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春意》 第1章 入狱 潋椿十五年,冬末。 马车顶着依旧有些刺骨的凉风从云大将军府旁疾驰而来,踏着融化的积雪朝着姜府奔去。 “小姐,瞧前头云府上那些人趾高气昂的样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做了什么丢了脸面的事。”春儿小脸涨的通红,在马车上替姜舒拿着暖炉,一边愤愤不平的朝着远去的云府方向呸了几下。 “退了亲我的目的便达成了,剩下的随他们说去。”姜舒掀起帘子的一角,朝外头看去,这条街道平日里甚是冷清,今日不知为何,挤了许多人。 马车越走越慢,被人潮阻隔着寸步难行。特别是靠近姜府的地方,黑压压一片人群。姜舒感到心跳骤然间加速,很是不安。 “想来也是,我们家小姐如花似玉怎能配个整日在边关厮杀的野男人?”春儿的话落下后,许久没有听到回应。往日她这样多嘴是会被小姐训斥的,春儿感到很奇怪,往身旁一看,哪儿还有小姐的影子。 姜舒感受到了人群中百姓看向自己的怪异的眼神,越想越不对劲,拎起裙摆便跳下车朝着姜府的方向跑去。 当她气喘呼呼的来到门口时,便迎头撞见了锦衣卫首领陈斯,那是她父亲交往多年的挚友,此时却只会着锦衣卫将府上包围的密不透风。 她听到了哭喊,哀求,看到了包括母亲在内的姜府女眷被身着官服的锦衣卫粗暴的压跪在地,却唯独不见父亲的踪迹,姜舒的心早已沉入谷底。 “陈大人,这是发生了什么?”她松开了裙角,用颤抖的声音问道。姜舒努力想让自己显得镇静,脸色却愈发苍白无力。 陈斯用复杂的眼神瞥了她一眼,便做了个手势,几个身材粗壮的锦衣卫便几步上前将她双手扣在背后,推到女眷们跪地的地方。 他缓步走至门槛处,手一抽一拉,长长的宣纸便在他手中摊开: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姜尚书身为一国之臣,未能恪尽职守,贪污国库用于西北赈灾济贫的黄金约五万两,现已证据确凿,已压入地牢,待时斩首示众。其余府上女眷先压入牢中,待大理寺判罪后处置。家产尽数充公,钦此” 每字每句都似是铁锤般落在姜舒的胸口,沉闷的刺痛使她感到近乎窒息,她从未曾料想有一日,这噩耗竟会降临在她的身边。 她相信父亲不是这样的人,自小父亲的教诲难道都是逢场作戏吗?那他怎能做到骗过了所有人。 姜舒的余光看到了周围母亲和其余姊妹的脸,她们的脸上皆是泪痕,却无一人啃声。 圣旨在上,无人敢道不公。 天色发灰似是即将下雨,府外的百姓早已纷纷散去,姜府上的女眷被一个接一个推入囚车,顺着这寂寥无声的街道使向大理寺京兆狱。 一路上的颠簸使姜舒犹如一具躯壳,当被压着带入了犹如冰窖般的地牢,姜舒都未曾察觉有所变化,忽然的巨变压着她令她无法再去观察任何事物。 她和母亲以及最大的庶妹姜宁儿在同一个牢房,昏暗的地牢散发着潮湿的气味,四周皆是石墙,冷硬交织。姜舒坐在茅草堆的一角,侧着身好让母亲枕着她的肩休息。 “爹爹到底怎么了…我们、我们……”姜宁儿蜷缩在角落,她的眼睛哭的红肿,此时抬起了被头发遮住的凌乱的脸庞哑着嗓子轻声道。 这句话的后半句,牢内的三人都心知肚明,却都无从开口,不敢诉说。她们脱离了姜府,只是落叶浮萍,风一吹就散了。 “宁儿,不要哭了,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有照顾好自己,然后相信父亲能够平安无事。”姜舒见姜宁儿又开始胡思乱想,便开口劝慰。 这句话虽很轻,也没有许诺和保证,却如定心丸般定住了三人的心神。所有的一切她们都无法了解,便只能相互照料。 晚饭是几个由狱卒送进的发霉的馒头,几人都没碰,一是未曾吃过如此粗俗下等之物,二是想到今日的经历都没了胃口。便依偎在一块儿昏昏沉沉的睡去。 第二日,姜舒是被一阵剧烈的铁锁响动声给惊醒的,她睡眼惺忪,迷糊间望见了站在门口的好几位官吏。那几人身着常青色官服,大概是大理寺里的当差。 铁锁哗啦作响,过来一盏茶的功夫,沉重铁门才被打开了条缝,外面的几人早就不耐烦了,将锁链扔至一旁便来抓缩在姜氏身侧发抖的姜宁儿。 “不要碰我,放开!”姜宁儿带着哭腔挣扎,紧紧抱住了姜氏。 姜舒见此情形,便站起了身,她一起身,站在门口的另一位官吏便来拉她。 “不用,我自己会走。”姜舒蹙眉冷声道,悄无声息地躲开了官吏的手。 她正准备扶起姜氏往外走去时,带头的那位官吏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停住,用常年带着红血丝的眼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吐出口浊气缓缓道: “你……是姜家大小姐吧!” 此话一出,狱中的气氛便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姜舒感到自己的手被姜氏攥的很紧,有些生疼。她反手捏了捏姜氏冰凉的手腕,让姜氏别紧张。 “是我,如何?” “你留下。”那人冷嗤了声,大步走出了牢房。“其他两个,给我压走。” 姜舒下意识紧紧回握住姜氏的手,扭头去看她,却发现姜氏速来温婉的眸中泪流不止,她松开了姜舒的手。 “母亲!”她还想去拉姜氏的衣袖,却被最近的官吏狠狠一推,推翻在墙角,姜舒感到额见发热,用手轻轻一按,便看到了发红的血迹。 血液顺着她白净的前额流到了眼皮处,姜舒犹豫了片刻便抬起袖子去擦,可越擦越黏糊,她听着越走越远的脚步和门前落锁的声音一滴泪落在了石板地上。 望着地上那一点儿潮湿的痕迹,姜舒也愣住了,她自能说话起便被当作姜家女儿的榜样,琴棋书画她样样精通,母亲让她切记自己的身份,要像个大家闺秀,遇事要矜持。 于是她便严于律己,不做一件错事,不掉一滴眼泪,就这样做了十六年。当她得知自己要嫁给云家小将军云皋暮,那个她素未谋面的登徒子时,她也不曾想哭,此刻却像是被攻破了心中的最后一道防线,姜舒蹲下无声的哭着。 哭着哭着她便又想到了云家的婚事,若是昨日没有退婚,此时的情形又会是怎样? 云家应该很是庆幸退婚及时吧,就是不知那个与她素未谋面的远在边疆的云家小将军知道后会怎么想。大概也会觉得她姜舒不知好歹。 姜云两家虽门户相当,却文武两疏,早年间先帝还在世时,曾为让二家交好共同为国效力而定下了姜家嫡女和云家长子的婚事。可后中元政变,先帝下位,太子遇刺,当朝圣上登基,这事儿便一拖再拖,因圣上素不喜先朝的规矩。 两家婚约仍在,到了姜家大小姐及笄之年,终是姜家现有了动静,前来退婚。云家也就顺理成章的办成了见众人皆欢的事儿。 今日姜家被拉下水,对不知背后有谁作祟,但云家所得利益却非凡,自然也喜闻乐见。 皇权贵族之争,无非明来暗去,也就无可厚非。 想着,她便又有些困了,半眯起眼来,忽的她感到有什么东西砸在了腿间,很轻。 姜舒摩挲着找到了一个沾满污渍的小纸团,她心下一惊,抬眸朝着门处望去,却没有人影。 她轻轻抚平纸团,纸很湿似是被握在手中了许久,还有些余温。陈黄的纸面朱红的字体歪歪扭扭,姜舒费了好久才看清上面写的内容。 “爹对不起你们,但爹只有能力保你一人,舒儿明日便随着流放西北的队伍一同走吧!找个无人知晓的地方安生,不要再回来了。” 上面的字一看便知是用血写成的,姜舒抚摸着字迹,就好像回到了父亲身旁。她感到鼻尖有些酸涩,正想合上眼,便听到了脚步声。 这次的脚步声不紧不慢,从容有力,姜舒低头将纸团含进嘴中,忍着恶心吞了下去,然后合上眼洋装在睡觉。 脚步声来到门口后便停了,似是在看她在做什么,见她许久没动静便开锁走了进来。 “随我走。” 姜舒闻言眉心一跳,这声音她很熟悉。抬眸便与陈斯那双疲惫不堪的眼四目相对。 她马上移开了目光,什么都没问,点点头起了身跟着他走了出去。一路上没有狱卒,只能听见二人的脚步声,每隔几米就置备的油灯让狭窄的过道没有那么昏暗,却也令人生畏。 “可否让民女在看看父……”姜舒握紧了拳头,在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时终是忍不住道。 还未将话说完,便被陈斯一记极为锐利的眼神瞪了回去,姜舒低下头,不再言语。她强忍着泪水,想着这辈子怕是再看不到父亲了。 “等下拐弯处,便是他的牢房,望一眼便成。”陈斯的声音在狭窄的过道中显得格外压抑。字字句句却都落在了姜舒心头。 她暗自数着步子,在即将拐弯处朝着正对面的牢房望去,她看见了一个瘦骨嶙峋的身影,离她不足一米,却因此处无灯,看不清。 姜舒感到父亲的目光牢牢盯着自己,却无法放慢脚步去好好看看他。 她曾想过若有朝一日父亲与她的离别,也定是她的大喜之日,父亲望着的是她依旧能够回头的背影。却未曾料想此刻二人近在咫尺,却连对方的脸都看不清。 至此,许是再不相见了。 出了京兆狱,外头已临近黄昏,姜舒努力适应着光线,紧紧跟着陈斯来到一辆简陋的马车前。 “里面有简单的衣物和几片米饼,车回停在城外汇集点,到那里自然有与你一同流放西北的犯人。” 姜舒还想道声谢,但陈斯似乎生怕别人瞧见他与她在一起交谈,便摆摆手大步走了。姜舒也没耽搁,坐了进去。 车内还算宽敞,姜舒几日受苦早已习惯了颠簸,便将包裹放入怀中睡了过去。等到她再次清醒,已暮色茫茫。 “吁———” 车夫停下来马,姜舒掀开帘子跳了下去,险些被石头绊倒,脚扭了一下,疼的她眼冒金星。 她因没站稳连带着包裹也松散了,放在最外层的米饼便滚落在地。姜舒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好几股力道推到了地上,她看着几个模糊的黑影将地上的米饼一扫而光。心中惊愕不已。 “把饼给我!”她看见两个矮小的身影叫喊着迅速在地上滚作一团,姜舒深吸一口气默默退到了几米开外的大树下,坐了下来。 她知道自己现在断不可和这些人起了矛盾,自然是能让则让,只是她现在只有这么些吃的。 以后的日子,怕是难了。 第2章 流放 京城属南方庸洲,于大燕国腹里沿江一带,距流放的西北之地启洲最近的盐城都足足横跨一千五百多里。 若是光靠徒步至少得走上两个多月,且越往西北方向空气便越发干冷,这一路波折,又饱受饥渴。 等到即将入盐城之时,原先带路的官吏已只独剩一个,而原先近三十余人的队伍也减去了近半的数目。 一路走来,姜舒早将头上手上像样的饰品抵掉换了吃食,可所有人的吃食都不富足,即使在价值连城的东西也只能在见钱眼开之人手上碰碰运气。 姜舒幼年本体质于姊妹而言稍弱,从前隔日,隔周,隔月,都有相应的补药往府中送。 此番经气候不适连夜波折,她早已瘦的不成模样,白皙精致的小脸蜡黄的脱了相,在穿上那早已磨的破烂的布衣,已丝毫不见从前大家闺秀的影子了。 “再走不到五十里便要入盐城了,今夜想来大家都累了,就在这儿将就将就,”走在队伍后头的官吏拾手抹了把脸,望着前头仍旧一望无际,只偶尔出现三两翠色的黄土扯着嗓子碱道。短短一句话的功夫已经破了三次音,接着就一屁股坐在石头后,闭起了眼。 叹了口气,姜舒感到脸颊同喉咙如同着了火般,她下意识舔了下唇,便尝到了铁锈味。可囊袋里的水还得留着明后日喝,她找了个离旁人不近不远的地方盘腿坐了下来,刚坐下没多久,就见队里剩下的最后一个孩子朝她这儿晃晃悠悠走来。 这个小男孩在一路上没有少偷姜舒的东西,姜舒对他就没好印象,看他靠近,姜舒整眉瞪着他,却见他脸色惨白,不似往日。 “你怎么了?” “水借我喝点儿,”男孩声音都有些发不出来了。 姜舒从版间取下水囊,晃了晃,已经只剩不到一半了。可她终究是不忍心,颤抖着手将水囊递了过去。结果那男孩一饮而尽,扔到地上跑了,边跑还边骂她傻。 地上的水囊中还不断的滴落着水珠,一触碰到黄土,便消失殆尽了。姜舒迟钝的捡起水囊,忽然间感觉风大了起来。 她望向远处,却发现接连不断的尘土裹挟着风朝着她吹来,说是吹倒不如说是倾泻在她的身上。使姜舒站都站不稳。 “沙尘暴要来了!”她听见有人在喊,那声音含糊不清,被狂风吹的四分五散。 天色似是瞬间拉起了黄色的帐幔,顷刻间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能闻到尘土刺鼻的气息。 姜舒趴在地上,不敢站起,她想挣扎可沙尘暴轻易的在转瞬间便将她甩至天上,又重重的落下,她感到浑身的骨头似是碎裂开来了,蜷缩在地上疼的不知所措。 只听远处传来阵阵马蹄,随即便是一道沉稳有力却能听出还尚是年轻的声音响起,如一根救命稻草,另姜舒咬紧牙关逼着自己神志清醒。 “圣上有旨,另我遣送流放西北者,大家在原地莫要惊慌,我们会安全护送大家进城。” 风沙依旧席卷着大地,姜舒感到吃了一嘴的尘土,呛的她剧烈的咳嗽,她用尽全力大喊: “大人,救救我!” 因四面皆是呼救声,她本以为无望,还想着再试试,便看到风沙中隐约有一个高挑的身影出现于眼前,姜舒不曾看清他的眉眼,却被他一把捞入怀中,感受到了他有力的心跳。 她被抱上马,迎着狂风在看不清方向的黄沙中感受着马的奔驰,她许久未曾如此放松过了,姜舒感到心中有一丝暖意。 “谢谢……大人。” 但碍于她伤到了骨头,在还未进城之时,便晕厥了过去。 云皋暮感到身前的人许久没有动静,微微蹙眉,加快了马速,很快他们周遭的风变小了,黄沙弥漫的环境也渐渐变得清晰,他的手下将全部流犯包括官吏安全救下,紧跟在后。 约莫不到一个时辰,盐城的城门便出现在了视野中,云皋暮这时才拉紧缰绳放慢了速度,垂眸去打量怀中的少女。 因过于瘦弱,导致下巴有些尖,皮肤白中透黄也昭示着营养不良,唇部干裂出几条血痕,少女的眼睫又长又密,墨色的碎发凌乱的垂于额前。她衣服破烂,却又显出一种贵气,另云皋暮有些讶异,猜想着这少女怕是身份不简单。 这一猜,他便又想到前几日母亲寄来的信件,家长里短中又参杂着些许京城内的朝政纷争,貌似姜尚书被指控贪污,下了昭狱。其家中无一男儿,所以女眷都被发配至了教坊司,但却说那嫡长女却被流放西北。 说来拿姜家嫡女也与他颇有渊源,虽不曾谋面,却也在儿时便有婚约,似乎也是近日才解除的。 云皋暮自小生活在边疆,却也对京中之事有所耳闻,传闻那姜家嫡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长得也娇媚艳丽。他再看看靠着他晕厥过去的这位瘦的脱了相的少女,心中有种异样的道不明的情绪。 他快马加持进了城,回府后便命人将姜舒安置在偏院厢房,找大夫来治疗。后直至姜舒醒来的这三日中他只来过两次,问了病情便匆匆离去了。 云皋暮平日里多半都在启洲来回奔走,并无定所之处,可盐城一带近日缺水严重,多处井口干枯,盐城中百姓渴的不行却又没有独立水井者连驴尿马尿都一饮而下。盐城主见此情形一封信飞鸽传来,云皋暮便带着十几位精兵快马加鞭的来到了盐城。 盐城主性子热,当即早早准备好了一处府邸供云皋暮等人住下,在与他们从长计议。但云皋暮自小只学武艺,文书虽也通,却未曾了解水利方面的知识,在城内百姓家中奔走了几天,看了十几处干枯的水井,依旧没有头绪。 短短几日形势愈发紧迫,今早就连盐城主家的水井也有了干枯之势,若再无法子怕是要请奏陛下派遣朝中治水有方之士前来支援了。 待姜舒醒来之时,已是后日清晨,她在一间虽小却洁净的殿内,榻上格外暖和,传来淡淡的药香。她侧过身去想往外看,却被腰间强烈的刺痛控制,虚弱的躺回了原位。 “小姐醒了?” 她看到一个坐在窗边刺绣的脸色黝黑的少女跑了过来,眼中满是惊喜,用有些鼻音的腔调道。 听到“小姐”二字,姜舒心中猛的一颤,好像又回到了几月前自己还有娘亲和爹爹庇护,还是京中贵女,姜尚书之女的时候。 可惜现在,她听到这二字只觉得莫大的讽刺,,便不自觉放冷了语气,淡淡回答: “叫我姜姑娘便成。” 那少女闻言一噎,脸霎时间便憋红了,着急忙慌却又不知所措,最后点了点头,快要哭了。 见眼前的少女如此这般,姜舒有有些内疚自己语气为何如此冲,自己的遭遇分明与她毫无瓜葛。便轻咳一声随口问: “这是哪儿,姑娘名字?” “这儿是云公子的府邸偏院,姜姑娘跟着大伙儿叫我小小便是。” 姜舒很想见见当时将自己救下之人,想开口问问是否是她口中所说的云公子,可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还没等她细细思索,厢房外便传来了脚步声。 小小指着门外温声解释:“是公子来了。” 她扭头朝门外望去,便对上了一双似笑非笑的眼,那双眼眸的瞳孔颜色并非墨色,而似初春之时湖泊泛起的碧波,水光淋漓却深如崖渊。他手握腰间佩剑来回把玩,灵巧的几步靠近来到了塌边。 姜舒没有一直看他,她还记着母亲从小的教诲,女子切莫一直盯着他人看。但这匆忙一瞥,她便觉得越发奇怪,这公子看来也才刚过束发之年,怎的能替圣上办起事儿来了?而且他姓云,莫非…… “姑娘身子可还好?”云皋暮勾唇冲她一笑,低头细细打量她,那眼神肆意狂妄,姜舒还从未见过如此厚颜之人,不觉感到脸上发烫。 姜舒并未再看他,而是耷拉着眼帘轻声道“多谢公子搭救,我好多了。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她顿了顿又补充:“尊姓大名。” 半晌,厢房内静的出奇,姜舒握紧了拳头,指尖因太过用力而陷入了掌心,她抿唇等待。 终于听到了一声嗤笑,她以为云皋暮再笑她处于此种境地还有闲心思问这问那,便想说算了。但云皋暮却抢先一步开了口,他语气同那日在城外之时截然不同,有些吊儿郎当: “我本也想问问姑娘,没曾想姑娘竟先问出了口,真是想我所想。要不,姑娘先说?” 姜舒本不想说自己的名字,毕竟她父亲锒铛入狱,她被贬流放。但想到他既是接到了朝廷指示,遣送西北流放者,那肯定是知道有谁,也就没有瞒着的必要了,便温声道: “姓姜,单字……舒。” 她此话一出便有些忐忑,但云皋暮并未有何反应,只是点了点头,挑眉轻声默念了几遍她的名字,随即又用极轻的似是在喃喃自语的气声道: “原来是我那素未谋面的未婚妻。” 姜舒感觉自己面红耳赤,她朝小小的方向望去,结果那少女也是一脸惊呆的模样,姜舒的一颗心提了又提,最后只颤声哀求: “小小,你先出去。” 等到小小捂着嘴出去后,姜舒才松了口气,结果便看到眼前的这人又在用那种毫无顾忌的眼神含笑盯着她,和个没事儿人一样一本正经的开了口: “姓云,飞云冉冉蘅皋暮的最后二字便是我的名。” 二人都心知肚明,也都事先猜出了对方的身份,于是姜舒也不知回些什么了,只得也点点头。 屋外又起了风,却不似江南一带那般柔和,姜舒忽想起了曾经读到过飞云冉冉蘅皋暮的后半段。 一川烟雨,满城风絮终究还是不在此地。 第3章 枯井 见姜舒辟光投向了窗外有些愣神,云皋暮也没有出声打断她,辰时的光并不强烈,洒在姜舒的侧脸显得下颜的弧度清晰可见,几日的昏睡使她的脸色不在黄的吓人,但依旧消瘦。她的衣服被细致的换过了,不再是云皋暮初见她时的那破才衫,浅青色的襦裙很合身,衬的她似是画中人。 “姜未婚妻莫不是想家了?”他伸手在姜舒眼前晃了晃,声音压得很低。 话音传入姜舒的耳帘将她吓了一跳,又这样称呼她,合着她前头义正严辞解释半晌,全是耳旁风? 姜舒本想回答是的,思来想去又觉不妥,云家人这段时日大概是颇得圣宠,云皋暮在沙尘暴那日也亲口说得了圣上之令。若此话是为试探她是否对姜家此事有所怨言,那她若回答了是的便会被猜忌有东山再起之嫌。 于是她绕开话题,扭头望向云皋暮,淡淡回之一笑:“在父亲还未入狱之时,我曾前去云府与云公子母亲商议退婚一事,知公子为护西北百姓之安危,向来居无定所,彼时公子在启洲边疆一带驻守,为何会在盐城遇着,还有了府邸?” 句里言外无不强调着退婚一事,只夹杂着些许好奇,云皋暮觉得甚是有趣,故意又调侃了句: “此番安顿下来,便想着来京中接你完婚,不曾想姜姑娘着实心气急,竟退了这桩天赐良缘。” 姜舒蹙眉看向他,见他又是一副斗蛐蛐儿的模样,心知又是在拿她戏耍,心下气恼,便提起声调一字一句道: “我将公子看作救命恩人,不甚感激,但公子请莫要拿婚姻之事玩笑了。若再这样,云公子还是走了好,我有些头晕,不奉陪了。” 见她真有些生气了,云皋暮轻咳一声正了色:“别气,前些日子盐城水井多处干枯,盐城主召我过来查看,我这一介武夫也懂不了什么驭水之方,这一拖便拖了许久。” 他说着似是有些自责,又补充:“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只得请奏望朝中能派遣对这方面颇有研究之人来协助了。” 这番话使姜舒感到仿佛喉咙又像先前赶路的时候那样干疼了,她一路上也历经缺水之苦,深知若是水井干枯,便是堪比瘟疫之灾,饥荒之年。 而朝中曾治理过水患旱灾之人,独她父亲一人,父亲也曾多次醉酒时忧心若他将来有一日出了事,朝中能否有人顶替他。可当朝对天灾不甚重视,基本敷衍了事,任其发展,等忍无可忍之际才开始想方设法的堵住朝中不重视的流言,想留住民心,却不保护民身。 “朝中怕是无人精通治水之术了。”姜舒此话出口,便有无数念头从脑海中涌出,要是父亲能治好这水患,是不是就算戴罪立功了。 可也只是转瞬即逝,朝中变幻莫测,有人想害父亲又怎会让他安全跨千里来此立功?更何况在这几月中,她连父母姊妹的只言片语的消息都不曾听闻,他们可否还健在都难说。 想到这儿,姜舒便觉胸口绞痛,连带着背后也传来钻心的痛意,她咬着唇低头等着云皋暮回答。 “姜尚书从前便是治水有功提拔为二品文官。”云皋暮没有问她,而是肯定的说出了口。 “只可惜他入了狱,姜姑娘就不曾跟着尚书大人学过这方面的技术吗?” 姜舒闻言一愣,她的确被父亲带着学过这方面的技术,农业灌溉,防洪防旱,水渠疏通等知识父亲都有细细教予她。儿时被逼着,小到专有词汇的书写,各类专用器具都一一见识了个遍。《河防一览》《水利通集》等世面上能见到的相关文书,也都通读过。 只是她向来只是纸上谈兵,从未真正操练过,这一城百姓,若是出了什么差池,便是用多少条她的命也不足以去抵的。 “学过,……却不曾随父亲一同实操。”姜舒温声道。 “哦?那便好了,姜姑娘在休息几日,若是身子稍好些了,便同我去瞧瞧那枯井吧!”云皋暮本想让姜舒快些同他去看看,但偶然扫过姜舒的脸,发觉她怎又忽的如此惨白,似是哪里不适,便改口让她再多休息几日。想着今日在命大夫来一趟,开些补剂。 “不必,此事不宜耽搁。今日尚早,云公子带我去瞧瞧就是。”姜舒本心中有些忐忑,更多的却是平静。这是她的救命恩人,无论何事,只要不伤天害理她便是不能推脱的。何况此事她最是擅长,城中百姓皆等着水,她又怎能懈怠? 所以听到那不容置疑的声音时,姜舒反倒松了口气。可此时她肚子不合时宜的叫了起来,几日不曾进食姜舒今早却不觉得饿,大概也是这几月总饥一阵,饱一阵的缘故。 姜舒原苍白的小脸登时红了起来,她低下头去攥紧了被褥。 这种羞耻她是万万受不了的,一向将礼仪视为人生准则的姜舒此刻犹如坠入深渊,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耻辱。其实在前些日子这肚子咕咕叫的事儿是常发生的,可所有人都这样,再者她总形单影只也就并未在乎。 可当着云皋暮的面,她便觉得想找个地洞钻了去。 “不急,说了这么久话,我有些饿了。姜姑娘可否赏脸陪云某用个早膳?”云皋暮似是未曾听到,一双桃花眼含笑冲姜舒眨了眨,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厢房。 姜舒深吸一口,愣愣地看着门外挺立的身影,直到此刻,她才真切的发觉春儿口中曾说的“野男人”虽举止着实粗俗,却长了个书生样儿,白白净净。 出了厢房,外便是简简单单一处宅院,只种着棵梧桐,小径穿过就是正殿,陈设也只比偏院多了间书房。 等到二人到来,小小已准备好了一桌的吃食,虽不算精致,分量却充足。姜舒早就饿得晕晕乎乎,也没时间客气了,吃了好些东西。 云皋暮吃的快,却也不曾开口催促,哼着小曲儿等她细细嚼咽完口中吃食,才同姜舒一同走出府邸,上了马车,朝着盐城公用设井处静水幽而去。 静水幽于盐城北郊,也就是并非建于盐城内部,而是在几里外之地重新扩土建造一处宅院,专门供盐城内没有能力在自家开凿独立水井的百姓用。 那儿有五口直径约半丈的水井,通过一路上的盘问,姜舒大概知晓了盐城的经济状况甚是落后,每年还需向启洲和京城内进贡黄金千两,凿井工具简单却不实用,导致多数井只是不到十米的浅井。 浅井用的只是浅层地下水,在这许久才能等来一场雨的西北地区,能用上这么多年已经是奇迹了。对此干枯的结果,姜舒觉得是迟早之事,若只是井深度过浅,只需加深便可。 但若不是这样,便麻烦了,姜舒没有妄下定论,了解完基本情况后还是决定先亲自看看后再做决定。 盐城不大,车程只一个时辰不到,两人聊着便也很快打发过去了。等马车停下,姜舒撩开帘子,才惊觉这片地方自己有些印象。 见姜舒环顾四周有些吃惊,云皋暮轻笑一声起身跳下车,稳当落地后将手递给了还在车中的姜舒,解释道: “当时发生沙尘暴的地方,就离这儿不远。” 虽才早上,天色却似黄昏般暗淡,风依旧挂的响亮,卷着黄土呼啸而过,使姜舒不自觉眯起了眼。静水幽设的异常窘迫,似是荒废了般,也不怪她寻了许久,才看到一个木质的标牌。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静水幽,里头空无一人,只见一层薄纱笼罩下那地面凹凸不平的纹路,大概就是设井的地方了。木板制成的屋檐没有起到遮风的作用,反倒咯吱作响,似是随时有散架之迹。 “这些井多久未用了?”姜舒用衣袖挡住口鼻,将盖在井口的薄纱轻轻一扯,便问道股难以形容的沉闷气息,似是死水腐浊之气。她感到胃中翻江倒海,要将今早吃下的东西通通吐出来了一般。 “一周有余。”云皋暮站在不远处,替她扯住另一端,似是也闻到了腥臭味,忍不住蹙起剑眉又补充道:“三日前我来过此处,不曾有此中浊臭。” “下雨了?” “并未。”云皋暮肯定的摇头。 “那就怪了,怎会短短几日,便出现如此强烈的气味,就算是下了雨也不会如此快的形成刺鼻的气味。”姜舒示意云皋暮配合她一同将薄纱全部掀开后,便屏住呼吸趴在其中离她最近的井口去看,光线昏暗便显得井深不见底。 姜舒感到裙角被扯了扯,那股劲儿似是很收敛,却也将她从井口处拉至了一旁。她一些疑惑的看向云皋暮,见他早已松开了手朝着里头连门不没有的屋内走去。 “太暗了,姜姑娘还是站远些的好,我去看看有没有脂烛。” 屋内破陋不堪,所有杂物堆放在角落,都积了灰,若不是窗前摆着个凉榻,定是不知这静水幽还有个看守之人。 见云皋暮许久不出来,姜舒便跟了进去,刚一进屋就瞧见了那摆的三方四正的凉榻,心下觉得有些怪异,问道: “这儿有人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