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渡棠风》 第1章 第 1 章 国庆小长假后天气渐凉,旅游热潮也慢慢退去,小镇静了下来。久处繁忙,便极度怀念慢节奏的生活,久在樊笼,便更加贪恋闲散自在的日子。 十月十二日,下午四时三十分。 距离下班还有半个小时,姜遥坐在诊室办公桌前,手撑着脸看窗外走过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人。 街上的人相较前段时间已经少了很多,步伐也更加缓慢从容,如果说那是一场轰轰烈烈的人们难得释放天性的战役,这就是一幕舞台剧,关于她们的故事娓娓道来。 办公室的窗户朝西,阳光有点刺眼,姜遥揉了下眼睛,想着也不会再有病人来,准备关掉电脑,收拾下班。 还没来得及按下关机键,就听见外面大厅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她探出头去,看见一个男人捂着脑袋,踉踉跄跄的往诊室这边冲。 等他冲进诊室坐到检查床上的时候,姜瑶已经备好了用品,男人一身酒气,冲散了房间里淡淡的消毒水味,姜遥皱了皱鼻子。 他嘴里一直念念叨叨,像是在咒骂什么。江瑶简单问了两句,见他说得清话,意识没问题,便开始查看他的伤口。 真是奇怪,他的额头上只有一小块青紫,表皮轻微擦伤,清理后还在渗血,但不至于手上那么大块血迹。 还未来得及开口询问,又一只手递过来,淡淡的茶香冲散了周遭的酒气,指尖在滴血…… 姜遥一怔,手比脑子先反应过来,迅速更换手套,拿了干净纱布按压止血。 男人骂骂咧咧,“先来后到懂不懂啊,我这还没处理完呢!”,说着,起身拽住姜遥的小臂,“你先来给我包扎,她死不了。” 他手上的血蹭到白大褂上,格外扎眼。 “先生,你这伤暴露着别沾水就行,不需要包扎。”姜遥紧张死了,声音发抖。 “那怎么能行,我交了钱的,你就这么看看啊!” 话音未落,几位民警进来,男人瞬间哑巴了,灰溜溜地跟了出去。 “秦老板,人我先带走了,你也抽时间来派出所做个笔录。”带头的民警说完,向靠墙坐着的女人点头示意便离开了。 诊室里只剩姜遥和那只手的主人。 她靠着墙,右手攥着一大块纱布,左手按在上面,纱布被染红了一大块,她神情很淡定,仿佛受伤的不是她。 那手细长,骨节分明,像精美的工艺品,手掌薄薄的,看得见淡青色的脉络…… “血止住了吧?”姜遥的尾音还有点颤。 女人拿开纱布,把手往前伸,创口边缘哆开,还有血从边缘慢慢渗出来,从食指根部向手掌延伸,绕过大鱼际,创角指向腕横纹。 姜遥看了下,准备清创缝合,虽然在实训课上已经练了很多次但她依旧会紧张,拿着持针器的手触到皮肤,不易觉察地抖动了下。 小小的动作,女人尽收眼底。 “妹妹,你可以慢慢缝,缝得好看点就行。”女人的语气非常柔和,有商有量,但还是因为疼痛倒抽了一口气。 缝的越慢,就意味着要忍痛更久,就算是局部麻醉,也不是完全没感觉,很少有人提这样的要求。 姜遥抬眼,对上女人的视线,她眼角湿润,有点泛红。 未等姜遥开口,女人继续说“这条线叫生命线,我看过手相的,那人说我生命线浅,你给我加深一下,说不定能逆天改命呢。” “你说是吧?妹妹”,女人轻笑。 姜遥听了女人的话,点点头,觉得有点好笑,她在心里偷偷说,“我只相信科学”。 她戴着口罩看不出表情,但眼角微微上扬,这小小细节也被女人捕捉到。 “好笑就笑嘛,怎么还不好意思?我又不怕别人嘲笑我,万一真是这样呢?” 万一真是这样,那她考的就不是医师资格证,而是巫师资格证了,跳大神前先评估环境安全,环境不安全,改天再跳,想想都觉得很荒唐,但真的太好笑。 缝合打结,放上敷料,包扎,交待注意事项,一套操作结束,她长出了一口气,像是参加了实训考试,差点脱口而出,“操作完毕”。 下班前的小小插曲没耽误太长时间,姜遥脱了白大褂出门,都没有和值班医生打个招呼,半眯着眼睛往家走。 低能量的人很容易疲惫,姜遥就是这样,因此她没有选择大三甲,而是来到这个小镇卫生院,调整状态是一方面,但还有一件事。 …… 十五棠位于松石街26号,五层的小洋楼,当街的门面是酒吧,有上下两层,三楼以上算是客房,有另外的通道上去,后面还有个小院和露台,很适合看风景吃烧烤。这种经营模式在小镇不常见,因此不论淡季旺季,生意都还不错。 但今天不一样。 周宁趴在前台上,盯着门框发呆,手上的签字笔在柜台上敲出邦邦邦的节奏,当她敲到手有点微微发麻时,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秦疏棠是十五棠的老板,她手上缠着纱布,衣角还有点血渍,走到门口时定了下,没有抬手推门,而是从门框跨进去。 “秦姐,”周宁迎上去,“你手怎么样?” “小问题”,秦疏棠靠上柜台缓缓开口,“玻璃门先不换了,只剩个门框也挺方便的,酒吧停业三天,大伙儿都歇一歇吧” “好,我去通知。”周宁应下,看秦疏棠没有再开口的意思,打算去拉上卷帘门贴好公告准备歇业,突然想说什么,但见秦疏棠脸色不太好,顿了顿嘴角把话咽了回去。 卷帘门隔离了外面的喧哗,也挡下了光照,阴暗的屋子里,一种焦虑悄然滋生,顺着墙壁攀爬,落在吊灯上,悬在秦疏棠的头上。 她有点后怕,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冲动。 曾经她做事总是要思考很多遍,预想很多次后果才去执行,现在却不知道怎么了。 就像今天一样,看见男人骚扰领座女孩,她抄起酒瓶就往脑袋上招呼,好在没出大事,围观的人也不多,只是伤着自己,还伤了玻璃门。 想到这,才发觉伤口隐隐作痛,像是针尖刺着,还有点痒,心里也难受,她很想哭,想喝酒,但显然不能。 那睡一觉吧,睡一觉就好了,她想。 秦疏棠起身从后院上五楼,五楼只有三间房,一间仓库,一间客房,还有一间套房自己住。 手不能沾水,她用湿巾擦擦脸,就着凉水咽了颗安眠药就躺下了。 次日,阳光沿着窗帘的缝隙从床脚向上爬,爬到秦疏棠拧紧的眉头,光照显得皮肤惨白,表情看起来很痛苦,拳头紧攥着,好像要死死掐着什么。 “棠棠你看见了什么,可以告诉我吗?”冰冷的声音来自一个扭曲的人影,“你一定知道的,是不是,可以告诉爸爸吗?” 女孩呜咽着摇头,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人影缓缓靠近,靠到她的耳边。 “说话呀,告诉我!”人影大吼出声,在空旷的黑暗里回荡,没完没了。 “我,我不知道。”秦疏棠睁开眼睛,又迅速闭上,大口喘着气,缓过来些了才坐起来,舔了下干裂的嘴唇。 手心撕裂一般地痛,鲜红色浸透纱布,连指尖也没放过。 …… 今天轮到姜遥值班,休息日早上也没什么人,她捏着一张泛黄的纸,想得出神。 听见敲门声,她把纸加进笔记本,“请进。” 半掩着的门被推开,发出嘎吱一身,姜遥抬眼,认出这是昨天临下班来缝合伤口,还叫自己缝好看点的女人。 “秦疏棠是吧?”姜遥的声音听起来很十分幼稚,但是和白大褂搭在一起会变成三分幼稚,三分矜贵,四分冷漠,大学同学对她的评价是中学生cos冷脸医生。 为什么不是小学生呢,因为小学生看起来不会有很多心事,但她会。 “嗯,是。”女人做到办公桌侧面的椅子上,靠着椅背,看起来有点虚弱。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手。” 伸过来时,姜遥的视线落在腕上,一颗鲜红的痣,在雪白的手腕上很显眼,昨天没有注意到。 她一圈一圈拆开纱布,检查完重新包上,有按压的痕迹,但缝合的线没崩开,问题不大。 “是不是太用力压着了?还好缝线没崩开。”姜遥边说,边处理医疗废物。 女人“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姜遥观察了她的面色,看起来还好,但比起昨天想要逆天改命的样子,是有点差。 她起身去饮水机接了杯水,放在秦疏棠面前,“有任何不舒服,你都可以和我讲。” 秦疏棠讨厌医院,但她觉得此时的消毒水味让人很踏实,“没有不舒服,我可以在这坐会吗?”语气没有了昨天喊人“妹妹”时的懒散,听起来很无措。 姜遥默许。 姜遥想起刚刚在看的东西,昨天那民警喊她秦老板,那她是不是在这待了很久,认识挺多人的,要不要问问她,可是她只是我的患者,问她是不是不太好。 第2章 第 2 章 “你......”姜遥犹豫半天,刚做好准备问她是不是本地人,没想到她先开口了。 “抱歉啊,耽误你下班了。”秦疏棠站起来,和刚刚判若两人,虽说是抱歉,但语气里似乎没有一丁点歉意,尾音上挑,“打扰了,小姜医生,改天请你喝酒哦。” 啊?! 人怎么能这么莫名其妙! 小姜医生??? 昨天那声妹妹就让姜遥琢磨了半天,得出的结论是人家在质疑她的缝合技术,那今天这声小姜医生,怎么颇有一番挑逗的意味。 和她很熟吗?也不是吧。刚感觉她有点弱不禁风的黛玉气质,怎么猝不及防就反客为主,变成熙凤了? 先闻其声,不见其人。 秦疏棠在姜遥狐疑的眼神中迅速退场,姜遥深吸一口气,好似要把心放回踏踏实实的地方。 抬头看眼墙上的挂钟,五时整,刚好下班。 她没有马上回家,而是在小巷里七拐八拐找到一户人家,木门半开,院里摆了很多小板凳,是这小镇上的老木匠手工打的,让整个院子看起来古色古香。 她走进去,坐到最角落的地方,来这里听故事算是参观茶花小镇的一个保留节目,外地人一般找不到的,很多人也不会有耐心坐在这里。 曾经办公室里的一次闲谈,姜遥说起想要多了解小镇时,卫生院的一位老护士就推荐她到这里来。 六点开场,八点结束,今天的故事是《松石奇案》。 听名字就知道是要讲什么,并不是她感兴趣的内容,但她还是强撑着听完才回了住处。 ...... 一连三天,姜遥下班后都来这里听故事,但始终没有听到一点有用的信息。 第四天,秦疏棠来找她换药,恰好她下午调休不在诊室,同事接诊处理了,让过两天再来。 第六天,姜遥坐诊。 她对于此事毫无头绪,人生地不熟的,偏偏她也不爱说话,很难有合适的时机去打听些什么,她有点着急。 “小秦医生。”这轻佻的语气只属于一个人,至少在小镇这里是。 姜遥站起来,本来想要好好和人打个招呼来着,结果屁股一离开座椅,就好像脑子也离开了头骨,“你怎么知道我姓姜?” 看看这说的什么话!人家怎么知道这个根本不重要,卫生院统共就那么几个职工,随便问两句就知道啦,况且门口的招聘公示还没撤走,那上面可是写着她的大名。 再说,她这语气太像质问了,温馨提示,有求于人可不能这个态度哦。 来人显然也没想到她第一句会这么问,走过来靠上办公桌,食指指尖点了点姜遥的胸牌,就是茶花卫生院五个红色大字下面的金属胸牌。 姜遥一愣,看着她的指尖,指甲修剪得很短很平整,粉粉的,实训考试时肯定不会因此扣分。 她想人家的指甲干什么,完了完了完了,无意冒犯,退退退。 “啊,啊,那你还挺细心的。”姜遥舌头也想离家出走。 秦疏棠笑了笑,这姑娘怎么看起来傻傻的,这病看得明白吗她?幸亏她没说出口,不然后果很严重。 “今天该换药了,上次那个医生说恢复还行的话今天刚好拆线,你看看吧。” “好。” 姜遥很快准备好用物,拆开外层纱布取下敷料。创口已经没有那么狰狞了,再愈合一段时间应该就能和原本的掌纹融合,也不会留下明显疤痕。 “恢复的还不错,可以拆线了。”大脑归位,舌头归位,她说出了一句正常话。 她拿起线剪和镊子,处理得很轻柔,线头划过掌心痒痒的。 秦疏棠看着她动作,想不出怎么形容,总之就是挺专业的,人看着傻点,但能力还是一点都不含糊,这病她看得明白。 秦疏棠忍不住想笑,温热的鼻息喷在面前人的脖颈处,拆线的手一顿,缩了下脖子,继续操作,但耳根慢慢泛红,不易察觉。 直到剪完最后一截线,姜遥站起来,红晕已经爬上了她的额头,“行了,这两天还是尽量别沾水,如果再问题再过来。” 秦疏棠不明白怎么剪个线脸还能红成这样,“小姜医生,你脸怎么这么红,没事吧?” “没事,就是低着头有点久了。” “嗷,那我先走了,你早点下班。”秦疏棠走到门口了又扔下一句,“谢谢小姜医生啦。” 不是,谁教她这么说话的呀,这是医院呐,多么纯洁神圣的地方。 不是,人家这么说有什么问题吗,和你这个cos冷脸医生(现在是红脸医生)的中学生说不清楚。 姜遥扯下口罩,洗过手后又捧着水冲了下脸,才慢慢平静下来。 哎,又没有机会问。 下班后她在门口想了想,周末不用值班,可以晚睡,先不回家了,再去那里听故事吧。 今天的故事是《古井鉴佳偶》。 相传茶花小镇里有一口古井,能鉴别两个人是否真心相爱,若是真情实感,就会涌出清澈的井水,饮上一瓢,除病除灾,若是...... 姜遥看过那个人写给妈妈的信,提到了这口井,她站起来,忙问老者这口井在什么地方。 听众一阵唏嘘,老者反而笑了,只当是小姑娘情到深处,想着一探究竟罢了,便给指了路。 姜遥心情很沉重,当初妈妈说想见她,后来病重了,弥留之际说代我见她。 可她来这里快两个月,别说找人了,她连真实的自己都快找不到了。 姜遥按照老者指的方向,果然找到了那口井,井沿上的痕迹不难看出已经很久没人打理过了,井里的水不少,也不知道是最近落的雨水还是打井眼里冒出来的。 看来这井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灵,如果真是像传说里那样,怎么会破败成这样,天底下不乏真心相爱的人;如果真是像传说里那样,妈妈也不会说出代我见她,她一定会亲自去见的。 她心里燃起了一点希望,若是真心,眼底也如这井,涌出泪水。 姜遥站在井边,想妈妈,边想边哭。 秦疏棠去照相馆找小姐妹唠完嗑往回走,天色很暗了,在溪对岸看到井边的人影,差点以为见鬼了,这地方白天都见不着几个人,晚上谁还站在那里。 秦疏棠胆儿大,就想走近点去看看,人影一抖一抖的,但还好有脚且脚着地,应该是个人吧。 她稍弯着腰准备凑近点去细看,那人影突然抬起头来,四目相对,也不知道是见鬼了还是见人了。 “怎么是你。”异口同声。 看来是真见鬼了。 姜遥抹了下眼泪,吸着鼻子没再说话。 “我老远看见一个影子,以为见鬼了呢!没想到是你呀,天都黑了你在这寻思什么呢?怎么,有东西掉下去了吗?要不要我帮你看看?” 秦疏棠见姜遥没搭话,想着凑近一点看看是不是真有东西掉下去了,凑近她看见姜遥眼睛亮晶晶的,睫毛也湿着。 嗷,原来在这哭呢。 嗯?为什么大冷天站这里哭,不会是想不开了寻短见吧! 秦疏棠怎么可能允许这种事情在她眼前发生,更何况伤口还是她缝的,万一真的逆天改命了,那姜遥可是要供起来的大恩人。 诶呀,不是供在桌上,是供在心里。 “哭了?”秦疏棠伸手握上她的手腕,把她往自己身边拉了拉,万一她真的要去寻短见,她得确保能拦得下。 “你别伤心嘛,有什么人生过不去的坎,慢慢来不就行了,就算有过不去的坎,那咱就不过了,姐给你挖条隧道你看怎么样,虽然有点黑吧,但至少咱是可以过了,不至于寻短见嘛!再说这井又浅,水还脏,要是下去弄得一身臭烘烘的,可就不光彩了。” 姜遥看向秦疏棠的表情很丰富,她已经不想哭了,她想解释也插不进去。 就在秦疏棠一口气说了一大堆准备喘气时,她说“我不想死。”嗓音哑哑的,很幼稚,有点好笑。 “那,你是失恋了?”秦疏棠坚信她一定遇上事了。 姜遥使劲摇头。 “那你为什么哭?” “想起我妈了。” 哭得嗓子有点哑加上声音还小,秦疏棠听见的是“想我妈了。” 她有一点无语,但也表示理解。 毕竟小姜医生看上去好像刚毕业,听口音也不像本地人,想家人很正常嘛,但是也不能大晚上在这里哭呀。 “那你想家人了可以回家看看呀,是吧?怎么大晚上跑这哭,这要是我胆大还好,遇上个老人家,你要给吓晕过去的。怎么你们医院生意不太好吗,你白天治病人,晚上在这制造病人啊?” 姜遥想笑但是笑不出来,哭得脸僵僵的,脑袋也晕晕的,这都哪和哪嘛,这人怎么这么能瞎扯。 “我妈去世了。”姜遥声音很小,但是秦疏棠这下听清楚了。 去世了那确实不能回家看看,怕是触景生情更难过了,她突然开始又后悔起来,自己怎么这么冲动,都不等问清楚就...... 秦疏棠来不及后悔完了,因为姜遥又哭了。 第3章 第 3 章 姜遥很少哭的,就连小时候犯了事挨打也都咬着牙,一副誓死不屈的架势,甚至两个月前母亲葬礼,也只是眼眶红红的,没掉一滴泪。 秦疏棠心想,这天站这里也是够冷的,要不带她去十五棠吧。 “走吗,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 “一个可以消愁的地方。” 没等姜遥答应,她就拉起姜遥的手腕,隔着外套能摸起来软软的,姜遥骨架小,刚哭过还热乎乎的,像个宝宝,暖宝宝。 秦疏棠的指尖时不时碰上她的手背,冰冰凉凉的,直让人起鸡皮疙瘩,姜遥心想,这个人气血不足。 …… 十五棠的生意依旧很好,但玻璃门还没有修,金属门框和另一扇完整的门并在一起,秦疏棠走上台阶,从门框里跨了进去,姜瑶愣住了。 秦疏棠捏捏手腕,示意她跟进来。 十五棠里放的不是能让人心脏骤停的DJ舞曲,而是抒情轻音乐,舒缓到气氛都有点暧昧。 秦疏棠拉着姜遥走到最里面的沙发上坐下,去前台和周宁说话。 姜遥看着她走过去,再回来坐到自己身边,想着她走出诊室门时说“改天请你喝酒”。 还以为只是句客套话,真真切切坐在这里时有点恍惚,姜遥没有喝过酒。 古诗文里那些人,心情好喝点酒,心情不好也喝点酒,姜遥没有这种体会,此时此刻她觉得,心情复杂的话也可以喝点酒。 周宁端着托盘过来,把高脚酒杯依次摆在她面前,和秦疏棠眼神交流后转身走了。 “尝尝吧,都是我这里很受欢迎的。”秦疏棠看着昏黄灯光下的姜遥,感觉很妙,具体哪里妙呢? 可能是眉骨,是很自然很流畅的棱角;可能是鼻尖,微微泛红,覆着薄汗,像是露水地里的嫩芽;可能是唇,像花瓣,边缘勾勒出曼妙的曲线…… 之前带着口罩,只看见她微微上扬的眼角,现在灯光下的她,像是博物馆展台上的瓷瓶,妙极了。 姜遥没感受到她的注视,她手撑着膝盖,背挺得笔直坐着,眼睛死盯着桌沿,好像准备做出一个巨大的决定。 秦疏棠没看出来她的犹豫,以为是在调整情绪,她正因为不知道说什么话安慰人犯难眨眼间,想着最好是姜遥能说“陪我喝点吧”,然后她就可以默不作声...... 姜遥的动作出乎意料,她端起最近那杯仰头一饮而尽,几滴酒液从嘴角逃逸,她用手背抹掉,把酒杯放回桌上,继续保持手撑膝盖的姿势,闭上眼睛。 冰凉的酒液顺着食管到达胃里,引起一路烧灼,嘴里有点苦又有点甜,鼻腔也难受起来,姜遥不知道自己现在什么表情,只觉得脑子里好多小人在集结,是要开始打架了。 这人真逗,喝酒整得这么有仪式感,虔诚得不像话。 “秦疏棠,借酒真的能消愁吗?”姜遥睁开着眼睛,扭头看着秦疏棠,目光落在身上感觉像射灯,发光也发热。 秦疏棠视线还没来得及收回,大脑就已做出反应。 “是点到为止还是一醉方休,自己选。”这是她常对顾客说的一句话。 若想全身而退,那就点到为止,若想两败俱伤,那就一醉方休。 “我不知道。” “那就点到为止吧。”秦疏棠有点心疼她,心情不好也没有朋友在身边,一个人想妈妈站在井边偷偷抹眼泪,妈妈若是在天上看到,一定会急的团团转。 还好自己一时冲动把她带回来了。 她想,这次不算冲动。 姜遥轻轻嗯了一身,回过头,闭上眼睛向后靠,想等脑子里的小人打完架就回家。 战况激烈,场面就要失去控制了。 眼看着姜遥直挺挺要往对面倒下去,秦疏棠抬手扶住肩膀,往怀里一带,姜遥的额头抵上她的锁骨,有点痛有点痒。 秦疏棠手掌的伤口慢慢愈合,在挠不到的地方那种感觉疯狂生长,仿佛真要长出血肉。 秦疏棠腾出手给周宁发消息。 “客房有空的吗” “无” 信息秒回,周宁早就问过了,今天客房全满。 收回手机,她想要不送她回去吧,但也不知道她住哪。 姜遥的手机在桌上,没有收到任何消息,也没有电话打进来,秦疏棠拿起来,屏幕显示人脸识别错误,密码她也不知道,也不知道录个指纹。 她把姜遥的手机揣进兜里,扶着她从后院进了电梯,看着电梯门到五楼打开,她把歪七扭八靠着自己的姜遥打横抱起,姜遥只是哼唧了一下,没有醒来。 她呼吸平稳,鼻息带着淡淡酒味,均匀地在秦疏棠胸口铺开,有的顺着肩颈席卷而上,有的钻进领口顺势而下。 秦疏棠只觉得脸好烫,她加快脚步,像捧着定时炸弹一样倒数计时把她放到床上。姜遥翻了个身,头朝下摆个大字趴着,脸埋在被子里。 她叉腰倚在门框上缓了缓,坐到床边把姜遥转正,脱掉外套。 姜遥被晃得有点难受,皱着眉头轻哼,眼睛闭着找支撑点,她把下巴挂在秦疏棠,脑袋微微向后仰着。 秦疏棠不敢动,想等她睡熟一点再放到枕头上,耳边窸窸窣窣的声音在黑夜被放大,姜遥在哭。 “我......找不到她,一个人......好想你”,呜咽把一句话打成碎片,洒在秦疏棠脑子里,等着被再次拼凑。 手掌覆在她的背上轻拍,秦疏棠乱了思绪,她在找人,是对她很重要的人。 眼泪睡着脸颊滴在秦疏棠背上,再沿着衬衣纹路晕开,挤走与皮肤之间的空隙,贴在身上凉凉的黏黏的。 等呼吸声回归平稳,秦疏棠把她轻放在枕头上,拿出湿巾擦了脸,想着脱掉衣服能让她舒服点,但觉得有些冒犯,把她的手机放在右手边,就关灯出来了,只给卧室门留了个缝。 她拿了毯子躺在沙发上,断断续续睡了又醒,直到天快亮时才睡熟。 闹钟把姜遥吵醒,她眯着眼睛关掉,想了想今天不上班,准备继续睡,脑袋陷入枕头的一瞬,她感觉不对劲。 这不是自己的床,不是自己的枕头,她环顾一圈,看到床头柜上的便签纸上的logo才意识到自己在十五棠。 秦疏棠带她来的,那她现在在哪? 她只记得喝了酒,脑子里的小人打得很激烈...... 她醉了。 “小姜医生,你醒了。”秦疏棠把门开了个缝,探进脑袋,“一次性洗漱用品在门口,我先下楼啦,你收拾好下来吃早餐嗷。” 她没有提昨晚的事,是不是场面难以控制不好开口,她记得大三时好朋友闻野失恋,喝多了喊她去接,大半夜在立交下又哭又笑......如果自己也这样的话,还怎么扮演冷脸医生啊啊啊!太丢脸了。 要不要给秦疏棠道个歉呀,挺麻烦人家的,陪自己喝酒也就算了,还占了人家的卧室,但是她看起来好像也不是很介意的样子,于是她向闻野发出求助。 “叶子叶子,在吗” “我昨天喝酒了,被一个人收留了” “怎么办” 姜遥从没有给人发消息发这么多字。 “一个人”是不是有点太绝情了,而且人家有名有姓的,“收留”也不太合理是吧,姜遥想了想,这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办”。 闻野还在睡觉,三声消息提示音响起她也只清醒了三分,但看到是姜遥发的,瞬间清醒,周末早上三个消息,不用看都知道她一定是遇上大事了。 姜遥发完消息,拿着手机去卫生间洗漱,手机刚放到台面上,闻野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遥遥,出什么事了?”车祸、绑架......都在她脑子里过了一遍。 “你先看一下消息”姜遥不知道怎么细说,要是告诉她自己想妈妈在井边哭,然后被人一通教训,再被带来喝酒,那她的一世英名就全毁了。 “你是说,你喝酒了?”闻野觉得这是小事,“被人收留了?”这是大事。 “嗯”,姜遥在刷牙,说不清楚话。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什么人?”闻野的说话速度和昨晚的秦疏棠不相上下。 姜遥吐掉泡沫吞了口水漱口,嗯......女的,算是美女,秦疏棠看起来不太稳重,但患者信息上写1993年,具体几月几日她忘了。 “美女,三十吧,算是朋友。”洗漱完声音清晰了很多。 “三十八?还是朋友?你哪认识的这么大龄的朋友?我怎么不知道?” 闻野头都要炸了,她宁愿相信自己脑袋会爆炸,也不信姜遥会交到三十八的美女朋友,甚至不相信以姜遥的社交能力,能交到朋友。 “诶呀,三十,没那么老,怎么认识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该怎么办,我不会也像你那样撒泼打滚,给人家留下不好的印象吧?” “应该不会,我们遥遥可是冷脸医生,做......”闻野还没说完,就被电话那边成熟温和又很有距离感的声音打断,姜遥就喜欢这样的。 “小姜医生,你收拾好了吗?” 第4章 第 4 章 秦疏棠见她这么久没来吃早餐就上楼看看,没想到正好撞见她在打电话,对方还说“我们遥遥”,秦疏棠有点酸酸的,既然关系这么好,昨天怎么都不发消息问一下呢。 “嗯,好了。”姜遥赶紧回应,然后凑近手机说了句“下次聊,拜拜”。 闻野还没来得及回应,就看见通话界面已经退出去了,等下次见面一定要给姜遥翻一万个白眼。 姜遥照照镜子,气色还不错,她深呼吸三次,开门出去,就看到秦疏棠靠在岛台上。 她今天穿了酒红色衬衣,下摆束在黑色包臀裙里很平整,金边的眼镜挂在鼻梁上,妩媚而不风俗。 “不好意思久等了。”这不是客气话,姜遥真觉得挺不好意思的。 真客气,像个小大人,但不像那种喜欢说教让人讨厌的大人,像擅长倾听通情达理的大人。 没错,我们遥遥就是这样的小大人。 知遥遥者,秦疏棠也。 姜遥跟着秦疏棠进电梯,略靠前一点站着,指示灯开始闪烁,秦疏棠突然想逗一逗她。 “如果你撒泼打滚的话,应该挺可爱的。” “啊?”仿佛遭了晴天霹雳。 刚好电梯门开了,“走吧,小姜医生。” 姜遥快要对“小姜医生”这四个字应激了,“呃......可以别这么叫我吗?” “好的,遥遥。” 姜遥感觉很不妙,不知道怎么搭话。 秦疏棠快要被她的表情笑死了。 “这边坐吧”秦疏棠给姜遥拉开椅子,“小周,帮我们遥遥拿下早餐,我先出门了呀!” “好” 秦疏棠交代完,拿起小包,抬腿从金属门框里跨出去,她穿着高跟鞋,肌肉线条很柔和,真好看。 姜遥喝着粥,心里翻来覆去左思右想。 撒泼打滚?可爱? 不是吧,自己什么时候把闻野这一套学来了,她竟然还说挺可爱的,救命呀! 她说如果,是不是没有真的发生,姜遥啊,你可长点心吧,人家要是说“你昨天撒泼打滚挺可爱的”,那你不得立刻马上撬个地缝钻进去呢? 她还叫自己遥遥,妈呀,她什么时候来的,到底听见了多少,听见闻野说她大龄了吗,她不会生气了吧,毕竟每个女孩子都不想被这么说;听见自己说她是美女了吗,中和一下的话她会不会消消气...... 她还给小周说帮我们遥遥...... “遥遥,你的手机......” 周宁见她呆坐着,手机消息一直跳出,忍不住提醒。 “嗷嗷,谢谢。”她看了一眼,都是闻野发给她的,“我吃好了,谢谢。” 她拿起手机准备离开,又觉得这样直接走掉实在是不太礼貌,她走到门口又返回。 “你好,我可以留一下秦小姐的电话吗?” 周宁立马从柜台里拿了张便签纸递给她,上面一个秦字,还有十一位电话号码,“给你,微信同号”,说完留先去忙了。 姜遥把便签纸放到外套兜里,她出门很少背包,没兜的话手机就捏在手里。 小镇不大,回家也就十分钟的路程。 姜遥一进门,边换鞋边给闻野打电话,刚拨过去那边就接上了。 “我说你,真没良心呀,有了美女姐姐就把我们的革命友谊抛到太平洋对岸去了是吧?你消失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在为你祈祷,怎么样,她有没有帮你回忆回忆呀?” “有,也没有,你知道她说什么吗?”姜遥学会了卖关子,她也只和闻野有很多话说。 “哇塞哇塞,这才多久没见,你就学坏了呀!” “她说,如果你撒泼打滚的话,应该挺可爱的。” “哇,这就是美女姐姐的魅力吗?” “求你管管我的死活。”姜遥觉得闻野这颗墙头草已经在往秦疏棠靠了,就差秦疏棠说来吧宝贝,她屁颠屁颠就走了。 “我怎么管,我觉得你应该挺快活的。” “我不快活了,她听见我说你撒泼打滚,听见你喊我遥遥,她也喊我遥遥,我不活了呀!” 闻野一听急了,不是吧不是吧,她也很要面子的,丢人的事可以偷偷干,但不能明晃晃地说。 “那她还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她下楼就走了”,姜遥把从卫生间到现在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复述了一遍。 “停停停,你说便签纸是写好的?”闻野果然能抓住焦点。 “是吧,我说想留一下电话,她直接拿给我了。”姜遥又想了一遍,确实是这样的。 “你真是不开窍呀,人家店里肯定是有名片的,为什么给你手写便签纸,还说微信同号,显然是想你加她微信啦!” “真的?”姜遥知道闻野擅长自我攻略,她想问题只想对自己好的方面,她的话不能全信。 但除了这个,她也想不到有什么合理的理由。 “保真的,话说你给她打电话了吗?” 闻野简直神级助攻,作者在此三叩首。 “我还没有,我怎么开口嘛!”确实得尽快联系一下,至少应该道声谢的,她这样确实很不礼貌。 “那你加她微信,我教你说。” 姜遥想想,这样也行。 输入号码搜索,名片显示了一个可爱的橘猫头像,姜遥觉得和本人严重不符,昵称“棠棠大小姐”,这倒是很贴切。 添加通讯录后马上通过了好友验证。 姜遥没想到这么快,急吼吼地催闻野。 “好了没,好了没” “稍等,马上发你” 消息跳出,姜遥差点喷血。 闻野:美女姐姐你好,我是小姜医生,特别感谢你请我喝酒,人家酒量不太好,给你添麻烦了诶,还有就是今天我朋友说话可能有冒犯到你,无心之举,实在是不好意思,要不改天请你吃饭吧。 “真是找死”,姜遥吐槽一句,给秦疏棠发消息。 叫人家美女姐姐太油腻,叫自己小姜医生太肉麻,自称人家太绿茶......请吃饭太私密了,还不如送个小礼物...... 她把闻野的话复制过来一个个改,要改的这么多,还不如自己写。 秦疏棠看着聊天界面“对方正在输入......”半天,就发了个“你好”过去。 姜遥十分投入,被吓了一跳,几乎同一瞬间,手滑把没编辑完的消息发了过去。 姜遥:秦老板你好,我是姜遥,谢谢你请我喝酒还借我留宿,麻烦你了,要不改天请你吃饭吧。 完了完了完了,还有比这更糟的吗? 还没来得及撤回,对方就回复:好的,恭敬不如从命。 冤冤相报何时了,恩恩想报也是没完没了。 “叶子,我完蛋了,我说要请她吃饭,她说恭敬不如从命,怎么办啊?”姜遥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倒在地毯上。 “认命吧,小姜医生。”闻野学着秦疏棠的语气。 姜遥和闻野挂掉电话,咬咬牙,心一狠,长痛不如短痛,择日不如撞日。 姜遥:明晚有时间吗 秦疏棠:当然有 姜遥:六点半,醉春烟饭店 秦疏棠:没问题,嘻嘻 ...... 姜遥六点就到了,出门前闻野把她从头到脚都更新了一遍,穿了丝质鹅黄色小衫,搭个白色花苞裙,黑色小皮鞋,绵软的黑发挽在侧边,与中学生cos冷脸医生极具反差。 还专门培训了露出八颗牙齿的职业微笑,可惜姜遥没学会,笑起来有点憨憨的。 闻野教她打扮时频频感叹,冷脸医生要去约会了,嘿嘿嘿,就算人家不喜欢我们遥遥,那交个朋友也是很不错的,毕竟姜遥这么优秀的人,可不能败在社交上。 虽然有亲友滤镜吧,但不可否认,姜遥的确优秀,不止在学业上吧,和长辈领导交谈也都是一致好评,唯独和同龄人的交际,总显得那么无能为力。 “遥遥,我来啦。” 姜遥发消息的手一僵,抬头就见一只花孔雀迎面而来,她甚至觉得秦疏棠比这饭店的门头还招摇。 醉春烟是茶花小镇最有名的饭店,倒也不是因为菜品有多好吃,就是因为装修足够豪华,尤其是门头...... 姜遥察觉自己的表情不太好,连忙切换闻野教的微笑,但是在秦疏棠看着就是皮笑肉不笑。 “我好看吗?”既然秦疏棠发问了。 “好看。”那么姜遥只会说好看。 因为不论这个东西怎么不顺眼,姜遥只会说还行,如果她说是好看,那就是真的很好看。 “人人都夸我漂亮,你也夸我一下。” “你......” 姜遥觉得这顿饭开局就得是要她的命,好在这时服务员过来点单,这茬就这么过去了。 剩下的过程就很愉快,姜遥安静地吃饭,毕竟是在饭桌上,秦疏棠也没有说什么,边吃边给姜遥夹菜盛汤。 姜遥第一次觉得和别人吃饭不是一件让人很难以接受的事。 秦疏棠提议去看实景舞剧,姜遥同意了,两人先后跟着下楼梯。 “秦疏棠,还真是你呀!” 快到门口时,一个女人叫住她们,听语气像是故友,但是姜遥一下就看到秦疏棠脸上的笑消失了。 “这是你的小女朋友吗?”女人看见俩人刚一起从楼梯上下来,有说有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