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故意认错夫君的》 第1章 第 1 章 三月春草复苏,化开的河面流水咚咚响,泛过女子白皙的手面,把指关节处尚存的冻疮印子浸得发痒。 盈娘忍着劲儿,用力捶打好几下棒槌,将洗净的衣物拧干了扔回木盆里。又抓起脚边的一撮草药,放进河水中淘洗起来。 等到把叶片和根茎的泥土都涤干净,她这才揉了揉手指,拭着额头上的细汗站起身来。 不远处几个金霞村的妇人,见她起身,便互相睇眼神。 雷家嫂子招呼道:“哟,盈娘,又替你家婆婆采草药了?瞧你这亲成的,丈夫见不着,婆婆又躺倒了,何时是个头。今儿倒是早,这还不到巳时呢,赶回去做什么,多待会儿和大伙聊聊。” “就是呀,铁柱前日才跟杏儿成亲,新婚燕尔的正生疏,我们在这打趣她几句,她就臊得用水泼我。想来还是你跟杏儿有话题。”话毕,一群婆妇意味深长地大笑。 何老四把闺女嫁给了江家,洋洋自得从此有个读书人女婿,那又怎么的,这都守活寡快四年了。 眼瞧盈娘越长越开,刚才抡棒槌时那一颤一颤的娇-峦,早不是先前闹饥荒年的黄瘦了,也不知她婆婆要把她熬到啥时候! 被提点到的新媳妇杏儿闻言抬起头来,略带轻佻地扫一眼盈娘,揶揄道:“能有什么话题,人家盈娘早都嫁了,我这才几日。雷嫂莫不咒我也守空房嘛,我可不要。” 一边说着,把衣物抡得吨吨响,想到和铁柱天黑这样那样的折腾,脸上羞得更红了。 前几年闹饥荒、抓壮丁,村里没有适龄的男劳力,大哥也被抓走了,眼看活不下去,爹爹何老四把盈娘嫁到了金霞村的江家。江家郎君读书人,免徭役,见到县令也无须下跪,盈娘以为好日子将要开始了。 谁知道成亲不满三天,出去买粮的夫君再也没见回来,听说似被一群莽兵抓了去凑数,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雷嫂哪壶不开提哪壶,是故意捧着初婚的杏儿酸给盈娘听的,想刺激盈娘改嫁给自己那娶不起媳妇的侄子。 当下嘴硬道:“我可没咒你杏儿。人盈娘与江家书生刚成亲就被分开了,可不就也和新婚一样生疏?” “对了,盈娘,你家江大郎近日有否音讯回来?我听押镖的魏叔说,好像在京都见着个人很像他,穿得衣贵履新,并没敢认,若真是江大郎,莫非升官发达抛弃你这糟糠妻吗?眼下你婆婆又病成这样,你要给自己打算打算。” 另一个经常随丈夫去城里卖山货的余婶子,实在听不下去,吞吞吐吐地说道。 盈娘不喜欢跟人家议论这些,她的夫君能识文断字,长得斯文尔雅,一表人才。盈娘幼年家穷,没上过私学,只偷偷趴在学堂门口听过一点儿,粗略识几个字。在她眼里的江大郎,分明是令人仰羡的谦谦君子,才不是那种出去了就忘记回家的负心汉呢。 她相信江大郎不是那种人,他就算读书手无缚鸡之力,不幸在边关打仗死了,那她就给他守一辈子的寡,她勤快能干有力气,怕什么。 盈娘便维护道:“我家郎君吉人自有天相,如果没事他一定会回来的,到时我们天天都守在一起,岂会生疏?多谢婶子提醒,婆婆还在家中躺着,我就先走一步了。” 说罢向不远处的沙堆招了招手。 小豆宝儿正撅着屁股在那边叠城墙,见娘亲洗完衣裳,便墩墩地跑了过来。一手挂住盈娘的手指,把另一只手掌心摊开来,说:“你看,我捡到的珍珠石头,送给娘亲。” 玩耍的小手还带着湿润的砂砾感,攥得盈娘的手心也痒痒的。 自从饥荒一过,停抓壮丁之后,村里的收成变充裕了。豆宝儿不到三岁,打小养得虎头虎脑,脸蛋嫩呼呼,挺着鼓鼓的小肚子,十分讨人疼爱。 盈娘蹲下去,握起他的小石头,亲昵地蹭他额头笑:“好啊,谢谢豆宝儿的礼物,娘收下了。快回家吧,奶奶还在等我们做饭。” “嗯。”小豆宝儿被娘亲蹭得心里甜,乖乖点了点头,一块往村东头走去。 留下身后的雷嫂纳闷:“你说她那婆婆啊,多少年都能吃能睡的,吼一嗓子能震塌半边墙,自打盈娘一进门,这就病上了,家里头、地里的,啥活都丢给盈娘干,还要伺候她吃饭穿衣。有谁家的婆子,能一病三年反胖二十斤的?我看蹊跷!” “这……说来却是,别人家的事儿别管了。”那位经常进城卖山货的余婶子,又吞吐了一口气。 * 村东头的江家小院里,几只母鸡和大鹅把脑袋探出栅栏,仰长脖子咯咯嘎嘎直叫唤,吵得人头疼。 今早盈娘出门前给鸡笼鸭笼都搁了食,但被婆婆崔氏喂的那只大猫给掀翻了。家禽们饿得慌,可不就嚷嚷起来。 崔氏只要走出屋子去,再给添上一些便是了,但她一副瘫软的模样躺在床上,宁被吵到抽筋也不愿动弹半步。 她既是“久病拖垮”,就要装得像一些。伸出满是厚肉的手,正从枕头底下摸出货郎那买的饴糖块吃嚼,隔着院墙听见外面来人的动静,立刻囫囵吞枣咽下喉咙,然后哎哟哎哟的虚弱出气。 盈娘牵着豆宝儿,母子俩脚步一跳一跳地回到家中,瞅见这一幕,连忙搁下木盆,转头给鸡鸭重新添了食。又赶到主屋里,仔细地给崔氏捶背:“娘这是怎么了,咳成这副模样?” “奶奶喝点水顺气。”小豆宝儿懂事地踮起矮凳,颤颤巍巍从灶上端来半碗温水,服侍崔氏饮下。 崔氏才塞下一把糖,那饮过水的碗边,还带着饴糖的浓甜。小豆宝儿鼻子灵,把脑袋凑近碗嗅,稚嫩声儿说:“怎么有股糖味儿?我也想吃糖。” 虽说收成是好了些,可江家没男丁,田里只有盈娘在干活,平日开销吃紧,还要匀出钱来给婆婆买补品,舍不得买零嘴。小豆宝儿鲜少吃过几回糖,就深深地记住了饴糖特有的甜味儿。 崔氏心口一慌,越发皱眉咳得凶狠:“莫胡说,怕是我这喉咙里出气浊,让你小毛孩儿误会了!” 崔氏才五十岁不到,体态肥壮,因为几年不用下地干活,虽久病气虚,但面白发光,额头一丝皱纹也没有,腮帮子两挂肉都坠得往下垂。像极了县城说书先生讲的,宫里头吃人不吐骨头的可怕“公公”。 两岁多的豆宝儿没见过公公是什么物种,只吓得肩膀怂起,不敢再多贪想了。 反正他经常从奶奶的床前闻到过酱肉味、糕饼味、甜糖味,却从来没吃到过嘴里。 他的口水却还是忍不住从嘴角边滴了几滴下来。 江家小院就三间屋,中间是灶房和堂屋共用,左右两边一大一小的厢房。起初大厢房是盈娘和夫君睡卧用的,屋里还摆有书桌和木柜,上置夫君的书卷和笔墨,虽然清俭朴素,物什寥寥,但有着肃朗的书香风韵。 婚后三天夫君一去不归,婆婆伤心病倒,终日思念儿子而愁苦难眠,说要与盈娘换个房才能睡得下。盈娘就搬去了西面的小偏房,把和夫君的新婚寝屋腾出来了。 当年到处饥荒,就连山上都被土匪圈起来,不允许乡民进山打猎掘食了。大哥何骁被抓走壮丁前,叮嘱父亲要照顾好妹妹盈娘,何老四生怕扛不住,便把盈娘许配给了金霞村的读书人江家。 江家就孤儿寡母两口人,好在有几片田,又有功名考在身,不用怕赋税和抓丁。再看江大郎修长清朗,举止端方,只作是嫁了个好人家,何老四就锁上门,去寺里给人看门扫洒,挣一口饭吃了。 崔氏精明,娶何家之女自然是有盘算的。 首先,外来迁居之户,没有三叔六伯七姑八姨的撑腰,兄长又被抓了壮丁,老爹没出息,姑娘家家的就好拿捏了。 再则,她听媒婆介绍完,便悄悄上门来瞧过,但见十五岁的盈娘虽面庞苍白,身板儿单薄,总算长相可人。吃不饱饭喝不上汤的,她竟然还能有劲举起一把斧子劈裂开木桩烧柴火,可见是个吃得少、干活多的麻利架势。 崔氏便用三文银子、半袋苞米加上几颗鸡蛋,把便宜媳妇娶回家来。 谁晓得呢,千算万算,却把儿子气得等不到新婚三日回门,就背上行囊离家出走了!崔氏再看盈娘,就不觉得是好架势了,暗怪她害得母子离心,是克人的扫把星,从此干脆“一病躺倒”,家中大小事务全都丢出去交给盈娘做。 又恐怕亲家何老四找上门问罪,对内对外都扯谎说自个儿子被莽兵抓去边关充数了。 偏偏这傻儿媳妇心眼实诚,只对大郎专心专意的倾心重情,这些年从未有过怀疑,更是念念不忘地盼着他归家。 只有崔氏每日吃饱喝足,心里最是晓得,盼到的是什么。 盈娘接过空碗,从锅里拿来一截蒸熟的红薯,递给小豆宝儿填填肚子。 关切地问道:“娘今日可觉得通畅些许?我采了温补的草药,再把院子里的鸡挑一只炖上,娘喝了半夜手脚就不怕发凉了。” 崔氏馋意上来,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把那只叫得最响的杀了吧,尽啄我大猫的屁股毛。那温补的草药娃娃们不适合吃,便不用炖一整只了,且把头、翅和内脏留下,你们自己看着另外煮。” 叫得最响的那只鸡个头也最肥,盈娘些许担忧地看了看婆母因疏于下床活动而壮硕的体型,只是顺服地应声“喏”。 因又想起河边的对话,便宽慰婆母道:“娘不用伤心,我适才浣衣时听余婶子说,有人在京城见过郎君了。没准他还风光齐月地活着,很快就会回来找我们了,到时我们和娘一块进京享福去!” 她羡慕江大郎有才华,但把“风光霁月”说成了“齐月”,那个霁字她不识得,只是偷看夫君的藏书时瞎猜的。 “郎君是谁?是我的爹爹吗?”豆宝儿专注地啄着红薯,支起耳朵不放过每一句,忽地眼珠子乌溜乌溜问。 盈娘爱怜地逗趣道:“郎君就是你爹爹呀,爹爹学富五车,比乡学的秀才都厉害。豆宝儿还没见过爹爹呢,这下该高兴盼到了。” 开新文了,美丽可爱的宝宝们加个收藏吧,爱你[害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听说可以见到爹爹,小豆宝儿立时眼里蹦出了光彩。 村里的娃娃们都有爹爹,唯有他长到两岁多,还从没见过自己的爹爹呢。奶奶不喜欢和他说话,张嘴就总爱凶吓他,有时候豆宝儿闻见她床前有酱肉味,小嘴巴淌哈喇子不肯挪步,奶奶就凶他说床上藏着吃孩子的野狼,他爹早就被吃掉了。外面的人也都拿他取笑,说豆宝儿是个没爹的崽。 只有从娘亲的话里,他才能相信自己是有爹爹的。 娘亲说,爹爹长得高大,快有门檐那么高,挺拔又英俊。 说奶奶睡的大厢房里,桌子和木柜上的书,都是从前爹爹用过的。 爹爹是个饱腹诗书的才子,很厉害的,比村里其他孩子的爹有学问。 娘亲还告诉豆宝儿,等他再长两岁就送他去上私塾,以后爹爹归家来,他能背诗给爹爹听了。 豆宝儿欢喜得忘记吃红薯,蹦跳道:“哦,我可以见到爹爹了!豆宝儿有爹爹喽!” 盈娘见他这么高兴,也欣慰地弯着眉毛笑,忍不住朝土墙上的一幅挂画看去。 那是夫君写下的字帖,盈娘在他被抓走之后,自己削薄木头,做了个缀流苏的画轴挂起来。 上写着“负鸿鹄志,万里争先”,字体遒劲,行云流水,可见夫君是个胸怀抱负之人。兴许他到了边关打仗,因着学识受到重用,并没战死呢。 盈娘每次看见夫君的字帖便脸红,想起了自己从没对别人说过的,尴尬的新婚洞房之夜。 那年还是饥荒,婆婆崔氏重脸面,到底费钱在院子里办了两桌酒席。等到入夜,灯芯子燃得袅袅娜娜的,盈娘坐在床沿等了很久,也没人给她送吃的。好在爹爹心疼她,出嫁前往她袖子里塞了两颗熟鸡蛋,盈娘在酒席的过程中自己悄悄填了填肚子。月上梢头,才终于看见夫君一袭红袍翩修的走进新房。 虽然成亲仅三天就分开了,盈娘尚不能仔细地描摹出夫君模样,但她透过那朦胧的灯影,清晰地记得夫君英俊疏朗,才气斐然。若非嫁到金霞村,她从未想到在僻远的临水县还能有这般卓越男子。 夫君只淡漠瞥了她一眼,就自顾自掀开被角躺下了。果然是送嫁喜婆事先提醒的——你家婆婆说,让你主动着点,江家大郎读书人,只怕是性情冷清。 当时盈娘问喜婆,何为主动呀,我也不知如何主动。 喜婆先是意料之中地翻了个白眼,又瞅着她秀致却单薄的身姿,虽然饥荒年大伙儿都没甚吃食,可盈娘胜在白啊,身骨条儿动人,还有一张红润饱满的樱桃唇。 喜婆是过来人,个中的事儿啥都懂,女子嘴唇红润乃是最勾人的了! 喜婆嘿笑着教导说:“也不用多为难,简单得很,就把你一手缠住他的腰,一手搭在他肩膀上,他自然就受不住知道做什么了,嗤嗤。” 盈娘那年刚过及笄,大字不识几个的小村姑,能嫁给读书有功名的夫君,她觉得一定是前辈子修来的福份,心里老怕夫君不悦纳自己了。 虽然半懂不懂,可她天然地把肚腹收得紧紧的,抬头挺胸坐得端直。 但见江大郎自顾自无言躺下,她就也窸窸窣窣解下喜服,到床里侧躺下了。躺下后,暗暗猛攥了几口气,然后才大着胆儿,转过身把冰凉的手搭在了大郎的腰和肩上。 夫君的腰好薄好硬啊……呼,盈娘出不了气了。 却记得夫君眸色一冷,先且没有将她的手拨开。可好糗不糗的是,盈娘身下忽然湿暖,垫床的白帕渗出了红,竟然是月事在那会儿提前来了! 夫君瞬时侧转开来,如同受到了羞辱轻慢,自去地上打地铺了,但把他那床棉褥留在榻上给她添暖。盈娘的脸烧得能煎蛋了,敬他是正人君子,暗自嘀咕,日后一定要对夫君好一点儿,体贴补偿。 唯惭愧第二日婆婆见到了白帕,满脸都是窃喜,念念叨叨成家成业、早生贵子。 小豆宝儿却是盈娘进城卖货的半路上捡回来的,她走在山腰上被磕绊了脚,偶然看到路边搁着的竹篮里有个襁褓小奶娃。她看向他,他就乖乖的不动,她起身一走,他就呱呱哭得震天响。 起初瘦瘦嘎嘎的,却极好养活,给喂什么都吃得喷香,一眨眼就长到了两岁多。平日里乖巧懂事,爱帮忙干活,还喜欢窝在盈娘的膝盖上逗她笑。 盈娘很喜欢这孩子,因着是卖土豆的路上捡来的,便给起名叫豆宝儿了。 大名还未起,等着夫君回来起呢。 盈娘自己也激动了,便对崔氏说道:“娘生的这是心病,等到郎君回来,娘的病该是很快就消去了!过二日我再找那镖局的魏叔打听打听,倘若真是大郎,便托魏叔带个话,问问他近况,几时能够回来一家团聚,娘就别再催我改嫁了。” 还团聚?! 话听得崔氏心里咯噔一紧张,连忙道:“先前抓走的壮丁回来了几波,都没打听到大郎的消息,不必浪费精力了。那一群洗衣婆娘整日里就爱胡编乱造,怕是哄你的。我儿孝顺,倘若还活着,早已有了消息传回来,这些年没动静,只怕早已经人不在了。我如今久病拖垮,还不知能活到几时,实在不愿再拖累你年纪轻轻的跟着我受苦,我也在背后遭人戳脊梁骨。前日我已从媒婆那打听到了不错的人家,你且听劝,还是趁早改嫁要紧,咳咳咳咳咳。” 越是有人传开大郎的消息,才越要催着这傻儿媳妇改嫁才是! 当年崔氏自作主张给儿子娶了门便宜亲事,谁想惹恼了儿子,一气之下竟离家出走几年,直到半个月前才总算等来了一封信。 用火漆封口的信,竟是从大郎他爹生前的故交府上寄出的,没想到那故交能在京城混出了府邸,想来应该境况了得。儿子的信里命她速速把那“鲁莽的乡野女子”打发走,一个月内就打发,若不抓紧照办,他此生毋宁母子不再相见。 急得崔氏也不敢多打听,眼见着日子越来越紧,她只好越发作出一副“病重将死”之相,借以催着儿媳盈娘改嫁。改嫁了自己还能驳个开明的好名声,等到改嫁之后呢,崔氏再假装运气好痊愈了便是。 ——多么划算的事儿,相当于花三文银子几颗鸡蛋娶回来的媳妇,用作仆婢使唤了几年。如今年头好了,再改嫁出去中间能多赚不少差价。 本该算盘打得响亮,怎知道这当口,竟然被儿媳打听到消息了!这些日子紧催慢催,盈娘都不愿舍下儿子改嫁,这下可怎么是好? 果然,只听盈娘坚持道:“我自饥荒之年嫁过来,如今风调雨顺,日子过得好了,又终于等来郎君的消息,如何却能抛弃婆婆丈夫,另嫁与他人?或是郎君当了官职,朝廷忙碌走不开,那便等下个月转暖,我且托爹爹前去京城寻他,顺便也打听些许我大哥的消息。倘若确定是郎君,我陪着娘进京去找他也可以的!” 崔氏在被子里掐了把大腿,睨着盈娘眼眸晶莹企盼的模样——这两年盈娘长开了,腰肢儿收细,胸脯娇挺,便是穿一身浆绿的斜襟粗布裙,也挡不住那骨子里的俏劲。 走在路上汉子们的目光都打量她,更有人上门来劝崔氏,让她将盈娘放出去改嫁。 起初崔氏贪婪使唤盈娘,哪里舍得。但是现在不同了,儿子不仅还活着,且在京中立住了脚,发话要退亲,崔氏再看盈娘已经碍眼了。 而且那媒婆介绍的鲁屠夫,说自从在铺子门口见过盈娘,便日思夜想辗转难眠,愿意出十两银子来续弦。 十两呐!! 崔氏忙不迭地答应,已经把钱都收进了口袋。 既然软的不行,只能来硬的。就如媒婆所说,等生米做成了熟饭,到时就说是盈娘自个不守妇道,不改嫁也得改! 崔氏寻摸着计上心头,便放缓了口吻说道:“既然如此,今日你先把母鸡炖了,我吃了好有力气,明日一早去寺里求签讨个主意,回来再与你商议。儿媳近日辛苦,便也在家好生歇息一日吧,莫要熬瘦了自己,回头大郎见了心疼起来怪我。” 只听得盈娘双颊泛红,羞怯起来。 她在河边洗衣裳时,经常听婆子嫂子们聊天。村里的妇人闲聊胆大,聊些夫妻间的私事,冬天冷了钻进男人胸膛,热得像炉子,睡到天亮都暖和;中秋圆月一块去游花灯,赏月景,就着灯火分吃橘子……等等,还有许多。 待到夫君归家,盈娘也会有人疼,有人暖的。她也能和大郎一块牵着豆宝儿去看花灯,再不会被人说豆宝儿没爹爹了。 盈娘越发觉得有盼头了,便颔首答一声:“喏,听母亲安排。” * 次日,婆婆崔氏竟然难得清早爬起床,煮一锅酒酿鸡蛋粥,蒸了白馒头,配着咸菜碟子有模有样的搁在饭桌上。 盈娘早起空着肚子出去割草喂猪,回到家中正饿得慌,端起粥来便喝了一大口。听见院子里鸡鸭叫唤吵闹,便又搁下来出去拌鸡食。 嫁进门三年多,这还是头一次吃到婆婆做的早饭。盈娘心里想,婆婆得的果然是心病,一听到夫君有消息了,竟迅速勤快起来。先前外面有人说婆婆是偷懒耍滑装病,盈娘竟有曾起疑过,看来却是自己心思狭窄了。 “扑腾——” “呜哇,揍你,揍你!”她才撒着谷粒,忽然堂屋传来碎响,她进去一看,满桌的早饭竟然都被大猫撅翻了。 醒来没吃到早饭的小豆宝儿,衣衫蜷得皱皱巴巴的,正在一个劲儿地抹眼泪。 大猫更加趾高气昂地挡在散洒的粥汁面前,丁点儿不让豆宝靠近。 气得豆宝攥起小拳头,想打又不忍心打。 太欺负人了这大猫,盈娘也被气恼到了。这只猫据说是夫君从外面领回来的,虽被婆婆惯得又恶又肥,因着和夫君有关,盈娘便都好生喂养着,谁知道竟仗势欺人。 算了算了,也不是头一回被猫挑衅,盈娘不与它计较。牵过豆宝儿的手,打开柜子,里面有她昨日藏起的一块鸡胸肉。婆婆一人独吞一只老母鸡,又不下床活动,盈娘担心她越发膘重,时常藏起一些鱼肉块,私下做给豆宝儿吃。 她趁崔氏不在家,便将鸡胸肉切成碎丁,撒上翠绿的小葱花,熬煮了一锅鲜美浓稠的鸡肉香菇粥,和豆宝儿心满意足地吃了一顿。 半个时辰后她莫名昏昏欲睡的,豆宝儿出去玩耍了,盈娘原打算去地里翻翻土,只得匍在床沿阖了阖眼。 “盈娘子在家吗?哎哟我的心肝儿,等得我快耗没命了!”忽然院门被吱嘎一声推开,沉重的脚步迈进来。 盈娘透过纸糊的窗缝看去,走进来一个满脸横肉衣缕油腻的粗莽汉子,鬼鬼祟祟探头探脑。 还出言不逊! 她沉软地挣了挣胳膊,皱起眉头想把人轰出去。 第3章 第 3 章 进来的这人盈娘认识,是县城里开猪肉铺的鲁屠夫,有几次盈娘去铺子买猪膘炼油,这鲁屠夫的三角眼便把她瞟来瞟去,比猪膘还油腻,气得盈娘从此改去别家买肉了。 这鲁屠夫人品恶劣,惯常酗酒打老婆,已经娶过三次妻,前两次都病死了,最后一个也打跑了,今儿无缘无故跑金霞村干什么? 盈娘没好气,拖着犯倦的身子走出去:“你是何人,跑来我家院子做甚?” 她只作不认得这屠夫,有些色胚就是这样的,你倘若因为厌恶而记住了他,在他心里则洋洋得意,自动理解为他是个特别的存在。 临水县光棍多,盈娘这二三年来见惯了那些怪异的眼神——都欺负她夫君不在家中。呸。她的夫君玉树临风清肃脱俗,便是把全县男子加起来都比不了呢。有时那些光棍说得过分了,盈娘干脆拾起一块大石头掷过去,她可不是好惹毛的! 话说鲁屠夫三十好几的汉子,一喝酒就打老婆,知道他根底的都不愿嫁给他续弦。这次出手十两银子娶盈娘,崔氏能答应,很是叫他意外惊喜。 崔氏不仅满口答应了,甚至还催他快点儿把人娶走。 鲁屠夫秉性圆滑,生怕盈娘是否跟别人弄大了肚子,这才急匆匆找他充当冤大头。私底下便打听了一些消息,晓得有传闻说江家大郎可能没死,有人好像在京城见过他。 鲁屠夫便琢磨出崔氏的意思来了,敢情这是要富贵了,想趁早把原配打发走,那么鲁屠夫也就不准备收敛了。 垂涎多时的美人儿,那盈娘的肌肤嫩得比他杀过最白的猪皮都要白,小蛮腰儿一把掐,从他铺子门口走过去,魂都把他叼走了。 过了这村没这店,不要白不要! 媒婆昨日来告诉他,说崔氏怕盈娘子性刚烈不同意,想了个招儿给盈娘和孩子放点药,让鲁屠夫趁她昏睡时自己上门去幽会。等到崔氏和媒婆“刚巧”闯进门,“撞破他们的好事”,那盈娘子既不守妇道也就不得不改嫁了。 怎么着,一进门见盈娘还醒着。 鲁屠夫不免扫兴道:“小娘子怎未睡下去?你婆婆没给你做吃食?” 盈娘呼吸些微吃紧,眼皮莫名往下耷沉,只捺着脾气道:“大白天谁家赖着不起?我婆婆素来病卧,昨日听闻郎君有消息,难得欢喜出趟门,你若是来找她的且晚些再来吧。” 崔氏把那蒙汗药下在酒酿鸡蛋粥里,又生怕盈娘体格好,药性拿不住,特地多撒了半包。盈娘适才喝过一大口,蒙汗药因着酒酿的作用增势升腾,只把她的双颊润得粉红娇嫣,而在那浆绿粗布包裹的衣缕中,愈发瞟出了匀称婀娜之韵味。 “罢了罢了,这样也好,办起事儿来更带劲。”鲁屠夫搓了搓手掌,简直急不可耐。 跨步上前,就想去扳盈娘的肩膀:“我找那老肥婆子做什么?乃是专程来接小娘子你的。你那只会读圣贤书的江大郎早就死在了外头,崔氏用十两银子把你改嫁给我。老子惦记盈娘子已久,今日你我共赴巫山**,待我把你娶进门后,你想睡到几时起便几时起,若赖着不起来更好,只管蜷在榻上等相公我喂饱你便是!” 他存心把江家大郎说死,好绝了盈娘的念想。那糙厚的手掌贴近盈娘的粗衫衣襟,隔着距离,已然闻见女子特有的幽香。 盈娘一阵反胃,下意识抬腿踹了过去:“滚你个龌龊腌臜泼才,也不看看自己什么糟德行,赶来我家门前蛆嚼!我是江家明媒正娶的媳妇,婆婆又岂会不经商议做出这种勾当?” 她虽沉着身子,可素来麻利操持家务,练得一身好气力,把个鲁屠夫踹得腿窝发麻。 鲁屠夫忍着痛,抹了把脑门,激怒道:“竟敢打我?白纸黑字的婚契就在这里,实不相瞒,今日就是你那婆婆设局让老子来的,小娘子现下已经归我了,我且叫你尝尝什么叫疼得爽快!” 话说完,从袖中掏出一张契约晃了晃,不等盈娘看清,便俯身朝她扑了过来。 盈娘本已经沉软发虚,来不及诧异,肩侧的外衫便被他扯落了一块,无奈之下只得用力地握拳猛打。 鲁屠夫吃痛弓起身躯,抬起巴掌:“还真够辣的,小美人,可惜了这一身香肉那书生无福消受……唔!” 话音未落,却听袭来一声嘶哑的“喵”叫,脖子后头猛扑而来一只大物。他回头看过去,脑门上紧接着又“砰砰砰”挨三下,终于翻白眼倒下地去了。 盈娘险险躲过他欲煽下来的巴掌,这才看到门槛上站着的豆宝儿,两手举着一把长长的铁锹,正凶狠地鼓起腮帮子,气喘吁吁。 那只惯常挑衅的恶劣大猫则踩踏在旁边,悠闲地獠牙,继续发出一声喵呜狠叫。 盈娘心有余悸,连忙抱住豆宝儿道:“豆宝回来了,可有吓到我儿?” 豆宝儿猛地把铁锹撂下,掩饰不住自己踉跄的小身躯,摇了摇头:“娘,我把他打倒了。那粥有毒,啄过的鸡鸭都昏倒了。我没吃,我保护娘亲!” 盈娘往喂食的木槽一看,果然早上扫起的残粥旁边,卧倒着几只家禽。 万没想到,婆婆给自己做的第一顿早饭,竟是下了蒙汗药的,幸在她只喝了一口便被大猫撅翻了。 盈娘起身照着鲁屠夫狠踹了几脚,从他袖子中翻出了婚契,白纸黑字,她只认得“妇、改、婚”几个字,便大致猜出了意思……还有崔氏大红拇指头摁下的画押。 不该的,平素里盈娘洗衣做饭、挑水栽菜、割草喂猪,天擦亮就起,天黑了还点着灯芯缝补荷包,好拿去县里卖货换钱。她把家里家外打理得周全周到,宁愿自己节衣省食,也从未少过婆婆的补品汤药。 只因在出嫁前,父亲告诉她,嫁夫随夫,女子该从一而终贤良淑德,不能给何家还有她早逝的母亲丢脸。 莫非婆婆等得无望了,才犯糊涂做了这等傻事么? 只是眼下来不及思考了,鲁屠夫鼻子还有气,等到他转醒来,盈娘只怕逃不过。便不是改嫁鲁屠夫,只要一日不亲眼见到夫君活着,婆婆也会另谋别家的。 盈娘心中思念大郎,倘若夫君还活着,他断然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盈娘自十四岁起,每逢来月事便肤色苍白隐痛,大郎在被莽兵抓去之前的那天早上,还给盈娘搁了包红糖。饥荒之年的红糖多么珍贵啊,夫君虽行止清冷疏淡,那书雅之气仿若触不可及,可却分明待人是有心的。 盈娘忽然攥了一股劲,早就听县里的说书先生云,京城有六街灯火,香车宝马,东市西集,富埒王侯。夫君若是果真在那样好的地方安置下来,她也好想去长一番见识呀。 她就捧起豆宝儿粉嫩的小脸蛋问:“如果娘亲决定去京城找爹爹,豆宝儿可愿随去?或是不愿,我便暂将你寄养在福德寺里,外祖父下月便回来了。” 父亲何老四原本在寺中打杂扫洒,上个月方丈应人邀约出外讲经,何老四一路随行打马,眼下并不在寺中。 豆宝儿想都没想,便坚定道:“我随娘亲去,娘亲去哪儿我去哪,我保护娘亲。”说着,小家伙拍拍胸脯,恶狠狠地走过去踩了一脚地上的邋遢屠夫。 ——娘亲说过,人善并不代表被人欺,对待坏人可以牙还牙,无须至善。豆宝儿记得可牢了呢。 事不宜迟,盈娘这便立刻行动起来。 既然婆婆崔氏有力气下床做饭,盈娘也就放心了。她一把撕碎了婚契,回到偏房收拾几件衣裳,取出自己好容易攒下的六两五十文钱,想了想,留下四两给婆婆用度。 “喵呜——”,大猫一直在崔氏床前的地板抓挠,见盈娘打算留钱,越发抓挠得厉害。 盈娘蹲过去瞧,发现地上是一块活砖头,底下原来藏着崔氏的私房体己。 床底散落着几颗肉骨头和干瘪的瓜果皮,那砖下除了崔氏的几样首饰田契,竟然还有一百多两银子。其中十两用油腻的布包着,只怕是屠夫给的“改嫁”聘礼。另外还有一百两是银票,装在一个火漆的信封里,看起来好看而郑重。 父亲何老四常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家里穷,连大哥也只上过二年私塾,大哥是没兴趣,盈娘则是上不起学。 盈娘认的字儿少,到底还是能辨出“盛安京”三个字的廓形。不知道为何,她下意识觉得这个或可能和郎君有关,便将银票放回原处,只把火漆信封拿走了。 既然婆婆有如此多钱,她的六两五十文就全带上自己花吧。 盈娘摸了摸大猫脑袋,顺着毛绒绒说:“不枉我平日喂你好吃好喝,虽然你总是欺人太甚,但今日帮了我,我就不与你计较了,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胖猫猫。”豆宝儿也信誓旦旦地牵着娘亲的手说道。 走到门槛旁,盈娘忽然瞥了眼东边的大厢房,看见夫君那张“负鸿鹄志,万里争先”的轩雅字帖。 她稍稍一顿,大步走过去卷起画轴,这才恋恋不舍地同生活了三年的小院告别。 出发,去京都找郎君了! 他会想起她吗?他会想念她吗?他如今可还与当初一样隽朗,或者,他已经忘记她了……他敢? 整个临水县,见过盈娘的男人都说忘不了。虽然这并不算多么好的事儿,但盈娘至少有点自信在的,她还是期待与江大郎的见面! 第4章 第 4 章 兴隆镖局在临水县市集的旁边,马车货物进进出出好生忙碌,盈娘牵着豆宝儿来到这里,找魏叔先打听了一番夫君的消息。 魏叔是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一副多年走南闯北的干练模样。盈娘问他曾在哪儿见过自家的郎君,大郎住在京都何处,可有他近况如何? 当年江家大郎考中会试,临水县令亲自放爆竹给他贺喜,风光一时。只那年他恰逢丁忧,便错过了科考。 魏叔与江家大郎打过照面,算彼此眼熟。却没想到啊,何时竟娶了貌美贤妻,还有个玲珑可爱的小儿子。 魏叔答说:“上月初我带镖队进京,运送藏书给平阳伯府,送完书,在崇义坊一家官苑门口似是见到了江家大郎。他穿一袭颜色新亮的绸袍,旁边还有几个衣容相似的郎君,他扶着一名女……扶着一个人下马车,我打量他,他忽而抬起眼帘盯凝,疏冷地错开来视线,我便不好确认了。何娘子若是不急,待我五月进京跑镖再为你打听打听。” 到底是人才济济的盛安京,当日那青年气质凌然,可望而不可即,魏叔也不太敢认,只在回到临水县后,将这事闲聊说给了余婶子夫妇。 再而且,那青年还搀扶着一名女子……好在魏叔谨慎,瞟了眼俏丽清朴的盈娘母子俩,中途换成了“扶着一人下马车”,免得误会。 盈娘听魏叔所述的场景,便愈加笃定没错了,她眼前都仿佛已浮现出夫君特有的冷隽模样。 盈娘心想,若是回金霞村,婆婆崔氏逼嫁,父亲又懦弱不相争,那么盈娘就只有进京一条路了。 夫君即便疏淡寡言,私心里却懂得照顾人。当年大冬天的,他宁睡地板把床榻和被褥留给她,若非为了买那包红糖,兴许他也不会因出门换粮而被莽兵抓走。 就算未能找见夫君,那么她就放下奢想,京城浩大,盈娘厨艺好、有力气、又能干,先找个落脚的营生,攒点儿钱给爹爹和婆婆寄去,顺便打听大哥何骁的消息,万一有呢。 盈娘便致谢道:“多谢魏叔说的线索,我进京便有找寻的方向了。倘若不是他,我也能打听打听我大哥,还是亲自跑一趟吧。” 魏叔见她去意已决,便热心道:“也罢,你要去就去吧。正好我这有一趟运送药材的镖队要出发,不若你便跟着一块走,到了冀州后也就离京城不远了。你们娘儿俩省点车马费,路上还能有个照应。” 盈娘长到十九岁了,就连临水县的石城门都没出过,头一回远赴京城,说实在的,她心头悄悄捂着点儿无措。只觉得这个建议甚好,连忙牵着豆宝儿感激应下来。 这一趟镖运送的是发给药行的草药原料,镖队配备五个镖师,三名杂工和一粗使婆妇。 盈娘生得落落大方、做事麻利,虽穿着朴素,可细看之下容貌妍丽,说话嗓声温柔动听,再加上还有个奶呼呼的可爱豆宝儿,一点儿都不怕生,就喜欢围着镖队叔叔们转悠,很是让大伙儿喜欢。一路上逗逗孩子,却也其乐融融。 有时天气变换,来不及赶到驿站,镖师们便在野外安营扎寨,打来野味烧烤或者熬煮肉汤。盈娘熟知山间的野菜香草,又会和面食,把手擀面条加入锅里与肉汤炖煮,那香味简直扑鼻而来,大家都觉得这是他们跑镖以来吃得最好的一趟了。 镖队的婆子更是爱极了小豆宝儿,宠得不行,赶路途中得空,便裁剪布料给豆宝儿缝新裳子。豆宝儿在家的时候奶奶只会凶他,没想到来了外面,其他的婆婆们这么喜欢他呢。 他被宠得也娇憨起来,每天“王婆婆”、“乔叔叔”的叫得人欢喜。 镖队的镖头外号叫铁蛟龙,本来只就看在魏叔的面子捎上母子俩,逐渐的却也待盈娘似侄女一样亲了。 一路上盈娘听他讲了不少江湖上跑镖的行路规矩。 譬如吃饭馆时,太香的茶水和酒菜尽量别碰。 譬如一些行话与唇语,以便与劫镖的绿林土匪打交道。 还有在跑水路时,尽量昼寝夜醒,不管岸上出什么事,或欺男霸女、美人求救,通通不过问,唯恐上岸后贼人调虎离山,等等等等。 盈娘新鲜不已,下意识觉得有用,听得津津有味。 数日后到达冀州,镖队把货送至药行里,便要打道回程了。盈娘便与他们分开,自己另外租了辆小马车上路。 既是一场同行的缘分,铁蛟龙认了盈娘做义女,还白白赚来个亲厚黏人的小外孙。他把豆宝儿架在肩膀上兜了几圈,这才取出一枚镖队的威武旗和信号弹送给盈娘,只不放心地说道:“前些年狗-日的崇厉皇帝横征暴敛,民不聊生,路上不太平,这二年老的蹬腿一崩,小皇帝上位,倒是把山匪清理干净多了。你此去走官道应该顺当,虽说这些派不上什么大用场,但若是遇险,且将我这号旗子一挂,还能暂时唬人一唬!” “多谢义父,那我们这就别过,豆宝儿快和蛟姥爷说再见。”盈娘接过来,又送了一包早上在驿站烙的煎饼果子给大伙儿。 再过两日就能到京城了,虽说和镖队分开有点依依不舍,但一想到马上或就能找到夫君,立时又高兴起来。 盈娘掏出还热乎着的韭菜鸡蛋饼,豆宝儿在饼的另一边咬了一大口,咯咯地笑。 “好吃。我留一块给爹爹吃可以吗?” 盈娘:“不用留。等到了京城,我再烙新的给爹爹。” 豆宝儿疑惑道:“那爹爹也会有新的娘亲吗?镖队里的叔叔说,如果我爹爹有了新翻,他们就去求蛟姥爷做媒娶你,他们想做我爹爹。” 豆宝儿把新欢说成了“新翻”。 “他们说读书郎学问多,心眼子也多,必是看不下娘亲了。他们做我的爹爹,会比我自己的爹爹,更疼爱娘亲。” 这群跑镖的爷儿们嘴上没个把门,实际却对盈娘分寸周到,关照得十分仔细。 盈娘作势一啐,心里不知为何莫名慌张,或是离夫君越近便越焦切吧。她搂住豆宝儿宽慰道:“他们逗你玩呢,豆宝儿就一个爹爹,他姓江。” 小豆宝儿虎头虎脑,生得漂亮,说话声稚气琅琅,丹田气十足。村里的武夫说他是学武的好料,盈娘可不这么觉得,她还是喜欢豆宝儿学诗书,也像她夫君那样英姿修拔,一目十行,满肚子装的都是博识。 学武有什么了不起的,顶多就是力气大些,又糙又劲,和村里那些闲汉相比无甚出挑。 而读书就不一样了,她分明崇羡有学问的郎君呢,一举一动皆如她不可触及的高岭琼枝。 譬如大郎出门换粮前,同她说过的一句话:“莫愁前路,是人皆来去自由,你自己看着办吧。” 盈娘本来想等他回来求教,结果婆婆崔氏却告知她大郎被抓走了。盈娘后来用一块方糖,找学堂里的学子打听过“莫愁前路”是何意。 那少年迫不及待地将糖丢进嘴里,囫囵告诉她说:意思就是你相公爱护你,他说莫愁前路,嫁给他他就与你同伴随行白头偕老了,你只管照自己心意活着便是! 哎呀~~怎么这样~ 盈娘听完,感慨之意油然而生,甚至胸口的呼吸都不自禁地悸动起来。 ——你看,这就是读书人的情致了。同样的话,如果换做大哥来说,何骁就只会照搬那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多么土气! 想起昔年那场尴尬的洞房花烛夜,盈娘柔凉手指触碰上郎君薄硬的腰身……女子的双颊滚烫地染了红云。 出了冀州府,一路往北向走,忽然看到前面的官道上堵了一簇人。原是几名骑马的青年男子在转悠,护着辆精贵的马车,停在路中间不走。 马车帘子捂得厚实,只见有人探出头又缩回去。 租来赶马的车夫便“迂”了一声,唤道:“前面的官家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但见那几名男子穿着玄衣修身常袍,束着墨色革带,个个挺拔魁梧,看着的确像官贵人家的侍卫。 领头的一名见状说道:“我们护送府上老夫人回乡省亲,这一路本来走得稳当,忽然半个时辰前老夫人呼吸不畅,竟是越走越吃力。敢问大伯可否知道,这附近哪里能够请到郎中?” 车旁站着的管事婆子接过话自责:“也是怪我大意了,老夫人一向身体康健,一年也难得用几副汤药,竟没想到要在路上备个大夫随行。” 盈娘听得往外瞅去,只听那密密捂着的车帘内,隐约传出吃力的虚弱喘息,还有婢女担忧的啼唤。 婆母崔氏常年病痛卧床,今儿要吃炖鸡,明儿要请大夫推拿,盈娘照顾着家务,还得种地卖山货攒钱,开销吃紧。久而久之她便自己学会了按摩和揉穴,山中的草药她也都熟识。 见如此,盈娘走下马车道:“几位官爷若不介意,且让民女先瞧瞧看如何。” 侍卫头领低头,打量眼前少妇绾着简朴螺髻,只用檀木条的发簪,一身粗布染的斜襟襦裙,实在寒素,不免露出轻蔑之色。 倒是那管事的婆子焦急,只作慌乱道:“眼下荒郊野岭的,老夫人跟前离不得人,郝侍卫便是去寻郎中,一来一回天色将晚,不若就让这位小娘子先看看情况吧。” 盈娘回睨了侍卫一眼,不亢不卑地掀开锦缎车帘子走上去。 只见车内的老夫人面容光滑,衣缕雍雅端庄,约莫六十来岁年纪。本应该是气色挺好的模样,看起来却像急性呼吸短促,而显露出苍白灰色。 盈娘轻声问道:“老夫人这半日可有吃过用过什么东西?” 婢女不满意了,拿话噎呛:“我们负责陪伴随行的,可都是老夫人跟前最为贴心的上等婢,府上还有大夫人二夫人关切叮咛,谁若敢起歹心,那都活不到现在。” 盈娘忙道:“我不是这意思,只因见你家老夫人的症状,看起来像是闻到什么或是吃了什么中毒了。” 她亦不客气,只将车厢内环视了一圈。忽然却发现老夫人的座椅旁,搁着一把青绿的草药。 盈娘便将车窗攮开,问道:“这把雷公藤是从哪来的?雷公藤是村里用来治浓毒恶疮的草药,可去腐生肌,但新鲜时味道有毒,老夫人年岁大,又靠得这般近,便容易引起呼吸困难或是中毒之兆。车帘竟还捂得密不透风,快快打开来。” 包括侍卫和奴婢都不晓得,看着草把子甚新鲜,却是几时丢进来的,一时都不语了。 盈娘无意计较这些,正好她长途跋涉,自己备了金钱草泡茶,便回去取来一撮让奴婢泡开。 眼看着她将淡色的茶水往老夫人嘴里喂,侍卫警觉地拔开剑鞘:“暂且信你个村妇,若是敢做手脚,即刻叫你母子二人命丧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