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有你来山未孤》 第1章 时光列车已抵达/上 七八月的长沙,热浪如沸。柏油马路被晒得发软,行道树蔫头耷脑地杵着,连最聒噪的蝉都噤了声。整座城市像个巨大的蒸笼,把所有的生机都蒸得稀烂,只剩下黏腻的倦怠在空气里发酵。 林山山就是踩着这样滚烫的沥青路面,背着双肩包闯进了长沙。她拉紧背包带,勒进肩膀的疼痛让她觉得真实—— 这确实不是又一场关于“月亮岛”的梦。 小说月刊《月亮岛》是当时最火的少女杂志之一,工作室编辑部的新人招聘由于客观原因,全程线上进行。 林山山通过简历初筛,参加了线上面试,过五关斩六将终于拿到这个实习资格。 仍然记得那天,视频接通时,她的电脑风扇正发出垂死般的嗡鸣,像极了胸腔里快要撞断肋骨的心跳。 hr金丝边框眼镜后的目光带着审视,问她:“你家离长沙这么远,到这里来工作,有什么计划吗……” 二轮面试时,林山山并不非常符合招聘标准,屏幕那端的主编边屿同时正翻着她的简历,附和道:“东北到长沙,跨了大半个中国啊。” “封控解除我马上就搬过去!”林山山脱口而出的话像枚摔炮,炸得面试官们都愣了下。 边屿手里拿着面试评分表,很快接着问下一个问题:“说说看,你为什么这么渴望到《月亮岛》来工作。” 林山山望着屏幕上“月亮岛文学”的LOGO水印,想起那些十几岁时躲在被窝里用手电筒偷看杂志的夜晚。 那些铅字曾在无数个深夜里为她搭建过避难所,而现在,她正站在通往避难所大门的台阶上。 她极力遏制激动情绪下声音中的颤抖:“因为你……你们,在那里。” 对于屏幕另一头的面试官来说,林山山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名面试者。 她的简历并不算多么出色,只是在一众应聘者中,林山山在自我介绍里说,她是《月亮岛》的十年忠实粉丝。 十年,是十个三百六十五天,是相当漫长的时光了。 她用大篇幅描述这件事,几乎对每一位作者的代表作写作风格都如数家珍。 甚至不像应聘书,而是告白书。这份不甚合格的简历,却让边屿在第一轮筛选中留下了她。 面试官子萧问:“能谈谈你最喜欢的作者是谁,以及为什么喜欢他吗?” 林山山说的是:“小岛。” 那是主编边屿的笔名,子萧看向她,两人默契地对了个眼神。 边屿曾是《月亮岛》的当家花旦,后面逐渐转做编辑。几乎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这孩子拍马屁未免拍得太明显了吧。 林山山并未觉得自己的发言有不妥之处,没有人提醒她,她自顾自说下去:“那时候还没有《月亮岛》,小岛的第一部作品发在《牙思》上,是一篇少女童话。” 林山山说,“从那时起,我就开始喜欢她了。后来她签约《月亮岛》成为专栏作者。我也因此与《月亮岛》结下不解之缘……” 另一边,子萧给边屿扣字:“主编,又是一个你的小迷妹,你觉得怎么样?” 主编手边放着一摞应聘者的简历书,只说:“再看看。” 最终他们择优录取了五个实习生,而转正名额其实只预备了两个。 职场的竞争是残酷的。 八月一日正式入职,林山山提前到长沙,先开始住了几天青旅,然后租了房子,在三号地铁的终点站附近,去公司要通勤一个半小时。 长途奔波,几日周转,与别着南方口音的中介艰难沟通,在全然陌生的城市辨别方向。 林山山不觉得辛苦,她为熟悉上班路线,提前一天来到公司附近,没有门卡进不去,她就四处转转。 白色外墙上是工作室巨大的蓝色logo,绿树很高,蓊蓊郁郁,二楼的窗户开着,里面百叶帘半启,隐约见人影。 她仰着头,在路的另一边远远地看。 明天,明天她就能进去了啊。 林山山没有打伞,阳光炽热得要晃瞎她的眼,心脏跳的快得离谱,她觉得自己快要中暑了,下一秒就会倒地。 入职的时候人事让她取一个工作ID,问她叫什么名,林山山没反应过来,说:“山山。” “山山?”那个姐姐笑着,手指放在键盘上,给她看屏幕上已经录入的,别人取的名字:“最好不要用原名啦,不过你的名字很特别,也是可以的。” 林山山不想取英文名,思索片刻道:“叫闪闪吧,闪闪发光的那个闪闪。” 所有程序走完,林山山还像坐在云团里,晕晕乎乎的。 人事带他们在公司里转了一圈熟悉环境,最后敲门进了主编办公室,对里面的人说:“岛姐,你之前跟我说想带新人,怎么,你挑挑?” 边屿正在办公桌前走来走去,闻声抬起头,她的眼睛平淡得像一汪湖泊,目光错过同事,扫向新来的五个小伙伴。 她面上带着浅淡的笑意,声音温柔又陌生:“我都行。” 她完完全全地进入林山山的眼中。 与她之前想象的不太一样,林山山怔愣住了。 那时阳光明媚,是八月里最寻常的天气,二十二岁的林山山与二十九岁的边屿,就在那里第一次相见。 她站在门外,她站在门里,她们的距离仅有几步之遥。 人那么多,林山山的眼里只有她。 “我想跟着边屿老师。” “我也想。” 最先说话的两个人拥有了选择权。 边屿:“好,就她们俩吧。” 于是,当林山山回过神来时,一切已被安排妥当。人事领着他们走进隔壁的大办公室,将她与另外两位实习生分别分配给了三位编辑老师。 “这位是子萧老师,以后你就跟着她学习吧。”人事简单介绍道,“子萧老师是文科硕士,学历很高,现在已经是我们部门的副主编了。你好好跟着她,能学到不少东西!” 林山山抬头认了认人。 子萧留着一头微卷的短发,笑起来有两个酒窝,戴着一副圆框眼镜,看起来年纪并不大。 她仍恭恭敬敬地打了个招呼:“老师好。” “别这么客气,”子萧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指了指自己对面的空位,“这个位置现在没人,对面同事休产假去了,你就暂时坐这里吧。” 说着,子萧起身帮她整理桌面。这时有人提醒道:“你们一会儿可以去耗材处领办公用品,如果还有别的需要也可以自行添置。公司会配电脑、笔和纸这些基本物资……” 办公室里来了新鲜血液,大家都显得有些兴奋,有人提议晚上聚餐,纷纷笑着说让主编请客。 林山山手忙脚乱地收拾好工位,先添加了子萧的工作账号,又接连加入各种通知群、公司闲聊群和编辑沟通群……老旧的电脑开机缓慢,登录系统后加载了好一阵子,消息提示音叮叮咚咚响个不停。 子萧让她先熟悉一下工作内容和注意事项,发来几份待审稿件,让她试着初步处理。 一上午忙得连水都没顾上喝,转眼就到了中午。办公室里大多同事都点了外卖,子萧探头问她:“你知道公司食堂在哪儿吗?” 林山山迟疑地点了点头。 子萧笑道:“其实公司伙食还不错,今天我没点外卖,跟你一起去食堂吃吧。” 林山山感激地笑了笑:“谢谢老师。” 子萧摆摆手:“别这么客气,放松点儿就好。” 子萧其实很健谈,林山山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 吃了什么、味道如何,她其实全然没留意,只记得回到办公室时,发现桌上放了奶茶。 子萧随口问了句:“谁请的?” 有人答:“主编。” 子萧利落地插上吸管,笑着说:“岛姐大气。” 林山山忽然就笑了,原来他们都是这样称呼小岛的。 下午林山山将审完的稿子发给子萧,子萧简单看了看,觉得没有太多问题,说她基本功挺扎实的。 “等下去图书室吧,主编发通知让你们先熟悉熟悉我们工作室做的书都是什么风格。” 上午逛公司的时候路过图书室,但是没有进去,屋子很大,成排的书架上放满了《月亮岛》的期刊和实体书。 从今年即将上市的新书样书,到十年前的创刊号,一本本静静地立在时光里。 室内极其安静,静得几乎能看见光线中浮动的尘埃。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特有的气息,仿佛连时间都在这里变得缓慢而清晰。 林山山的目光缓缓掠过书立,在这个尚且陌生的环境里,终于捕捉到熟悉的气息。 这里的每一本书,几乎每一本,她都有印象。哪怕未曾真正读过,她也清楚地知道它们的来龙去脉。 那套“青春记忆”系列,她曾熬夜追过连载,那本引起不少讨论的《山未孤》,她读过作者在专栏中的解释,古风小说《白玉簪》她甚至还记得它当时的宣传语。 林山山在书架中徘徊,好想回到十四岁,十四岁的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这样自由自在地读书。 不保证更新,故事纯属虚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时光列车已抵达/上 第2章 时光列车已抵达/中 美梦经久方得偿,庆幸之余,又得哀伤。 这哀伤并非来得全无道理。 书架陈年旧籍累叠,浮尘遍布,林山山目光逡巡,落在一本发黄的书上。 《孤鸟永无归处》出版于五年前,竖封上写着作者的名字,小岛。 林山山手指抹开浮尘,翻开这本书时,忽想到许多年前的事,有关十五岁的自己。 十五岁的她还没有去过远方,见过旷野,大多数日夜被课本与试卷掩埋,书籍是她唯一看见世界的窗口。 十五岁的林山山周末去书店,需要坐半个小时的公交车。 那时深秋,高中放两天的中秋假,书包重得令人呼吸困难。 中午放学,林山山上公交前被朋友拉住:“山山,看错了吧,回你家不是这趟车。” “我先去趟书店。” “去买学习资料吗?” 林山山含糊地应了声:“嗯。” 朋友松手:“那你自己去吧,学校发的习题集我都做不完了……” 林山山背着书包消失在挤车的人群中。 人如其名,她沉默、木讷。林山山有着土象人的沉稳和固执,笨拙不语,好像藏着许多秘密,又从不越矩,永远是老师口中勤奋踏实却不够聪明的学生。 这个周末对于她有特别的意义。 她最喜欢的作者小岛,在市中心的新华书店举办签售会,今天是最后一场,明天她便要启程西安,奔赴下一场与读者的约会。 小岛近几年在专栏中隐晦地提及过身体状况欠佳,考虑停止写作,这场全国巡售预热了大半年,据说可能是小岛封笔前的最后一程,读者间早已沸腾,热议不绝。 林山山很想很想去见她。 抵达小岛,这条路她走了整整十年。 …… 最终说定赵总做东在餐厅订了位置,请大家聚餐。傍晚下班后,一行人聚在公司门口等车。 天色阴沉,大雨滂沱,骑不了共享单车,可出租车也迟迟打不到,大概因为正值周五,傍晚出行的人太多。 这时,一辆白色轿车从眼前驶过,有人认出,低声道:“那是岛姐的车,今天聚餐她不去。” “连赵总的面子都不给啊?” “怎么回事?快说说!”一嗅到八卦的气息,新来的这几个纷纷凑近,竖起耳朵。 “你们来得晚,不知道。这事儿说来话长……赵总追了主编很久……” 她们说的赵总全名赵思哲。 月亮岛工作室是明亮文化旗下的一个板块,而赵思哲的父亲是明亮文化的大股东,后来他进公司,现在月亮岛这个版块归他负责。 当年赵思哲刚来实习时,是当时做主编的边屿带的他。 那时边屿比赵思哲大不了几岁,起初他并不服气,可不知后来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赵思哲竟开始追求边屿。 他背靠家族资源,职位升得很快。总部其实早就想调他过去,可他却为了边屿,一直拖着不走…… 正说到这儿,几辆轿车划破雨幕,从大楼前陆续驶过。 有人低声说,看见赵总的车也已经走了。 “看来他知道岛姐不去,也不打算参加这次聚餐了。” 有人道:“管他呢,反正有人买单咱们吃就是了。” 林山山在一旁默默听着,心里泛起一阵若有若无的失落。 车迟迟打不到,众人只好退回公司一楼大厅里等待,那儿至少还有沙发可以坐。 不知过了多久,一辆车在雨中调头驶回,边屿撑伞从车里走了出来。 她看见几个人还在,略带惊讶地问:“还没打到车吗?” 梦璃是她手下的实习生,语气里带着埋怨:“刚司机打电话来说堵在路上,至少还得半小时才能到。萧姐她们都已经吃上了,我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呢。” 边屿轻轻蹙眉,随即笑了笑:“别等了,我上楼拿份文件,顺便开车把你们捎过去吧。” 林山山跟着两名实习生坐进车里。她一路安静地坐在后座,几乎没怎么说话。 抵达目的地时,雨势正大,路口堵得水泄不通。在梦璃几人接连劝说下,边屿终于也下了车。 林山山随着几人走进包厢,里面早已坐定的同事们半开玩笑地抱怨:“等得菜都凉了。” 一见边屿竟也被拉来,纷纷起身说要加菜。 边屿神情温和,始终含笑应着“好”。 这样的她,对林山山来说,是陌生的。 尽管她对她全部的了解,总共也没有多少。 可林山山心里有一个直觉,小岛不该是这样的。 她至今记得当年见到小岛时,她的笑声爽朗,被麦克风传得整个大厅都在回荡。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起来,酒窝很深,脸圆圆的,讲到尽兴时整个人前俯后仰。 她那么容易开怀大笑,也同样容易愤怒、悲伤和落泪。那场长达四个小时的新书交流会上,每个人与她交流时都觉得能在她那里获得共鸣与体谅。她说她是个爱憎分明的人,对这世间万物,只有喜欢和厌恶两种分类。 那样鲜活的小岛,怎么会变成一个只会微笑的女人。 “快吃呀,你怎么总在发呆?”身旁人的话突然打断了她的思绪。 林山山微微一怔,下意识朝边屿的方向飞快瞥了一眼,随即低下头,默默吃起东西。 “难得明天休息,今晚大家都放松一下,等会儿打车回去就行。” 席间有人提议玩个游戏:每人轮流讲一件发生在自己身上、令人印象深刻的事。 这简单的社交破冰游戏,因在场都是女生,很快便热络起来。即便是私密的话题,也能在这样的氛围里轻松提起。 有人说起自己曾谈过一场与众不同的恋爱,对象后来犯错“进去了”,众人打趣说那确实很“刻骨铭心”了…… 也有人分享中过彩票却忘记兑奖,等到发现时早已过期痛心疾首,众人听罢,纷纷跟着遗憾…… 场子渐渐热了起来。有人点了几瓶果酒饮料,度数不高,几口下肚脸上便泛起暖意。连边屿也被这轻松的氛围感染,说起自己刚入行时的糗事,引得众人笑声一片。 轮到林山山时,她半晌没作声。旁边的人轻声催促:“随便讲一件就好啦。” 林山山低声开口:“我……我和主编曾经见过一面。”她顿了顿,“在很多年前的一场签售会上,主编还给我写过to签。” 边屿闻言,笑着打断:“别总主编主编地叫我,和大家一样,叫我岛姐就好。” “真的吗?”旁人的目光在她和边屿之间转了转,随口问道:“岛姐当时给你写了什么?” “写了……”林山山抬眼望向边屿,对方也正含笑看着她,眼神里却像是早已不记得这回事。她声音渐低,终究没再说下去。 子萧见她面露难色,连忙打圆场:“太久远的事记不清也正常,闪闪这也算是追星成功啦!快快,游戏继续,下一个轮到谁说了?” 话题被轻巧带过,游戏继续进行,边屿的目光也随之移向下一个人。 她好像真的不记得这件事了。 边屿最火的时候一年开十几场签售会,写的to签多到数不清,记不得她理所应当。 可是。 可是。 她们的故事,分明是不一样的。 …… 这一场聚会结束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众人商量着如何回去,能结伴结伴,该打车打车。 边屿喝了酒,打算叫代驾,迟迟找不到女代驾,她一边打电话给客服沟通,一边对大家说:“不用担心我,你们打到车快点回家,到家在群里报个平安。” 林山山的余光始终放在她的身影上,终于到身边人都打到车,她也终于鼓起勇气:“小岛……姐,你要是实在找不到女代驾,我替你开车送你回去吧,我……我没喝酒,我也有驾照。” 边屿那边刚被客服挂了电话,仍是举着手机的姿势,扭过头来看对她说话的人。 她先是诧异,而后笑了:“闪闪?你住在哪里,不和我顺路吧。” 依旧是那种温柔的客气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微笑。 “那小岛姐,你住在哪里?”林山山短促流利地说完这句。 心里想的却是,其实无论你住在哪里,我都和你顺路。 边屿说了一个地址,那边客服的电话已经打过来,她正要听客服说什么,就见林山山向她举起手机屏幕,显示的是地图定位:“是这里吗?我们顺路的。” 少女笃定地望着她:“我可以跟着导航开车,一定把你送回去。” 边屿抿了抿嘴,露出了一个稍加烦躁的、不悦的表情,她蹙着眉:“可是送我回去你怎么回家?” 林山山说:“地铁十点半才停,我送到你就坐地铁回去,你家附近离地铁站不远的。”尽管那个地铁站根本不通三号线。 良久,玻璃门外的雨声,餐厅里的灯光,进出不止的人影,还有嘈杂的说话声,在她们的世界交错,终于有一个瞬间,她们的眼睛里只剩下彼此。边屿对电话另一头的人道:“不用了,谢谢你,麻烦给我退单吧。” 她关了手机,将手里的钥匙朝面前人拎起来,钥匙圈上挂着的一只小狐狸有条橙白色尾巴,在半空一荡一荡,送进林山山掌中。 她紧紧抓住了它。 她喜欢不微笑的边屿,喜欢真实的小岛。 “看你一直笑,送我回家很开心吗?” 坐在副驾驶上时,边屿问她,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这次麻烦你了,改天请你吃东西。” “嗳不用客气……好。” 林山山抢着话说,两个人的声音几乎同时停住。 边屿噗嗤一笑:“你……” 林山山手忙脚乱地放好手机导航,将车开出停车场,在大雨淋上车窗时打开雨刷。 这是她第一次在长沙的雨夜,开车送一个女人回家。 一个无人在意的小短篇[猫爪]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时光列车已抵达/中 第3章 时光列车已抵达 /下 她看起来并没有醉,只是很疲惫。 车中空调静静地运作,没有放歌曲,只能听到雨水淋漓,车鸣此起彼伏,安静又喧嚣。 这辆车穿过无垠雨夜,穿过漫长时光,穿过五光十色的街道驶进阒静的小区。 “到了。” 车缓缓驶过小区闸机,林山山轻声提醒。 副驾驶座上的人没有回应。 她这才分神,偏过头去看。 边屿半眯着眼,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出神。 林山山顿了顿,又低声唤了一句:“小岛……姐,你住在哪一栋?” “嗯……” 林山山目视前方,又将问题重复了一遍。 边屿这才恍然醒来,指引她开进地下车库。感应灯随着车行一盏盏亮起,形成一道流动的光廊。 林山山平稳地倒车入库,拔下钥匙,引擎声止歇的刹那,感应灯突然熄灭,四周霎时陷入一片完整的黑暗世界。 林山山被这突如其来的黑暗吓了一跳,慌忙转头,却见边屿已经按亮了手机。幽幽的白光映在她脸上,勾勒出平静的眉眼:“下车吧。” “噢。”林山山应了一声,手忙脚乱地推开车门。 边屿已站在车头前。关门的声响再次惊醒了感应灯,光线倏然洒落。她望向仍有些无措的林山山,开口问道:“去我家里坐坐吗?” 林山山怔住:“啊?这……” “跟我来。”边屿没等她再拒绝。 电梯升至十五楼,边屿指纹开锁,“嘀”声轻响,她推门按亮玄关的灯,俯身从鞋柜取出一双拖鞋,侧身让开:“进来吧。” 话音未落,一阵呼啸的风声穿堂而过,带来一股潮湿的雨气。令人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林山山跟着她换鞋进屋。无声打量,几百平的房子,客厅开阔,此刻却一片狼藉,窗户大敞,狂风裹着雨水扑入室内,窗帘被卷起又重重甩在沙发上。地上水光潋滟,地毯浸得深一块浅一块,连沙发也未能幸免,全都遭了殃。 林山山:“……” 边屿轻啧一声,“忘记关窗了。” 林山山小心翼翼地跟着走过去,绕过水渍:“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边屿声音微冷,径直走向窗边,砰地一声将窗户关上。声响回荡在空荡的客厅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烦躁,和不可说的疲惫。 客厅的灯没开,她走到沙发边,在唯一没有被淋湿的干燥角落坐下,盖住脸,手指深深插入发间捋了一下头发,声音闷闷传来:“我的记性太差了。” 林山山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她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或者说,她此时尚未能明白边屿蓦然低落情绪的由来。 玄关的灯光将她的影子拓印在边屿的身上,她听见一声极轻的叹息,随后边屿已再次站起身:“我去烧水,你要喝点什么?冰箱里有饮料。” “不,我不用、不麻烦……”林山山拘谨地语无伦次。 饮水机在昏暗房间中嗡嗡运作,林山山跟在边屿身后,心里思考着该如何自然地开口说告辞。 边屿逐一按亮客厅的灯,又从冰箱取出一瓶果汁递给她,自己则转身在水吧台接了杯刚加热的温水。 林山山正要开口,却见她拉开抽屉,取出几粒药片放在掌心端详,低声自语:“我其实不该喝酒的,但是今天和你们一起聚餐太开心了……” 她停顿片刻,“算了。” 她仰头咽下药片,喝了口水。 目光从亮起的手机屏幕移开,边屿重新看向怔愣林山山:“十点三十五,地铁应该赶不上了吧?今晚住我家?” 林山山被这突如其来的邀请惊得心头一跳,几乎忘了回应。 边屿又喝了两口水,放下杯子,转身走向走廊,边走边说:“这间是客卧。” 客房的灯打开时林山山眯了一下眼睛适应,边屿拉开衣柜:“被褥和床品都在里面,浴室可以洗澡。等我一下,我给你找件换洗衣物。” “哦,好的。”林山山应着,在边屿安静的注视下愣了愣,才后知后觉地补上一句:“谢谢小岛姐。” “不用客气。有事就敲门,我睡隔壁主卧。”边屿从衣帽间取出一套睡衣,又递来未拆封的浴巾和牙具,“记得叫我大声一点,我睡得比较沉,不容易被叫醒。” 林山山抱着那叠柔软的衣物回到客卧,脑子里仍有些恍惚,却听见背后边屿的声音再次响起: “闪闪。” “嗯?”她下意识回头。 边屿站在光影交界处,唇角牵起一个很浅的弧度:“差点忘记说,谢谢你送我回来。”她顿了顿,声音轻下来:“还有,晚安。” “晚安。”林山山轻声回应。 次卧的门被轻轻关上。 林山山洗完澡出来时,房间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她在门边站了一会儿,良久,才如释重负地轻轻笑出声来。 这里是小岛的家。 而小岛,此刻就睡在她的隔壁。只有一墙之隔。 好近。 近得让人心跳加速。 她暗自庆幸今晚的勇敢。那一点点的主动,竟让她们之间的距离缩短得如此之快。 她在心里悄悄对自己说,林山山,你要再努力一点,再勇敢一点。 正心绪起伏时,手机“滴滴”响起,是工作室闲聊群里的消息,有人在问她们是否安全到家。 她赶忙打字回复:“已经到了,大家晚安。” 很快又有人问:“岛姐呢?她是不是还没发消息?” 林山山下意识想替她回复,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却又觉得不太妥当。 就在她犹豫的片刻,群里已经接连跳出好几条消息,纷纷@小岛。 林山山想了想,还是推开房门。发现外面客厅的灯还没关,于是走到主卧门前轻声问道:“小岛姐,你睡了吗?” “群里的消息你看……” 她稍用力敲了两下,里面没有回应,门却无声地滑开了一道缝隙。 室内一片漆黑,显然主人已经入睡。 小岛怎么会睡得这么沉,连门都没关好…… 她此时该退出去的,悄悄地退出去。以社交礼仪来说。 可心底那头蛰伏已久的野兽,早已蠢蠢欲动。 几乎在她理智尚未做出决断的瞬间,手指已经不由自主地推开了那扇门。 客厅的光线斜斜地铺到床脚,林山山说不清自己是怎么走进去的。等她反应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她的床前。 她的心口突然揪紧,像绷满了弦的琴,澎湃的乐章被迫压抑着不能奏响,不能释放。 “小岛……”姐…… 她轻声唤道,尾音消失在黑暗里。 她真的睡得很沉。就像童话里被施了咒语的公主,轻易无法唤醒。 小岛…… 于是林山山在心底默默地念她的名字。 借着门缝透进的微光,她在黑暗中用目光细细临摹那张睡颜。五官的轮廓与五年前相比并无太大变化。 只是为什么,连在梦中都皱着眉头。 你的心里到底藏了多少忧愁。 白日里那些温和的笑容,都是伪装吗? 在我未曾参与的、属于你的故事里,到底发生了多少让人难过的情节? 林山山将那些关在抽屉里的药物的名字一个个打进搜索框。 碳酸锂片,用于治疗与预防双相情感障碍的躁狂发作; 拉莫三嗪,预防抑郁复发,亦用于抗癫痫; 阿立哌唑片,常用于双相情感障碍的维持治疗…… 有些药物需在夜晚服用,有些得在清晨服用。她一行行读着药物说明,副作用栏里的字句令人心惊,她屏住呼吸,心口跟着发紧。 窗户没有打开,房间里空气凝滞不流通,林山山感到胸口发闷,几乎透不过气来。 这一夜她几乎没有合眼。 天光未亮,她便悄悄离开了。轻手轻脚地关上门,辗转地铁线路回家。 早高峰时,地铁上人满为患,林山山靠着晃动的车厢壁戴上耳机,车厢拥挤不堪。她耳机里流淌着低回的女声,正唱到最缱绻处,却无人知晓,她的思绪仍被困在昨夜那个房间里。 她想起自己断断续续她哭了很多遍,一次次重新走进那间黑暗的卧室。 她曾在床边轻轻蹲下,将颤抖的唇贴上沉睡女子的手背,像亲吻一朵温软的玫瑰。 她无声地流着泪,劝自己释然地想,没关系,就算你早已将我遗忘,也没关系。 跨越千山万水,我都能走到你的身边。 何况如今已在眼前。 …… “如有一辆列车穿越时光,还不能抵达她的心里,那就再送无数个朝夕……” 歌声渐止,女声吟唱的余韵仍萦绕耳际。车厢里大声播报本站抵达地点,林山山摘下耳机,随着人潮涌出车门。 像从一个不愿醒的梦里,骤然坠回人间。 此时早已天光大亮,人流涌沸。她穿过红绿灯,大步向前快走。 心里仍想着那个冲动之下的吻。 真像个变态啊,林山山,所以才这样心虚胆怯,不敢面对醒来后的她,只能在黎明到来前仓皇逃离对吗? 另一边的女子早已苏醒,她推开房门,叫了一声:“闪闪?” 没有看到昨夜的人,只见客厅窗开,阳光与清风徐徐入室,阳台上被拆下清洗过的沙发罩和窗帘被挂起,正在晨曦中轻轻摇摆。 章末歌词我瞎编的,没有这首歌。另外重新改了第一章的细节,几种药物联合用时有个副作用是坐立难安,本章的嗜睡也是副作用之一,看到这里的朋友请记住,如有心理相关问题请及时就医咨询专业人员,不要自己乱用药哦,后果很严重。[猫爪]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时光列车已抵达 /下 第4章 她比月亮还温柔 林山山收到了一条好友申请。 头像是一张素白纸上手写的女书“鸟”字,验证消息写着:“我是群聊‘月亮岛编辑工作组’的岛屿,你回家了吗?” 她一眼认出那是小岛的账号。 心跳倏然加快,立刻通过了好友申请,打字回复—— 亮晶晶:“嗯。” 岛屿:“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就走了?” 岛屿:“是我睡得太沉了吗?” 亮晶晶:“是我的问题,忘记告诉你了。” 岛屿:“没关系,田螺姑娘~(猫猫微笑)” 亮晶晶:(害羞表情) 林山山有点发抖,发出那个表情包后,屏幕的光映着她发麻的指尖。 可对话就停在了这里。 她们之间,似乎还没有能自然延续的话题。 林山山没想过会这样轻易地加上了小岛的个人微信。 望着列表中那个安静的“鸟”字头像,确认对方不再有消息发来,她轻轻将方才的对话框置了顶。 林山山的这个周末过得意外漫长,她收拾完家务,去超市买了些生活必需品,回到狭小的出租屋里,却不知该做什么好。最终,她决定出门走走。 林山山向来不爱运动,却天生能跑。从小到大,每年运动会都能拿到名次;后来参加城市马拉松,跑个半马都是轻轻松松。 但今天她没有去体育馆,而是换了身休闲服,信步走进城市书店。三四层的开阔空间里,书籍涉猎广泛,最外层的展台上陈列着近期的新书。 这里陈列的书更新速度很快。她慢慢逛了一圈,简单做了个市场调研,最后在明亮文化的专区停下了脚步。 她有意地去寻找小岛的作品,很可惜所获甚微。小岛已经封笔数年,而市场与时代却在飞速更迭。每年都有无数的新作涌现,很快便将从前的浪花淹没。 林山山找了许久,终于在角落一个不起眼的书架底层,看到了那本《孤鸟永无归处》。 小岛的封笔之作。 有人说,这是一部孤独的刨白书。与小岛以往唯美浪漫的恋爱故事风格截然不同,书中只有女主角,没有男主角。 故事里的女主角洛羽,经历了家庭变故与校园暴力,甚至曾经暗恋的男生也加入了排挤她的阵营。当父母离婚,犹豫着谁来抚养她时,两人的迟疑,成为压垮少女的最后一根稻草。 少女洛羽在她十八岁生日那天,决定开始一场远行。她带着攒下的全部的生活费,在车站买了一张去往北方的车票。 故事中,在派出所接受警察盘问时,少女低着头轻声说:“我听说北方会下雪,没见过,就想来看看。” 或许是她足够幸运,那一天东北真的下了雪,呼天啸地的冷风将只穿了一件薄毛衣的她击倒在站台,过路的好心人将她送到服务处,车站的工作人员一询问,她独自一个人来到这里,语言含糊不清,既说不清来由,也道不明去处。见她年龄不大,既担心又起疑,便拨打了110,将她交给了派出所。 洛羽裹着车站人员给她披上的大衣,捧着一次性纸杯装的热茶,安静地坐在派出所里,听着警察打电话联系她的父母。电话那头传来大人们焦急、慌乱甚至气愤的声音,而她望着纸杯中升起的袅袅白色热气,只觉得一切喧嚣都离自己很远,世界寂静得只剩下自己的呼吸。 书中有一段少女洛羽的心理独白:“明知道这样做是错的,可在那一刻,被关注、被在意的喜悦,早已压过了愧疚与恐惧。” 她忽然想做一个坏女孩。 这是洛羽第一次经历零下数十度的严寒,如同潘多拉亲手打开魔盒,发现自己也可以成为魔女。 后来,洛羽被父母带上了回家的火车。一路上,两人仍在不停地争吵,互相指责是谁的疏忽导致了这一切。 她趴在车窗边,忽然轻声打断:“你们什么时候离婚?我想跟奶奶住。” 之后,她被送到乡下,在镇上中学读书,每半个月回一次奶奶家。身上常常带着伤,奶奶心疼地问是不是和人打架了,她只摇头说是骑车摔的。 少女洛羽曾咬着牙,从绿化带里捡起被人从窗口扔出的课本,径直走回教室,狠狠将书砸向那个恶作剧的男生,又一把夺过他的书本。 她在所有人异样的目光中反击少年的暴力,晚自习后,她一个人在漆黑的操场上奋力奔跑。她发誓,一定要逃出这黑暗的循环…… 三年后,她如一匹黑马,以公费生的身份考上了省师范大学。结局的某一天,她重新走进校园,这一次,是以教师的身份。 这是一个看似平淡的故事,却糅杂了留守老人、青少年成长、原生家庭与校园暴力等多重议题。通篇压抑而悲伤的基调,几乎令人喘不过气。 有人说这是小岛的自传,爆出她打人的丑闻,甚至有自称她小学同学的人出来披露,说小岛曾是个小太妹,经常在网吧包夜、在学校打架,甚至用刀捅伤过人,其实她才是进行校园霸凌的那个人。 因此这本书与它的作者带来的争议一直很大。 林山山知道的并非如此。 真实的洛羽并没有勇敢地反击那些伤害她的人。她只是一张张捡起被撕碎的课本,用胶带默默粘好。被父母送到乡下生活的日子里,她常在节假日通宵待在网吧写小说,两天两夜就能完成一个短篇投给编辑。她就那样一篇接一篇地写,即使被退稿也依然彻夜不眠地继续。上学时,她利用每个课间在本子上构思新的故事。 她用沉默承受着生活的重量,把所有激烈的情感,都藏进了笔下的世界里。 那时候,青春伤痛文学正风靡一时。她笔下的男女主角总是炽烈而鲜活,他们放声大哭、纵情大笑,却将最真的心意深埋心底,故事也从未有过圆满的结局。 后来有人问小岛,为什么从不写美满的结局。她只是淡淡回答:“我不会写爱情。” “我想象不出,男女主角若真的在一起,该是什么样子。” 其实她说的是实话。 她故事里的痛苦总是相似,人物的命运也如出一辙。直到某天,这样的题材不再流行。市场风向转变,读者更偏爱甜美的结局有趣的情节,不再热衷那些苦大仇深,沉重而压抑的叙事。 小岛写完最后一本书,宣布封笔。也宣告一个时代的悄然落幕。 《孤鸟永无归处》是她所有作品中销量最差的一本。 后来接受采访时,她只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 “那是个不讨喜的故事。” 近年来随着原生家庭话题的关注度不断上升,小岛的这本旧作竟重新被人提及。 前几天林山山在编辑部听说,这本书正在洽谈影视改编。公司影视部门一直在与小岛沟通,希望围绕家庭情感主线进行改编,并加入一位男主角,改为救赎式结局。据说因为小岛始终不同意,双方仍在拉锯之中。 如果可以,林山山心底藏着这样一个隐秘的愿望,希望这个故事永远不要被拍成电影。 到了每月例行确定新刊主题的头脑风暴日,编辑部全员围坐在一起,他们要经过讨论最终投票选出一个大家共同感兴趣的话题,作为下一期杂志的版块主题。 此时虽是九月底,他们策划的却已是十二月刊的内容了。 有人提到近期网络热梗,但很快被否决;也有人刚提出想法就自我否定,因为想起这个主题之前已经做过。 最后无话可说:“十二月临近年底,不如做元旦节日主题,或者总结今年、展望明年之类的……” 很快被小岛驳回:“每年都是这个套路,缺乏新意。” 小岛看向几位实习生,鼓励道:“你们有什么想法,可以大胆说说。” 子萧也笑着附和:“我们都指望你们带来点新灵感呢!快分享一下,有什么好点子?” 有人提议做季节主题,比如冬季,或者雪天的故事。 有人摇头提醒:“季节主题早都做过了。” 林山山开口道:“我们可以做‘那年今日’。本质上还是过去与现在的对话,但聚焦于物是人非中,什么改变了,什么依然如故。比如——当时光列车驶回当年的今天,我们可以对比不同时空里那些相似的瞬间……怎么样?” “听起来很文艺。”有人评价道。 “理解上有点抽象,但我觉得挺有意思的。”另一人附和。 “能具体举个例子吗?” 林山山说的时候,小岛就静静地微笑着看着她。 等她说完,见大家没有别的意见,小岛拍板道:“既然这样,大家就以这个方向为核心。闪闪,你来负责活动策划,写一份方案给我审核。” “啊?我?”林山山有些意外。 子萧笑着解释:“你还不知道吧,咱们编辑部的规矩,谁提的点子就由谁负责策划。” 林山山仍有些紧张,小岛安慰她放心去做,有问题随时可以请教。子萧也温和地补充说这不难,稍后会发给她往期的活动策划模板作为参考。林山山心中又惊又喜,郑重地点头应了下来。 林山山还在为自己提出的主题被采纳而暗自欣喜,却在茶水间无意中听到两位同事的对话。 “你知道这次编辑部为什么招这么多实习生吗?” “为什么?” “之前走了不少人,纸媒现在越来越难做了。听说上个月的销量也不太理想。” “真要干不下去了?” “估计是。说不定等不到我们转正,月亮岛就停刊解组了……” “啊……不至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