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泱》 第1章 第 1 章 京市国际医学中心大楼礼堂,“青柳医学奖”颁奖典礼正在进行。 “接下来要颁发的是‘青柳奖传统医学与创新奖’,获奖人,京大医院心内科主治医师、京大医学院在读博士,隋泱!” 聚光灯照过来的那一刻,入眼一片刺目,隋泱有片刻怔忡。 身边的阮松盈轻轻推了推她的胳膊,压低声音催促,“快去!” 隋泱长睫掀动,缓缓吸入一口气,提裙走上领奖台。 “用银针引导气血,将《黄帝内经》的古老哲思,化作修复心脏的精密算法。她独创的‘中西医结合心脏修复术’让千年中医智慧在现代手术室重生……” 主持人口中颁奖词在她耳边略过,她只捕捉到几个熟悉字眼:银针、气血、黄帝内经。 感受到心脏微微加速的跳动,她下意识在心里默背书中内容“天地气交,万物华实,夜卧早起,无厌于日……” 从颁奖人手里接过奖杯和花束时,栀子花的馨香如草间晨露,沁入心脉,隋泱的心跳也随之趋于平静。 “请隋医生发表获奖感言!” 嘈杂的大礼堂瞬间安静下来,伴随着轻微的耳鸣,隋泱能清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她抬眸朝台下望去,虽早有答案,却拗不住心中那一丝丝期望。 她看到了恩师、挚友、同学、领导……甚至她的生理学父亲,唯独没有薛引鹤。 自大学时代起,她便横扫各类奖学金;工作后更是获奖无数。每次登台,她的目光总会急切又慌乱地扫过人群,直到与他温柔而坚定的眼神相遇,心中方觉踏实。 他总会微微颔首,用口型说“你很棒”。 就好像是答卷上那抹鲜红的满分,耀眼、确凿,是她所有努力最终极的批准与归宿。 她会于心底无声叩问:“我是不是……终于能够,离你更近一些了?是否……终能与你相称?”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他的缺席成了常态。 或许他对她拿奖这件事早已觉得稀松平常,或许他真如他所说的分身乏术。 那天他说他有事来不了时,她什么也没说。 她总是固执地认为他会记得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如同她记得他说过的一切一样。 那么多奖项里,她唯独珍视青柳奖,那是妈妈曾经的期望,她的“中西医结合心脏修复术”里有妈妈的心血在……这些,她从前说过很多次了。 可是此时此刻她又有些痛恨自己的黏滞迂回,为什么那天不明说,最重要也是最后一次,她希望他能在。 他不在,她所有的努力顷刻间就变得轻飘可笑,还有什么意义? 良久,长睫怅然垂落,黯下的眸色和蓄发的泪意被完美掩去,隋泱再抬头,唇角已弯起好看的弧度。 “这份荣誉属于我的母亲,一位平凡的乡村中医。她教会我:治病先治心,医者当如本草,愈人无声。” 她低头看向手中的奖杯,指腹摩挲上面烫金的刻字,“这座奖杯很像她磨药的青石臼,盛满仁心,愿这份传承能够延续更久。” 掌声在迟滞片刻后如潮水般汹涌而至。 台下阮松盈凝视着隋泱唇畔漾开的笑意,眼眶泛红,忍不住举起手机将这一幕定格。 …… 颁奖典礼后有小型的庆祝酒会,隋泱不善交际,不过有恩师古敏在,她只需一路微笑着跟随,象征性抿几口低度数的果酒,不用张口就能把现场重要人物应酬个遍。 师徒两人转完一整圈,来到餐食区觅食。 隋泱看到有老师最爱的樱桃蛋糕,顺手夹了一块放进她的餐盘里。 古敏看她一眼,“真想好了?” 隋泱点头,她的决定很突然,有些心虚,没敢跟老师眼神交流。 古敏舀一勺蛋糕放进嘴里,摇头叹气,“其实以你现在的情况,在京医再干两年就能破格提副高,一个副主任医师没问题。” 隋泱低头,不知怎么回答,她以前的规划是这样的,但是…… “泱泱,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隋泱鼻子有些酸,她不想老师担心,故作轻松回答,“近期想体验一下失恋的滋味,感觉不适合上台做手术,不如趁着这段时间去英国深造一下。” “失恋了?”古敏皱眉,关切地问。 “即将失恋,正想甩了来着!”隋泱往自己盘里夹了几片蔬菜,状似毫不在意,“哎呀老师您不也说我那几篇SCI论文在临床研究部分需要多些探索吗,我这就听话去学习啦!” “真的只是失恋?” 隋泱点头,笑着迎上古敏的目光,没有人看好她跟薛引鹤,包括她自己,真话说一半,也不算撒谎吧。 古敏在隋泱脸上审视一番,稍稍放心,“行,反正你年纪还小,出国历练历练是好事,至于感情,我没什么经验能教给你,你开心最重要。” 古敏奉行不婚不育,她的世界只有事业,男人,只会是事业上的绊脚石。 当然,她不会要求爱徒跟自己走同样的路,她把泱泱当做自己女儿般看待,她希望她有人疼有人爱,偏她心里只有薛家那位公子哥儿,爱上这样的人,伤痛在所难免,如今想开了倒不是什么坏事。 隋泱连连点头,不断往老师餐盘里夹着食物。 古敏扬起餐盘,躲开隋泱不停歇的投喂,“行了行了,你自己多吃点,瘦成什么样了,到时候手术刀都拿不稳!哟,周院长要走了,我去打个招呼!你别跟着了,吃点东西!” 隋泱看着老师离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用叉子戳起一块糕点,拼命咽下。 “泱泱……”陌生男人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隋泱背影一僵,缓缓回头,看到来人脸色瞬间冷下来。 是隋华清,她的生理学父亲,那个为了前途名利抛弃妻女的凤凰男。 他站在光影交界处,穿着昂贵的西装,但面色却不似当年那般容光焕发,反而疲态尽显,他的脸上堆着隋泱从未见过的、近乎讨好的微笑。 隋华清看着长相酷似前妻蔺珊的隋泱,百般回忆涌上心头,小小年纪在心内科领域就有如此成就,不愧是他和蔺珊的女儿。 “泱泱,爸爸为你高兴……” 隋泱皱眉,“爸爸”二字让她觉得恶心。 隋泱放下餐盘,转身欲走。 隋华清上前一步,挡住隋泱去路,“泱泱,我们谈谈。” 他声音不低,且两人一个是国内心内科大拿,一个是刚获奖的新星,自然引得周遭人侧目。 隋泱不想被关注,尤其是和隋华清一起,她看一眼四周,旁边正好有扇门通向外间阳台,于是朝外走去,隋华清疾步跟上。 “泱泱……” “谈什么?谈你的妻子到处宣扬我是私生女,妈妈是不要脸的小三?还是谈你的小女儿隔三差五向学校、医院举报我作风不正傍大款?”隋泱声音冷到极点,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止不住地颤抖。 自从知晓母亲蔺珊和自己存在的那一天,隋华清的现任妻子梁琴心一家就无时不刻往他们母女身上泼脏水。 “对不起,爸爸有很多的不得以,你妈妈……”隋华清伸手想要触碰隋泱。 “别提我妈!你不配!”隋泱提高声音打断,下意识后退两步,后背撞到阳台安全护栏,目光不受控制透过身后透明玻璃朝下看去。 她此时位于十七楼,下方车流如织,行人如蚁群般穿梭,玻璃幕墙折射下的夕阳殷红似血,像琥珀杯中沉底的葡萄酒光,又像沾染铁锈腥甜丝绸的暗涌,美得令人战栗又窒息。 隋泱忍不住向斜后方靠近一步,那股扑面而来的致命吸引力让她心神颤动,熟悉又让人心惊,某一刻她希望自己能快速坠入其中,直至与这城市血脉相融合。 “泱泱你怎么了?” 隋华清的声音触发了隋泱胃部的不适,让她暂时从中抽离,一阵轻微的目眩之后意识回转,这才惊觉自己又一次有了轻生的想法。 她面色苍白,内心无比渴望脚下那片土地,但脑中又有一个微弱的,好似母亲蔺珊的声音在叫她离开。 她下颌绷紧,尽全力试图远离,她费力抬脚,每一步都挪得艰难。 “没事吧?”隋华清见状面露关切,朝隋泱伸出手。 隋泱皱眉,那种恶心感再次上涌,她不愿听他的声音,更无比反感他的触碰,也不知何时突然有了力气,她躲开隋华清,提裙穿过阳台往后台盥洗间跑去。 此处盥洗间内三个隔间已有两间客满,她直冲向第三间,关上门,她喘息着,后背剧烈起伏,虽然恶心难受,却只是干呕两声,眼泪混着唾液滴落,狼狈不堪。 隔壁隔间内有人正刷着娱乐新闻,声音清晰可闻。 “薛氏二公子日前飞抵巴黎参加金融峰会,前女友苏小姐专程从伦敦飞来做专访,问及感情状况时,薛少竟破例回应“随缘”!更劲爆的是,两人离场时薛少主动扶腰护送,与当年热恋时如出一辙……” 伴随着胃部一阵剧烈的翻涌,隋泱“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第2章 第 2 章 第二天,隋泱一如往常在闹钟响之前醒来。 跟薛引鹤交往之后,他特地在学校和医院之间买了一套公寓,方便她上班上学,不过隋泱只有周末和节假日会去住,大部分时间还是住在博士院的单人宿舍里。 昨天她几乎被“困”在盥洗间,吐完已花光她所有力气,整个人瘫坐在马桶上,根本站不起来。 是阮松盈找到了她,将她送回学校宿舍。 近半年她睡眠质量很差,特别是在有轻生念头之后更是几乎无法入眠,昨晚阮松盈委婉建议她吃一粒心理医生给她开的安眠药,她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吃,吞了两片褪黑素,竟然意外睡了一个好觉。 洗漱完毕,她用热水温了一杯牛奶,配着一片吐司努力嚼咽。 她的博士论文已经通过,毕业证书很快下来,医院的申请也递了上去,一个月前她拿到了牛津大学心血管科学中心的博士offer,计划下周末飞去英国,这个单人宿舍这几天就要空出来。 她戴上耳机,一边复习医学专业英文词汇,一边沉默机械地整理打包个人物品,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只有沉浸在学习中,她才能摒弃一切纷乱的思绪。 40分钟后,手机闹铃响起,隋泱拿起手机点关闭时看到阮松盈十分钟前发来的信息:【醒了给我电话!】 隋泱心里一暖,直接微信电话打过去,阮松盈秒接。 “怎么样?睡得好不好?” 听着阮松盈几分克制的急切,隋泱莞尔,“昨晚睡得很好,你放心,有手表记录为证,一会儿把睡眠监测截图给你发过去!” 阮松盈明显松一口气,“没事就好,对了,昨天我跟师兄都说好了,他在伦敦的地址和联系方式都发你邮箱了,记得查收!” “好,多谢!” “跟我说什么谢,真是的!” 阮松盈稍顿,怕隋泱一个人难受,还是试探着问:“在干嘛?” “收拾东西呢。” “要帮忙吗?” “不用,我收拾得差不多了,过会儿还要去系里交一些材料。” “行,那需要帮忙记得叫我!” “好,”隋泱知道阮松盈担心自己,加了一句“放心啦!” 隋泱以为阮松盈要挂电话了,等了一会儿没见对方有回音,问道:“还有事吗?” “那个……”阮松盈有些心虚。 “嗯?” “泱泱啊,你看我朋友圈了没?”阮松盈昨晚也看到了薛引鹤的花边新闻,气不过,满腔怒火之下就发了隋泱的照片,她家泱泱那么美丽优秀,可不缺欣赏之人。 然而今天一觉醒来发现点赞评论无数,又有点后悔了。 “什么朋友圈?” “你别生气啊,昨天我把你领奖的照片发了朋友圈,抱歉事先没问下你的意见……” 隋泱听着,一边点开阮松盈的朋友圈,照片里,她一袭杏色礼服长裙,站在光晕中央,正低头凝视手中奖杯,唇畔漾开的温暖笑意被定格。 [在光到来之前,你早已灿若星辰。] 这是阮松盈为照片配的文字。 “拍得很美,谢谢你。”隋泱很少从这样的角度看自己,忍不住多看两眼。 阮松盈长舒一口气,“是吧,你都不知道你有多美!泱泱,你太太太优秀了,我昨天在会场听好多人谈论你的研究,满满的惊叹赞赏,我站在那里都觉得与有荣焉……” 生怕隋泱不信,阮松盈激动地讲昨天的场面,“……你不知道,我这朋友圈好多人点赞呢……” 话音刚落阮松盈忽地住嘴,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隋泱立刻明了她停顿的原因,目光扫了一遍她能看到的点赞头像,很多人,但没有薛引鹤。 “那个……”阮松盈急于补救,“你早饭吃了吧?” 隋泱一如既往地善解人意,“吃过啦,行了不跟你说了,我一会要去交表格,挂了哈。” 阮松盈挂断电话,懊恼地使劲揉搓自己的头发,“哎呀我这破嘴!” 身边传来谈从越的笑声,她一个眼刀甩了过去。 谈从越缴械投降般举起双手,赶紧找话题填补,“原来昨天跟你师哥打两个小时电话是为了隋泱,所以,她要去英国留学薛引鹤知道吗?” 阮松盈听到“薛引鹤”三个字就没好气,“放心,你的好哥们很快会知道了,在这之前,你给我把嘴牢牢封上!” 谈从越苦笑揉眉,无奈叹气。 他跟薛引鹤连出生都在同一家医院,兄弟情义是与年龄一起涨的,京城贵人圈子里长大的从不缺兄弟哥们儿,交好的人很多,不过真正交心的也就薛引鹤一个。 阮松盈和隋泱是闺中密友,所以在自己的好兄弟跟女朋友的闺蜜恋爱之后,他就有点……用薛引鹤的话说就是“不能好好做个好人”了。 当然,他和阮松盈之间是有默契的,有关隋泱的事情阮松盈不会专门跟他说,但也不会刻意隐瞒,所以谈从越知道个大概,但这部分他不会随意跟薛引鹤分享。 “隋泱看到朋友圈了?” “嗯,没怪我,幸好幸好。” “那是人家善良,肯定不会说你。” 谈从越自认为说了句公道话,没想到再次引爆了阮松盈的暴脾气。 “我就是气不过,还不是你兄弟!忙着会前女友,连刷朋友圈的时间都没有,啧啧,渣男!” 谈从越扶额,满脸委屈,“说好了别波及到我啊……” 见阮松盈还是气鼓鼓的,谈从越立刻启动惯用战术,一把从后面抱住她,声音轻柔,“除了你,我身边可连只雌蚊子都没有,任何会引你误会的事情我都不会做,我在乎你的一切感受。” 阮松盈斜瞥他一眼,“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薛引鹤不在乎隋泱?” 谈从越发现自己还在坑中,赶紧转移话题,轻轻吻她额头,“不提他们了,影响我们感情。” “可别!”阮松盈试图脱离他的怀抱,“这次不能糊弄过去,来来来,你说说你的看法,薛引鹤对泱泱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见阮松盈这次神情严肃,谈从越收起玩笑态度,松了手臂,拉她在沙发坐下。 他轻叹一声才道:“你知道我自小跟他一块儿长大,说实话,他脾气秉性、为人处世方面几乎没有缺点,除了女人,”谈从越警惕看一眼阮松盈,在她开口之前补充,“当然我说的是在隋泱之前,恩……确实对女人稍微随便了一点。” 阮松盈欲言又止,还是忍住等他说完才道:“那在隋泱之后呢?” “这是真话,我没想过他们能谈那么久,除了隋泱,我没见过他跟谁谈超过半年的。” “那现在他们谈了两年了,他是个什么想法?” 此时的谈从越已经在心里骂了薛引鹤千万遍,但面上一点不敢表露,索性跳过他最不想说的部分,直击要点,“你是想问他不婚的事情?” 阮松盈挑眉,抿嘴等他说下去。 谈从越往后靠了靠,表情认真,丝毫不给阮松盈挑错处的机会,“不婚这个想法他确实很早就有了,在我看来是大部分是家庭原因,这方面我还真不好说,我只说我看到的,选择跟隋泱在一起,到相处那么久,他都是十分慎重认真的。” “可是……”阮松盈张口又顿住,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想暴露隋泱最脆弱的部分。 隋泱缺乏安全感,薛引鹤明明知道,却没能给,既然隋泱对他来说那么特别,为什么不能给一个承诺。 看到阮松盈眼里的伤感,谈从越努力开解,“感情的事情很难说,就像遇到你之前我也没想过要结婚,他们或许只缺一个契机……” 阮松盈眼神更加黯淡了一分,“可是泱泱没办法等了,”说完又咬牙切齿,“算了,薛渣男,让他后悔去吧!” 谈从越再次抓到重点,惊讶地问:“隋泱真要分手?” 阮松盈起身准备结束谈话,“你别管,牢牢闭上嘴就好!” 谈从越:“……” …… 隋泱到系里交完材料,一个人去了图书馆。 出门才发现没带手机,她没有回去拿,她知道薛引鹤必然会联系她,但生平第一次,她不想再为他24小时待机。 也好,本就该慢慢适应生活里不再有他这件事,她这样告诉自己。 用图书馆电脑登录邮箱,她仔细给阮松盈师哥程愈回了邮件,把自己在国内心理治疗的病案一一整理好发了过去。 所有事情忙完,外面依旧阳光灿烂,她接了杯水,坐下静静对着窗外景色发呆。 外面的草坪刚修剪过,风裹挟着青草的清新气味漫进室内,竟有些像幼年时家中院子里晒着的草药香,一阵熟悉,一阵恍惚。 她自小跟着妈妈生活在南方小乡村,妈妈和外婆都是中医,记忆里的童年满是令人心安的草药味和亲人满是宠溺的笑容,吸进的每一丝空气都带着回甘。 然而不知何时起,村里开始流言遍布,说妈妈是京市某个有钱人包养的小三,隋泱则是私生女,也有人说妈妈原本是京医大的高材生,治死了人才跑回乡下的。 可无论外界如何诋毁侮辱,印象里的妈妈永远温柔乐观,从不在她面前展露痛苦脆弱的一面。 妈妈的猝然离世,让她第一次陷入泥淖。 姑姑很快将她接到京市,因为还未成年,她不得不依附于唯一的监护人——她的生父隋华清生活,那时她竖起浑身的刺,防备着身边的一切。 薛引鹤的出现是她生命里的一道光,带她走出泥淖。 那个阴雨绵绵的傍晚,她拿着借据从隋华清那里逃离,一个人,拖着一个破旧的行李箱,孤零零站在路口,浑身湿透,不知去往何处。 薛引鹤就这样撑着一把黑伞走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端一样的优雅从容。 白衬衫和灰色休闲西裤得体合身,没有一丝褶皱,接过她行李箱的手指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淡淡的雪松味萦绕,好似冬日的暖阳,让人短暂忘却周遭的泥泞潮湿。 而最让她自惭形秽的是他周身那种与生俱来的矜贵感,黑色瞳仁里没有一丝她熟悉的算计或怜悯,只有令人心颤的平静。 “泱泱?”他的唇角勾出温柔的弧度,声音像大提琴一般低沉悦耳,标准的普通话里带着一点令人心痒的上扬尾音。 她能感知到微微朝她倾斜的伞,还有为她拉开车门时恰到好处的距离,他做一切都是那么自然,仿佛她不是个狼狈的闯入者,而是值得被温柔以待的人。 霎那间的心动,让人陌生又着迷。 然而当她害羞低头,入眼的却是自己起球的毛衣,开胶的运动鞋,以及纤尘不染的汽车脚垫上,顺着裤腿汇集的一小滩泥水。 这份初见的狼狈难堪,像一块无法愈合的伤疤,让她习惯了在阴影处驻足,将爱意熬成无人知晓的隐痛。 在这之后不知多少个日夜里,无数次她妄想着: 要是能跟他在一起,人生就圆满了;只要能跟他在一起,什么代价她都愿意承受。 此时想来,隋泱唯有苦笑。 “天降爱情”的这两年,像一场奢侈的美梦,让她既欣喜又惶恐。 她习惯了在深夜反复翻看他的消息,生怕错过任何一条;她背下他所有喜好,却在他问起时假装只是巧合;她拼了命地学习、工作、提升自己,只为用人们口中的“优秀”来匹配他。 她不敢撒娇,不敢任性,甚至不敢生病——怕给他添麻烦,怕成为他完美人生里的“不完美”。 可无论她多努力,梦魇却从不缺席。 埋头苦干的研究被人举报学术造假,有钱人私生女的传言从未停歇,她的恋情也会被传成被富豪包养…… 她爱得那么小心翼翼,像捧着一盏易碎的琉璃灯,生怕呼吸重了,梦就醒了,却有外人当面毫不留情地将它击碎。 那天隋华清小女儿高傲嚣张的面孔和恶毒的话语在她脑中挥之不去,如影随形,“他那么好,你凭什么?” 她也曾不断告诉自己,“要享受当下,不求结果”,然而一切都是枉然,投入越深,她对未来的恐惧和渴望就越强烈。 这段感情里,薛引鹤总能给予她顶级的物质享受、体面的社交还有间歇性的高质量陪伴,他在他的圈子里是“完美男友”。 可她只想要平凡情侣间的日常分享,围绕油盐酱醋的琐碎温暖和被坚定选择的安全感。 不知何时起,两颗心好像走上了岔路,又或许,他们从未同频过。 她再次陷入泥淖,这一次,她几乎被吞噬。 那个中午她记忆犹新,阳光刺眼,晃得人眼前发白,她帮同学去顶楼收被子。 前一天她在他的公寓,薛引鹤感冒着凉,她正想给他熬一碗热粥,他却一个电话叫来了私人医生,检查挂水一气呵成,而她站在卧室角落手足无措,像一个局外人。 那天回到宿舍,她一夜未眠。 中午的阳光太过完美,她掀动被褥,空气中浮动的灰尘凝成了诡异的金粉,整个时间仿佛被罩进一个透明的琥珀里,美丽得让人窒息。 她随意朝楼下一瞥,巨大的孤独、多余感和对未来的绝望汹涌而至,她发现自己能清晰看清八层楼下一树娇艳的夹竹桃上每一片粉白透光、丝绸般细腻的花瓣,一个念头闪过:“是不是与那红丝蕊汇合,这一切痛苦就能结束了?” 这个念头吓坏了她。 “泱泱……泱泱……” 后来她听到了母亲的呼唤。 “泱”音同“秧”,母亲说她可以是任何一株草药的秧苗,只需要一点水,她便能用与生俱来的坚韧破除一切阻碍,茁壮向上生长。 她收了被子,飞奔下楼。在这之后,她再也没敢上过顶楼。 隋泱闭上双眼,眼泪悄然滑落。 这一次,泥淖之中,她清楚知道他救不了她,这一次,能将她一把从泥淖中拽出来的,只有自己。 她想活着,但不是为了他。 再回到宿舍已是傍晚,隋泱从抽屉里拿出手机,并不意外看到薛引鹤多个电话和一条信息。 【裙子很美,我明天回来。】 第3章 第 3 章 隋泱放下手机,看着空荡荡的宿舍,突然想去薛引鹤的公寓住一晚。 他不在京市的时候,她从来没有单独去过那里,每次他回来都会到学校宿舍楼下接她,偶尔抱怨为什么不住在公寓,那是他们的“家”。 隋泱从不会轻易称一个地方为“家”,更不敢把那间公寓当家,即便那里摆满了她的东西,到处是她生活过的痕迹。 打车十分钟的路程,到公寓已是晚上六点,隋泱打算自己随便煮碗面吃。 她打开冰箱,里头是满的,这间公寓虽然没有阿姨,但每隔两三天就会有专人来打扫,冰箱也会定期清空补换新鲜的食材。 隋泱幻想过跟薛引鹤一起逛超市买食材的场景,那份简单家常是她憧憬的幸福生活,初次提及时他眼中掠过的讶异不解令她印象深刻,从此再也没有提过类似的要求。 隋泱用鸡汤煮了面,配上青菜和几片火腿,小小一碗,吃得满足。 这时手机响起,是薛语鸥。 薛语鸥是隋泱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也是这世上除了妈妈之外,最能给她安全感的人。 隋泱大学跟薛语鸥住一个宿舍,她的一切薛语鸥都知道,包括暗恋她哥这件事,没错,薛语鸥是薛引鹤的亲妹妹。 不过薛语鸥总说她们的闺蜜情谊比她跟哥哥的血缘关系更铁,无论任何时候,薛语鸥都会坚定站在隋泱这一边。 薛语鸥最近去了英国办画展,他们已经三个多月没见面了,隋泱想要分手的事,还没跟薛语鸥说起,她知道语鸥必定会无条件支持她,但她还是想在提分手之前让她知晓。 电话接通,对面传来语鸥熟悉的爽朗笑声。 “亲爱的,想我没有?” “想,都想死了!”多日来的愁云在语鸥的笑声里消散殆尽,隋泱声音都不由自主轻快起来。 “哎呀你不知道我这些天多累,本以为可以美美地静坐在那里装个高深神秘的大画家来着,结果呢,催物流、打标签、调光线、各种应酬就算了,居然还要补墙漆你敢信!每天忙得团团转,高跟鞋都跑断了两双,哎呀真是累死了!” 隋泱笑着,她好久没听薛语鸥说话了,她喜欢她的“聒噪”和“喋喋不休”,在外人眼里,薛语鸥是个叛逆高冷的豪门小姐,只有在隋泱面前她才会展现这样的真性情。 薛语鸥一通牢骚发完,才想起来问隋泱,“哎你晚饭吃了没,我这会儿刚起床,昨天费老板说要带我去吃早餐的,结果人没影了!” 她口中的费老板是她的画展助理,费临川,比薛语鸥小两岁,明明才华横溢却甘愿在薛语鸥手下做一个小助理,且一做就是好几年,隋泱觉得他“别有所图”,偏偏薛语鸥在感情方面神经大条得很,只把他当兄弟。 隋泱看了眼客厅挂钟,心里默算着伦敦时间,“你那快大中午了,谁还等你吃早餐?” “哼,”薛语鸥傲娇轻哼,“Brunch也不是不行,哎哎哎不说他了,可把正事忘了!” “什么正事?” “嘿嘿,我哥是不是要回来了?”薛语鸥语气十分欠揍。 “嗯,说是明天回来。”隋泱垂眸,筷子无意识戳着碗里的一颗葱花。 薛语鸥并没注意到隋泱的语气变化,压抑着激动神神秘秘道:“猜猜我哥给你买了什么礼物?嘿嘿。” “他去伦敦了?”隋泱送她的笑声里似乎听到了些不怀好意的味道,她太了解她,索性绕开话题,薛语鸥憋不住自然会说。 “嗯嗯,怕买了你又不用,特地来请教我的!快猜猜是什么?” “语鸥,其实我……”隋泱早已不在意薛引鹤会送什么礼物,她想尽快告诉薛语鸥她的决定,可说话档口唇舌好似不听话一般,就这样黏连着慢了半拍。 这时电话那头有男声响起,像是费临川,只听薛语鸥惊呼两声,很快打断隋泱要说的话,“哎哎先不说了!惊喜留给你,我跟费老板吃Brunch去喽!” “好好好,多吃点!”隋泱无奈轻叹一口气,放下手机,起身洗碗。 七点半,她开始收拾衣帽间。 这是薛引鹤请专人给她设计的衣帽间,有她宿舍的两倍大。 整体风格与这件公寓相吻合,都是以灰白、浅木色为主调的极简风格。 两面庞大的落地柜里放满了薛引鹤送的高定礼服、名牌鞋包和各种定制珠宝,薛引鹤热衷于用这些表达他的爱。 可是这些东西从她收到放进去之后便再没动过,他从不在意,只是一味地买买买。 她真正常用的只有一格衣柜,里面有几套白大褂,几套日常穿的休闲服和睡衣。 衣帽间有一个角落风格有些不同,那里放了一张米奇形态的懒人沙发,这是他们去日本迪士尼时隋泱抽奖得到的礼物,因为她很喜欢,薛引鹤特地将它空运回国。 懒人沙发旁边有一长条形落地窗,隋泱很喜欢拉开一半窗帘,坐在沙发上发呆或者看书。 落地大衣柜打开,隋泱稍稍整理一番,很快关上,这些东西她并不打算带走。 她坐进懒人沙发,深陷的柔软令人感到安全舒适,她喟叹一声,打开手机,编辑信息。 【小O,我准备分手了。】 删除,再次编辑。 【吃完Brunch给我发个信息。】 删除。 虽然早有决断,但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想从语鸥那里寻求一点支持和勇气。 又或许,跟语鸥说决定分手这件事,好像比“分手”本身更难。 隋泱抓过一个抱枕,打开微博页面,特别关注栏里只有一人,是薛语鸥的马甲@小O今天鸽了。 那一年,刚到京市的隋泱一贴膏药救了痛经晕倒的薛语鸥。 那时隋泱因为监护人问题不得不接受隋华清的施舍,写了欠条四处打工还债,而薛语鸥被父母兄长逼着补课考学,背地逃课去学画画。 一个浑身是刺,一个满身反骨,却异常合拍,牢不可破的友情自此悄然滋长并一发不可收拾。 薛语鸥总说隋泱是发现并肯定她绘画天赋的第一人,隋泱私下不敢苟同,她觉得语鸥的家人不是看不到,只是选择视而不见而已。 在隋泱的鼓励下,她在微博开了马甲开始发一些原创小漫画,不过都是不温不火。 真正爆火是开始连载漫画《石斛精的逆袭》之后,其中男女主人公的原型正是隋泱和薛引鹤。 《石斛精的逆袭》剧情: 青芷是悬崖上一株五百年的石斛精,因法力低微常被嘲笑。 某日她发现玄元上仙身中剧毒跌落山崖,虽知仙家轻视妖族,仍忍痛自断一臂,以本体入药救他。 玄元苏醒后却冷眼扫过她残缺的左臂,嫌恶皱眉,“区区石斛精,也妄想攀附仙缘?”掷下一颗丹药便驾云离去。 青芷将丹药踢下悬崖,发誓要修得正果。 她千里拜师昆仑,从洒扫弟子开始苦修百年,终成“青芷仙子”。 她将石斛本体的治愈之力与仙法结合,独创“青灵诀”,连仙尊都赞不绝口,更难得的是,她从不轻视后来者,山中小妖有难,她必倾力相助。 百年后,蟠桃宴上,青芷代表昆仑受邀前往。 瑶池畔仙乐飘飘,青芷一身素白纱衣,发间一支青玉簪,清丽脱俗,引得众仙侧目。 向来高冷的玄元上仙竟也上前搭讪,“不知仙子如何称呼?” 青芷转身,对上玄元探究的目光,百年过去他依旧俊美如昔,只是眼中多了几分她读不懂的热切,显然他已认不出她了。 “昆仑青芷,见过上仙。”她微微颔首,心中百味杂陈。 玄元眼中闪过惊艳:“青芷仙子可有道侣?本座……” “上仙说笑了,小仙不过一介低贱的石斛精,”她抬手间青光流转,左袖空荡处竟生出一截灵玉般的新臂,“我这残躯,怎敢高攀?” 玄元猛然想起百年前那个断臂小妖,脸色煞白。 青芷却已转身离去,发间青玉钗映着瑶池水光,比任何珍宝都耀眼。 隋泱一张张翻过她看过无数遍的漫画,宋代院体工笔技法刻画的Q版人物栩栩如生,玄元的眉眼,青芷的指尖都纤毫毕现,连衣袍褶皱都满藏情绪。 此刻再看,佩服薛语鸥画技的同时,隋泱不得不感叹薛语鸥的心思通透。 这时,有电话进来,是薛引鹤,隋泱点开接听。 “在做什么?”声音温雅里带着他不自知的蛊。 “刷微博。” “今天不忙?有没有想我?”薛引鹤语中带笑。 此刻隋泱听来,耳尖还是不由自主泛红。 像以往很多次一样,隋泱顾左右而言他,“明天你什么时候到?” “嗯,看来是真想我了,明天先转机到香港办点事,大概下午四点多到京市。” “我去机场接你。” 电话那头突然停顿,薛引鹤对隋泱的回答似乎有些讶异,其实隋泱自己说完都惊了一下。 除了表白那次,恋爱期间她从不主动。 接机更是从未有过。 片刻之后,电话那头轻笑,“好,明天把航班确切时间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