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妖为仙[破镜重圆]》 第1章 【妖女现世】 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脂粉味和酒气的房间里,一只布满红痕的纤纤玉手从轻薄的纱帘里探出。 厚重的黑暗和神经的晕眩干扰着青伶的意识,以至于撑着摇摇晃晃的身体从净房回来时,青伶竟莫名觉得今夜的百花楼安静地过分。 她半闭着眼窸窸窣窣地回到床上,缩回了身边人的怀里。 今夜的恩客是难得一见的干净儒雅模样,以至于青伶初见时竟恍惚地觉得他本不该出现在此。 但这恩客做起事来,却是出乎青伶意料的凶狠,竟然让经验丰富的她第一次有了打退堂鼓的想法。 好在夜色深重,恩客也耗尽了气力,这才让她有了片刻喘息的空间。她迷糊着被睡意再一次淹没,只感觉今夜似乎异常的冷,无论她如何贴近身边人都无法缓解。 - 待天光破晓,百花楼的琉璃瓦顷刻便流光溢彩,连带着内里攒动的人头也染上餍足后的春色。 然而,一声凄厉的尖叫突然从百花楼二楼天字号房里破空而出,待反应过来竟然是头牌青伶的房间后,百花楼众人立刻循声奔去。 “宝贝青伶,你怎么了?”百花楼的鸨母携着众姐妹冲进房内一探究竟。 蠢蠢欲动想要乘机一睹春色的男客们也试图涌入,但都被立时赶来的护院们拦在了闺房门外。 然而,还不等他们伸长脖子朝内窥探,便听见房内爆发出凄厉的尖叫:“啊!死人啦!死人啦!” 众人脸色大变。 护院再也拦不住愈发汹涌的人潮,宛如江水轰然决堤,登时那张额间贯穿血色大洞,死不瞑目的脸便撞进了在场每个人眼里。 嘉安十三年,永皓王朝的新晋状元郎,卒。 “是萧山女妖,她,她又来取人性命了!”人群中不知谁大吼一声,瞬间唤醒了所有人噩梦般的记忆—— 萧山女妖,无人知晓她姓氏与面容,只知十年前她突然出现在江湖,残忍杀害萧山一脉最后的血脉,夺取了忆情古树。此古树乃上古遗族萧山一脉为人界布施的福泽,以人们相互允诺的深情厚谊为养料,滋养繁茂,枝叶参天,凡完成允诺之人皆可得古树馈赠,得偿所愿。 然而,自十年前,萧山女妖霸占忆情古树以来,不知其施加何种妖法,忆情古树性子大变。 它自发吸纳了永皓王朝领土内尚未兑现的允诺,结为数以万计的白色花苞。倘若允诺被违背,背信弃义之人便会被洞穿大脑,一命呜呼,即或是这允诺不过小到家长里短,也会因未兑现承诺而死无葬身之地。 唯有完成允诺,才能让花苞绽放,解除性命之危。 天下人因此惶惶不安,纷纷谨言慎行,生怕一个不慎,就落得个惨死的下场。 人人都说,这萧山女妖,恐怕是在借这古树之手,吸人精血,壮其妖功!倘若不尽早铲除,将来整个王朝必将遭逢大劫! 官兵们将盖着白布的状元郎抬走,白布下,此人的姿势依旧是侧卧僵直环抱的姿态,发间还插着那朵忆情古树上永远不会再绽放的白色花苞。 百花楼众人,连带着楼外的看客都一阵唏嘘:“听说这人刚刚考取功名,怎么就突然死了。还死在这样的地方......”说话人说着说着便放低了声音,生怕一旁的老鸨以后不做他的生意。 老鸨没听见,只拉着还在颤抖的青伶的手:“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完全没意识吗?” 青伶摇了摇头,虽然早就听说过萧山女妖取人性命之事,但当真正发生在她身边,她仍旧难以消化。一想到今晨抬眼见到的那刀搅般的血色窟窿,她就觉得一阵胆寒的恶心。 “这人到底是违背了什么允诺呀?萧山女妖深更半夜都要来取他性命?”一旁有人好奇道。 他身边人朝他使了使眼色,那人循着他的目光看向了百花楼的漆金牌匾,顿时心下了然,目光露出些不屑。 与此同时,三百里外的贫苦村庄里,一名浣纱女一手抱着正在啼哭的婴儿,一手在流动的泉水里浣洗着一连几日不眠不休纺好的织物,嘴里念念有词:“囡囡乖,你爹爹说等他考取了功名,就立刻接咱们娘俩去过好日子。” - 皓京,永皓皇宫大殿上。 皇帝赵惟谨捏了捏鼻梁,神色有些烦躁。 朝堂下百官纷纷屏气凝神,生怕触了他的霉头。 如今北境边城粮草短缺,加急奏疏递了一封又一封,他都不管不顾,铁了心要割地求和。全然不知这北邦到底给他许了何等条件,让他在分明还有一战之力时,不顾一众官员反对,做出如此荒唐决定,连朝堂上的主和派也心里倍感憋屈。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今晨新科状元竟被传丧命于烟花之地,顿时让他颜面扫地,连带着小公主求了许久的赐婚圣旨也被他一把火当堂烧了个精光。 “众卿家,今日无事启奏?”赵惟谨抬眸冷眼看向台下一众低头的官员。 众人顿时汗如雨下,他们知道,今晨之事必须要给出个解决法子。可这绝非易事,这传闻中的“萧山妖女”作乱十年,从来不顾身份地位,只要违背那所谓的“誓言”便必然痛下杀手。朝廷不是没派人调查过,但从来无法找到这妖女的一点蛛丝马迹。而民间对于此人,更是恨之入骨,她不仅残忍杀害曾经以自身仙力庇佑整个永皓王朝的萧山一脉,更是利欲熏心,霸占忆情古树福祉,甚至还让上古仙树成为她肆意夺取人命的刽子手,此人不除,天下难安! 僵持之际,一道紫色身影从文官队列里缓缓步出。御史中丞何方手持象牙笏板微微鞠躬,开口道:“臣,御史中丞何方,斗胆启奏陛下。” 赵惟谨只朝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说下去。 颈间的冷汗没入何方的紫袍内,何方咽了咽口水继续道:“陛下!臣以为这‘萧山女妖’不过是有心之人胡编乱造的掩人耳目之说!其目的不过是戕害朝廷命官和无辜百姓,引发朝堂和民间的混乱,如今朝廷钦点的状元郎竟然也死在他们的手下!背后之人其心之野,已是昭然若揭!若任其继续肆意妄为,则朝廷颜面何存?臣冒死上奏,伏乞陛下即刻下旨,严查此案!”说完,何方便立刻俯伏在地,只是这压在额下的手却是怎么也控制不住地颤抖。 赵惟谨盯着他,久久无言。直到何方的腰都开始酸软,他才施施然开口:“何卿,朕不是没有派人查过,结果想必众爱卿也知晓。你告诉朕,这一次,朕该怎么做?” 何方低着头,哑口无言。倘若真能这么容易查出来,怎么会十年间任由这背后之人肆意妄为。 “退朝。”赵惟谨冷冷开口,全然不顾还俯伏在地的何方,直接挥袖离去。 - 昭阳宫偏殿。 赵惟谨长身而立,面前是一个尚未刻字的神主牌。牌后是一副巨型画像,其上女子一袭红衣,明眸皓齿,娇艳如花,一尾高髻束发,鲜红发带飘摇,更添一分飒爽英姿。 “曦儿,今日为何要下手呢?”赵惟谨伸手抚摸着牌匾,眼底却是波澜不惊。 “哥哥,这瘆人的游戏,你还要玩到几时?”雕花窗棂发出吱呀一声轻响,转眼间赵惟谨身后便落下一道纯白的身影。 赵惟谨没有回头,只缓缓开口:“长公主突然消失,我总归得给个交代的。” 赵令曦没有往前,只冷眼看着兄长的背影。 “曦儿,今日为何要下手呢?”赵惟谨又问了一遍。 “他违背了他的诺言。”赵令曦淡然开口,就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这人我原本有大用!”赵惟谨突然转过身,有些咬牙切齿地开口,“为了所谓狗屁诺言,打乱了我的计划,赵令曦你好大的胆子!” 赵令曦并未像他的臣民般颤抖着下跪求饶,她只安静地看着赵惟谨脸上因为震怒而有些扭曲的肌肉,淡淡回道:“这是忆情古树的决定,我无法更改。” 赵惟谨冷笑一声:“放屁!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十年来,死者不计其数,但伤亡孩童除却最初两年,便再未出现。黄口小儿最擅长信口雌黄,你却有法子保他们安然无恙。赵令曦,这不是忆情古树的决定,是你的决定!十年了,我始终不明白,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赵令曦没有回答,只偏头看了看天,道:“哥哥,我要走了。”说完,便转身推开了窗棂。 “赵令曦!你还没给我个交代!”赵惟谨怒吼道,右手已然不自觉握住了腰间的佩剑。 赵令曦停下了身形,瞥见了他的动作,就在赵惟谨以为她就要解释的时候,就听到眼前人说:“哥哥,北境边城的粮草,你曾经答应过要送去的。” “那又怎......”,赵惟谨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后,突然面露狠色:“赵令曦,连我你也要......” “哥哥,忆情古树的决定,我无法更改。”说完,只见白衣纷飞,女子瞬间便消失在了赵惟谨的视线内。 赵惟谨胸口剧烈起伏,险些呕出血来:“赵令曦,没想到你竟然如此不仁不义!” 这位年少登基的皇帝此时脸色铁青,怒火从胸腔直直向他的头顶烧去,几近烧掉他的理智,他的脑海里此时只剩下一个想法——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够践踏他的威严! “洛枫!” 随着赵惟谨的怒吼,昭阳宫的黑暗里迅速掠出一道欣长的身影,梁柱上垂落的帷帐无风自起,渐次露出来人利落的黑色劲装和凌厉的眉眼。 洛枫转瞬便来到赵惟谨面前,如墨的长发被玄色发冠高高束起,他低垂着眉眼,单膝跪地朝皇帝拱手道:“陛下。” 赵惟谨脸上的愠怒还未褪去,他扭头看向那白衣女子离去的方向,冷言道: “洛枫,你自幼便跟着朕,仅凭弱冠之年便坐上了暗卫统领的位置,朕待你不薄。今日长公主受忆情古树蛊惑,公然挑衅,妄图取朕性命,你应该知道该怎么做吧。” “洛枫知道。”青年神色未变,只低头应道。 “好,好,好!”赵惟谨仰头大笑,似乎并不在意面前青年冰冷冷的回应,“赵令曦,十年了,该有个了断了!” 神主牌旁的白烛火光一抖,很快便灭了下去。 赵惟谨止住笑意,低头看向从刚才起便一动不动的洛枫,伸手将他扶了起来:“洛枫啊,出发前再回去看看宫外的老祖母吧,看看这些年朕把她照顾得如何。” 第2章 【月夜惊鸿】 宫外城郊的破败小院里,形销骨立的老妇正佝偻着腰清理地上的杂草。 赤夏日长,连着杂草也发疯似地生长。她白日里还得照顾院子里赖以生存的小块菜地,只能晚上干这些杂活。 老妇的皮肤皱皱巴巴,上面布满了黄褐色的斑点,她挪步到院里的老枯树旁一动不动歇息的时候,竟像院子里原本就长着两棵被岁月吸干了水分的枯木。 今夜的月色只薄薄地落下一层,让老妇本就不清明的目光更加模糊。她就着稀薄的月光走走停停,直到身体实在支撑不住,才颤悠悠往那间小木屋挪去。 待她入内,木窗上也仅仅透出些昏暗飘忽的光。 房顶上,一道目光安静地看着院内的一切。黑色劲装包裹的身形在寒风中岿然不动,宛如暴雪中屹立的山石。 忽然,黑色身形一跃,如利剑出鞘,迅速挪移至院门外,软靴着地时却是无声无息,静如鬼魅。 洛枫冷眼看着院门外新鲜的陌生脚印,不禁嗤笑出声。这皇帝果然人如其名,惟谨惟慎,竟然连从小培养的暗卫都如此提防。 一个月前这身手矫健的小子不知被派去北邦行何许任务,竟然不幸殒命,以至于让他这个早已命丧黄泉的人借尸还魂。 倘若不是知晓这老祖母之事,他必然不会受制于这昏庸的皇帝。只是现在看来,这皇帝竟然每日派人监视老祖母动向,他恐怕不可轻举妄动。 只是...... 阴云缓缓散去,透出皎洁的月色,青年修长的身形被全然笼罩其中。 仔细看去,原本冰冷的眸子里此时竟然涌动着浓烈的情绪,青年薄唇轻启,苦笑道:“小曦儿,怎么十年不见,把自己的名声搞得这么坏?” - 赵令曦打了个喷嚏,只觉得今年的夏夜冷得有些过分。 手里的酒壶已然见底,她的大脑却依旧清明。瓷白酒壶被她抱在怀里,其上绘制的嫣红桃花早已褪去了旧日光亮,只透出衰败的色泽。赵令曦修长的手指拂过瓶身,最后停住了那枚已然黯淡的花蕊之上。 夜风簌簌,忆情古树闻风而动,沙沙的声响环绕在赵令曦四周。 她偏头靠在古树愈发粗壮的枝干上,有些自嘲道:“倘若你知道我把古树照顾地这般糟糕,会不会气得回来找我算账?” 说完,赵令曦又举起酒壶,想要大灌一口,见无清酿流出,才恍然想起这批桃花酒早已被她喝光。 她到底是醉了。 “小姐,夜深了,该回去歇息了。”古树下,一位身形利落的青衣女子手持佩剑朝树上人道。 赵令曦偏头看向她,迷蒙的月色里她仿佛又看到当年那个跟在她身后梳着两个小圆髻的跳脱小丫鬟,与今日之姿全然不似一人。 “秋颜,你看这古树,花苞是不是又多了起来?”赵令曦收回目光,遥望向青绿叶丛中摇曳的月白色花苞,圆润恬然,却会在某个不知名的深夜,化作利刃,杀人不眨眼。 “秋颜,接住!”不等秋颜回答,便见一支瓷白酒壶自高空坠下。 秋颜脚下未动,只伸出剑柄,借力一挑,酒瓶便正正落入了掌心。 耳边突然传来响动,秋颜抬眼,只见一道白影突然自树干坠落,秋颜神色一紧,抬步便要上前。 突然,白影变换了方向,竟然径直朝着新生的花苞飞去。 秋颜尚未看清,便见那白衣快如鬼魅,无数新生花苞随着赵令曦利落的出手,纷纷坠落,宛如一场迟来的冬雪。 直到那翩然的身姿彻底力竭,若断线的风筝坠地,秋颜才快步走到了她的身边。 “秋颜,你没有接住我。”赵令曦只平淡地叙述着,躺在花苞残骸里的她面上血色全无,纯白的衣衫已然慢慢浸透出鲜红的液体,她却呆呆看向天,嘴角扬起了笑意。 “小姐,摔在地上的疼怕是比不上这忆情古树的攻击。”秋颜司空见惯了似的将赵令曦从地上扶起,“药王庄的药不多了,小姐你省着点吧。” “不碍事。”赵令曦的心脏疼得有些喘不上气,她受不住咳嗽了起来。 秋颜小心地帮她拍背顺气,眉头紧蹙:“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十年了,纵使小姐你的体质再特殊,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况且这古树实在怪异,为何偏偏只有小儿的花苞能被摘下。” “这答案你我现在都给不了,不过你别担心,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自十年前萧山一脉陨落,江湖各地借讨伐我这个妖女的名号创立了大大小小的门派,拉拢人心,但从无一人一派敢真的上萧山讨伐于我。顶着道貌岸然的口号,十年来不过是派别斗争,他们现在也到了想要更大权力的时候了。不日便是十年来第一届武林大会,我听闻我们搜寻了近十年的影妖族也将要重出江湖。我须得前去,一探究竟。” “十年前,要不是这影妖......”秋颜愤愤开口,“我会尽快收拾行李,和小姐你一同前去。” “不了,秋颜。忆情古树近日威力更甚,还需留人照看,以防万一。这一次,我自行前往。顺便这趟,也是该去拜见拜见药王庄许久未见的明婆婆了。” - 站在萧山脚下的时候,洛枫只觉得恍如昨日。 只是一切似乎调转了模样,曾经从山脚下笑脸盈盈朝他奔来的人,如今却如霜雪般零落在了早已空无一人的山巅。 好在这萧山一脉的结界十年如一日地庇佑着这座人间仙山,足以护她周全。 只是,她本不该如此这般活着—— “小曦儿,你为何如此执着于学习萧山的功法?你非仙族血脉,师父恐怕很难收你为徒。” “雪沉哥哥,我就是想要自由,想要能够选择做怎样的人的自由。可是我哥告诉我有实力,才能有选择的权力。” 萧雪沉神色暗了下来。 “小曦儿,背负‘萧山女妖’这样的骂名,是你想要的自由吗?” 思忖间,不远处传来踏风而行之声,萧雪沉立时转身,将身形隐在了山石之后。 待声音消失,他从山石后走出,只见远处一道早已远去的倩影。萧雪沉没有犹豫,迅速提步追去。 第3章 【暗夜藏踪】 栖霞泽,映月客栈。 武林大会在即,各派武林人士都齐聚远离皓京国都的栖霞泽。 此间水泽丰盈,环绕陆地,其中闻名遐迩的聚灵湖中央更有千年前遗留的擂台,正适宜各派人士大展拳脚。 本次武林大会由天珩宗、问心阁、漱玉宫三大门派牵头,所有参会门派均可登台比拼。 但其实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显然这最后盟主人选必然出自这三派。尽管如此,也不妨碍各门派和江湖人士的热情。 现在距离武林大会还有三天,但栖霞泽陆地区的各间客栈早已人满为患,喧闹之声不亚于市井街道。 然而,在某个寻常的午间,这嘈杂却忽然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一时间吃酒谈话的客人忘了举杯,柜后的掌柜忘了收银,连带着匆匆的过客也停下了脚步,他们目光齐聚客栈大门——穿堂风过,扬起翻飞白衣,蒙面女子翩然入内,明眸含春,如仙临江。 “这是哪个门派的仙子,竟生得如此好看。”有人忍不住喃喃自语。 “三日后便是武林大会,莫非是漱玉宫的女修。传闻漱玉宫女修各个貌若天仙,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另一人感慨道。 赵令曦无意于旁人的评价,径直朝向尚在发神的掌柜走去。纤纤素手自广袖探出叩向柜台,利落的声响惊回了掌柜的心神,他自知失态,连连抱歉。 “掌柜,客栈还有空房吗?”赵令曦开口道。 “这......”武林大会在即,附近客栈的客房都早已被定满,掌柜有些尴尬开口:“不好意思啊,仙姑,我们这客房都......” “还有一间客房。”掌柜还没说完,就见一道轻柔的女声插了进来。 赵令曦偏头看向来人,只见这女子如她般半覆面容,广袖如水,裙裾似云,宛如江南飘渺的烟雨,她朝赵令曦伸手:“漱玉宫,苏浣璃。” 掌柜在一旁听着,下意识张大了嘴:“苏浣璃!竟然是漱玉三仙之一的苏浣璃!一舞烽烟起,含笑百媚生!媚骨鞭出手,便是无常也得掉头!” 赵令曦心下了然,她虽不常出入江湖,但对江湖诸事也算是有所耳闻,这苏浣璃的名号她自是知道,只是不知她的搭话是无意之举,还是意有所为。 赵令曦伸手握住苏浣璃:“久闻苏姑娘大名,在下凌霜,不过江湖一名散修。感谢苏姑娘今日让房之举。” 苏浣璃心下有些狐疑,面前这女子身形气质都不似普通人,只是这名号为何从未耳闻,莫非只是化名?这次漱玉宫剑指武林盟主之位,本就警惕各大门派之人,近日更是有传闻已有妖族混入,这武林大会必然腥风血雨,她必须小心行事,不可放过任何对漱玉宫产生威胁的存在。 苏浣璃掩下眼里的狐疑,噙着温婉的笑意开口道:“凌姑娘不必客气,本就是漱玉宫估错了人员,与其让房间空置,倒不如给同道之人一处歇息之地。我这就带凌姑娘上楼。” 掌柜自然没有意见,赵令曦朝他点了点头,便随着苏浣璃朝楼上走去。 掌柜目送着两人离开的身影,回过头来,突然看到一道身着黑色劲装的身影正冷冷地看着他。 掌柜后背生寒,却见下一秒,这人面色和缓,朝他恭敬开口询问住宿,仿佛刚才的一切不过是错觉。 “少侠,咱家确实是没房了。”掌柜为难道。原以为这位少侠会死缠烂打,如同这几日前来赴武林大会的各路英雄一样,威逼利诱他拾掇出个落脚之地。但眼前这人,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去。 掌柜有些意外,他定神打量这人的背影,宽肩窄腰,步履轻盈,气息沉稳,连他这个门外汉都能看得出,定然是个中高手,但却身无任何宗门信物,莫非也是个散修? 他有些可惜地叹了口气。这年头,不依附个门派便想要飞黄腾达,难于登天呐。 - 赵令曦被苏浣璃领入厢房,刚欲上塌歇息,便见苏浣璃还立在房内。 “苏姑娘,可还有事?”赵令曦停下动作,朝苏浣璃问道。 苏浣璃一路都在观察眼前人,见其周身全然无妖气,已然判定她并非妖族,更出乎她意料的是,她身上也无修炼者的内力,与其说是散修,倒不如说更像是某位任性的大户人家小姐出来见见世面。 于是在赵令曦发问时,苏浣璃便开口劝道:“无甚大事,只是有一事须得提醒凌姑娘。传言这次武林大会并不太平,甚至可能有妖族混入,我知凌姑娘无门派相扶,倘若无要紧事,为了安全,姑娘还是早早离开。” 见着苏浣璃的意思,赵令曦突然发现原来她这个传闻中令人闻风丧胆的“萧山女妖”竟然当作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 她心里一笑,但嘴上还是将计就计,故作天真地答道:“谢苏姑娘关心,我虽一介散修,却也不愿错过一睹武林各路英雄大展身手的机会。苏姑娘放心,现今这栖霞泽已然高手云集,凌霜的安危自是不必担心。”说完,赵令曦不经意间转了个话头:“只是这妖族一事,凌霜的确从未耳闻,不知是何许妖怪,竟然敢来作祟?” 苏浣璃见赵令曦还一脸天真,顿时有些着急,于是上前几步低声道:“不知凌姑娘是否听闻十年前,上古遗族萧山一脉被灭族之事?” 赵令曦眉头微挑,不动声色道:“自然。” 苏浣璃并不意外,这事是十年前轰动整个永皓王朝的恶**件,纵使这位凌姑娘看起来尚且年轻,也理应有所耳闻。 苏浣璃继续道:“传闻萧山女妖残忍杀害萧山一脉,才导致忆情古树如今的肆意作乱。但你难道不感觉奇怪吗?萧山女妖倘若是实力如此可怕,仅凭一人便足以灭掉当年唯一能够修习仙法的萧山一脉,决计不可能从前如此安然蛰伏。所以,经过江湖各门派十年来的调查,发现当年作乱实则是萧山女妖扮作人类打入萧山一脉内部,同时勾结了妖族之王影妖一族,两方里应外合才得以成功。为得就是以忆情古树为通道,吸食人类精血,壮大妖族力量。如今已然十年,恐怕他们早已积蓄足够的力量,蠢蠢欲动。我与凌姑娘有缘才全盘告知,望姑娘珍惜生命,早日离开这是非之地。” 赵令曦有些意外于苏浣璃的坦然。尽管她所说之话和事实差之千里,但的确可以确定,这次武林大会,影妖应当会出现。 十年了,她等这一天,实在是太久了...... 苏浣璃见赵令曦低头沉默不语,以为她被吓着了,只能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心想这到底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 赵令曦不知苏浣璃所想,她如今年芳二八,虽说算不上老妇人,但这小姑娘的名头她也是不敢当了。只是她这面容十年如一日,也难怪苏浣璃会误会。 赵令曦这边还在思索如何引出影妖,那头苏浣璃就上前握住了她的手:“凌姑娘若实在是想要凑这武林大会的热闹,不如在大会期间便跟着我们漱玉宫姐妹们吧。凌姑娘虽气质不凡,但并无武器傍身,如果浣璃没有猜错,凌姑娘应当是初到江湖。今日你我有缘,便相互照应吧。” 赵令曦心里一惊,这才恍然意识到,门派修者都得有各自的武器傍身,她这趟匆匆而来,倒是忘记了这番装扮。 不过,既然苏浣璃因着她这疏漏反而轻看了她的实力,她也乐得如此,毕竟倘若以武器傍身,若被强制挑衅,她这一身萧山的功夫出手,怕是很难藏住身份了。 这头,苏浣璃还一脸担忧地看着她,赵令曦只得假装从担忧中松了一口气,朝她点点头,乖声道:“谢谢苏姑娘。” - 自萧山赶往栖霞泽一路,赵令曦滴水未进。但此时她却无心饮食,躺上床榻时,便已然被困意席卷。 她大抵是累透了,否则怎会觉得,这匆匆十年,不过是午间一梦。 仿佛待她醒来,隔着如烟的白纱,便又能窥见那白衣出尘的谪仙人。 赵令曦不安稳地翻了翻身子,恍惚间,她仿佛又闻见了那熟悉的雪莲香。 赵令曦醒来时,屋里全然没了光线,她不知时辰,只觉胃里空空。她揉了揉有些昏沉的额头,起身正欲穿鞋。 忽然,黑暗里,反出一道银光。 赵令曦神色顿清,袖间银针利落出手,破空向前,却并无穿透之声。 有人截住了她的银针。 在这世间,还没有能够制住她之人。 白衣掠空而起,赵令曦迅速朝闪光处飞去,同时甩出火折子,点燃了屋内的黄蜡。 然而,烛光亮起,屋内早已空无一人。只余屋内方桌上,尚且冒着热气的饭菜和桌边那一枚泛着凶光的银针。 敲门声起,苏浣璃的声音突然从门外传来:“凌姑娘,我见你整日都在这屋里,定然还未用食,我命掌柜准备了些饭菜,你过来和我们一同吃些吧。” 赵令曦回过神,走到门边,低头忽见这门锁尚且完整如初。她神色一暗,回头瞥向桌上的饭菜。是何人,竟能如此不动声色,来去自如。 “凌姑娘,你醒着吗?”苏浣璃又唤道。 “苏姑娘,我在。谢姑娘好意,我已吃过,便不去叨扰苏姑娘你们了。”赵令曦隔着门回道。 “这样啊,那凌姑娘早些休息。”苏浣璃没再多说什么,便抬步离开了。 赵令曦回到方桌前,垂眸看向银针。她拾起银针,探向桌上的饭菜。 无毒。 银针收回袖中,赵令曦轻轻叹了一口气。水袖一挥,烛光瞬灭,她抱膝坐上窗边榻,热气掠过耳侧,她有些看不清窗外的夜色。 屋檐上,萧雪沉见着方才还晃动的黄光,突然尽数熄灭,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她倒是比起以往,谨慎许多。 萧雪沉低头看向掌心,这陌生的躯壳,他到底是不愿让她瞧见。 第4章 【鲸落物生】 三日后。 天色尚早,各路门派修者和江湖侠士都早已齐聚聚灵湖边。 湖中心的古擂台多日前早已由天珩宗、问心阁、漱玉宫三大门派派人前往筹备,如今就待各路英雄前去一展雄风。 这三日苏浣璃等人也忙于筹备,赵令曦便趁机打探了各方消息。 眼下虽门派侠士众多,但并无可疑之人,恐怕这影妖浑水摸鱼的手段,比她想象的还要高明。如今它们所图尚且不明,想要引出恐怕并非易事,而这栖霞泽普通百姓众多,她须得小心行事。 赵令曦薄纱覆面,只身等候在聚灵湖边,并未在意四周打量的目光。 “这美娇娥是哪门哪派的?怎地孤身一身?”有人小声窃语道。 “看她周身全然无信物,定然并无门派依附。”另一人道。 “这古擂台位于聚灵湖中心,距离甚远,须得足够的内力才能踏风而行,直抵擂台。这小娘子看着身子柔弱,怕是须得我们这些义士帮助了。”一人打趣道。说完,便抬步朝赵令曦走去,然而走到半途,却被人拦住了动作。 这人抬头看去,只见拦住他之人玄色面具半覆颜面,他看不清这人眉眼,却从这高挺的鼻梁和薄薄的唇上得以窥见此人的绝代风华。他长身而立,玄色佩剑握在手中,周身气质俨然不是寻常人。 这人愣住,下意识退后了脚步,末了,突然瞥见自己腰间的门派腰牌,一时又不愿受这憋屈,正欲抬头辩驳,便见那人已不见了踪影。 而方才他自以为柔弱的女子此时却突然凌空而起,顷刻间便瞧不见了踪影。 他被惊地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这轻功,说是各门派顶尖高手也不为过。 他瞬间有些后怕,庆幸方才没有莽撞向前。 只是这女子,到底是何许人也? 苏浣璃原本是打算派人去聚灵湖边接赵令曦的,只是她人还没派去,便见一人施施然向她走来。 “凌姑娘,你自己一个人过来的?”苏浣璃有些吃惊。这次武林大会之所以选在古擂台,便也是想借地势筛选掉一批资质平平之人,苏浣璃没想到这凌霜竟然能自行越过聚灵湖,抵达古擂台。 赵令曦修习的是萧山的仙术,自然不知这跨越聚灵湖对于寻常修士的难度,见苏浣璃如此这般询问,只以为是说未等待漱玉宫派人接应一事。 “我寻思今日便是武林大会召开之日,漱玉宫必然忙碌。苏姑娘允我在漱玉宫区域内观战,已然是万分情谊,实在不敢在其他事上再麻烦苏姑娘和漱玉宫了。”说完便朝苏浣璃拱了拱手。 苏浣璃不由得重新打量眼前人。可无论她再怎么探查,都无半分妖气和内力。这凌霜修习的到底是哪门子功法? “苏师姐,掌门唤你!”苏浣璃沉思间,一道女声在不远处响起。 赵令曦也随着声音看去。 这说话女子同样容貌姝丽,气质出尘,如果她没有猜错,此人定然也同苏浣璃一样,是漱玉三仙之一,至于她是听海剑温灵嬗,还是抱玉弦秦沐芷,那便不得而知了。 苏浣璃朝赵令曦抱歉一笑,见唤她之人走近,便道:“芷儿,这是凌霜姑娘。她是我在客栈遇到的有缘人。她并未归属门派,今日也只是来观摩一番,我先去面见掌门,你帮我好生招呼着。” 听苏浣璃的称呼,赵令曦便心下了然,眼前这女子便是抱玉弦秦沐芷了。传闻这秦沐芷性情乖张,一向爱憎分明,凡她不喜之人定无好脸色相待。先前她分明早已瞧见苏浣璃正与她对话,却在走近时未分半点目光在她身上,想必她也已然被秦沐芷纳入了“不喜”的行列。 果不其然,苏浣璃前脚刚走,后脚秦沐芷就给她指了指漱玉宫的区域,没好气开口:“喏,那片便是漱玉宫的区域,姑娘你自行前去就好,我还有要事要处理,没空陪体验生活的大小姐了。” 赵令曦大概猜到了秦沐芷不喜她的原因,估摸着她对自己身份的猜测,和苏浣璃大差不差。 赵令曦没空管小姑娘的喜恶,她此次来此,是为了寻得影妖。对于这些寻常门派间的斗争,她不感兴趣。 但苏浣璃先前的确关照了她,她也自然不会驳了苏浣璃的面子。 于是,赵令曦装作没听懂秦沐芷话里的阴阳怪气,仍拱手谢道:“多谢秦姑娘指点。” 秦沐芷习惯于别人敢怒不敢言的状态,倒是第一次见有人全然不在意她言语里的敌意,不由得感到有些憋屈,肚子里半天憋不出什么话,最后只能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赵令曦看着秦沐芷愤然离去的背影,无奈一笑。这古擂台场地颇大,她其实不必在漱玉宫的区域落脚。于是,赵令曦便寻了个视野开阔的角落走了过去。 武林大会,无非是凡人间的比武斗法,赵令曦看得有些兴致缺缺。 她仍然忘不了第一次登临萧山时,那仙族之法带给她的震撼,只是这盛景却是再也无法再现。 萧山一脉作为唯一的上古遗族,是唯一能够修习仙法的族群,比之寻常人类通过训练出内力,转而以各类武器或自身拳脚作为攻击手段,其威力全然不可同等看待。 这也是为什么,当年萧山一脉尚在时,整个永皓王朝哪怕是寻常百姓也从未畏惧过妖邪之物,只因他们知道,只要萧山在,便无任何邪物能够作乱永皓。 她曾经也以为,当萧山一脉覆灭,整个永皓王朝都将会被妖邪占据,可妖族之王影妖从萧山大胜而去之后,竟然整整十年未见任何妖物作祟。 赵令曦不明白,明明是它们先毁了忆情古树,又骗了那个人。 赵令曦安静地看着擂台上的争斗,有些凄然地笑了。 如今,这看似发荣滋长的江湖,都是建立在十年前那场惨绝人寰的陨落之上。 仙身消散,血肉终是化作了人间的养料。 不远处的高台上,萧雪沉沉默地看着在风里有些单薄的白色身影。 记忆里那道红色的倩影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变成如今的模样,他不愿去回想。他只觉得,她的肩明明曾经背些书籍都嫌弃沉重,如今却执意用自己的污名扛起了整个萧山一脉的好名声。 她画地为牢,把自己囚禁了起来。 - 纵使门派众多,但这比武拖久了也易生事端,因而即使时间紧迫,这武林大会也在一日之内走到了尾声。天珩宗宗主楼易最终摘得武林盟主之位。许是为了维持表面和平,也给了问心阁和漱玉宫各自一个副盟主的位置。 赵令曦远远见着苏浣璃等人面色不佳,甫一得了副盟主令便匆匆离去,全然忘了她这个“有缘之人”的存在。 赵令曦并不在意,只是眼见着这武林大会就要结束,这影妖却无半点踪迹。 赵令曦觉得蹊跷。 十年未见,突然传出消息,倘若不是真实,那便是有人故意散播。只是这影妖的消息,除了震慑住些寻常百姓,对修士们却如一剂兴奋剂,他们需要些邪物作祟,才能向百姓证明他们降妖除魔的能力。 可这无论威慑也好,刺激也罢,倘若无真正妖邪出现,便也是水中月,镜中花,不过一场无疾而终的幻梦,掀不起半点风浪。 这幕后之人如何得利? 第5章 【迷障遮心】 翌日,修士和江湖人士们便纷纷离开栖霞泽,至于是回归本家还是去别处登门贺喜,那便不得而知了。 秋颜今晨来信,信中道忆情古树昨夜又开杀戒,这次杀的是御史中丞何方的小儿子。何方殿前哭诉,赵惟谨震怒,已下令彻查,目前已有大量兵马囤于萧山之下,只是因着萧山结界,才迟迟无法攻破。 “小姐,皇帝这次不会是铁了心要小姐你的命吧?可北境边城粮草一事,小姐你不过是好心提醒皇帝!”秋颜在信中忿忿不平。 赵令曦放下信,她几乎有些忘了,曾经她和赵惟谨相依为命的日子—— 她和赵惟谨的生母,是个地位卑微的下人,是穷人家卖到皇宫里做杂活的贱奴。 原本她与先皇是断然没有相见的机会的,只是她生得实在貌美,刚入皇宫,画像便被递到了皇帝面前。 于是,她便像所有话本里的幸运主角一般,很快从贱奴变成了妃嫔。 她初产便诞下一子。 在后宫,没有比这更幸运的事。 只是噩梦的开始,从来都没有预兆。 先帝曾说最爱她小鹿般清澈的双眸,静时惹人,动时含春。 却也是他,在听信谗言后,下令挖去了这一双眼珠子。 母亲以前不知道,人会因为自己根本没做过的事情受到惩罚,后来她懂了,却也在荒草丛生的冷宫里呆了六年。 原本她已然习惯了这样的日子,不过是回到她过去的贫苦时光。 可命运并不厚待于她。 在一个因为月事而腹痛不已的夜晚,她被迫怀下了那个人的第二个孩子。 他明明没有醉酒。 她想不明白缘由。 她在冷宫里诞下了一个女孩。 从此,先皇便再没踏入此地一步。 于是,赵惟谨和赵令曦,一个皇子,一个公主,便像穷苦人家一般,在冷宫整整生活了十四年。 而那时,他们的母亲,早已去世了四年。 冷宫像是被遗忘的世界,自母亲去世,朝廷便彻底断了他们的俸禄。 于是,他们成了大街上有名的拼命兄妹,各种卖命杂耍,脏活累活,他们来者不拒。 没人知道,他们本是皇族。 他们在社会的毒打里,相互支撑着讨着生活。 直到,北邦出访,他们这两个无人问津的人突然被盛装打扮,安排出席。 后来他们才知道,这是个鸿门宴。 北邦出了名残暴的皇帝,想要纳他的第十五个妾室了。 而她恰巧,从母亲那里遗传下来最致命的东西——便是她的美貌。 她被选中了。 去远嫁,去和亲,去用自己的一生换取从未庇护她片刻的这座皇宫的安宁。 赵惟谨让她逃了。 他说,她得要自由。 她问他怎么获得自由。 赵惟谨说,有实力才能有自由,但她不用怕,他会给她自由。 她不知道赵惟谨是怎么一步步当上了皇帝,她只知道,赵惟谨说到做到了。 她得了自由。 赵令曦提笔,却久久难以落下。 她只觉得时间越逼她越紧,但她此时还全然没有头绪。 此时,她还不能回萧山。 找不到影妖,这忆情古树的症结便永远无法解。 药王庄距离栖霞泽不远,或许明婆婆能有些看法。 想着,赵令曦迅速落下几字,便收拾一番,朝药王庄赶去。 几日后,秋颜原以为能得到自家小姐赶回萧山的消息,谁知打开信件一看,赫然仅有几个大字:“逼皇兄,送粮草”。 萧雪沉受到赵惟谨急召,命他三日之内回宫面圣。 御史中丞何方的小儿子因忆情古树暴毙之事,他已有耳闻,此时突然召回,恐怕与小曦儿脱不了干系。 近些日子,他已然在栖霞泽寻得一处好住处,供洛枫的祖母安居。 唯有将其安排妥当,他才能从彻底从皇室脱身,再无后顾之忧。 只是此时皇帝急召,俨然打乱了他的计划。 今日,小曦儿已经出城,看方向,大抵是藏匿于深山的药王庄。 倘若,洛枫的祖母能得到药王庄的庇佑,或许会比江湖人人可至的栖霞泽更稳妥。 洛枫或许入不了药王庄,但他萧雪沉却与药王庄渊源颇深,只是他这番死而复生,不知对明婆婆而言,是惊喜还是惊吓? - 妖域。 “启禀陛下,近日城内众妖妖性大发,已然比十年前更盛,倘若再不寻得宝物控制,恐这妖域十年间难得的安宁就要毁于一旦了!”大殿上,一妖臣启奏,余下众妖臣纷纷附和。 “是啊,自十年前陛下您从人界带回宝物,所有妖族均受福泽,压制住了不断膨胀又永无可满足的妖性,这才让我们这千万年的寿命显得不像是看不到头的炼狱。可如今,这宝物力量下降,众妖先前被压制的妖性尽数反弹,如今所有妖民都生活在水生火热之中,欲壑难填,生不如死。” “陛下,不知您先前寻回的宝物是何物?不如我们举众妖之力,去人间再寻回一个?” 大殿下众说纷纭,影妖王却始终保持沉默。末了,他似乎是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嘈杂,拍案喝道:“都闭嘴!先前的宝物世间只此一个,莫要再肖想!我已经派妖探前去人界寻找替代之法。你们此时更该想想,倘若寻不到新的宝物,众妖们到底该如何自处!” - 赵令曦觉得今日的路比以往来得更加长。 药王庄为保庄内安宁,周边设有大量险阻和迷障,但她早已往返药王庄数次,理应轻车熟路,只是不知为何,今日她总觉得,自己在原地打转。 当第三次来到自己标记的树旁时,赵令曦便知道闷头往前赶路已然行不通了。于是,她索性原地打坐静修。 她倒要看看,是何方神圣想要阻她。 身后传来脚步声,赵令曦闻声转头,手里已经捏有一枚银针。 萧雪沉停下了脚步。 他未曾想,会在药王庄外便见到赵令曦。 此时他来不及覆面。 青年的眼里闪过一抹痛色。 当他还是萧雪沉时,他是萧山一脉的希望,日夜恪守着萧山一脉圣子的规矩,埋头钻研仙术典籍,不可有半分其他的妄念。 他亲眼见着赵令曦可以同其他任何人嬉笑打闹,唯独他,每每靠近她时也只敢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姿态。 渐渐地,她待他,便也像是待师父一样,俱是敬和畏。 如今,他死而复生,已然没了所谓圣子的身份束缚,可在这另一个人的身体里,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与她靠近。 赵令曦见眼前人一动不动,手中银针捏紧,警惕开口:“来者何人?” 萧雪沉自知自己此时已然无法离开,便拱手道:“在下洛枫。” 赵令曦没见过来人,也从未听过此名号,但观他面容,应当方是弱冠之年,比之她,倒算的上是年少。此时,这年轻人只安静地拱手而立,似乎并无恶意,赵令曦便也收起了银针。 赵令曦回身闭眼,继续打坐。方才一窥,她便知这来人不过是普通人,看身段定然是练家子,否则定不敢只身来闯药王庄。至于这让人迷途难寻的陷阱是谁的手笔,恐怕还需要等待。 安静了一会儿,似乎是年轻人在思索些什么。而后脚步声渐近,赵令曦睁眼,便瞧见这黑衣青年已然学着她的模样,在不远处闭眼打坐起来。 “为什么学我?”赵令曦开口问道。 萧雪沉并未睁眼,他不知此刻该如何望向她,于是只能半真半假开口:“我为家中祖母来这药王庄,初次来访,却没曾想竟然在外围便迷了路。我见姑娘应当是个中高手,既然你如此这般,那我便也如此这般就可。” 赵令曦没有多想,这药王庄的确以各种灵丹妙药闻名于天下,求药之人因此络绎不绝,然而能顺利通过药王庄外层层考验的却少之又少,今日这青年初次拜访便能够孤身走到此处,已然是具有过人的智慧和胆识了。 “今日这迷障与以往不同,入障之人只能原地打转,我尚未寻得破障之法,那便不如打坐静修,积攒体力。”赵令曦难得解释道。 “原来如此。”萧雪沉闭着眼点头,手心早已渗出热汗,面上却看起来云淡风轻。 赵令曦抬头朝他喊道:“你似乎并不着急?” “急是没有作用的,唯有静下心来仔细思考和分辨,才能找到正确的方向。”萧雪沉不知道,此时这话他是说给赵令曦听的,还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那头赵令曦却觉得有些好笑,心道这半大小子怎么已然有了半百老人的闲适感,简直和某人如出一辙。 想到这,赵令曦一愣,忽地眸色一暗。 倘若他在,大概破这迷障不过小菜一碟吧。 萧雪沉不知赵令曦心中所想,他闭眼安静地听着不远处清浅的呼吸,只觉得自己愈发猛烈的心跳太过碍事。 “这药王庄既不靠近水源,也不靠近洞穴,迷障中极难通过水声或风声去辨认方向。”赵令曦突然道。 萧雪沉控制住自己杂乱的思绪,也开始思索这破解之道。忽地一桩陈年往事进了他的脑海,他缓缓开口道:“我此次来前,曾听闻,药王庄内有一株奇花,唤为梵音。每逢夏秋之际便会盛开,风声吹过,便可闻银铃声。” “梵音?”赵令曦从未听闻。 赵令曦不知是自然。因这梵音花实则是赵令曦上萧山前一年,萧山偶然得一仙种,借药王庄之地种下。其花蜜有助于萧山一脉温润头脑,勘破人间迷雾,最终得破天机,飞升上境。只是这梵音花生来娇贵,需十五年方可开花。可谁曾想,如今花终开,这人间却已物是人非。 “如此说来,今日无风,那我便引风催铃响。洛枫,你年少耳聪,可否担任分辨之责?”赵令曦甫一听这梵音花的特性,便想到了破解之法。 “自然。”萧雪沉睁开了眼。 赵令曦说着便要起身动作,却突然意识到,她这一身仙术,与寻常门派功夫差异巨大,眼前这小子,恐怕会生疑窦。 谁知,她刚偏头看去,便见萧雪沉不知从何处拿出来了一条黑色布条,已然蒙住了双眼:“我易受干扰,只能蒙住双眼,听声辩位。” 赵令曦心下一松,便挥袖而起,霎时迷障区域温度急转直下,冰霜仿若有生命般爬满了山林,惟有萧雪沉所在处依旧草木逢春。霎时,四周空气如泄洪般倒灌而来。 萧雪沉闭着眼,安静地感受着萦绕周身强大却又温和的力量,仿若一个他贪恋已久,却不曾拥有的绵长拥抱。 “洛枫,寻银铃声处!”赵令曦身处风暴中心,双耳皆已被风声充斥,再难分辨其他声响。 萧雪沉凝神,暗自动用萧山功法确认方向。这梵音花虽有银铃声,但此地相距药王庄花圃尚远,寻常人耳,决计不能捕捉。 赵令曦只感到风浪里,一道熟悉的银光朝一个方向掠去,同时,萧雪沉的声音在下方响起:“方位确定了。” 赵令曦迅速收手,朝地面落去。 待她安然落下,萧雪沉才取下覆眼的黑布,面色冷酷。 赵令曦突然生了逗乐的心思:“我比你虚长几岁,洛枫,你为何不呼我姐姐?” 萧雪沉瞥了她一眼,没接话。 赵令曦得逞一笑。 “行了,不逗你了,既然方向已寻得,我们便赶路吧。”说着,她便大步朝着萧雪沉留下刻痕的方向走去。 第6章 【斯人如故】 萧雪沉安静地走在后面,步履无声,倘若不是他衣摆偶尔会被沿路的枝杈钩绊,赵令曦几乎觉得,此时她本就孤身一人。 破除迷障后,他们很顺利便到达了药王庄。 虽然萧雪沉是生面孔,但因为是同赵令曦一同前往,庄外的护卫也并没有为难。 赵令曦收起药王庄令牌,朝萧雪沉招了招手:“走吧,弟弟。” 萧雪沉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赵令曦的心情顿时舒爽了起来。 她这几日都因为影妖出没和皇兄围山的事而有些焦躁,如今身边突然来了个可以供她逗乐的对象,她不由得有了些喘息的空间。 “护卫大哥,请问明婆婆此时正在何处?我们二人想要寻她。”赵令曦进门前朝护卫问道。 “庄主的行踪我们一向不知,姑娘可以自行前去寻找。”说着,护卫便朝她拱了拱手。 药王庄比上次来又多了些奇花异草,赵令曦对草药没有研究,向来不愿随意触碰。可等她回过头来,却见萧雪沉正伸手抚过一株草药。 “小心!”赵令曦立刻开口道,“明婆婆这里古怪植物多,你要是不小心中毒了,我可救不了你。” “没事,想来你也救不了。”萧雪沉直起身子,转头看向她。 赵令曦有些不服气,尤其是被个小孩子看不起:“我现今只是没工夫随明婆婆钻研这药道,待我日后将须做之事完成后,我就窝在这山野里,届时随便你中什么毒,我都能解。” 萧雪沉直直看着她,什么话都没说,赵令曦不禁觉得背后发凉,许久后,她才听见萧雪沉冷冷开口:“什么人,都可以让你许以后吗?” 说完,青年便径直越过了她。 赵令曦对这突如其来的愠怒感到莫名其妙,但她只愣了片刻,便赶紧跟了上去。 她担心萧雪沉初次来访,误闯了不该去的地方。 直到明婆婆的身影出现在眼前,赵令曦才不由得感慨,这小子运气是真的好。 山崖处空阔高远,明婆婆佝偻着盘坐在一片淡紫色的花海之间。她遍布褶皱的眼皮耷拉着,风吹不动,一如她几十年如一日的身躯。 赵令曦想要提醒萧雪沉,却见他也早已停下了脚步。 崖风吹过,银铃声响。 是梵音花海。 “十五年了,怎么说要来的人,一个也没了踪影。”明婆婆嗔怪道。 赵令曦不明所以,以往多次前来,她都从未见过这片花海,为何今日,接二连三地和它产生了关系。 怕明婆婆又陷入情绪无法自拔,赵令曦适时开口:”明婆婆,今日这花开得如此艳,怎得以往从未见过?” 明婆婆闻言睁开了眼:“小傻子,你来了啊?” 赵令曦见萧雪沉似乎看了她一眼,有些尴尬:“明婆婆,您能别老这么称呼我吗?我可聪明了。” 明婆婆杵着拐杖缓缓起身,待她回过身来,见着赵令曦身边的人,突然有些宽慰地笑了:“十年了,你终于放下了。” 然而,还没等赵令曦开口解释什么,就见一旁的萧雪沉拱手道:“庄主好,在下洛枫,于庄外迷障承蒙姑娘出手相救才得以面见庄主。” 明婆婆浑浊地目光很轻地落在萧雪沉身上,片刻她才摇了摇头:“人老了,很多东西,看不清楚了。” 随后,她踱步到两人面前:“小傻子,你还是来拿药的吗?” 萧雪沉闻言看向赵令曦,只见她乖巧地点了点头,随后摊手举到明婆婆跟前,后者娴熟地从衣袖里掏出一瓶药丸,递给了她。 萧雪沉拧眉,他竟然不知,她扮作这萧山女妖,还需定期服药? “少年人,你今日来,所求何事啊?”明婆婆突然转向他。 萧雪沉还沉浸在思绪中,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赵令曦用胳膊肘捅了捅他,他才回过神来。 “庄主,我所求之事,可否晚些时候,再告知?” 赵令曦有些意外,她记得洛枫曾经无意告知是祖母之事,为何现今却难以启齿。 她有眼色地打了打哈欠:“明婆婆,我这一路舟车劳顿,已然困乏了,我先去寻个住处睡上一觉。”说着也不等旁边两人回应就径直离开了山崖。 待赵令曦离开,明婆婆才再次开口:“少年人,你今日来,所求何事?” “庄主,小曦儿,为什么需要服药?”萧雪沉突然问道。 明婆婆愣了片刻,终于凝目打量起眼前的青年:“你是谁?” 萧雪沉安静地看向远方的烟云,缓缓开口道:“庄主,这梵音花,我来取了。” 拐杖落地,惊出银铃响。 这世间,唯有萧氏知梵音。 “你......你是?你们不是......?”明婆婆哆嗦着嘴,眼里却是浓到化不开的情绪。 萧雪沉弯腰捡起拐杖,递给明婆婆:“晚辈萧雪沉,见过庄主。” “圣子......竟是圣子,老身拜见圣子。”说着,明婆婆连拐杖都顾不上接住,就要跪下。 萧雪沉立刻伸手扶住她:“庄主,不必。” 明婆婆颤抖着扭头看了看身后的花海,又回头看向眼前的青年,顿时老泪纵横:“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只是圣子,你如今为何是这般模样,莫非,您是用了江湖浪客祁千面的易容法?”明婆婆说完又很快否定了自己,“可这祁千面自数年前金盆洗手后,便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了......” "庄主,此事说来有些匪夷所思,稍后我会一一告知,只是您可否先告诉我,为何小曦儿需要定期服药?她,是患病了吗?"萧雪沉说着,声音便轻了下来,仿佛他语气再重一点,有什么东西就会顷刻碎掉。 明婆婆看着他,叹了口气,缓缓开口:“这事......说来话长。我见你今日在此,想必应当知晓——十年前,那场变故发生后,忆情古树杀人事件便接二连三发生,而后没多久,江湖上便传出是萧山女妖作乱,不仅致使萧山一脉全灭,还利用忆情古树做恶。” “至此天下一心,都要讨伐这作恶多端的妖女,无数门派纷纷建立,每隔一段时日,便会围剿萧山一次。只是萧山结界坚固,无人能攻破。而古树杀人事件,还在不断发生,连黄口小儿也不例外。” “我与萧山是旧交,自是恨极了这作恶多端的妖女,直到两年后,江湖上开始发现忆情古树不再攻击儿童,我同众人一样百思不得其解。世界上最怕的,不是爱和恨,而是爱也爱不真,恨也恨不透。既是妖女草菅人命,又何必慈悲放走幼儿。” “直到一日我外出探寻新草药,在迷障外见到了奄奄一息的令曦和她的侍女秋颜。她们曾随你来过药王庄,我还记得。我立刻带她进入庄内救治,而她的侍女秋颜便把所有事情告知了我。原来这忆情古树的变化是影妖族搞的鬼,当年萧山一脉因其全殁,令曦为了不让民众将忆情古树之事算在萧山一脉头上,便让秋颜去散布萧山女妖杀人夺树的传闻。只是我至今不明白,为何令曦不直接昭告天下影妖族才是罪魁祸首?” 明婆婆说着望向萧雪沉,只见他没有解释,只叹了口气,缓缓开口:“庄主,我们不能这么做。” 明婆婆知道这或许触及了萧山的秘辛,便不再追问,只继续回忆道:“圣子,你还记得刚刚我说,一段时日后再也没有小儿受到攻击?” “是小曦儿的手笔,是吗?”萧雪沉几乎没有犹豫地说道。 “是啊,原来令曦仗着自己修习过萧山仙术,强行摘下忆情古树上,小儿信口雌黄的花苞。她也因此遭到了古树的攻击。她不过是区区凡人之躯,怎可与仙树抗衡。” “倘若不是为了向我寻药,我想她不会和任何人袒露当年的真相。” “我还记得当年她随你来的时候,红衣如火,胜似骄阳。那次在迷障外见她,依旧一袭红衣。直到我见她侍女秋颜浣衣时染红的血水,我才知她那时是一袭白衣而来。圣子,实在像极了你当年的模样。” “如果我没记错,她是世上唯一一个以凡人根骨承袭萧山仙术的人,但她似乎从未被萧山真正认可过。圣子,但她还是用自己,护佑了萧山千百年的名声。”明婆婆说着眼含泪花,隔着一片朦胧看向身边已然变了模样的年轻人,只是她忽然觉得,他好像从来没有消失过,因为有一个人,早就把自己变成了他,“她做了一个圣子该做的事。” “小傻子。”萧雪沉喃喃道。 “可不是嘛,她原本可以是人人艳羡的长公主。”明婆婆道。 第7章 【如若分别】 赵令曦肚子有些饿了,她轻车熟路地来到了药王庄的膳房。 “李大哥,今日有没有东西供我填填肚子?”赵令曦伸头便膳房内喊道。 被唤作李大哥的厨子此时正窝在椅子上打盹,忽地被惊醒,揉揉眼看向来人:“谁啊,扰我清梦。” 赵令曦吐了吐舌头,抱歉开口:“不好意思啊李大哥,我实在是太饿了。” 李大哥反应过来来人是谁,倏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小曦?真是好久不见了!今日来找庄主所谓何事呀?” 李大哥不知道赵令曦的身份,只知她像个孝顺的外孙女,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看望庄主和他们这些药王庄里的老东西们。 “没事也可以来呀?我很久没见你们了,想你们了呗!”赵令曦这几日压在心里的郁气彻底散了个干净,她索性直接坐到膳房的长板凳上,两眼轱辘打转,四处张望。 “行了,没存货了,想吃什么,李大哥给你现做!”李大哥起身拍了拍自己有些圆滚滚的肚皮,转身拿起了搭在椅背上的围腰。 赵令曦翘起二郎腿,一只手指点着脸颊思索道:“唔......今日有一年轻人随我一同前来,我们二人在迷障内徘徊许久,想必都有些饿了。李大哥,要不劳烦您为我俩做点能很快填肚子的东西?” “哟,原来大吃货带了个小吃货过来呀?怎得不见他人?”李大哥边系围裙,边问道。 “他......估摸着有话单独要给明婆婆说吧,我就自己先溜了。”赵令曦不在意地说道。 “小可怜,怎么感觉被孤立了?”李大哥故意嘲笑她。 “哪有。”赵令曦瘪嘴道。 “没人孤立你。”突然,一道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 赵令曦扭头看去,只见萧雪沉正站在不远处看着她和李大哥,想必他们的对话已然被听去了不少。 “哟,弟弟,和明婆婆谈完了?”赵令曦故意道。 “我不是你弟弟。”萧雪沉冷着脸走了上来,“你在此处做什么?” 赵令曦摊开手掌耸了耸肩:“如你所见,觅食咯。” 李大哥适时开口:“你就是小曦说的小年轻呀?想吃什么?我给你们做。” “我不饿。”萧雪沉冷冷开口。 “我说你这个小孩儿怎么回事,好心给你做吃的还不感谢,冷着脸干嘛?”说着,赵令曦便上手直接摁住了萧雪沉的头朝李大哥鞠了一躬,“李大哥,小孩儿不懂事,你别和他计较。” 赵令曦以为这小孩还会耍一些少年脾气,却没想到,他在她手下乖得过分,不仅一动不动,还直接开口道歉:“不好意思李大哥,刚刚冒犯您了,请见谅。” 李大哥被惊地愣在原地,好半天才捧腹大笑:“哎哟,现在的年轻人可太有意思了!行了,看你们也想不出吃什么,李大哥我就做点拿手菜,让你们享个口福。” 那头李大哥开始热火朝天,这头,赵令曦和萧雪沉并肩而立,沉默无言。 好半天,萧雪沉才开口:“离开药王庄后,你会去哪?” 赵令曦看向他:“怎么?这么关心我行程做什么?赖上我了?” 萧雪沉看了她一眼,又很快偏离了视线:“随便问问而已。” “还不确定,走一步看一步吧。”赵令曦实话实说。 “嗯。”萧雪沉点了点头。 “你自己的事情解决了?”赵令曦问。 “嗯,解决了。”萧雪沉答道。 他方才已将自己死而复生之事详细告知了明婆婆,并拜托她照顾这身体原主洛枫的外祖母。明婆婆难掩震惊,虽然二话不说就表示药王庄会派人去接这位外祖母,但萧雪沉还是不得不为最后明婆婆极力掩藏却依旧暴露无遗的炙热目光感到毛骨悚然。 他知道,倘若他只是个普通人,明婆婆大概会想方设法在他身上做些研究。毕竟这死而复生,可是闻所未闻。 只是,洛枫外祖母一事虽然已解决妥当,但小曦儿这皇帝亲哥可算不得善茬,竟然连亲妹妹也能痛下杀手。他需得按时返回皇宫,想办法将此事处理妥当。否则...... 萧雪沉偏头看向赵令曦,眼前人一袭白衣,恬然伫立。 他竟然羡慕此时的山风,能安然抚过她眉眼。 萧雪沉知道,无论如何,她都须得安然无恙。 “洛枫。”赵令曦忽然唤他。 “怎么了?”萧雪沉还沉浸在思绪里,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这声回应温柔地过分。 赵令曦闻言看了看他,却不经意撞进了萧雪沉还没来得及收回的目光。 赵令曦立刻偏过头去道:“姐姐自知貌美,但也不必如此看我,我就没有嫁人的打算。” 萧雪沉心间像是突然被射入一根刺,搅动起曾经那些擦肩而过的画面,他装作淡定地收回目光,语气僵硬地反驳道:“你在乱想些什么?” 赵令曦摆了摆手:“行了,我是想说你大概处理完事情很快就要离开了,我还有事情和明婆婆商量,不会和你一起离开。我思来想去,似乎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 “小傻子?” 赵令曦听见头顶上传来青年人低低的声音。 她抬起头,怒目而视:“小孩子皮痒了是不是?听清楚了,本姑娘名叫赵令曦。” “赵、令、曦?”萧雪沉一字一顿。 赵令曦恨不得立刻封住他的嘴:“只是让你知道,没让你这么叫!叫姐姐!懂不懂!” 看着赵令曦恼羞成怒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像极了炸毛的小动物,萧雪沉有些酸涩的心突然像是飞进了一只白鸽,他竟忍不住笑起来。 似乎是第一次,他能够在她的面前表露真实的喜怒哀乐。 萧雪沉忽然悲哀的觉得,也许藏在另一个人的躯壳之下,才是能够最接近她的方式。 赵令曦不知身边人心中所想,她只知道身边这个青年温和又低沉的笑声,很轻易就透过了她的耳膜,让她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垂。 李大哥以花样百出的手艺闻名整个药王庄,赵令曦和萧雪沉今日却各怀心思,将李大哥新研发的“花开富贵”吃得是味同嚼蜡,以至于让后者在此后很长时间都陷入了自我怀疑。 赶回国都还需要时日,萧雪沉不敢再做耽搁。 只是当他真的说出离开时,他才发现,看着赵令曦坦然和他说完“路上小心”后全然没有犹豫便转身去寻明婆婆时,他依旧难以适应内心瞬间出现的空洞,就如同她当年决然挥手告别,说要独自闯荡江湖一样。 他和十年前比,没有半分长进。 赵令曦的身影消失在通往山崖的拐角处,萧雪沉敛下目光,终于转过了身。 他这才发现李大哥一直在盯着他。 “李大哥,我......”萧雪沉正欲开口解释,却发现无从说起。 李大哥却只笑着摆了摆手:“初见小曦,你被她的美貌吸引是必然的。可是,她最恨的也是她的美貌。” 说完,李大哥又端起被光盘的“花开富贵”开始嘀嘀咕咕:“这是我几十年功力的集大成之作,这两人怎么能吃得如此苦大仇深,真的这么难吃吗?哎,也不剩点让我尝尝。”说着便往洗碗池走去,留下萧雪沉一人伫立在安静地过分的院子里。 山风抚过,他好像又听见了梵音花响,随之而来的,似乎还有赵令曦和明婆婆模糊不清的低语。 萧雪沉的心似乎跳动地又快了些,在这个根本见不到,那所谓美貌的时刻。 第8章 【美人在怀】 “他走了吧。”明婆婆见着赵令曦突然沉默了声音,只盯着药王庄入口时,缓缓开口。 “嗯,走挺快。”赵令曦收回了视线,却发现明婆婆还看着她。 “怎么了?”赵令曦故作轻松地偏头一笑。 “不是才相识吗?”明婆婆明知故问道。 赵令曦一愣,突然笑道:“想多了,只是觉得看到了些旧日的影子,怀念罢了。” “圣子他......”明婆婆刚要开口。 “明婆婆,聊聊别的吧。”赵令曦打断了老人的话,向前走了几步,来到了山崖边。 远远地,今日困住他们的迷障还能进入视线。 “明婆婆,这迷障是增加了些结界吗?为何今日我在内打转许久都不得出。”赵令曦突然道。 “迷障?药王庄没有派人去做过任何的修改。你来过许多次,应当是轻车熟路?”明婆婆有些不解。 “这就奇了怪了,这好好的迷障,怎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不止是我,那小子也走不出。”赵令曦拧眉道。 “许是最近太累了吧,这次听说你从萧山下来,还去武林大会凑了个热闹?”明婆婆笑道。 “我本无意于这武林大会,怎得也是不如当年那萧山......”赵令曦说着,便顿住了,然后开口道:“总之我这次原本是来寻影妖踪迹的。但整个武林大会从头到尾,它们都未曾现身,连一些异常状况都......未曾出现。”赵令曦说着,声音便慢了下来。 “迷障......”赵令曦立刻转身,看向药王庄大门的方向,此时距离萧雪沉离开,还不到半个钟头,“明婆婆,这迷障不对劲,这小子一身凡人武功,倘若真的碰到妖族,势必危险,我须得立刻前去!” 说完,还不等明婆婆回应,便见赵令曦突然掠空而起,直接踏着轻功从山崖朝大门而去。 明婆婆看着她匆忙的背影,耳边突然响起了和萧雪沉的对话—— “圣子,既然已经回来,为何不告知令曦?”明婆婆问道。 “她待我,应只是兄长。”萧雪沉道。 “你认为她揽下污名和你无关?”明婆婆反问道。 “庄主,你知道吗?当年在萧山,其实谁都比我,同她更亲近。”萧雪沉缓缓开口道。 明婆婆看着已然快要消失在她视野里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看不清的,看来不止老朽我一个。” 药王庄外的迷障是通往外界的必经之路,萧雪沉抬眸看向上空愈发浓郁的烟雾,仍然抬步踏了进去。 迷障内除了草木摇曳时的摩擦声响,便只剩下萧雪沉的脚步声。 他握紧了手里的佩剑,一步一步往前。 直到第三次,萧雪沉又回到了原地。 看来,这迷障并没有被彻底解除,他今日和赵令曦不过恰巧借梵音花寻了条出路。 只是这一次,周围的环境似乎有些不一样。 四周的草木仿佛都被撒上了软骨散,如橡皮条般摇动起来。 萧雪沉闭上了眼,他知道,有东西来了。 四周传来异常的风声,以及伴随而来的愈来愈近的——妖气。 “怎的是个男孩子?”萧雪沉听见一道妩媚的女声从不远处响起,他没有睁开眼,但背在身后的手已然蓄好了力。 原本抓错人,蓝伊还有些烦闷,突然见眼前这俊朗的年轻人一副冷淡的柳下惠做派,忽然起了些逗乐的心思,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即将来临。 魅族最善蛊惑。她抬步缓缓朝萧雪沉走去,脚腕上的银铃一步一摇,媚态自成。 在要撞上萧雪沉时,她停下了脚步,缓缓附身,轻笑着在萧雪沉耳边开口:“这位公子,怎地不敢睁眼?” 时机正好,萧雪沉正要反击,忽然,他隐约听见有声音自山崖而来。 萧雪沉一愣。 他悄然放下了手。 蓝伊见眼前人并无反抗的意思。她的手开始肆无忌惮地在青年精壮的身体上游走,而后不满足似的,偏头嗅向他的脖颈,嘴里发出低低地喟叹:“好蓬勃的精血。”说完,便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蓝伊心里懊恼,如若不是妖王的任务在身,此情此景,她无论如何也要寻个好地方尽情享用一番这年轻的躯体。 然而还没等她做够美梦,便突然听见破空之声,下一秒,她的手背便传来刺骨锥心的疼痛。 她下意识从萧雪沉身上离开。 待她稳住身形,便见方才她垂涎的青年已然被一位白衣女子护在身后,其人容貌竟当真如妖王描述般倾国倾城。 萧雪沉睁开了眼,低头看向赵令曦情急之下握住他的手腕。赵令曦的指尖,有些凉,但掌心却像是火焰,烧得他连心都在发颤。 蓝伊原本因为猎物被抢,正欲发火,却突然见任务目标自己送上门来,不由得喜从中来。 然而还没等她出手,便见赵令曦猛然向她袭来。 萧雪沉的手腕忽然空了,连迷障微风轻拂而过,他竟然都觉得凉透了。 那头,蓝伊不过普通魅族小妖,凭着一身绝佳的媚术才让影妖王把这捉拿凡人的肥差给了她。面对赵令曦的突然进攻,她只能发动妖力抵挡,然而她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妖力在赵令曦跟前简直如若无物。 蓝伊心道不妙,只能被迫快速闪躲。 然而,她没想到,眼前之人竟丝毫没有留手的意思,招招俱是杀招,蓝伊不断被击中,作为妖,她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何为恐惧。 蓝伊不解,这赵令曦的功力为何同妖王的情报不同,不是说她不过是个修习了萧山招式的凡人,怎得如此厉害,比之当年萧山一脉都毫不逊色。 倘若秋颜在此,她定会让蓝伊知晓,在别无他人的萧山,赵令曦只有靠不断修习萧山功法才能熬过那十年如一日被仇恨和绝望拉扯的岁月。 赵令曦知道,眼前的女人便是她苦苦寻觅了十年的线索。她原本以为十年的时光足够让她心平气和地质问解除忆情古树异常的方法,可是当真的看到当年的罪魁祸首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她只是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她永远忘不了,那个人,曾经在她眼前,因为这些妖物的谎言,生生剖出了自己的心脏。 她只觉得自己不能呼吸了。 她不敢再回想他倒在自己怀里的模样,她的手太小,捂不住从他心口源源不断流淌的血液,它们流到了所有地方——他的白衣,她的红裙,唯独流不回他的身体。 强大的力量挤压着蓝伊,她几乎感觉自己就要被粉身碎骨,哪怕她想要开口求饶,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她只觉得,眼前是个疯女人。管她什么任务,她此时只得逃。 但赵令曦不给她机会。直到蓝伊的身体像橡皮条重重摔在树上,致使一人抱的树干直接拦腰折断,那鬼魅般的女人才停下了动作。 蓝伊此时已经经受不住再一次攻击。 原以为是赵令曦的怒气已然发作完毕,才换来她的一线生机,直到蓝伊虚弱地抬起眼,才发现,方才岿然不动的年轻人不知何时来到了她们身旁,正拦住了赵令曦还欲施加攻击的动作。 “赵令曦,停下。”萧雪沉开口喝止。赵令曦现在的状态不对劲,她只是人类身体,这般高强度使用萧山杀招,无异于自掘坟墓。 突然被人止住,赵令曦抬头怒视着眼前和她相识不过一天的青年。 “这是我的事,还轮不到你管!”赵令曦猛地击开萧雪沉的手,再次向蓝伊掠去。 “我说停下!”萧雪沉提步,轻易就跟上了赵令曦,他深知赵令曦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格,直接伸手利落击向赵令曦的后颈。 “你......”赵令曦没有想到有人能跟上她的速度,更没想到有人能袭击到她,在昏迷前她眼里俱是难以置信。 她倒在了萧雪沉的怀里。 那头,蓝伊再一次死里逃生,她此时已经无法动弹,抬眼间,模糊的视线里只隐隐约约看见方才那冷如寒冰的青年,此时正动作轻柔地替怀里人理着额间并不算凌乱的头发。 - 赵令曦是在药王庄的床榻醒来的。 反应过来自己因何而昏睡时,她立刻翻身下床。 赵令曦猛然打开房门,正欲朝迷障奔去,却见明婆婆正悠闲地坐在院里的石桌边,桌上正放着一壶冒着热气的茶。 “你醒啦。”明婆婆笑着看过来。 “明婆婆?”赵令曦走了过去,“您为何在此?” “令曦啊,迷障的事儿我知道了,你说你苦苦等了十年才得到的线索,怎得下死手啊?”明婆婆说着倒了杯药茶递给赵令曦,“喝点,你此番强行运功,损耗极大。”。 赵令曦一愣,没接明婆婆的茶,只喃喃道:“那妖......死了吗?” 明婆婆叹了口气。 赵令曦颤抖地看向自己的手,而后突然笑了:“死了啊......死了啊......死了啊......” 明婆婆拧住眉头看向赵令曦:“令曦,稳住心神,你这是走火入魔的征兆。” 赵令曦像是没有听见明婆婆的话,自顾自喃喃道:“当年是我没有能力......才眼睁睁看着你们从我身边带走了他......在萧山的四年......我每时每刻都控制着自己不能逾矩......不能毁了他圣子的一世英名......可你们......竟害了他......死了好啊......死了好啊......都死了就好了......” “令曦!”明婆婆用力抓住赵令曦的手腕,企图用疼痛唤醒她的意识。 赵令曦此时已然泪流满面,她痛苦地咽呜出声:“我没疯,明婆婆,我没疯。我就是太痛苦了!我知道我不该杀掉她,如果他在,他一定希望我让忆情古树恢复最初的模样,他连到死献出的那颗心也都是为了这件事。可我真的好恨他们,好恨他们啊!” 少女的迟来的痛哭让明婆婆的整个心都揪了起来。几年间,她见过赵令曦受过无数的伤,却从没见过她皱过一丝眉头,流过一滴泪。即或是白衣尽染,那止不住的血流,都比她的泪水更滚烫。 明婆婆伸手抱住她:“令曦不哭,今日你杀的不过是个小妖,她全然不知忆情古树之事,她不过是影妖王派来抓你的。” 原以为赵令曦会有所释怀,明婆婆却感觉怀里的人僵了一下,然后,突然剧烈抖动了起来。 明婆婆松手一看,赵令曦泪水纵横的脸色,此时竟然布满了笑意:“居然是来......抓我的?”。 明婆婆心一惊:“令曦,你要做什么?” 桃花眼内的泪水依旧滚滚流下,配上赵令曦嘴角越来越明显的笑意,竟然呈现出病态的美。 “十年了......该有个了断了。” 第9章 【旧日难觅】 御书房内。 赵惟谨冷眼看着从北境边城又一次快马加鞭送来的加急奏疏,通篇重复的内容,让他心生厌烦,他仍旧将它搁置一边。 萧雪沉此时已经在大殿上跪了整整三个时辰。 赵惟谨像是忘记了他似的,又拿起了下一封奏疏。 忽然,他呷了一口一旁刚点出纯白沫饽的茶汤,砰然便将手里的黑釉建盏摔在了地上。 一旁候着的宫女扑通跪在了地上,连前因后果都尚且不明,便连连磕头求饶。 “来人!拖下去!”赵惟谨朝殿外厉声命令道。 立时,众侍卫鱼贯而入,这刚来殿前伺候的小宫女,便在凄厉的喊叫和求饶声中被强力朝外拖拽。 许是求生欲此时已然超过了一切,她在经过萧雪沉时,竟然伸手死死抓住了他的衣摆。 赵惟谨似乎这时才看见萧雪沉:“怎么?你还想替她求饶?” “微臣不敢。”萧雪沉一动不动,硬声答道。 “是因为不在乎,所以不愿吧?”赵惟谨移开目光,突然饶有兴味地看向了早已涕泗横流的宫女,啧啧道:“你还是生的太差了。倘若换成我那宝贝妹妹,想必他的选择会有不同。” 萧雪沉的眼底闪过一丝杀意,但却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他知道赵令曦不会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 赵惟谨全然不知萧雪沉心中所想,只摆了摆手,示意侍卫松开。 小宫女也瞬间清醒,松开了萧雪沉的衣摆。 “洛枫,朕特意派去城郊关照你老祖母的人告诉朕,近日,有人妄图劫走老太太,朕念你十几年忠心耿耿的份上,将他们都杀了个精光。你是不是要感谢朕?”说着赵惟谨突然蹲下替萧雪沉理了理被宫女扯乱的衣摆。 萧雪沉眸色一暗。 看来药王庄的人被发现了。 赵惟谨凑近他耳边,低声说道:“你说多险,倘若朕派去的不是武力高强之人,万一老太太真的遭遇不测怎么办?所以啊,朕思量再三,决定加派人手,护佑老太太安全。” 说完,赵惟谨不等萧雪沉任何反应,便甩袖起身,仰天大笑:“洛枫啊,洛枫,当年岭南进献蛊虫,只有你,这个今日掌管整个暗卫营的统领,朕没有让你服用。朕是信你的,洛枫。朕是最信你的!” 说着,赵惟谨突然怒目圆睁,附身狠狠掐住萧雪沉的脖子,咬牙切齿道:“洛枫,朕有时候,真想杀了你!” 萧雪沉没有用任何功法抵抗,他知道,他任何异常的行动,都可能给洛枫的祖母招致杀身之祸。 赵惟谨见眼前人没有任何反抗,眼底一沉,狠狠将萧雪沉摔在地上。 一旁的侍卫们只能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把自己耳朵堵上。 末了,他们突然听见皇帝冷冷的声音缓缓在一旁响起:“这宫女,杀了。”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小宫女原以为自己逃过一劫,没想到突然又大祸临头,她不断地求饶着,试图再一次抓住萧雪沉,只是这次,侍卫们再也不会给她抓住救命稻草的机会了。 宫女的嘶喊声渐渐远去,御书房又只剩下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赵惟谨背对着洛枫站立。许久,他忽然开口,似乎是在陈述,似乎又是真的在期待有人能给他一个答案:“变了的宫女,杀了便杀了,洛枫,倘若你变了,朕该如何处置呢?” 萧雪沉只能回以无声,他没有洛枫的记忆,他不懂这个在血海中厮杀出来的皇帝,在方才沉默的时刻,眼前已经掠过太多连他自己都回不去的过去—— 时间还要回到赵惟谨登基第一年。 端坐在永皓大殿上,看着殿内众人俯首称臣的时候,赵惟谨才觉得这场噩梦结束了。 但他的手还控制不住地颤抖。 当年他和赵令曦在街头卖艺杂耍的时候,即使踩着最高的高跷,做着倘若摔在地上就要皮开肉绽的动作的时候,他都稳如泰山。 他没有因为什么而恐惧过。 但这短短两年的时光里,他却学会了如何杀人不眨眼。当手足滚烫的血水溅进他眼睛的时候,他只感觉到热和腥。他会在血水从眼眶里流下前将它抹去,好让自己不像是为这场杀戮流下了恐惧而懦弱的眼泪。 他在自己最讨厌的人际关系中周旋,在利益中博弈,不断威胁他人也被他人威胁,直到所有人都拿不住他的把柄。 他在血路中一个人走向了皇位,一个他根本就不爱的位置。 他保护了一个人的自由。 然后,他失去了目标。 一个人,是无法在无意义中生存太久的。 所以,刚登基的赵惟谨总需要在政务间出宫喘口气。 他去到了以往和赵令曦杂耍卖艺的地方。那是一个好地盘,有人走,便很快又有人来。 这次他看见了一个小男孩。约莫**岁的模样,让他想起了小时候的赵令曦。但小男孩没有哥哥,他是一个人出来卖艺的。 然后不出所料的,很快有人眼红这个地盘,几个膀大腰圆的壮汉围堵小鸡仔的场面,赵惟谨第一次见,所以他没走。 他已经没有什么怜悯心了,他也许想要看的是小鸡仔被收拾的场面,毕竟当年他和赵令曦也是这样摸爬滚打过来的。 他觉着,这应当是在街头上讨生活的人,必须要经历的过程。 但是,他的希望落空了。 这小鸡仔实在灵活地过头,他迅速从几个壮汉□□钻过,一溜烟儿就跑没影了。然后在离开人群前,他还朝抢占他地盘的壮汉笑着摆手:“后面的时间就让给你们了,我下次再来!” 壮汉似乎也没想到,这地盘根本不需要抢,所以他们和围观所有人都愣住了,那几秒的时间里,仿佛空气里只有小男孩渐行渐远的爽朗笑声。 赵惟谨莫名其妙地竟然被连带出了嘴角的笑意,连身旁的随行侍卫都不由得露出了惊诧的目光。毕竟自这位新皇登基以来,便没人见过他笑。 赵惟谨从围观人群中离开,循着小男孩跑开的方向走去。他示意侍卫距离他稍远些。 赵惟谨走近小巷子的时候,小男孩正反复欣赏方才赚到的三枚铜板,嘴里还叼着一小块有些发灰的馒头。 赵惟谨的脚步声不大,但还是在远处就惊动了他。 男孩闻声抬头看了过来。 他没有说话,直到赵惟谨走近了,他才笑着开口:“我记得你,你刚才在看我表演。” 侍卫按照赵惟谨的命令躲在拐角处,并未出现在男孩眼前。 见赵惟谨没有回应他,小男孩又开口发问:“怎么样?你觉得我的表演精彩吗?” 赵惟谨停下脚步想了想,小男孩动作协调,态度亲和,应当是很精彩的,但他沉默了半晌还是开口道:“一般吧。” 小男孩撇了撇嘴:“胡说,我明明看见你笑了。” “你表演杂技不看地面,看观众干什么?”赵惟谨好笑道。 “也不是吧,就是看着观众笑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做的事情也还挺有意义的。”小男孩挠挠头。 “意义?”赵惟谨和小男孩一起坐在了逼仄的台阶上,也不管这台阶干不干净,“你表演的意义不就是赚钱,活命?” 小男孩有些迷茫,他转头看向小巷布满脏污的墙壁:“是也不是吧。我的确需要赚钱给祖母买东西吃。但怎么说,如果单就我自己来说,随便找个地方也能睡,一个馒头啃个十天半个月也能活。” 赵惟谨看着他,小男孩的衣服很旧,上面打了数不清的补丁,但是很干净,坐在他身边的时候隐隐约约能闻到一些洗衣草药的苦涩香气。 “你不想要更多吗?”赵惟谨突然开口。 小男孩又挠了挠头,眉头皱得更紧了:“大哥哥,你这些问题都好难回答。我吧,就是有也行,没有也行,都过得挺自在的。” 二人说话间一只蟑螂突然爬过,赵惟谨下意识就要踩,却被小男孩拦住了:“欸,别别别,别踩。观赏观赏它的动作,看看它的生活,不也挺有意思的。” 赵惟谨便看见,小男孩从台阶上起身,悄悄蹲在了蟑螂边上。这蟑螂也不怕生,就这样安静在他面前一会儿摸摸头,一会儿抖抖手的。连带着小男孩一会儿眼睛亮亮的,一会儿又露出狡黠的笑。 是啊,看看他的生活,应该也会有意思的吧...... “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赵惟谨突然开口。 小男孩偏过头来,思量半晌才发现原来自己并未自我介绍。 “啊,忘记自我介绍了。大哥哥,我叫洛枫,洛阳的洛,枫叶的枫。”小男孩笑着朝他说道。 “好。洛枫,从今天起,你便跟着我吧。” 就这样,赵惟谨收了自己的第一个亲信,一个什么都不懂,但是能够逗他笑的小鸡仔。 只是此时万人之上的赵惟谨却不知道,因为他的野心,这个小鸡仔早已消失在了那个遥远的北邦。 “洛枫。”赵惟谨还像记忆里那样呼唤这个人的名字,只是他不知,这皮下已经是另一个人的灵魂。 “洛枫,不要连你也背叛我。”赵惟谨自顾自地说着。 萧雪沉看着他的背影,他看不明白赵令曦的这个哥哥。 为了赵令曦,从落魄皇子厮杀成当朝皇帝的是他;屡次三番,威逼利诱,想要取赵令曦性命的也是他。 就像他其实,也看不明白赵令曦。 萧山四年的培育之恩,她为什么要放弃一切去归还。 倘若她回到皇宫,倘若她任由忆情古树发作,这世间不过多了一株人人惧怕的妖树,萧山不过多了一段监管不力的骂名。 这桩桩件件都没有她的责任。 她还可以做一只自由的鸟,正如她从前追寻的那样—— “雪沉哥哥,我就是想要自由,想要能够选择做怎样的人的自由。” 第10章 【身份败露】 翊坤宫内。 临近傍晚的霞光透过雕花窗棂落在墨迹未干的字帖上,庄贵妃抬起头揉了揉酸胀的脖颈:“暖香,帮我备浴汤。” 一旁被唤作暖香的侍女哎了一声,立刻伏身小心翼翼地收纳起桌上的字帖和笔墨。 待一切收整归位,暖香像往常一样迈着步子朝书阁外走去。 临关门时,她不经意抬头,只见金色的光束此时正如同飘逸的薄纱柔柔地落在自家贵妃娇嫩白皙的肌肤上,让本就如脂玉般的肌肤更添了几分神性的美。 暖香还是有些看呆了。 自她一年前入宫以来,她就没在皇宫里见过比自家贵妃还惊为天人的女子,也难怪陛下龙恩尽汇。 见着这番美人图,暖香站在门外忍不住调侃出口:“贵妃娘娘,这几日晚上陛下都召您,看来我们翊坤宫很快就会有小皇子了。” 庄贵妃一愣,反应过来后连忙害羞地捂嘴偷笑:“就你会贫嘴。” 暖香调皮地吐了吐舌头,连忙关门忙活去了。 书阁内熏香缭绕,许是下午着实耗费颇多精力,庄贵妃此时已然感觉有些困乏。趁着浴汤还在准备,她起身移步一旁的小榻上,准备小憩一会儿。 “娘娘不用准备浴汤了,今夜皇帝恐怕没空召您。” 寂静的书阁里突然响起一道陌生的女声,庄贵妃一惊,立刻循声看去。只见此时书桌边正立着个青衣女子。此人面覆一具白色面具,全然看不清眉眼。 庄贵妃的后背顿时被惊出一身冷汗,这翊坤宫四周具是侍卫,此人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闯入? 然而,这庄贵妃不愧是短短两年便从浣衣女爬到贵妃之位的人,纵使此刻内心翻江倒海,也面上不显半分。 她很快端起姿态,缓缓开口:“请问阁下是何人,竟然擅闯翊坤宫?” 青衣女子一笑,没有立刻回答,反而顺手拉开了方才庄贵妃临摹字帖时坐的椅子,随意坐了上去。 这神秘女子不是别人,正是赵令曦的侍女——秋颜。 “我不是你的敌人,娘娘天资聪颖,应当能够瞧出。”秋颜坐下后,笑着开口道。 庄贵妃纤细的手指点了点床榻,悠悠开口:“可这朋友,哪有不走正门的道理。” 秋颜知道,这庄贵妃显然有了听下去的兴致,轻笑道:“那就只能怪,有的事,不适合走正门了。” “姑娘何不坦诚相待?”庄贵妃说着指了指秋颜的面具。 秋颜朝椅背靠了靠:“娘娘,我的脸,在这件事里,不重要。” “哦,都不愿露脸,吾如何相信你的诚意?”庄贵妃道。 秋颜笑了笑,开口道:“娘娘,这番你可是误会了。我不是来和娘娘您谈合作的。” 庄贵妃秀眉一挑,不由得坐直了身子。 “我今日只是来告诉娘娘一个消息,如何做全凭娘娘您自己的选择。”秋颜道。 庄贵妃眉头微蹙,她手指轻轻点着床榻,似乎是在思考要不要听这所谓的消息。 她在这后宫中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深谙这天下没有免费午餐的道理。 秋颜也不急,只放松地靠在椅背上。 门外突然响起暖香的声音:“贵妃娘娘,香汤已备好,请娘娘移步浴阁。”说完,这书阁门眼见着就要被推开。 庄贵妃看向椅位上依然不慌不忙的女子,纤长柔美的手指不由得蜷缩了起来。 此人为何如此云淡风轻? 难道不担心擅闯皇宫被问罪吗? 庄贵妃一时间想不明白缘由,心里的鼓不由得更加震天响。 终于,在阁门将被推开的一刹那,她还是出口喝止道:“暖香,你先去浴阁等待,吾稍后就来。” 马上要被推开的门戛然而止,暖香在外应道:“是,娘娘。”说完,这门又闭了回去。 “看来娘娘,心里有答案了。”秋颜透过面具瞧着庄贵妃此时已然僵硬的表情,适时开口道。 “望姑娘不要让吾失望。”庄贵妃妥协道。 秋颜没立刻接这话,只盯着庄贵妃看了半晌,才悠悠开口:“如今永皓在北境边城和北邦打得厉害,但前线粮草短缺,导致将士均艰难对敌,想必这事,娘娘你应当是知晓的。” 庄贵妃虽在后宫,但从未疏于对朝廷的关注。她不像其他贵族的妃嫔,她出身贫寒,没有娘家作为支持,每一步都需得小心谨慎。所以尽可能把握全局,是她唯一的保命手段。 “是,那又如何?”庄贵妃开口道,“永皓和北邦实力上平分秋色,如果继续打仗,这场战争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所以陛下体恤将士和百姓,不愿长年征战,已打算割让北境一城,签署停战协议。” “哦,你是这么看待这件事的?”秋颜开口道。 “不然呢?”庄贵妃反问。 “娘娘,很多事听多手消息,终究会理解偏差。”秋颜毫不避讳地开口。 庄贵妃一惊,莫非她多次买通朝堂之人打探政事之事,已被此人知晓?她深知有些事情,不是身为后宫妃嫔的人应该过问的,因而行事向来谨慎,此事连她的贴身侍女暖香都不曾知道。 “娘娘不必紧张,您不过是了解些消息,明哲保身的手段罢了,不碍事。”秋颜善解人意道。 庄贵妃此时才惊觉,或许从她开始和此女对话起,她就已经落入了她的计划。此人知晓她的秘密,单凭她过于关心朝政一事,就足够引起皇帝猜忌,甚至有可能杀她以儆效尤。 庄贵妃知道,她此时已经全然没了反抗的筹码,她必须得听完此女所谓的消息,也必然得如她期望的那般行事。 只是,她不知,当下有何消息,或者有何事宜,需要她这个后宫嫔妃去出力。 除非...... “姑娘想说的,莫非和陛下有关?”庄贵妃即使知道此时这里已经没有退路了,还是开口道。 秋颜简直忍不住拍手。倘若这庄贵妃不是以女子之身困在这深宫里,凭借她的智慧必然能够闯出一番事业。 “娘娘既如此聪颖,我便开门见山了。有一事,娘娘应当是无法知晓的。”秋颜说着便站起了身,“皇帝在派遣贺章将军奔赴北境前线前,曾在御书房同贺将军秘密议事,要求他无论如何都要坚守北境两个月,并承诺贺章将军北境的粮草消耗他都会及时补充,不会让前线将士缺少后方补给。” 说着,秋颜缓步朝庄贵妃走去:“可如今这前线催粮奏疏来了一封又一封,皇帝都不管不顾,恍若未闻,虽然不知他打的是什么算盘,但眼见着这两个月的期限就要来到,娘娘你猜,倘若皇帝到那时都未向前线运送粮草,导致战争以失败告终,他届时会发生什么事?这新晋状元郎和何方大人的小儿子之事,娘娘应当知晓吧。” 说完,不等庄贵妃开口,秋颜便立刻从一旁的窗棂翻身而出,身形之快,让庄贵妃来不及反应,她只能听到这神秘女子的最后一句:“据我所知,这永皓现如今的粮草储备可是相当充足!” 待秋颜离去,方才强撑的庄贵妃再也稳不住身形,瘫软在了塌上。这神秘人武功竟如此深不可测,倘若她真对她怀有杀心,恐怕此时她早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然而,待冷静下来,庄贵妃才后知后觉到,她今日知晓的到底是怎样重磅的消息。 状元郎、何方大人的儿子,他们的死因当今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们都死于令人闻风丧胆的萧山女妖之手。 凡背信弃义之人,萧山女妖必杀之! 倘若两个月期限一到,这位一国之主,便会如过去所有违背承诺之人那样,死于非命。 而如此重大之事,现下竟然无人知晓! 这神秘人选她的理由,也昭然若揭。 她虽为贵妃,却是当朝唯一的平民妃嫔,没有娘家,更没有子嗣,能到如今这位置,靠的全是皇帝的宠爱。倘若皇帝出事,这后宫便不会再有她的容身之所,而她这条命,大概也算是走到头了。 所以,倘若想要保住自己的命,她必须要想办法保住皇帝的命。 她和皇帝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庄贵妃此时才意识到,原来有一把剑早早就悬在了她的头顶,而她差点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命赴黄泉。 她突然一阵后怕,连这神秘人到底和皇帝是什么关系,为何了解如此多秘辛,又为何那么在意他的命这些事,她都没有心思细想了。 当晚,真的如神秘人所说,皇帝没有给任何一个宫殿送司记——他当晚没有让任何一位妃嫔侍寝。 庄贵妃躺在翊坤宫内,翻来覆去睡不着。她需要想一个万全之策,才能既不让皇帝猜忌她后宫干政,又能顺利破除这女妖的威胁。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却全然不知,从今日见那神秘人开始,她的命运就已经朝着另外一个方向去了。 - 赵令曦安静地坐在药王庄小院的床榻上,熟悉的房间,却是让她再也找不到那个熟悉的味道。 明婆婆强硬地让她在这院落里冷静。 赵令曦抱住膝盖,将头埋了上去。 与此同时,一只白鸽从窗外飞到了房内的书桌上,它黑曜石般的眼珠子很快锁定了床榻上的女人。 她的肩膀在微微颤抖,伴随着很轻很轻的咽呜声。 小白鸽不明所以,只知道眼前人这般影响到它送信了,便张嘴叫唤起来。 赵令曦听到声响抬头,纤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新鲜、潮湿的水珠。 赵令曦认出,这是萧山的鸽子。 是秋颜来信了。 看来皇兄的事情有结果了。 赵令曦下床,连鞋都没来得及穿便朝书桌跑去。 完成使命的白鸽很快飞走了。 只剩下赵令曦一人坐在桌边。 她打开了信—— “小姐,皇帝之事,已经安排妥当,您无需再担心。只是秋颜在皇宫探查消息时,发现了个不同寻常的人,特来向小姐禀报。” 赵令曦有些惊讶,能让秋颜觉得不同寻常的人,世界上应该还不多。 说着她便展开了随信附的一张画像—— 画中一人正跪在赵惟谨的御书房之内,其眉眼和打扮,赵令曦再熟悉不过。 竟然是洛枫。 秋颜在信中继续道: “此人是皇帝暗卫营的首领,自幼在皇帝身边长大,武力极高,此前不知为皇帝铲除了多少绊脚石,且此人最善伪装,故而亦是皇帝最得意的密探。但此人自成年后便再未出现于人前,只是不知此番为何,皇帝竟让他在御书房跪了整整三个时辰。” 赵令曦的指尖控制不住一抖,几个大字不由地进入她的脑海—— 此人最善伪装...... 所以,他身上那些似有若无的相似,其实是刻意为之的伪装吗? 赵令曦大脑有些空白。 薄薄的信纸和画像,此时像是断翅的巨鸟,坠落到地上,也砸在了赵令曦的心里。 她突然有些凄然地笑了。 皇兄,你此番处心积虑派人前来,到底是想从妹妹身上得到什么呢? 是消息...... 还是...... 这条命呢? 跪着的这三个时辰,是你在怪他,没有如你所愿吗? 第11章 【陈年旧案】 萧雪沉回到了洛枫的住处,是在皇宫里一处还不错的偏院。 除了脖颈的掐痕,他几乎毫发无伤。 贴身太监前来请赵惟谨用晚膳,并将妃嫔名册递给他时,萧雪沉便被打发走了。 只是在此之前,赵惟谨已经给他下了最后通牒,十日之内,他要看到赵令曦的项上人头—— “或者,洛枫,从小养育你的祖母,和一个素昧平生的公主,你要不做个选择?” 其实,这个问题对于洛枫或者他,都不算道选择题。 但萧雪沉还是狠不下这个心。 他沉默地站在窗边,屋内一片漆黑,他几乎和夜色融为了一体。 今夜的风似乎比以往更冷。 但冷风或许更适合理清头绪。 现下,倘若他强行将洛枫的祖母带走,这并不困难,只是此后如何要保障她的安全? 赵惟谨为人慎重,他决计不会在得到他想要的信息前就杀掉他所谓的俘虏。恐怕这次派人来的是药王庄的事,赵惟谨已经知道了。 虽然药王庄在江湖地位特殊,但到底隶属永皓王朝,并不如当年的萧山一脉那般独立,只是因为事情并未成功,赵惟谨才不必要在此时和他们撕破脸,此番杀掉几个药王庄之人,已经算是某种警告了。 萧雪沉知道,恐怕不可再去给药王庄带去麻烦。否则,倘若赵惟谨随便捏造个冠冕堂皇的罪名派兵前往药王庄,以庄内人的武力,想要反抗几乎就是以卵击石。 此时赵惟谨对洛枫祖母的管制更加严格,恐怕偷偷将其转移之事也行不通。 但他更不可能按照赵惟谨的要求杀掉赵令曦。 眼下,恐怕赵惟谨已经知道赵令曦离开了萧山,否则凭借萧山结界,断不可能有一人能够取赵令曦性命。 此番重兵层层围困萧山,不过是给何方,或者说给天下一个交代——说明他赵惟谨,已经下决心要处置这个祸乱天下的“萧山女妖”了。而他借此刚好能在某种程度上缓解因为他决定割让北境城池求和引起的民愤。 届时,倘若他真能提着“萧山女妖”的项上人头面对公众,那么这些非北境民众和朝堂官员对于割地求和的抵制情绪也会少很多。毕竟,割地其实和他们这些非当事人没太大关系,但这“萧山女妖”却是实实在在威胁他们每个人性命的存在。 赵惟谨打了个好算盘。 可他到底是想错了。 他终究不相信小曦儿说的那句——“这是忆情古树的决定,不是我的决定。” 所以此时还敢对北境战场缺少粮草之事听之任之。 萧雪沉叹了口气。 今日在房檐上小心偷看的人,恐怕就是小曦儿的人。对于这位昏庸皇帝的命,她大概会想办法保住的。 也许他真的有私心,所以在那人偷看时,才故意将自己的脸露在了她的视野范围内。他只是想让赵令曦知道,她拼命想要保住性命的人,此时却想要了她的命。 - 翌日。 药王庄收到消息,所有派去接洛枫祖母之人,都被一武功高强之人杀害。 药王庄副庄主,也是明婆婆的亲儿子明锋勃然大怒:“庄主!这小子到底是何许人也?竟然敢给我们药王庄招来如此祸事!我可听闻那小子祖母所在地又增加了众多高手,这做派,这架势,庄主你可别告诉我,您不知是哪方的手笔?” 明婆婆没有接话。 萧雪沉来之时,她便知道,从皇帝手下抢人,不是个易事,只是她没想到,萧雪沉重生这句身体的原主,竟然让皇帝这般重视。此人说到底不过是个从小培养大的死士,与其用个随时都可能撒手人寰的老骨头操控他,倒不如直接对着这个死士本身来得直接。 她一生研究药理,对岭南的蛊毒也有相当的研究。皇帝身边近身高手均受蛊毒控制,这事对药王庄来说,根本不是秘密,所以当萧雪沉介绍这具身体主人身份时,她才那么震惊。此人身上,全然无半点被下药的痕迹。现在看来,这皇帝对这叫做洛枫的小子,确实很奇怪。 明锋见明婆婆不说话,站起身来焦躁踱步:“总而言之,庄主,这是趟浑水,药王庄不能,也没有能力去趟!” 二人交谈间,一只白鸽飞了进来,稳稳落在了明婆婆身边。 她从白鸽腿上拿下信来。 信不长,明婆婆很快便看完了。 老人重重地叹了口气。 “庄主,发生什么事了?”明锋不由地心焦。 明婆婆把信递给他,叹道:“到底是药王庄无能啊。” 明锋接过信——“洛枫感念药王庄搭救祖母之恩,致使药王庄多人丧命,洛枫自知难辞其咎,只是洛枫此时还有未竟之事,无法以命相抵。待他日完成使命,必听候药王庄发落。” “这小子!杀了他又如何?”明锋将信重重摔在地上。 明婆婆起身,颤颤巍巍捡起信:“明锋啊,他啊,是比你我的命都重要的人。他根本不欠药王庄,倒是药王庄实在欠他良多。” 说着,明婆婆浑浊的双眼望向今日灰蒙蒙的天,她想,大概她第一次见萧雪沉时,就是这样黑云压境的日子—— 十三年前,也就是赵令曦上萧山一年后,那时统治永皓的还是先皇。 那年,萧雪沉十九岁,仙族圣子,风华正茂。 他是萧山一脉千万年来唯一一个具有净化仙力的人,通天晓地,是唯一一个有希望勘破迷雾,带领萧山一脉重回上境的人。 原本明婆婆是没有机会见到这样的存在的,即或是药王庄和萧山是旧相识。 当年药王庄以悬壶济世为己任,庄门大开,欢迎天下医者前来求教。同时,作为永皓医术的顶峰,整个永皓王朝药房的药品也几乎都来自于药王庄。 当年的药王庄可以说是永皓当之无愧的命脉。 倘若没有那场突如其来的瘟疫,这样的盛景或许会一直延续下去。 那一年,永皓经历了千百年来难得一见的洪涝灾害。 王朝范围内,所有良田无一幸免。粮食短缺,饿殍遍野。先皇晚年更是骄奢淫逸,致使国库空虚,既无法开仓放粮,又不愿派遣人手处理遍街的尸体。 渐渐地,百姓开始发起病来。最开始只是小范围,然而,随着流民在不同区域流窜,这疫病很快便波及到了整个永皓王朝的领地。 众多走投无路的百姓开始对朝廷不满,各地自发掀起反抗运动,当地达官贵人的宅府不断被闯入和洗劫,整个王朝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只是那时皇宫还在夜夜歌舞升平。 直到一日,竟然有百姓爬上宫墙,意图洗劫皇宫,这时先皇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于是,很快,宫里的使者便来到了药王庄,请求药王庄出手,整治疫病。 其实早在朝廷派遣使者到来之前,药王庄便已经迅速反应,开始集合全庄乃至前来药王庄学习的各地医者研究针对疫病的药物。 在朝廷使者到来之时,此番研究正进入尾声,很快便能投入生产,供给王朝各地。 先皇喜不自胜,得到消息后当场给药王庄提了个“功在社稷”的牌匾。 这是永皓王朝的最高荣耀。 很快,药王庄便如朝廷和民众所期待地,顺利生产出了足够的药丸,送至各地。 所有人都坚信这次瘟疫将会很快结束。 也的确如所有人预料的,药王庄的药非常管用,配合朝廷对尸体和其他污染源的处理,很快各地的疫病都控制了下来。 先皇又借出嫁三个公主到接壤的几个富饶小国——葛乌国、金宇国还有潮浪国,得到了足够的粮食支持,顺利度过了难关。 如果这是当年的结局,那可谓真是皆大欢喜, 然而,很快,不对劲的事情出现了。 疫病之后,整个王朝范围内开始频繁出现伤亡事件,其原因大多是斗殴或者寻仇。各地官员原以为是刚遇洪灾,王朝经济疲软才导致民众相互争夺资源,引发惨案,便也只当是普通事件处理。 然而,随着庄稼收成逐步恢复,这伤亡事件却是与日俱增。有人觉出不对拿出往年文书对比,竟发现,自疫病之后这人为造成的死伤率竟然翻了五番不止。 药王庄原本没有注意到这番变化,疫病之后,药王庄又恢复了以往的生产日常用药和培养教导医者的生活里。 直到一天,两名药王庄的弟子竟然也相互殴打致死,这才引发了药王庄的关注。这两名弟子自小在药王庄长大,性情皆温和,但这次却仅仅因为其中一人无意打翻另一人正准备放入煎锅的药材,便引发此等惨案,简直匪夷所思。 于是药王庄放眼整个王朝,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整个王朝竟然同时发生如此这般相似的情形。明婆婆立刻察觉事有蹊跷,便亲自前去和先皇禀报,却发现朝廷也对此也毫无头绪。 明婆婆全无收获,只能黯然从国都回到药王庄。 也正是那时,她第一次在药王庄外见到了,那位白衣胜雪的清冷圣子和他身旁红衣如火的倾城少女。 活到她这个岁数,实在见过太多人,但那日,她分明是看见了高山上凛冽的霜雪和深渊里沸腾的烈火,他们截然相反,却似乎理应同时出现,才不至于让对方结成坚冰或燃烧殆尽。 第12章 【错位心跳】 “药王庄荣幸,没想到竟能得圣子您亲自前来。”明婆婆全然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意外之喜,连忙恭敬地将二人带往药王庄议事堂。 赵令曦年芳十五,正是好奇的年纪。一双桃花眼轱辘打转,硬是把一路上药王庄的各个角落都看了个遍。 这是她上萧山后第一次下山历练,还是单独和萧雪沉,自萧雪沉几日前告知于她时,她已然连着好几日都兴奋地睡不着觉。 “小心。”赵令曦被头顶的异树吸引的时候,耳边却忽然传来萧雪沉清冷的嗓音。 她心一颤,差点踩进了泥洼里。要不是一旁的萧雪沉眼疾手快捞了她一把,恐怕她脚上这双新鞋就要光荣牺牲了。 他们下山前一日,正好是赵令曦的生辰。这鞋,是萧雪沉送她的生辰礼。 赵令曦心有余悸,反应过来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腰侧有些发烫,连带着她的大脑都有些晕眩。 不过短短一秒,不过是萧雪沉情急之下的行为动作,却让赵令曦的心控制不住地震天响。 她只觉得自己的耳膜都要被震碎了。 怕萧雪沉听见,她下意识放慢了脚步。 “嗯?”方才还在和药王庄庄主说话的萧雪沉突然偏过头来看向她,“怎么了?不舒服?” “啊?”赵令曦一愣,忙摆手道:“没有没有。” “那走在后面干什么?”萧雪沉看着她,甚至连带这庄主也停下来一起等她。 赵令曦有些尴尬,只能提速跟上。 三人很快就到了议事堂,他们这才发现,这议事堂竟然挂满了白绫。 “庄主节哀。”萧雪沉俯身拱手道。 赵令曦也迅速反应,学着萧雪沉的动作:“庄主节哀。” 明婆婆赶紧扶起二人的手:“多谢圣子,多谢姑娘。” 明婆婆看向前方的两座神主牌,眼眶又热了起来:“这两个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情,能发生在我的身上。”说着,明婆婆有些止不住情绪。 赵令曦上前拍了拍明婆婆的背:“庄主,您这般难过,他们二人看了,也会心疼的。” 萧雪沉走上前,看着二人的神主牌,忽然问道:“庄主,这二人和其他人相比有何特别之处吗?” 明婆婆噙着泪尽力思索着,可是她实在想不出:“这两个孩子特别乖,要说药王庄的弟子,就属这二人最踏实、最勤奋。可这踏实勤奋不是错啊,他们不该是这样的结果。” 萧雪沉点了点头:“庄主放心,此事萧山定当全力以赴。” 很快明婆婆便召集了药王庄所有长老,众人共同坐在议事堂,在这两名药王庄引以为傲的弟子无言的注视下,试图挖掘那致使他们英年早逝的真相。 “各位长老,在下萧雪沉,来自萧山。”萧雪沉拱手道。 众人一听这名字纷纷瞪大眼睛看向对方,眼底尽是难以置信。 “竟然是圣子亲临!”众长老纷纷起身作势就要跪下行礼,萧雪沉赶紧出声阻止。 “众长老,万万不可如此,雪沉是晚辈,当不得如此大礼。” 说着立刻上前扶住就要动作的各位长老,这边赵令曦也跟着制止住了另外几位长老的动作。 待众人终于在一番谦让中再次落座后,明婆婆开口道:“圣子,萧山此番派您亲自前来,莫非是发现了什么?” 萧山一脉中负责处理民间这些异常事件的向来是萧山门下寻常仙族弟子,凭借萧山功法,这些事件从来对他们而言从来都是小菜一碟。 明婆婆不明白此次为何惹得萧山圣子亲自前来,从另一方面来说,这次事件恐怕有些超出他们的想象。 “的确有些猜测,但是还需要证据。这段时日,我二人恐怕会在药王庄叨扰各位,届时查明真相,我二人再向庄主和各位长老汇报。”萧雪沉道。 众长老连忙摆手:“圣子您能亲自前来,是药王庄的荣幸,怎能算得上叨扰,我等实在是感激之情也不知该如何表达了。只是现下正值丧期,无法好好招待您二人,药王庄实在惭愧。” “不必在乎这些虚礼。我二人近期也会忙于调查,诸位不必为我们安排这些,能晚上给我二人一个歇息之所便万分感谢了。”萧雪沉起身朝药王庄各位拱手道。 众人立刻起身回礼。 末了,明婆婆开口道:“方才我已经安排人为圣子和姑娘打扫院落,想来时间应该差不多了,请圣子和姑娘随我来。” 到达院落的时候,明婆婆就离开了。偌大的院落便只剩下萧雪沉和赵令曦两人。 赵令曦有些紧张,却见萧雪沉已然走进了内屋,她便也抬步跟了上去。 院落内是一间长屋,门厅两侧各是一间卧房,正好适合他二人。 “小曦儿,选一间吧。”萧雪沉立在门厅中央,偏头看向她。 赵令曦目光闪躲,便只随手指向离自己更近的一间屋子:“我选这间。” “好。”说着,萧雪沉便抬步走向她方才指的一间。 赵令曦慌了神,连忙跟上:“不是说我住这间吗?” “哦?是吗?”萧雪沉轻笑道,“我方才只说让你选一间,可没说选给谁住。” 赵令曦被他一噎,嗔怪道:“雪沉哥哥,你耍赖皮!” 萧雪沉笑得更开心了。 赵令曦看到眼前人难得一见的笑脸,也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她其实不在乎住哪间屋子,她只是觉得,活在萧山上的那个萧雪沉实在太累了。 然而,萧雪沉并没有真的抢她的屋子,他只是走到床边掖了掖被子,又检查了一番驱蚊熏香和门窗,才又悠悠走出了房间。 赵令曦不明所以:“雪沉哥哥,你不住?” 萧雪沉低头看向她,而后突然两指轻点了下赵令曦的额头:“想什么呢?我还能真的抢你的屋子?” 说完,便朝自己的房间走去了。 赵令曦还没回过神,下意识就要进萧雪沉的房间。 萧雪沉在门口拦住了她。 “小曦儿,我有没有说过,男人的房间不要随便进?” 赵令曦耳尖一红,但嘴上却得理不饶人:“刚刚你都进了我的房间,为什么我不能进你的房间?雪沉哥哥,这不公平。”说完,便偏过头去,一副气鼓鼓的模样。 萧雪沉沉默地看着赵令曦的侧颜。 比自一年前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萧雪沉只感到,自己的指尖有些发麻。 他不敢再细看。 赵令曦一直用余光瞟着萧雪沉,只见他缓缓放下了抵在门框上的手。 然后,如她所料的,一道温润的声音传入了她的耳朵。 “下不为例。” 赵令曦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得偿所愿地跟随萧雪沉进入了房间。其实从布局和装饰上来看,两间房并无明显差异,要非说有什么不同,那大概就是彼此之间像是在照镜子吧。 “好了,房间你也看了,没什么特别的,你该出去了。”萧雪沉朝后转过身去。 然而,身后空无一人。 萧雪沉一惊,转头一看,只见此时赵令曦已然扑倒在了他的床榻之上。 “赵令曦!”萧雪沉额间青筋一跳,立刻上前想要将人抓起来。 谁知这赵令曦像是属泥鳅的,竟然瞬间从床尾滚到了床头,让他抓了个空。 “赵令曦,你别得寸进尺!”萧雪沉警告道。 原本赵令曦只是想试试床榻的柔软度,却没想到能瞧见萧雪沉难得愠怒的模样,一时之间竟来了逗乐的兴趣,索性赖在他床上不走了。 “雪沉哥哥好笨,连我都抓不到。”赵令曦迅速蹬掉鞋子,缩进被窝里挑衅道。 萧雪沉的脑袋有些发晕。 赵令曦浑然不觉,依旧眨着自己水汪汪的桃花眼调笑着。 “赵令曦,我最后说一遍,下来。”萧雪沉强忍着开始爬满整个手臂的麻意,一字一句开口。 “我不!”她赵令曦可不是会主动认输的人。 然而,还没等她得意多久,赵令曦便突然发现自己无法动弹了。 她不可置信地看向萧雪沉:“雪沉哥哥,你竟然对我用定身术!” 萧雪沉没说话,只一步一步向她靠近。 不知为何,此时的赵令曦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危险。 萧雪沉伸出手,很轻易地就将她从被子里剥了出来。 赵令曦只感觉,方才在路上,那般如雷的心跳又出现了。只是这次,她一动也不能动,只能任由它暴露在眼前人面前。 她想堵住萧雪沉的耳朵。 可是萧雪沉似乎并没有听见。 赵令曦觉得,萧雪沉似乎是真的生气了。 他垂眸不再看她,只一手拦腰将她抱起,另一手提起地上的鞋,便朝对面走去。 清新的雪莲香萦绕在赵令曦鼻尖,赵令曦只感觉自己的脸此时大概是红透了,好在萧雪沉并未看她,才让她得以侥幸隐藏。 她被萧雪沉轻轻放在了床榻上。 而后,萧雪沉便抬步朝门口走去。 赵令曦这才意识到,他并没有为她解开定身术的意思,于是连忙开口喊道:“雪沉哥哥,你还没有给我解开定身术!” 萧雪沉停下了脚步,头也没回地说道:“你就先这样呆着吧,让你长长记性,看你下次还敢不敢随便爬人床。”说完,他便快步朝门外走了去。 直到听到落锁的声音,赵令曦才意识道,她这是被萧雪沉关小黑屋了?! 萧雪沉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间。 关上门的一瞬间,他失力地滑坐在地。 鼻尖还萦绕着少女身上自带的香气,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强迫自己的大脑忘记刚才的画面,可他的指尖依旧颤抖地厉害,连带着他的整个脊背,都在隐隐发着烫。 他需要马上睡一觉,睡一觉就什么都忘了。 于是,萧雪沉迅速起身,朝床榻走去。 直到盖上被子,被更加浓郁的香气包裹的时候,萧雪沉才意识到,他彻底完了。 第13章 【例行问询】 萧雪沉只感觉,这个下午,比以往生命中任何时候都难捱。 他掐住自己的手腕,企图用痛感冲散掉另一种已然无法遏制的感受。 然而,一切都好像是杯水车薪,让他忍不住低低咒骂出声。 没人能想到端方雅正的堂堂圣子也会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而这罪魁祸首,却还在另一个房间里浑然不知。 当赵令曦终于被放出来的时候,她瞧见萧雪沉的第一句便是:“雪沉哥哥,你背着我去洗澡了?” 萧雪沉恨不得能立刻堵住赵令曦这胡作非为的嘴。 “今天很热吗?”赵令曦又问道。 “赵令曦,你能不纠结这个问题吗?”萧雪沉尴尬道。 谁知,赵令曦似乎会错了意,突然伸手捏了捏萧雪沉的衣摆。 “你怎么了?”萧雪沉警惕道。 “雪沉哥哥,你是不是还在生气?”赵令曦低声糯糯开口道。 赵令曦不知道,她这番姿态落在萧雪沉眼里简直是往还有火星的柴堆里又丢了一把火。 萧雪沉往旁边撤步,衣摆便从赵令曦的手中滑了出来。 “你果然还在生气!”赵令曦确信道:“从刚才起,你就在喊我的全名,现在还嫌弃我!” 萧雪沉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干巴巴开口:“我没有。” “雪沉哥哥,我错了,我以后不闹你了。”赵令曦嗫嚅道。 萧雪沉叹了口气,正要说些什么,却突然身体一僵。 赵令曦抱住了他。 然而,还没等他挣脱,便听见怀中少女竟然发出了低低的抽泣声。 赵令曦哭了。 萧雪沉的心猛地揪了起来。 他抬手轻轻抚向少女的头顶,柔声道:“小曦儿,你哭什么呢?” 少女的抽泣似乎更厉害了。 萧雪沉犹豫片刻,还是伸手回抱住了怀里的人。 赵令曦慢慢安静了下来。 萧雪沉听见她缓缓开口:“雪沉哥哥,你不要生我的气。我在世界上的亲人除了皇兄,便只有你了。” “我不是你的哥哥。”萧雪沉纠正道。 “当我的哥哥,不好吗?”赵令曦的睫毛抖了抖。 萧雪沉是萧山圣子,一生唯一的使命就是带领萧山一脉走向更高的辉煌。倘若他不是自己的哥哥,那以后她还能用什么理由留在他身边呢? 萧雪沉不知赵令曦心中所想,他只是觉得这称呼从没像现在这般刺耳。 “不好。”萧雪沉冷冷回道。 赵令曦一僵,然后缓缓从萧雪沉的怀里退了出来。 萧雪沉只感觉属于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离开了。 他没由来得感到一种强烈地、无法被填满的空洞感正迅速占领了他的周身,即使现在赵令曦距离他不过几尺,也无济于事。 他变成了永不满足的黑洞,赵令曦每一次的靠近都只会让他更加贪得无厌。 赵令曦低头呆立了片刻,忽然开口道: “雪沉哥哥,我饿了。” 同一时刻,院外突然响起了呼声:“圣子,姑娘,庄主为您二人筹备了接风宴,不知二位可愿意赏脸出席?” 赵令曦扑哧一笑。 萧雪沉看向她,轻笑道:“好巧,是吧?” “嗯。”赵令曦点了点头,然后她歪头看向萧雪沉:“那圣子大人可愿意赏脸?” “就你会贫嘴。”萧雪沉给了她脑袋一栗,便抬步朝院门走去。 然而,他走了两步,却见赵令曦没有跟来。 萧雪沉停下脚步,回过身去,只见赵令曦正出神地摸着自己的头顶,萧雪沉出声呼唤:“小曦儿,愣着做什么?走了!” “唉,来啦!”赵令曦回过神,笑着朝他跑了过来。 - 第二日。 萧雪沉带着赵令曦去寻了明婆婆。 老人此时正一个人呆呆地坐在议事堂。 见萧雪沉两人来到,明婆婆赶紧起身。 “圣子,姑娘,昨夜可还休息地好?” “甚好,多谢庄主的安排。”萧雪沉道。 “感谢二位不嫌弃,日后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和老身提。”明婆婆说着,便请两人落座。 “庄主,如此说来,雪沉确实有一事想要请教庄主。”萧雪沉突然开口。 “圣子您请说。”明婆婆道。 “不知此番治疗疫病药丸的药方,雪沉可否知晓?”萧雪沉礼貌开口。 明婆婆没想到萧雪沉要的是这个,一时没反应过来:“这药方倘若给圣子您看,自然是没问题,只是您这是......”突然,明婆婆想通了什么,震惊道“圣子,莫非您怀疑药王庄在药丸上做了手脚?” 萧雪沉摆了摆手:“药王庄的医者仁心,天下人都看在眼里,决计不会有所怀疑。我只是担心,有人利用了药王庄。”说着萧雪沉朝着赵令曦使了个眼色。 赵令曦立刻拿出一张图纸,指给明婆婆看:“庄主您看,这是瘟疫期间药王庄便各地送去的药丸数量,而这旁边,是我们调出的各地案件的发生情况。” 明婆婆仔细浏览着,可越看越觉得后背发凉:“圣子,这......”明婆婆不知该如何解释,“......怎么会这样?” “庄主,最初发现这个情况的时候,我们也很惊讶。药丸送去越多的地方,案件发生率越高,这很难不让我们怀疑其中的联系。”萧雪沉淡淡开口。 明婆婆头脑发懵,一面说着药王庄绝对不会拿百姓性命开玩笑,一面招呼身边的仆从召集所有参与了药丸研制的人员集合。 议事堂内,人头攒动,萧雪沉忍不住皱了皱眉。 这人......比他想象地还要多。 仆从清点人数后,俯身在明婆婆耳边说了些什么。 只见明婆婆摆了摆手,那人便下去了。 萧雪沉开口:“庄主,怎么了?” 明婆婆道:“药丸研制的核心人员都在这里了,只是有几个来庄里学习的民间大夫学习期满,前些日子离开了。他们都没有人直接接触过药丸,不碍事。” 萧雪沉拧眉,许久没有开口。 明婆婆忽地有些紧张起来:“圣子,难道您怀疑......” 萧雪沉回过神来,只轻轻摇了摇头:“没有证据,还谈不上怀疑。先从堂里的人开始吧。” 来议事堂里的人都是药王庄的老人们,参与过永皓王朝无数年头的药品研制。今日惊觉自己竟然是被怀疑的对象,一时间都有些着急,辩解言语里无不是对药王庄和永皓王朝的忠心不二。 明婆婆被这些相似的发言已经弄得有些困乏了,却见一旁的圣子和他身边那个姑娘都笔直地坐着,一时间也不敢显出不耐地模样。 待众人陈述完毕,明婆婆在萧雪沉的示意下让众人回去等候消息。 见萧雪沉从方才开始就一言不发,明婆婆有些着急地开口:“圣子,您可是有什么发现吗?如果此事......真的是药王庄的责任,老身真是万死不能辞其咎。” 萧雪沉却温和地笑了笑:“庄主,今日您应当是乏了,快去歇息吧。我二人还需要回去梳理一下思路。” 明婆婆被打了马虎眼,也不敢再继续追问,只能起身恭敬地送走两人。 离开议事堂后,赵令曦盯着萧雪沉看似平稳的步伐,叹了口气,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萧雪沉方才还在想事,突然一惊,看向身边人:“怎么了?” 赵令曦挑了挑眉看他:“堂堂萧山圣子,假借问询之事,偷行追踪秘术,雪沉哥哥,你有时候也没那么光明磊落嘛。” 萧雪沉眯眼看了她一瞬,突然开口:“谁告诉你,我是个光明磊落的人了?” 本来还以为能逗逗眼前这个正人君子,谁能想到突然被反将一军,赵令曦有些不服气,身体里的恶劣因子突然又被激发出来,她凑近萧雪沉,像一只危险的猫般轻轻开口:“哦,是吗?我倒是很想看看圣子不光明磊落的样子。” 萧雪沉呼吸一窒,突然甩开赵令曦的手:“没大没小。” 说完,就快步往前走。 “喂,雪沉哥哥,你刚才用了大量仙力,我扶着你走!”赵令曦见真把萧雪沉惹怒了,嘴边不自觉勾了勾,还是屁颠屁颠追了上去。 第14章 【午梦惑心】 回到院落里的时候,赵令曦自然而然地跟着萧雪沉进了他的房间。 “赵令曦!”萧雪沉有些愠怒。 赵令曦一脸无辜:“干嘛!我只是看你这番仙力损耗太多,我先照顾照顾你。” “不用,我没那么弱。”萧雪沉冷冷道。 “你就知道凶我,整个萧山,对谁你都和颜悦色,怎么对我就这样,这也不让干,那也不让干,师父都没你这么多事儿!不就是照顾你一下,好心当做驴肝肺。”赵令曦不满地嘟囔。 萧雪沉看着眼前这个完全不明白状况的小白兔,吐了口气,缓慢开口:“小曦儿,仙力损耗,只能靠打坐调养,你在此处对我没有帮助。这是乾坤玉,如果今日来议事堂之人有异常动向,它会提醒你的。你现在关注它,比关注我有用。”说着,萧雪沉将手中一个玉制的精巧罗盘递给了赵令曦。 赵令曦小心地接过。 她有些惊讶,这可是萧雪沉手里的三**宝之一,更是萧山圣子的信物,过往从不将其假借于他人,今日落到她手上,这冰透的玉石竟然让她手心快要烧了起来。 她抬眸看向已经闭眼打坐的萧雪沉,小声开口:“雪沉哥哥,这可是乾坤玉,你给我,摔坏了怎么办?” 萧雪沉眼皮未抬,只缓缓开口:“随你吧,摔坏了,我就当不了圣子了。” 赵令曦一惊,低头看向手里的小玩意儿,顿时觉得重如千斤,她小声惊讶道:“这么严重?” “是,所以你现在立刻,回自己房间,好好照看它。”萧雪沉清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赵令曦领命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直到坐下看着桌面上毫无动静的乾坤玉,她才觉得,自己是不是被萧雪沉骗着打发走了。 这东西会不会根本不是那传说中的乾坤玉? 她气愤地往桌上一趴,嘴里嘟嘟囔囔控诉道:“傻子萧雪沉,想和你多待一会儿都不行。” 在赵令曦离开的时候,萧雪沉就睁开了眼。 区区一个议事厅的人,还不足以耗费他太多仙力。 他走到门边,望向对面紧闭的房门,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 似乎离开萧山越远,他的自控力,就越来越差了。 他和赵令曦还需要在药王庄待些时日,每日让药王庄人招待他们的饮食,他实在不习惯,所以昨夜接风宴趁着赵令曦喝得酩酊大醉时就已告知明婆婆,往后几日他会在院落里自行安排他们二人的吃食。 也许他只是不习惯,赵令曦无论在哪里都能和所有人打成一片的样子。 那种,其实不再需要他陪在身边的样子。 他,不喜欢。 萧雪沉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他果然,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人。 赵令曦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只听见轻柔的,有节律的叩门声由远及近进入她的意识的时候,她才从梦境中回到了现实。 她的脸有些红。 她梦见了萧雪沉。 一个完全不同于她认识的那个萧雪沉。 现实中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小曦儿,吃饭了。” 和梦中贴在她耳边带着轻笑的呼唤重合:“小曦儿......” 赵令曦觉得自己脑袋要炸掉了。 门外见无人应答,似乎发出了一声疑惑,然后再次开口:“小曦儿?” 赵令曦蹭地起身,目光迅速往四周一扫。 完蛋,萧雪沉怕她起夜打翻,将她屋里和水相关的所有东西都拿走了。 她摸了摸自己烫得像炭火的脸,一时间手足无措。 门外的萧雪沉见里面一直无人应答,心一紧,有些着急:“小曦儿,你还好吗?出什么事了吗?” 说着,似乎就要破门而入。 赵令曦瞬间紧张起来,胡诌道:“雪沉哥哥,别进来,我在换衣服。” 原本就要被推开的门,突然停了下来。 赵令曦只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跳到了嗓子眼。 梦里的记忆还没有散去,她一时分不清这狂乱的心跳到底是因为梦里还是梦外的萧雪沉。 但她知道,她现在还不能见到萧雪沉。 门被拉紧了,萧雪沉的声音似乎变得远了一些:“饭好了,你收拾好就出来吃吧。” 赵令曦松了口气,四下找了件合适的衣服,当真换了起来。 赵令曦这衣服,换了很久。 但萧雪沉没有多问。 赵令曦看着桌上的餐食,一时愣住了。 “雪沉哥哥,你做的?”赵令曦开口。 “嗯。”萧雪沉道。 赵令曦觉得有些新奇。 萧山有专门负责膳食的人,她从没见过萧雪沉下厨。 “雪沉哥哥,你怎么自己下厨了?”赵令曦问道。 “我们在药王庄还要呆些时日,不可一直麻烦药王庄。我昨夜和庄主商量过了,此后每日,我们二人的餐食,我们自行解决。”萧雪沉道。 赵令曦一愣。 她想到了食材在自己手下全部变成煤炭的样子,一时间有些哑然。 萧雪沉瞥了她一眼:“我对你就一个要求,远离膳房。” 赵令曦的眼睛瞬间又亮了起来:“雪沉哥哥,一言为定!” 吃完饭,赵令曦主动包揽了收拾残局的任务。 萧雪沉走到了她的身旁。 赵令曦偏头看见了他:“雪沉哥哥,你走远一点,等会儿这脏水溅到你身上了。” 萧雪沉看着她一身新换上的鲜红衣裳,还是走近了:“你新换的衣服。” 赵令曦这才想起自己这一身是为了圆谎从包袱里翻出来的新衣服。她上萧山后,衣服全是新做的。她以前那些破烂衣服实在没法看,所以萧雪沉说是师父看不过眼,给她定制的。 “没关系,师父他老人家不在,不知道的。”赵令曦大大咧咧开口。 殊不知身后的萧雪沉冷了脸。 然后,赵令曦就被拎到了一旁的石凳上。 她眼见着一身白衣的谪仙人,轻车熟路地收拾完了一切。 “雪沉哥哥,你是给自己施了什么仙术吗?”赵令曦看着一尘不染的萧雪沉,惊讶开口。 “不需要。”萧雪沉道。 赵令曦还是觉得惊奇,下意识道:“雪沉哥哥,你好贤惠呀......” 萧雪沉睨了她一眼。 赵令曦理智回神,连忙转移话题:“话说雪沉哥哥,这乾坤玉一直没有动静,是坏了吗?” 赵令曦没说,她怀疑那根本就是假的乾坤玉。 “没有,只是它大概不会有什么动静。”萧雪沉路过她身边开口道。 赵令曦不明所以:“为什么?” “小曦儿,你觉得药王庄下手的理由会是什么?”萧雪沉问道。 “你是说药丸吗?我其实没有想明白,我觉得,他们没有这么做的理由。”赵令曦老实分析道。 “是,你说得对。他们没有理由这么做。或者说,至少需要更大的利益。但现在看来,这些人,并没有因此获得更多。他们还是在药王庄过着他们以前的生活。”萧雪沉道。 “但案件的确和药丸关系密切。”赵令曦道。 “是,可是药王庄的两名死亡弟子,从未服用过药丸。”萧雪沉开口。 “既和药丸有关,又和药丸无关......”赵令曦沉思着,“制作药丸也需要,其他事情也需要......” 赵令曦觉得仿佛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 “也许我们该从这两名弟子不同于药王庄其他人的地方下手。”萧雪沉开口。 “他们,特别勤奋。”赵令曦开口,“我记得明婆婆说过这个。” “是,药王庄特别勤奋的弟子,除了学习药理,大概就是炼药了。他们比别人炼更多的药,所以如果不出意外,他们会自己试药。”萧雪沉淡淡开口。 “所以他们炼的药有问题?”赵令曦惊呼,“不对,没有人会给自己吃的药下毒,一定是他们没有意识到的某个成分出现了问题。” “不同的药物配方不同,始作俑者如何保证这个成分一定会被用上呢?”赵令曦喃喃自语。 “小曦儿,你虽然是凡人之躯,但修习萧山仙术也有些时日了。你觉得自己现在有什么异常吗?”萧雪沉看向她。 赵令曦一愣。 她? 她能有什么异常? 除了方才那个莫名其妙的梦。 萧雪沉见赵令曦脸颊有些发红,一愣,迅速走过去扣住她的手腕。 “真的不舒服吗?我方才明明把所有食材都提前用仙力净化过了......”萧雪沉有些着急地开口。 “什么净化......”赵令曦望着他。 握上赵令曦手腕的时候,萧雪沉就知道,她安然无恙。 他抬手碰了碰她的额头,不正常的烫:“近日天寒,小曦儿,你是不是发烧了?” 赵令曦偏头,躲过了萧雪沉的触碰:“没事,我自己身体我自己清楚。” 萧雪沉拧了拧眉:“现下这药王庄里的药材还没有解除嫌疑,你断不能服用......” 萧雪沉还没说完,就见赵令曦起身将自己的额头贴到了他头上:“我说了没问题,刚刚就是收拾碗筷累着了。” 少女的体香随着动作若有若无地飘进了他的鼻息,萧雪沉僵住了。 赵令曦很快坐了回来。 方才好不容易被院里的寒风吹散的热度又去而复返,她假意困倦,朝萧雪沉开口:“雪沉哥哥,午间困乏,我想要小憩一会儿。”说完不等萧雪沉回应,就快步朝卧房走去。 赵令曦蜷缩在被褥里。 扑闪的睫毛蒙上了一层氤氲而上的雾气。 她目光呆滞地散在飘渺的空气里,许久都落不到实处。 她其实有一道妄念。 她想要回到午间那场荒唐的梦里。 回到她全然忘记萧雪沉圣子身份的时刻,可以肆无忌惮,不在乎他前途与使命的时刻,完全又彻底地做她自己。 恶劣又不计得失地,拥有这个人。 可她的梦醒了。 她失去了将他据为己有的机会。 第15章 【尘埃落定】 铮铮的古琴声如翩然的蝶,悠悠然落入了赵令曦的耳畔。 少女缓缓睁开了眼。 她赤脚落在地面,腕间突然传来冰凉的触感。 赵令曦低头看去,她的右脚腕上不知何时圈上了一环银铃,动作间,碰撞出细碎的声响。 屋外琴声止息,赵令曦叹了口气,朝门口走去。 萧雪沉正闭目端坐大厅中央,一旁袅袅香烟缠绕中,白玉瓶中黄梅含苞欲放。 她安静地伫立在一旁,收敛了呼吸。 “小曦儿,后日我们就回萧山。”少年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 赵令曦一愣,下意识开口:“这么快?不是什么都还没查出来吗?” 萧雪沉缓缓睁开了眼:“后山,查见了妖气。” “后山?药王庄后山除了一口井,空无一物,哪里查见的妖气?”赵令曦说完便惊觉不对,“你是说......那口井?” “嗯。”萧雪沉没否认,“我已通知庄主,明日我便施法净化水井,药王庄也已派人禀报皇帝,同时广发布告回收所有药王庄制药。” “你是说,这井水,是一切的源头?”赵令曦不敢想,这药王庄内无论是炼药或是日常生活,统统仰赖那口井,如果源头是它...... “是,所以趁着一切尚未完全恶化,需要立刻遏制。”萧雪沉道。 “这......”赵令曦不由得忧心起来,“这番药品回收,不仅药王庄生意上损失惨重,恐怕连带着名誉也会受到影响。” “也许,但我们会尽可能控制。离庄的江湖郎中,只有一人至今下落不明,如果没有猜错,他就是始作俑者。不久后,朝廷应当发布通缉令,捉拿此人。药王庄不过是受奸人所害。”萧雪沉说着看向赵令曦。 当他谈论到当朝皇帝时,少女神色全无变化,仿佛她全然忘记了,论资排辈,她其实也是一位当朝公主,而那位正是她的生身父亲。 “嗯。”赵令曦只事不关己地点了点头。 萧雪沉脑海里突然闪过一年前在荒山上遇见赵令曦的场景——少女衣着凌乱,眉眼警惕,仿佛只要有人靠近,就会露出小而可怜的牙齿,发起徒劳地震慑。 他想,也许忘了也好。 “小曦儿。”萧雪沉安静地看着她,赵令曦回望了回来,她眨眨眼,不明所以。 萧雪沉敛下了眼帘:“没事。以后,萧山就是你的家。” “嗯,不是早就是了吗?”赵令曦道。 “师父那边,我会尽力去说的。争取给你一个正式的拜师礼。”萧雪沉道。 赵令曦摆了摆手:“雪沉哥哥,不用。原本萧山仙术只教萧山一脉的仙族人,师父已经破例传授于我,我已经很满足了。有没有一个正式的拜师礼其实不重要,我不想师父为难。” 萧雪沉犹豫了片刻,还是抬手理了理少女额间的发丝。 赵令曦望着他笑了,末了,突然想起什么,提起裙摆,露出脚腕处的银环:“雪沉哥哥,这是什么?” 少女的脚腕雪白而纤细,如一柄温润的羊脂玉。 萧雪沉避开了视线:“避邪之物,你戴好便是。” 赵令曦盯着他,勾了勾嘴角:“有堂堂萧山仙术护体,我还需要避邪?” “你如今学艺不精,需得谨慎行事。”萧雪沉正色道。 “哦。”赵令曦不得不承认,萧雪沉此番一针见血。 和萧雪沉第一次下山之行,就这样猝不及防结束了。 直到回到萧山,直到萧雪沉又成为了遥不可及的圣子,赵令曦才恍然惊觉,那短短相处的时日于她而言,已然可遇不可再求。 萧雪沉回去复命后没多久,又再次下山。药王庄的治疫病药遍布整个永皓王朝境内,这片广袤地域的余毒,还需要他这位圣子亲自前去净化。 只是这次,他选择了独自下山,将赵令曦一人留在了萧山顶。 直到一年后,萧雪沉拖着力竭的躯体归来,被萧山之人簇拥着前往了圣殿。赵令曦才知道,萧雪沉不仅凭借一己之力保全了药王庄的名声,更在永皓境内多处大设祭坛,耗尽仙力,才得以净化所有受药丸妖力控制的人民。 那是一整个永皓王朝的百姓。 那一刻赵令曦突然发现,她再也没有资格靠近他了。 于是,她也下山了。 正如一年前的萧雪沉一样。 只身一人。 妄图仗剑整个江湖。 只为换一个,能再度接近他的理由。 - 明婆婆收回了回忆的目光,在儿子明锋的追问下缄默无言。 她收起了信,浑浊的目光蓄满了泪:“明锋,倘若他再度求助到药王庄,届时,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助他。” 明锋只感觉憋屈,却无奈于公于私他都无法忤逆明婆婆,他只能不甘心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庄主。” 这头,刚送走明锋,一道纤细的身影便走进了议事堂。 “令曦,你怎么过来了。”明婆婆起身迎上前。 “明婆婆,我是来辞行的。”赵令曦拱手道。 明婆婆没有惊讶,她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 她看着女人低垂的眉眼,让她很难和初次见面那个笑颜如花的明艳少女联系起来。 她也许有很多想要告知,但她知道,作为旁观者,她什么都不应该开口。 无论是圣子,还是令曦。 都有他们自己的命。 “令曦,你之后打算去哪儿?”明婆婆问。 ”妖域。”赵令曦冷声投下一记惊雷。 “妖域?”明婆婆睁大了眼,“自古以来从未有人类进入过妖域,寻常妖气就足够杀死人类,更别说是百妖的栖息处!那是片必死之地,令曦,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赵令曦看向她:“明婆婆,我很清醒。” “就算你想要亲自找寻影妖,那你要如何进入,没有人能够找到妖域的入口。”明婆婆劝道。 赵令曦突然笑着看向她:“明婆婆,你忘了吗?我不需要找,是他们要来找我。” 赵令曦离开前,又回了一趟小院。 她躺在当年萧雪沉歇息的房间,脸庞埋进了枕头。 “雪沉哥哥,我终于要去,为你报仇了。” - 萧雪沉被赵惟谨禁足了五日。 “以你的能耐,应该不需要十日,五日足矣。这五天,你就好好在这里想清楚。” 萧雪沉不是不能离开,不过是个深宫,于他而言,宛若无物。 这五日,他不是在想清楚如何转移洛枫祖母,而是在想,这洛枫,到底在赵惟谨心里占据多少份量。 书房一跪,萧雪沉获得的信息量并不低。 他想要赌。 赌洛枫此人的言语能否扭转赵惟谨的决定。 赵惟谨让他在赵令曦和洛枫祖母上选,那他就要让赵惟谨在赵令曦和洛枫上选。 耳边传来翅膀扑打的声响,萧雪沉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白鸽正停在窗边。 萧雪沉眉头一挑,竟然有信鸽能够避开赵惟谨的封锁进入洛枫的住处。 他上前取下信件。 白鸽瞬间飞离,翅膀扑打间竟未再发出半分声响。 难怪。 萧雪沉缓缓解开信上的麻绳,抬头便见药王庄的印信。萧雪沉一愣,莫非有小曦儿的消息? 他快速展开信件,只见信上仅有两字——“妖域”。 当晚,萧雪沉不顾侍卫阻拦,闯了赵惟谨的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