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桂》 第1章 第 1 章 大晟朝,永和二十三年。 看似繁花似锦的王朝,内里却已隐隐透出衰颓之气。 龙椅上的皇帝日渐沉迷于丹青与享乐,朝政渐由太子一党把持。 太子赵明璋,性暴戾,多猜忌,与其身后的母族势力,构成了帝国上空一片挥之不去的阴云。 而在这片阴云之下,暗流早已涌动。 以秦王赵明寻为首,一批清醒的朝臣与宗室,正试图在夹缝中寻求一线生机,盼能涤荡这日渐腐朽的朝纲。 今夜,为庆贺边境大捷,宫中设下盛大夜宴。 琉璃灯盏映照得殿宇如白昼,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觥筹交错间,是文武百官粉饰太平的笑脸。 昭阳公主赵明溪,此刻正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席位上,位于她的胞兄秦王下首。 她年方十五,身着一件月白云纹的宫装,墨发轻绾,仅簪一支素雅的玉簪,在这满殿华服珠翠中,显得格外清丽脱俗。 她微微垂着眼,看似在欣赏案上精致的糕点,实则心神早已游离于这片喧嚣之外。 只有离得极近的秦王赵明寻,才能看出妹妹那看似平静的眼眸下,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疏离。 他借着举杯的间隙,低声温言道:“明溪,若觉得闷,稍后可去御花园透透气。” 赵明溪抬眼,对上兄长关切的目光,唇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轻轻“嗯”了一声。 她这位兄长,温润如玉,礼贤下士,与太子的暴戾形成了鲜明对比,也正因此,才更成了太子的眼中钉。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内侍高昂的唱喏:“骠骑将军沈惟到——!” 一时间,殿内大部分的视线,尤其是那些年轻女眷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殿门。 只见一名身着玄色暗纹武官常服的青年,步履沉稳地步入大殿。 他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一股属于沙场的锐利与冷峻,偏偏举止间又透着世家公子的清贵雅致。 他便是护国公世子,年仅十九岁便因军功被封为骠骑将军的沈惟,字淮序。 “臣沈惟,参见陛下。边关军务缠身,来迟一步,请陛下恕罪。”他的声音清越,不卑不亢。 皇帝显然心情颇佳,挥了挥手笑道:“沈爱卿平身,你乃我大晟功臣,何罪之有?快入席吧!” “谢陛下。”沈惟行礼后,在宫人的引导下,走向了武将前列的席位,位置恰好与秦王、赵明溪的席位相隔不远。 赵明溪也随众人看向他。这便是那位名满京城的沈将军? 果然气度不凡。 她心中暗忖,护国公府圣眷正浓,但“功高盖主”四字,向来是悬在武将头顶的利剑,不知这位少年将军,是真不懂,还是另有依仗? 沈惟落座,敏锐地感受到来自各方的视线,他神色不变,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在与秦王赵明寻视线相接时,两人微微颔首致意,算是打过招呼。 然而,当他眼角的余光掠过赵明寻身旁那位安静得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公主时,却微微一顿。 那位昭阳公主,他略有耳闻,据说体弱,常年在宫中静养,偶尔会出宫寻医问药,即便如此,在深似海的皇宫中仍然深得皇帝宠爱。 但此刻,她安静地坐在那里,眼神清澈,却不像寻常闺阁女子那般带着羞怯或好奇,反而有一种……过于沉静的洞察感。 沈惟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心中却留下了一丝极淡的印记。 宴会继续进行,歌舞升平。酒过三巡,气氛愈发热络。 太子赵明璋显然已喝了不少,面色泛红,他晃着酒杯,目光几次扫过沈惟,又扫过秦王,最终,落在了赵明溪身上。 他嘴角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忽然扬声道:“父皇,今日盛宴,光是歌舞未免单调。儿臣听闻昭阳妹妹近来精进医术,常在外游历,想必见识不凡。不若让昭阳妹妹为大家展示一二,或是讲讲宫外趣闻,也好让诸位宗亲大臣们开开眼界?” 此言一出,殿内瞬间安静了几分。 谁不知道昭阳公主身份尊贵,岂是如伶人般当众“展示”的? 太子此言,看似玩笑,实则是存心折辱,意在打压秦王一系的气焰。 一些太子党的官员已跟着起哄,而秦王党的臣子们则面露愤慨,却又不好直言。 赵明寻眉头微蹙,正要开口替妹妹解围,却感觉袖口被轻轻拉了一下。 “胡闹!明溪乃我朝最尊贵的公主,你若是喝多了便下去歇息,莫要在此胡闹!”皇帝处传来震怒的声音。 天子震怒,赵明溪却不恐慌。 只见赵明溪缓缓站起身,对着御座方向盈盈一拜,声音清软,却清晰地传遍大殿:“父皇,太子殿下谬赞了。儿臣只是略通皮毛,强身健体尚可,登不得大雅之堂。至于宫外趣闻……”她顿了顿,抬起眼,目光纯净地看向太子,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天真, “无非是些市井百姓为生计奔波,或是一些四处云游的医者传授的土方子,又或是……有些草药香气独特,闻之能令人心神宁静,但若与特定的酒混合,却可能引得蜂蝶躁动不安呢。太子哥哥若感兴趣,改日儿臣可细细说与您听。” 她话音未落,太子赵明璋脸色几不可察地一变。他近来确实得了一种南疆进贡的奇异熏香,甚是喜爱,日日使用。 赵明溪这话,听起来是无心之语,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了他一下。 难道那香有什么不妥? 而坐在下方的沈惟,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 这位公主……话里有话。 “呵呵,溪儿不愧是我大晟的公主,见多识广。”皇帝对赵明溪不吝夸赞,“溪儿入座吧!” “谢父皇。”赵明溪再次一礼,从容坐下,姿态依旧优雅,仿佛刚才只是回答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问题。 赵明寻暗暗松了口气,递给妹妹一个赞赏的眼神。 经此一事,赵明溪更觉殿内气闷。她低声对赵明寻道:“哥哥,我出去透透气。” “去吧,带上侍女,别走远。” 赵明溪带着贴身宫女悄然离席,走出了喧闹的大殿。 初秋的夜风带着凉意,吹散了她脸颊上因殿内暖气而生出的薄红。 她信步走向御花园,园中灯火阑珊,比大殿清静许多,只有巡逻的侍卫偶尔走过。 她行至一株高大的桂花树下,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桂花香气。 她喜欢这种过于浓烈的香气,正欲转身离开,却听见树影另一侧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月光与宫灯的映照下,一个挺拔的身影转了出来,正是骠骑将军沈惟。 他似乎也没料到会在此处遇到人,微微一怔,随即恢复常态,拱手行礼:“臣沈惟,见过昭阳公主殿下。” “沈将军不必多礼。”赵明溪颔首回礼,声音柔和,“将军是出来醒酒的?” “殿内嘈杂,出来走走。”沈惟言简意赅,他的目光落在赵明溪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眼前的少女,与方才在殿中那个用软刀子回击太子的公主,形象渐渐重合。 两人一时无话,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只有秋虫在草丛间低鸣。 片刻,还是沈惟先开口,打破了沉默:“殿下方才在殿内所言乃南疆草药,颇为新奇。”他语气平淡,像是在闲聊,“臣戍守北境,对南疆风物知之甚少。” 赵明溪抬眼看他,月光洒在她清丽的脸上,眸色清亮:“不过是些杂书上看来的,登不得大雅之堂,让将军见笑了。”她顿了顿,似是无意地问道,“北境苦寒,将士们冬日里多有冻伤皲裂之苦吧?我近日翻阅医书,试制了一种润肌防冻的膏脂,效用尚可,若将军不弃,可命人送些至军中,或许能略解将士们一二苦楚。” 沈惟闻言,心中一动。他看向赵明溪,她的眼神真诚,不似作伪。 这位公主,似乎与传闻中那个只知养病的形象截然不同。她关心边境将士疾苦,并且……有能力提供帮助。 “公主仁心,臣代北境将士,先行谢过。”沈惟郑重地拱了拱手。 这份谢意,比之前的客套多了几分真诚。 “将军客气了,力所能及而已。”赵明溪微微一笑。 正在此时,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只见一名东宫内侍匆匆跑来,见到二人,先是一愣,随即对着赵明溪行礼道:“公主殿下,太子殿下饮多了酒,忽然腹痛不适,听闻公主精通医术,特命奴婢来请公主前去看看。” 太子腹痛?赵明溪眸光微闪。 方才在席上还生龙活虎,这么快就不适了? 还点名要她去看? 这未免太过巧合。 沈惟站在一旁,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太子的把戏,他大概能猜到几分。 为了弹劾哥哥,要从她这里下手吗? 赵明溪沉默一瞬,脸上并未露出惊慌或为难,反而点了点头,语气平静无波:“既是太子哥哥身体不适,那我也自当尽力。前头带路吧。” 她看了一眼沈惟,轻声道:“沈将军,告辞。” 沈惟看着她平静无波的侧脸,以及那双在月色下显得格外沉静的眼眸,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殿下,秋夜露重,行走时……还需仔细脚下。” 赵明溪脚步微顿,只微微侧头,轻轻颔首:“多谢将军提醒。” 她随着那内侍离去,身影渐渐消失在花园小径的尽头。 沈惟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目光深邃。 这位昭阳公主,绝非池中之物。 今夜这场宫宴,似乎比想象中更有趣。沈惟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而另一边,赵明溪跟随内侍前行,心中清明如镜。 东宫。 殿内灯火通明,太子赵明璋正歪在榻上,面色有些发白,额角渗出细汗,一手捂着腹部,眉头紧锁,看上去倒真有几分痛苦模样。 几名东宫属官和內侍围在榻前,面露忧色。 见到赵明溪进来,太子掀开眼皮,语气带着一丝不耐与质疑:“昭阳,你来了,快,给孤看看,这是怎么了?”他伸出手腕,姿态倨傲。 “太子哥哥稍安。”赵明溪神色平静,走上前,先是对太子微微一福,随后才在宫人搬来的绣墩上坐下。 她并未立刻号脉,而是仔细端详了一下太子的面色、唇色,又瞥了一眼他案几上尚未撤下的酒盏和几碟油腻的佳肴。 “太子哥哥晚膳用了不少油腻之物,又饮了烈酒?”她声音温和,如同寻常医者问诊。 太子哼了一声:“宫宴之上,岂能不饮?” 赵明溪不再多言,伸出三指,轻轻搭在太子的腕脉上。 半晌她收回手,语气依旧平稳:“太子哥哥并非急症,乃是饮食不节,加之……”她顿了顿,目光清澈地看向太子,“加之或许近日忧思过甚,肝气郁结,引发了脘腹不适。” 她刻意略过了那可能的药物,只提“忧思过甚”,太子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 不等太子发作,赵明溪已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巧锦囊中取出一个白玉瓷瓶,倒出一粒朱红色的药丸,对一旁的内侍道:“取温水来。” 她将药丸递给太子,坦然道:“此药名为‘安和丸’,有和胃消滞、舒缓痉挛之效,太子哥哥服下,片刻便可见效。” 太子盯着那粒药丸,眼神狐疑。 赵明溪微微一笑,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自嘲:“太子哥哥放心,众目睽睽之下,明溪岂敢不尽心?此药方乃太医院院正曾赞许过的,明溪自己也常备所用。” 话已至此,太子若再推拒,反倒显得心虚。 他接过药丸,就着内侍递上的温水吞服下去。 药丸入腹,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太子便觉腹中那阵搅痛竟真的缓缓平息,那股烦恶之感也消散大半。他脸色变幻,最终挤出一句:“……倒是有些效用。” “太子哥哥无恙便好。”赵明溪起身,行礼,“既已无碍,明溪便不打扰太子哥哥休息了。” 她转身离开,姿态从容不迫,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第2章 第 2 章 翌日午后,御书房内。 龙涎香在空气中静静焚烧,却驱不散那份凝重的气氛。 皇帝揉着额角,看着手中由八百里加急送来的西北边报,眉头紧锁。 太子赵明璋垂手立在下方,眼角余光瞥着父皇的神色。 “匈奴左贤王派来使者,言辞倨傲,言说若不想重启战端,便需我大晟遣公主和亲,以结秦晋之好。”皇帝放下军报,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他们点名,要朕的嫡亲公主。” 说着是嫡亲公主就好,可又有谁不知,大晟朝的嫡亲公主只有赵明溪一位。 太子闻言上前一步,躬身道:“父皇,西北边境刚经历大战,虽胜,然军民疲敝,国库空虚,实不宜再起战事。匈奴人野蛮未化,所求不过财帛与女子。若能以一位公主换取边境数年安宁,于国于民,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刻意的惋惜,“只是……我大晟适龄的、身份尊贵的公主,如今也只有昭阳妹妹一人了。” 皇帝猛地抬眼看向太子,目光锐利:“太子是何意?莫非想让明溪去那苦寒之地,与蛮夷为伍?” 太子连忙低下头,语气却依旧“恳切”:“儿臣岂敢!昭阳妹妹金枝玉叶,儿臣亦是心疼。只是国事为重啊,父皇。想那前朝,亦有公主和亲,换来边境数十年太平,青史之上,亦是一段佳话。昭阳妹妹深明大义,若知是为国牺牲,想必也能体谅父皇与朝廷的难处。” “佳话?”皇帝冷哼一声,将边报重重拍在案上,“那是无可奈何之举!明溪自幼体弱,性情纯善,如何能在那虎狼之地生存?朕看她去了,不是佳话,是送死!” 太子又言:“不如效仿元帝使昭君出塞,我们也从百姓中提点一位公主……” “百姓的女儿便不是女儿吗?!” 就在御书房内气氛僵持之际,殿外传来内侍的通传:“陛下,昭阳公主殿下求见,说是为您送新调配的安神茶来了。” 皇帝揉了揉眉心,沉声道:“让她进来。” 赵明溪端着红漆托盘,步履轻盈地走入御书房。 她今日穿着一身浅碧色宫装,清新淡雅,如同雨后初荷。 她先向皇帝行礼:“儿臣参见父皇。”又向太子微微颔首,“太子哥哥。” 她的目光扫过御案上那份摊开的边报,以及父皇和太子凝重的神色,心中已猜到了七八分。 昨夜太子刚在她这里吃了瘪,今日便与父皇密谈,所议之事,多半与她相关,且绝非好事。 “溪儿来了。”皇帝见到爱女,脸色稍霁,“又捣鼓什么新茶了?” “回父皇,近日秋燥,儿臣用了些菊花、枸杞并少许宁神的药材,调制了这安神茶,最是清心降火。”赵明溪将茶盏轻轻放在皇帝手边,声音温柔。 她仿佛没察觉到殿内异常的气氛,转向太子,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太子哥哥今日气色似乎仍有些欠佳,可是昨夜腹痛还未痊愈?需不需要儿臣再为您看看?” 太子嘴角一抽,强笑道:“有劳妹妹挂心,已无大碍了。” 皇帝看着女儿乖巧贴心的模样,再想到太子方才的话,心中更是不忍。他挥了挥手,想让赵明溪先退下。 然而,赵明溪却仿若未觉,她站在殿中,目光清澈地看向皇帝,主动开口:“父皇,方才儿臣进来时,见您与太子哥哥面色凝重,可是朝中遇到了什么难事?儿臣虽愚钝,但也想为父皇分忧。” 太子眼神一眯,抢先开口,语气带着几分试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恶意:“妹妹来得正好。西北匈奴派遣使者,欲求娶我大晟公主,以结两国之好。如今皇室之中,唯妹妹你身份最尊,年龄相当。父皇正为此事忧心呢。” 他紧紧盯着赵明溪,想从她脸上看到惊慌、恐惧或者哭泣。 然而,赵明溪只是微微一怔,随即脸上并未露出太子预期的任何情绪,反而浮现出一抹极淡的、近乎嘲讽的笑意,但转瞬即逝。 她看向皇帝,语气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好奇:“哦?和亲?匈奴左贤王倒是好算计。不知他许了我朝何等好处,竟能让父皇考虑送出唯一的嫡亲公主去那苦寒之地换取和平?” 她不等太子回答,便自顾自地分析起来,语调轻柔,却字字清晰:“据儿臣所知,匈奴各部并非铁板一块,左贤王此番求娶,与其说是为了和平,不如说是想借我大晟公主之名,抬高他在匈奴各部中的声望,以便整合势力,对付其他王庭。我朝若应下,非但不能换来长久和平,反而是助纣为虐,帮其坐大。届时,一个统一而更加强大的匈奴,对我朝的威胁只会更大。” 太子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番道理,一时语塞,强辩道:“妹妹久居深宫,如何懂得这些军国大事?不过是道听途说……” “太子哥哥此言差矣。”赵明溪转向太子,目光坦然,“正因儿臣偶尔出宫,见识过市井百姓生活之艰,才更知边境安宁之重要。然,安宁非乞求而来,乃是以实力震慑而来。我朝刚获大捷,将士用命,正应趁势巩固边防,展示强硬姿态。此时若选择和亲,在匈奴看来,非是恩赐,而是示弱。他们会认为我朝怕了,反而会得寸进尺,索求无度。” 她再次看向皇帝,语气恳切:“父皇,女儿不愿去和亲,并非贪生怕死,或是留恋京城富贵。而是深知,此例一开,后患无穷。今日匈奴要公主,明日是否就要割地?后日是否就要岁贡?我大晟国格何在?父皇天威何在?” 皇帝听着女儿条理清晰、有理有据的分析,眼中闪过惊异和赞赏。 他这个小女儿,平日里不声不响,竟有如此见识! 远比太子那套“牺牲女子换和平”的短视之言,要高明的多。 “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皇帝忍不住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考校。 赵明溪沉吟片刻,道:“匈奴使者既然要来,那便让他们来。我朝应以大国气度相迎,但态度需不卑不亢。他们若提和亲,朝中自有大臣可与之辩论,陈说利害。同时,应令边境守将加紧戒备,整军备战,展示我朝不惜一战的决心。此外,或可遣能言善辩之士,携带金帛,暗中联络匈奴其他与左贤王不睦的部落,行分化瓦解之策。唯有让他们内部乱起来,无暇南顾,才是长治久安之道。” 她顿了顿,看向脸色越来越难看的太子,轻轻补了一句:“至于女儿,朝廷最终决议非要和亲不可,女儿身为公主,享受万民奉养,自当为国分忧。只是,女儿希望这是朝廷权衡所有利弊、用尽所有方法之后的最后选择,而非首选,更非……唯一的选择。” 皇帝看着殿中从容自若、目光坚定的女儿,再对比一旁只知牺牲妹妹以求暂时安稳的太子,心中天平已彻底倾斜。 他深吸一口气,挥挥手:“好了,此事朕知道了。和亲之事,容后再议。匈奴使者尚未到京,不必急于一时。溪儿,你的茶朕收下了,先退下吧。” “是,儿臣告退。”赵明溪盈盈一拜,姿态优雅地退出了御书房,自始至终,未曾露出一丝怯懦与慌乱。 看着女儿离去的身影,皇帝沉默良久,才对太子淡淡道:“太子也先退下吧。昭阳所言,不无道理。和亲之事,需从长计议。” 太子赵明璋咬了咬牙,只得躬身道:“儿臣……遵旨。”他退出御书房时,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万万没想到,赵明溪竟如此牙尖嘴利,三言两语便扭转了局面,还赢得了父皇的赞赏! 赵明溪走出御书房,温暖的秋阳照在身上,她却感觉心底一片清明寒意。 太子已然图穷匕见,未来的斗争,只会更加激烈。她必须更快地成长,积聚更多的力量才行。 赵明溪回了自己的澄云堂,继续埋头于她的瓶瓶罐罐之间。 她答应沈惟的冻伤膏,需得精心调配,既要效用显著,又需考虑北境苦寒,膏体需能耐受低温而不凝固。 她翻阅医书,反复调整了几味药材的比例,又加入了少许南疆特产的温经通络的草药,终于制出了满意的成品。 一连几日,她都亲力亲为,确保每一罐药膏都品质如一。 看着眼前几十个小巧的白玉瓷罐整齐码放在锦盒中,她满意地拍了拍手,脸上露出些许小女儿家的得意神色。 “海棠,”她唤来贴身侍女,“备马车,我要亲自将这膏脂送去护国公府。” 海棠有些讶异:“殿下,这点小事,让奴婢派人送去便是,何须您亲自跑一趟?” 赵明溪洗净手,拿起一旁温热的帕子擦着,眸中闪过一丝狡黠:“既是诚心赠药,自然要亲自去才显郑重。何况……本宫也有些话,想问问那位沈将军。” 关于北境的具体情况,关于匈奴各部更细致的动向,纸上谈兵终究隔了一层,若能亲耳听听这位刚从前线回来的将军之言,或许能有更多启发。 马车辘辘,行驶在京城宽阔的街道上。不多时,便到了巍峨肃穆的护国公府门前。 门房听闻是昭阳公主亲至,不敢怠慢,急忙入内通传。 不过片刻,府中管家便匆匆迎出,恭敬地将赵明溪请入花厅。 赵明溪刚落座,一盏清茶尚未奉上,便听得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她抬眼望去,只见沈惟一身墨蓝色常服,步履从容地走了进来。他似乎刚从校场回来,额角还带着些许薄汗,周身比那日宫宴更多了几分凛冽的英气。 “臣沈惟,参见公主殿下。不知殿下亲临,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他拱手行礼,声音清越。 “沈将军不必多礼,是明溪冒昧前来打扰了。”赵明溪起身虚扶了一下,示意他坐下,随即让海棠将那个沉甸甸的锦盒呈上,“答应将军的冻伤膏,我已制好,共五十罐,请将军查验。” 沈惟打开锦盒,一股清淡的药香扑面而来,只见一个个白玉小罐晶莹剔透,膏体质地细腻。 他眼中掠过一丝惊讶,他原以为公主即便赠药,也不过是象征性的几罐,没想到竟是如此大批量,且看这成色,绝非敷衍之作。 “殿下效率之高,用心之细,臣感佩于心。”沈惟合上锦盒,郑重道谢,“北境将士若得此良药,今冬便能少受许多苦楚。臣代他们,再谢殿下。” “将军言重了,力所能及而已。”赵明溪微微一笑,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状似不经意地问道,“说起来,那日听将军提及北境苦寒,不知如今边防可还稳固?匈奴近来……可还安分?” 第3章 第 3 章 沈惟目光微动,看向赵明溪。 她今日穿着一身鹅黄色衣裙,衬得肌肤胜雪,眉眼间带着少女的娇俏,但问出的问题,却直指边疆军务核心。 他心中了然,这位公主殿下,亲自送药是其一,探听消息恐怕才是主要目的。 他略一沉吟,并未隐瞒:“边防已加强戒备,只是匈奴左贤王部近来确实有些异动,哨探回报,其麾下骑兵频繁靠近我边境线游弋,似有试探之意。”他顿了顿,看向赵明溪,“殿下似乎对匈奴之事,颇为关切?” 赵明溪放下茶盏,指尖轻轻划过微热的杯壁,叹了口气,语气带上了几分恰到好处的无奈与忧心:“不瞒将军,今日在御书房,太子哥哥正与父皇商议,欲让我去与那左贤王和亲呢。” 她说得轻描淡写,沈惟端着茶盏的手却几不可察地一顿。 他抬眸,锐利的目光落在赵明溪脸上。 “和亲?”沈惟眉头微蹙,“殿下之意是?” “我自然是不愿的。”赵明溪回答得干脆利落,她看向沈惟,目光清亮,“所以我才更想知道,匈奴究竟意欲何为?我朝是否非和亲不可?若有一战之力,又何必让女子去受那屈辱?”她语气渐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懑。 “方才与父皇分析了一番利害,暂时将此事压下了。但太子哥哥既已提出,恐怕不会轻易罢休。” 沈惟静静听着,心中对这位公主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身处风暴中心,却能如此冷静分析,甚至主动寻求破局之道,这份心性和胆识,远非常人可比。 “殿下所虑极是。”沈惟放下茶盏,声音低沉而清晰,“依臣之见,左贤王求亲,示好是假,借势是真。我朝此时若示弱,后患无穷。边境儿郎,从不畏战,只怕朝廷……决心不够。”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意味深长。 赵明溪心中一动,明白他指的是朝中以太子为首的主和派。 她看着沈惟,忽然眨了眨眼,语气带上了一丝俏皮:“那……沈将军是主战派了?” 沈惟迎上她带着探询的目光,唇角似乎微微牵动了一下,语气坚定:“守土卫疆,是军人之责。未战先怯,非男儿所为。” “说得好!”赵明溪抚掌轻笑,眉眼弯弯,“有将军此言,明溪心中便更有底了。” 她站起身,“药已送到,明溪便不打扰将军了。” 沈惟也随之起身:“臣送殿下。” 送至府门,看着赵明溪登上马车,沈惟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殿下放心,边境之事,臣与麾下将士,必竭尽全力。至于京城……殿下聪慧,但也需万事小心。” 马车帘子落下,隔绝了外面的视线。赵明溪靠在软垫上,回想起沈惟那句“万事小心”,以及他眼中那份沉稳与坚定,心底那因和亲之事而泛起的波澜,竟奇异地平复了许多。 好的,我们避开宴会场景,设计一个在更日常却又关键的场景下发生的冲突,让赵明溪的智慧与能力得到充分展现。 时近深秋,御花园内的菊花开得正盛,但宫内的气氛却因西北边境日益紧张的局势而显得有些凝滞。匈奴使团不日即将抵达京城,和亲之议虽被皇帝暂时压下,但太子一党并未死心,暗中的动作愈发频繁。 这日,赵明溪正在澄云堂内翻阅医书,核对之前送去护国公府的冻伤膏药方,思忖着能否再加以改良,使之效用更佳。宫女海棠步履匆匆地进来,脸上带着一丝愤懑。 “殿下,气死人了!方才奴婢去尚药局领取您份例的当归,谁知竟被周院判刁难,说近日药材紧俏,尤其是上好的当归,要优先供给……供给东宫和皇后娘娘调理凤体,让咱们过些时日再去!” 尚药局掌管宫廷医药,周院判是皇后一手提拔起来的人,其刁难之意,不言自明。这已不是第一次了,自和亲之议起,东宫那边便在各种细微处给澄云堂使绊子。 赵明溪闻言,眸色微冷,放下手中的书卷。克扣药材这种手段,虽上不得台面,却着实令人恶心。她近日正准备配制一批防治风寒的成药,以备不时之需,当归乃是主药之一。 “知道了。”她声音平静,并未动怒。这种程度的刁难,还不值得她大动干戈。 然而,事情并未就此结束。不过一个时辰后,秦王赵明寻面色凝重地来访。 “明溪,事情有些麻烦。”赵明寻屏退左右,低声道,“方才在兵部衙门,沈惟将军遇到了一桩棘手的麻烦事。” 赵明溪心头一紧:“沈将军?他怎么了?” “并非他本人出事,而是北境军需。”赵明寻解释道,“兵部核查今年冬衣与药材储备,发现拨往沈惟麾下边军的一批金疮药,药效似乎有问题。有兵士反映,用了之后伤口非但未愈,反而有红肿溃烂的迹象。此事可大可小,若被坐实是沈惟监管不力,采购了劣质药材,一个‘苛待士卒、中饱私囊’的罪名扣下来,足以让他吃不了兜着走。即便查清不是他的责任,也会影响他在军中的威望。” 赵明溪立刻抓住了关键:“药材出了问题?是哪一批?何人经手?” “是上月从京中‘济世堂”采购的那一批。经手人是兵部一位郎中,此人……与安远侯府往来甚密。”赵明寻意味深长地道。安远侯,正是上次宫宴试图刁难赵明溪未成的那位勋贵。 赵明溪瞬间明了。这恐怕是太子一党一石二鸟之计!既打击了与秦王走得近的沈惟,又报复了她上次让安远侯下不来台。利用军需药材做文章,心思何其歹毒! “沈将军现在何处?”赵明溪站起身。 “正在兵部衙署,与兵部几位官员以及济世堂的掌柜对峙。我得到消息便赶来告诉你,此事涉及军务,我们不便直接插手,但……” “我明白。”赵明溪打断兄长的话,眼中闪过一丝锐光,“兄长,备车,我们去兵部衙署。” 赵明寻一愣:“我们去?以何名义?况且那是外朝衙署……” “就以查验药材的名义。”赵明溪语气坚定,“我乃大晟公主,关心边境将士用药安危,有何不可?况且,我对药材药性,总比那些只懂看账本的官员要熟悉些。”她顿了顿,补充道,“放心,我不乱来,只是去看看。” 赵明寻深知妹妹的性子,见她已有决断,便不再阻拦,立刻吩咐备车。 兵部衙署内,气氛紧张。沈惟一身戎装,面沉如水地坐在下首,他对面是兵部左侍郎(太子党羽)、那位经手的郎中以及战战兢兢的济世堂掌柜。桌上摆放着几个打开的药材包,里面正是那批有问题的金疮药。 “沈将军,并非下官不信你,只是确有兵士反映药效不佳,甚至有不良反应。这批药材由你部上报采购,如今出了问题,将军总得给兵部、给朝廷一个交代吧?”左侍郎慢条斯理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沈惟声音冷峻:“采购流程合规,济世堂亦是老字号。药材入库前皆有查验记录。若问题出在药材本身,那也是药铺以次充好,与本将何干?当务之急,是彻查药材问题根源,更换良药,救治伤兵!” “将军此言差矣,”那郎中插话道,“入库查验只是粗略查看,难免有疏漏。如今出了问题,采购之人岂能毫无责任?况且,谁能证明这药材不是在军中储存不当,或是被掉包了呢?” 这便是要胡搅蛮缠,将水搅浑了。 就在这时,门外侍卫高声通报:“秦王殿下到!昭阳公主殿下到!” 厅内众人皆是一怔。沈惟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平静。左侍郎和那郎中则交换了一个警惕的眼神。 赵明寻与赵明溪并肩走入厅内。赵明溪今日穿着一身简洁的藕荷色衣裙,未施粉黛,却自带一股清贵之气。她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桌上的药材包上。 “参见秦王殿下,昭阳公主殿下。”众人纷纷行礼。 “不必多礼。”赵明寻摆了摆手,“本王与昭阳听闻北境军需药材出了些问题,事关边军将士安危,特来看看。” 左侍郎忙道:“此等琐事,岂敢劳烦殿下与公主驾临。我等正在处理,定会给沈将军和边军一个交代。” 赵明溪却仿佛没听见他的话,径直走到桌前,伸出纤纤玉指,拈起一点桌上的药粉,置于鼻尖轻轻嗅闻。她的动作自然而专注,带着一种行家的沉稳。 厅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沈惟看着她认真的侧脸,心中莫名生出一丝期待。 赵明溪嗅了片刻,又用手指捻了捻药粉的质地,甚至还沾了一点,用舌尖极轻地尝了一下,随即迅速吐掉,用随身绢帕擦拭。 她抬起头,目光清亮地看向左侍郎和那位郎中,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左侍郎,这位郎中大人,你们确定这批金疮药,是药效不佳,甚至导致伤口溃烂?” 左侍郎被她问得一怔,强自镇定道:“确有兵士反映……” “反映?”赵明溪轻轻打断他,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可据本宫看来,这根本就不是金疮药!” 一言既出,满堂皆惊! “不是金疮药?这怎么可能!”那郎中失声叫道,“公主殿下,您虽精通医术,但也不能信口开河啊!这明明就是按照金疮药方配置的!” “按照药方配置?”赵明溪冷笑一声,拿起那包药材,“金疮药主止血生肌,其味当辛凉,质细腻。而此药,气味虽相似,但细闻之下,却夹杂一丝极淡的腥燥之气,质地也略显粗粝。更重要的是,真正的金疮药入口应有清凉苦涩之感,而此药,舌尖触及,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灼热麻痒!” 她目光锐利地盯住那脸色开始发白的济世堂掌柜:“掌柜的,你来说说,什么样的‘金疮药’,会有灼热麻痒之感?莫非你在里面,加了不该加的东西?比如……少量未经妥善炮制的‘赤阳草’粉末?” “赤阳草”三字一出,那掌柜的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额头瞬间布满冷汗。 赵明溪不等他回答,继续道:“赤阳草本身有温经通络之效,但若炮制不当或用量稍过,便会引动血热,用于外伤,非但不能止血生肌,反而会加剧红肿,甚至引发溃烂!将此等药物充当金疮药发给边军将士,你们济世堂,是何居心?!”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厅内鸦雀无声,左侍郎和那郎中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 他们只知药材可能被做了手脚,却万万没想到,赵明溪竟能如此精准地道出其中的关窍! 沈惟看向赵明溪,眼中充满了震惊与赞赏。他虽觉药材有异,却无法像她这般,在短时间内通过望、闻、触、尝,便一针见血地指出核心问题!这份对药材的精通,简直骇人听闻! “殿下……殿下明鉴!”那掌柜的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小人……小人是受了……” “住口!”左侍郎厉声喝止,生怕他攀咬出背后之人。 赵明溪却不再看那掌柜,而是转身面向众人,朗声道:“事情已经很清楚了。并非沈将军监管不力,也非边军储存不当,而是有人以次充好,甚至可能故意掺入不当药材,意图损害将士身体,构陷边军将领!此等行径,其心可诛!” 她目光扫过左侍郎和那郎中,最后落在沈惟身上,语气沉稳:“沈将军,此事性质恶劣,必须严查到底,揪出幕后主使,还边军将士一个公道,也还将军一个清白。” 沈惟起身,对着赵明溪郑重一礼:“臣,多谢公主殿下明察秋毫!若非殿下慧眼如炬,臣今日恐难逃不白之冤,边军将士亦将深受其害!” 这一礼,他心悦诚服。 赵明溪微微侧身避开,轻声道:“将军不必多礼,分内之事。” 她此举,不仅帮沈惟化解了危机,更是在兵部衙署,在太子党人面前,狠狠打了对方一个耳光,展现了她不容小觑的能力与魄力。 赵明寻适时上前,肃容道:“此事本王会即刻禀明父皇,请旨严查!相关人等,一个也不得放过!” 左侍郎等人面如死灰,知道此事已无法善了。 赵明溪与沈惟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凝重与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