如今擅调安神的香囊。” “是……”她略微一顿,才道:“家母以往常受头风困扰,我便随府中嬷嬷略学了调香制药的皮毛,只盼也能为伯母分忧。” 顾昭明唇角微扬,透着一种了然般的笑意,“倒是难得。记得你从前醉心诗书,于此类闺阁技艺,向来不甚上心。” 刹那间,一阵寒意再次窜上她的背脊。 他果然是怀疑了! 顾昭明并非凭借玉佩认定了她,他根本从一开始就心存疑虑! 然而,他却并未继续深究,只道:“随口一问罢了。你有这份孝心,甚好。” 沈千帆勉强牵起一抹笑意,依着陆晓晚往日的语气,轻声回道:“昭明哥哥不怪晓晚自作主张便好。” 这声“昭明哥哥”唤出口,激得她起了一阵寒栗。 顾昭明的眸光在她脸上一顿,随即淡然移开,让人难辨其意。 正当沉默在二人之间悄然蔓延之际,门外忽传小厮的禀报: “少主,大理寺少卿裴大人到了,正在前厅候着。说是关于前晚京郊的案子,还有几处细节需当面询问……陆大小姐。” 沈千帆心口一紧。 顾昭明看着她略为苍白的脸,缓缓开口:“裴少卿奉旨彻查,本不欲推托。但你身子未复,若觉不适,由我替你回了便是。” 这话听来温和,却让人分不清是试探,还是关怀? 若此时退避,无异于自认心虚,怕是愈发惹人生疑。 她暗自吸了口气,应道:“案情要紧,我既侥幸生还,理当配合调查。” 顾昭明微微颔首,神情仍淡,却在转身的一瞬,目光隐隐多了一分审视之外的意味。 “既然如此,随我去前厅吧。” 沈千帆随顾昭明一前一后步入前厅。 厅中,裴寂早已候着。听得脚步声,他转身朝他们拱手一礼,神色端肃,“下官裴寂,见过顾大人,见过陆小姐。” “裴大人,请。”顾昭明淡淡应道,抬手示意。 各自落座后,小厮为他们奉上热茶。 “叨扰陆小姐静养,在下实因案情紧急,有几处细节需向小姐求证。”裴寂的声音清朗,字字清晰地敲在沈千帆的心上。 她下意识地攥紧手中的帕子,面上却努力维持着平静,“裴大人请讲,晓晚……定知无不言。” 顾昭明端起手边的茶盏,用杯盖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浮叶。他低垂着眼眸,神情专注,仿佛全部心思都在那盏茶上。 可在沈千帆眼中,那看似随意的姿态背后,是一种全然的掌控和审视。 裴寂并不拖泥带水,沉声道:“陆小姐,送亲队伍遇袭现场,我等已仔细勘验过。在现场找到了一只信匣,内有通关文书。按例,下人姓名不录全,只记人数。故而,上面明载:包括您本人在内,此行共十一人,八男三女。” 他目光一沉,顿了顿,“可尸体清点下来,只得九具,八男一女。” 话音落下,沈千帆不由得浑身一僵。 十一人,八男三女…… 她脑海中飞快的闪现那天送亲车队的情形。除了车夫,护卫,管事,其余三位女性,本应该是陆晓晚,她自己,还有一位贴身嬷嬷。 所谓下落不明的那一具,正是……陆晓晚。 裴寂继续道:“仵作已验明,那具女尸正是随行的一名嬷嬷。也就是说,按文书所列,还应有一名女子……去向不明。” 他抬眼,目光平静地看向沈千帆,声音却含着隐隐探意,“下官想问陆小姐,那夜遇袭之时,除了您之外,是否还有其他人逃脱?” 语毕,厅内气息陡然一滞。 顾昭明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在她身上停留了那么一瞬,虽短暂,但她清楚的感觉到那一眼的重量。 沈千帆的心跳快得几乎要冲破胸口。 不能慌,绝对不能慌。 “有……有的。”她稳住呼吸,“是……是我的婢女……我们一起逃了出来……” 裴寂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问:“那这名婢女叫什么名字?” 这一问,像是利刃直直挑开她心口最脆弱的角落。 眼底涌上一层潮意,唇瓣微启,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仿佛随着这个名字被宣之于口,那些曾属于她的寥寥过往,便彻底画上了句点。 她静默片刻,终是闭了闭眼,低声道: “沈、千、帆。” 顾昭明垂眸不语,唯有在她吐出那个名字时,眉宇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那么,后来你们逃去了何处?”裴寂声音不疾不徐地追问。 沈千帆咬了咬唇,声音轻颤,“我们……逃到了一间破庙。” “千帆她……被刺客所伤,到了庙里,就……撑不住了。我因为怕喜服太显眼,便换上了她的衣裳……想着,或许能侥幸逃过追杀……”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细若游丝。 裴寂看着她,语气放缓了些,“陆小姐节哀。只是下官需告知小姐一事,朝中已派人搜查过京郊附近所有废弃屋舍,其中便包括小姐所说的那间破庙。” 他顿了顿,“庙内的确留有衣纹与被拖拽的血迹,但……并未见到女子的尸身。我们在四周掘查,仍一无所获。” “什么?!” 沈千帆蓦地抬头,面色煞白。 刹那间,天地仿佛失了声,心底的支撑尽数崩塌。 没有尸身?小姐的遗体……不见了! 第3章 香囊藏心柔中有计 一阵冷意从后背攀上来,紧紧扣住了沈千帆的心神。 怎么会不见?! 若尸体被寻回,她的身份必将不攻自破。 可若尸体杳无踪迹,小姐就无法入土为安,血案线索恐会石沉大海。 裴寂的目光重新落回她身上,继续问:“陆小姐,除了刺客,那夜逃亡途中,你可还见过其他可疑之人?” 可疑的人…… 火光中,那人玄衣猎猎,神情难辨。唯有一双眼睛,深得令人胆寒。 刀刃抵上她的颈间,冰冷透骨。 沈千帆顿时头痛欲裂,脑海中的画面也随之崩碎,眼前一黑。 “陆小姐?” 裴寂的声音似一线冷风,将她从恍惚中换回。 沈千帆怔然回神,惊觉自己仍坐在厅中。 她按住发疼的额角,声音里带着几分虚弱, “除了那些刺客,我……当时吓坏了,只顾着逃命,其他什么也顾不上看……况且林子里太黑了……” 说到最后,她面白如纸,身子微微一晃,像随时会软到一般。 裴寂看着她这般情状,默了片刻,终究没有再追问下去。 他转而看向顾昭明,拱手说道:“顾大人,下官问完了。此番惊扰陆小姐,还望包涵。” 顾昭明放下茶盏,起身温声道:“有劳裴少卿。” 他的眸光在沈千帆身上停了片刻,对侯在一旁的冬夏吩咐:“送小姐回房休息。” 沈千帆几乎是靠着冬夏的搀扶才勉强站稳,低垂着头朝顾昭明和裴寂福身告辞。 就在她即将迈出门槛时,听得身后裴寂压低了嗓音,“顾兄,可否借一步说话?” 脚步微顿,她的心也跟着一紧。随后,快步离开了前厅。 回到房中,沈千帆身上都被闷出了冷汗,整个人近乎虚脱。 总算暂时瞒了过去。 但裴寂带来的消息,却像一把悬在她心头的利刃。 陆晓晚的尸身不见了…… “小姐,您没事吧?脸色这么白?”冬夏担忧地奉上一杯暖茶。 她捧起那盏茶来吃,问道:“冬夏,这位裴大人……与顾大人很熟稔吗?” 冬夏不疑有他,随口一答:“是呀,裴少卿与咱们少主曾是国子监的同期。裴大人为人正直,能力又强,少主很赏识他的。” 沈千帆的心缓缓沉了下去。 同期,赏识。 这意味着顾昭明和裴寂之间,必然掌握着更多案情的细节。若陆晓晚的遗体真被人藏匿,他们势必会先一步查出。 她深吸一口气,逼自己冷静下来。 敌人已经先下手,她若止步不前,便是坐以待毙。 无论是谁掩盖了真相,她都必须抢在他们之前,先一步找到陆晓晚的尸体。 当务之急,是主动靠近顾昭明,探清虚实。 在顾府静养的这几日,天光见暖,风色清和。 她为老夫人调配的安神香囊初见成效。 自那夜起,老夫人夜寐安稳,翌日醒来,眉间那抹常年的倦意竟淡了几分。 是日清晨,院中桂影斜横,花香幽幽。 沈千帆坐在窗下的矮案旁,又调制了一方新香,细细装入绣袋。待香囊收口,她便起身往老夫人院中而去。 绕过一道曲廊,忽闻一阵厉声呵斥,夹杂着几声清脆的耳光。 “笨手笨脚的东西!一碗茶都端不稳!少主的茶水也是你能打翻的?” 她循声望去,只见一名嬷嬷正厉声训斥着跪在地上的一名小婢女,扬手又要再打。 那小婢女无措地蜷着肩,泣声求饶,衣襟被茶水浸透,狼狈不堪。 沈千帆眉头轻蹙,心头蓦地一刺。 这般动辄得咎、命如草芥的境遇,她再熟悉不过。 若非陆家夫妇与小姐待她仁厚,她的命数,怕也不会比眼前这婢女更好。 冬夏小声嘀咕:“小姐,那是张嬷嬷,平日里最是苛责。” 闻言,沈千帆收敛心绪,轻声对冬夏道:“你去厨房,照少主平日里爱喝的茶再备一盏来。” “是。”冬夏应声退下。 沈千帆上前一步,语气温缓:“张嬷嬷何必置气?便算是错,也不必打得这般重。” 张嬷嬷闻声回头,见是她,脸上的狠厉顿时换作一副笑脸,谄媚道: “哎呦,陆小姐,您有所不知,这茶是要送去少主书房的。奴婢这不是怕耽误少主用茶,才一时急了气。” 沈千帆神色不变,目光落在那瑟瑟发抖的小婢女身上, “嬷嬷勤谨是好事,但若动怒过急,反扰了府中清净,不如让她下去吧。” 张嬷嬷不敢违拗,只得讪讪应了,“是是,小姐教训得是。” 说完,她悻悻瞪了那婢女一眼,冷哼道:“还不快谢过小姐!” 那小婢女连连磕头,哽咽着慌忙退了下去。 沈千帆站在回廊下,心底泛起一丝凉意。 这顾府深庭,看似平和,实则暗流潜涌。 顾昭明的审视,裴寂的探查,小姐尸身的离奇失踪…… 层层暗流之下,她唯有更进一步靠近他,才能从这潭深水中,捞出一线真相。 正思忖间,冬夏已捧着新茶过来。 沈千帆看向张嬷嬷,淡声道:“顾大人忙于公务,不喜打扰。这茶我顺道送去便是。” 张嬷嬷忙赔笑道:“岂敢劳烦小姐。” “无妨。”她浅笑颔首,转身朝书房走去。 晨光自雕栏间洒落,细碎的光影落在她的身上。 才至书房院外,便觉四下肃然。门前仆从皆垂首侍立,不敢出声。 管家见她而来,趋前低声道:“晓晚姑娘且慢,少主正在批阅卷宗,素来不许人近前……” “我特地为顾大人沏了盏茶送来。”沈千帆笑意温柔,语调却不容置喙,“怎的,我还进不得?” 管家面色一僵,只得趋前通传:“少主,晓晚姑娘送茶来了。” “搁外头便是。”顾昭明的声音自门内传来,清冷如霜。 沈千帆却不急不慢地说道:“大人,茶香正浓,凉了岂不可惜? 室内静默。片刻,传来低沉的二字: “进来。” 她从冬夏手中执过茶盏,推门而入。 书房内,香炉燃得极轻,烟丝缭绕。 顾昭明正伏案翻阅卷宗,眉目深峻。听得脚步声,他微一抬眸,目光在她身上顿了片刻。 晨光自窗外斜照入室,落在她侧颜,映得眉眼如远山轻黛,清雅淡然。 沈千帆上前,福身施礼,将茶盏轻置案侧,说道:“大人,茶宜趁热。” 她神色自若,顺手执起墨锭,替他徐徐研墨。 沉香浮动,墨色渐浓,一室无声恍若静水。 良久,顾昭明搁笔,开口道:“裴少卿问话那日,听你提到那名婢女时,似有触动?” 她研墨的手稍滞,旋即淡淡道:“沈千帆……从小伴我读书,情分自然深厚。” “沈千帆。”他轻声复了一遍,眸色微敛,“名字倒是雅致。” 执笔蘸墨时,他的笔尖在砚台上轻转,看似不经意地提起: “我依稀记得,凉州有位沈夫子,年少登科,却早早淡出仕途,后来专为世家子弟授课。” “此人正是千帆的父亲。” 她抬眼,神情平稳,“沈夫子是家父故交,也曾是我的启蒙先生。故而,千帆自小便同我一起念书。先生病故后,陆家怜她孤苦无依,遂收养在侧。” 顾昭明默了片刻,道:“果然不似寻常婢女出身。” 他说得平静,却让沈千帆寒意骤生。 这绝非随口一提而已。 他查过她! 他到底知道多少? 书房重归于寂静。唯檀香缭绕,与笔声相和,如一场无言的暗潮。 她抬起茶盏,轻轻放置到他手边,无意地问道:“不知裴大人……对沈千帆尸体失踪一事,可有何看法?” 笔峰应声而止。 顾昭明抬眼,目光深沉似墨。 “裴少卿说,此事颇为蹊跷。那具婢女的尸首,为何会平白无故地失踪……” 说着,他搁笔起身,缓步靠近,“无非两种可能。” “其一,她尚在人世。” “其二,她身上有重大的线索。” 沈千帆屏住呼吸,轻声追问,“那裴大人……打算如何追查?” 顾昭明眸光微动,俯身逼近,“裴少卿说,死要见尸。” 他略顿半息,吐字极轻,近乎低语。 “活,要,见,人。” 四个字,字字分明,冷意入骨。 那一瞬,沈千帆袖中的手暗暗收紧,面上却波澜不惊。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半晌,她抬首,透亮的双眸浮着一层水雾,唇角却轻轻扬起一抹淡笑。 “正合我意。”她迎上他迫近的目光,声音轻而坚定,“无论如何,我也要安葬她。” 顾昭明沉静的眼眸掠过一丝波动,视线在她脸上停了片刻,未再言语。 他分明不信她。可若如此,又为何不揭穿? 或许,他需要“陆晓晚”这个身份。 不单是为稳住顾陆两家的局面,更是要借此引蛇出洞,揪出真凶。 正当这个念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时,门外传来一声通报: “少主,老夫人请您与陆小姐去前厅,商议要事。” 顾昭明垂眸应声:“知道了。” 二人走出书房,沈千帆步履虽缓,心头却未有片刻安宁。 行至廊下转角,一名管事匆匆迎上,低声禀报: “少主,核查漕运账目一事……李主事拒不配合,迟迟不肯交出帐册。” 顾昭明神色不变,步履未停,“既如此,将已查实的证据,直接移交刑部。” “是!”管事凛然应下,快步退开。 沈千帆在旁静听,心底不由一凛。 他处置异己,竟是这般冷决。 若有朝一日,她的身份败露,顾昭明也定会毫不留情地将她移交法办…… 当二人一同入了正厅,厅中早已备下清茶与果馔。 顾老爷与老夫人端坐主位,神情间俱是难掩的笑意。 老夫人抬手唤道:“昭明,晓晚,来,坐下说话。” 待二人依礼落座,老夫人将茶盏轻轻一搁,温声道: “既然你们二人婚约早定,如今晓晚也已安顿下来,是时候该议一议成婚的日子了。” 顾昭明执手为礼,神色淡然,“一切但凭母亲做主。” 老夫人略略颔首,笑着看向沈千帆:“晓晚觉得呢?” 沈千帆眼眸轻轻一垂,柔顺道,“晓晚也全听伯母安排。” 老夫人笑意愈深,目光在两人间来回流转。 她先对顾昭明道:“我已请人择了吉日,就定在半月之后。昭明,你意下如何?” “孩儿并无异议。”他声音沉稳,不显半分情绪。 这般公事公办的回应,让沈千帆不由侧目,探究的目光落在他清冷的侧颜。 顾昭明似有所感,斜睨过来。 只一瞬。 两人的视线在空气中轻轻交错,沉默中似有无声的角力。 老夫人浑然未觉,转而对着沈千帆,语气愈发慈爱, “晓晚啊,你那香囊的方子,当真妙得很。前两日我入宫,特意同太后提起,说我这头疾多亏你的香囊调理,夜里竟能安睡许久。太后亲自闻过,也夸香气清润,气息入心。” “伯母谬赞。” 沈千帆微微欠身,面上依旧维持着恰到好处的恭顺。 老夫人笑着续道:“太后娘娘特意嘱咐,说是顾家的媳妇巧心慧手,又性情温婉,待你们成婚后,定要让昭明携你进宫请安。她想亲眼见见,我们这位蕙质兰心的新媳妇呢!” 太后……竟要见她?! 第1章 误入顾府初假凤名 沈千帆从一场噩梦中惊醒。 梦里火光漫天,寒风裹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兵刃交击的声响与惨叫混作一片。 那不是梦。 送亲当日,本是笙歌盈路,谁料行至京郊,杀机骤起。 数十名黑衣人自暗处袭来,刀刀狠厉。转瞬间,血光吞没了喜庆,笙歌化作哀嚎。 家仆们拼死抵挡,奈何实力悬殊,纷纷倒在了寒刀之下。 凉州刺史之女陆晓晚,此番进京本为与顾家少主完婚,却不想喜事竟成劫数。 混乱中,她搀着受伤的小姐,跌跌撞撞地逃入一座破庙。 “带......着它,去找…顾昭明......” 陆晓晚弥留之际,将一枚玉佩塞入她掌中。那只手便颓然垂落,再无生息。 那一夜,所有人都死了。 只剩她一人。 “吱呀——” 门扉轻启,一下子割断了记忆的线。 沈千帆蓦地坐起,茫然四顾。 眼前不再是残垣断壁的破庙,而是一间陈设清雅又不失贵气的卧房。 帷幔轻垂,窗明几净,空气中弥漫着一缕安神的淡香,日影漫过窗纱在屏风上铺展。 这里是……? 垂眸时,才发觉自己身上已换上素净的中衣。 心下一惊,她急忙探入衣襟,当指尖触到那枚玉佩时,狂跳的心这才稍稍落定几分。 这时,一个圆脸丫鬟笑盈盈地迈了进来,“小姐可算醒了!奴婢这就去回禀老爷夫人!” “且慢!” 沈千帆急声唤住,嗓音因久未进水而干哑。 “您慢些。”丫鬟忙回身,端来一盏温水,福身道:“奴婢名唤冬夏,是老夫人指派来伺候您的。” “沈千帆接过茶盏,浅啜一口,问道:“这里……是何处?” “这里是顾府呀。” 冬夏语气自然地回答。 顾府。 这两字重若千钧,砸在她心头。 她真的在顾昭明的府邸! 她终于,活下来了。 一股劫后余生的悸动席卷而来,几乎冲垮了她强撑的镇定。 沈千帆压下眼底的泪意,“我昨日昏沉……不知是如何入府的?可曾……给顾大人添了麻烦?” 冬夏含笑回道:“小姐,您这是说的哪里话。您是陆刺史家的千金,不久便是咱们府的少夫人,何来麻烦一说?老爷夫人和少主都惦记着您呢!” 少夫人?! 沈千帆脑海轰然一响,几乎空白,方才勉强压下的心悸再次狂跳上来。 “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冬夏并未察觉她神色异样,柔声解释道: “您昨日清早晕倒在城门口,正巧大理寺往各城门传达公文,说是京郊出了劫杀大案,要严查可疑之人。守卫见您昏迷中念着少主名讳,便急报上去。” 语顿,她轻叹一声,“后来查明,是陆刺史家的送亲队伍出了事。少主得知后亲自将您接回府中,又认出了您随身的玉佩,正是他当年赴京前赠予小姐的那一枚。” 沈千帆屏息静听。 一枚玉佩,一场血案。 原来阴差阳错之下,竟将她这个侥幸逃脱的“陆晓晚”,顺理成章地送进了顾府。 然而,不待她心头的惊惧平复,门外已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晓晚可是醒了?!” 闻言,一位鬓发微霜、衣饰华贵的妇人领着几名侍婢匆匆而入。 她云鬓梳理得一丝不苟,通身透着雍容的气度。身后跟着的中年男子面容儒雅沉稳,眉宇间自带几分不怒而威的庄重。 沈千帆见这阵仗,心知必是顾家老爷和夫人,忙起身见礼。 “见过顾老爷,顾老夫人。” 顾老夫人神情温和,忙上前执了她的手,一同在榻边坐下。 “你身子还没好全,不必拘礼。” 她细细端详着沈千帆,只见眼前人衣衫素净,反衬得面色愈发白皙,眼眸澄澈。尤其眉宇间的温婉韵致,竟让她恍惚看见了昔日的陆晓晚。 “好孩子,这一路你着实受苦了!幸得菩萨保佑,让你平安无事!” 说到这,她眼底不知不觉蓄起了泪,取帕拭了拭眼角。 “你这妇人,孩子刚醒,莫要惹她伤心。”顾老爷的声音低沉稳重。 他目光落在沈千帆身上,语气缓和了几分,“人平安便是万幸。晓晚,你且在府中安心静养。” 沈千帆怔然地望着眼前这二位长辈,千言万语如梗在喉,竟不知从何说起。 顾老夫人轻轻握住她的手,温声安抚道:“晓晚,到了这里,便是自家。万事有昭明护着,定不叫你受半分委屈。” 自家? 这两字猝不及防地扎在心口。 她是个孤女,双亲早逝,蒙陆家收养,才得以陪伴小姐同读同长。可她终究只是名婢女,如何能窃取千金小姐的尊贵,奢求本不属于她的“家”? 一股冲动涌上来,沈千帆几乎脱口欲出,“顾老爷,老夫人,其实我……” “莫要如此生分,该唤伯父伯母才是。”顾老爷和声打断她,随即话锋一转,眉间隐隐透出几分压抑的怒意。 “京郊之事,贼寇竟敢如此猖狂,戕害官眷,实乃无法无天!你放心,此事顾家绝不会善罢甘休,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沈千帆心口一颤。 那原本积蓄的坦白之意,被顾老爷话语中的凛然气势生生浇灭。 凉州刺史嫡女遇害,这是震动朝野的大案!她一个护主不力的婢女,空口无凭,拿什么取信于人? 更何况,谁会相信在那场有预谋的屠杀中,唯独她这个婢子侥幸逃生? 届时别说查明真相,只怕她自己就会先被卷入无尽的猜疑审问之中,百口莫辩,甚至被当作凶嫌! 念已至此,她心绪如弦绷至极处,不堪一拨。 自己已被困进一场无法抽身的错局,再无退路。 坦白,便是自绝生路。唯有沉默,尚存一线生机。 既然退无可退,不如…… 她垂眸片刻,再抬眼时,眸色里最后一丝迷惘已然褪去,只余决意。 此时,一名婢女端着托盘而入,上面放着一只白玉药碗还冒着袅袅热气。 “老夫人,您该用药了。”婢女柔声禀道。 顾老夫人闻言,眉头微微蹙了一下。 她叹了口气,对着沈千帆无奈道:“人老了,不中用了,这身子骨总是三天两头地闹毛病,离不了这些苦汤药。” 说着,老夫人抚了抚额角,似是疼意袭来,“尤其是这头疾,实在教人不得安寝。” 沈千帆目光落在那碗浓褐的药汁上,问道:“伯母这头疾,可有请大夫诊过?” 顾老爷叹了口气:“请过不少,皆言气血郁滞、风邪上扰。” 老夫人也轻轻摇头,无奈地说:“常年头痛似针刺,夜间尤甚。大夫开的方子,我喝了三年,依旧难眠。昭明还笑我‘药罐不离身’呢。” 沈千帆听此,本不欲多言,然心念一转: 如今她孤身入府,举目无亲。眼下唯有先获取信任才能立身。 于是,她沉吟道:“伯母……若不嫌弃,可否容我一试。” 老夫人怔了怔,旋即含笑,“你这孩子竟还懂得医理?不妨说来听听。” “伯母所服多为中药,性厚味苦,久服易伤胃。若能佐以花药入方,不但可中和药性之烈,还能去滞生香,使气血易行。” 沈千帆语气轻柔,目光笃定。 “譬如合以白芷、郁金,再佐山楂、夜来香,既可疏风,又能安神。若做成香囊佩于枕侧,香气入息,药效渐生,亦可宽心宁神。” 老夫人神色微凝,若有所思。 “花药……我只道花香可怡情,却不知还能入方,倒真是开了眼界。” 老夫人又道:“既如此,便劳你费些心思。若真能有所缓解,也算替我解了一桩顽疾。” “是。”她垂眸应下。 闲谈间,老夫人不经意提及宫中太后亦为头疾所苦,太医院束手无策。 “太后?”沈千帆略显讶异。 老夫人颔首,“太后她老人家待我们顾府不薄,是瞧着昭明长大的。前些时日宫里赐下的金丝燕窝,还是她老人家特意指名赏赐下来。这几年,她的头疾似乎又重了几分,听说夜里常不得眠。” 沈千帆心头微动。 这或许是她在顾府立足,甚至查探真相的机会。 她思忖片刻,语气温软:“晓晚自知技艺浅薄,不敢与太医院诸位大人相较。只是想着花药温和,可将我的香囊送去一试,或可作辅佐之用。” 见老夫人面色缓和,她顺势说道: “若真有益处,也可助太后宽心。毕竟如伯母所言,太后待顾府亲厚,若能稍解凤体不适,也算是晚辈尽一份心意。” 老夫人略一沉吟,笑意舒展, “这倒是个法子。太后喜净物,若香气温和不腻,她定会喜欢。待你为我调配的这方用了,观其效,再议不迟。” “好。”沈千帆颔首,应得恭敬柔顺。 老夫人看着她乖巧的模样,甚是满意,“晓晚,你性子沉静,又肯用心,将来必能持家有度。” 说着,她转头对顾老爷说道:“昭明得此良配,算是福缘。” 顾老爷眼底带笑,“昭明向来寡言,也不易得近。若能被晓晚安抚几分,倒是好事。” 沈千帆垂眸掩去神色,只静静聆听。 如今顾家给予她这份温暖的庇护,本该属于那位真正美丽善良、此刻却冰冷地长眠在破庙里的陆晓晚。 而她,只是一个窃取了这份温暖的冒名者。 念头一出,沈千帆只觉愧疚如潮。然而汹涌的自责,终敌不过心底的执念: 目前唯有借助顾府的庇荫,她方能为这场血案的真相早日昭雪,让始作俑者血债血偿! 待大仇得报,她再……再…… 她不知道再如何,那个将来模糊而遥远,她甚至不敢去细想。 洗漱更衣后,沈千帆被冬夏引至妆台前坐下。 冬夏拿起木梳,欲为她梳理长发。 沈千帆从未被人这般服侍过,一股受宠若惊的局促感油然而生,连忙伸手道: “我自己来便好。” “小姐,这如何使得?”冬夏笑着轻轻避开她的手,“您身子还虚着呢,这些事就交给奴婢来做,您安心坐着便是。” 她只得作罢,目光不由地落在铜镜里。 镜中人的容貌,确实与陆晓晚有几分相似。 她们年岁相仿,自幼一同长大,久而久之眉目间自然熏染出三两分难以言喻的神似气韵。 但顾昭明……身为监察御史的他,当真只凭这枚玉佩与相貌上的影子,便认定了她的身份? 抑或,这背后……有她尚未察觉的隐情? 傍晚时分,顾昭明自宫中归府。 “小姐,少主来看望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