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皇阙:书院藏着钢祚王朝》 第1章 引子 垄上观铁翼 几个农民扛着沉甸甸的锄头,蹲在田埂上歇晌。日头毒辣,晒得垄沟里的黄土都泛着白光,蒸腾起肉眼可见的热浪。他们眯缝着眼睛,避开刺目的阳光,吧嗒吧嗒地抽着小兰花旱烟,浓白的烟雾混着汗气,在灼热的空气里缓缓升腾。目光不自觉地追着天上偶尔掠过的巨大阴影——那发出低沉嗡鸣的“大铁鸟”。在他们视线的尽头,更远的地平线上,几根巨大的铸铁烟囱刺向天空,正持续不断地喷吐着滚滚浓烟,那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不知疲倦的“呼吸”。 “哎,老张,快眊眊!又一个大铁鸟飞过去了!”一个汉子用烟杆指了指天空划过的银灰色纺锤形庞然大物,声音里带着点看稀罕儿的兴奋,又夹杂着难以言喻的疏离。“瞅那架势,跟座会飞的窑洞似的!” 被唤作老张的汉子撩起衣襟抹了把额头上滚下来的汗珠,汗珠砸进干渴的土里,瞬间没了踪影。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吐出烟圈:“咳,不是个甚……那跟咱有球关系?咱这土坷垃里刨食的命,脊梁骨弯得都快插进地心了,八辈子也摸捞不着那金贵玩意儿。听个响动,眊个影影,顶天了。”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烟叶末,眼神却忍不住又瞟了一眼那渐行渐远的影子。 旁边几个农民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 “可不说咋地!听说那铁鸟肚子里能装好些东西哩,跑得比千里马还快!” “驮甚?哼,还不是那些穿绸裹缎的大老爷,还有他们的太太小姐们!估摸着里头还有支应的下人,跟那戏文里演的皇宫似的!” “我眊着底下还吊着个篮子?怕不是跟咱的箩筐一样,也能装点零碎?” 这时,稍远些的田埂上,一直闷头擦汗的年轻后生小胡抬起了头,黝黑的脸上带着一丝犹疑和因知道点“门道”而生的微光:“几位老叔,我看……也保不齐吧?”他压低了些声音,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我有个厮跟的兄弟,前阵子在民部谋了个抄写文书的差事。他偶然听见两位穿青缎子官袍的大人躲在廊下叨啦,说就上一次坐那铁鸟从南边回京,活活儿花了八百两雪花银呐!还说那铁鸟娇气得像个没出月子的婆姨,落地就得一群人围着伺候,花销海了去了!” “八百两?!”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掰着满是老茧的手指头算,“老天爷,那得是多大一堆钱?够买多少石玉茭子?够咱们几辈子在这地里刨的?” “亲圪蛋蛋,坐一回鸟就花这么多?那鸟是吃金圪垯还是喝银水水长大的?”另一个农民咂舌不已。 年纪最长的马三伯一直沉默地听着,此刻才用力磕了磕早已熄灭的烟锅,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他浑浊的眼睛扫过众人,声音带着过来人的笃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胡娃子,你还是嫩。那俩官儿一准是官小帽翅软。要是民部尚书要去,有的是人抢着给他掏这份钱!‘孝敬’、‘供奉’、‘捐输’,名堂多球了!哪用得着他自己出?”他顿了顿,望着远处田埂尽头低矮的土房和更远方那些吐着浓烟的巨柱,“咱们操这闲心?白磨嘴皮子。那铁鸟飞得再高,落下来也得寻块平川地,可那平地,跟咱们的饭碗,八竿子也打不着。” 小胡讪讪地笑了笑,挠了挠被汗水浸透的头发:“是嘞,三伯说得在理。到底是我眉眼浅,光听着八百两就吓得腿肚肚转筋了。”他眼神里那点微光黯淡下去。 “行了行了,”马三伯撑着膝盖,有些费力地站起身,骨骼发出轻微的脆响。他拍了拍屁股上沾的黄土,弯腰拾起靠在田埂上的锄头。“甭管天上飞的是金翅翅还是铁鹞鹞,唱的是‘走西口’还是放个屁崩出‘大得胜’,”他语气沉了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现实,“咱的地里不长粮食,饭都没得嚼谷!眼瞅着秋赋的日子又快到了,里正那催命的锣声,可比那铁鸟的动静更吓人。还琢磨上天哩?动弹去吧!再圪磨,晌午头这日头能把人晒成个干饼饼!” 他不再看天,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晒得发烫的田里走去,佝偻的背影像一张被岁月拉满又行将松弛的弓。 田埂上短暂的喧嚣沉寂下来。旱烟的最后一点火星也彻底熄灭了。农民们各自拾起沉重的锄头、铁锹,沉默地重新融入了那片无垠的、沉默的土地。锄头落下,深深嵌入板结的土块,发出沉闷的“噗噗”声,翻起带着湿气的、深褐色的泥土。汗水顺着黧黑的脸颊和脖颈蜿蜒而下,砸在滚烫的锄头柄上,瞬间蒸发。 在他们身后,田间灌溉水渠里蒸腾起的热气,袅袅地盘旋上升,形成一层稀薄的、转瞬即逝的纱幕。而更远处,那些巨大的烟囱依旧不知疲倦地喷涌着浓密的蒸汽,如同沉默而庞大的巨兽在喘息。这来自大地的、微弱的水汽,与来自远方工厂的、象征着力量与变革的工业蒸汽,以及天空中那远去的、冰冷而昂贵的钢铁造物留下的淡淡尾迹,在广袤的天空下,构成了一个无声却层次分明的世界。一阵不知名的风掠过田野,轻易地揉散了近处的水汽薄纱,却撼动不了那远方的浓烟柱分毫。只有锄头撞击土地的单调声响,和远处隐约传来的鸡鸣犬吠,固执地盘旋在这片被烈日炙烤的土地上空,仿佛在诉说着一个与蒸汽、钢铁和天空都格格不入的故事的开端。 文中加了一些山西方言,希望喜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引子 垄上观铁翼 第2章 雾锁魁星阁 一 晨雾惊雷 寅时的星纪城上京州晋阳府东山三家县,还沉在石灰调成的混沌里。晨雾——那由夜露与地气相搏凝结成的白霭,便如亡灵冰冷的指尖,缠绕着半山腰,在松针与栎树叶间游走,舔舐过杏岭书院斑驳的墙根。这座依山势而建、飞檐斗拱的书院,朱漆大门早已被山岚蚀去光泽,剥落如疮。此刻,门内却骤然炸裂出“圪吵圪吵”的异响,尖锐地刺破雾帐,惊飞了檐下栖息的寒鸦。 那声浪诡谲莫测:高亢时似骤雨倾盆,噼啪砸向书院顶覆的青瓦,激起一片碎玉般的回音;低沉处又若熬煮的糖稀,在粗陶釜底“咕嘟”着拉出粘稠绵长的丝,缠绕得人耳根发腻,心头发慌。声浪漫出院墙,滚下山坡,撞在田埂上佝偻锄地的老农脊背上。王老汉枯手一抖,锄刃差点削了脚踝。他直起酸痛的腰,浑浊的目光投向那雾锁的书院,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了半块生铁。 牛棚低矮的阴影里,老张头蜷得像块风干的树根。旱烟杆抵着他豁了牙的嘴,明灭的火星映着脸上沟壑纵横的惊疑。“夜来(昨天)后晌,”他啐了口唾沫,烟锅磕在石槽边,溅起几点火星,“俺圪蹴(蹲)院墙根底下,听得里头鬼哭狼嚎‘狗得猫宁’(Good morning)!老天爷哟,那腔调,活像吊死鬼勒着嗓子唱戏!洋毛子……怕不是拿了黑咒,要勾咱三家县的生魂咧?” 嘶哑的声音在潮湿的牛棚里回荡,带着山风也吹不散的寒意。 溪石边捶衣的王婆,闻言猛摔下手中的枣木棒槌。“啪!”一声脆响,水花泼湿了她满是补丁的粗布裤腿。“可不敢叫娃娃近前!”她嗓音尖利,盖过了哗哗水声,“前日俺家二小子扒着门缝学了两句,夜黑间(昨晚)就魇住了!闭着眼直嚷甚‘法德尔’(Father)——听听!这是人话?分明是逼娃认洋祖宗!黑心烂肺的邪祟!” 她枯瘦的手指向书院方向,指尖颤抖,仿佛那里盘踞着噬人的妖魔。 恐慌如石缝间的苔藓,在晨雾的滋养下疯狂蔓延。七户乡民被这无形的恐惧驱赶着,聚在老槐树盘虬如龙的根须上。这棵百年老树,曾是村人纳凉议事的庇护,此刻虬结的枝干在雾中伸展,却像鬼爪般森然。私塾先生赵秀才,捻着枯草般的山羊须,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裹着嶙峋瘦骨。他冷眼扫过一张张惶惑的脸,嘴角撇出一丝刻薄:“哼!孔圣人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 此等书院,专教番邦邪音,蛊惑人心,分明是掘我等祖宗坟茔!坏我千年道统!” 他枯枝般的手指猛地戳向书院方向,声音拔高,带着读书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斩截。 “对!掘祖坟哩!” “赵先生说得在理!” “不能由着洋鬼作祟!” 群情激愤,如干柴遇火星。赵秀才一番“圣人之言”,给这恐慌浇了滚油。众人“歇跟上”(结伴),簇拥着赵秀才,撞开县衙那扇斑驳掉漆的木门,扑通通跪在沁着凉意的青石板上。寒气透过薄薄的裤管,直钻膝盖骨,却浇不灭心头邪火。 “青天大老爷做主啊!”王老汉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石面,“那杏岭书院整日嚎些‘二鬼溜手’(鬼祟)的洋咒,搅得四邻不安,六畜不宁!保不齐……保不齐是在炼什么妖法,败了咱三家县百年的风水龙脉!求老爷封了这妖窝!” 哀告声、诉苦声、夹杂着妇人压抑的啜泣,在空旷阴森的衙堂里嗡嗡回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更添几分凄惶。 堂上,县丞吴大人端坐如泥塑木雕,一张圆脸保养得宜,细长的眼睛半眯着,似睡非睡。皂隶执水火棍分列两旁,面无表情。待乡民哭诉稍歇,吴县丞才慢悠悠抬起眼皮,目光如秤砣般在众人脸上掂量了一圈。他挥了挥手,衙役“哗啦”一声,将两扇沉重的木门紧紧合拢,隔绝了门外窥探的光线与喧嚣。堂内光线骤然昏暗,唯有高悬的“明镜高悬”匾额反射着幽微的光。 吴县丞俯下身,探出半个身子,压低了嗓子,换上了地道的五台土腔:“我说老哥们呐——不敢‘瞎圪捣’(胡闹)!这一砖一瓦——”他那保养得白白胖胖的枯指如刀,猛地戳向晋阳府方向,声音陡然带上一种神秘的敬畏,“是天韵殿里那位爷,万岁爷!朱笔御批圈定的!圣旨上那血砂印,艳过打鸣的公鸡冠子,描着六个斗大的金字——‘习夷技以制夷’!懂不?这是皇命!天意!”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气声喷出,却重如千钧,砸在乡民心头。 “甚……甚?!皇……皇上批的?!”老张头惊得旱烟杆“啪嗒”一声砸进脚下泥泞的地面。王婆手中紧攥的棒槌也“咕咚”沉入溪流,溅起一片水花。赵秀才那张原本因激愤而涨红的脸,瞬间褪尽血色,变得如同糊窗的桑皮纸,嘴唇哆嗦着,山羊须簌簌抖动,喉咙里“咯咯”作响,却再也吐不出半句圣人之言。其他乡民更是目瞪口呆,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仿佛集体吞下了千斤重的秤砣,窒息般的死寂笼罩了整个县衙大堂。皇权,那远在云端、冥天宫上的煌煌天威,第一次以如此蛮横而具体的方式,碾进了三家县这山褶深处的尘埃里。 自此,杏岭书院那每日准时响起的“狗得猫宁”声,便如一枚生锈的铁钉,被无形的巨锤狠狠楔入皇权与乡野的骨缝。村民们赶集、下田,路过那扇朱漆大门时,只敢乜斜着眼,压低了嗓子咕哝:“皇上叫nia(人家)念洋经,总有nia(人家)的理……” 语气里混杂着敬畏、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怼。偶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望着那高墙,嘀咕一句:“冥天宫离咱这山圪崂(山沟)十万八千里,万岁爷咋就瞅见这儿咧?” 话音未落,立刻被身边的老者用铜烟锅“梆”地敲在脑壳上:“悄声!作死咧!圣心也是你能‘圪猜’(瞎猜)的?!再胡说,小心衙门的板子!” 烟锅的灼热和斥责的冰冷,让后生缩了脖子,再不敢言语。那高墙内的声浪,成了山村生活中一道无法逾越、又必须忍受的符咒。 二白墙内的乾坤 白墙之内,却是涌动着另一重截然不同的乾坤。晨雾尚未散尽,清冽的空气混合着新翻泥土和旧书纸张的气息。魁星阁的飞檐下,那原本悬挂着祈愿红布的地方,此刻竟也缠上了几缕耀眼的金发,在带着寒意的晨风中,与褪色的红布条奇异地绞缠在一起,随风飘荡,宛如一道悬而未决的谶符。 课室内,金发碧眼的教习罗伯逊先生(Mr. Robertson),一身笔挺却略显陈旧的黑色呢绒西装,攥着半截白色粉笔,在黑板上用力勾画着曲蟮般扭动的字母。粉笔灰簌簌落下,在他肩头染了一层薄霜。二十名束发、穿着粗布长衫、未及弱冠的山里少年,脖颈前倾,目光灼灼,如一群待哺的雏鸟,紧紧追随着那陌生的符号。他们大多面黄肌瘦,眼神却亮得惊人,仿佛要点燃这略显昏暗的教室。 “Steam-ship!”罗伯逊先生转过身,操着生硬却努力的官话,指着手中那本翻卷了边的《泰西列国志》插图,声音因激动而嘶哑,“此乃‘司汀母靴破’(蒸汽船)!铁铸巨兽,吞煤吐火,力大无穷!航行海上,不借风力帆樯,破浪如履平地!” 插图里,那钢铁铸造的庞然大物,烟囱喷吐着滚滚白烟,劈开浩瀚的蓝色波涛。少年们的瞳仁瞬间瞪得比铜钱还圆,死死盯着那图景,仿佛要将它刻进骨子里。喉间不由自主地发出“嗬嗬”的声响,似幼兽初窥天地之广袤时发出的惊叹与呜咽。 后厨的刘婶,端着盛满杂粮窝头的簸箕穿过回廊,常能瞥见这景象。罗先生那挥舞的手臂,少年们专注到近乎扭曲的脸庞,还有黑板上那些天书般的符号,在她眼中既新奇又透着股说不出的怪异。她摇摇头,加快了脚步,鞋底敲在青石板上,发出“哒哒”的轻响。 书院后墙外,临着一条羊肠小道和一片缓坡。窗根下,总立着一个瘦小的身影。那是放羊娃石头,十二三岁年纪,赤着脚,裹着一件几乎看不出颜色的破袄。他每日将羊群赶到坡下吃草,便偷偷溜到墙根下。当那抑扬顿挫的洋腔穿透窗纸,他便屏住呼吸,手指在泥地上用力划拉,笨拙地摹写着那些奇形怪状的“ABC”。泥土湿润,划痕清晰可见,随即又被他的光脚板蹭乱,复又划上新的。坡下羊群“咩咩”的唤食声此起彼伏,他却浑然不觉,小小的身躯绷得笔直,仿佛整个魂灵都被那高墙内的声音吸了去。那沾满泥巴的手指划过的,不只是泥土,更像是划开了蒙在他眼前的一层厚布,漏进一丝从未见过的光。 每月初九,是县衙书办奉吴县丞之命前来查课的日子。书办姓钱,是个老学究,花白胡子,一袭半旧绸衫。这日,他挟着黄绫封面的账本,在罗伯逊和本地一位姓陈的老学究陪同下,踱进教室。少年们在罗先生示意下起身,挺直腰板,竟以那古怪的洋腔,齐声唱诵起蒙学经典《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 字字句句,仍是圣贤之言,却披上了异域的腔调,在这书声琅琅之地,显得格外突兀又震撼。钱书办捋须的手猛地僵在半空,浑浊的老眼瞪得溜圆,仿佛白日见了活鬼。他手中那方端砚“啪嗒”一声滚落阶前,墨汁泼溅如黑血,洇湿了青砖地面,他却浑然未觉,只是失魂落魄地盯着那些少年翕动的嘴唇。陈学究在一旁,脸色铁青,袖中的拳头捏得死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唯院角那株历经沧桑的百年老杏,虬枝如铁,默默见证着这一切。某个风雪呼啸的深夜,值夜的更夫曾瞥见,那位新来的年轻地理教习先生,裹着单薄的长衫,独自坐在回廊下。呵气成霜,他却望着北方沉沉的暗夜,低声呢喃,声音被风雪撕扯得断断续续:“……新学堂已在沪上、津门、粤港……抽枝散叶……此间深山一隅,这点星火……几时……几时能焚尽这遮天蔽日的朽木?” 话语中的焦灼与期盼,如同冰层下涌动的暗流。 洋腔官话与上京州土语,在每日的晨雾中无声地撕咬、角力。御笔朱批如同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冰冷铡刀,将这场关乎道统、关乎未来、关乎生死的无声鏖战,死死铆在了三家县这道贫瘠而封闭的山褶里。然而,墙根下,牧童石头鞋尖在泥泞中划出的那些歪歪扭扭的字母,却已如初生的藤蔓,悄然蛇行过书院斑驳的墙根,深深扎进羊粪味弥漫的、肥沃的泥土里,虬结盘绕,静待破土之日。 正文第一章~3500 ~[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雾锁魁星阁 第3章 门庭符谶深 一 雾中的对峙 又是一个寅时三刻,青灰的雾帐依旧严严实实地裹着沉睡的东山。杏岭书院的歇山飞檐,如几艘古旧航船的桅杆,倔强地刺破翻腾的乳白云海。岔路口,“马记”酒幡在湿重的雾气中蔫头耷脑。王叔的牛车碾碎草稞上的露珠,“吱呀”一声停下。他扬鞭,枯裂的鞭梢“啪”地劈开浓雾,指向雾中书院朦胧的轮廓:“喏!小候兄弟,那便是万岁爷金口玉言批下的杏岭书院!每日辰时,准点开嚎!比城隍庙的晨钟还他娘的准时!那动静——”他枯瘦的手指用力抵住自己的太阳穴,狠狠旋拧了几下,脸上皱纹痛苦地挤在一起,“活脱脱一群洋和尚敲着铁木鱼念经!震得俺这老脑仁突突地跳,比当年听唐三藏念紧箍咒还磨人百倍!” 抱怨里带着一种奇特的炫耀,仿佛这折磨也是沾了皇气的“殊荣”。 小候——侯景澜,一袭半旧的靛蓝布袍,身姿挺拔如新竹。他利落地跳下车辕,掸落袍子下摆沾染的雾珠,目光却越过王叔挥舞的手臂,牢牢锁在书院魁星阁飞檐下。那里,数不清的祈愿红布条在风中翻飞——这本是科举士子系功名、求文昌的念想,此刻,其中几缕却与几束刺眼的金发(不知哪位洋教习或好奇学生所系)死死绞缠在一起,在翻涌的雾气中沉浮不定,宛如一道悬而未决的谶符,无声地昭示着此地的撕裂。 恰在此时,浓雾深处,飘来一阵风琴生涩而断续的叮咚声,紧接着,是少年们参差不齐、却异常清晰的诵读:“A——B——O——血——型——”每一个生硬的音节,都像一枚冰冷的铁钉,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凿入三家县那本泛黄、脆弱的县志纸页,留下无法磨灭的刻痕。 “急个甚!离你约见那位朋友的时间,少说还有一个时辰!”王叔不由分说,一把拽住小候的胳膊,将他拉进“马记”酒幡下那间弥漫着浓烈酸腐气的小铺。油腻的桌面浸透了百年老醋和劣质烧酒的味道,几个粗陶碗散乱放着。王叔熟稔地拍着桌子:“老马,打碗‘东山烧’,切盘卤豆干!再淋勺野蜜!”片刻,浑浊的酒液注入粗碗,浮在表面的金黄野蜜在昏暗光线下漾开一圈诱人的光晕。金液流转,映亮了王叔眼底两簇跳动的、难以名状的火苗。 “你道这书院是新鲜玩意儿?”王叔端起碗,“咕咚”灌下大半,辛辣的液体让他龇牙咧嘴,却更显亢奋。他用袖口胡乱抹过花白的胡须,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讲述秘史的诡秘,“远喽!前朝那会儿,南边那些书院就偷藏过多少朝廷**!前朝多少读书人偷偷传抄?再说近的——”他浑浊的眼珠扫过魁星阁方向,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声,“有天晚上,就有人瞅见,后来当了前朝名将的那位,猫在咱这魁星阁顶,就着月光读洋人的《天演论》!那会儿梁上挂的红布,写的可不是‘金榜题名’,而是‘收我疆土’!”他粗糙的手指蘸了酒液,在油腻的桌面上飞快地描画,蜜纹酒渍仿佛成了无形的血色诏书轮廓。“当今圣上,不过是用朱砂大印,把地底下烧了百年的火,一把掀成了明火执仗的烈焰!” 酒碗被他重重叩在桌面,残余的酒液和蜜糖剧烈地漾开涟漪,如同此刻动荡的时局。 话音未落,书院方向,雕花木窗内陡然爆出“哗啦”一声脆响!似是瓷盘或砚台狠狠砸碎的声响。紧接着,中英文的激烈嘶吼刺破尚未散尽的雾幔,如两头受伤的野兽在狭路相逢: “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尔等数典忘祖!”(苍老而激愤的官话,带着浓重乡音) “Newton''s Laws are the true universal principles! Your Confucian dogma is obsolete!(牛顿定律是真正的普遍原理!你们的儒家教条过时了!)”(年轻、愤怒而略显生硬的英语) “悖逆祖宗!斯文扫地!”(官话,痛心疾首) “迂腐误国!愚昧才是最大的罪!”(英语,针锋相对) “砰!”又是一声闷响,似桌椅碰撞。 一绺乌黑的发辫缠着半本被撕破的《泰西算学》册页,猛地从争执方向的窗棂飞出,划过一道凄凉的弧线,“啪嗒”一声,坠落在院门外泥水混杂的地面,污秽不堪。一个穿着笔挺西式学生装、鼻梁上架着玳瑁眼镜的青年追至院门,却被一位头戴瓜皮小帽、须发皆白的老学究,以一卷厚重的《朱子家训》为盾,死死挡在门内。门缝里,挤出金发教习罗伯逊先生焦急而更加生硬的官话:“Debate...辩论!No fight...不斗殴!Understand? 明白?” 劝架声在激烈的争吵中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酒铺内,王叔嗤笑一声,掰开手中粗硬的麦饼,慢条斯理地蘸着碗底残留的蜜酒:“见天这般闹腾!上月里,赵举人——就是带人闯县衙那位——更绝!举着浸了松油的火把,嚷嚷着要焚了书院的藏书楼,清本正源!”他咬了口饼,含糊不清地继续,“结果咋样?刚冲到楼前,撞见巡抚衙门派来‘协防’的洋枪队!十几条锃光瓦亮的‘快利枪’(快枪)往那一戳,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脑门儿!赵举人当场就……尿了裤子!”王叔发出粗嘎的大笑,又蘸了酒,在油腻的桌面描摹,“可圣旨呢?白纸黑字,烙着火印,写得明明白白——‘习夷技以制夷’!落款盖的那方玉玺印子,比磨豆腐的石磨盘还大!压下来,谁扛得住?” 他指尖的酒渍,仿佛就是那不可违逆的朱砂御批。 小候沉默着,袖中悄然滑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封口处,深红色的火漆印下,暗纹如密电码般繁复。他目光越过喧闹的酒铺,投向书院后墙之外——几个牧童正以树枝作笔,在雾气洇湿的泥地上,专注地划拉着蚯蚓般扭曲的公式或字母。羊群在坡下安静地啃食青草,沾着露珠的草叶间,竟散落着几张粗糙的、画着奇异齿轮和杠杆的草图。新旧两个世界,以如此荒诞又真实的方式,在这山野间并存交织。 “王叔,”小候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您可知圣上为何偏偏选中这东山深处,三家县这‘山圪崂’(山沟),来建这杏岭书院?” 王叔一愣,烟锅下意识地在粗糙的石阶上磕了磕,迸溅出几点火星。他眯起眼,望向山谷中正被初升朝阳一点点驱散的乳白晨雾,若有所思:“省城?府城?嘿!那些地方的老酸丁、遗老遗少,吐口唾沫都能把洋教习淹死!随便递个折子,扣顶‘坏人心术’、‘有伤风化’的大帽子,就够喝一壶的。咱这东山雾——”他那只布满老茧的枯手猛地向前一抓,仿佛要将那流动的乳白攥在手心,“藏得住冷箭,也护得了火种呐!” 烟雾缭绕,既遮蔽视线,也提供庇护,如同这变革时代晦暗不明的底色。 书院晨钟“当——当——当——”地撞响,清越悠扬,努力荡涤着残存的雾气和争执的戾气。钟声里,小候目光掠过酒肆油腻的梁柱,忽然定在悬挂着的那面辟邪八卦镜上。铜镜昏黄的镜面里,映出一幅奇异的景象:那位戴玳瑁眼镜的年轻西学教习,与那位须发皆白、手持《朱子家训》的老学究,竟同立于一块巨大的黑板前!黑板左侧,是用白色粉笔勾勒的、精确无比的毕达哥拉斯三角形,线条如利刃般清晰;右侧,则是用遒劲毛笔书写的勾股定理,墨迹淋漓如罗盘稳镇中央。一西一中,一白一黑,在昏黄的镜面里形成一种奇异的平衡与对峙。 王叔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旱烟杆“嗒”地一声,精准地点在镜中那模糊的影像上,语带玄机:“瞧真了没?看那魁星阁顶的石貔貅——”小候凝神细看,晨光熹微中,那两尊本该口衔铜钱、镇宅纳财的瑞兽,昂首向天的巨口中,竟各稳稳衔着半块木质的地球仪!东半球的轮廓与西半球的脉络,在初升曦光的温柔勾勒下,正严丝合缝地拼合成一个完整的、浑圆的寰宇!貔貅吞吐的不再是金钱,而是整个世界。 二登堂入室 酒阑人散,粗陶碗底残存的蜜酒映着窗外渐斜的日头。王叔拍着微鼓的肚皮起身,满足地打了个带着酒气的嗝:“小候啊,酒足饭饱,俺该回去推磨喽!婆娘还等着豆子下锅呢!”小候拎起脚边那泛白的旧布行囊,二人一前一后,踱出“马记”那弥漫着油腥与酒气的低矮门廊。门外,夕照熔金,肆意泼洒在简陋的街市上,将往来行人的身影拉得老长,镀上一层暖融融的毛边。王叔那佝偻的背影,带着三分醉意,踉跄却坚定地汇入西向归家的稀疏人流,很快便融入那片暖色的喧嚣里,仿佛从未涉足过书院周遭那无形的战场。 侯景澜立在原地,目送那熟悉的背影消失。眼底那片刻前因市井烟火而升腾起的暖意与恣意,如潮水般迅速退去,露出其下礁石般的冷硬与肃穆。他转过身,面向东方。步履不再轻快,每一步踏在青石板路上,都沉甸甸的,仿佛脚下不是石阶,而是沉重的历史帷幕。 身后,市井的喧嚣——小贩的叫卖、孩童的嬉闹、牲口的嘶鸣——被一道百米长的灰砖高墙冷酷地拦腰斩断。这道墙,隔开的不仅是空间,更是两个时代、两种认知的鸿沟。墙内,古槐巨大的树冠泼墨般投下浓重的阴影,将本就渐深的暮色染得更加幽暗。墨绿色的琉璃瓦在夕阳余烬中泛着冰冷的光泽,其下,两扇丈余高的朱漆大门紧闭如铁,门上的铜制兽首衔环,在暮色四合中幽幽泛着冷光,如同巨兽不怀好意的窥视。门楣之上,“杏岭书院”四个泥金大字,在暮色里凛冽如四柄出鞘的利剑,寒芒逼人。阶前一对青石雕凿的麒麟,怒目圆睁,獠牙外露,冰冷的视线仿佛能穿透人心。一道无形的、由知识、权力与未知构筑的壁垒,将墙外的红尘烟火隔绝得干干净净,唯余一片暮色包裹下的、刀锋般令人窒息的寂静。 距那扇象征未知与挑战的大门仅一丈之遥,侯振声稳稳停步。他深吸一口山中清冽微寒的空气,开始了一场无声的仪式: 整冠:微凉的指尖探向额际,将因赶路而略显散乱的几缕发丝,一丝不苟地梳平、归拢。动作舒缓,如同抚平内心最后一丝涟漪。 理襟:双手仔细地抻平棉麻长衫上每一道细微的褶皱,自肩头至袖口,至下摆。指腹在袖口磨损处反复摩挲,那里记录着寒窗岁月的清苦,此刻却需妥帖安放。 掸尘:屈膝,目光垂落,修长的手指在膝头、袍角处轻轻拂过,掸去一路风尘沾染的浮尘,动作轻柔,如同扫除心中最后一点杂念。 吐纳:挺直脊背,胸腔缓缓起伏。再抬眼时,那因旅途劳顿而残留的疲惫,那面对乡人时的温和土气,已如潮水般褪尽。青衫依旧,人却已脱胎换骨,眉宇间沉淀下一种山岳般的沉稳与金石般的坚韧。官话的韵律在他血脉中苏醒,取代了乡音的柔软。 大门侧翼的阴影里,闪出两名护院壮汉。皆是短打扮,腰别枣木短棍,黝黑的面庞上毫无表情,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钩,上下扫视着阶下这不速之客。他们的目光,既是审视,也是丈量。 侯景澜略略欠身,动作幅度不大,却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清雅风骨。双手捧出一张边角挺括、纸质上乘的名帖,递向其中一人。开口,字正腔圆,官话清越如玉磬击于寒石之上,在暮色中清晰回荡: “门护先生,烦请通传。鄙人侯景澜,拜会同窗挚友潘砚秋潘兄。” 名帖素白,在渐浓的暮色中泛着冷冽的光泽。朱漆大门紧闭如铁幕,石雕麒麟怒目而视,泥金匾额寒光四射,肃立的护院如临大敌,阶下青衫学子长身玉立,声音清朗。这幅凝固在时空中的画面,凝重如史诗——那紧闭的,绝不仅仅是一所书院的门户,更是横亘于千年蒙昧与破晓启蒙、扎根黄土的农耕血脉与遥望星海的求知渴望之间,一道滚烫而沉重的界限。这门槛,是旧时代的终结,亦是新时代的入口,沉重如山,灼热似火。 就在这凝固的寂静里,一丝微弱的声浪顽强地穿透厚重的门板、高墙,悄然渗入暮色四合的山野。那是少年们齐声诵读《天演论》的声浪:“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声调或许仍带着模仿的稚拙,却如初春解冻的溪流,带着不可阻挡的势头,悄然漫过这道沉重门槛的基石,浸润着门外广袤而沉睡的土地。 门内门外,雾锁的杏岭,火种已燃。这扇门,终将被叩开,或被时代的洪流冲垮。 4000 哦[哈哈大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门庭符谶深 第4章 玄衣叩重门 寅时的天光,是灰蓝与鱼肚白交织的朦胧。薄雾如流动的绢纱,缠绕着杏岭书院依山而建的亭台楼阁。青石阶浸润着露水,冰凉地反射着微熹。空气清冽,草木的湿气混着远处隐约的晨诵声,将书院的肃穆与幽深烘托得淋漓尽致。 侯景澜站在那扇厚重的黑漆大门前,一身靛蓝布袍洗得微微发白,却浆洗得挺括,衬得他身姿如崖畔青松。他仰望着门楣上“杏岭书院”四个铁画银钩的大字,目光沉静,唯有眼底深处跳跃着一簇微不可察的火苗——那是家国之念,亦是前程所系。 守门的卫士是个年近四旬的汉子,一身书院统一的灰布短褂,筋骨精悍。他接过侯景澜递上的素白名帖,指腹粗糙地捻过纸边,神色平淡如水,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侯先生既是要进书院,就得有里面的教习先生手写盖章的路引。规矩如此,任谁也不能破例。” 侯景澜唇角微弯,不见丝毫局促,从容地从宽大的袖袍中又取出一张折叠齐整的纸笺。纸色微黄,质地细密,显然比名帖讲究许多。他双手递过。 门卫展开,目光甫一触及纸面,便是一凝。这字迹,与名帖上端正规矩的正楷截然不同!那是一手笔走龙蛇、骨力开张的行楷,墨色饱满酣畅,每一笔都仿佛带着书写者胸臆间奔涌的豪气,恣意挥洒: “钢祚王朝杏岭书院外客路引:侯景澜,出身星纪城上京州晋阳府北郊尖草坪侯氏,生于前朝永乐元年……” 门卫的眉头随着字句深入而缓缓聚拢。这路引正文,洋洋洒洒,远超寻常: “我钢祚朝初建,天下百废待兴,而承元四年平定实沈城倭患中秦烈将军战死,承元五年周宕将军病逝,我钢祚苍梧军与多弥军一时竟无可用之将,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若去岁之前,各军偏将尚能依律暂行管理一二,勉力支撑。然自今年五月以来,西南天竺诸部频频异动,南海诸岛国亦屡屡寇边,劫掠商船,侵扰海疆,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前线告急文书如雪片飞至,然依承元帝立下之国规,‘非战役级别,偏将无专断发兵之权’。各部将领空有报国热血,却常受律令掣肘,边疆烽烟日炽,局势危如累卵……” “值此国难思良将之际,侯兄景澜,胸怀韬略,腹有良谋,胆识过人,特向鄙人询问参军报国之道。以侯兄之才识武略,若使其埋没于卒伍行间,实乃国朝之失,明珠暗投。鄙人思之再三,方有将其举荐至御前之意,期其至少领一偏将之职,驰骋疆场,一展胸中丘壑,为国分忧,以解燃眉之急。” “然则,当今天子乃隐皇,久居深宫,潜修于冥天宫,宫门紧闭,非特旨召见不得入,朝臣奏事亦多隔帘而陈,寻常荐举之途已然断绝。唯杏岭书院乃先帝特旨所立,内设‘承明阁’,有直通御前之密道,亦为隐皇偶尔垂询经史、论辩时政之所。故请侯兄持此路引,先至书院落脚。此地乃唯一可近天颜、寻得面圣良机之处,方便于你我做下一步之绸缪。” “为方便侯兄通行,特立此路引。恳请门户先生见此言后,先至鄙人寒舍通传鄙人,以便鄙人亲迎侯兄。潘砚秋手书并钤印。” 落款处,一枚朱砂艳红的“潘砚秋印”清晰醒目,旁侧还有一枚略小的“杏岭书院教习”方印。 “啧……”旁边一个年轻些的门卫探头瞥了几眼,忍不住压着嗓子嘀咕,“潘先生这路引写得……可真够详尽,事由交代得忒也明白。”他嘴上虽如此,神色却不敢怠慢,迅速收敛了表情,与查验路引的门卫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那门卫小心翼翼将路引折好,双手奉还侯景澜,脸上那点因冗长文字带来的无奈瞬间消散,换上了十分的恭敬,甚至掺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他微欠身,语气比初时柔和了不止一分:“侯先生见谅。既是潘先生亲笔路引,自当遵从。先生一路辛苦,还请移步门房内稍候,我即刻去通禀潘先生。”他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侯景澜拱手:“有劳。”他随门卫步入一旁的门房小室。室内不大,一桌两椅,墙上挂着书院的规条,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木头经年的陈旧气味。他端坐椅上,背脊依旧挺直如枪,目光落在窗外渐亮天光勾勒出的书院飞檐斗拱上,心中反复咀嚼着路引上的字句——秦烈、周宕的陨落,南粤、青藏两军的将星凋零,天竺、南海的烽火,以及那至高无上又隐于深宫的“隐皇”。这杏岭书院,竟成了唯一的跳板。潘砚秋,这位旧友,如今在书院里似乎颇有分量。 时间在静谧中流过,只闻远处愈发清晰的鸟鸣与诵读声。约莫一炷香后,一声爽朗带笑的大喝由远及近,瞬间撕裂了书院的宁静: “老侯!哈哈!人到的挺快啊!我还以为你要午后才能到!” 声未落,人影已至。侯景澜只觉眼前青白光影一闪,肩头蓦地一轻——放在身侧的包袱竟已被人利落地抄了过去!这一切快逾电光石火,饶是他自幼习武、反应敏捷,竟也完全来不及做出任何格挡反应。 “老潘?!”侯景澜猛地抬头,看清来人,惊讶得几乎合不拢嘴。 眼前人身着青白二色的细绸儒衫,青色如雨后远岱,白色似山间流云,衬得他面如冠玉,眉目疏朗,笑容粲然,正是阔别数年的故交——潘砚秋!比起记忆里晋阳府学堂时那个跳脱飞扬的少年,眼前的潘砚秋眉宇间沉淀了干练与威仪,但那份故人重逢的炽热欣喜却丝毫未减。 “怎么?几年不见,认不得老朋友了?”潘砚秋笑吟吟地掂量着手里的包袱,分量不重,“你这家当,倒也轻省,自己提着也成。不过老侯啊,”他促狭地朝门口方向扬了扬下巴,“往后若提了什么压手的家伙什儿,记得使唤门口这两位兄弟搭把手。他们可是领了书院月例的,出些力气,正是本分。” 门外两位门卫先生闻言,脸上同时掠过一丝极快又极其无奈的表情,仿佛写着“先生您又来了”,旋即又恢复成恭敬垂首的姿态,眼观鼻,鼻观心:“潘先生说的是。” “走!”潘砚秋不由分说,一手拎着包袱,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揽住侯景澜的肩膀,半拥半推地就将人带出了门房,踏上了青石板铺就的蜿蜒小径。“早饭用过了没?想是没吃吧?走走走,伙房这会儿该还有热乎的麻叶和豆浆,我带你去垫垫肚子,顺道尝尝我们书院大师傅的手艺,外头的可没这地道!这都寅时几刻了,我的五脏庙早闹腾起来了!” 侯景澜被他这连珠炮似的话语和不由分说的动作弄得有些发懵,被动地跟着前行,感受着肩膀上那熟悉又带着新力量的拍打,心中五味杂陈,最终只化作一个无声的表情:“……” 这风风火火的做派,当真是半点没变。 刚行几步,潘砚秋脚步一顿,侧首朝身后不远处一个一直安静跟随的少年招了招手。那少年约莫十五六,靛青短褂,面容清秀,眼神里透着机灵。 “瞻宁,过来。”潘砚秋将侯景澜的包袱递去,“拿着,去‘寒阁’,找今日当值的管事,给这位侯先生安排一间上房。位置嘛……”他略一沉吟,眼中精光微闪,“就在‘武略轩’东侧,兵部属院,那样靠近兵部那几位大人下榻的院子。侯先生日后少不了与他们打交道,近些便宜。”他又从袖中熟稔地摸出一枚乌木腰牌,上刻篆体“潘”字及繁复云纹,一并递去,“拿着我的牌子去,管事自然明白。安顿好了,速来回我。” “是,潘先生。”瞻宁恭敬应声,接过包袱和腰牌,动作麻利,显然常办此类差事。他向侯景澜也微微躬身行礼,便抱着包袱,步履轻捷地转向另一条竹影婆娑的岔路,身影很快被翠色吞没。 “妥!”潘砚秋拍拍手,仿佛了却一桩小事,脸上重堆笑容,继续推着侯景澜朝弥漫着食物香气的方向行去。 伙房位于书院东侧一处开阔的院落。还未走近,便听得里面锅铲碰撞的铿锵、沸水翻滚的咕嘟、以及隐隐的人语喧哗,交织成一片充满烟火气的晨曲。推开厚重的松木门扇,一股浓郁复杂的气息扑面而来:炸物的焦香、蒸腾的米面甜香、滚烫豆浆的豆腥气、酱菜的咸鲜味,还有灶膛里柴火燃烧的烟火气,浓烈而温暖,瞬间包裹了来客。 厅堂极其宽敞,数十张乌木长桌条凳整齐排列。此刻时辰尚早,却已有不少人落座:有穿着各色儒衫、睡眼惺忪或正低声交流学问的学子;有身着短褐、手脚麻利地收拾碗碟的杂役;也有几位看起来像是教习模样的人,或独坐品茗,或三两围坐。厅堂尽头,是一排热气蒸腾的取食窗口,透过氤氲的水汽,可见里面人影晃动,忙碌非凡。光线从高大的木格窗棂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浮动的细微尘埃和蒸腾的雾气,形成一道道朦胧的光柱。 潘砚秋显然是这里的常客。他熟门熟路地领着侯景澜穿过几张半满的桌子,走向一个靠窗的角落坐下。这位置相对清静,窗外可见几竿翠竹摇曳。他对着窗口方向扬声便喊:“老李!两份麻叶,两碗稀饭,一碟酱黄瓜!麻叶要刚出锅的!” “好嘞!潘先生稍待片刻!”窗口后传来一个洪亮中气十足的回应,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不多时,一个围着白布围裙的胖师傅便端着大托盘快步走来。他圆脸盘,红光满面,额角沁着细汗,笑容憨厚。托盘里,两碗乳白的热豆浆冒着袅袅白汽,表面结着一层薄薄的豆皮;两盘金黄油亮的麻叶堆得小山似的,那是将面团拉成细条后随意扭结炸成的面食,形态各异,有的如盘蛇,有的如粗辫,边缘炸得酥脆起泡,散发出诱人的焦香;还有一小碟深褐色油亮的酱黄瓜,切成寸许长段,散发着浓郁的酱香和蒜香。 “侯先生请用,尝尝老李的手艺,咱们书院一绝!”潘砚秋热情招呼着,自己却已迫不及待地拈起一块形状最粗犷的麻叶,“咔嚓”一声咬下大半,金黄酥脆的外壳碎裂,露出里面雪白暄软的内芯,他满足地眯起眼,腮帮子鼓动,“唔!外酥里嫩,火候正好!老侯,快尝尝!凉了风味就差了!” 侯景澜奔波一夜,腹中早已空空。他依言拿起一块略细长的麻叶,入手微烫,表皮酥脆得几乎要掉渣。送入口中,牙齿轻合,酥脆声清晰可闻,内里却是惊人的柔软筋道,麦香混合着油脂的焦香在口中弥漫开来,带着微微的咸味。他端起粗瓷碗喝了一口稀饭,温热的液体顺滑入喉,清淡的小米香带着天然的微甜,恰到好处地中和了麻叶的微咸油腻。再夹起一段酱黄瓜,入口脆生生,咸、鲜、甜、辣(隐约的蒜辣)层层递进,极为爽口开胃。简单的食物,在此时此地,却有着熨帖身心的温暖力量。 两人埋头吃了几口,驱散了清晨的寒意与疲惫。伙房的人声随着更多人的涌入而渐渐鼎沸起来,碗碟碰撞声、咀嚼吞咽声、低声交谈声汇成一片充满生机的背景音。 侯景澜一边吃着,目光一边不着痕迹地扫过厅堂。他看到靠内侧的几张桌子旁,围坐着七八个气质迥异的汉子。他们大多穿着便于行动的深色劲装或半旧军服样式的短打,坐姿笔挺,肩宽背厚,即便在吃饭时也保持着一种无形的警觉。交谈声极低,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过周围时带着审视的意味。其中一位年约四旬的汉子,面庞黝黑,留着短髭,左手小指缺了半截,正用那粗粝的手指蘸着醋在桌面上无声地画着什么,同桌几人聚精会神地看着。另一桌有个年轻人,后颈处隐约露出一道寸许长的刀疤。这些人与满堂的儒雅书生气息格格不入,周身散发着经历过沙场洗礼的硬朗与肃杀之气。兵部的人?侯景澜心中暗忖,这书院果然不简单。 潘砚秋吃得快,但动作并不粗鲁。他偶尔抬眼看看侯景澜,眼中带着笑意,仿佛在欣赏老友被美食征服的模样。待腹中稍安,侯景澜放下筷子,端起豆浆碗又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心中的那个疑问,经过一路的观察和此刻所见,愈发清晰。他踌躇片刻,决定问出来。 “老潘,”侯景澜的声音压得很低,确保只有近在咫尺的潘砚秋能听清,“方才在门房外,就听你说安排住处靠近兵部的人。现在看这伙房之中,亦有行伍中人。这…这是书院,圣贤教化之地,兵部的大人们,缘何会在此处长驻?”他的目光带着探寻,直直看向潘砚秋。这问题不仅关乎他的好奇心,更直接牵涉他此行的目的与“下一步打算”。 潘砚秋正夹起一段酱黄瓜送入口中,闻言动作一顿。他慢慢咀嚼着,腮帮微动,脸上那轻松随意的笑容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凝重与意味深长的神色。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端起粗瓷碗,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大口稀饭,喉结滚动,仿佛在细细品味,又像是在思忖措辞。放下碗,碗底与桌面发出轻微的磕碰声。他用指节轻轻敲了敲桌面,目光迎上侯景澜探询的视线,嘴角却又缓缓勾起一抹弧度,带着点故弄玄虚的味道。 “嘿嘿,”潘砚秋轻笑一声,摇了摇头,那神情既像是知晓天大的秘密,又像是故意吊人胃口,“这个嘛……说来话可就长了,且牵扯甚广,非三言两语能道尽。老侯啊,稍安勿躁。”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几近耳语,然而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闪烁着一种洞悉世情又运筹帷幄的光芒,“先安心吃饱。吃完,”他顿了顿,语气变得笃定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跟我去个地方。” “去哪里?”侯景澜追问,心中的弦绷紧了几分。 潘砚秋吐出两个字,斩钉截铁: “开会!” 他的脸上,那抹神秘的笑意更深了,带着一种即将揭开帷幕的期待感。“会上,你自然就什么都知道了。关于兵部为何在此,关于这书院真正的‘特殊之处’,关于你想知道的边疆战事烽火,还有……”他的目光灼灼,仿佛能穿透人心,“你为何会拿着我的路引来到这里,以及我们接下来——真正要做的事。”他微微颔首,强调道,“那才是正题。此地人多耳杂,绝非言谈之所。待到了那处,自有人为你解惑,比我这干巴巴说道,清楚百倍。” 言罢,潘砚秋不再多语,重新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炸得格外酥脆的麻叶,咔嚓一声咬下,细碎的酥皮簌簌掉落在桌面。他吃得似乎津津有味,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话语只是随口闲聊。然而他眼神深处那抹沉静而锐利的光芒,却如同暗夜中的星辰,无声地昭示着即将到来的那场“会议”,绝非凡俗,必将搅动更深的风云。 侯景澜看着潘砚秋笃定自若的样子,心中的疑云非但未散,反而被撩拨得更加浓厚翻涌。兵部驻扎书院?书院另有玄机?还有那场即将决定他前路的会议……这看似宁静祥和的杏岭书院,其下究竟潜藏着怎样的激流暗涌?他不再追问,默默加快了进食的速度,麻叶的焦香似乎也带上了一丝未知的沉重。他端起碗,将碗底温热的稀饭一饮而尽,喉间滚烫,眼神却沉静下来,带着武人特有的专注与决心。这场“会议”,便是他踏入这风暴中心的第一步。 字数越来越多了,希望观看量也一样[合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玄衣叩重门 第5章 寒阁铜枢局 侯景澜咽下最后一口微凉的豆浆,伙房残留的喧闹逐渐从耳边淡去。他利落地放下粗瓷碗。潘砚秋早已推开长凳站起身,顺手抚平了那身价格不菲的青白细绸儒衫上并不存在的褶皱,眼神里惯有的促狭笑意淡去,换成一种不容耽搁的催促。 “饱了?那就走。”潘砚秋的声音不高,却在嘈杂中听得真切。侯景澜随之站起,高大的身形在人群中有些惹眼。他们穿过人群,原本埋头吃喝或低声交谈的兵部汉子们,在潘砚秋走近时,动作会有片刻极其细微的停顿,微微点头,相当于打了个招呼,但当这位书院名人走过,那些或锐利或沉静的目光便或多或少地落在了紧随其后的侯景澜身上,带着打量的意味——陌生,高大,气息沉敛,这是谁? 刚走出伙房,温热的食物香气被迎面清冽的晨风一冲而散。青石板阶前,靛青短褂的少年瞻宁正双手交叠于腹前,安静地垂眸等待。见二人出来,立刻快步迎上,脸上先是习惯性的一丝恭谨拘束,目光对上侯景澜时,又下意识地垂了半分。他将那枚熟悉的乌木腰牌双手捧给潘砚秋。 “小爷。”声音规矩平稳。 潘砚秋随手接过腰牌,像抓了个零钱般随意塞入袖袋深处。 瞻宁抬起头,正要报告,秀气的眉毛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语气带上些试探性的迟疑:“侯先生的住处……寒阁的值夜管事安排在‘兵属二院’了。”他稍作停顿,抬眼飞快地扫了一眼潘砚秋的脸色,补充道,“只是……小爷您早先不是特地交代过,说兵属二院和三院……除非是哪两位先生本人来,否则不得安置旁人么?”他那双灵动的眼睛在侯景澜和潘砚秋之间游移,带着点“这样办真没问题吗?”的询问意味。 潘砚秋一听,短促地“呵”了一声,不是生气,倒像听到个有点意思的提醒。他身体一旋,极其自然地伸出胳膊,这次不是搭肩,而是带着点亲昵地用手肘轻撞了一下侯景澜的胳膊,脸上笑容瞬间灿烂:“嗨!有什么不合适的?正正合适!”他目光转向身边这位风尘仆仆的故友,那眼神深了些许,“那兵属二院的门牌钥匙,本就是给‘戍川’备着……哦,戍川是老侯的字!我留的条子上写的清清楚楚!”他似乎才想起应该向瞻宁明确这个关系,语气带点“我这安排天经地义”的理所当然。 未等两人反应,潘砚秋的目光又落回侯景澜身上那身虽洗得干净却仍透着寒素的靛蓝布袍上,眉头立刻拧得能夹苍蝇:“哎呦喂!瞻宁!先别忙着看院子!”他对着少年一摆手,指着侯景澜的衣服,“头等要紧事——你现在,立刻,马上!带他去礼部司衣局,给他弄一身像样的武服来!要快!要精神!就他这身打扮过去……” 他手指在空中虚点了几下,毫不客气地吐槽,“那群泡在故纸堆里的夫子们,怕不是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再撺掇出个‘潘砚秋强行塞个穷酸书生去掌兵’的笑话来!这脸我可丢不起,老侯也受不了这冤枉!” 语速快得像泼水,潘砚秋又猛地转向侯景澜,脸上浮起一种“前线告急,指挥所里还在扯皮”的不耐烦:“老侯,我这就得走!瞻宁会带你去换行头,然后立刻去‘铜枢议事阁’!我得先过去镇场子,不然那帮人,怕是为了谁坐上位、谁坐窗户边这种鸡毛蒜皮,能把议事桌给唾沫星子淹了!” 话音未落,他已脚尖一蹬地,青白身影如离弦之箭,沿着那条上坡的青石小径就蹿了出去,速度惊人,那身儒衫下摆都快被他迈开的步子掀起风来!哪还有半分教书先生应有的“温吞踱步”范儿?分明就是个心急火燎要去抢头功的健卒! 侯景澜望着那眨眼间就消失在竹林拐角处的背影,彻底懵在原地,下巴几乎要掉下来。一股强烈的荒诞感攫住了他:刚才还在门房那儿端着身份、在伙房里大嚼麻叶论国事的“潘先生”,瞬间变成了比赶着投胎还急的野小子?他张了张嘴,好半天才对着那消失不见人影的小路方向,喃喃自语地嘀咕了一句:“我的老天爷……这教书先生跑的……怎么比我当年营里那些闻着开饭哨冲得最快的老兵油子还利索?”他重重地揉了下脸颊,似乎想确认自己没眼花,哭笑不得地看向身边也被惊得瞪大眼睛、但已放松了不少的少年,“……随他去吧,风风火火的……管不了。瞻宁,咱走,办咱的正事去。” 从东侧的伙房走向靠近中央书院的礼部司衣局,路径变得开阔。晨雾彻底散去,阳光如同碎金,穿过古树浓密的枝桠,在湿润的青石板路上跳跃。空气清新,泥土、草叶、露珠和远处隐隐传来的阵阵诵读清音交织,一派令人心旷神怡的书院景象。然而侯景澜无心欣赏,潘砚秋那些话——兵属二院的“专属待遇”、司衣局的“武服令”、议事阁里的“口水仗”……都像小石子投入心湖,荡起涟漪。他侧头看向身旁放松了姿态、脚步也轻快了些的瞻宁,主动开口,语气也带了点闲聊的随意:“瞻宁兄弟,”他顿了顿,“这‘瞻宁’二字,立意高远,清雅别致,听着就不像寻常的小名啊?” 少年瞻宁闻声,拘谨的神情明显一松,嘴角不自觉就扬了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眼睛也亮了几分,显出原本的活泛劲儿:“侯先生您眼真利!”他声音轻快起来,“晚辈姓李,双名知言。‘瞻宁’是长辈给取的表字。让侯先生见笑啦!”他说话时,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气息流动感。 “知言……瞻宁……”侯景澜咀嚼着,眉宇间的风霜纹路似乎也舒展了些,带着点欣赏,“好名,也好字!通达言语,远瞩安宁……给你起名的长辈,心思很深啊!”他顺势问下去,更像是一种融入话题的好奇,“对了,那管住人的地方,为啥叫个‘寒阁’?听着有点……自谦过头了吧?” 提到这个,瞻宁彻底打开了话匣子,仿佛这是个有趣的老故事:“嘿,先生您问这个可有意思了!”他边走边比划,声音都拔高了几分,“书院刚建好那会儿,小爷是第一批搬进来的!那会儿人少,深山老林的,房子修得也简单,好多地方缝儿大着呢。大家住得随意,也没谁在意住的地方叫什么名头。”少年眼神闪亮,带着追忆的兴奋劲,“到了承元元年,老天爷开眼了——那年冬天,冻得鬼哭狼嚎!真真是百年不遇的奇寒!屋檐下的冰溜子能有手臂粗!风跟刀子似的,专往屋里钻。”他夸张地缩了缩脖子,“小爷住的那屋,据说半夜,愣是给冻!醒!了!”他学着打哆嗦的样子,惟妙惟肖。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大亮,小爷裹着厚厚的皮裘,哆哆嗦嗦地冲到管文书的老夫子那儿,铺开纸,抓起笔,唰唰唰——”瞻宁做了个挥毫泼墨的姿势,眉飞色舞,“一篇名动书院的大作《杏岭寒·岁岁依旧》!就在那里面,小爷把咱们当时冻够呛的住处,统称‘寒舍’!说这就是读书人‘耐寒苦读’的地界!”瞻宁嘿嘿笑着,“这‘寒舍’的名儿,随着文章一夜之间就传开了。后来书院大了,人多了,住得不好排布了,就设了个专门管房子的机构。取名的时候,管事们挠头了。有老学究一拍脑门:‘不如就叫‘寒舍司’?出处雅正!’结果旁边一位瞧着就是当大官样子的老先生眉头皱得死紧,大手一挥:‘不成!太腌臜气!书院煌煌,岂能冠以陋舍之名?得改个大的!’” 瞻宁模仿着那位威严老先生的神态语气,粗着嗓子:“‘舍’字太局促,当改‘阁’!”他学着在虚空中用力一划,“大笔一挥,‘寒舍’变‘寒阁’!这名字就这么定下了!雅是雅了,可大伙心里门清儿,这名号里的意思,就是让后来人记住那冻死人的滋味,知道什么叫‘吃得十年寒窗苦’!”他笑嘻嘻地结束。 谈笑间,一座挂着“司衣局”乌木牌匾的宽敞院落出现眼前。两人刚踏上院门前的石阶,一阵略显喧闹的吆喝与木质物碰撞的清脆响声便清晰地飘了出来: “哈哈!九万!碰了碰了!” “别急别急,我看看……” “快着点儿!” 侯景澜脚步一顿,眉头刚习惯性地要皱起,便想起方才瞻宁说的书院旧事,心里那点好笑和疑惑便占了上风。再看瞻宁,这小家伙的反应让他忍不住莞尔——少年先是小嘴微张“啊?”,随即脸上瞬间转成了“果然如此”的无奈笑容,甚至还翻了个小小的、几不可察的白眼。 “允直先生!”瞻宁扬声,声音带点调侃的意味,“小爷不是说了,今儿有个要紧会议,让您务必到场吗?您怎么躲在这儿了?” 院内的喧哗戛然而止。随即,一个顶着颗极其圆润的光头、脑袋锃亮——但仔细看,短茬已微微发青,像是最近才剃过——的身影探了出来——正是于明典。他那张圆乎乎、天生带笑的脸,此刻笑得有些过分灿烂,甚至有点讨好的意思。他一边利落地用手摸了下自己光滑的后脑勺(这动作仿佛成了习惯),一边嘴里打着哈哈:“哎呦呦!这不是瞻宁小哥儿嘛!还有这位……气宇轩昂的新朋友!早哇早哇!哈哈,哈哈……”他笑声有点干,“这不是……这几日嘛,上头没下新款式图谱,礼部那边也没新规函文下来催,司衣局……嘿嘿,活儿少清闲嘛……”他一边说着,一边凑近瞻宁,压得极低的声音,却恰好让旁边的侯景澜也能模糊听到:“我的小祖宗诶!今儿这事儿,您可千万……千万别跟你家小爷提一嘴儿!”他那张圆脸皱成了一团,带着夸张的恳求,“他要是知道我又在这儿摸鱼,下个月的香油银子(显然是月例的戏称)保准又要被他扣去养他那后山草药圃子里那些宝贝疙瘩了!他那‘寒窗’脾气一上来,我可惹不起!” 说了一大通,他才像刚看见侯景澜似的,小眼珠滴溜溜一转,带着十足的好奇和自来熟的热情探问:“这位兄台瞧着面生,气度不凡,必是来找咱司衣局办差的了?是咱小爷的手眼?还是……?”他话只说一半,留了个钩子。 侯景澜抱拳,脸上也露出一丝善意的笑容——这司衣局的小插曲,和这圆脸官员的做派,反倒让他刚踏入书院时的些许拘谨散了不少:“在下侯景澜,草字戍川。确是受潘先生差遣,来司衣局寻一套趁手的武服穿用,有劳允直先生费心。”他坦然道。 “哎呦呦!原来是戍川兄!久仰久仰……呃,啊不,失敬失敬!”于明典反应极快,脸上的笑容更盛,一边说着一边像尊圆滚滚的弥勒佛般挪开了挡门的身子,“快请进快请进!里面库房宽敞,专司成衣发放的老吴就在里面!您随便挑随便试,保管让您满意!来,里边请!”他侧身做了个非常圆润的“请”的手势。 侯景澜说了句“叨扰”,带着些许好奇,迈步进了院子。绕过充当影壁的石山和黄杨树丛,只见院子一角的老槐树荫下,一张半新的方木桌上摊着副木制牌具(并非寻常麻料,而是书院里常见的“书山牌”),旁边围着三四人。看到有人进来,那几人慌忙起身,有些不好意思地收拾牌具。为首一位年约四十、面相憨厚、穿着干净利落袍服的汉子迎上来,对着侯景澜拱手,歉意中带着点豁达的爽快:“哎呀,贵客光临,没来得及收拾,真是怠慢!司衣局差事说忙也忙,说闲是真闲,兄弟们凑堆找点乐子解闷,先生您别见怪。这边请,是来定制还是领用?” 侯景澜看他那坦然的笑容和解释,也笑了:“不妨事,我姓侯,潘先生让我来领套现成的武服,劳驾。” “明白!侯先生这边请!”那汉子也不多啰嗦,引着侯景澜走向旁边一排连着的几间库房。推开其中一扇门,一股新布匹的棉麻气息混着淡淡的樟木清香扑面而来。库房里,一架架高大的木架上整齐码放着各式衣物:学子青衫、讲习锦袍、杂役短褐、玄色劲装……分门别类,码放得一丝不苟。汉子手脚麻利地爬上梯子,在摆放玄黑武服的区域翻找片刻,很快便挑了一套质地厚实、做工精良的下来,递给侯景澜:“侯先生身材高大挺拔,这套是最大号了。库里的武服少,就这几种规制。您去旁边隔间试试合身不?”他指了指角落一个小布帘隔出的试衣空间。 侯景澜道了谢,接衣入内。褪下旧袍,换上簇新挺括的玄黑武服,一种久违的干练利落感瞬间包裹全身。袖口紧束,裤腿收扎,腰间束带紧勒,活动了一下肩臂,毫无阻滞。他满意地点点头,低头习惯性地去摸左腰间——触手空空!心里咯噔一下,暗骂自己糊涂,佩剑还在之前交给瞻宁的包袱里! 匆匆撩帘出来,正要开口问询—— “侯先生,” 、瞻宁如同未卜先知般,已经笑吟吟地站在一旁,双手稳稳捧着他的佩剑!乌木剑柄,黑色鲨鱼皮剑鞘,古朴沉毅!“方才替先生收拾物件,想着先生换了武服必定风采倍增,但空悬剑鞘徒失威仪,就斗胆先把您的佩剑拿过来了。”他那双灵动的眼睛里带着点小小的机灵和一丝忐忑的期待,“还望先生莫怪晚辈多事。” 少年此刻与方才拘谨时判若两人,语气带着亲近自然的活泼。 侯景澜看着少年脸上那份毫不做作的机灵劲儿和体贴,再想想刚才进门时他小心翼翼的样子,一股暖意涌上心头,之前的生疏感彻底消散。他爽朗一笑,毫不掩饰自己的赞许:“有劳小兄弟费心!想得真周全!多谢了!” 伸手接过熟悉的佩剑,那沉甸甸的分量入手,剑鞘冰凉的触感传来,仿佛补全了某种仪式。啪嗒一声,佩剑稳妥地扣入武服腰带特制的铁环扣上。这下,整个人更显得英气勃发,俨然一位能上阵也能议事的精锐武官。 “真精神!这才像样!”领他来的吴管事也由衷赞了一句。 侯景澜点头笑笑,转身与含笑不语但眼神带着赞许的于明典拱手告辞,便与李知言一同离开了司衣局小院。 看着那一玄黑一靛青的两个身影走出院门,于明典那圆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来。他慢悠悠踱回自己那张椅子前,捻起桌上一枚刚收好的牌片,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眯缝小眼睛深处,倏地掠过一丝极为隐晦又极其锐利的审视光芒,如同寒夜里鹰隼的目光透过缝隙锁定目标。嘴角却挂起一丝极浅、深不可测的弧度。他仿佛只是自言自语,声音低如蚊蚋: “侯景澜……戍川……多弥……呵,老潘这盘棋,动子儿越来越大了。也罢,待会儿会,终究是要去开会的……”说到这,他轻扶额角:“怎么又要开会啊......” 李知言在前引路,侯景澜随后。一路上,遇见捧着书卷的学子渐多。他们大多穿着统一的青衫,步履悠缓。但当看到一身玄黑劲装、腰间佩剑、身形挺拔、面容沉毅的侯景澜时,许多年轻学子脸上都不自觉地露出惊讶和好奇之色。窃窃私语如同微风拂过草尖: “瞧那位……” “是书院新聘的武教头吗?” “不像,好强的威仪……是兵部新来的大人吧?” “潘先生竟亲自引荐人进院,少见……” 好奇、探究,甚至带着点仰慕的目光纷纷投来。侯景澜面不改色,步履沉稳,偶尔对上那些年轻的面孔,也只是微微颔首示意。有李知言在旁,便觉得这书院之路走起来顺畅而有趣。 不多时,一座体量颇大、位置处于书院中心区域偏北的三层砖木楼阁出现在眼前。阁楼样式古朴,飞檐斗拱,覆盖着厚重的青色陶瓦,门窗皆是雕花松木。檐下悬着一块厚重的黑底金字大匾,上书五个苍劲有力的行书大字——铜枢议事阁 !阁前立着数根朱漆廊柱,显得端正肃穆,但也仅此而已。门边站着两名书院长年值守的普通门吏,穿着统一的藏青布衣,面容平和,见人过来,其中一位微微躬身相迎。 李知言在阁前台阶下站定,转过头,脸上恢复了轻松活泼的笑容,对侯景澜说道:“戍川先生,潘先生吩咐的,只能送您到这里了。您稍等片刻,里面自会有人下来接您上去。我还得去书库理几批新到的经卷,就不陪您进去了。” 他像模像样地拱手行了个半礼,带着少年特有的明朗活泼,并不拖泥带水。 侯景澜笑着点头:“有劳小兄弟一路陪伴,忙你的去吧。” 话音刚落,阁楼底层那扇颇为厚重的红漆雕花大门“吱呀”一声被从里面拉开了一半。一个穿着深蓝色窄袖办事员长衫、年约三旬的男子走了出来。他面容端正,目光温和,对着侯景澜略一躬身,语气平稳客气:“请问可是侯景澜侯先生?潘讲习已在二楼落座。请随我来。” 侯景澜道了声“有劳”,跟在那办事员身后走入阁楼。一层厅堂开阔,地上铺着光洁的水磨青砖。靠墙摆着几排高大的书柜,里面整齐码放着一卷卷用布帛包裹的案卷和图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纸墨和木头香气。几个小吏模样的人或在柜台后整理文书,或安静地擦拭书架,一派井然有序但绝不紧张的公务场所氛围。办事员引着侯景澜,径直踏上右侧一架宽大结实的松木楼梯。楼梯打磨得光滑圆润,踩上去稳固无声。 二楼同样是一个敞亮的空间,采光极好,几扇大窗尽开,窗外可见院中绿树飞檐。正中央一张尺寸颇大的梨木长桌,打磨得光亮可鉴。此刻,桌旁已围坐七八个人。空气里有些交谈声,并不激烈,更像是会前轻松的交谈或议题酝酿。靠窗处甚至还放着两盆绿意盎然的兰草,点缀着肃穆的环境。 办事员在楼梯口停下脚步,低声道:“侯先生,您请自便,潘讲习就在那边。”便自行离开了。 几乎在侯景澜踏上二楼地板的瞬间,长桌一侧那个熟悉的声音就带着几分亲切又随意的笑意响了起来: “嘿!老侯!卡着点来的?刚好!” 侯景澜循声望去。只见潘砚秋赫然坐在长桌下首靠里的位置(并非通常的主位),双腿有些懒散地交叠着,一只手随意搭在扶手上,另一只手正捏着一块不知道哪里拿来的、还没拳头大的甜饼往嘴里送!看到侯景澜进来,他不仅没有立刻起身,反而悠闲地把那小半块饼全部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地咀嚼了几下,才拍了拍手上的点心屑,朝侯景澜招了招手,像个老朋友招呼同伴聚餐一样随意: “来来来,这边坐这边坐!就等你了。” 他指了指自己旁边特意留出的一个空座。 侯景澜看着潘砚秋那副随性的样子,再看看他周围那几位虽衣着官服或便袍、神态大多平和甚至有些微笑意看着他们打招呼的同僚,完全没有想象中阁老议事的肃杀气氛,他心中最后一点紧绷瞬间松弛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踏实和亲切感。看来这铜枢议事阁,就是个普通但重要的会议场所。 他步履从容地走向潘砚秋指定的座位。众人的目光也自然而然、带着温和友善的好奇聚集到他身上,并无任何令人不适的锋芒。就在这时,门外传来“笃笃”两声不轻不重的叩门声。 一个温和熟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诸位大人安好,在下于明典。” 潘砚秋懒洋洋地应了一声:“进吧允直,以后再迟到就别来了。” 门被推开,一颗圆润的光头探了进来——于明典满面笑容,仍然穿着那件司衣局牌桌旁随意袍服。他一进门,先团团向着桌边诸位点头致意,嘴里连声说着“叨扰叨扰,来迟见谅”,眼睛却溜圆地扫视了一圈,看到侯景澜那身精精神神的武服,还特意多打量了两眼,笑容不变。 于明典在潘砚秋对面的一个空位坐下,位置也很随意,就在窗边。 眼看人已到齐,潘砚秋这才放下交叠的腿,微微坐直了些身子,不再是那副吃饼的懒散模样。他甚至抬手示意旁边的书办:“好了,人齐,关门吧,记录准备。” 语气随意得像吩咐上茶。等大门“咔哒”一声轻响关上,室内的光线依旧明亮。 潘砚秋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嘴角仍是那抹惯有的轻松笑意,只是眼神里多了几分平日少见的正式和一丝锐利。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侯景澜身上,带着明确的指向,像是拉家常一样开口,声音清亮地响起: “好了各位,言归正传。刚才扯的闲篇儿都停一停吧。” 他看着侯景澜,如同介绍一位久别重逢的老友一样,自然而然地、甚至带着点亲昵的熟稔开始为在座诸人介绍: “这位,是侯景澜——侯戍川。” 他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一种近乎得意的笑容,加重了语气: “他是我的同窗兄弟,知根知底。小时候在晋阳府学堂,我俩一个锅里搅马勺,一个屋里挨训,他几岁还尿床的事儿我都门儿清!”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引得在座几位年长些的先生都忍不住露出了善意的笑容,连于明典都低头摸了摸他那几乎光溜溜的脑袋,忍俊不禁。这轻松的描述瞬间拉近了侯景澜与众人的距离。 潘砚秋话锋一转,收起了那点回忆中的促狭,目光变得更加坚定,语速也快了起来,直奔今日的核心目的: “但更重要的是!” 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论才学见识,戍川通晓古今策论;论弓马武艺,他更是深藏不露的高手!这些年,他的足迹踏过大江南北、深山大泽、甚至边陲荒村,对民情风物、地理要害,有他独到深刻的见解!绝对的大才!” 他再次停顿,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于明典依旧是笑眯眯的,其他几位则露出更加专注、带有评估意味的眼神。 潘砚秋提高了些许音量,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宣布道: “他!就是我之前跟兵部、跟几位大人沟通过,千挑万选、再合适不过的—— 多弥道行军总管、专任多弥防务、统管军民事务的——最佳人选!” 他脸上重新挂起他那标志性的、略带点玩世不恭但又无比笃定的笑容,像谈论一件早已敲定的小事般,对着在座诸人和尚未从这朴实介绍中完全反应过来的侯景澜说道: “侯景澜,就是我力荐的总督人选。” 会议正式拉开序幕。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梨木桌面上,光影温柔,阁内的氛围在潘砚秋这句总结性发言后,开始转向严肃而有序的讨论。侯景澜深吸一口气,将佩剑稳稳置于身侧,沉静的眉宇间充满了专注。这是他侯戍川,真正以全新的身份踏入这场漩涡的开始。 暑假周末一般不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寒阁铜枢局 第6章 枢阁点烽烟 “各位,都先做个自我介绍吧。”潘砚秋转过头,对着侯景澜,脸上依旧是那副轻松随意的笑容,仿佛只是在介绍一个茶话会。他翘着的二郎腿甚至悠闲地晃了晃,鞋尖在空中划出微不可察的弧线。“我先来吧,图个省事。我是钢祚王朝铸衡阁更值枢正,中央教部尚书,豫章总督潘砚秋。”他顿了顿,手指随意地敲了敲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像是在为接下来的话打拍子,“平时嘛,就是杏岭书院里一个教学生们认识花花草草、猫猫狗狗的生物课讲习。” “什么……玩意?!” 侯景澜只觉得一股气血直冲脑门,整个人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他脸上的沉稳彻底裂开,眼睛瞪得像铜铃,嘴巴微张,那句酝酿好的客套话卡在喉咙里,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抽气。铸衡阁更值枢正?!中央教部尚书?!豫章总督?!这几个沉甸甸、如同金铁浇筑的头衔,每一个都代表着王朝权力金字塔最顶层的威压。而眼前这位……这位刚才还在伙房大嚼麻叶、跑起来像脱缰野马、路引写得像话本小说的家伙,竟然身兼如此高位?!荒谬感与巨大的冲击力让他一时失语,只能死死盯着潘砚秋那张写满“这很正常”的、欠揍的笑脸,脑子里嗡嗡作响,仿佛有蒸汽阀门的嘶鸣在颅内回荡。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潘砚秋似乎很满意老友这副惊掉下巴的模样,嘴角的弧度咧得更开了,露出一排白牙。他甚至还冲侯景澜眨了眨眼,一副“瞧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的表情。 坐在潘砚秋一侧的那位身着质地上乘、剪裁利落白色长衫的青年站起身。他身形挺拔如修竹,面容清俊,眼神明亮,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磋磨的锐气与自信,正是少年意气的写照。他对着侯景澜抱拳,动作干脆利落,声音清朗悦耳,带着真诚的笑意:“侯兄,久仰大名!早就听老潘念叨过无数次了,今日终得一见,果然气度非凡。在下徐策渊,草字……”他略一停顿,似乎在斟酌用字,“‘松舟’二字便好。我是钢祚王朝铸衡阁更值典机丞,中央吏部尚书,玄陬总督。”他介绍自己头衔时语气平和,并无炫耀,反而带着一种理所应当的坦荡。“平日里嘛,”他语气轻快起来,带着几分江湖游侠般的洒脱,“最爱的就是换上便装,提壶好酒,在江湖上四处走走停停,结交些性情相投的朋友,看看各地的风土人情。勉勉强强,也算是为国朝留意、招募些可堪一用的奇才异士吧。”他边说边用手指摩挲着腰间一块温润的白玉牌,那似乎是某种信物。说完,他爽朗一笑,坐了回去,姿态放松却不失锋芒。 随即,一位穿着深灰色窄袖劲装、袖口紧束,但并非标准武服,衣料上隐约可见奇异几何暗纹的男子站了起来。他身材匀称,眼神灵动,嘴角天然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不低:“咳咳……见过侯兄。鄙人为钢祚王朝铸衡阁更值链尉,中央科部尚书,巴雟总督宿彻,拙字听风。”他说话时,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虚划着,像是在勾勒某种复杂的机械结构。“平时嘛,嘿嘿,大把时间都泡在‘墨工阁’那边,和那些疯子……呃,天才工匠们一起,捣鼓些新鲜玩意儿。”他眼睛一亮,语气带着热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结巴前兆,“你来时……来、来时有没有看见天上飞的那些‘大铁鸟’?对,就是那些嗡嗡响、能把人影子盖住半亩地的大家伙!那、那就是我们墨工阁搞出来的!叫‘铁鹞’!用的是……用的是……”他似乎想深入解释原理,但可能觉得场合不对,或者那些术语过于拗口,硬生生憋了回去,只留下一个神秘又自豪的笑容,还用手指做了个螺旋桨旋转的动作,仿佛那“铁鹞”就在他指尖盘旋。他坐下时,顺手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巧的、由无数细小黄铜齿轮拼成的球体,在指间灵活地转动把玩,发出极其细微的“咔哒”声。 下一位是梁承锐。他并未起身,只是微微调整了坐姿,让原本随意靠在椅背上的身体略微前倾,显示出一种内在的力量感。他穿着便于行动的深色便装,面料结实,虽未着甲,但肩宽背厚,坐姿如松,自有一股沉稳的军人气质。他的面容棱角分明,眼神深邃,此刻却带着一种温和的笑意,冲侯景澜点了点头:“侯先生,我就是那个……中央兵部尚书,朱馀总督梁承锐,表字公毅。”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语速不快,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稳重。说到“兵部尚书”时,他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本就整齐的袖口。“平时么,”他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和一丝阳光般的调侃,目光瞥向潘砚秋,“要么在边境军中操练那帮皮小子,要么就被某位生物讲习……”他用下巴点了点潘砚秋的方向,“以各种奇奇怪怪的理由,拉回书院,充当一位‘武讲习’。”他“武讲习”三个字咬得略重,显然对此颇有“怨念”。说完,他似乎觉得还不够,没好气地瞪了潘砚秋一眼,那眼神里五分是责备,五分却分明是老友间的熟稔。 潘砚秋立刻接茬,唯恐天下不乱般笑嘻嘻地说 :“诶,公毅兄这话可就不对了啊!分明是听风大人!”他手指精准地指向还在玩齿轮球的宿彻,“是他,是他让你过来的!他那边搞出了什么新式‘蒸汽连弩’,威力太大,靶场不够用,才请你这位行家来‘指导安全操作’的!锅可别扣我头上!”他摊开双手,一脸无辜。 宿彻正沉浸在他那精密的小世界里,被潘砚秋一指,手一抖,小齿轮球差点脱手。他急忙抬头,圆睁着眼睛,脸瞬间涨红,指着潘砚秋,嘴里像被什么堵住一样:“潘……潘……潘景湛你……厚颜无耻!净……净瞎说!我……我什么时候……”他越是着急反驳,那点轻微的结巴就越发明显,“我……我就说……说……让你帮忙找个懂行的试射手……没……没让你把兵部尚书……绑……绑回来当全职教习啊!”他气得把手里的齿轮球捏得咯咯响,引得旁边的徐策渊忍俊不禁,低声笑了起来。 “吵什么吵!”一个浑厚而带着明显乡音、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响起,瞬间压过了几人的拌嘴。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说话的是胡承裕。如果说刚才侯景澜还会为潘砚秋的身份吃惊,那么看到这位仁兄,他已经有点“见怪不怪”的麻木了——这位“农民”,身材敦实,皮肤是常年劳作风吹日晒的深褐色,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却洋溢着热情开朗的笑容。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甚至还沾着几点新鲜泥星的粗布褂子,脚上是一双结实耐磨的千层底布鞋,裤腿随意地挽到小腿肚,露出结实的小腿。此刻他站起身,动作带着农人特有的利落劲,对着侯景澜,笑容淳朴而真诚,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侯大兄弟好哇!咱是个粗人,不会那些弯弯绕绕。我叫胡承裕,字传泽。”他拍了拍胸口,发出厚实的声响,“中央民部尚书就是我!嘿嘿,听着挺唬人吧?但咱就是个种地的!平时啊,不是在田间地头,就是在村子里头,跟老少爷们唠唠嗑,琢磨琢磨怎么让地多打粮食,让娃娃们少挨饿。”他语气坦荡,毫无自卑,反而带着强烈的自豪感,“可别瞧不起咱这泥腿子官儿啊!在咱钢祚,甭管你是管书的、管兵的、还是管机器的,只要是真心实意能让咱老百姓过上好日子,能吃饱穿暖、安安稳稳的,那地位,就都是平等的!”他环视了一圈在座的“大人物”,眼神明亮,仿佛在强调一个朴素的真理。说完,他哈哈一笑,重重地坐回椅子,发出嘎吱一声响,顺手还习惯性地拍了拍大腿上并不存在的尘土。 如果说胡承裕的出现让侯景澜适应了这种反差,那么下一位发言者则再次让他心头微震。他之前就注意到场中有两位女性,现在站起来的这位,个子不高,体型瘦削,穿着剪裁合体的藏青色制服(非军装,更接近公务制服),显得异常干练。她的眉目并不属于传统意义上的“清秀”,线条略显硬朗,尤其是一双眼睛,沉静如深潭,锐利如鹰隼隼,仿佛能洞穿人心。她身上散发着一种沉稳如山岳、又带着无形压迫感的气场。 杨溯风站起身,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她对着侯景澜微微颔首,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每个字都带着一种冷硬的质感:“见过侯先生,我是杨溯风,中央风部尚书。”她似乎预见到了侯景澜可能有的疑惑,目光平静地迎向他带着审视意味的眼神(侯景澜确实在仔细打量她),语气平淡地补充道:“你可能好奇,一名女子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并担任如此要职。”她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带着点理所当然的傲气,“时代在变,钢祚也在变。推行男女平等,让有能者居其位,是国策。今后你会发现,朝堂之上,书院之中,工厂之内,像我这样的身影会越来越多。”她顿了一下,仿佛在强调,“如此,我也便给自己起了一个字——知微。称呼起来方便些。”随即,她的语气变得更加直接,甚至带着一丝审视的意味:“至于风部……侯先生可能尚不熟悉。”她的目光似乎变得更加幽深,如同探照灯般扫过侯景澜,“这是一个特务机构。”言简意赅,如同冰冷的铁片撞击,带着无形的威慑。说完,她微微颔首,便径直坐了回去,脊背挺得笔直,双手自然地交叠放在膝上,眼神重新变得内敛,但那份独特的气场却弥漫开来。 于明典见轮到自己,连忙站起来。他那颗在清晨阳光下依旧锃锃亮的光头,此刻在议事阁庄重的氛围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滑稽。他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冲着侯景澜点头哈腰,圆滚滚的身体让他这个动作看起来有些费力:“哎呦呦,小侯兄弟!咱俩刚在司衣局见过,嘿嘿,也算半个熟人了,就不整那些虚头巴脑的客套了哈!”他搓着手,努力想摆出严肃的样子,但那笑呵呵的脸实在难以做到。“咳咳……正式介绍一下哈:我叫于明典,表字允直,中央礼部尚书。”说到礼部尚书时,他下意识地正了正衣襟,但那身随意的袍服怎么也正不出官威。“不过啊,”他话锋一转,脸上又堆起笑,“礼部那点子事儿,清闲!我更多时候啊,是在锦衣卫北镇抚司那边忙活。”他生怕侯景澜误会,连忙解释,“诶!小侯兄弟可别一听‘锦衣卫’就皱眉!咱们钢祚的锦衣卫,跟以前那种只听皇帝使唤、专门抓人下诏狱的爪牙可不一样!”他用力摆摆手,似乎要挥去前朝的阴影,“我们……我们更像啥呢?”他努力想着合适的比喻,小眼睛滴溜溜地转,“嗯……有点像前朝的……捕快?管治安,抓奸细,查大案要案?但又不全是……”他挠了挠光溜溜的后脑勺,有点词穷,最终放弃,“反正总部就是维护京师和要地安稳,查办危害朝廷的重案!很重要!”他强调了一句。然后,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带着点告状的意味,手指指向对面的梁承锐,“刚才啊,公毅兄少介绍了一个自己的职务!他还是我们锦衣卫南镇抚司的头儿呢!不过嘛……”于明典拉长了调子,脸上露出促狭的笑容,“这位大人一年到头能出现在咱们锦衣卫院子里五次,那都得谢天谢地、烧高香喽!比庙里的菩萨还难请!纯粹是挂个名,活儿都甩给我们这些苦哈哈了!”他说完,还冲梁承锐挤了挤眼。 梁承锐原本沉稳的面容瞬间破功,他抬起手,无奈地打断于明典的控诉:“打住打住!亲爱的允直先生,请你高抬贵手,别再随便揭别人的短了好吗?南镇抚司的事务……嗯……确实……另有精干人手负责。”他试图解释,但在于明典那“你编你继续编”的眼神注视下,声音不自觉地弱了下去。 潘砚秋也插话了,他身体前倾,眼神带着探究的意味看向于明典:“等等,允直,你刚才说……你‘刚在司衣局’见过老侯?”他拖长了音调,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嘴角勾起一丝“抓到你了”的笑意,“我怎么记得……某人今天早上告假说要去‘礼部衙门’核验新制的冠冕图样?这司衣局……跟你礼部核验图样……顺路顺到一块儿去了?嗯?” 于明典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额角似乎有冷汗渗出。他卖力地冲侯景澜使眼色,眼神里满是“兄弟帮帮忙,圆个场”的恳求,嘴里忙不迭地说:“呃……老潘你听我狡辩……啊不,解释!解释!”他语速飞快,“我……我确实是去礼部了!核验!核验完了嘛,想着司衣局就在旁边,顺便……对,就是顺便!去视察一下工作!督促他们好好保管官服!正巧,就碰上了要去办差的侯先生!您说是不是啊老侯?咱俩是不是在司衣局门口碰见的?”他最后的问话几乎是喊出来的,眼巴巴地盯着侯景澜。 侯景澜此时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了大半。看着于明典那副窘迫的样子,再想想他之前在司衣局里吆喝打牌的场景,心中了然。他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老僧入定,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也什么都没听见,一言不发。只是嘴角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泄露了一丝强忍的笑意。 潘砚秋看着侯景澜的反应,又看看于明典那副快哭出来的样子,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像只盯上猎物的狐狸:“哦?是吗?老侯你不用说了,我回头亲自问问李知言那小子,他当时也在场,最清楚不过了。”他目光转向于明典,笑容越发“和善”,“允直啊,你先坐下吧。这事儿……咱们稍后再议。” 那“稍后”两个字,咬得格外清晰,让于明典打了个寒颤,圆滚滚的身体瞬间蔫了,讪讪地坐了回去,低着头,像个被先生抓住开小差的学生。 接着站起的是一位身材不算高大、肤色是健康古铜色(显然是长期在户外或海上活动所致)的男子。他穿着一件舒适的海蓝色棉麻混纺袍子,式样简单却透着一股海风的味道。他脸上带着常年被海风吹拂的痕迹,笑容爽朗,眼神里充满活力。他起身的动作带着一种水手般的灵活:“你好啊侯先生!我是贺析然,仆字解颐。”他的声音洪亮,带着海边人特有的爽利,“中央工部尚书!管的就是修桥铺路、筑城建港、疏浚河道这些活儿。哪儿有难啃的硬骨头,哪儿需要架座大桥通到山窝窝里,或者把港口挖深点让大海船能开进来,那就是我的事儿了!”他拍了拍胸脯,豪气干云。他坐下时,似乎觉得椅子有点硌,还挪了挪屁股调整了一下姿势,动作自然随意。 最后一位站起来的,也是场中另一位女性。她个子不高,身材娇小玲珑,穿着一身剪裁合体、带有蕾丝花边和收腰设计的黛青色西式长裙,在一群或长衫或劲装或粗布褂的男人中显得格外醒目,像一朵异域绽放的花。她有一头微卷的深棕色长发,用一根简单的丝带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明亮的眼睛。她的语速很快,带着跳跃的节奏感,透着一股活泼和开放的气息:“侯先生好!我是中央刑部尚书,宋明谳。”她微微歪头,笑容明媚,带着点俏皮,“我和知微一样,也给自己起了一个字:时中。取‘允执厥中’之意,提醒自己断案量刑要公正不偏。”她眨了眨眼,补充道:“或者,侯先生要是懂些英文的话,也可以叫我的英文名:Clarice。这样称呼起来更随意些。”她说完,分别向作为会议召集人的潘砚秋和主角侯景澜点头示意,动作优雅而不失干练,随即轻盈地坐了回去。坐下后,她还习惯性地用手指绕了绕鬓角垂下的几缕发丝。 待宋明谳坐下,阁内短暂的安静被窗外一阵悠扬的钟声打破,那是杏岭书院标志性的晨钟。 潘砚秋见各位已经介绍完毕,收敛了几分玩笑的神色,但姿态依旧放松,身体向后靠了靠,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侯景澜身上,带着一种“好了,前菜结束,该上主菜了”的意味。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清亮,却多了几分正式:“各位既已彼此认识,也知晓了侯戍川的来历与才具。那么,对我的提议——举荐侯戍川出任多弥道行军总管,专任多弥防务、统管军民事务——意向如何?”他目光锐利,依次看向在座诸人。 徐策渊率先表态,少年意气的脸上满是信任:“老潘看人的眼光,我信得过。戍川兄气度沉凝,目光如炬,一看便是能担大任之人。玄陬那边若有需要,我亦全力支持。附议!”他回答得干脆利落。 胡承裕用力点头,声如洪钟:“俺老胡不懂那么多弯弯绕,但老潘说行,俺看戍川兄弟也是个实在人,能打硬仗的样子!多弥那地方,民风彪悍,环境也苦,就得这种有本事又靠得住的人去!俺也附议!” 宋明谳语速依旧很快,带着清晰的条理:“潘枢正的推荐理由充分,戍川先生履历虽暂未能详查,但观其应对,沉稳有度。且多弥道位置关键,牵涉多方,确实需要一位既有魄力又能协调的总管。基于现有信息,我认为可行。附议。” 杨溯风没有说话,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幅度小到几乎难以察觉,但那双沉静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认可的光芒。她交叠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算是默认。风部尚书的默许,分量极重。 贺析然咧嘴一笑:“多弥那边山多路险,戍川兄要是去了,需要修路架桥开矿,只管开口!工部这边全力配合!附议!”他拍了拍桌子,显得很有干劲。 宿彻正在专心致志地摆弄他那个黄铜齿轮球,听到问话,猛地抬起头:“啊?哦!附……附议!没……没问题!”他回答得有点心不在焉,似乎心思还在他的机械世界里,说完又低头去研究那精巧的构造,手指灵巧地拨动着齿轮。 于明典急于表现,立刻大声说:“附议!绝对附议!戍川兄一看就是大将之才!礼部……呃,锦衣卫这边……”他卡壳了一下,似乎在想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部门能提供什么支持,“……保证戍川兄在京师的安全!呃……如果……如果他能回来述职的话……”他越说声音越小,在潘砚秋似笑非笑的目光注视下,讪讪地缩了缩脖子。 潘砚秋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尚未表态的梁承锐身上。宿彻已经表态了(虽然有点敷衍),只剩下梁承锐。 梁承锐感受到了众人的目光,他缓缓坐直身体,双手交叉放在桌上,指节分明有力。他脸上那温和的笑意收敛了,眼神变得异常严肃锐利,如同出鞘的军刀。他没有立刻表态,而是看向了侯景澜,目光如同实质般在他身上扫过,带着审视与考量。 阁内的气氛因他这短暂的沉默而微微凝滞。窗外的鸟鸣似乎也低了几分。 梁承锐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诸位同仁,”他环视一圈,最后目光定在潘砚秋和侯景澜脸上,“我梁承锐并非质疑潘枢正的眼光,亦非对戍川先生的人品能力有所保留。”他语气诚恳,“相反,正因为潘枢正所荐,我心中反而更添几分期许。” 他话锋一转,带着一种军人特有的严谨和责任感:“然而,多弥,乃我钢祚西南屏障,直面天竺,地势险要,民情复杂,更是连接……(他若有深意地停顿了一下)某些关键区域的咽喉要道。其行军总管一职,绝非等闲,手握重兵,肩负守土开疆、抚民安境之重任!此职用人,关乎国朝西南安危,关乎数万将士性命,关乎百万黎民生计!需慎之又慎,万不可仅凭一面之缘或口口相传便轻下决断!” 他的目光牢牢锁住侯景澜,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穿透力:“戍川先生,梁某相信你胸有丘壑。然,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仅凭言语,难以尽观其能。故,我提议——” 他提高了声音,清晰地宣布:“请戍川先生移步书院东侧的校场!简单进行一场武艺、器械(他看了一眼宿彻)与临阵应对的测试!以观先生弓马娴熟否?胆魄过人否?临机决断否?”他顿了顿,补充道:“同时,也请在座诸位掌文韬谋略的同仁(他目光扫过徐策渊、杨溯风、宋明谳),现场出几道与多弥地理、民情、边防、乃至与周边势力博弈相关的策论题目,请戍川先生当场作答!以察其谋略深远否?思虑周全否?应对机敏否?” 他看向众人,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文武之道,一张一弛。一名真正能坐镇一方的合格大将,必须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二者缺一不可!诸位,”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位尚书的脸,“觉得梁某此议如何?是否过于繁琐苛责?” 这一次,回应他的是清一色的、更加郑重的赞成。 潘砚秋脸上的轻松笑容并未消失,反而加深了。他仿佛早有所料,甚至对梁承锐的提议颇为赞许。他身体前倾,双手在桌面上轻轻一拍,发出清脆的响声:“好!公毅兄此议甚妥!理当如此!”他站起身来,动作带着一贯的利落,顺手拍了拍身边侯景澜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带着鼓励和催促:“那还等什么?走吧,戍川!校场见真章!”他脸上洋溢着一种“好戏开场”的兴奋。 他身后,侯景澜深吸一口气,眼中最后一丝迷茫彻底被昂扬的战意取代。他霍然起身,玄色武服下摆带起一阵微风,腰间的佩剑随着他的动作发出轻微而悦耳的金属摩擦声。梁承锐的提议非但没有让他退缩,反而点燃了他胸中的热血。他沉声应道:“理当如此!侯某愿受考校!” 紧接着,徐策渊、梁承锐、胡承裕、杨溯风、宋明谳、于明典、贺析然、宿彻(匆匆把齿轮球塞回怀里)——八位尚书也相继起身。沉重的梨木座椅在青石地板上拖动,发出短暂的嘎吱声。一股无形的、混合着期待、审视、支持与严肃的气息在阁内弥漫开来,与窗外传来的学子诵读声形成奇异的对比。 一行人,以潘砚秋为首,侯景澜紧随其后,八位尚书依次跟随,走出了铜枢议事阁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门。门外,春日清晨的阳光正好,将书院古朴的飞檐斗拱镀上一层金辉。他们踏着光影斑驳的青石板路,穿过回廊,绕过书声琅琅的学舍,朝着书院东侧那片开阔地——那片即将决定一位未来封疆大吏命运的校场——大步走去。沉稳的脚步声在静谧的书院中响起,如同齿轮啮合,推动着某个宏大的计划,隆隆向前。 好久没更,来晚了~~~[红心][红心][红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枢阁点烽烟 第7章 钢祚无皇纪 侯景澜快走几步,靴底轻叩在青石板上,赶上了前方步履轻快、青白儒衫下摆微扬的潘砚秋。他稍稍倾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和久别重逢的拘谨:“老潘……呃……我……还能这么称呼你吗?” 问完,他下意识地抿了抿唇,目光快速扫过潘砚秋的侧脸,试图从那熟悉又陌生的轮廓里找出些许往日的痕迹。 潘砚秋闻言,脚步未停,只是侧过头冲他绽开一个毫无芥蒂的灿烂笑容,眼角弯起熟悉的弧度,仿佛两人昨日还在一起摸鱼掏鸟窝。他伸出手,极其自然地用指关节在侯景澜额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记,发出“咚”的一声脆响,动作熟稔得如同多年前在晋阳府学堂里互相打闹时一般。“有什么不行的?” 潘砚秋语速轻快,带着他特有的随意劲儿,“你觉得我像是会在意这种虚头巴脑礼节的人?不这么叫,你叫我什么?潘大人?潘枢正?” 他故意拖长了腔调,模仿着官场老学究的刻板腔调,随即自己先打了个寒噤,连连摆手,“可别!我自己听着都觉着寒碜,鸡皮疙瘩能掉一地!更何况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了,你想怎么称呼,就怎么叫,甭跟我来这套!” 侯景澜猝不及防挨了一下,额角微微发红,他“嘶”地吸了口凉气,一边捂着额头一边夸张地跳开半步,龇牙咧嘴地控诉:“潘砚秋!您老贵庚啊?还当是小时候过家家呢?你手劲多大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他那原本因初入重地而刻意收敛的跳脱性子,在这一记熟悉的“栗子”下,险些破功。 一旁的徐策渊见状,清俊的脸上露出几分感同身受的同情,他上前两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爽朗笑意,拍了拍侯景澜的肩膀,语气带着几分调侃几分安慰:“戊川兄,景湛这下手已经算是格外‘温柔’了。你是不知,平日里我们若在铸衡阁议事时犯了错,或是文书批阅出了纰漏,他急起来,可是会提膝就是一脚的!” 他说着,还下意识地揉了揉自己的小腿肚,仿佛那里曾遭受过无妄之灾,眼神却瞟向潘砚秋,带着显而易见的亲昵和纵容。 侯景澜顿时瞪圆了眼睛,用看“暴君”似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潘砚秋,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位旧友。在他印象里,潘砚秋虽然从小机灵跳脱,偶尔恶作剧,但总体还是个讲道理的文明人,怎么几年不见,竟变得如此……“豪迈”? 潘砚秋被徐策渊揭了短,脸上瞬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像是被说中了某种私下里的亲昵举动,他急急地朝徐策渊的方向虚挥了一下手,语气带着点被戳破的羞恼:“松舟!别在那儿乱讲话!败坏我名声!就算……嗯……我那也是分人的!至少没真踹过你嘛!” 他后半句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含糊其辞,随即又转向侯景澜,努力摆出一副正经模样,试图转移话题,“老侯你别信他的鬼话!他惯会夸大其词!对了,你刚刚凑过来,是不是有话要问我?正事要紧!” 侯景澜看着眼前这对“上官”与“下属”之间毫无避讳的互动,那少年尚书(徐策渊)眼中对潘砚秋毫不掩饰的维护与亲昵,以及潘砚秋那看似斥责实则透着一股子熟稔甚至……宠溺?的反应,心中那点关于官威的想象彻底崩塌,不禁有些失笑。这哪里像是手握王朝权柄的重臣?分明就是一对感情甚笃、打情骂俏的……他赶紧刹住念头,将差点溢出的笑意憋了回去,重新换上严肃的表情。他听闻潘砚秋的问话,便顺着话题,再次压低声音,问出了盘旋在心头的巨大疑惑: “老潘,确实有件事想不明白。为什么我感觉,钢祚朝诸多重大事宜,似乎……你们这几个人,聚在一起,便能定夺?” 他斟酌着用词,目光扫过前方和身旁这些性格迥异却似乎默契十足的“尚书”们,“比如我的任命,这可是六大军区之一,多弥道行军总管、总督级别的封疆大吏之任!放在前朝,这等要职,必是权高望重之臣廷推,皇帝御前亲批,甚至要反复权衡博弈。若说现在是七十年后,朝纲败坏,权臣当道,我或许还能理解。可当今圣上,乃是我钢祚朝的开国皇帝!自古及今,从尧舜禹汤到宋祖赵匡胤,何曾听说过哪位开国雄主,会如此放权,近乎……垂拱而治?”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声,带着一种说出大逆不道之言的迟疑,“除非……” 潘砚秋原本带笑听着,听到“除非”二字,他那双总是闪烁着灵动光芒的桃花眼微微眯起,掠过一丝狡黠如狐的光彩,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饶有兴致地追问:“除非什么?但说无妨,这儿没外人。” 他示意了一下周围,徐策渊、梁承锐等人虽在各自交谈或前行,但显然都留意着他们这边的对话,神情并无意外或紧张。 侯景澜深吸一口气,像是要鼓起莫大的勇气,将心中那个荒诞却越来越清晰的猜想说了出来:“除非……当初打天下时,圣上或许……更多是象征性的存在,或者主要提供资财?而真正的招兵买马、运筹帷幄、统兵征战乃至如今的治国理政,他都……并未实际参与?打下江山后,他也乐于只当个‘隐皇’,挂个名头?又或者……” 他迟疑了一下,声音细若蚊蚋,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另一种想法则更为荒诞无稽,那就是……我钢祚朝,根本……就没有皇帝?但这猜想实在太离谱了,亘古未有之事!” 他说完,自己先摇了摇头,仿佛要甩掉这个骇人听闻的念头。 潘砚秋听完,脸上那抹狡黠的笑容骤然放大,变得灿烂无比,甚至带着几分恶作剧得逞般的快意。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正对着侯景澜,用清晰而平静的语调,一字一句地说道:“不离谱。戍川,你猜的第二种,一点不离谱,这,便是真相。” 侯景澜闻言,先是下意识地接口,脸上甚至露出一丝“果然如此”的得意:“看我猜的没错吧?我就觉得……” 话说到一半,他的大脑仿佛才真正处理完潘砚秋话语中的信息内核。如同一个闷雷在脑海里炸开,又像是蒸汽锅炉达到了临界压力,他整个人僵在原地,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 足足两瞬之后,一声石破天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呼猛地从侯景澜喉咙里迸发出来,响彻了整个杏岭书院的上空,惊起了远处魁星阁檐下栖息的几只寒鸦: “什——么——?!” 这声呐喊是如此突兀而响亮,以至于前面正在互相调侃的宿彻和于明典都吓了一跳,齐齐转头望来。连一向沉稳的梁承锐和冷峻的杨溯风都投来了目光。徐策渊更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连忙用袖子掩住嘴。 侯景澜喊完才意识到自己失态,脸颊瞬间涨得通红,一直红到了耳根。他慌忙拱手向四周致意,语气充满了窘迫:“失礼!失礼!诸位大人海涵!主要是……主要是这消息太……太令人惊讶了。亘古未有之事啊!” 他努力平复着剧烈的心跳,仍旧无法完全消化这个事实,追问道,“可……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外面的人一点风声都不知道?这……这怎么可能瞒得住?” 这时,原本正和宿彻讨论着什么齿轮参数的胡承裕凑了过来。他依旧穿着那身沾着泥点的粗布褂子,脸上带着庄稼人特有的憨厚而又精明的笑容,接口道:“因为知道内情的人,本来就很少嘛。” 他像拉家常一样,语气轻松自然,“就像俺们村里种新品种的麦子,总得先在自家地里试种几年,摸透了性子,才好推广给全村不是?咱们钢祚朝现在也是这样。” 他搓了搓粗糙的手指,仿佛在捻麦粒,“俺们了解过,西洋有些国家,他们的头头儿是老百姓投票选出来的,叫啥……竞选?每个成年男女都能投一票,选出合心意的领导人。” 他话锋一转,脸上多了几分凝重,摸了摸下巴上硬挺的胡茬:“但这事儿,放到咱华夏来说,难呐!悠悠千年,都是皇帝老子说了算,这制度骤然一变,老百姓们一下子哪能转过弯来?搞不好就要出乱子。那些有钱有势的,保不齐就会钻空子——有钱的,拿银子利诱穷苦人给他投票;有权的,为了能一直掌权,说不定就威逼百姓。要是让这种心术不正的人当上了钢祚的领导人,嘿,那跟换个牌子的皇帝有啥区别?咱们兄弟几个提着脑袋打天下,流的血汗岂不是白费了?” 他长叹一声,语气带着深深的忧虑,“所以啊,这事儿急不得。我们还在慢慢推敲,琢磨一个既公平合理,又适合咱这片土地的章程。在那之前,只能先这么着。” 他说完,像是完成了解释,又拍了拍侯景澜的臂膀,露出一个“你懂的”的眼神,便转身继续去找宿彻讨论他那精密的齿轮去了,仿佛刚才谈论的只是今年的收成。 侯景澜听完胡承裕这番深入浅出、却又一针见血的话,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思考。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点了点头,由衷叹道:“胡尚书所言极是。小人得道,鸡犬升天,自古皆然。徐徐图之,确是眼下最稳妥的办法了。” 解决了这个最大的疑惑,另一个问题又浮上心头。他转向潘砚秋,继续问道:“老潘,第二个问题。我看你们每个人,似乎都身兼数职,中央尚书、封疆总督,还有铸衡阁的本职……如此繁重的担子,不会累垮吗?便是铁打的人,也经不住这般熬炼吧?” 他看着潘砚秋依旧显得年轻甚至有些单薄的身板,语气中带着真实的关切。 潘砚秋闻言,抬手揉了揉鼻子,脸上露出一副“习惯了就好”的表情,语气轻松地答道:“还好,还好,具体怎么个运作法,你让松舟给你讲讲吧,他管吏部,最清楚不过。” 边说边冲一旁正含笑看着他们的徐策渊招了招手,动作自然无比,带着一种无需言明的信任和依赖。“松舟,来,给咱们戍川兄好好讲讲,为什么咱们这帮人都跟骡子似的,一人得干好几份活儿。” 徐策渊听到潘砚秋召唤,立刻应声上前,步伐轻快有力,脸上洋溢着少年人特有的热情和活力。他先是对侯景澜友好地笑了笑,然后便如数家珍般地开始解释,语速不快不慢,条理清晰:“行嘞!戍川兄,咱们钢祚朝啊,满打满算,立国也才五年光景,就像刚盖起来的新房子,很多地方都还空荡荡的,缺人手呐!” 他一边说,一边习惯性地用手指在空中比划着,像是在勾勒疆域图。“尤其是地方上,百废待兴,急需能吏干才去稳定局面、推行新政。所以啊,但凡发现个人才,就得像宝贝疙瘩一样,赶紧往最需要的地方送,不然那边就要乱套了。” 他稍作停顿,让侯景澜消化一下,接着说道:“这就导致了一个问题,直到现在,中央九部里头,还有四个部连侍郎都没配齐呢!比如工部、风部、刑部,还有景湛兼着的教部,都缺得力副手。没办法,我们这些先到位的,就只能能者多劳,先顶上了。” 说到这里,他脸上露出一个略带无奈却又充满干劲的笑容,“不过呢,实际上分工之后,也没想象中那么忙得脚不沾地。具体来说嘛……” 徐策渊扳着手指,一一细数: “贺尚书的工部,主要负责兴修水利、筑路架桥、建城开矿这些大工程,平时事务虽杂,但各有司职,贺尚书本人更像个总工程师和调度。” “知微姐的风部,比较特殊,主要负责情报搜集与内部监督。风部的成员是我们钢祚最精锐的战士之一,战时是斥候和尖刀,和平时期就不断学习、训练,有时也协助锦衣卫处理一些棘手的秘密任务或者紧急事件。具体细节,日后戍川兄可以亲自向知微姐请教。” “明谳姐的刑部,主抓全国刑狱讼案、律法修订,权力大,责任也重,但体系相对独立。” “允直兄的礼部,目前算是最清闲的衙门了。除了掌管外交礼仪、藩属往来,主要就是管管咱们在正式场合穿的冠服制度了。所以你看允直兄,大多时候都泡在锦衣卫北镇抚司那边。礼部的日常事务,他的侍郎基本就能处理妥当。” “景湛的教部,眼下还没到最忙的时候。他和老胡都认为,必须等边疆稳定、百姓真正安居乐业之后,大力推行教育革新才能落到实处,否则就是纸上谈兵。不过我看也快了,到时候有他忙的。” “我管的吏部,负责官员的选拔、考核、升迁调动。一年两次的大考核是重头戏,平时的日常管理,我的副手和下面的郎官们就能搞定大半。” “老胡的民部,是真正连接朝廷和百姓的桥梁,要处理各种民生事务,收集民意上传铸衡阁,根据反馈调整政策,琐碎但极其重要,算是比较忙碌的。” “至于公毅兄嘛,” 徐策渊看向前方梁承锐挺拔的背影,语气带着敬佩,“他恐怕是我们当中最辛苦的了。平时不仅要操练他直管的朱馀舟师军,还得时常巡视、指导其他军区的训练,更要查看地方自卫队和守备军的建设情况,是真真正正的席不暇暖。” 介绍完各部情况,徐策渊又补充道:“至于六大军区总督一职,倒也不必常年驻扎军中。原则是‘战时统兵,平时理政练兵’。总督需要与士兵们同甘共苦,熟悉麾下将士,否则兵不识将,将不专兵,再精锐的部队也难发挥十成战力。还有一件重要的事,” 他压低了些声音,带着点分享机密的意味,“每过八个月,我们就会将六大军区的一部分士兵进行对调演练,高级将领也会定期到其他军区交流指导。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万一爆发全国性的大战,将领能更快地指挥熟悉来自其他军区的援军;而如果某位总督不幸阵亡,其他总督也能迅速接管指挥,最大限度地减少磨合期,避免群龙无首。”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略微停顿,深吸了口气,脸上露出阳光般的笑容:“嗯……关于职务分工,大概就是这些了。咱们马上也快到校场了。戍川兄日后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到吏部直房找我,当然,直接问景湛或者其他各位同僚也都可以,咱们这儿没那么多规矩。” 说完,他像是完成了任务,冲侯景澜眨了眨眼,便又轻快地溜回到了潘砚秋身旁。很自然地,他的手在众人视线死角处,轻轻碰了碰潘砚秋的手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亲昵,仿佛在问“我讲得不错吧?”。 潘砚秋感受到手背传来的温度,嘴角微不可查地向上弯了弯,随即又故意板起脸,对着正在和于明典比划着什么的宿彻提高了声调:“宿听风!我说你们墨工阁现在是不是都成了‘广发物’了?还是你们巴雟总督府已经容不下你们那些奇思妙想了?怎么三天两头就打报告上来,非要我中央铸衡阁派人去地方上给你们做‘协调’?协调什么?协调邻里关系还是帮你们跟老百姓解释那蒸汽机为什么不喝油光喝水却能跑?” 他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调侃,显然两人关系极好,才能如此玩笑。 宿彻正从怀里又掏出那个复杂的黄铜齿轮球摆弄,闻言抬起头,脸一下子涨红了,像是被说中了痛处。他手里飞快地转动着齿轮球,发出细微的“咔哒”声,语速因为着急而显得有些结巴,尤其是在说到复杂词汇时:“潘……潘景景湛!你……你少在那儿说风凉话!我……我要是自己能招到合适的、嘴皮子利索、还能写锦绣文章的人才,我……我还用得着求到你头上?还……还不是松舟兄他……他卡着吏部的调令,说……说什么要统筹安排!再……再说,巴雟那边的锦衣卫分衙署到现在还没筹建起来,人……人手不足!我……我总不能调军队去武力镇压那些不理解、跑来围观的百姓吧?你……你到时候还不得把我天灵盖给掀了?” 他越说越激动,手里的齿轮球转得飞快,“我……我手下墨工阁那些‘疯子’……哦不,天才!他们写的报告、图纸,除了我们自己人,鬼……鬼才看得懂!更何谈让他们去跟乡绅百姓之乎者也地讲道理?我……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些暂时还不明白科技妙处的民众,把……把我们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测试平台给拆了吧?那……那可都是心血啊!” 潘砚秋看着宿彻急得额角冒汗的样子,忍俊不禁,竟真的从他那宽大的袖袍里摸出一个小巧的白色粉笔头(天知道他为什么随身带着这个),手腕一抖,精准地扔向宿彻的脑门。宿彻下意识一偏头,粉笔头擦着他的耳朵飞了过去。 “下次建议你,打报告的时候直接说重点!” 潘砚秋笑骂道,“别绕那么大圈子!你就写:‘急需一名擅长沟通、文笔好的协调员,待遇从优。’ 我不就明白了?回头议事阁会议上再细谈!下次记得把话说全乎了!” 他顿了顿,又促狭地补充道,“要是实在急,我倒是可以把全晋阳府最有名的媒婆介绍给你,让她帮你说道说道,说不定既能解决沟通问题,还能顺便解决你的个人问题!” 这话一出,连一旁冷着脸的杨溯风嘴角都抽动了一下,于明典更是毫不客气地哈哈大笑起来。宿彻气得直跺脚,指着潘砚秋“你……你……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最后愤愤地把齿轮球塞回怀里,嘴里嘟嘟囔囔地走到前面去了。 潘砚秋这才心满意足地转过身,脸上的笑意未消,对身旁一直沉稳前行的梁承锐说道:“公毅兄,这校场考核是你提议的,自然由你全权负责。你熟悉流程,你带路,你去安排吧。我们都听你调度。” 他这话说得干脆,充分信任梁承锐的能力。 梁承锐一直听着他们笑闹,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此刻闻言,沉稳地点了点头,言简意赅地应道:“行,交给我。” 随即,他加快了步伐,越过众人,率先走向校场入口处的一间门房,与里面的值守人员交涉,进行必要的登记事宜。他挺拔如松的背影和干净利落的动作,无不透露出职业军人的严谨与可靠。 阳光洒在这一行气质各异、却共同肩负着钢祚王朝未来的身影上,将他们投在青石板路上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书院深处,隐约传来学子们诵读《格物初探》的稚嫩声音,与远处校场隐约传来的金属碰撞声、蒸汽泄压的嘶鸣声交织在一起,构成这个蒸汽朋克时代独有的交响曲。侯景澜深吸一口气,感受着腰间佩剑的重量,跟随着队伍,迈向了决定他命运的下一个舞台——校场。而关于这个没有皇帝的王朝的更多秘密,似乎也正在他面前缓缓展开。 这次真的来晚了,作者还是个学生,开学之后没有多少时间能更新,所以各位还请见谅 这一章就是把钢祚朝的制度先有个初步的说明,然后也开始主 cp 线。最起码还会再写一条副 cp 线(想写两条,但不知道功力够不够) 广发=废,我们老师骂人经常这样说[奶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钢祚无皇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