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春》 第1章 Chapter 01 “那些日子你会不会舍不得” ——张玉华《原谅》 - 医院后的凉亭下,田春写完最后一个字,刚想收笔时,目光不经意晃过了旁边的花从。 昔日灼灼的山茶,如今一朵朵凋零在地。 原来,春天到了。 她看着眼前那片不合时宜,甚至有几分萧条的景象,脑海中倏然浮现出一道高挑的身影。 那人背着光,站在高一阶的山崖上,向她伸出了手。 “抓紧我。” 只三个字,便让她沦陷。 春风料峭,徐徐吹过。 思及此,田春笑了笑,心中不禁涌上一阵苦涩。 怎么办? 她还是骗不了自己,还是会想起那个少年。 想起在她生命的最后一个冬天里,那个向她而来的少年。 - 故事的开始并不美好。 第一次遇到段铮的那天,是立冬,临州开始入寒。 从公交车上下来后,田春像往常一样,穿过那条老旧的巷子回家,却在转角处意外地撞见了一道身影。 他坐在台阶上,一双长腿随意地支着,姿态慵懒,指间里夹着根未点燃的烟。 似是有所察觉,少年缓缓掀起眼帘,将视线撇了过来。 田春迈着的脚步下意识顿住,与此同时,垂在身侧的手也微微收了紧。 少年的额角渗着血,一点点往下,划过眉骨,看起来十分触目惊心。 而比起他的伤口,田春最先注意到的,是那双漆黑的眼睛。 深不见底,像一潭死水,不起丝毫波澜,也寻不到任何温度。 那样的眼神,她曾见过。 并且不止一次。 在医院的那些日子里,渺茫,黯淡。那些曾在身边见到的,种种遭遭后,对命运不公麻木而妥协了的人,眼里也是这般的死寂如水。 少年对她的出现没有半分惊扰,目光只是随意地掠过,便收了回去。 他低眉咬住烟。 “吧嗒”一声,幽蓝的火光在他掌心亮起,点燃了烟。 两人一站一坐,隔着几步的距离,空气凝滞,却没有谁去率先打破这份沉寂。 片刻后,巷子里再次响起了那阵很轻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双小白鞋出现在少年的视野,停在了他面前。 “你好,需要处理一下吗?” 田春手里拿着一个小医药包,朝他的方向递了过去。 “……你的伤口。” 女生的声音很轻,像一滴雨,悄然无息地落往水面。 眼前的少年神色疏淡,似乎有些罔闻。他缓缓吸了一口烟,而后,缭白的烟雾在两人之间弥散开来。 他低笑,嗓音里带着一丝沙哑:“可怜我啊。” 话落的那刻,四周仿佛瞬间安静。 田春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拽了下,泛起一抹涩。 她抿了抿唇,摇头,声音依旧很轻:“不是。” 她只是想,帮一帮他。 或许是见过身边太多的生离死别了,在面对一个受伤的人,即使未知全貌,但她还是会想,去帮一帮他。 因为,于她而言,生命是这世间,最不可或缺的珍贵。 一分一秒过去,周遭的空气似乎开始缓缓流动。 随后,田春看到,眼前的人偏过头,目光径直迎上她。 “那你帮我?”少年抬着眼,唇角勾起。 他伸出指尖,弹了弹手里的烟,那截灰烬随着话音一同掉落在了地上,动作随意肆扬。 少年的长相很出众,轮廓分明,狭长的眸子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眼尾微微上挑,浪荡又随性。 这是他给她的第一印象。 也是众人眼中的他。 后来,她才知道,所有的浮于表面,实则都是他的伪装。 田春看着少年的眼睛,那双眸里漆黑无光,却清晰地映出了她单薄的身影。 她垂下眼,沉默了两秒,开口道:“好。” 说完,往前走了一小步,屈膝蹲下,打开小医药包,从里面取出了棉签和碘伏。 当田春看清他额角的伤时,动作却不由得顿住了。 发丝凌乱,混着血迹半干地粘黏在皮肤上,那道伤口不大,却暗红狰狞,新的血珠从里面缓慢地渗出来。 少年瞥见她迟疑的模样,轻轻扯了下唇:“怕了?” 巷子里卷进了一阵风,携着冬寒,穿堂而过。 风刮在皮肤上,发麻,又带了一丝涩痛。 田春拿着纸巾,伸手一点一点为他擦掉血迹。 她说:“没有。” - 那晚,月光温柔,静静地漫入了平安巷的每一个角落。 西尾27号。 女人轻轻叩了下房门,随后端着一杯温水走进来。 “萋萋,先把药吃了。” 听到她的话,田春放下手中的书,回头挽住女人的胳膊:“知道啦,妈妈。” “小心点,别乱动,等下水洒身上了。”田舒岚虽然嘴上说着,语气却依旧温和,眉眼间也是带着浅浅笑意。 田春撇了撇嘴,接过她手中的水杯。 田舒岚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着田春乖巧地吃完药,抬起手捋了捋她散落在额前的发丝,轻声开口:“这段日子身体有没有感觉不舒服?有的话一定要跟妈妈说,我带你去医院看看。” “没有,”田春回答道,“我每天都有好好按时吃药,不舒服的话我会跟你说,放心吧妈妈。” 田春的病是初三那年查出来的。 遗传性胃癌,发现得不算太晚,是中期,治愈的可能性很大。 可不到短短半年,癌细胞的扩散速度就远超于预期。 医生坦言,目前只能进行保守治疗,至于结果…… 剩下的话虽未说出口,但在医生那无声的叹息中,也昭然若揭。 当初田舒岚在生田春的时候,身体受了损,这么些年来,只有她一个孩子。 因此,在家中总是备受论责。 田春的奶奶常在方继才面前提起,让他抓紧时间把婚离了,趁着年轻,再娶一个,好给他们方家的香火延续下去。 久而久之。 所以,方继才在得知田春的病情恶化后,像是彻底撕下了伪装。 他唾骂她是讨债鬼,是方家的扫把星。 可他似乎忘了。 早些年的时候,田春的爷爷也是因为得了胃癌才离世的。那时,他没有说过任何一句不好,而是让田春的爷爷安享晚年,走完最后一程。 很快,方继才便与田舒岚离了婚,并将她的抚养权扔给了田舒岚。 只记得,当时的天很蓝,白云悠悠浮过,风也是轻缓的。 后来,田舒岚带着她改了名,离开了那座城市。从北到南,各处辗转求医,最终停在了临州。 那时,医院已经下了通知书。 她的生命,也开始正式进入了倒计时。 在得知这里是田舒岚最喜欢的城市后,田春第一次违背了妈妈的提议。 说想留在临州,想看看这里的冬天。 田舒岚又何尝不知她的想法,一个从小在北方长大的孩子,又那么喜欢雪,她怕她不习惯。 可她太乖了,又那么懂事,她实在不忍心拒绝,最后还是同意了。 …… 回忆恰然而止。 田舒岚闻言,眼尾的皱纹舒展,叮嘱完田春早些休息后,便离开了。 片刻之后,房间里再度变得安静。 田春看向窗外,夜色浓重如墨。 她忽然想起了白天那个少年。 巷子里风声低徊,那双漆黑的眸里分明没有什么情绪,可离开前,他还是很轻地跟她道了一声谢。 - 翌日,田春醒来时,天刚蒙蒙亮。 老小区的隔音效果不是很好,客厅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还有那被尽量压低的脚步声。 过了会,田春听见房门“咔哒”一声,从外面轻轻关上了。 整个房子彻底静了下来。 田舒岚去上班了。 在搬来临州的第一个冬天,田春原本三点一线的生活逐渐开始偏移了方向。 自从那天过后,她经常会在平安巷附近遇见那个少年。 有时是在巷子里,他一个人走着。 有时是在暮色下的十字路口,他被一群人簇拥着。 后来,她在邻里街坊的闲聊中,渐渐拼凑出了一个不是很完整的他。 他们说,那个少年叫段铮。 是段家的私生子。 那个家里,所有人都不喜欢他,甚至厌恨。 一年前,他来到了平安巷,住进了北头。 那是他和他的妈妈最先住的地方。 到现在,那个宽大的房子里只有她一人。 他的妈妈去世了。 因为一个雨天,一场车祸。 田春抬起眸,看向人群中央的那个少年。 他依旧如最初印象那般,整个人浪荡又随性,带着一身落拓不羁的意气。 有人说他是坏孩子,不好。 身边整天围着群狐朋狗友,像个混混一样,没个正行。 楼下的年婆婆跟她说,段铮并没有他们口中的那么不堪。 他以前也不是这样的。 他很乖,很听话,在学校的时候老师总是表扬他,是一个活泼开朗的性子。平日里遇到,他也会主动去打招呼,亦或是帮忙。 年婆婆也不知道,好像从那年少年搬回平安巷,一切就开始有了变化。 …… 后来,那日黄昏街头,在又一次遇到他身上带伤的时候,田春还是不由自主地向其伸出了手。 段铮垂着眸,沉默地看着她的动作。 他突然哑声问:“为什么要帮我?” 闻言,田春愣住,手中的动作滞了一瞬。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又听见他开口说了句:“不怕我是坏人啊。” 语气平和,却又带了些许轻侃的意味。 田春抬起头,对上了他的眼睛。 这次,那双漆黑的眼里好像有了一丝波动,又感觉没有。 段铮但也没躲,同样看着她,眼尾上挑,似乎在好奇她的答案。 几秒后,田春率先别开了视线。 她摇了摇头,回他:“不知道。” 两个问题,或许是在回答第一个,又或者是在回答第二个。 她无法找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但能肯定的是,不是他那日口中所说的怜悯。 听到田春的回答,少年很轻地笑了一下,没再接话,也没再出声。 黄昏下,光线洒向他们的周身,氤氲出了一圈朦胧的暖意。 两个人就这样安安静静的,直到处理完伤口。 段铮站起身,眉眼间那副桀骜不驯的模样又回来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几张钞票,塞进田春手中。 “当做我麻烦你帮忙的医药费吧。”他轻轻勾了下唇角,语气散漫却不容拒绝,“如果下次又碰到我的话,别再跟过来了。” 说完,段铮便转身离了开。 田春看着他渐远的身影,只觉得喉间发紧,一股酸涩从心底缓缓涌出。 那几张钞票被她攥在手里,边缘锋利,刺得她掌心发疼。 她抿了抿唇,垂眸。 又给别人添麻烦了吗? …… 良久,田春转过身,往另一个方向回了去。 - 平安巷分为北头和西尾。 虽同属一巷,却更像是被什么东西隔开,形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北头宽敞光明,而西尾狭挤昏暗。 那时的田春还不知道。 原来,她和段铮之间,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场分界。 像北头和西尾,永远泾渭分明。 第2章 Chapter 02 在田春的印象里,小雪那日的天气实在不算好。 下午三点刚过,天气就冷得厉害。 公园里行人稀疏,都裹紧了衣服匆匆走过,周围的小摊见此,也开始陆续收拾东西离开。 她蹲在摊子前,低头整理着那些小饰品,将其收进箱子。 自田春生病以来,田舒岚总是四处奔波,辛苦地操劳,只为赚多点钱给她治病。 而她只能看着,无能为力。 都说‘生儿育女享天伦之乐’,可她给田舒岚带来的却是无尽艰辛,没享过半点福。 心酸与愧疚,层层叠叠,压在她的心头。 她曾鼓起勇气对田舒岚说:“妈妈,我们不治了。好不好?” 田舒岚红着眼睛让她别说这些傻话。 她告诉田春。 “妈妈带你来到这个世界,不是为了什么传宗接待,也不是为了什么养儿防老。 生育是是双方深思熟虑后的决定,是给予爱和欣赏生命的表现。 婚姻的失败,是妈妈看错了人,与你无关。没有给予你一个健康的身体,让你经受苦难,是妈妈的不好。 既然将你带来了这个世界,那妈妈就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不要因此愧疚,觉得自己连累了妈妈,知道吗? 你只要记住,你是妈妈的全部,就够了。” …… 一个太爱,一个心疼。 于是后来,田春便用自己所擅长的手工,做了一些饰品拿去卖。虽然赚不了几个钱,但她想,能帮田舒岚分担一点也好。 - 冬风凛冽,吹得田春指尖发红。 她快速收完剩下的那几个饰品,随后拉着小推车,朝平安巷的方向回了去。 路上,经过一处较高的台阶时,田春停了下来,将小推车往上抬。不知是太重还是天太冷,她抬的时候有些费力。 在此过程中,一旁的巷子传来了阵闷动,里面夹杂着粗重的喘息和肢体碰撞的声响。 听上去,貌似是有人在打架。 田春想起前段时间在楼下听到的那些关于街头不太平的传闻,心中一紧,正想离开,却猝不及防地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是一声冷笑。 “他这么有本事,怎么不叫你们弄死我。” 她倏地一愣,推车的动作停在了半空中。 巷子里的动静还在继续,田春转过头,往声音的来源望去,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握着拳头挥向对方,动作很重,几下后,那人倒了地,捂痛呻吟。 人对于视线总是敏感的,少年忽然抬眼扫过,两人隔着数米的距离,目光撞了个正着。 她看到他明显一愣,像是没有料到她会出现在这,可下一秒,那点错愕便隐了去,恢复成那副寻常的模样,仿佛眼前的狼狈与他无关。 田春也愣住了,虽然先前听到声音的时候心里隐约有个预感,可当看到段铮的那个瞬间,心跳还是漏了一拍。 曾那么多次见到他,身上总是带着伤,或大或小,她也不是没有过疑惑。 猜想种种,最后却在这里揭晓了答案。 在他愣神的那刻,原先倒地的二人猛然上前,一左一右按住了他。 咚的一声。 段铮来不及反应,重重地撞向墙面。 巷子外,田春看到这一幕,脑子轰地一片空白。 下一刻,懊悔席卷了她全身。 是她害他失了神,才被那些人占了上风。 段铮身后还站着一个男生,脸上挂着彩,神色凶狠。 他骂骂咧咧地啐了一口血沫,不以为然地看了一眼田春,随后朝旁边按住段铮的那两人使了个眼色,示意继续。 眼看着他们就要再次动手,田春不知从哪涌上的一股勇气,一把拿起推车上的板凳,往巷内高声喊道:“警……” 几乎在她开口的同时,远处传来了警哨声,与此重合在了一起,甚至盖过。 “你们在干什么?警察,都不许动!……” 巷子里的那三人闻声顿时慌了神,为首的男生脸色骤变,猛地拔腿想逃,却被赶来的警察一把按住,另外的两人也被当场制伏。 原本混乱不已的巷子,渐渐恢于安静。 后来,所有人都被带回了派出所。 巷子外的田春也不例外。 离开前,少年从她身边走过,拉着她的手放下了那个板凳。 “别怕。”他说。 - 等到再出来时,天色已经不如先前,寒意重重袭来。 田春垂眸,伸出手重新理好围巾。 她怕冷。无论在哪。 刚才在派出所里的场景悄然浮现在脑海中—— “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非得一而再再而三地要用拳头来解决?难不成打赢了是件很光荣的事吗?” 警察看着面前几个正值大好青春的少年,有些恨铁不成钢,语气沉愤又无奈:“你们现在这个年纪最重要的不是什么殴打争斗,而是做好自己本分的事,好好读书,对自己的未来负责……” 从那严声的呵斥中,她才知道,原来段铮与那动手的那三人之间,早已不是第一次的冲突。 这次也不过是过往数次争执中,最为寻常的一次罢了。 …… 田春作为现场的目击证人,只需要协助他们简单地录个口供就可以离开了。 她抬脚走向门卫室那边,去拉回自己的小推车。 前面随着警察来到派出所的时候,一个阿叔温声示意她可以先把东西放在这里。 刚走出不远,段铮也从里面出来了。 此刻,日光昏沉,落在他高挑的身影上,田春却仿佛从中看到了一丝落寞。 她的视线掠过他,只一瞬,便匆忙收了回。 她忽然想起,之前在黄昏下,少年冷声的警告。 可今天,她却撞见了他的不堪。 而且还…… 如果换做是她,也一定不会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 随后,她拉着小推车离开。 风声呜咽,里面似乎还夹杂着渐近的脚步声,田春还未回头,便感觉那个人已经走到了身侧。 她别过头,却对上了一双漆黑的眼睛。 两人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 段铮有些不自然地将目光移开,喉结轻轻滚动了下:“你今天……还可以帮我吗?” “……处理伤口。” 田春闻言,愣了一下。 眼前的少年与初见时给她的感觉不同,甚至,话语中还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她说不清楚那缕异样,最终只点了点头:“嗯,可以的。” - 半晌后,田春从便利店里出来。 她今天出门的时候除了些琐碎的东西,其他并没有带。 田春拎着袋子,抬眼便看到段铮坐在底下的台阶上。他微微低垂着头,伸出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拨弄着小推车挂的平安符。 她走过去,将刚买的药品放在一旁,开始帮他处理伤口。 “对不起。”段铮突然说道。 田春的动作顿住,看向他:“什么?” “那天我对你说话的态度不是很好。”他说。 他又陆续跟她道了很多歉。 说他不应该对她的好意进行随意揣测。 说他不应该拿钱当医药费让她难堪。 说他不应该让她差点陷入危险中。 田春听着他一件一件地陈述自己的错误,胸口像是被一团棉花堵住,沉甸甸的,很闷。 苦涩涌上心头,她的眼泪不自觉落了下来。 “不是我在向你道歉吗?怎么哭了。” 段铮垂下眼帘,下意识伸手想替她擦去泪,却顿然悬在了半空。 最后他还是掩盖住眸底的那份黯然,给她递去纸巾。 田春不知道他此刻的举动,她咬着下唇,眼眶渐渐模糊:“对不起。” “这句话应该是我对你说的。” “如果当时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被他们钻了空子,就不会有危险……” 若是那时警察没有恰好出现,后果会怎么样? 她不敢想。 “这不怪你,我跟他们之间的矛盾早就有了。”段铮说。 田春接过他递来的纸巾,轻轻道了声谢,伸手擦掉泪。 她并不喜欢哭泣,因为那样只会惹人担忧。生病这么久以来,她最先学会的不是别的,而是伪装,是将自己的情绪藏好,是忍住眼泪。 可此刻却不知为什么,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不停地往下掉。 段铮有些无措地坐在一旁。 他并不擅长安慰人,只好不时给她递上纸巾。 等她的情绪稳定后,他才继续开口道:“今天你看到的那些人,是段旭然喊来的。” “他是我哥。” 过了会,他接道:“我们同父异母。” “他们都说,我妈勾引了段骏才有了我。但其实我妈跟他大学的时候就在一起了,后面他听从家里的安排,联了姻,结了婚,却瞒着我妈没有告诉她。等我妈发现怀了我的时候,已经三个月多了,只是不显怀。” “她本来想打掉的,可危害性太大,而且产检的时候医生说我的身体很健康,问她是否真的考虑清楚了。我妈心软了,她留下了我,并跟段骏断了联系,来到了这里。” “经济发展下,临州这座沿海的城市很快便发展了起来。因为公司运转,段骏举家搬迁到了这里。他又遇到了我妈,也知道了我的存在。” “他说他错了,想把我们接回去,弥补这些年来对我们的亏欠,我妈不同意,他就一直缠着我妈。后来这件事也自然而然被他家里的妻子知道了。因为怕我和我妈会威胁到他们在段家的地位,便让人四处打压。” “在段骏又一次拦着我妈的时候,她不想被他纠缠,所以推开他跑开了。那时候在下雨,很大,天太黑了,我妈因为着急没有看清路,一辆车驰过,撞到了她。后面送到医院,人已经不行了。我妈去世后,段骏用了点手段,成为了我名义上的监护人。当时我十四岁,还没有成年,尽管私下里再不愿,因为法律,我还是被带回了段家。” “后面其实挺俗套的,段旭然母子俩本就不喜我的存在,担心我会争夺段家的财产,就给我使些绊子针对什么的。” “刚开始的时候段骏看到还会管一下,之后索性就不理了,就这样一直到了十八岁那年,我搬了出来。我没想过要去争一些什么,特别是关于段家的东西,但他们好像乐此不彼,时不时还是会使一些绊子,就像你看到的那样。” …… 段铮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述一件微乎其微的事般。 远处有车辆驰过,卷起了一阵风。 他看向田春。 “所以,别怕我,嗯?” ——以下内容改编/引用自网络 “不是为了什么传宗接代,也不是为了什么养儿防老。” “生育是双方深思熟虑后的决定,是给予爱和欣赏生命的表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Chapter 02 第3章 Chapter 03 话音落下以后,风停了,一切都静了下来。在这阔荡的空间里,唯有他们二人。 而少年的话,一字一句,都真真切切地落入了田春耳中。 那天在平安巷的时候,段铮也是这般坐在台阶上,她帮他处理着伤口。 他问她,不怕他是坏人吗。 田春记得,当时她的回答很含糊,一句“不知道”,然后概括了所有。 她其实从来都没有怕过他。 无论是认识前,还是认识后,她也未曾对他有过不好的印象。 要说唯一相同的,就是少年那双漆黑的眼睛,明知如深潭死水,却还是欲窥往其中。 如今,他对她说,别怕他。 眼前的人神色很平和,但如果仔细看的话,她就会发现那双以往过分平静的眸中,此刻正泛着微小波澜。 田春摇头,声音轻柔却又透着坚定:“不会。” 不会因此而害怕你。 后来,他们一同回到了平安巷。 路口分别之际,段铮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向她:“你叫什么名字?” 田春弯了弯唇,目光落在他身上,答道:“田春,春天的春。” “好,我记住了。” - 在那年十一月的最后一天,田春早早就起了床,田舒岚也没去上班,两人坐着公交一路来到了市中心。 临州市第一人民医院,B栋三楼。 “如果身体有什么或是出现渗液等异常,就立刻去按那边的床头铃,知道吗?”护士小柳挂好药水,像以往一样对床上的田春交代了些事项,然后离开了病房。 一旁,田舒岚给她调整了下枕头的高度。 “萋萋,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冷吗?要不要妈妈把那边的毯子拿过来给垫上?” “不冷,你看暖气开着呢,被子也厚。”田春失笑道。 田舒岚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包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拿出一看,是之前帮她介绍零工的王姐打来的。 田春看出了她的犹豫,温声说:“没事的,妈妈你去接电话吧,这药才刚刚挂上,而且我知道该怎么做,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田舒岚的目光仍然带着担忧,但电话铃一声高过一声,最终她对田春简单叮嘱了几句,然后出了门。 短暂的兀喧过后,只留下一片静。 病房是普通的三人间,田春的位置靠里,三号床。 除她以外,一号床也住了人,只是此时不在病房内。 田春望着顶上的天花板,半晌后,视线缓缓移向支架上挂着的输液袋。 这是第几次化疗来着? 她不记得了。 说实话,她也怨过上天,像所有遭遇不公的人一样,质问为什么命运会如此,为什么苦难会降临在他们身上,为什么一切的一切都抵不过天意。 还未尝到甜,就要尝尽苦。 明明她才十几岁,人生才刚刚开始,却要在风华正茂的岁月里与药物度过,她还没有前进寻到曙光,却已经给家人带来了无尽的深渊。 后来,慢慢地,在病床上的日子久了,一次次的入院和出院之间,那点不甘早已被磨灭殆尽,只剩下麻木和妥协。 ……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大娘走了进来,面容很和蔼,许是生病的缘故,神情略带憔悴。 看到田春,大娘有些意外:“哎哟,小姑娘,你一个人来这看病啊?” 田春闻声看向门口,见来人,随即莞尔笑了笑,回道:“不是,我妈妈去接电话了,很快就回来。” 因为化疗的时候,病人身体虚弱,医生建议最好是要有家属陪同,以免发生什么特殊情况。 她知道这位素未貌面的大娘是好心,才会多嘴问了一句。 “这样啊。”大娘说着,走到自己的床位旁,拉开床边柜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了一个装着苹果的塑料袋。 “来,小姑娘,这几个水果你拿着,我儿子前两天给我带来的,很甜,你尝尝。” 大娘边说边迈着脚步往这边走来。 田春对此有些受宠若惊,连声拒道:“不用不用,您自己留着吧,我这……” 没等田春说完,大娘就已经走到旁边,不由分说地将那袋苹果放在她的床边柜上。 “害,这有什么?也不值几个钱,没事啊,多吃点水果对身体有益,病就好的快了!” 田春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得心中涌起一抹酸,后面,她向大娘轻轻道了一声谢。 大娘摆摆手,笑着说没事,又温声宽慰了她几句不用怕,安心治病,之后便回到了自己床位那边。 过了一会,田舒岚打完电话回来。 见田春一切如常,她心里紧绷的弦霎时松了下来。 田舒岚的目光晃过床边柜,注意到了那袋苹果,疑惑出声:“这是……?” 田春的视线也随着落在那里,她向田舒岚简单解释了一下刚才的事。 一号床的帘子拉着,那个大娘在午憩中。 田舒岚听后了然。 她给田春掖了掖被子,说:“要不要睡会?妈妈在这帮你看着。” 田春不想让她为此过多担忧,点了点头:“好。” “嗯,睡吧。” - 这次的疗程不算久,一共七天,除了刚开始那两天的不适反应大点外,其余的还好。 出院的那天,是节气大雪。 临州属于南方,一个沿海的城市,不像北方家乡那边,不会有雪,即使是在严冬,这里也只有寒意。 离开前,田春向那位大娘道了别。 在医院的这几天,大娘待她很亲切照顾。相处中,她也知道了面前的大娘,姓刘。 刘大娘不知从哪拿出了一条红绳手链,然后将它戴在了田春的手腕上:“这是我之前从庙里求来的,很灵,我们一人一个。愿菩萨保佑你,往后都顺顺利利的,无病无灾。” 田春无措地看着手上的红绳,明明很轻,此刻她却觉得分量格外重。 其实,在今年春天伊始的时候,医生已经告诉她命不久矣。现在所做的疗程,不过是缓别。 她想了想,还是算了,就不辜负别人的好意了。 田春抿了抿唇,眼眶泛酸,语气依旧轻笑:“好,谢谢您。” - 那天上午,她们坐着公交,一路回到了平安巷西尾的家。 田舒岚见她气色好,心中欢喜,计划着下午去菜市场那边买几样田春爱吃的菜,做给她补补。 田春知道后,提出想一起去。 田舒岚本是不愿的,但耐不住田春的软磨硬泡,最终还是同意了。 于是,傍晚的时候,她们出门前往周边不远的菜市场,买完菜后,两人又一路走了回来。 平安巷外的十字路口,田春拎着菜刚过去,便看见迎面走来了一人。 少年穿着黑色的冲锋衣,身高挺拔,他手上拎着一个袋子,步伐不紧不慢走过。 看到他的那瞬,田春愣了一下。 自从那日巷口分别后,她就没有再遇到过他了。 不知为何,也就在那一刻,她似乎感觉不到了空气的寒冷,化疗后的不适却一下子汹涌而来,心中升起一股剧烈的念头。 她突然不想让他看见自己了。 田春抿着唇,手心渗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小铮?”身后的田舒岚惊讶道。 少年停下脚步,点了点头:“嗯,田姨。” 他的目光在一旁的女生身上停留了下,随即移开。 “天这么冷,怎么不穿厚点呢?”田舒岚看他穿得单薄,不免问道。 段铮实话道:“还好。” “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就是要风度不要温度的,现在不注意,等老了落下一堆病根就知道遭罪了,所以说该注意保暖的时候就要保暖,不要……” 田舒岚絮絮叨叨地说着,她又问:“吃晚饭了吗?” 段铮:“待会就回去吃了。” 田舒岚瞥见他手中拎着的塑料袋,里面露出了三泡面的边角,蹙眉道:晚饭就吃这个吗?” 段铮没有接话,只是在触及田舒岚的视线时,不自然地将袋子往身后挡了挡。 “那正好,小铮你今晚来我们家吃饭吧,买了挺多菜的,你帮着解决一下。嗯?小铮。” 少年闻声一怔。 而田舒岚已经把头转向旁边的女生,话音放得更缓了些:“萋萋,待会小铮来家里吃饭,到时候你帮妈妈摆一下碗筷。” 田春原本原本站在一旁安静地听着他们交谈,突然被提及,呼吸滞了滞,回道:“好。” 晚饭的去向,就这样被定落来下来。 “小铮,你回家穿件厚衣服再过来,等下给冷到就不好了。” 段铮“嗯”了一声:“我先回去了。” 随后离开,往北头的方向走去。 “记得过来哈!”田舒岚不放心地又补了一句。 之后,母女二人也不再停留,抬脚往西尾离去。 - 回去的路上,田舒岚突然开口问道:“萋萋,你和小铮是不是认识啊?” 这句话就像一颗石子,虽小,却被投进了田春这片平静的湖中。 她的脚步慢了半拍,呼吸也一同紊乱。 还没有等田春回答,田舒岚又说了句:“其实他人不坏的。” “萋萋,你还记得六月的时候,有一天妈妈不是很晚才回来吗?” 田春轻轻点了点头:“嗯,记得。” 那天田舒岚接了一个活,地点在郊区,等收工回来时天已经黑了。田舒岚有些夜盲,那段路又偏偏没有灯,她下楼梯的时候不小心踩了空,幸亏一个少年眼疾手快拉住了她。那段楼梯不矮,如果掉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后来,那个少年还帮田舒岚将掉落在地上的东西给捡了起来。 所以,那个少年……是段铮吗? 下一秒,田舒岚便给出了答案:“那天帮我的人是段铮。” “很多所谓的不好,都只是别人的道听途说,不了解,不清楚,就开始用自己的标准如评判一个人。” 田舒岚继续道:“有些事,要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了解过,就会发现跟别人口中的并不一样。” …… 她不知道田舒岚为什么会突然向她说这些。 她感觉,田舒岚好像误会了些什么。 她对段铮,不害怕的。 冬日天短,夜黑得快,路灯早早便已经打开了,照亮在平安巷。 田舒岚的话响在耳边,她默默听着,脚下步伐如常,思绪却随着层层光晕散开。 - 到家后不久,段铮来了。 田春去开门的时候,田舒岚正在厨房里煮着菜。 “要换鞋吗?”段铮问。 “不用,进来吧。”田春侧出位置,目光不经意扫过段铮身后,发现他还带了一个果篮。 她愣道:“怎么还带东西了?” 段铮看向她,唇角勾了勾,眉眼间是少有的舒展,说:“不喜欢吗?” 田春:“……?” 恰巧田舒岚从厨房出来拿东西,看到他们站在那,不禁皱眉:“都杵在门口干嘛?外面冷,快进来啊!” 说完又回到厨房里继续煮菜。 率先有动作的是段铮,他将果篮放在柜子上,经过田春身边时,低声解释了句:“路上来的时候看到,就买了。” 少年的声音清冽如泉,一下子晃了她的神。 田春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随后快速向他道了声谢。 那晚,田舒岚做了好些菜肴,香味弥漫。 田春盛好饭,刚想端出外面,却被人先一步接过。 段铮神色坦然,一手端着一碗米饭,离开了厨房。 田春微怔,抿了抿唇,端着剩下的一碗米饭跟在他身后出去了。 客厅里,田舒岚时不时给两个孩子夹菜,叮嘱他们多吃点,一切都岁月静好。 田春的目光悄然落在少年身上。 他穿着黑色的外套,在灯光下,眉眼少了许多冷峻。 这样的氛围,让她觉得很温馨,甚至还有些贪恋。 段铮突然抬起头,和她对上了目光。 田春一窘,倏地收回视线,有些慌乱。 而在她看不见的角落,少年的唇角弯了弯。 - 后来,那个冬天,好像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貌似是因为那顿饭,两人的关系一下子拉近了很多。 他们交换了联系方式。 段铮的头像是一只小猫,黑色的,给人的感觉倒不是一贯的疏离。 至于主页,只有寥寥无几的动态,最近的一条是今年三月份的,一张照片,是头像的那只小猫。 小猫慵懒地躺在主人怀里,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正轻轻地挠着它的下巴。 田春眸光柔和,唇角不自觉弯起了个弧度。 她退出了主页,回到聊天界面。上一次的信息还是昨天,田舒岚让她叫他来家里吃饭,少年回的一句“好。” 晚上十点多,田春关灯歇息。 那晚,长夜漫漫。 有一种东西,悄悄萌生。 第4章 Chapter 04 “滴——” 清脆的一声。 管理员在电脑上敲下最后一个键,随即将借书卡往台面上一推。 “可以了。” “好,谢谢。”田春接了过来,拿起书离开。 每周中,她都会空出一天的时间来到这里。借书,亦或是还书。 如此往复,竟也成了习惯。 出到图书馆外,冰冷的空气迎面而来。行人三三两两,像支流分口,有的同向而行,有的背道而驰。 田春走在路上,伸出手扯了扯围巾,试图让其抵御更多的寒温。 远处,几个穿着校服的学生嬉笑走来。 尽管他们嘴里抱怨着天气,脸上却神情飞扬,遮不住这满身的少年朝气。冬风吹过,他们缩了缩脖子,随后又继续欢笑前行。 田春的目光不自觉落在那几个学生身上,霎时失了神,直到风吹起一片凛冽,她才思绪回笼。 她垂眸拐过路口,下一秒,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个坚实的胸膛。 那人发出一声闷哼。 田春慌忙后退了几步,连声道歉:“对不起,我不小心……” 话音未落,一道熟悉的嗓音在她头顶响起—— “田春?” 闻言,她带着疑惑抬头,发现站在面前的不是别人,而是段铮。 少年身形高挑,微微垂头望着她。 那双漆黑的眼里没有惊扰,没有诧动。只是在目光相接的刹那,田春忽然觉得,仿佛有一道暖意正从这严寒冬日里无声淌过。 须臾,她才回过神来,匆匆别开视线。 段铮没有提起刚刚她撞到他的事,目光从她身上掠过:“刚刚去图书馆借书了?” 田春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的两本书,上面贴有着图书馆的标签,很显而易见。 她点头,轻声回道:“嗯。” “你喜欢看书吗?”段铮问她。 田春愣了一下,一时不知该从何解释:“算是吧,挺有意思的。” 段铮继续道:“我家有间书房,里面挺多书的,要去看看吗?” “啊?”田春再次愣住,面上浮现出一抹错愕。 少年眉梢轻佻:“不乐意啊?” 听到他的话,田春有些慌乱,想要辩解道:“不是的……我……” 段铮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笑了一声,语气闲散。 “逗你的。”他说,“不会把你给卖了。” 田春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脸色一窘,扭过头没有再去看他。 他怎么又在逗她? - 最后,他们还是一起回到了平安巷。 北头的房子和西尾不同,这里是带院子的独栋小楼。有的两层,有的三层,大小不一却整齐有序,宽敞且明亮。 田春看着段铮拿钥匙开门,目光顺着他的动作落向了一旁的门牌。 上面写着—— 平安巷北头,17号。 她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 刚打开门,便有一只小猫从里面蹿了出来,跑到少年脚边。 段铮眼神一弯,俯身捞起小猫,把它抱在怀中,随后对田春说道:“进去吧。” 说完,他侧开身让出了位置。 田春这才看清,他怀里的小猫正是上次在动态里看到的那只。 此刻那只小猫也这般慵懒地窝在他的臂弯里。 见他的视线落在上面,段铮勾了勾唇,问她:“要抱抱看吗?” 田春闻言微微愣住,眼里闪过一丝惊诧,抬头对上段铮那双含笑的眸子,下意识点了点头。 随即,段铮将小猫轻轻放入她怀里。 见小猫细声叫唤,他抬手抚了抚它的背:“乖点。” 声音温和而低缓。 小猫很软,田春抱着它一时忘了作何反应。 进屋后,段铮给她递来了一双崭新的棉拖。 田春接过,轻声道了句谢。 室内的温度宜人,想来是因为小猫在家,所以暖气一直开着。 段铮边往里走边脱了外套,露出了里面的校服。 黑白的款式,田春觉得有些眼熟。 思索过后才想起来,之前在公园摆摊的时候,有两个女生也是穿着同样的校服。她们说自己是临州七中的学生,并好奇地问她,为什么她和她们看着年纪相仿,她却在这里摆摊没有去读书。 田春只是浅浅笑了笑,说自己生病了,就不去上学了。 两个女生听后,神色惋惜。她们祝她早日康复,然后买完东西便离开了。 望着她们离开的身影,朝气蓬勃,是那样的鲜活。 田春有一瞬间晃神。 如果她没有生病的话,是不是也会像她们一样,穿着校服,与好友并肩,这样平凡而快乐呢? 可是不能,也没有如果。命运就像一把钝了的刀,缓慢又决绝地将她的生活割得支离破碎。治疗费太贵了,田舒岚太辛苦了。所以在读完高一上学期后,她便没有再去上学。 从此借书阅书,成为了她黯淡无光的青春里唯一慰藉。 思绪从回忆中拉回。 屋内,段铮把校服脱下,只剩一件卫衣。 衣服的版型很好,衬得他身高腿长,也多了些随和。 “如果觉得热的话,可以先把衣服放这。”段铮指了指一旁的沙发,随后自然地伸手搂过她怀里的小猫。 “好。” 田春点头应道,解下了身上的围巾和外套,叠好放在沙发上。 之后,段铮带她去了一楼走廊尽处的书房。 房间不大,一侧的墙摆放着书架,上面整整齐齐摆满了书,种类繁多。 田春不自觉走到书架前,目光从一排排书籍上扫过。 段铮倚在门框边看着她,过了会,他说:“你先看,我出去一下。” 等少年的脚步声远去后,田春也便收回了眸,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 是史铁生的《我与地坛》。 她一直都想看这一本书,今天在图书馆找了好久也没有,本来想下次再找找看的,未曾想竟然会在这里看到了。 田春眼中漾开笑意,她翻开了一页,忽然感觉裤腿被轻轻扯了扯。 低头一看,那只小猫不知什么时候进了来,此刻正用小爪子抓着她的裤腿。 田春放下书,将它抱了起来,眉眼弯弯。 “你怎么这么可爱啊?” 小猫似乎听懂了她的话,喵了一声。 田春笑了笑,抱着它去了旁边的沙发上继续看书。 半晌后,段铮回来了。 她发现他时,他站在门口那里,好像有些出神。 忽然,怀里的小猫轻轻叫了一下。 在田春低头查看的时候,段铮抬脚走进屋内,接着将手中的果盘放在茶几上,顺势坐了下来。 田春给它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对段铮说:“你家的小猫好像一点也不怕生。” 段铮看着相处得其乐融融的一人一猫,低声笑道:“倒也不是,它有时候挺怕生的。” “分人吗?” “嗯,有可能。” “那我还挺幸运的。”田春弯了弯唇,抚摸着小猫。 那天下午,两人在书房里看看书,聊聊天,逗逗小猫,氛围很融洽。 回去的时候,田春带着那本未看完的书,连同之前在图书馆借的书抱在怀里。 “等我看完了,就马上拿回来还你。”她对他说道。 少年只是笑了笑,说:“不急。” 接着继续道:“慢慢看。以后有需要的话,可以来找我。” “好。” 田春跟他和小猫道完别,转身往西尾走了去。 - 那晚,餐桌上,田舒岚给她夹了块肉,轻声道:“今天在小铮那玩得开心吗?” 闻言,田春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才恍然。 那时她怕回去得太晚,会让田舒岚担心,所以提前发了个信息。 “挺好的。”她点头,并向田舒岚简单说了下当天的事,顺带提到了在段铮家见到的那只小猫。 “这样啊。” 田舒岚听着她的叙谈,眼中含笑,语气温柔又欣慰:“我们萋萋交到朋友了,妈妈也开心。” 话音落下,田春的动作微不可觉地顿了下。 她和段铮是朋友吗? 应该算吧。 但她没有过多去向田舒岚解释这段关系,继续吃着饭。 - 夜晚风声呼啸,拍在窗上。 桌边那杯热水冒着萦萦热气,田春看着它,脑海中浮现出田舒岚在餐桌上的那句话,突然鼻尖泛起了酸。 她人缘其实不差的。 上幼儿园的时候,她交到了人生中第一个朋友,于是开心地告诉了田舒岚。 那会儿田舒岚眼中也如现在这般含满笑意。 从幼儿园到初中,她身边是有朋友的,只是后来查出了病,又辗转各地治疗,她与昔日那些朋友的联系便渐渐断了。 虽然一个人很安静,可她并不觉得有什么,或者说她的性格本来就这样子吧。 对她来说,朋友就像路途中同行的旅人,到站了,就会有人下车。或许有人会停留,长久也好,短暂也好,她觉得顺其自然就好。 但落在田舒岚眼中,是自己没能给她一副健康的身体,才导致她在青春里里孤单一人。 尽管她向田舒岚解释过,可背地里,她还是会看到田舒岚因此而落泪。 爱,是常常觉得亏欠。 …… 杯子里的水慢慢冷了下来。 田春垂眸,目光落在那本借来的书上,心绪沉浮不休。 - 十二月初,国家正式宣布解除疫情防控。 然而,彼时的临州恰逢一场寒流,并持续到了中旬,导致不少学生感染。为了控制局面,当地政府不得不再次实行封校管理。走读生则需在家上网课,同步进度。 见此状况,田舒岚便不允田春再出去摆摊,让她在家里待着,避免着寒传染。 那一段时间,段铮也成了家里的常客。 正是高三的关键时期,田舒岚担心他一个人照顾不好自己,就叫他来家里一起吃饭。 平安巷的防控工作很到位,几乎没有出现新的感染人员。 田春平时除了待在家外,剩下最常去的地方便是段铮那儿了。 随着交集变多,慢慢地,她了解到,段铮很优异。他的成绩稳居在年级前十,不仅如此,他还参加过多个比赛,会弹吉他,球打得很好,做饭也很好吃。 她不免想起那些关于他种种不堪的传闻,不明白为什么会如此空穴来风。 怎么可以这么乱说? 太坏了!她心底愤愤。 - 冬至那天,田舒岚做了汤圆,随后盛出一份用保温桶装好,让田春顺路一起给段铮带去。 她到段铮家的时候,他正好在上着网课。 田春一愣,放轻脚步退向另一边,小声道了句歉。 少年从书桌前抬起头,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下:“过来。” 语声柔和,同以往没有什么区别。 田春依言走过去,却还是不自觉攥紧了手指。 段铮接过她手中的保温桶放在一旁,轻声叹道:“这有什么好道歉的,你又没有打扰到我。” 网课老师的声音还在继续,从电脑里缓缓传出来,填补了房间内的沉寂。 田春侧目落向电脑屏幕,点了点头。 接着发生的事有些出乎了她的意料。 段铮站起身,示意她坐下。 他说:“帮我听会课。” 女生脸上掠过一丝茫然:“啊?” “上面讲什么,你按他说的写下来。” “……噢。”田春似懂非懂地坐了下来。 随后,书房里只剩下她一人。 还有小猫。 田春看着电脑屏幕上被分成十几个小方格的界面,除了主页面的老师开着视频讲解题型外,其余的都关闭了摄像头,只剩下头像和昵称。 这样的情景,她过去只在网上见到过。 当坐下的那一刻,她感觉身上的血液好像热了起来,心潮翻涌。那个她曾梦寐以求的幻想,如今成了真。 她也可以像其他人一样上学。 虽然……只是一个网课,但她已经很开心了。 田春拿起笔,认认真真地将老师讲的知识点记下来。 过了一会,段铮回来。 田春想起身把位置还给他,却被段铮止住了:“别动,坐着就好。” 他将洗好的葡萄放到她面前,然后拿过保温桶,把汤圆倒进碗里,一并推到她手边。 “好好听课。”段铮敲了敲桌面。 说完,他便在她身旁的空位坐了下来,将剩下的汤圆倒进了自己碗里。 那一天,汤圆,网课,小猫,少年。 冬至,也因此变得不同。 - 到了月末,疫情的防控开始逐步解除,但还没彻底放松,出门的时候仍然需要通行码。 在经得田舒岚同意后,段铮带着田春一起去了玩。 而她,也认识了他身边的一些好友。 他们勾着他的肩膀,喊他阿铮。 那里,所有人都意气风发,有着自己的理想,做着自己喜欢的事。 田春看着场上那个游刃有余的少年,好像忽然明白,为什么自己以前会觉得看不懂他。 每次见到,有时他是印象中那副桀骜不驯的模样,有时在长辈面前他会沉默有礼,有时她会察觉他身上流露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孤独。 硬币要有正反两面,才能组成一个整体。 在这里,正面反面,无论哪一面,都是段铮,都是那个独一无二的少年。 她觉得她是幸运的。 因为他的每一面,她都见过。 那日借的书中,她曾摘抄过这样一段话。 ——“太阳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当它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它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散烈烈朝辉之时。” 此刻,她也明白了这段话的含意。 段铮投中了球。 满声欢呼中,他的目光穿过操场,落在了她身上。 视线相对的那一瞬,时间仿佛静止。 田春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击碎,心跳再也无法按耐。 她好像……喜欢上了一个少年。 ——“爱,是常常觉得亏欠”来源于网络。 引用了《我与地坛》中的一段话 “太阳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当它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它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辉之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Chapter 04 第5章 Chapter 05 喜欢上段铮在她的预料之中,也是意外之余。 他不惧风雪,他如日方升,他傲骨铮铮。 - 确晓自己心意的那晚,田春看到了冬天难有的月亮。 虽然茫茫,却依稀还能望见旁边那几颗小星,一下一闪。 这份喜欢,来得是对还是错? 她看着桌面那本摊开的日记,不禁陷入沉思。 上面从立冬初见开始,几乎每一次她和他的相遇,她都记录了下来。 最近的一次,是昨天,平安夜。 段铮亲自下了厨,引得田舒岚连连称赞,她在一旁看着,抿唇笑了笑。 离开前,段铮给她单独塞了一个苹果,包装得很精致,也很用心。 他像田舒岚一样喊了她的小名,说平安夜快乐。 圣诞节,也就是今天,他又给她塞了一个盒子。 里面是一枚雪花发夹,同样很精致。 他说,圣诞节快乐。 礼物她和妈妈都有。 但少年还是一点一点地占据了她的内心。 她从未想过。 她的情窦初开,代价是即将面临的死别。 真的……好不公平。 女生垂着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扇浅影,目光迷茫。 她像一叶孤舟,迷失在雾里,不知方向,也泊不了岸。 - 认识段铮朋友们的那天,她被他们热火朝天地拉进了一个群,说可以方便以后约着一起出去玩。 有天,群里忽然热闹了起来。 田春点进群聊,发现他们正在讨论周四那晚有流星雨,提议要不要一起出去看。 很多人都纷纷响应说去。 紧接着,她看到自己和段铮的名字被艾特了上,问他们去不去。 与此同时,私聊里弹出了一条信息。 段铮:[你想去吗?] 似乎是怕她为难,他又补上了一句。 段铮:[不想去也没关系,可以拒绝。] 田春抿了抿唇,心底因他的话泛起涟漪。 她怕冷,可一想到能和他去看流星,最终那份心动还是压过了所有顾虑。 7:[嗯,去吧。] …… 到了那天,田春在田舒岚千叮咛万嘱咐中,好不容易才出了门。 楼下,段铮见她出来,淡淡将手机熄了屏,放进口袋。 田春快速走到他身边,不好意思道:“抱歉,让你久等了。” “没,我也刚到。”段铮垂眼,目光在她身上静静扫过。 随后。 “田春。”他的话里多了几分认真,“不要总是道歉,我们之间不用这样,更何况你也没犯什么错,为什么要道歉?” 田春怔怔地看着他,听见他语气里的真挚,心中忽然涌起一缕异样,似窘迫,又似暖流。 她低眸,点了点头,回道:“好。” 看流星的地点在一个景区内,那里设有露营的地方,很适合用来观赏。 他们到时,刚好齐了人。 队伍里算上她和段铮,一共六个人,也刚好是那天见到的那些熟悉面孔。 王皓兴奋地催促道:“快快快!上去之后咱们先整点烧烤,等吃完喝足天也黑了,正好去看流星。” 坐缆车上去后,还要走一段山路。 段铮看向她,很自然地说道:“把书包给我吧。” 田春微微一怔。 她每次出门都是背着一个小书包,方便装一些药和琐碎的东西。 她本来想说不重的,自己可以背。 但迎上他的目光,犹豫了下,田春还是顺从地把书包褪下,递给了段铮。 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只是顺手帮一下忙而已。 她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 两人不紧不慢地跟在队伍后面走着。 山路经过人工修整已经变得平坦了许多,但景区为了增加登山的趣味,仍然保留了一些崎岖的地方。 经过一处较为坎坷的路时,段铮先一步跨了上去,随后回过身,向她稳稳伸出了手。 “抓紧我。”他说。 少年背着光,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可那三个字却让她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失控般,越跳越快。 天地浩大之间,她握住了他的手。 一步,两步,三步。 与她的心跳重合在了一起。 他带着她,登上了山顶。 - 傍晚,一群人围在一起,王浩在烤架那边负责烧烤,烤得不亦乐乎。 田春右手边是一个长相温柔的女生,叫江曦,性格很好,她们时不时聊着天。 过了一会,段铮从景区馆子那边回来,将手中的饭盒放在田春面前,随后顺势坐在了她旁边。 “烧烤我们以后再吃,你吃这个。”他边说边拆开盖子,里面是一份蔬菜瘦肉粥。 田春目光一顿,下意识抬眸看向他,而后又垂了下去。 她的病需要忌口,不能吃一些刺激性的食物,就比如烧烤这些。 可她不清楚,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她的病?了解的程度又有多少? 他对她的好,难道是因为她生病了才会这样的吗? 一旦这个认知形成,便在田春心底挥之不去了。 苦涩一层层包裹上她,压得她几乎喘不来气。 她不想要这样。 她也不想让他知道她生病了。 段铮似乎察觉到她的异样,以为她不喜欢,于是放轻了声音,说道:“是这粥不合口味吗?我去给你换一份。” 闻言,田春回过神来,随后敛下了眼底的情绪,将语气放得自然些:“不用,我挺喜欢的。” 说完,她拿起勺子搅了搅。 这时王浩他们也回来了,把烤好的食物放在桌子中间,香味四溢。 “都别客气啊,今天让你们尝尝我王大师的手艺!”王皓热情地招呼道,“吃过的人都赞不绝口还想再吃呢。” 在他身后的余航听到后,笑骂了句:“得了吧你,别给吹上天了。” 王皓也不恼,嘿嘿一笑,然后转头对田春他们挤了挤眼睛:“别理他,他就是嫉妒我。” 裴岫白端着盘烧串绕过他们,在江曦身旁坐下,把盘子轻轻推到了她面前:“这盘没放辣,你待会吃这个就好。” 江曦应道:“知道了,你好啰嗦。” 裴岫白失笑:“是谁不能吃辣来的?” 江曦:“你。” 裴岫白眼神温柔:“嗯,是我。” - 吃完晚饭后,天也入了黑。 气象台说,今晚的流星大约会在十一点左右出现。 为了打发时间,王皓便张罗着组了个牌局。 那时是淡季,民宿里几乎没有客人,田春看着眼前轻松愉快的氛围,眉间不免也染上了浅浅笑意。 后来,田春也被他们拉着入局一起玩,在段铮的暗中帮助下,她才侥幸没输。 因着时间还早,王皓又租了台望远镜,拉上一行人去了观赏台那边看星空。 田春靠着栏杆,目光落向远处。 这边的景色很好,既能遥遥望见城市那边的灯光,也能看到夜空中的星群。 段铮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把一个东西放入她怀中。 田春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暖弄得一怔,见是段铮后,默默低头将热水袋接过,轻声道了句谢。 段铮把双手搭在栏杆上,身体微微前倾,视线跟着她一同落在远处。 两人都没有说话,安安静静地站在旁边。 寒风不时吹过,田春抱着热水袋,感受着渗进来的暖意,心绪渐渐漫了上来。 …… “我靠!流星!” 另一旁的王皓忽然惊呼,连忙拍了拍余航的背,激动地喊道:“来了来了,航仔!” 其他人闻言,也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向天空。 只见浩瀚的天际里,一道银光划过夜空,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接连不断,汇成了一场璀璨的流星雨。 田春仰着脸,眸中映着点点星光,那一刻,她的世界仿佛静止,只剩眼前这场盛大的流星雨。全然不觉,身旁的少年目光始终温柔地落在她身上,未曾移开。 过了会,段铮忽然轻声问她:“要许愿吗?” 听到他的话,田春怔怔地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少年淡淡一笑,自然地伸手接过她怀里的热水袋。 随后,田春将双手在胸前合十,缓缓闭上了眼。 请上天容许我贪心一次—— 一愿,妈妈身体康健,幸福如意。 二愿,他前路坦荡,不为往事所困。 三愿……上天垂怜,许我在这世间再停留久一点。 哪怕只是短短一刻。 - 结束后,夜已经深了。 寒气袭来,众人也无心再欣赏夜空,便各自回去休息了。 回民宿的路上,田春和段铮依旧并肩走着,同上来的时候一样,不紧不慢地跟在王皓他们后面。 忽然,段铮喊了她。 田春停下脚步,疑惑地转过头:“嗯?怎么了?” “你头发上沾了东西。”段铮解释着,手已不自觉地抬起,想帮她拿掉。 见他伸手过来,田春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段铮动作一顿,这才意识自己的举动有些逾距。 他眼底暗了暗,将碰到的那片枯叶拿了下来,低声道:“抱歉,我……” 田春摇了摇头,打断他:“没事,谢谢。” 后面的一路,两人默默地走着,没有再过搭话。直到回到民宿,田春向他匆匆道完别,便进了房间。 田春背靠着门,身体缓缓滑落,颓然坐在了地上。 忍了一路的泪,最终还是决堤落下。 一颗一颗,砸在了她的手背。 对不起…… 她并没有觉得他的举动有什么不妥。 只是,那头发是假的。 因为化疗的需要,她剃光了头发,平日里出门都是带着假发。 她真的不想让那场病在她身上留下的任何痕迹,有一分一毫落入他眼中。 在他的记忆里,只要会留下一刻她现在的模样,便足够了。 - 不知不觉,一年也进入了尾声。 跨年夜那天,他们一同去看了烟花。 近几年来,全国各地开始逐步推行禁令,虽然临州也属一线城市,但每逢重大节日时,还是会特许燃放烟花爆竹,以此共享喜庆。 广场上灯火阑珊,众人齐声喊着倒计时—— “十,九,八,七……三,二,一!” 倒数归零的瞬间,一阵“新年快乐”的欢呼声如潮水般涌起,与此同时,无数烟花随之腾空,在夜幕中绚烂地绽放。 周围人声鼎沸,田春却清晰地听见身旁传来一句。 “我喜欢你。” 是他的声音。 清冽而坚定。 田春愣在原地,周遭喧闹的欢声与绚烂的烟花仿佛在这一刻急速褪去,世界按下了静音,唯有那一句“我喜欢你”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 失控的心跳,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撞击着她的胸腔。 他喜欢她。 原来他也喜欢她。 怎么办啊?田春。 此刻你不应该是开心的吗?可是,怎么……会这么难过啊? 那些他对她的好,原来都是有迹可循的。 她胆怯了。 她再也无法装作一无所知,不能再偷偷喜欢着他,不能再以朋友的身份和他在一起,默默直到生命尽头。 烟花放完后,她回过身,对少年轻声笑道:“新年快乐,段铮。” ——新年快乐。 ——我喜欢你,段铮。 两句话无声地交织在她心底,而后面那句,她也永远没有办法在他面前说出来。 段铮注视着她,目光温柔:“新年快乐,田春。” - 那天之后,两人的关系仿佛陷入了一种微妙。 说不清,也道不明,只是她的态度单方面冷了很多。 田春试图把他们的关系拉回到那个安全的范围内,可她忘了,自己最不擅长的就是处理人际关系。 直到田舒岚也发现了不对劲,问她是不是和段铮闹矛盾了。 田春抱着枕头,摇头说不是。 田舒岚见此情形,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叹一声,默默离开了。 时间悄然流逝,转眼到了年关。 除夕那天,段铮照例被田舒岚喊来家里吃饭。 桌上菜肴丰盛,气氛融洽,他们时不时聊着天,田春和段铮之间的关系似乎也回到了以前。 守岁的时候,田春电视里播放的春晚,忽然开口道:“你想考哪里的大学?” 等过完年,很快就会到了六月,到时候,他高考。 坐在一旁的段铮闻言,愣了愣,说:“还没想好。” “比如,有没有比较心仪的城市?”她问。 “也没有。” 田春:“好吧。” “顺其自然吧,到时候看看能考哪里。” 他的视线悄然落在她身上,克制又短暂停留了下。 “会的。”田春由衷地说道,语气里还多了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坚定,“你的成绩很好,一定会考上一个很好的大学。” 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段铮不自觉弯了弯唇。 “好,借你吉言。” 田春笑了笑:“不客气。” - 后来一切如常,日子都按部就班地过着,田春偶尔也会应田舒岚的要求,去给段铮送些东西。 有天田春正准备回去时,段铮忽然在身后叫住了她。 “你的东西掉了。” 她这才察觉,腕上的红绳手链不知什么时候松脱了下来,被段铮俯身捡起,然后还给了她。 田春微微一怔,伸手去接过:“谢谢。” 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那日之后,田春的身体状况开始每日愈下。 元宵节的第二天,她便因病情加重,再次住进了医院。 幸运的是,她又住进了那个熟悉的病房。 不幸的是,病发时的狼狈模样,恰好被段铮全然看到。 是他和田舒岚一起将她送来了医院。 她之前所有的掩饰和努力,全都变成了徒劳。 他终究还是看到了。 看到了她最狼狈最不堪的模样。 第6章 Chapter 06 住进医院后的日子还是和之前一样,吃不完的药,打不完的针,一个又一个接着的疗程,循环不断。 雨水那天,在劝走田舒岚回去休息后,田春唇角的笑意逐渐褪去,紧随而来的,是胃里一阵如撕扯般的剧痛。 她紧紧地攥着床单,咬住唇,把自己缩成一团,以此来分散点注意力。 隔壁床的女生去手术室做疗程了,刘大娘也去了楼下散步,此刻,宽敞的病房里只剩下她一个。 可即便是这样,田春还是强忍着痛不出声。 因为生病,她已经给太多人添过麻烦了。 那道蓝色床帘的后面是她仅有的庇护所。 田春蜷缩在被子里,身体因疼痛而微微颤抖,她在心里不断地默念着那句话:熬过这阵就好了,熬过这阵就不痛了…… 想因此寻一点慰藉。 生理性泪水从她眼角无声滑落,在枕头上留下深色的痕迹。 病房里回荡着她断断续续压抑的呜咽声。 不知过了多久,疼痛逐渐消失。 田春躺在床上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身上早已被冷汗浸湿了一大片。 她的视线无力地抬向窗外,天气很好,晴朗无云,随后又缓缓落回自己手背上。 看着那些密密麻麻泛紫的针孔,她不由得牵出一丝苦笑。 这样的日子真的很煎熬,可她舍不得。 舍不得离开田舒岚。 舍不得……他。 - 从卫生间里换好衣服出来,田春恰好遇到刚做完疗程回来的隔壁床那个女生。 女生的脸色很苍白,发丝被汗水浸湿,凌乱地黏在脸侧,看起来破碎不已。 两人的目光悄无声息地对了上。 她的妈妈搀扶着她回来,看到田春,温柔地打了声招呼。 田春点点头,回应了女生的妈妈。 意外总是在不经意间降临。像她,也像那个女生,在最美好的年华遭遇了如此变故。 命运面前,人类的力量是何其渺小,却又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将希望寄托于上天。 没有人会不想看见光,她也不例外。 田春回到床上,拿过手机,指尖不自觉地点进了段铮的聊天界面。 上一次对话,是停留在很久之前,没有新的信息,他也没发动态。 屏幕的微光映在她眸中。 他最近……还好吗? 她想起那日自己狼狈的模样,明明如此抗拒他见到,明知这样不对,可她没有办法,她还是会忍不住想起他。 为什么,喜欢一个人,是这样纠结而又难过的啊? 田春抿着唇,眸光随着屏幕一点一点暗了下去。 那天过后,田春的病情又开始加重,短短一周,她已经进了两次急救室。 田舒岚为了能够专心照顾她,辞掉工作来医院陪护。 许是上天垂怜,那晚许的愿望成了真,她的情况开始慢慢好转,就这样,迎来了临州的第一场春雨。 淅淅沥沥,模糊了窗。 田春望着外面,思念如这场绵绵的春雨一般,无声漫开。 那个时候,她已经有将近一个月没有见到段铮了。 他应该和所有人一样,在学校里复习,备战高考,然后拥有一个光明灿烂的未来。 田春想。 真好。 那样的未来,不该被她所干扰。 - 春分那天,田春像往常一样,准备前往楼后的小公园散心。 她刚走到电梯口,便看见那里挤满了人,沉闷的空气迎面直来。 田春不禁皱了皱眉,迟疑片刻后,她转身走向了楼梯,打算从那下去。 楼梯间里偏僻安静,她刚走下台阶,一段压抑的争吵声毫无预兆闯入了耳中。 “我是来谈生意的,不是来帮你救人的!” 尽管男人已经极力地压低声音,但在这空荡的楼梯间,怒意还是清晰可见。 少年脊背挺直,那只垂在身侧的手因过力攥着,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却感受不到疼痛似的。 最终,少年弯下膝盖,跪了下来。 “求您了,”他喉结滚了滚,嘴唇艰难地翕动了一下,唤出那个字,“爸。” “只要愿意救她,无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您。” 少年的声音看似平缓,里面却还是藏着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 无意间窥见这样的场景,田春脚步一顿,本能地想要转身离开,然而,那道熟悉的嗓音却让她僵在了原地。 闻言,男人猛地一怔,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你叫我什么?” “这么多年,你从来没有喊过我一声‘爸’。”男人看着跪在他面前的少年,怒气更盛,声调变高:“如今为了一个女的,你竟然求我?” 男人嗤笑:“段铮,你真有骨气。” 段铮低垂着眸,没有反驳,静静地承受着他的怒火。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像是败下阵来。他重新看向跪在地上的少年,语气恢复成在生意场上的冷静:“记住你今天说的话,我会联系院方那边去治疗,但结果如何,我不做保证。作为交换,高考完你必须马上出国,去帮我打理那边的业务。” 段铮沉默地应了声“嗯”,再抬起眼时,只剩一片死寂。 …… 田春扶着扶手,浑身冰冷发麻,他们走后,她无力地蹲下身,泪水早已汹涌而出。 那个向来高傲不屈的少年,为了她一个将死之人,舍尊去求了他的父亲。 只为让她的病能好转一点,让她能在这人世间多停留片刻。 哪有什么上天垂怜,不过是有人在背后默默付出一切,把她从黑暗拉出来。 那段铮呢?他怎么办? 众人眼里的他浪荡又随意,只有她知道,那不过是他保护自己的伪装罢了。 真正的他,敏感又脆弱。 田春哭着,泪水模糊了视线,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感觉身体好痛,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每一处都在叫嚣。 与此同时,心脏似乎被什么东西拽着,一点点收紧,然后猛地撕碎。 渐渐的,痛苦彻底吞没了她,田春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整个人倒在楼梯上摔了下去。 - 田春做了一个漫长而混乱的梦。 梦里,她回到了病情恶化那一年。 方继才和奶奶的骂声在家里一遍遍回荡,字字句句,不堪入耳,田舒岚在一旁捂住她的耳朵,却也无济于事,一片徒劳。 画面一转,他们因她离了婚。 她看见田舒岚在外面打零工,对人赔着笑脸,腰身一次又一次地弯了下去。 场景再度切换,她回到医院,苍白的天花板,刺鼻的消毒水味,不断地生病,不停地治疗。 这些片段反复闪回,将她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在她绝望之际,黑暗中,有一束光穿进。 一个人将手伸到了她面前,伴随清冽如泉的嗓音:“抓紧我。” …… 等田春醒来时,外面的天色已黑,病房里亮着灯,却很安静。 走廊外回荡的脚步声隐约传了进来,一下又一下。 她望着顶上的天花板,睫毛轻轻颤了颤,半晌后,思绪才缓缓回笼。 “萋萋,你醒啦!” 田舒岚刚接完水,回头看见她醒来,欣喜出了声。 田春寻声望去,映入眼帘的是田舒岚憔悴的面容,女人那头原本乌黑的秀发,因为她,如今有了缕缕白丝。 灯光下,根根刺目。 田春闭了闭眼,试图开口说些什么,却发现喉间一阵涩痛。 田舒岚见此,连忙俯身扶她起来,把水杯递到她唇边:“先喝口水,别着急。你这趟睡得有点久,等会儿让医生来看看。” 田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又是怎么被发现的,只见田舒岚的动作细致而温柔,仿佛先前她晕倒在楼梯的事从未发生过一般。 后来,田春才知道,那一次,她昏睡了整整两天。 她看着田舒岚,抿了抿唇,最终还是问出了那句:“妈妈,他呢?” 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了一瞬。她知道,妈妈明白她口中的人是谁。 田舒岚垂下眼帘,把水杯放回到柜子上,轻声回道:“小铮他先回去了,太晚了,高三课程重。” - 晚上十点,田舒岚为田春掖好被子,随后离开了病房。 走廊里,段铮独自坐在冰凉的长椅上,见田舒岚出来,他立刻站起了身。 “萋萋醒了,医生检查过,说没什么大问题。” 田舒岚看着他,温声劝道:“天不早了,快回去吧,明儿还要上课呢。” 过了会,段铮嗓音干涩,问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田舒岚疲倦地摇了摇头,笑容苦涩:“没有办法了。” “癌细胞的扩散速度实在太快了,已经侵蚀到重要的器官。” 她顿了顿,继续道:“萋萋她太乖了,总心疼我赚钱辛苦,每次发病都是自己忍着痛硬杠过去。也怪我,太晚发现了。” “医生说,她可能只剩下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了,”田舒岚的声音越来越低,“萋萋痛得太久了,我不想再看她受苦。所以,我同意了签字,放弃治疗,让她走得安宁些吧。” 段铮听着这些话,身上力气像是被一点一点抽走。 他在田舒岚旁边坐下,垂着头,目光茫然地落向地面。 田春住院的这些日子,段铮每天都会来,无论多晚下课,无论天气如何,他都会赶来,只为问一句她是否安好。 田舒岚静静看着身旁的少年。 其实,她很早就察觉到了他的心意,也看出了自己女儿的心思,不说出来,是怕他们会有负担。 最终,田舒岚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再次劝道:“回去吧,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