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有枇杷》 1、出嫁 一乘小轿,一个陪嫁丫鬟,梁相宜就这么抬进侯府,嫁给了陆桐生。 从侯府西侧角门进入时,门槛依然高,前面抬轿的小厮猛一使劲儿,后头坐着的相宜慌忙抓紧轿沿,才不至跌坐下去失了颜面。 冬月疾风乍起,帘幔随风无力掀起一角,瞥眼间是肃穆端方的侯府角门,光秃秃的,没有一丝披红挂绿,喜事盈门的样子。 偶尔路过的行人对悄然无息抬进侯府的小轿丝毫不感兴趣,个个加紧脚步匆匆路过,生怕和这侯府沾染上半点儿瓜葛。 不怪路人嫌弃,这忠义侯府看似权势滔天,侯爷是皇上依仗的肱骨之臣,世子陆桐生也曾在户部任侍郎,手握实权,但这世子爷前不久牵扯进一件贪腐案中,身份那般尊贵的他竟也被罢了官,投进大理寺受审,至今已有月余,还没被放出来。 此刻,侯府上下诸人皆一心盼着望京城百姓万莫再记起这曾风光无限的侯府,自然便不会因一商贾之女进门为妾而费心布置。 进府后,小轿晃晃悠悠行了盏茶时间才终于停下来。 “宜娘子,下轿吧。” 轿外响起直爽清脆的仆妇声,随后,一只厚实肥嫩的手伸了进来。 梁相宜搭上那仆妇的手缓缓下轿,入眼间,是一端方大气的内宅正厅,门前古槐青竹掩映,飞檐青瓦斜插其中,更显古朴庄重。 “宜娘子,这边请。” 不等细看,仆妇已搀上她的胳膊,边说话边将她带到了西侧最末的厢房前。 “宜娘子您先暂居于此,过几日,世子爷应会再做安排。”仆妇的声音谦逊却不卑躬。 相宜笑着轻点下头,端直身子瞥了眼身后,看到丫鬟乐棠紧紧跟着,这才抬步进了门脸不大的厢房。 等仆妇安置好一切退下,空旷的房间立时一片静悄悄。 相宜和乐棠对视一眼,谁都没有先开口,两人不约而同的开始打量起整个房间。 屋内陈设只一紫檀方桌并几把方凳,静穆简洁,沉闷的一如这座厅院。 不过,总归是侯府,一侧长案上错落有致的摆着小鼎、玉壶春瓶和一翠色盆景奇石,给这间屋子添上了一丝人气儿。 “姑娘,外间无人了,赶紧起来活络下身子。” 乐棠憋了一路,此刻听到屋外没了一丝声音,于是赶紧出声提醒。 相宜“嗯”了声,站起身来略展了展身子,一双眼睛忍不住看向了窗外景色。 乐棠看她家姑娘这般好奇,于是竹筒倒豆子把这一路来看到的侯府景致统统说了个遍,甚至做了点评。 “姑娘,这侯府够大、威严、气势足,满院奇花异草,甚是雅致有韵味,只是……” “如何?”相宜好奇的脸上好似还带有几分紧张。 乐棠上前拉住她的手,声音低上几分,“没想象中奢靡,我以为能见识到堆金叠玉、琼宇楼阁那般的奢靡富丽呢!” 相宜“噗嗤”一下笑出声,高悬的心反倒放松了几分,“你又把人家的浑话当了真,我那父亲不过开了几间绸缎铺子,无半点权势,何曾见过勋贵人家是何模样,更别说梁家那群婆子丫鬟,亏你还信她们的胡话。” 乐棠毫不在意,扭身研究起偏案上的那只玉瓶,口中仍不忘辩解几句。 “是大小姐说的,我确实笨,她嘴里的话真真一个字都不能信。只是,这忠义侯府除了院中花花草草有些颜色,房中摆设嘛…委实沉闷简陋了些。” 相宜移步到微开的窗前看向外面,心中不以为意。 她进这侯府不过是一无名无分的侍妾,怎配得上阔气的屋子和摆设。再说,梁家不也是草草把她送来,连身上这件喜服都是梁家下人前几日临时上街买来的。 连生她养她的梁家都没把她这个梁家三姑娘当回事,人侯府自不会在意一个商贾家庶女。 相宜有自知之明,能进侯府,让她和乐棠一日三餐混口饱饭、攒几个小钱便心满意足。 至于其他,再无奢求。 想到饱饭,相宜不由摸了摸微瘪的肚子。梁家大娘子昨晚专门叮嘱喜婆不能给她饭吃,说是为了穿上喜服显身段。 哼!在梁家就没吃过几顿饱饭,连最后出嫁的日子,竟也是饿着肚皮! 当然,陪她一起长大的乐棠自然未能幸免,跟着她没少挨饿受冻。 乐棠研究完那几个品相不凡的摆件儿后,也想起了一直饿着的肚子,转头将主意打上了桌上摆的几盘干果。 “姑娘,红枣、花生、桂圆,瓜子,咱俩把这些吃完,应该管饱。” 相宜及时摁住乐棠伸向干果的手,“再等等。” 虽然填饱肚子是她和乐棠最最重要的事情,但这毕竟是头一日刚进侯府,要想以后在这宅院活的顺当些,凡事还要谨慎稳当些,给自己攒点脸面,往后才好行事。 乐棠恋恋不舍的收回双眼睛和那只手,百无聊赖的重新打量起房间中的每一个物件。 日落西沉,寒日里稀薄的光亮消弭散去,整个屋子幽暗昏黄。 相宜看着乐棠饿的跺着脚满屋子转悠,终是狠下了心,“乐棠,果子,来吃。”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原本她同意嫁进来就是为了和乐棠能填饱肚子,如果进府第一日就要饿肚子,那她干嘛还要赔上自己进这倒霉的侯府? 乐棠犹豫着正要询问,相宜已拿起颗大枣迅速堵住了她的嘴,于是不再顾忌,两人并排坐下放开吃了起来。 等每盘干果只剩薄薄一层底时,两人犹豫数次,终不舍的收回了手。 乐棠摸摸自己半饱的肚子,出口的话都带着不甘,“侯府无人接亲就算了,怎么进府这么久也没一个人进来说句话,好歹给送口饭吃啊!” 相宜望着黑沉沉的房门外,轻悠悠的吐了句,“总该来掌盏灯的吧。” 掌灯,这是一个很好的理由!于是,无人问津数个时辰后,乐棠踌躇满志的踏出了房门。 依着来时的记忆,她摸出院子,直往正院的方向去,不信找不到一个仆妇下人。 走过穿堂,沿游廊直进府中花苑,沿曲折回转的青石小径一路绕树穿花,终于在不远的偏僻角落里看见了灯光。 上前细看,是正院的下人房,门半掩着,几个丫鬟正围坐着吃饭说话。 “听周妈妈说今日进府的梁家娘子,面善、说话带着三分笑,应该好个好相与的主儿。” “刚进门,可不得见人三分笑?且看以后吧。” 还没走到跟前儿,乐棠已听到屋内的议论声,于是放慢了脚步,屋内几人浑然不觉,依旧说的热火朝天。 “小门小户一个商贾庶女,能翻出什么水花?再说,咱侯府这是逼急了才选她进门,不然也不会刚敲定不过几日就将人抬进来,不过想着能给侯府冲冲喜,希望上天开恩能保咱们世子爷一命。” “确实,可惜了咱们世子爷。之前,这望京城多少高门贵女哭着求着、不计身份也想嫁进来,不想老天不开眼,让世子白白背上污名,被罢官进了大理寺,唉!如今便宜了那商贾庶女。” 乐棠直听得两眼两耳呼呼冒火,抿嘴咬牙正要上前理论,却听又一个声音说了话。 “梁家三姑娘进了门就是主子,咱莫要论人是非。再说,我听夫人房里的周嬷嬷说,这宜娘子生的好生标致,性子绵和温婉,以后咱们哪一个拨到她身边侍候,想是不会受罪难过。” 话音刚落,又一个声音附和,“我也听说,当初夫人看上这梁家三姑娘,就是念她长得清隽毓秀,身段好,性子易拿捏,适合纳进府给世子爷尽快开枝散叶。还有她身边那个陪嫁丫头,听说也是个顶耐看的小美人。” 门外的乐棠撇撇嘴,能看出我家姑娘的好,还算你们识货。 她提了衣角,正待上前敲门问好,不防身后传来一清亮干脆的男声,立时打断了屋内说话。 “妄议主子,你们几时学的这般大胆?” 乐棠回身,看到一俊秀高挺的男子大步走来,临近了才发现他脸庞仍带着几分稚嫩,应与她大不了几岁。 那年轻男子瞥了眼乐棠,绕过她进屋厉声训斥几句,又一一吩咐了事情后才转身出来,立到她面前。 “姑娘是?” “奴婢乐棠,是今日进府的宜娘子身边的侍奉丫鬟。” 年轻男子点点头,“在下易木,分管侯府些微事宜。今日事多,还未及到宜娘子跟前儿问候,不知姑娘此刻出来是有何事?” 乐棠看刚才架势,已知眼前这人在侯府定有几分分量,于是赶紧说了掌灯之事。 易木眉头微皱着听完,随后的话不疾不徐,很是温和周到。 “还请宜娘子和姑娘见谅,这几日府中诸事繁杂,周妈妈担着前庭后院的大小差事,许是忙忘了。这样,我即可安排掌灯,再来安排宜娘子房内的一众事宜。” 说完,他转身欲走,被乐棠急急叫住。 “那个……易大人。” 易木回身低头,清亮的眸子没有丝毫不耐烦,“姑娘以后直接唤我易木即可,可还有他事?” 乐棠因他的和善而长了几分胆,“我家姑娘已一日未进餐,可否安排些饭食啊?” 易木点头给了她一个安定的眼神,“姑娘先请回,诸项吃穿用度,易木片刻送到。” 没遇一分刁难,轻松便把诸事办妥,乐棠自然开心,抬头冲他甜甜一笑,“谢谢易木大人。 不一会儿,易木兑现了他的承诺,将吃食等一应物品送了过去,相宜和乐棠两人这才在侯府彻底安顿下来。 当夜,厢房内黑沉沉的,静的可怕。 相宜和乐棠依偎着挤在床榻一角,硬是不敢合眼。屋里太静了,没有一丝人气,冷冰冰的,总觉得黢黑一片的角落里,似有一头看不见的猛兽窥探着,伺机便会将两人一口吞下。 主仆两人谁都不敢睡,就这么干瞪着眼,直到天边泛起一丝微弱的光,透过窗棂冷冷照亮床边一方黑寂。 相宜再也支撑不住,和乐棠头靠着头,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这之后的好几日,这方院落都静的可怕。 没有丫鬟婆子前来伺候,侯府的下人们似乎都有自己忙碌的事务,穿梭于各个院落之间,却鲜有人在她这不起眼的厢房门前驻足。偶有路过的仆妇,也只是眼神匆匆一扫,便又匆匆离去,仿佛这屋内根本无人居住。 相宜和乐棠乐得清净,自己动手,打来清水,简单梳洗。 每日里,只有易木易小管家会来上几趟,送上当日的吃食,寒暄两句,便也匆匆走了。 相宜觉得这样的日子挺好,每日吃食虽素简一些,但足以让她和乐棠吃的饱饱的,再不用饿肚子。 而当初在梁家,因阿娘在她三岁时外出,不幸意外落水离世,自此之后,梁家便对她和乐棠不管不问,将两人一直锁在梁家一个狭小偏院里,扔给一个张嬷嬷照顾。 没了父母依仗,又无人问津,那张嬷嬷自然松散懈怠。最初还一日三餐按时送来并看她们两眼,后来那嬷嬷看梁家下人连饭都不愿给这梁家三姑娘送,也就品出了味,隔几日才过去看她俩一眼,只要人还活着,她便再懒得多过问一句。 相宜和乐棠,就这么饥一顿饱一顿,无人呵护、无人教诲,野草般长到了现在。 至于嫁进侯府做侍妾这件事,相宜是用了些心思和手段,才好不容易为自己和乐棠争取的一块跳板,因此,如今的局面,她无怨无悔。 只是对于那个虽未谋面的世子爷,相宜很是矛盾。 出嫁前,她听梁家下人嘀咕,说是圣上震怒,这侯府世子爷怕是走不出大理寺了,她嫁进侯府便是守活寡。 其实,相宜倒是希望这世子爷一辈子关在大理寺,永远不要出来,这样她和乐棠便能在侯府清清静静过下去,不为其他,只求吃饱穿暖。 可良心又时时折磨着她,因为这个世子爷,她才脱离梁家,他也算自己的救命恩人,自己不为救命恩人祈福,反倒盼着人家一辈子回不了家,好像有些天理难容。 “谁让他横征暴敛,贪墨税银,鱼肉百姓的无耻贪官,就该一辈子烂在大理寺!” 这些时日,只要相宜想到这些,便只能喃喃上这两句话,才能稍稍抑制一下惶惶不安的心。 ——— 寒风萧瑟,大理寺的朱漆大门“轰”的一声打开,衣衫单薄的陆桐生从里缓缓而出。 大理寺官员们进进出出,却仿若都没看见他一般,径直从他身旁擦肩而过,视若无人。 倒是门内立着的一个衙役用力朝他脚边吐了口浓痰,嘴里不咸不淡的蹦出几个字,“哟,这不是陆侍郎吗?” 说完,他好像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抬头拍拍自己的嘴,“瞧我这张臭嘴,哪还有什么侍郎!不过咱大理寺依旧是蓬荜生辉,竟能看到陆世子爷安然无恙从这儿走出去,看来老天今儿是没开眼。” 旁边一人赶紧拉了下衙役的袖子,悄声道,“不要命啦!忠义侯可还是圣上跟前的红人。” 衙役这才撇撇嘴,掸掸干净的衣袖,转身回了门房。 陆桐生好似没听到刚才的话,步履平稳,平常下值一般不紧不慢的出了大理寺,迎面便看到来接他的乔良。 “世子爷,咱回去吧,夫人和侯爷都在家等着了。” “回吧。”陆桐生回的平静干脆,步履矫健的上了马车,头也不回的直奔侯府而去。 忠义侯府,侯爷陆盼山和夫人许氏没有过多询问儿子在大理寺的受审情况,而是像平常一样,三人一起吃了顿晚饭,然后便让陆桐生回房好生休息。 不是他们做父母的不担心,儿子在大理寺的情况,自有人每日呈报给侯府,如今陆桐生保住一命,能安然无虞的回到家,他们夫妇已知足。至于功名利禄,自没有阖家安康来的重要。 接下来的头等大事,便只剩下那个刚进府的梁家侍妾尽快为侯府开枝散叶,添丁进口了。 2、伤她 梁相宜这阵子闲的发慌,每日困在房中无所事事,也是一种难捱的折磨。 这日傍晚,她百无聊赖地在院落中转悠,忽地发现后罩房门前有块儿不大不小的空地,拿来种菜正好合适。 心念忽起,她琢磨起来:之前在梁家为了填饱肚子,她和乐棠没少在偏园种菜,田间地头的那点功夫,她还是有些自信的。 所以,若是能在这儿种些瓜果蔬菜,待日后收成之时,果蔬繁多,自己吃不完,还可送些去侯府厨房。 如此这般,也好显得她与乐棠并非在府内白吃白喝,是个无用之人,省的侯府的人哪天看她们不顺眼,再寻个由头找她俩麻烦,那这清净日子便到头了。 只是蹲在墙边角落思考半天,她也没想明白,这瓜果的菜籽又该何处寻呢? 正想起身找下易小管家,忽地听垂花门外传来陌生的交谈声,她一时摸不清楚情况,干脆继续猫在角落里。 陆桐生声音冷冽,完全不同与父母面前的温润低醇,“最近几日可有人接触杨开泰?” “无可疑人接触他,我们一直盯着的。”乔良紧跟在他身后,回的干脆,“属下探知百薇姑娘三日前离了虞城,之后行踪甚是隐秘,现下落不明。目前我已加派人手,过几日应有消息传来。” “尽快找到她,第一时间带回侯府。”这次,陆桐生的声音更是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 两人的交谈声随风入耳,相宜听出竟是被关在大理寺的世子爷放回来了,她心中一惊,偷摸起身,朝着厢房一路小跑。 就在她即将摸到房门的那一刻,身后一凌厉掌风劈来,下一刻她颈窝处剧痛难当,身子一软顿时瘫倒在地。 “何人?为何出现在这院中?” 劈她的,是刚才那个属下乔良,而厉声质问的,是那个素未谋面的世子爷。 相宜头脑清醒,身子却疼的缩成了一团,牙齿战战栗栗直打架,含糊半天也没整出一句完整的话。 “拖下去,严审!”世子爷的声音,冷厉的能冻死整个侯府。 冬日冷夜,相宜疼的浑身一层冷汗,她抖着手好不容易拽上了眼前的羽锦衣角,哆哆嗦嗦终于吐出几个字,“我…我…梁相宜,不是…歹人,世子……” “姑娘!” 三人身后,乐棠惊呼一声,朝这边冲。只是还没等她赶到相宜身边,便被乔良擒下,摁着身子半跪在了地上。 乐棠满眼飙泪,赶紧澄清,“这是侯府的宜娘子,梁家三姑娘,你们怎可这般对她?” 陆桐生阴沉的脸猛的一愣,这才想起刚才吃饭时母亲的叮嘱,“你院里的姑娘,别冷落了人家。” 发现是场误会,陆桐生阴冷的脸色丝毫没有好转,沉声让乔良放了人,再没看一眼地上的两人,利落转身回了房。 夜色沉沉,冬日的寒气伴着弥散的潮气,相宜忍痛抬眼,却只看见寒雾缭绕中的一个侯府世子背影。 乔良可不敢像他主子那般干脆的走人,他俯身一拜,满是愧意,“小人不知娘子进府,这……小人稍后请大夫来为娘子您诊治。” 他冤枉啊!是真不知道有娘子进府这事儿! 相宜满头冷汗,摆着手说不出话来,倒是一旁的乐棠气的两包泪,言辞咄咄,“你有解释的功夫,倒不如赶紧把大夫请来!” 乔良讶异的看了她一眼,飞快点头,然后转身冲出了院落。 大夫来的很快,只远远隔着珠帘瞥了一眼相宜,又了解清楚刚才的情形,便表示相宜并无大碍,给了瓶药膏就算完事。 相宜倒也不恼,接过药膏,忍着痛行礼拜谢。 大夫前脚刚走,陆夫人身边的周妈妈提着食盒笑盈盈的踏了进来,“宜娘子,仆妇周氏来给您送晚饭。” 相宜来不及涂药膏,便撑着身子前去迎接,“周妈妈快请进。” 周妈妈布置完饭菜没着急离开,拉着相宜的手笑的格外亲切,“宜娘子,仆妇近日忙于府中繁杂事务,对您略有疏待,心中自是万分疚责,还望您惩戒训斥。” 相宜自知身份低微,哪有资格训诫侯府夫人身边的人,只能笑着说了话。 “周妈妈哪里话,侯府中琐事诸多,自不敢劳烦您操心这边的微末小事,以后相宜在这府中,凡事还要劳烦周妈妈指教。” 周妈妈丰嫩的脸上堆起的褶子愈发多了,“宜娘子真是折煞仆妇,您是主子,有事吩咐一声,仆妇怎配得上请教二字?” 相宜虽不喜也不擅长这种一来二往的客套,可还是耐着性子和周妈妈相互恭维推辞了几个来回。 等她终于吃下几口饭菜,周妈妈这才道出了她留下的真正目的。 “宜娘子进府已有一段日子,应该也已看到,咱世子爷刚受了大难回府,且这院里冷冷清清的,要不今儿晚上,您到世子跟前儿伺候,宽慰宽慰一番?” 相宜夹菜的筷子猛地一顿,好不容易捻起的一块儿肉骤然掉回盘中。 侯府再气势威武,也断没有家中仆妇敢调令主子姨娘的道理,周妈妈这话,定是那侯府主母的命令。 相宜心中了然,深知这世子爷是早晚要面对的,既然伸头缩头都是一刀,不如坦然面对。 在陆夫人和世子面前留下好印象,以后说不定能在府中活的轻快些。 她点点头,“此话在理儿,稍后便过去伺候。” 周妈妈笑开了花儿,“好好好!宜娘子,以后有事您尽管吩咐,仆妇无敢不从。” 她这差事办好了,以后在这侯府深宅,便又可以进益一步。 等房内只剩下相宜和乐棠这对从小相依为命长大的主仆时,乐棠帮相宜上了药膏,然后说出了自己的担忧,“真的要去啊?” 相宜痛的哼了好几声,颤着嗓子安抚她,“咱们恭顺勤勉些,侯府才能高抬贵手,容下你我,等以后攒够银钱,咱再想办法干干净净的离了这侯府,那时候才有舒心日子过。” “可我方才瞅那世子爷,冷面冷心的,刚见面,你便受了伤,这以后相处起来,怕是……” “我若事事顺着他,还能让他挑出错来?” 姐妹俩还在互相宽心,房外便响起丫鬟连环催促的声音。 相宜抚了抚仍痛着的脖颈,起身理理衣衫,然后暗暗深吸一口气,挺直腰杆就义般来到了院中正房门前。 抬手,敲门,无人回应。 她耐着性子继续敲,然后自报家门,“世子爷,妾前来侍候。” 里面依旧不应,可她明明听到了里面翻书和倒茶的声音了! 他就是故意的,应是嫌弃自己吧? 相宜撇下嘴,谁嫌弃谁还不一定呢!这般想着,她手上动作不自觉的重了几分。 果然,房中人不忍聒噪,“嘭”的一下用力开了门。 她惊了一下,赶忙笑盈盈的行礼,“世子爷。” 看到他柔和的眉眼沉下去拧成一团,相宜察言观色瞬间意识到不对,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大人。” 那边皱着的眉眼诧异一下又舒展开来,相宜吊着的心跟着放平几分。 “大人,妾伺候您更衣。” “不用。” 平静简短的两个字,那个萧萧如松般的世子爷转身回房,解了外衣随手抛在衣架上,径直朝卧榻走去。 相宜身子哆嗦一下,双手攥紧衣角,硬了脸皮进屋关上了门。 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堆满笑脸讨好奉承时,陆桐生已倒头躺下,卷过身子背对着她沉沉睡去。 一瞬间,相宜脸上面皮绷的死紧,心底却大大舒了口气。 再没丝毫犹豫,她利落的在他身边躺下,轻手挑起半边被子将自己盖好,然后背对里面的人闭上了眼睛。 哼!原来真的嫌弃她啊!他与自己半斤八两罢了,她还没抱怨甩脸子呢? 刚才虽只看了一眼,这世子爷长得倒是极俊逸好看,可架不住他是个鱼肉百姓的朝廷蛀虫啊! 还记得出嫁前的头一日,她在梁家偏院,正对着自己的小菜园惋惜萝卜即将成熟却吃不上时,一向与她不睦的姐姐梁可清找了过来。 她这个姐姐,嘴上说是来和她这个即将出嫁的新娘子唠家常,实则是来看她笑话。 寒暄两句后,梁可清兴致勃勃说起了相宜即将要嫁的郎君,户部侍郎、忠义侯府世子陆桐生,听说在大理寺被折磨的只剩下一口气,怕是要死在里面了。 相宜记得清楚,梁可清当时笑的极明艳妖娆,口中的话却恶毒的很,“梁相宜,别以为嫁到侯府有多体面光耀,要知道,你嫁的可是头吃人肉、喝人血、拆人骨的恶狼。进去侯府,你一样不配享福,跳火坑才是你该有的命!” 相宜那时只是笑笑,没做任何反驳。 梁家就能好到哪里去?不过是从一个污糟烂地挪进另一个罢了,有何区别?不管这世子爷是人还是恶狼,她都没想过靠近纠缠。 若往好处想,毕竟是侯府,定不会像梁家那般抠门刻薄,以后总能填饱肚子吧,说不定还能攒下些银子?这才是她和乐棠最大的指望。 想到此,相宜揪了揪被子将自己裹严实,安心的闭了眼…… 迷迷糊糊的即将睡熟,不妨屋外忽地传来一句极低的声音,“世子。” 话音未落,里侧安稳睡熟的人“腾”地一下起身,伸腿大跨步直接迈过她下了榻。 接着,房门处传来低沉清晰的声音。 “世子,杨开泰刚放出来了。”是那个侍从乔良。 “我前脚离开,后脚大理寺就放人?”陆桐生的声音沉稳清亮,一点儿不像刚睡熟醒来的样子。 “是的,只放了他一人,身无长物被抬了出来。” “可看到有人与他接触?” “暂时没有。” 陆桐生沉吟片刻,利落下了命令,“跟着他,之后再做决断。” 杨开泰这人与他罢官进大理寺一事息息相关,通过这个人,或能找出此事的关键,陆桐生自不会掉以轻心。 乔良领命而去,相宜赶紧把眼睛闭的死紧,装作一副睡熟的样子。 榻边一阵凉意袭来,紧跟着的,是一句冷漠命令,“躺进去。” 相宜没睁眼,裹了锦被翻转身子,一骨碌翻转到卧榻最里侧。 只不过这小小挪动,让她好不容易暖热乎的身子瞬间又冷的透心。 翌日清晨,相宜是被人推醒的,睁开眼睛,半边身子都露在外面的陆桐生正一脸平静的看着她。 “去给母亲问安。” 相宜慌忙将裹在身上的被子一下全都撩下去,爬起来就去洗漱梳妆,心中却惴惴不安:这样的恶人,我半夜抢他被子,不会明日就在这侯府莫名消失吧? 深觉有这种可能,相宜偷偷朝身后瞥了一眼,然后手中木梳便“咣啷”一下落了地。 只见那世子爷从袖口中摸出把匕首,抽出的一瞬间,银色的刀刃闪出一道刺眼的亮光。 “扑通”一声,相宜跪了下去,口中连连认错,“大人,我错了,我没想抢你被子。” 陆桐生诧异的看了她一眼,沉着脸吐出两个字,“起来。” 相宜看着手持刀子的世子爷,心中直打鼓,犹豫着要不要继续磕头赔罪。 然后,接下来的场面让她愈发震惊疑惑。 只见陆桐生毫不犹豫的用匕首在他左手中指划了道口子,然后将渗出的大颗血珠抹在了绯色床单上。 相宜眼睁睁看着那血洇下去,洇成一片黑紫色,煞是难看。 陆桐生扫了一眼她错愕、不明所以的脸,眼中闪过一丝困惑,下一秒便漠然转身自去梳洗。 —— 陆桐生和相宜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了侯府正院明堂,陆夫人已在堂中端坐。 看两人过来,陆夫人热络的招呼坐下一起用早饭,相宜懂规矩,坚持请安后才坐了下来。 到了这儿,闷葫芦一般的世子爷这才多了话,“母亲,昨夜休息的可好?” 陆夫人一脸和蔼慈祥,“好~只要你能天天陪我吃早饭,我日日都会好。” 此刻的陆桐生满脸笑意,清风朗月一般温润和善,不自觉的,相宜悄悄多看了他好几眼。 陆夫人自没忘了相宜,捻起一筷鸡丝口蘑送到她碗上,“你呀,多吃些,身子太清瘦,以后在这府里好好补补。” 相宜愣了一下,然后猛点头,暖意满身。 这侯府夫人不止看起来华贵柔美、仪修万方,性子也竟这般温和,待人宽厚谦柔,和当初她在梁家撞上遇见时,一样的和善可亲,定是个大大的好人! 这么一比,那梁家大娘子真真只适合做个小门商贾的妻室,在小小一方内宅里逞凶斗狠、耍威风。 饭间,陆夫人还和相宜说了好多的话,只差当场把她的眼泪给逼出来。 陆夫人说,相宜你嫁的急,侯府近日事多,若有不适之处,只管找周妈妈或易小管家言明。 她还说,侯府宽厚,只要你用心伺候桐生,将来定不会亏待与你。 最后,她甚至拉了儿子的手反复叮嘱,“桐哥儿,相宜刚进府,你且多用点心思,好好陪陪她。” 陆桐生答应的利落干脆,“母亲放心,我定好好待她。” 话说的温馨体贴,只是那双眼睛,没有半分温度。 梁相宜,眼前这个柔色娇美、眉眼婉顺、不敢多说一个字儿的小女子?这个清晨不懂他抹血意欲何意的商贾庶女? 梁家对女儿疏于教养,名字倒是起的宜室宜家。 陆桐生没打算和母亲探问这些东西,他之所以同意这个女子进门,不过只是为了让母亲安心。 被人诬陷盘剥百姓、徒增赋税、搜刮民财,圣上下旨罢官严查,他都无甚怨言,只怕连累侯府和家人。 如今家人安在,父亲虽还在外奔波着找证据帮他翻案脱罪,但母亲已扛不住大病好几场。 如今母亲大病初愈,前些日子到大理寺探望他时,提起想帮他纳个女子进门,以便为陆家延续血脉。 这点小小要求,他心中虽不愿,但还是一口应下了。毕竟,如今的他,可是让望京城的名门贵女们避如蛇蝎,怎会有父母愿意将女儿嫁给他,一个说不定哪天又要被圣上下旨问斩的“罪人”。 如果不答应这个梁家三姑娘进门,只怕母亲要被其他人家拒绝无数次,身子如何扛得住? 至于眼前这个女子,听说母亲当初到梁家相看,最初并未见到这梁家三姑娘,是她自己拼命争取才进了侯府。 一个女子为享受侯府一星半点的荣光,竟不惜做个无名无分的侍妾,赔上后半生自由,这般营营汲汲,他实在不喜。 为让母亲安心,人前他自会与她情深意切,至于人后,他只希望这女子懂分寸、知进退,无事不要来搅扰,安安静静待在她该待的地方,侯府这荣光自能保她平安无虞,否则…… 一顿早饭,两人伴着陆夫人谆谆嘱咐吃了大半时辰,陆桐生这才牵了相宜的手和母亲道安离去。 陆夫人看着儿子和梁家姑娘相携的身影消失在游廊拐角,深深叹了口气,挺直的腰背跟着萎靡下来。 她如何能不替自己儿子委屈?只因一场说不清的无妄之灾,桐哥儿丢了官位,从小订下婚约的姜家嫡女也以身子忽起顽疾为由退了亲,望京城其他女子更是对这侯府避之不及,再没一个愿意嫁进来。 只是那时,她没想那么多,只日日忧心着儿子在大理寺是否受了苦,能否再出来。 忠义侯陆盼山怎忍自己夫人如此忧心,当夜便轻言细语柔声宽慰:桐儿的官虽丢了,但这条命定然无虞。 两句话怎能安了一个母亲的心,陆夫人甩了夫君抚慰的手,撇身继续抹泪。 陆侯爷轻叹一声后,直接将话挑明:如今陛下日益年迈,身有微恙,这精神是大不如从前,朝堂大事更是力不从心,这朝堂上自是暗流涌动,险象环生,此时桐儿远离朝堂,或许并非坏事,反而可能避开更大的祸事。 陆夫人也是京城望族出身,自然知晓这几年朝堂上不甚太平,夫君这一番话倒是真的宽了她的心,只要儿子性命无虞,那么就算在家赋闲一辈子,侯府自是养得起的。 儿子的前程,自有夫君在外奔忙、周旋布置,而她,或许可以考虑另外一件大事——侯府血脉延续。 侯府子孙绵延,枝繁叶茂,那陆家必能撑住,且一直荣耀下去! 于是,在陆桐生正妻未定的情况下,她费了好一番心思才寻了梁家这个温柔纯良、清丽柔美的普通女子进门。只等儿子出来后和这女子尽快诞下子嗣,她再抱去细心教养,这忠义侯府很快有了下一代,或许就是另外一番气象。 也正因为此,她刚才对这个这梁家三姑娘才呵护照顾,毕竟如此情形下,一个弱质芊芊的姑娘还愿意嫁进来,该是有几分眼光和胆识在的。且看着她性子绵和,放在桐哥儿身边应十分安分。 陆夫人眼瞧着诸事正按她预期的那样稳步前行,舒心的撑直了身子。 ——— 陆桐生牵着相宜的手出了正房,等踏过月门便立刻抽开手,头也不回一下的朝前走去。 相宜悄悄将他牵过的那只手背在身后用力擦了擦,这才加紧脚步追了上去。 这侯府好大,若跟丢了,人生地不熟的,麻烦! 她不喜欢麻烦任何人。 只是,她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些什么,那人也没让她回房,于是只能跟在他身后回了主房。 刚进门,她便看到一个约莫十五六岁、容色如玉、俏丽无双的女孩子正坐在房中央悠闲的吃果子。 看两人进来,那女孩子甩了果子,朝陆桐生飞奔而来。 “哥哥,母亲今儿早上没说落我吧?” 陆桐生宠溺的摸了摸女孩子的头,“没,你该一起去的,用过早饭没?” 陆书黎撅起小嘴,口中忿忿不平,“昨晚母亲特意交待,不让我今早和你们一起用饭。” 陆桐生将桌上的点心往她那边挪了挪,“先垫垫肚子,我让乔良去厨上给你端些吃食。” 相宜站在一旁看兄妹俩相亲相爱、手足情深的样子,浑身不自在,她是不是该悄悄退出去啊? 没想到,这陆桐生对待自家亲人这般无微不至、万般周全,可他对天下百姓怎会那般刻薄心狠,搜刮百姓税银啊? 这侯府世子真是人不可貌相,里外两张皮,以后可得时刻注意,离他远远的! 这么想着,相宜缓缓挪动身子,企图悄无声息消失在这个房间。 “你,站住!” 陆书黎叉腰迈步挡在了相宜面前,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从上到下将她仔细扫了个遍。 相宜待在原地不知所措,望向陆桐生,却见他悠然的坐在一旁,怡然自得的拨弄起偏案上的花草。 陆书黎将相宜的去路堵得死死,又看了她半响,然后气鼓鼓的说话了。 “哥哥,我不喜欢她!” 相宜再控制不住表情,瞪圆了眼睛疑惑又委屈的看向面前这个小女子,不知这才第一次刚见面,自己怎么就惹的这侯府大小姐不顺眼。 倒是一旁的陆桐生依旧淡定,觑了相宜一眼,出口的话云淡风轻,“哦?哪儿不喜欢?” 陆书黎鼓着腮帮子不说话,只拿恼恨的目光射向相宜。 相宜从陆桐生刚才看过来的眼神中觉察到了明晃晃的警告意味,立马脱口而出,“大小姐您说哪儿不喜欢,我立刻改!” 话音落,面前的女子登时黑了脸,而一旁坐着的那个则唇角飞速上扬。 陆书黎回头看自家哥哥竟然笑了,心中恼怒顿时到了顶点,激愤之下一股脑的将心里话全倒了出来。 “哥哥,我不喜欢她这张脸,一副狐媚子样儿。” “是吗?” 说着话,陆桐生起身走来,低头与相宜四目相对,一双深邃莫测的眼睛盯着她的脸仔仔细细来回打量了好几遍。相宜扛不住这种凝视,刚把头低下去半分,就被他一只手托着下巴抬了起来。 然后,他用一句话让陆书黎气的原地跳了脚,“我瞧着倒挺好,柔美婉转,以后我和她的孩子定然十分好看。” 相宜一颗心差点炸掉,孩子?无缘无故的提什么孩子?她才不要生孩子! 陆桐生才不管她瞬间变了的脸色,伸手摁住昨晚被乔良劈中的地方,偏头到她耳边低声细问,“这里,此刻,还疼吗?” 他倒要看看,这梁家姑娘到底有没有攀附谄媚之心。 梁相宜惊愕的嘴巴半张,只涂了一次药膏的脖颈更是疼的人站不住,她扯着身子往后退,却被他另一只手牢牢揽住腰身丝毫动弹不得。 陆书黎难以置信的看着两人赫然变了脸色,伸手猛的推了陆桐生一把。他没提防,身子趔趄一下撞向相宜,两人就这么贴在一起歪向身后的偏案上。 慌乱之下,相宜的唇角撞上一个温热的触感后又咻然划过,抬眼,是他紧抿着的薄唇。 她仓惶低下绯红的脸,一双手撑在两人中间开始推他,陆桐生不为所动,钳了她的腰回身对上自家妹妹。 “书黎,你今日到底怎么了?为何这般使性子?” 陆书黎眼眶微红,瘪了瘪嘴后才语带忧伤的说道,“哥哥,你是不是把姜姐姐忘了?” 箍在相宜腰肢上的那只手顿时松了下去,她赶紧朝一侧挪动两步,盘算着到底要如何躲出去。 陆书黎却死死盯住她,不给她任何逃走的机会,心有不甘的继续说道, “姜姐姐昨日和我见了面,她真的病了,瘦了很多。她说与你取消婚约绝非她的意愿,是她那个太傅祖父做主,她反抗不得。” “哥哥,姜姐姐说会一直等你,等你娶她。” 3、计策 相宜提着衣角,在陆书黎匪夷所思又仇恨的目光中仓惶逃出。 陆桐生这个人,她看不透,但直觉十分危险! 这人上一秒还阴沉着脸命令她出去,却又在她跨出门的瞬间,语带关切的问了她一句,“昨晚乔良劈的那一掌,可还疼?” 他这人怎地变脸如此之快? 还有,这世子爷原来这般多情,昨个追问什么百薇姑娘的下落,今儿又蹦出个忠贞不渝、已定婚约的姜姑娘。 相宜抖了下身子,哼!沾花惹草、衣冠禽兽! 乐棠看她家姑娘逃命似的回了房间,吓一大跳,忙追问怎么了。 相宜连连摆手,“无事,着急回来而已。” 乐棠将她上下仔细看了一遍,然后不自然的追问道,“昨晚……姑娘休息的可好?” 陆世子剑眉星目的,看起来俊逸端方,只是那张脸太冷了些,不知道姑娘在他那边可有受委屈。 相宜摁了摁颈窝,回的漫不经心,“除了被劈的这里稍稍有些疼,其他挺好。” 忽地,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转头笑的很是舒畅,“乐棠,那世子爷的床榻云一样软,还这么大,两个人并排躺下还有很大空余。不像在梁家,你和我总挤着睡,翻身都困难。” 看着她家姑娘努力伸长胳膊比划着那床榻有多大,乐棠哭笑不得的同时又百般无奈。 梁家从不把相宜当小姐,连普通姑娘出嫁前娘亲教的那些东西,梁家大娘子都不管不问,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把相宜送进了侯府。 她作为丫鬟,多少还能从其他仆妇下人那儿听些儿女情长、闺房秘阁之事,可怜她家小姐,迷迷瞪瞪,半点儿不晓事。 乐棠原以为过了这一夜,相宜自然会懂,此刻看来并没有,可她一个未出阁且半懂不懂的小丫鬟,也实在不清楚该如何教啊! 算了,世子爷以后总会教,总有一天,她家姑娘一定会懂的吧。 念及此,乐棠将今早她从周妈妈口中得来的消息说给了相宜听:忠义侯威严持重,但每日大半时间都在外忙于朝廷政事,很难在府中碰上。侯府夫人陆氏,矜贵温厚,待下人一向随和亲切,所以侯府下人日子过的很是舒心。 世子爷喜静,之前又一直忙于学业朝政,在府中一样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倒是这侯府小姐陆书黎,生在钟鼎鸣食之家,自小锦衣玉食、万般娇宠,于是养成一副纯真耿直、口快心直的性子。 说到此,相宜跟着点头,“确实,那侯府小姐,咱们得尽量避免与她直接撞上,确实不好相与。” 乐棠变了脸色,“你与她碰上了?” 相宜将刚才的事大概说了,然后低声叮嘱乐棠,“世子爷一副别人欠他银钱一样的死鱼脸,咱们无事千万别主动招惹。至于那娇贵小姐更是不好惹,见了她,躲远点,免得自己找不痛快。” 乐棠苦了一张脸,“姑娘,看来这侯府与梁家一样日子难捱啊。” 相宜握了她的手轻声安慰,“不会。那陆夫人我今早见了,待人确实温厚,咱们的日子一定会比在梁家时要强上许多。刚我还想着,阿娘若还活着,定也是这般和善温雅。” 一番话,说的乐棠红了眼。 想想当初,再看看现在,乐棠跟着点了点头,“若这般想,还真是,咱们定能比在梁家时过的好。” 相宜宝贝似的从衣橱角落里翻出个小木匣打开,翻检几下,拿出六两碎银和几根镶珠带玉的络子塞到乐棠手里。 “咱们初来乍到,又无人依仗,这些东西你瞅机会送与那些下人,以后若咱们遇了事,或许她们还能帮着说句话,送口饭吃。” 乐棠手握这些东西心疼不已,“咱们攒三五年都不一定攒出这么点儿东西,如今要这么白白送出去?” 相宜呵呵笑着将乐棠翘起老高的嘴抻平,“这些东西留着不当吃不当喝,干摆着没用,可要送出去了,说不定有天能救命。” 乐棠没奈何的应了,“我看那周妈妈人不错,嘴快心直,也能在府上说几句话,先送她些。” 相宜点头,让她自己看着办。 乐棠沉吟了下,还是说道,“姑娘,昨日过来送东西的易木,周妈妈说他是侯府易总管的独子,世子院里大小事务全交由他管着,日后有机会出去,我用这银子买些合适的东西送他吧。” 相宜讶异一下后点头同意,没想到那个带着几分稚嫩的半大小哥儿竟已分管了侯府一半的事务,看来这侯府还真是卧虎藏龙,以后凡事得步步小心。 想到此,相宜慎重的开了口,“乐棠,从今日起,你像以前在梁家时那样,装作与我不睦。” 乐棠的嘴撅的愈发高,“这儿的人都挺和善的,我看那易小管家也不是阴险偏颇之人,咱们为何还要这般麻烦?” 姑娘与她情同姐妹,可日日要在外人面前做戏,时不时在其他下人面前说起些相宜的坏话,这种日子最让她憎恶郁郁。 相宜没奈何的叹口气,她自然也不愿过的如此心累,可唯有这般,以后她俩若遇了事孤立无援时,彼此就成了唯一可依靠指望之人。 两人背靠背互相依撑,有时比抱团取暖管用的多。 再者,主仆交恶向来是世家大院的下人们最喜闻乐见的事情,用此做掩护,乐棠也可在下人中套得一些消息,说不定将来遇到难事的关键时刻可以用得上。 听着相宜苦口婆心的又一次讲那些听了无数遍的盘算,乐棠依旧没找到有力的反驳理由。 确实,小姐说的对,靠这个办法,她俩在梁家几次遇人栽赃陷害,因着有另一人悄悄送饭,还有从其他人那儿获取消息才有力反击挺了过来。 乐棠想到此也就没再反驳,不高兴着一张脸同意了。 书房里,陆桐生眉头紧锁的翻看着眼前的几页纸。 这是关于虞城知州张淳侵吞大庆朝赋税的审讯卷宗,上面详细记录了张淳近一年来侵吞的每一笔税款金额及来源,总银钱高达二千七百万两。 如此巨额,自是有朝中京官给他撑腰,卷宗上面记录的清楚,他的靠山就是当朝户部侍郎,陆桐生。 侯府世子、户部侍郎,这背景足够硬,足够给他撑腰壮胆。 审讯卷宗上也明确写明,张淳不是胡乱攀咬污蔑,此事有确凿证人:户部郎中郭从南,陆桐生的直系下属,他用身家性命作了证。 郭从南证词凿凿:年初,他陪陆桐生到虞城巡视,两人与知州张淳商议当地百姓赋税过重的问题时,陆桐生授意张淳可另增一项,地税。 虞城地处大庆朝南北交融的关键位置,来往的大宗客商及商队众多,如果能对这些人征收过往及落地税款,或能解决当地百姓赋税重的问题。 据郭从南交待,说他在旁听的一清二楚,十分确定是陆桐生授意安排的徒增赋税,他没理由污蔑直属上级,也与那张淳没几分交情,此事断无说谎攀咬的理由。 如今,张淳在事发当日畏罪自尽,郭从南则在大理寺交待完一切后,扛不住刑讯死在了监牢。 而他陆桐生成了贪得无厌、蝇营狗苟的污吏,没了往日荣光,人人避之不及,生怕某一天皇上再念及此事后连累己身。 陆桐生很清楚,此事是有人提前做局,专门冲他而来,毕竟自他坐上户部侍郎两年多时间,不知坏了多少达官贵人的好事,他们怎会善罢甘休? 只是,不管是父亲忠义侯多方探查,还是他连日来查阅之前办过的每一宗户部贪腐案,都没能摸到幕后之人的半点儿线索,就连找出此案破绽、为自己辩白翻案的办法,他都没想出来。 陆桐生皱眉叹气,一筹莫展的放下了手中卷宗。 不过很快,外出归来的乔良就为他带回了一则消息:杨开泰在外游荡几日,始终无人与之接触,这人反倒在秘密打听忠义侯侯府位置以及陆桐生的消息。 陆桐生晦暗的脸亮了几分,杨开泰是张淳的亲外甥,看来他确实知道点儿什么。 “乔良,找个表面与侯府没任何关系的可靠人接触他,另在城外觅一隐蔽房子,这两日把杨开泰送去先养起来。” “爷,杨开泰刚打听您的消息就没了踪影,这事人家必然会和咱们联系起来吧?” 陆桐生点头,这事儿无论如何办,其他人都会把怀疑目光放在他身上,既如此,他便乘势迅速动作。若他一直按兵不动,只怕幕后之人将沉寂着隐藏的更深。 他动,幕后主使才可能跟着有所动,如此才能有马脚露出来! “还有……” 陆桐生又想起什么,还未来得及说出,却看到乔良警惕的眼神,他迅速收声,然后听到门外细无的脚步声。 他急速抬手,桌上的镇纸箭一般穿过房门窗纱射了出去,下一秒,是一声猝不及防的“啊!” 陆桐生开门,看着跌坐在地上的相宜,眼神冷漠犀利,“你来干什么?” 相宜左手撑地,捂着额头的右手指缝间渗出丝丝血迹。她对着身旁碎了满地的茶盏一脸苦笑,“送茶。” 她本不想来的,是周妈妈说她刚进府,若能得世子几分垂怜,以后的日子才有指望,毕竟深宅女子,唯有得了夫君主子的恩宠才能活的舒坦自在。 话虽是周妈妈说的,可相宜清楚,此番意思真正的主人是陆夫人。可她是陆桐生为照顾母亲苦心而勉强纳进门的女子,怎可能获得恩宠? 事实证明也确实如此,她又一次以疼痛甚至流血收了场。 这世子爷与自己必是命中相克,堪堪才见过三面,她就被伤两次,上辈子不是仇人,就是…… 必是仇人! 陆桐生不可抑制的深深叹了口气,看来为成全母亲的一番苦心,他必得牺牲这院子的一方清静,拿出几分精力面对眼前的女子。 可,他不是全然没有办法。 “以后,没我吩咐,你不得靠近书房半步!” 4、变脸 自从定下进侯府做妾的那天起,相宜便知道将来自己的归宿是什么。 无人问津、无人记挂、不声不息、默默老死。 有缘的话,或许还能有乐棠在身边一直陪着,两人彼此依靠,然后继续无声无息的老去、死去…… 至于此刻高高在上俯视她的这个世子爷,相宜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期待,所以此刻异常平静的接受了他的怒气和疏离。 她将碎了的茶盏一一捡起,然后一手扶额,一手端着托盘,不发一语起身离开。 陆桐生沉着的眉眼松缓一下,然后凝的愈发紧了…… 当乐棠看到相宜流着血的额头时,怒不可遏,“姑娘,这世子爷当真是头恶狼,咱们以后别听那周妈妈的话了,去招惹世子爷简直是送命。” 相宜瞪她一眼,“小点儿声,忘了咱们说好的你我不睦?这是侯府,被人听去这大逆不道的话,你我焉还有命?” 乐棠委屈的撅起了嘴巴,眼泪汪汪。 相宜心生不忍,可刚才那话实在说不得,若乐棠在此时出了事,她还真不知道侯府有谁能帮着救一把! 生怕乐棠再胡思乱想说些什么,相宜只能打发她出去找周妈妈要些药膏回来。 易木看着找上门来的乐棠红着一双眼睛,吓一跳。 “乐棠姑娘,你这是……” “易管家,您这儿有金疮药吗?我刚去找周妈妈,她不在。” 易木起身去翻药箱,一双眼睛飞快将她扫视一遍,“姑娘可是哪儿受了伤?若有个爬高下低、叮叮咣咣的碎活,姑娘不妨告知在下,莫要伤了自己。” 乐棠微红了脸,“不是我,是我家姑娘。” 易木递药膏的手颤了下,他将将接了世子院中的一应事务,这宜娘子才进门两天便受了两次伤,他好像有点难辞其咎。 乐棠看出了他的紧张关切,赶忙将事情经过大概说了,“易小管家,世子爷那儿,我家姑娘真真只是送茶,结果却遭了这罪,属实有点儿冤。” 易木看她委屈巴巴的一张脸,柔声解释陆桐生喜静,且身边一直是乔良跟着伺候,这两日应是事多忘了宜娘子进府一事。 乐棠皱着一张脸不接话。 易木又递上另一瓶药膏,“这是生肌膏,等伤口愈合后涂,宜娘子定能恢复如初,不留任何疤痕。” 乐棠这才感激的连连道谢。 “不必谢我,分内之事。倒是乐棠姑娘忠肝义胆,对你家小姐之事敢这般仗义直言。” 乐棠意识到自己又多嘴说错了话,想起相宜让她在人前装两人不睦一事,更是惊慌不已,草草道谢后慌忙告辞离去。 易木望着匆匆而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这晚,相宜听话的既不靠近院中的书房,也不朝世子房里迈一步,走路经过都离八丈远。 周妈妈在她房中磨皮了嘴皮子,相宜始终只有一句话,“是世子爷不准我靠近半步。” 最后,周妈妈垂着头悻悻走了。 相宜没有即刻洗漱休息,她在等,等陆夫人的态度,这关系到她和乐棠接下来的处境。 夜色深沉,她没等来陆夫人,却见那世子爷修长的身影出现在了房门外。 “相宜,与我回房休息。” 相宜抖落一身鸡皮疙瘩,他此刻演戏给谁看?下人?展示他温良有礼、谦恭仁厚的侯门世子模样?还是为成全陆夫人的苦心,逢场作戏到如此地步? 她当然知晓陆夫人的良苦用心,上个月这侯府主母不惜自降身份到梁家为儿子相看姑娘,这份苦心着实让人动容。 只是此刻,为成全陆夫人的苦心而让她去冒险,相宜不愿,有些为难。 陆桐生推门进屋,走近后抬手在她额头包扎处悬了没响后迟迟没落下,“还疼么?” “疼。” 相宜略行一礼,干巴巴的回。 乐棠见了礼,忍不住帮着开口,“世子爷,我家姑娘带伤,恐不好过去服侍,不若等几日伤好后再服侍您?” 陆桐生冷冷扫她一眼,继续盯着相宜看。 他一双眼睛扫过乐棠时的阴寒,相宜看的清晰,背上登时冷汗直冒。 深宅大院,不明不白没了一个奴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没人当回事,也不会有一个人过问。况且,这还是一个商贾梁家自愿舍弃、永不过问的奴才。 相宜起身挽上了他的手,“大人,伤口不疼,我服侍您安歇。” 两人相携出门,留下的乐棠愣在房中,心惊肉跳、惊惧不安。 陆桐生和相宜两人并排躺在榻上,他侧身过去看向她的眼睛,“明日早起,与我一起陪母亲用早饭。” “是。” “明晚自己过来。” “是。”相宜咬着牙答应。 “后日清早与母亲用过饭后,你搬去后罩房住,无事不用再到这院里来。” 相宜气的腮帮子直抖,看他翻身过去,结实挺拔的后背束困在月白中衣下,她咬牙切齿的蹦出了一个“好”字。 相宜搬去后罩房的那日,喜出望外。 穿过陆桐生居住的那个柏园,只一道月门后,便有个独立的后罩房,虽狭小逼仄,但门前却留有一片儿闲置的空地,西北角落处还有一间独立的小厨屋。 她压抑不住兴奋,牵了乐棠的手在房中转了好几圈,悄声道,“咱们又可以种菜做饭啦!” 此后的大半个月,相宜倒真的未出罩房一步,每日对着那片空地琢磨着寒冬腊月的时节,该种点什么瓜果蔬菜下去才能成活呢? 这十几日里,世子爷自是从未露面的,她连他在不在府中都不知晓。 易小管家来的勤,和之前一样谦和周到,并没有因陆桐生对她们的冷落而慢待半分。 除此之外,陆夫人请她过去了两趟,相宜都是绕过柏园,沿着与罩房相连的游廊穿过去,绝不沾那世子院落的半片土地。 陆夫人语重心长,与她推心置腹,“相宜,桐哥儿他向来性子冷,偶有说话做事失了分寸,你莫与他一般见识。记住,将来你的依仗,是他。好好与他相处,以后抬身份是要看他的心意。” “是,相宜谨听夫人教诲。” 相宜答的诚恳爽快,只是回去后仍不朝陆桐生院中迈一步。 陆夫人将她二次叫去,冷了脸,“此事确是桐哥儿错了,我已说过他。今晚你只管过去侍候,有了苦楚你也可到我这儿说,我必为你出气。” 相宜头点的飞快,回了院依旧我行我素,绝不朝月门外看一眼。 周妈妈腿都要跑折了,急的嘴上挂了两个明晃晃的大火泡,“宜娘子,您这不是在夫人那儿答应的好好的,为何回了这院子就变卦?” “世子爷没让过去,我自是不敢擅作主张的。” 周妈妈垂头丧气的走了,陆夫人再没叫她过去。 相宜倒是没一日清闲,这日阴雾弥漫,她对着那片空地正苦思冥想,陆书黎竟来了。 “我哥呢?” 相宜对这种毫不掩饰的讥讽浑不在意,“大人让我不要扰他,我已半个多月未见他。” “大人?”陆书黎惊讶,他们之间竟这样称呼? 相宜回的更加直白,“是,世子爷,您哥哥。” 陆书黎看向她的眼神震惊又迷惑,很快恢复如初,然后笑颜如花,“这下,你总知道我哥哥心思根本不会放在你身上了吧?” “是,我有自知之明。” 陆书黎气的手撑桌子站起来围着相宜转了好几圈,然后回身坐下,开始讲起陆桐生和姜忆慈的事情来。 姜忆慈是当朝太傅的嫡亲孙女,与陆桐生自小熟识,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两家长辈看他们玩的好,门户相当,于是为两人早早订下婚约。 早些年,陆桐生忙于学业,去年又到户部上任,忙的团团转,姜家便想着等今年年底他一切稳定,朝廷上也有了实绩,便可稳稳当当的为两人操办婚事。 哪儿成想,就在这当口,陆桐生与那虞城知州张淳的贪腐案有了瓜葛,还证据确凿、无法洗脱的牵连,姜家这才用孙女身体有疾为由退了婚。 说到此,陆书黎气愤填膺,“别以为姜姐姐嫁不过来,我哥哥心中有她,前儿日里,哥哥还与姜家太傅一起吃茶呢。” 相宜看着房外灰蒙蒙的天,拢了拢身上衣服,“那祝姜姑娘早日嫁过来,我祝世子爷和夫人白首偕老、情深绵长。” 这天,是要下雪吧。她心中念叨着,下了雪可该适合种些什么呢? 陆书黎恨恨的瞪了她两眼,气鼓鼓着跑了。 大庆景和二十二年的腊月初七,这年冬天的头一场雪,在无人惊扰的暗夜里飘飘洒洒落下。只一晚上,就白了整个院落。 相宜畏冷,起的晚,竟不想在刚洗漱好的时候,透过微开的窗棂缝隙,看到外间一片白茫茫,陆桐生一袭织锦墨色长袍踏过月门,进了这罩房小院。 她沉口气,却不得不迎接,只能利落打开房门,对他行了一礼,“大人。” 陆桐生抬手将她扶起,“相宜,明日随我到城郊别院住上几日,可好?” 相宜讶然抬眼,看到他眉眼舒朗,柔和的谦谦君子一般。 “大人,妾怕跟过去扰了您的清静,再者……妾怕冷。” “无妨,近日得闲,我陪你到城郊看看雪景,那边亦有地龙,火炕,你随我住,必不会冻着。” 相宜眉眼一跳,不知他忽地变了个人似的在卖什么药,略一沉吟,她开了口,“大人,来年开了春,妾能否在这罩房小院开片土地种点儿东西?” 半响后她头顶上才等来回复,“哦,相宜想种什么?” “可吃可赏的花草蔬果。” “好,开地若需要人手,只管找易木就是。城郊别院附近也有许多花果菜园,你是否想去那儿看看长些经验?” 相宜行礼拜谢,“是,明日妾随大人去城郊别院。” 等陆桐生走后,相宜立刻吩咐乐棠将她们所有值钱贵重的物品全都打包好,打算明日一并带上。 乐棠摸不清楚状况,哭丧着脸,“姑娘,世子爷这是打算做什么呀?” 相宜沉着脸缓缓摇头,一时间也没想清楚。 去往城郊别院应无性命之忧,毕竟侯府有上百种方法让两个小女子悄无声息的消失,没必要大费周章的带去城郊别院。 她倒是觉得,应该是那世子爷觉得她在府中太过碍眼,想就此送去别院,以后眼不见心不烦。 若是这样,倒更不必哀愁,正好两厢清静,她和乐棠在别院中无侯府的主子们时时看着,说不定活得更舒心自在。 不一会儿,周妈妈来了,将几件绵厚软和的小袄并两个手炉塞进她手里,“宜娘子,夫人怕您到了城外受冷,着急让我送这些过来,另再看看您这儿还缺什么不?” 这下,相宜更加确定,她和乐棠到了别院定无性命之忧,顿时安了心,拉着周妈妈对侯府好一通感谢寒暄。 5、别院 启程去往城郊别院这日,相宜是在陆桐生不错眼的注视下洗漱整理完毕的。 她看出了他的紧急迫切,心中却毫无波澜,和乐棠一人一个包袱出了侯府。 昨日一场大雪,路上并不好走,颠簸中,马车压过积雪吱吱呀呀作响,吵的相宜头疼不已。再加上没怎么坐过马车,不习惯,她几次弓腰死撑,才勉强压下胸口不断涌来的恶心呕意。 瞥一眼马车中央坐着的陆桐生,专注的翻看着一本书,稳当的好似书房安坐、闲听落花。 她侧身撩起棉帘一角再次向外看,皑皑白雪覆盖了青砖白墙黛瓦,空旷寂冷,她却觉得有趣,不眨眼的细看。 以前在梁家,她被明令禁止不准出门,虽有几次偷跑出去,可都是夜里,没看到什么热闹好玩的景致,再加上她不熟悉路,乐棠比她也强不了多少,所以两人都是偷偷出去,匆匆赶回,没敢在外多待。 如今有机会光明正大的出来看看外间风物,她心底其实十分兴奋开心。 只一点儿,她和这冷面世子爷同乘一辆马车,可怜的乐棠没能陪在她身边,一路上相宜没少为此扼腕惋惜。 好不容易到了别院,陆桐生对她没有进行管束,相宜将自己裹得球一样,和乐棠将陆家的城郊别院上上下下转了个遍。 她没想到,原来一个侯府别院,竟也这般壮阔别致,各色景致繁复交错、层峦叠嶂,白雪添色、青红绿白,煞是醉人。 陆桐生只守在房中看书、写字,任她进进出出,在院里东奔西跑。 到了第三日,两人一起用早饭时,陆桐生一脸温柔缱绻的开了口,“这两日,你可把院中看了个遍?” 相宜拿筷子的手抖了一下,点头,不知他这般温柔是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要不我陪你到院外转转,这附近的冬日景色倒也别有韵味。” 相宜眼中一亮,抿嘴飞快点头。 郊外除了连片的世家贵族别院外,附近还有大片农田藕塘以及农户家一个个的小土房,相宜从未见过,看的津津有味,每日里都早早候在陆桐生身边,只等他带自己出门。 陆桐生倒也痛快,不止带相宜看田园风光,有时还把她带到周边一些农户家中做客,可能是想到若有他在,她会拘谨不自在,故而每次将她安置好后,他便大半日的消失不见踪影。 用毫不知情的梁相宜在明处做掩护,陆桐生可以去忙真正重要的事情…… 杨开泰在这城郊隐蔽小院已将养大半个月,成日里除了吃就是睡,眼看在大理寺落下的伤早已痊愈,陆桐生却一次都不来见他,更没有托人过来询问关于舅舅张淳的任何事情,他坐立难安,急的满院子团团转。 这天,每日看顾他的老奴终于领着一个清隽俊逸的年轻男子进了门,他虽没见过,却非常清楚,这是忠义侯府世子、前户部侍郎陆桐生。 他跪倒就拜,“陆大人,求您救我!” 陆桐生将他扶起,“我一个被罢官的闲人,如何称得上"大人"?且杨先生现在不是好好的嘛,怎需要我一个无官无职的人搭救?” 杨开泰困窘的脸上满是紧张,“陆大人,在下知道您是被冤枉的,我舅舅的案子,是有人专门设局等您往里跳!” 说完这话,他顺着陆桐生扶过来的手起身坐稳,将自己知道的事情交待了个彻底。 早年间,杨开泰家道中落,父母双双离世,舅舅张淳就把这个唯一的外甥接到了自己家中看顾,并送他继续去读学堂。他书念的好,也争气,不过十七岁的年纪便中了举人。 张淳为锻炼培养他,日常除了念书外,还让他掌管了家中部分事务。 三个月前的某一日,他忽然发现舅舅遣散了榕园,那可是张淳费劲心力一手创办起来的乐坊,里面的乐伶个个才貌双绝,当地的豪绅以及到虞城巡视的京城官员是榕园的常客。如此重要的地方,不想张淳竟在短短几日内便将榕园所有人遣散关门。 他不解,便去问舅舅,怎料想张淳问他,“开泰,我在青州有个学问甚好的旧友,送你去他那儿跟着做几年学问,可好?” 杨开泰在虞城活的好好的,自是不愿过去,哪知张淳又告诉他,过些时日,府里的公子小姐们也要送去外地跟一些大儒念书做学问。 当时他就有一种很强的直觉,舅舅应是出了事,在为府里亲眷们安排退路。 果然,还没等府中众人离开虞城,舅舅贪腐案惊雷般爆发,整个张家七零八落,发配的发配,上吊的上吊。舅舅看着被抄了个干净的家,怒火攻心之下竟也自刎而亡,徒剩一个他,被带来望京城进了大理寺监牢受审。 陆桐生静静听完他的讲述,云淡风轻的说了句,“你说的这些,庆朝百姓无一不晓,这如何证明我是被冤?” “舅舅提前安排我们离开虞城,便说明他已十分确定自己将案发获罪,可就在这个关键当口,大人您到虞城巡视,然后虞城多了一项赋税,您前脚离开,后脚便因这项赋税整个案发,一切太过巧合,必是有人在背后做局。”杨开泰以点连面,说的万分笃定。 陆桐生嘴角挂着几分不以为然的笑意,“大理寺也知晓你说的每一个细节,为何他们没怀疑是有人做局?” “要么是背后做局之人势力过于强大,他们没能力更无法撼动,又或者是大理寺主事者当中也有人参与了背后做局,也想将陆大人您扳倒在地。”杨开泰回的迅速,没有一丝犹豫,可见是早已思虑透彻。 陆桐生收正脸色,冷苛严肃的盯住对面之人,“这些,你同大理寺说过吗?” “在下一字未说。若说了,我必没命走出大理寺。不吐一字,才可在出来后求得您庇护。自今日起,在下必肝脑涂地的帮陆大人洗冤翻案。” 看陆桐生郑重的缓缓点头,杨开泰深呼吸一口气,继续说道,“大人,还有一隐秘之事,必是您翻案的关键所在。” 陆桐生紧皱的眉头高挑,“何事?” “我舅舅收藏了书画大家许以儒老先生的四时图,这四幅画既不名贵,也无甚名气,舅舅却异常珍视。其中秋叶图存在他书房,夏荷图由一直挂在榕园密室中,剩下的两幅春雨和冬雪图鲜少有人见过。舅舅自刎后,我第一个到场发现,当时他手中死死握着秋叶图,双目未闭,直直盯着这幅画。榕园的那副夏荷图则与园中乐伶百薇姑娘一起没了踪影。由此可见这画必与舅舅的贪腐案有关,若集齐四时图,或能找到大人洗脱冤屈的关键证据。” 陆桐生未发一句,只盯着他看,一双眼眸深不见底。 杨开泰着了急,赶紧将所有实情交待清楚,“我当时看那秋叶图重要,便偷偷拿过来藏到一极隐秘的地方,等以后安全无虞后,在下必取来呈给大人。” 陆桐生这才缓缓点头,“那幅画你且先放着,过几日你随我回望京城,进了侯府,自无人敢动你。” 杨开泰俯身用力叩头,砰砰作响…… 等陆桐生回到农户家带着相宜离开之时,已到晚饭时间,冬日黑的早,外间天色阴暗的黢黑一片。 出来之时未提灯,两人便牵了手摸黑回别院。 出来闲逛的这几日,还是头一次回去的这般晚,一个寒风打来,相宜颤了下身子四下看去,黝黑静深,看不到一人一景,只有疾风在空旷的四野凄声呼啸,她顿时寒毛林立,悄悄握紧了牵着的那只大手。 陆桐生如前几日那般一路无话,只沉默的牵着她朝前走。 忽地,他停下脚步,眼睛盯着前方,一双耳朵却机警的微微动了动,一声极细微的声音瞬间消失不见。 片刻后,他边说话边迅速朝一旁急速冲去,“我有急事要办,你自回去。”话音和他的身形一起消失在了黑暗中。 相宜呆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朝他消失的方向小声急喊,“可,我不认识回去的路啊!” 回应她的,只有震荡出的阵阵回声和凄厉的寒风…… 夜色中,相宜来回深呼吸好几次才认了命,裹紧棉袍,她凭着过去几日的经验朝前走去。 前几日下过的雪早已融化,路上黏腻湿滑,她缓缓挪步,每一步都迈的小心谨慎,安全行了一里地后,她心中略安几分,稍稍加快了步伐。 就在此时,脚底一个打滑,她“啊”地一声,身子急速趔趄着朝一旁歪去,慌乱的脚踩在泥地里不受控制,重重摔下去的那一刻,寒水夹杂着薄冰迅速漫延全身。 她整个人陷在了藕塘里! “陆桐生!” 相宜愤怒的喊了一声,挥舞着双手猛地敲打身下的污泥,红了双眼在黑暗中努力摸索,可探过去全是刺手黏软的藕茎以及滑溜溜的淤泥,没有一处可借力爬出这藕潭。 她慌了神,只能双腿双脚更用力挣扎,脚下却越陷越深,她整个人开始不由自主的往下沉。 相宜愤恨之中生出几分绝望,她拼命的用手砸向碎冰污泥,试图给自己捣出一条坚实有力的路出来。 如此这般挣扎了许久,直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很快朝这边走来,临到跟前,是一声温润如玉的声音,“是谁在哪儿?” “救……救我,我陷在藕塘里了。”相宜赶紧朝着声音喊去,双手高高举起拼命挥舞,莹白的手腕在黑沉沉的夜色中有了一抹亮色。 来人追着声音,循着月白亮色迅速锁定目标,一只柔和温暖的大掌很快抓住了她的手腕。 借着这股强力,相宜奋力蹬着双腿甩开湿泥,狼狈的爬了出去,浑身瘫软在泥泞的路边。 在她急剧喘息间,一张清秀儒雅的脸探过来,停在一尺之外关切的看了她两眼,“姑娘可还好?” “谢谢您,我……还好。”刚在藕塘中紧张挣扎,她并没觉得冷,此刻爬了出来,浑身被冰水浸了个透,再加上夜风一吹,她整个人冻的透心,浑身止不住打颤哆嗦。 那人看出了她的冷意,略一沉吟后开口,“姑娘这般样子,怕是一人很难回去,不介意的话,您告诉我方向,我送您到家门口。” 还没等相宜回答,那人可能是怕她多心,赶紧又补上了自己的身份,“在下姓季,名见山,是这附近学堂的教书先生。” 相宜飞快点头,打着冷颤感谢,“谢谢季先生的救命之恩,我是忠义侯侯府……的人,劳烦先生送我回去,稍后定重重答谢。” “无事,随手之劳,我知侯府别院位置,送你到门口吧。”季见山看她整个人抖的厉害,不欲多说,赶忙将手缩在衣袖中,隔着袄袖搀扶起相宜。 相宜靠着胳膊上的力量行了半里地,冻透的身子再扛不住,踉踉跄跄的东倒西歪,好几次撑不住,差点歪在季见山身上。 他看情况不对,于是提议,“此去侯府别院还有较长一段距离,我看姑娘实在冷的厉害,不若你在此稍等片刻,这旁边的农户是在下一个学生,我帮您寻个棉袍裹上,如何?” 相宜感谢的直点头,“谢谢先生,麻烦先生了。” 季见山小心的扶她歪倒在旁边草垛上,这才转身急匆匆的走了。 黑黢黢的冬夜,相宜歪斜在寒风中,嘴唇直抖,牙齿上下不停打架。她抬手将发丝上的泥水用力抹掉,口中忍不住骂了娘。 “陆桐生,你狼心狗肺,不得好死!” “陆桐生,你必遭天谴!” “陆桐生,你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狼,早晚、早晚……” 6、幌子 陆桐生是顺着夜风中细碎的声音才找到相宜的。 他脚步匆匆,奔的飞快,临到跟前才听清楚那抖的不成样的声音在说些什么,“…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狼,早晚、早晚……” “早晚什么,相宜?” 梁相宜猛噎一下,开始剧烈咳嗽,剩下的“我也要吃你肉、喝你血”几个字被她生生憋了回去。 陆桐生奔到跟前,没心思与她计较刚才听到的大半句话,看着她咳的弯下了腰,他出口的话里满是寒凉疑惑,“半个多时辰,你竟没找到回去的路?” 相宜半弓着腰,说话带喘,“大人……天黑路滑,还有,我不识路。” 看着她浑身湿漉漉直打哆嗦,陆桐生皱着眉将身上大氅解下将她裹了个严实,然后架起她的胳膊吐出两个字,“回家。” 相宜推开他的手,直打颤的声音含糊不清,“我得等季先生,他在帮我寻棉衣,很快回来。” 陆桐生收回手,冷冷看了她两眼,转身背对着她立在一旁,再不发一语。 相宜撇开脸,对着眼前只着单衣的结实后背不看一眼,冰似的寒意遍布满身,她忍不住剧烈咳嗽,一声接一声。 在她咳的弯下身子那一刻,一双大手飞快托起她的身子靠在温热的胸膛前,头顶上飘过句话,“他找不到人自会回去,明日我着人上门向他致谢。” 相宜抗拒的双手被死死压住,百般挣扎仍没逃脱那个怀抱,就这么一路被压制着带回了别院。 乐棠红着一双眼给她打来满满一桶热水,相宜却被陆桐生摁住不让她宽衣往里跳,“等身子回了暖才能洗热水澡,否则要留病根。” 相宜打着哆嗦的嘴咬牙切齿,然后看他施施然的转身离开了房间。 房门合上的瞬间,她三下五除二飞快将大氅甩到一旁,又将身上污秽的湿衣脱了个干净,颤着腿飞快跳进了浴桶中。 若再不用热水浸透自己,只怕她下一刻就要冻晕过去,命都没了,还怕什么病根! 等暖意爬遍全身,相宜慢慢找回直觉,她长叹一口气,歪坐在浴桶中昏昏欲睡。 乐棠帮她洗了头,口中抽抽搭搭,“早说让你出去时带着我,世子爷不肯,你也不听,你看今儿就出了这档子事。姑娘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相宜眯着眼睛拉住她的手,“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嘛!” “还说呢,要不是我哭着跪着去找世子爷,他早把你忘了!”乐棠呜咽着嗓子说起刚才的经过。 一个多时辰前,陆桐生便已回了别院。 乐棠眼瞅着他一人手里攥着件东西,一脸阴沉的大步进了别院书房,身后却不见相宜身影。 最初她以为相宜是走的慢,落在后面,便依着墙继续等。 等大半时辰过去,她意识到不对,冲去书房打算问一问相宜去哪儿的时候,却在距离房门一步之遥时被暗夜里飞出的黑影拦了下来。 乔良木着的脸上满是寒意,声音低微却可怕,“乐棠姑娘要做什么?” “我家姑娘和世子爷一起出的门,可现在还没回来。” 乔良愣了下,抬手用剑鞘将她抵的更远,“世子爷有要事在忙,等他忙完出来,你再去问。” “乔大人,乔大哥……我家姑娘怕冷,这天寒地冻的,她没回府,一个人若留在外面,怕是扛不住。要不,要不你进去帮我问问?” 乔良不为所动的看着她,冷肃稳重的像一座人形木雕。 乐棠再控制不住,胸前挺着剑鞘直往前冲,口中跟着大喊,“世子……” 下一秒,她的嘴被一双冰冷的手死死捂住,再发不出一丝声音,连身子都被一股无形力量推着往后退。 在她奋力抬腿往前踢的时候,后面书房门“啪”的一下打开,“吵什么?” 乐棠拨开钳制她的手,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世子爷,我家姑娘还没回来。” 陆桐生身着单衣立在门前,明显愣了一下,稍后道,“她应该很快就回。” “世子爷,我家姑娘自小没出过几次门,她不识路的!求您,求您告诉姑娘方位,奴婢自去寻她回来。”乐棠哭喊着不停叩头。 别院众人这才全都被撒出去帮着找人,乔良陪着乐棠在周边四处寻,只是乐棠一脸怒不可遏,乔良满身愧疚。 说到这儿,乐棠哭着喊了出来,“姑娘,那世子爷当真冷血薄情,以后你可怎么办啊?” 相宜昏昏沉沉的听完,探身抱了乐棠没做正面回答,“听你的,再不与你分开。” 乐棠满脸是泪的点头。 相宜轻抚她的头淡笑着开口,“乐棠,世子爷与我毫无干系,他冷血是自然的。等以后咱俩攒够钱,求陆夫人把你我放出府,他与我们再不相干,何必这般伤心流泪?” 这夜,相宜和前几日一样,与陆桐生并排睡在一张榻上,只是胸口处压抑不住的咳嗽接连而出,她用力将头埋进棉被,仍有细碎的声音断断续续不小心渗出来。 陆桐生僵着背忍了许久,终于翻身过去,看着身侧被棉被裹的鼓囊囊的脑袋,他开了口,声音里带着几分不耐,“不舒服的话,让乔良去请个大夫?” 棉被外的一头青丝略晃了晃,“不用……再盖条棉被就好。” 陆桐生下榻,从箱橱中找出一条最厚的棉被,随手搭在她身上,被中飞快伸出一只细手迅速拉紧裹了个严实。 卧房外,乔良浑身猛地一阵不自在,抬眼看去,乐棠立在右厢房门口,正对着他怒目而视。 他忽地一阵委屈,宜娘子不识路这个事情,他和世子爷从不知晓,不过一个疏忽,怎的就埋怨上了他一个侍卫? 再说,世子爷是主子,现在正在办一件关系到侯府及世子爷前程的大事,怎能为一个女子浪费精力,那书房岂是一个丫鬟能随随便便进出的? 不过,这种如芒在背的凝视并没持续太久,易小管家连夜从侯府赶了回来,就在此时过来给她们送东西。 “乐棠姑娘,听说宜娘子畏冷,周妈妈又准备了几件冬衣,你清点下收好。” 易木永远一张如沐春风的笑脸,乐棠胸中的怒火瞬间烟消云散,收回目光和他并肩进了屋。 乔良看着两人背影消失在房门后,不甘又委屈的压了压腰间佩剑。 翌日清晨,陆桐生看着相宜苍白着一张脸埋头用力吃饭,一早上,她始终未发一语。 “相宜,今日看着天气不错,我带你继续出去逛逛?” 昨日他在杨开泰处待的时间长了,幕后之人终于按耐不住,尾随他回别院的路上终于心急露出丁点儿马脚,可当他跟上去与之交手后才发现那人拳脚功夫极好,他根本不是对手,不过几个回合便落于下风,那人趁机跑了个没影儿。 好在,他多少有点收获,虽然未拽下那人的黑色面罩,但却趁那人飞起之时撕下了他内衫的一角。 那纹饰,还有那布料,他认得,出自宫内。 看来背后势力确实强大,但他终于有了方向,目前需趁热打铁,多去杨开泰那儿转上几回,不信幕后之人还能坐的住! 当然,若有相宜这层掩护在,藏在暗处的人才能减少几分戒备,更容易出手露出破绽。 相宜抬头看他一眼,一张骄矜尊贵的脸上全是冷漠,眼底黑青,看来昨晚他听了一夜的咳嗽声,也没休息好。 通过昨夜的事情,她怎会不知这人压根不是带她去看景致,完全是将她带出去做幌子掩人耳目,好去忙他见不得人的事情,这人还真是一头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狼啊! 合该他休息不好,合该他被退婚,合该他被罢官! 相宜心中虽腹诽,嘴上却乖巧,“大人,郊外的景致妾已看了个遍,今日就不去吧,免得扰了您清静。” 她鼻音严重,以往清甜的声音变得破锣一般嘶哑,苍白病弱的面容不忍直视。 陆桐生暗自叹口气,看来这掩护只能暂且放一放,“乔良,去找个大夫,冬日天寒,她受了寒拖不得。” 相宜看他准备起身出门,赶紧哑着嗓子开口,“大人,昨夜救我的季先生,妾今日想去拜访道谢。” 昨晚她那般把恩人丢下离开,心中着实愧疚了大半夜,今日该登门道谢并解释一番的。 “身子病着跑什么?让下面人跑一趟即可。”陆桐生口气不善,冷着一张脸起身离开。 等看不到他的身影,相宜“啪”地一下摔了筷子,口中无声的念念有词:陆桐生,早晚我也要吃你的肉,喝你的血! 易木虽做管家才堪堪一年时间,但已十分稳重周全,在相宜刚起身离开餐桌的时候进了门,“宜娘子,在下已打听到昨夜扶您一把的季先生住处,这是准备的谢礼,您看若合适的话,我即刻前去致谢。” 相宜扫了一眼,两个锦盒,一个装有各色望京城糕点,一个装有珍稀少见的干果榛蘑,更令她咂舌的,是另外一样,一副装裱的极素雅精致的山水画。 这些东西做谢礼,送一个读书人,确实恰当合适。只不过,侯府原来这般有钱大方,竟可随便拿她从未见过的好东西送人,这倒是她从未预料到的。 “那麻烦易管家了,辛苦您和季先生说下,等日后我身子痊愈,自当亲自上门致谢。” 只是相宜没想到,这之后她将被困在侯府别院十多日,等再见到季见山,已是在别人的喜宴之上。 7、枇杷 那日落水后,相宜一直病着,浑身一阵阵发冷,止不住的咳嗽。乐棠每日里将屋中地龙烧的夏日般火热,她却依旧觉得冷,抱着个手炉一刻也离不了。 这般畏冷,自是出不了房间,她只能猫在屋中,整日里不甘心的对着院子细看。 到了夜里,咳嗽声加重,她反倒不用被子捂着了,任由连绵不绝的声音响遍整个房间。 陆桐生已连续三日未睡个安稳觉,这夜终于按耐不住,翻身过去半支起身子说道,“还没好?要不明儿换个大夫瞧瞧?” 相宜背对着他,青丝盖脸,声音郁郁囔囔,“不用,咳上几日自然就好。” 他皱着眉头重重躺下,心烦意乱之下开始烙饼一样左右翻腾,相宜顿觉后背好不容易存下的一点儿热气被他折腾的半点不剩。 猛地,她翻身坐起,抱了被子跨过他下了榻。 陆桐生吓一跳,却没出声,看着她吃力的走向一旁偏榻。 清亮亮的月光照进房中,映在她纤细的背上,薄薄衣衫下,两肩蝴蝶骨如凌厉陡峰般高高凸起,单薄倔强。 她,原是这般细弱。 相宜将两床被子在偏榻上铺好,然后飞快躺进去将自己裹得一丝不漏,捂紧的被子里几乎听不到她压抑的咳声。 陆桐生阴沉着一张脸翻身过去,看着空荡荡的卧榻内侧闭上了眼睛。 这之后的几日,相宜一直睡在偏榻上,夜里再没了那吵的他头疼的咳声。只是,两人同桌吃饭之时、他每日外出回到院子之时,仍不时听到她根本无法压抑的咳声,一声重过一声。 相宜从不与他说病着的身子,更未抱怨一句,每日里,他从她口中听到的永远是重复的几句话: “大人,妾已欣赏过这附近的景致,今日不想出门。” “大人,您回来了。” “大人,晚饭准备好了。” “大人,妾服侍您休息。” 看来,她倒是有几分聪慧和自知之明,知道什么是安分。 这日傍晚,相宜正愁眉苦脸的翻看小匣子,她本就没多少银钱,之前在侯府又让乐棠拿出去打点关系用了一部分,如今只剩下七两纹银,是她和乐棠往后的全部依靠。 匣里还有几根簪子,都是阿娘留给她的,只是不适合拿出去送男子。其他就是一堆不值钱的丝绢、扇坠络子,若作为谢礼送给季先生,着实拿不出手。 狠了狠心,她捡出三两纹银递给乐棠,“这几日我看你和易小管家来往频繁,能不能拜托他代买一方纸砚或宣毫,要实用且做工精致些的,过几日好送与季先生。” 乐棠红着脸瞟了一眼几乎见底的匣子,虽心疼却点头答应下来,“姑娘,怎的咱进了这豪门侯府,银钱却越来越少了呢?你看至今没一分进账,还不如在梁家那会儿,能偷偷做些吃食换银钱。” 相宜长叹一声,“确实,老本都要见底儿,咱们出府的指望怕是更远了,得想个法子赶紧挣些银钱。” 乐棠小心翼翼收好匣子,一打开门,便看到乔良提着个食盒正朝这边大步走来。 她立刻背过身去关上了门,这种心狠刻薄之人,她看一眼都觉得讨厌生气。 房门还未关上,乔良低沉的声音叫住了她,“莫关门,乐棠姑娘,这些吃食你拿进去。” 乐棠来者不拒却未转身,背对着他向后伸出一只手,“给我吧。” 相宜好笑的看着乐棠使小性子,心道,这丫头从小到大就是个胆大的,如今在侯府依旧性子不改,亏得那乔侍卫面冷心却好,不与她计较。若在其他侯门大户里,她一个侍妾丫鬟若敢这般冷眼对待主子身边的近侍,只怕早被摁住狠狠打上几十板子。 看来一会儿她得找机会和乐棠好好说上一说,否则这丫头早晚要吃亏。 乔良倒确实没生气,面色柔和的将食盒递到乐棠手上,低头看着她的影子轻声叮嘱,“里面有盘枇杷,宜娘子吃了或许咳疾能好的快些。” 乐棠摆摆手算是回应,一副收到东西就迫不及待赶客的样子。 相宜坐在偏处暖榻上,正打算起身过去致谢,却听门外乔良继续说道,“食盒里的那盘如意糕,是在下送给乐棠姑娘赔罪的,那日未允姑娘前去打扰世子,确实是……” 相宜又悄悄坐下去,继续装作屋中没其他人存在的样子。 反倒是乐棠情绪激动的打断了他的话,“我们岂敢惊扰世子,这如意糕我更受不起。”说着,她就要打开食盒把那糕点端出来还回去。 乔良窘迫的连连后退,“不是的,乐棠姑娘,你误会……” “乔良,还没送进去?” 突然传来的一声主子质问再次打断乔良的解释,他赶紧收声,垂头快步朝陆桐生书房处走去。 相宜看着眼前满满的一盘枇杷果,丝毫提不起半分兴趣,抬手推到乐棠那边,“我怕凉,全给你。” 乐棠不接,又推了回来,连声劝相宜吃些,说是换了两个大夫,吃了几天药,这咳疾丝毫不见好,说不定这小小枇杷却能出奇效。 只是相宜那边挑眉撅嘴一脸的不待见,她只得先收起来,打算等她家姑娘咳的厉害时再端出来。 “如意糕总不凉,你吃些。”乐棠又把那盘糕点推到她面前。 相宜扬起唇角飞快摇头,“甜食齁的慌,嗓子更不舒服,你吃,都给你。” 乐棠嫌弃的摇头,将糕点盘子远远的推开了。 因房中烧着地龙,暖烘烘的,枇杷和如意糕好好放着却没扛过两天,很快一盘腐烂了,一盘馊了。 乐棠皱着鼻子一手一盘,从院中穿堂而过,然后利落的将两盘吃食甩到厨屋后的残渣桶里。 书房中,无意间透过花窗看到这一幕的陆桐生沉着脸放下了手中的书;廊下的乔良从头到脖红了个通透,攥着佩剑的手更是青筋暴起;相宜则看着两个空空的盘子,颇有些惋惜的咂了咂嘴。 又过两日,相宜琢磨着该找机会出门向季先生致谢了,不时盘算着如何向陆桐生开口,却不想他先找了过来。 进了屋,陆桐生简明扼要的开口,“明儿穿的喜气些,随我到庄客家吃喜宴。” “额…好的。”看他转身要走,相宜赶紧追上两步着急说道,“喜宴后我能否提前离开,要去季先生家亲自登门拜谢。” 陆桐生顿了下脚步,轻飘飘丢下两个字后走了,“随你。” 等相宜到了陆家庄客的婚宴上,才知有庄客携领新嫁娘拜见家主,而家主也要亲手送上新婚贺礼的习俗。 她坐立不安,急的耳朵发红。这世子爷好歹提前和她说一声啊,让她有个准备不是,现在要不送个体面的物件出去,丢的岂不是他侯府的脸? 看着一对新人披红挂绿、喜气洋洋的给陆桐生拜礼,而他则随手摸出几颗金锞子并上一对玉花鸟纹如意瓶送了出去。 坐在他身旁的相宜惊慌的同时不忘咂舌,这世子爷原来如此大方啊! 等一对新人到了她跟前端茶见礼,相宜忍着心疼从发间拔出根富贵双喜金步簪递了过去,“祝你们二人永结同心、相伴偕老。” 这根发簪是阿娘留给她为数不多的物件里最体面的一个,她原想着佩戴这个好不给侯府丢脸,未成想到头来竟是帮侯府当出份子钱送了出去。 陆桐生,算你狠! 陆桐生作为侯府世子,来参加庄客婚宴,自是席上最尊贵的人,前来寒暄敬酒的庄客们络绎不绝,坐在他身边的相宜没一刻安稳,吃也吃不好,再加上忍不住的低声轻咳,于是找了个由头躲到一旁的偏僻处坐着歇息。 “宜娘子。” 身后一句清润的呼声,不由让她回了头,然后讶然起身,“季先生?” 季见山瘦削的一张脸上满是笑意,一身鸦青色的棉袍早已洗的发白,却将他衬得愈发儒雅书生气。 “原是不敢认的,后来听席间乡邻们说起您是侯府的宜娘子,在下这才发现没认错,于是过来与你问声好。” 相宜赶紧请季先生在旁边椅子坐了,然后开始解释自己未能亲自登门道谢的原因。 季见山谦和的笑了,“季某不过恰好路过,举手之劳,担不得您这般答谢客气。” 相宜则觉得救命之恩,自己若这般草草感谢实在说不过去,想起易木帮着买的那方歙砚没带来亲手送他,心中甚是懊恼。 “季先生于我有救命的大恩,相宜却未做什么以表心中谢意,合该亲自登门答谢才是,竟不想今日在此遇到先生,改日必上门致谢。” 季见山笑着连连摆手,然后说起这家庄客与他的渊源。 这附近方圆十里只一间学堂,学生有二十多个,先生却只他一个,所以与这附近的众多庄客们相熟,各家有个红白喜事,都会相请于他。 “如此说来,先生读过许多的书?” 相宜在梁家上过几天私塾,但姐姐梁可清和哥哥梁长宇总是偷偷整蛊她,害她出丑搅乱堂上秩序,自然引得夫子不满,常给她一脸冷色和诸多刁难,于是识得一些字后,她便再也不去了。 但,对于满腹经纶、出口成章的读书人,她却总有一股莫名的敬意,能以学问傍身、又以学问为生,当真是这世间最质朴纯粹、超尘脱俗的事情。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正说的投机,不妨一个修长身影立在她面前,挡住了外间所有的光,她整个人完全笼罩在那个阴影之下。 “相宜,喜宴将尽,现下你可提前离席。” 陆桐生此刻的声音温文尔雅,清泉一般,若不是相宜见识过他私下的冷血绝情,只怕此刻也会如席间其他人一般惊叹侯府世子爷的好秉性。 她瞬间没了笑意,起身介绍,“大人,这位便是前几日救我的季先生,相宜刚已谢过先生,也承诺改日再登门道谢。” 季见山跟着起身,拱手行了一礼,“见过世子爷,在下季见山。” “季先生于内人的恩德,陆某无以为谢,不若请先生收下这个,算作陆某答谢的一点儿心意。”说着,他又从袖中摸出好几个金锞子递了过去。 相宜登时气的红了脸,谁家会拿银钱给一学问人做谢礼啊!这不是损人清誉、打人脸面么! 好在季见山没几分窘色,笑容满面的轻声婉拒,“季某顺手帮的是宜娘子,也已收下宜娘子的谢礼,此事了结。至于世子爷的谢礼,恕季某实在无从受起。” 他的话不卑不亢,面色也淡然平和。 被拒绝的陆桐生脸上竟也无一丝异色,平静收回手,略点了点头,然后转脸对上相宜,“既已谢过先生,你我便告辞,到这附近走走吧。” 8、殷勤 听闻陆桐生又打算将自己绑出去做幌子,相宜不由的垮了脸,但抬头对上他的那一刻,脸色瞬间恢复正常。 “大人,相宜……” 刚打算拒绝,她便看到那世子爷眼眸中升腾起的阴寒,立刻换了口风,“好,相宜这就陪您出去走走。” 她懂得审时度势,此刻没必要在这么多人面前驳了他的面子。况且,她现在还没有傍身的本钱,若早早与他撕破脸闹僵,只怕最后苦的还是自己。 相宜歉意的和季见山道了别,然后快步追上前方已先行离去的陆桐生。 陆桐生走的略有些着急,今儿他把杨开泰也带来参加喜宴,但现在已有小半个时辰未看到他。 这几日,背后之人动作频繁,几次夜间溜进杨开泰居住的院落多方翻找,似在寻什么东西。而他派去虞城的人也传回密信,早已被抄干净的张家时不时也有多人秘密潜入翻找东西,张淳的书房及卧室地面被人一寸寸掀开,甚至连院中的一口枯井都没放过。 看来,那人也怀疑张淳秘密藏下了东西并在寻,且这东西必与贪腐案有极重要关系,很可能就是杨开泰口中的四时图,不然这几日不会有神秘人总跟在他们身后盯梢。 潜藏在暗处的那人这几日动作频繁,必也是没寻到东西,那么他们下一步动作应该就是把杨开泰这个可能的知情人抢了去。 若杨开泰消失在他陆桐生手上,人们只会认为是他这个被罢官的人泄愤灭口,这背后之人谋划的一石二鸟计划可谓天衣无缝。 今日婚宴上人多杂乱,背后之人必会利用这个最佳时机秘密带走杨开泰,虽有乔良在暗处盯着,他也不能掉以轻心,正可利用这个机会摸一摸背后人底细。 两人出了庄客院落,陆桐生跟着乔良留下的指示信息一路朝广阔田野间高高堆起的草垛走去。 相宜深一脚浅一脚急急跟在他身后没说一句话,这人此刻脸色不善,明显记挂着重要的事情,她可不想无端去触霉头,要是他一个恼怒下了狠手,再把她塞进这密密麻麻高耸的草垛中,只怕来年春天无意翻出来时,早已是腐肉枯骨一具。 等两人进了草垛群,陆桐生立刻抬手示意她噤声止步,立起耳朵听了一阵儿,他俯身在她耳边低语,“别乱跑,在此等我。” 看相宜一脸讶异、明显不信任的眼神,陆桐生贴的更近,温热的气息直扑她微红的耳朵,“这次,我一定回来接你。” 说完,他没半分停留,抬脚朝更深的草垛间悄悄走了进去。 相宜浑身寒毛林立,裹紧身上的棉袍,她慢慢挪动身子将后背紧紧贴在草垛上,以此来抵御穿肩而过的厉风。 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陆桐生此刻所做的事情十分危险,这旷野间看似平静,实则内里不知隐藏了多少人。此刻只能原地不动保持安静,然后祈祷陆桐生那个混蛋赶紧回来,尽快带她离开。 她要保证自己不能有一点点小动作,否则最先死的的,一定是她这个脱不了干系的幌子。想到此,她抬手捂紧嘴巴,生怕压抑不住的咳声将歹人招来。 好在,相宜并没有等太久,约莫半个时辰后,斜拐角处传来嘈杂脚步声,然后陆桐生架着个书生模样的人出现了,在他们身后,乔良双手钳制着一个蒙面男子,而那男子的右手指尖还在不断往下滴血。 看到红艳刺眼的鲜血将他们来时的路滴出一道细长的红线,相宜猛一激灵,缓缓站直了冻僵的身子后走上前去。 “大人。” “走吧,回家。”陆桐生没有多余解释,架着那书生模样的人带头朝前走去。 相宜识相的闭上嘴,乖乖跟在他们身后坐上了田间偏僻处早已停好的一辆马车上。 回到别院,相宜抱着手炉窝在偏榻上发呆,时不时忍不住的轻咳两声。一旁乐棠不明所以的看着她,觉得今日她家姑娘外出回来后,沉默安静的有些可怕。 殊不知,看似沉默的相宜正苦思冥想着两人的将来。 相宜原想着,她进侯府,自不会与陆桐生有太多纠葛,毕竟一个世子爷怎可能看得上她一个商贾庶女?而她和乐棠也从未想过要去攀附这锦门贵户,当初进侯府不过是希望脱离梁家那个污糟地儿,找个大户人家让她俩能吃饱饭,有个踏实的安身之所。 所以,自进了这侯府,她原想着是要老老实实、本本分分过一辈子的。即便日后世子爷对她不喜,嫌她碍事,只要给一笔不菲赏钱,她非常乐意带乐棠从侯府消失的干干净净,不会有半分留恋攀扯。 可刚才的事情,让相宜觉得以前的想法可能要泡汤。 现下,她虽不知道陆桐生到底在做些什么,带回的书生和那蒙面受伤人是谁,但明显那是极危险重要的事情,如今自己窥探到了他的隐秘,以后岂能安全脱身?就算以后有机会脱离侯府,只怕也要被今日和陆桐生作对的人盯上,更难善终。 由此想来,那陆桐生真真是心狠手辣,而且阴险狡诈。以后她和乐棠一定得万事小心,千万不能再惹到他,不然真有可能悄无声息的见了阎王爷。 只不过,相宜并非觉得这全然都是坏事,她还看到了一个商机。 陆桐生作为侯门贵子,出手是真大方啊!这几日她正发愁如何填补已见空的小钱匣,这不就让她发现了机会:以后她若能事事顺从殷勤一些,是不是既能保全小命,顺便还能赚些那世子爷的赏钱啊? 毕竟,那陆桐生对其他人可是随手就赏几个金锞子,她作为侍妾,既然以前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却仍要被他嫌弃,不如为了银钱大胆狂悖一回,好好讨他的欢心,说不定就迎合了他的趣好,小匣子哐哐进钱了呢? 想到此,相宜止不住咧开了嘴角,笑的很是开心满足。 乐棠看她如此反常,更加担心,扒着她的胳膊紧张的问,“姑娘,今日出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你这一会儿阴脸一会儿笑脸的,我瘆的慌。” 相宜拍拍她的手笑着安抚,“无事,想到个你我后半辈子不愁吃穿的好办法,高兴。” 将想法与乐棠说了,看她满脸担心,相宜倾身上前抱住她,“别担心,我自有分寸,咱们以前不也经常低三下四讨好我父亲换几文赏钱么,如今不过是换个人罢了,且瞧着今日那世子爷出手可比父亲大方多了。” 不等乐棠反驳质疑,她迅速制定策略,“自今日起,你我不能再这般腻在一处,当初说要在外人面前装不睦,可时至今日并未有什么实际动作。往后,我去世子房中待着,无重要事情你不必去找我。” 自来了这城郊别院,陆桐生离奇的再没防着她,起居室任她随进随出,还有那么一两次把她叫去了书房奉茶研磨。 她现在想明白了后路,自然是要把握机会和他尽量多的待在一起,献献殷勤再讨好一二,争取早日攒满钱匣子带着乐棠离开侯府。 是夜,当陆桐生回到房间,意外看到那侍妾不若往日般干坐着,她一脸笑意的走上前,递给他一块儿热毛巾。 “大人,妾看您晚饭用的不多,便去厨房做了几块茯苓糕,宁心安神的,您要不尝尝?” 她别的不擅长,唯独在吃食制作上有几分心得,这还要得益于梁家,整日里吃不饱的她和乐棠,只能自己种菜采果,然后钻进她们小院厨屋里自己做饭填饱肚子。 这茯苓糕,她做的很是得心应手。 陆桐生疑惑之余还是擦了手拿起一块,莹白细腻,咬一口,绵密松软,淡淡的清甜。将手中一块茯苓糕吃完,他顺手又捻起一块,并给了她肯定,“不错。” 虽然他说的平淡,但相宜还是笑开了颜,“大人,此物绵实,您喝口茶润润。”说着,递上一杯温热的茶水。 陆桐生泰然自若的接过去,然后看着相宜忙前忙后的给他铺床榻,还端来一盆热水让他泡脚。 猜不透她的心思,他决定静观其变,况且,他此刻有更重要的事需要琢磨。 今日庄客喜宴上,杨开泰是被混进来的三人挟持走的,一路带着他朝望京城的方向冲。乔良跟上去与他们缠斗,那三人手脚功夫厉害,乔良拼尽全力才拖延到他赶去。 两人合力好一番激战才勉强将杨开泰保下来,并擒获一蒙面人,剩余两人逃之夭夭。 杨开泰被喂了蒙汗药,问题不大,就是擒获的那蒙面人棘手,后半响他和乔良两人轮番审讯,各种手段全都用上也没撬开那人的嘴。 这种硬骨头,一般都是望京城豪门大户豢养的死士,不用非常手段很难从他们口中得到有用信息,所以这几日,他只怕还要耗费上更多精力。 目前,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把那人藏在别院书房密室并不安全,城郊人稀,若外面真有高手联合攻进来,仅靠别院有限的护卫怕是很难抵抗的住,现在只能加强院内岗哨守卫,以防万一。 再则,今日这蒙面人穿的衣物是极寻常布料制成,可见前几日他撕下盯梢之人的衣角并认出是宫人一事已引起幕后人警觉,只怕以后他们行事将更加谨慎。 陆桐生疲惫的躺在榻上,目不转睛的看着相宜又一次躺回偏榻,然后拉过被子将她瘦弱的身子从头到脚裹了个严实。高高隆起的棉被颤了几下,下面是她几不可闻的轻咳声。 很快,温暖如春的房间变得安静,他踏实的闭上了眼睛…… 这之后的好几日,白日里他费尽心力去撬那蒙面人的嘴,始终没有一点儿收获,派出去的几路人马也没查出这人丁点儿讯息。 好在,晚间的日子总是舒心,相宜变着法儿的做了好些时令小菜儿和糕点,温言软语的在旁服侍着。 这日,一场急雪悄然而至,洋洋洒洒下了大半日,地上很快白成一片,到了申时天却早早黑沉下来。 他审的有些心灰意冷,便早早出了书房密室,回到卧房打算歇息片刻。 刚踏进房,扑面的热气夹杂着一股浓甜的香味钻进他的鼻子,混沌的脑瓜顿时清醒几分。 “大人,累了吧,快坐下歇歇。” 相宜牵了他的衣袖坐到燃起的炉火旁,提起青瓷酒壶倒了一盅递过来,“妾看今日落雪,便烫了壶清酒,大人喝一口驱驱寒?” 他接过,一口闷下。 相宜没闲着,拿起火钳从红透了的火炭中扒出个焦香的地瓜,来回倒手轻呼好几下,这才一点点将焦黑的外皮揭下后递过来,“大人,深雪天吃这个最是合适。” 陆桐生瞟了眼她被烫的红白一片的细长手指,默声接过,一口一口吃了个干净。 不等他起身净手,相宜便递上一块儿洁白丝帕,“大人,用这个净手。” 他接过,不眨眼的看着她的脸一点一点擦干净了手,然后开口,“相宜,你想从我这得到些什么?” 9、梁家 相宜不妨陆桐生会如此直白的询问,下意识的躲闪着低了头,可只一瞬间,她重新抬头直直对上他幽深的眼眸。 “相宜不敢奢求什么,只希望大人日日顺心如意,只有您岁岁安乐,妾身在这侯府才可托您庇护,有所依仗。” 她瞪着一双透亮清澈的眼睛看他,殷切期望这话能起作用,让这出手阔绰的世子爷即刻赏她几个金锞子,但她绝不会主动开口要。 梁家十几年的艰辛生活让她明白,若你有所求,又不顾脸面主动开口所求时,往往得不到,且将永远得不到。 不要把最大的渴求暴露给别人,因为这将成为他人拿捏你的最佳手段。 陆桐生平静着一张脸,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更没有任何动作,“不必担心,你既进了门,侯府便是你的依靠。” 说罢这话,他将手中丝帕递还回去,然后起身上榻歇息。 他猜不透她想要什么,但非常清楚这女子另有所图,图的却绝非是她口中的依仗庇护。这女子每次对上他时,脸上全是笑意,一双眼睛里却是如何也藏不住的冷漠疏离,他如何能信她?再者,她曾私下骂他恶狼这事,他记得无比清楚,不过懒得追究罢了。 人前人后两张皮,这样一个无关紧要、惺惺作态的女子实在麻烦,他没心思与她玩这猜心的破游戏,不如趁早断了她的念想。 相宜背对他,心有不甘的咬着牙将手中丝帕狠狠搓成了一团。 小小雪花不停歇落下,一夜之间,白了整个天和地。 相宜早早起床,忙着到厨屋里给陆桐生准备一些特别的早饭。她坚信,只要持之以恒、坚持不懈,必能打动陆桐生,让他乖乖掏出银钱来。 可当她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鸡丝面片汤进屋时才发现,那世子爷早已不见了踪影。 相宜重重搁下托盘,撇眼看到旁边桌案上摆着副字,走上前一看,她气歪了鼻子。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没换来银子,反倒惹了一身骚,相宜彻底挫败,兴致勃勃持续了五六日的讨好计划被迫提前终止。 只不过,她并非一下子与他彻底冷脸疏离,这日依旧给他送去热茶。 当看到陆桐生接过滚烫热茶的那一刻颤了下手,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快速将茶盏搁到桌案上,背身退出房间的相宜捏着自己泛红的指尖偷偷笑开了脸。 烫不死你,你个冷血薄情、阴险狡诈的抠门世子爷! 这之后,相宜每日里的热茶温水还是送的及时,只是陆桐生学了乖,接过茶盏的手总是托着杯底,然后再不露痕迹的快速搁下,偶尔还抬眼瞟两下相宜缩在袖子中泛红指尖。 当这场雪全部融进大地,万物褪去雪白,恢复原本的颜色时,乔良过来通知她和乐棠,收拾东西,明日一早回城。 相宜悚然一惊,对这别院生出几分不舍之感。虽然在此地落了一回水,染上咳疾至今未好,但这别院时属实清静,下人少,无人打扰,没有勾心斗角,更无甚规矩,这来去自由的日子竟这么快突然要结束,她当真舍不得。 且还有一事,她一直说着要亲自登门拜谢季先生的,可前几日院中门禁突然严了起来,进出不方便,再加上雪天路滑,她便想着过几日前去,谁知这一下竟没了多少时间。 她着急忙慌出了房间,直往书房那边跑,却没看到乔良像往日那般守在外面,她自不敢直接闯进去,于是低低唤了两声,“大人,大人?” 过了好一会儿,书房门打开,却是易木走了出去。她赶紧上前说明情况,表示一定赶在晚饭前回来,希望易小管家和门房上打声招呼让她出去,顺便告知下去往季先生家的路线。 不想易木这次破天荒的皱起了眉头,“宜娘子,院中近日不安稳,不若以后再去,想必季先生必能担待。” 自相宜入府以来,一直没少得易小管家照顾,于是她厚着脸皮继续求,哪知还没说两句,陆桐生从房中缓缓走出。 “放肆!滚回去!” 相宜一下子冷了脸,看一眼他不善的面容,咬着牙气冲冲的转身跑了。 不是她执意要亲自登门向季先生道谢,毕竟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况且这是救命之恩。虽已亲口感谢,但带着敬意的谢礼没送出去,所以她才认定应该亲自走上一趟。 只不想,竟又撞到陆桐生的霉头上,他可真是克星啊! —— 在城郊别院住了月余,等相宜回到侯府时,已累的七荤八素,回城马车逃命一般奔的飞快,颠的她骨头架子差点散了架,乐棠也好不到哪儿去,与她搀扶着边走边小声骂,两人就这么踉踉跄跄的回了罩房。 没等她躺回榻上,乔良便来请,说是要和世子爷一起去拜见夫人,相宜长叹口气,无奈的起身跟了过去。 陆桐生只露了个面,和陆夫人问候两句便匆匆走了,而她则被陆夫人握了手留下说话。 “相宜,听说别院的日子,你受了苦,又是落水,又是咳疾未愈,我不放心,特请了望京城有名的大夫给你瞧瞧。” 不等她回话,陆夫人一摆手,外间进来一满头苍发的老者,给两人见礼后便开始诊脉。 盏茶功夫,老大夫脸色凝重,直说寒气入体较深,当初未好好诊治,这咳疾怕是一时半会儿难以根除。 陆母让老大夫只管开药,然后又满眼期待的问了句,“其他呢,是否安好?” 老夫子笃定的摇了摇头,陆夫人满脸失望的轻叹口气,别院数日,传回来的讯息说是儿子与她日日厮守、夜夜同榻,怎这肚皮就没一丝动静呢? 陆夫人失望归失望,却仍不忘接下来的安排,“相宜,这几日不太平,你们回城路上还有歹人尾随追赶,我心难安,明日你随我到大慈寺进香祈福,咱们住上两日,为侯府求个平安。” 相宜惊讶的瞪大了眼睛,这才知晓原来回城时跑的那般急,竟是因为有歹人尾随,心中不由得开始发毛,连连点头答应。 尾随的歹人必与陆桐生几日前带回别院的那蒙面人有关,细算起来,她是同谋,那些人不会对她也下手吧?相宜背上一寒,决定明日到菩萨面前一定多多祝祷,为她和乐棠求个平安顺遂。 到了大慈寺的第一日,相宜跪在菩萨面前虔诚祷告,回了禅房也没安歇,静心打坐,只求老天能看到她的诚心。 整整跪了近一日,傍晚时分,乐棠匆匆进来,告诉她父亲梁冠清也在这寺院,现下请她过去。 相宜愣了一下,无奈起身。 自有记忆以来,她从未记得父亲曾主动踏进过她居住的小院,只有逢年过节,她到了主屋才能光明正大见上父亲一面。还有几次,是她实在饿的紧,或者被哥哥姐姐欺负的狠了时,偷偷摸到父亲屋中求情讨好时,才多见了几回。 没了娘亲的孩子,便是无人怜惜、任人糟践的孤儿,从不存在父亲一说。 今儿父亲贸然在这寺院找她,所谓何事?相宜心中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见到了梁冠清,他用相宜从未见过的热切笑脸迎了过来,“宜儿,你可来了,月余未见,为父实在念你的紧。” 相宜下意识想躲,却被父亲热络的请到禅房主座上,絮絮叨叨的问她在侯府是否吃得惯、住的好,世子爷一家待她是否和善。 她连连应着说一切都好,心中急切盼着父亲赶紧步入正题,今儿整这么一出寺院偶遇,到底所为何事。梁冠清不负所望,极快给了她答案。 “宜儿,当初爹爹费尽心力才把你送进侯府享清福,你自不能忘了梁家的恩。你也知道,父亲守着咱们家那个绸缎铺子,很是辛苦,但为了你们兄妹四个,这倒也罢了。可这铺面时不时被各种衙门官差盘查征税,一年到头实在挣不了几文钱,为父愁的是早早白了头。” 相宜瞥一眼父亲满头的黑发,一言不发。 梁冠清看她不信,偏头指着鬓角非要她看,相宜只得出声,“父亲,我一内宅女子,不懂这铺面经营之道,更拿那些衙门官差没办法呀。” “这些父亲知晓,自不会让你操心这个。”梁冠清连连摆手,“父亲一辈子只一心愿未了,这心愿在你这儿,不过几句话的事儿。” 相宜疑惑的看向父亲,不相信事情如他说的那般简单,果然…… “宜儿,你在世子爷跟前美言两句,让你哥哥进衙门做个官差吧,随意哪个衙门都可。” 相宜一阵火起,差点气笑。哥哥梁长宇自小不学无术,私塾念了两年多,论语还背不下来,靠着家中大把大把使银子作弊替考,才勉强挣回来个秀才名头,肚子里着实点儿墨没有,如何进得了衙门,进去了又能做什么? 还有,他小时候伙同姐姐梁可清欺负她,揍她,常常在送进来的饭食里偷偷加猪糠、臭虫等恶心人的东西,还教唆后来进门的凤姨娘生的妹妹一起孤立、骂她的事情,她可一点儿没忘。 “父亲,世子爷可是刚被罢了官,这您知道,哥哥的事,怕是他难以办到。” 梁冠清岂会善罢甘休,哀愁着一张脸让相宜想办法,说世子爷办不到,不还有侯爷,那可是朝中的肱骨之臣,皇上对他多有依赖,这才没在贪腐案上多为难世子爷,让相宜回府后去求侯爷。 相宜彻底气笑,“父亲,我一个侍妾,怎可求到侯爷跟前儿,您这不是为难女儿嘛?” “放肆!当初我千辛万苦把你送进侯府享清福,谁知转眼你就这般翻脸忘本,倒真真像你那个……”说到这,梁冠清像是意识到什么,突然收口没再说下去。 相宜这会儿也在气头上,没注意父亲未说完的话,只冷冷丢下句话便出了门,“父亲,若侯府知道你私下打听府中女眷行踪,你觉得他们是会送哥哥去做官差,还是让你和哥哥一起去进衙门?” 梁冠清气的胡子直翘,跺着脚想骂些什么,却被噎的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 其实今日之事,他已琢磨许久。他一介商贾,在这望京城虽有几间名为织良阁的绸缎铺子,但皇城之内,达官名门望族云集,哪个他都得罪不起,赋税孝敬的银子哗哗往外流,却依旧要受各方衙门的盘剥限制。 公中无人,甚是头疼,他也曾找过门路希望儿子长宇能进仕途,哪怕是个衙役捕快,可终究因无人担保而没成功。 现下,他终于将家中累赘般的三姑娘送进了侯府,这不妥妥的和官家搭上了线、垫好了路么,说起来这还算是帮侯府的一点儿小忙,趁机向侯府要点什么,不理所应当的么! 只是这个没良心的女儿不争气,给他难堪,等着瞧,他总能想到办法让她乖乖的去帮这个忙! 相宜出了禅房,外间暮色阴沉,抬眼朝寺院后的径山望去,谷静幽深,寒烟朦胧,她低头扶额缓了好一会儿,正打算回去,不妨旁边拐角处传来一声凌厉的讥笑。 “梁相宜,没想到进了侯府,你还是这般蠢笨。难道……你就不好奇刚刚父亲说的翻脸忘本、和你相像之人是谁吗?” 相宜暗自叹口气,没想到父亲竟把姐姐梁可清也给带了过来,这可是个黏上了不扒层皮誓不罢休的人,最是难对付,她急于逃离。 “不好奇。”说着,她绕过梁可清,快步朝前走去。 “呵呵,你自然是像你那个早死的娘,一样不知廉耻、攀龙附凤、以色侍人、忘恩负义!” “啪”,响亮清脆的一耳光声,梁可清瞬间红了半边脸,她双目血红怒瞪着眼前的妹妹,不敢相信曾经唯唯诺诺、委曲求全的她竟对自己动了手。 “梁相宜,看我今天不打死你!”梁可清羞愤的吼叫着扑过去,两姐妹瞬间扭打成一团。 10、阿娘 相宜的阿娘方希仁在她四岁的时候便已离世,这些年梁家几乎无一人敢提起这个因外出意外落水离世的姨娘。 小时候,她曾十分好奇阿娘的事儿,有次趁过年好不容易见到父亲,问了句,“爹爹,我听院里下人念叨说我和阿娘长的十分相像,是真的么?” 她话音刚落,梁冠清骤然变了脸色,提了她的衣领一下人子将她甩到房门外,“谁让你提她的,敢再提一个字,你现在立刻给我滚出梁家。” 那个新年,也是每个梁家下人仆妇们的噩梦。梁冠清着人一一盘问查证,不管有意无意,只要曾提起过方希仁的下人,全部二十大板,然后被打发回家或者让牙婆子领走重新发卖。 自此,相宜明白了,父亲是无情的,对她、对阿娘都一样。 当时她便想着,日后若有机会自己寻郎君,一定擦亮眼睛,不要寻个和父亲一样薄情寡义的人,不然等她人死灯灭后,便在这世上了无痕影无踪,不配被人记得,更不配被人提起,而留下的苦命儿女则要重复她现在的生活,吃苦受罪、任人宰割。 她也记得清楚,那时负责照看她的张嬷嬷,是在梁家伺候多年的老人,偶尔到小院里查看她和乐棠是否还活着的时候,常会用一种莫名的眼神打量她。 相宜后来才明白,那种眼神是鄙夷中夹杂了几分少得可怜的同情。 在她十五岁及笄那日,张嬷嬷曾看着她深深叹了口气,口中喃上了一句,“这张脸,越发像你那个阿娘,若是脾性也相仿,以后在这梁家可怎么活?” 当时她和乐棠正开心的吃着一碗难得的煎笋泼肉面,张嬷嬷以为她没听到,实则她和乐棠全都听的一清二楚,过后两个人还一字一句的研究猜测了老半天,最后以一场抱头痛哭收了场。 过去的那些年,她总以为,梁家不提阿娘,是因为人不在了,父亲身边有大娘子这个醋坛子,还有后来新纳进门的凤姨娘,再提一过世之人不合适。 可如今看来,不是这样的。但即便如此,别人也不能诬陷、糟践她的阿娘! 所以,当此刻她听到梁可清这般胡说,再没像往日那般收敛,她出手极狠,揪住梁可清的头发用力往下拽,誓要把这个高她一头的姐姐给摁在地上再爬不起来。 梁可清何时受过这般气,一手护着头发,一手直往相宜脸上招呼,口中还嚷嚷着,“毁了你这张狐媚子脸,看你以后拿什么侍候世子爷。” 两人一个拽,一个挠,僵持不下之时,乐棠猛地从斜后方冲出来,朝着梁可清的背“咚咚”好几下,嘴里还低喊着,“让你污蔑仁姨娘,让你胡说,看我不打死你。” 不过,这个帮手刚参与进来,听到动静的梁父从禅房快步出来,一手一个用力将撕扯的两人拽住拖进了禅房,然后大喝一声,“反了你们!撒手!不然老子一个一个挨着收拾!” 梁家谁不忌惮害怕这个家主,两姐妹各自涨红着脸松开了手,一旁的乐棠自然也不敢再上前相帮,但一双眼睛不忘怒瞪着梁家嫡出大小姐。 梁父瞥一眼大女儿,发髻鸡毛掸子一样凌乱,他嫌弃的挪开眼睛,对上了他也不熟悉的梁家三女儿。 当看到相宜右脸颊上新添上的一道长长血痕,他猛地一巴掌挥在梁可清脸上,“混账东西,谁让你动她脸的,若因为这个毁了老子荣耀,我要你命。” 梁可清当即斜依在凳子上痛哭出声,口中还不忘哭诉狠骂,“爹爹,你竟为她一个贱丫头打我,你……你,我回去和娘亲说,我,我要……” 梁冠清回身怒瞪一眼,梁可清好像被吓到,立刻收声闭了嘴,再没敢多说一个字。 梁冠清再次看向相宜的脸,脸上挂起虚伪的心疼,“相宜,别跟你这不懂事的姐姐一般见识,回去我定狠狠处置她。这伤,一会儿我让人拿些药膏给你,到了世子爷那边,你帮着圆上几句。” 他听说,相宜和那世子爷在城郊别院日日形影不离,连外出参加喜宴都把女儿这个无名无分的侍妾带出去见人,可见她是受了宠的。 所以这张脸,关系到儿子长宇的前程和梁家将来的荣耀,若毁了,那就是要他的命!现在,他必须得把三女儿哄好了。 相宜就算再不喜梁冠清,他毕竟也是父亲,自不会拖他下水,“父亲,这是我刚不小心摔倒划伤的,自与你们无关,且今日我也从未见过你们。” 梁冠清堆起满脸褶子缝,笑出了一脸的虚情假意,“对对对,还是我家宜儿懂事乖巧,不怪当初那侯府夫人相中你,带你进了侯府。” 看到父亲态度有所缓和,相宜打算一不做二不休,趁机解决心中疑问,于是把梁可清刚才在屋外的话说了,询问道,“父亲,我阿娘虽已不在,但也绝容许他人这般污蔑糟践,您说句话,这事该如何办?” 她要父亲一个态度,这个表态便能证明梁可清的话到底可信不可信。 梁冠清一张脸瞬间气成猪肝色,回手对着大女儿又是狠狠一巴掌,“且等回去,你娘也救不了你。” 这一巴掌下去,梁可清右脸肿起半尺高,气急败坏之下,她突然起身,疯一般朝相宜冲去,将人撞翻后,她箭一般冲出禅房,消失在黑沉沉的夜色中。 乐棠流着泪赶紧去扶相宜,被她一个无事的眼神安抚住。相宜起身不忘继续追问父亲,“我阿娘,难道真如姐姐所说,是……” 梁冠清额角青筋鼓涨,反复深呼吸好几次才开了口,“胡说,我梁冠清家风淳厚,你阿娘伴我那些年自是贤淑稳重,这个混账东西张口胡咧咧,看我回去怎么收拾她!” 相宜看父亲气成这个样子,自是信了他的话,再不想与梁家人有丝毫纠缠,急急拉了乐棠告辞离去。 回去路上,乐棠一路走一路抹眼睛,呜呜咽咽说着梁可清有多可恨,她俩有多倒霉,进了这侯府天天受伤。 相宜一路沉默,暗自思索着回去后该如何跟陆夫人解释她的脸以及撕裂了的外衫。 看着乐棠哭红了的眼睛,她突然有了主意。 自进了侯府,乐棠看着两人在侯府过得还算顺当,没有下人欺扰苛待,所以一直不愿与她保持距离,她反复叮嘱几次都没什么成效,于是打算借今日之事,彻底在外人面前立出主仆不和的印象。 陆夫人听到相宜说她不小心从台阶上摔下,这才划伤了脸和衣服时,第一时间便想到她身边那个眉清目秀的小丫鬟,看来是个靠不住、用不上的。于是忙说要给相宜再拨几个得力的丫鬟,却被她拒绝了,说是世子爷喜欢清静,院儿里人多恐扰了世子爷,她已狠狠惩戒过乐棠,以后她必能用点儿心。 看相宜这般为儿子着想,陆夫人再次安下了心,原想着若这女子的肚皮再没动静,她只怕要赶紧多找几家,再寻个好生养的女子进门了,今儿看来,且先等等吧。 陆夫人这边轻易糊弄过去,相宜正高兴,却不想陆桐生那边出了麻烦。 大慈寺祈福两日,她随陆夫人刚回到侯府,便看到陆桐生兄妹两人并排立在府门前等她们回来。 一见面,陆书黎便没好气的走到她面前伸出手,“给我吧!” 相宜一头懵,不解的问,“什么?” 陆书黎得逞般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哥哥,你看,她果然没帮你求平安符。姜姐姐可是常去庙里帮你祈福,还让人送来她求的平安符。” 陆夫人忙制止女儿,让她不要胡说,柔和的眼睛不动声色的回看了一眼相宜。 相宜浑身上下顿时一身冷汗,糟糕,这两日只顾着给自己和乐棠求平安符,倒把这世子爷忘了个一干二净。 不过很快,她平静下来,从腰间坠着的荷包中取出一枚平安符递过去,“妾原想着等回去亲自给世子爷,既如此,便现在给了吧。” 陆夫人微笑着收回目光,而一旁站着的陆桐生没说话,深深看了一眼她受伤的右脸,没接妹妹手中的平安符,跟在母亲身后也回了府。 陆书黎却没轻易放过她,继续伸手,“我的呢?” 相宜心中一阵哀嚎,缓缓从荷包中又摸出了一枚递过去,“自是不会忘了小姐您的。” 陆书黎满意的拿着两张平安符蹦蹦跳跳离去,留下相宜垮下整张脸。 这两枚平安符,一个是她给自己求的,一个是乐棠帮她求的,现在可好,全成了陆家的福。 看几人走远,乐棠搀了她回去,路上悄悄递给她一枚平安符,“姑娘,这是你给我求的,你留着吧。” 相宜连连拒绝,以后怕是要常跟着陆夫人去寺里的,下次再求也是一样。可她万万没想到,这符刚送出去,灾祸便找上了门。 她刚走进院落,陆桐生便命人把她叫去了书房。踏进门的一瞬间,“跪下”两个字炸响在她头顶。 她立时怂了腿,扑通跪倒在地,抬眼间是他寒芒毕露的双眼和黑云一般的脸色,她俯身就拜,“妾不知做错了什么惹大人您这般生气,但妾……” 说着,她抬头看去,然后跪行到书桌前拿起一根戒尺递了过去,“妾要是真做错什么,大人尽管责罚。”说着,还高高举起右手掌递到他面前。 “你在寺中都见过什么人?”陆桐生没去接戒尺,眼睛牢牢盯住她白生生却带着薄茧的手。 其实,第一次握住她手去见母亲的时候,他已察觉到了她手上的茧子,商贾之女竟这般辛苦,能将手掌操劳出茧子吗? 相宜豁然开朗,立刻将梁父找她帮忙将哥哥送到衙门做官差的事一五一十的全说了出来,结尾还不忘表忠心。 “大人,妾当时和父亲已说明白,此事行不通、办不得,不能给您添麻烦。妾原打算回了侯府便当并无此事发生,不会以此搅扰您和夫人。” 话没说完,她已泪水涟涟,一副娇娇弱弱又无比委屈的样子,企图以此躲过责罚。 陆桐生看她哭的浑身发颤,几欲晕倒的样子,沉默半响丢了句狠话, “记住,侯府要到是一个明事理、懂分寸、知进退的女子,若你做不到,趁早滚回梁家。”说罢,他转身出了书房。 自他把杨开泰和那蒙面人带回侯府,外间一直有人刺探盯梢,可母亲执意要去寺院上香,他实在拒绝不得,便派了不少人在暗处警戒保护。 梁冠清寻她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暗卫都有呈报,要不是她识时务拒绝了她那个恬不知耻的父亲,他早把梁家父子还有她送去吃牢饭了。 对于她瞒下未提及的她阿娘一事,他亦一字一句知晓的清楚,不过瞒下便瞒下,横竖与他无关。 只是她脸上的伤,他没想到竟那般深,红肿绵长。更没想到她竟识时务,没学其他女子那般来找他又哭又闹又喊疼的,甚至连提都没提一下,很是懂事,不然今日必不会这般善了。 刚才那一出,不过是为察证她的品性忠诚,幸好她还识大体,知晓其中利害关系,懂得以侯府和他为主,日后养在府中应不会太费心。 倒是她与丫鬟合谋在人前装不睦一事,他是万万没想到,不过无大碍,随她闹去,他倒要看看她能玩出什么花儿来! 只不过,陆桐生万万没想到,今日他丝毫不放在心上的相宜阿娘一事,在不远的将来竟成为了相宜这辈子最大的痛处,并因此彻底逃离侯府。 11、她呢 经过陆桐生那一顿劈头盖脸、毫无缘由的训斥,相宜彻底凉了心。她从未想过,那世子爷这般戒备不信任她,连见一面梁家亲人都能惹的他大动干戈,当真是只没心没肺的恶狼! 哼!去他娘的用讨好换银钱,当初她真是猪油蒙了心才会想着从他口中讨银钱,当真是自作自受、自讨苦吃。 她要的不过是攒够足够银钱和乐棠下半辈子吃饱穿暖,无事挂心弦。除此之外,最好不要有任何一个人记得她,等这一辈子熬到头,下一辈子再不来了。她从不想与任何人斗法,因为没有依靠,斗不赢,脑子笨,心也累。 所以,自那日后,相宜又一次学了乖,整日窝在罩房小院里,他不叫,她不去,走路都绕过他的院落。 转眼已是隆冬,雪深之时,新年悄然临近。 陆桐生虽被罢了官,望京城中没几个人再愿与之牵扯,但过往交情甚笃的朋友还是有几个,再加上世子爷的身份无可撼动,所以这年前的人情来往自少不了,他天天在外忙的几乎不着家。 借此机会,他正好探听些京城动向,杨开泰提供的讯息有限,且涉及不到宫中;而那蒙面人被折磨的只剩一口气却咬死不吐一个字,如今没有新的线索来源,他有些被动。 这日,他和旧友吃酒聚会结束,正打算回府,不想一人来请,他立刻跟了出去。请他之人,是他曾经的上官、户部尚书陶易之老先生。 陶尚书年岁已高,身体不太好,当初在皇上的默认下,把户部大部分事务都交给了陆桐生打理。老尚书对他多有提携,是他非常敬重的前辈。 之前他深陷大理寺时,除父亲多方奔走外,陶尚书也是费尽心力在皇上面前帮他申冤周全,这才堪堪以罢官了结。也因此事,陶尚书才被降职一级、罚俸半年。这些时日,他恐再牵连到老尚书,故而未在明面上与之走动。 今日老尚书主动来请,定有重要之事,陆桐生走的飞快,一路进了雅间。 和陶尚书见了礼,问候过他的身体,老尚书便直截了当的说明了来意,“桐生,关于张淳贪腐案幕后的作祟之人,你可有线索?” 陆桐生知道老尚书是至诚至信之人,也是此刻朝中他唯一值得信任之人,将信息共享给先生,说不定能有其他收获。于是,他把这些时日从杨开泰及蒙面人身上获取的讯息全都和盘托出。 果然,陶尚书听完后给了他方向,“桐生,只有动了关键之人,才会引来别人的杀招。如今这两人,与张淳一事虽有牵连,却无直接关系。不若回想下你上任以来惩办过的朝中地方官员,再与涉案的张淳、郭从南加以连接,或能找到你遭人陷害暗算的直接诱因。” 他沉思着点点头,“是,这确实是晚辈的疏漏之处,合该如此。” 其实他前些日子翻看过以往处理的户部贪腐案,并未找到有用线索,今日如先生这么一说,恍然大悟,人家不惜用张淳来陷害他,必是之前他办的某些案件中得罪了幕后主使却不自知,这些人在暗地里必有很深的勾结,看来还需多摸一摸张淳和郭从南背后更深的关系网。 陆桐生连连对陶尚书拜谢,被他慈爱的婉拒了。如此一个守正不阿、持重果决的年轻后辈,本应是户部中流砥柱,如今却被罢官赋闲,当真是明珠蒙尘,令人惋惜,所以,就算是为了大庆朝,他也要出面帮一把。 与陶尚书拜别后,陆桐生钻进一辆低调的旧制马车打算回府,行了不过二里地,便听到乔良小声禀报,“爷,姜姑娘的马车一直挡在咱们前面,似是有意拦着和您有话说。” “绕过去,直接回府。” 他向来事多,从没打算在儿女情长之事上浪费丁点儿精力,且他与这姜姑娘的婚约,早前是长辈做主订下,如今又已取消,两人再无干系,何必见面浪费时间? 又行七八里,突然马车一阵急停,他掀帘看去,姜家马车紧紧抵在前面,彻底堵住了去路。 如此僵持不是办法,必要惹人非议猜想,他只得吩咐,“乔良,和她说,去旁边后巷。” 后巷,姜忆慈艳若桃李的一张脸此刻无限落寞,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了头,“桐生,我……你还……”她双眸沁泪,欲言又止。 “姜姑娘,何事不妨直说。” 女子委实是麻烦,黏糊痴缠、毫不利落、浪费时间。 好半响,她还是低着头默默垂泪,陆桐生没了耐性,转身就走。 姜忆慈一下子急了,跟在他身后紧追几步,“你还好吗?真不是我取消的婚约,是祖父,我实在……” 他顿了下,背对着她回的利落干脆,“无妨,此事我晓得,从未怪过你。” 此话是实情,趋利避害,人之天性,他为官时间虽不长,但这点道理还是懂得,朝堂上的利害关系尤甚,那可关系到一世家大族几百口人的性命之忧。 当初两人只是订亲,说起来也算是毫无干系之人,而他那时确如暴风骤雨下即将倾翻的薄舟,危机之下划清关系不过是明智正常之举,他没什么好恨、好可惜的。 说完,他继续大步朝前走,不想却被人紧紧拽住了衣角,“可我怪我自己,桐生,我去求祖父让皇上给你我二人指婚,这样谁都不能再破坏你我的婚约,可好?” 凡事已过去,何必再强求!陆桐生心中暗叹一句,将衣角从她手中抽出,不发一言继续朝前走。 姜忆慈提了衣角箭一般冲到前面挡住他的去路,泪珠颗颗滑落,“你是不是身边有了那个容色俏丽的女子,便不想再娶妻进门?可,我会一直等你,直到你将我娶进门那一日为止。” 她和陆书黎来往密切,自知道陆桐生身边多了个无名无分但容色绝佳的女子,能让书黎承认的美貌,可见那女子当真漂亮。 但那女子出身低微,不过是陆夫人觉得她温顺,可为侯府绵延子嗣才做主纳进府,前些日子他却将那女子时时带在身边,连去别院都整日腻在一起,难道他当真对那女子上了心? 正是想到了这些,她今日才不顾脸面堵了他的路,又迫不及待向他坦明心意。 陆桐生皱眉看着眼前泫然欲泣的一张脸,脑海中不期然想到了府中的那个女子,见过她含羞带怯、委屈讨好,却好像从未看到过她的眼泪,就连那夜把她丢下落了水,找到她时也只听到了对他的痛骂,眼里并未有一滴泪水。 她不是惯会在人前扮柔弱温顺吗,为何不哭,不都说女子梨花带雨才能让世间男子变成绕指柔吗? 要是以后他真娶了这姜忆慈做妻子,那梁家姑娘面对主母时,还会那般耍心机、两张皮吗?她会选择和主母做姐妹,还是像其他深宅女子一样争风吃醋、每日搅扰不安?陆桐生一下子想不明白了。 以前,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毕竟当初和姜忆慈有婚约,他以为这就是那个和自己相守一生的女子。 只世事多变,谁也没想到,现在多了一个已进门的梁家姑娘,她的出身自是做不了正妻,撵出门不管不问也不合适,可不能一直这么干放着吧? 若姜忆慈做正妻,以她那知书达理、温柔解意的世家小姐脾性,日后必能为了家宅和宁而容下其他人。 那么,梁相宜呢?她会怎样?好似,已有十多日未见她了…… 久久没等到答复,姜忆慈抬眼看去,他眸色墨般暗沉,脸上却带着明显的迷茫和疑惑。他,是在思虑与自己的将来吗? 想到这,她心中既软又疼,抬手递过去一样东西,“这是前两日去寺里专门为你请的平安符,桐生,我等你,不管以后遇到何种险境,我都会一直等你。” 日子倏忽而过,转眼已是除夕。 忠义侯陆盼山为朝堂公务常年奔波在外,这一日终于能在家中和妻子儿女祭祖、吃顿踏实热闹的团圆饭。 到了守岁之时,他以酒醉安歇为由将一对儿女撵了出去,打算和妻子享受两人难得的独处时光。 陆桐生自是准备回房看书,陆书黎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甩不掉,吵着说除夕夜一人守岁太过无趣,然后黏着哥哥一道来了他的院中。 吩咐下人们上了几道下酒小菜,她便拉着哥哥与她一起行酒令、猜字谜,奈何陆桐生对这种娃娃们玩的游戏提不起丝毫兴趣,不一会儿陆书黎便垮脸耍起了小性子,“哥哥,哪儿有你这般玩游戏的,总赢,没意思。” 陆桐生心中一动,嘴角浮起了不易觉察的笑意,“那找个人陪你玩,应该有意思!” 没等陆书黎反应过来,他已命人去把相宜叫来,说是今夜一起守岁。 这边,相宜和乐棠早早吃过年夜饭,浑身困乏,早已歪在榻上抱着个手炉昏昏欲睡,乐棠倒是精神,在一旁捧着易小管家送来的干果吃的嘎嘣脆。 听人来传时,相宜瞬间苦了脸,这可是除夕夜啊,就不能让她踏踏实实、安安稳稳的跨到新一年吗? 可就算再不情愿,她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只能撑起身子不情不愿的出了房门,走前还不忘叮嘱乐棠,把榻铺厚点,她很快回来歇息。 到了陆桐生房中,不定又要怎么受伤或扒层皮呢,有了暖榻,她回来便可尽快恢复身子、养足精神过新年。 进屋落座,他未发一语,递过来一双筷子示意她吃些,相宜接过道谢,乖巧的吃了几口菜算是应付。 陆书黎看着她一脸甜笑,直笑得相宜心里发毛,好在那大小姐没出什么幺蛾子,只说要拉着她行酒令、猜字谜。相宜不擅长这些,但左右不过是游戏,玩一玩乐一乐,输赢什么的她倒毫不在意,于是便陪着玩了。 直到连输十局,再不把面子当回事的相宜也红了脸,轻咳两声后躲闪着说天色已晚,她还是回房,不能再扫大小姐的兴。 陆书黎怎会轻易放过她,硬是拽着不让走,说这样玩儿挺好,要一直玩到天亮。她就喜欢看相宜憋的满脸通红又死活答不出的样子,解气!姜姐姐才不会像她这样蠢笨,正好也让哥哥看看这女子有多粗鄙。 于是两人就这么一个总赢、一个持续输的又玩了十几局,直到陆桐生也看不下去,主动叫停了游戏,“书黎,时候确实不早,你该回房休息了。” 陆书黎本不愿走,可想到刚才哥哥几乎没看相宜一眼,一直在旁默默吃酒,便自觉目的已达成,这才不情不愿的起身打算离开。 她人刚走到房门口,忽地转身又跑回桌边,“哥哥,姜姐姐说前几日和你见面时,你忘拿这个,所以托我拿给你,说是愿你新的一年云开雾散、平安顺遂。” 陆桐生看了一眼,是那日他未收下的平安符,转转手中酒杯,他瞟了一眼身旁坐着的女子,而相宜却是眼皮都不抬一下,盯着面前的茶盏早已神游四方。 “啪”,他搁下酒杯,倾身过去,“相宜呢?新的一年可有东西送我?” 相宜惊了一跳,抬眼惶恐的看过去不明所以。 四目相对,两人一下子都忽地没说话。 一旁的陆书黎看到两人的样子,猛然来了气,狠狠推了一下陆桐生,“哥哥,你再这样,姜姐姐可真要跑了,反正别人不能做我嫂嫂,我只要姜姐姐。” 说罢,她发狠一般将平安符使劲塞到陆桐生手心,然后撅着嘴瞪了相宜好几眼,丢了句狠话后跑了,“你这般蠢笨粗鄙,哥哥早晚厌弃你,不信咱走着瞧!” 陆桐生将手中东西随意搁到一旁,继续盯着她,“相宜,你真没什么可送我的?” 相宜当然没东西送他,这人今日发什么疯,把她叫来任他妹妹玩意儿一般耍弄,这会儿又来谋算她的东西,难道上辈子她是做了什么坏事欠了这世子爷的? 可她不能一直木着脸装迷糊,赶紧起身往外走,“有有有,在房中,我去取!” “好,我在这儿等相宜亲自送过来。” 一句话,让即将跑出房门的她趔趄一下,看来打算随便找样儿东西托乔良送过来的对策怕是要彻底泡汤了。 12、脸面 陆桐生看着摆在面前平平无奇的月白丝帕和流苏络子,默默端起酒杯灌了一口。 她可真舍得拿出手啊!不过想想她手掌上的茧子和平日里不着一钗一环的素淡,拿出这些,倒也不足为奇。 相宜当然知道这些东西有多寒酸,毕竟这都是乐棠拿吃食和其他丫鬟们换来的小玩意儿,可她得给这些东西上价值,不然只怕以后的日子不好过。 “大人,妾手笨,做不出精巧玩意儿,但这些是妾熬了好几个大夜才赶制出来,想着明儿新春头一天再送与大人,才是讨个吉祥如意的好彩头。” 他嗯了一声,“帮我结上。” 相宜心里想着都要歇息了,这会儿挂上是要夜里俏吗?手上却不敢停歇,赶紧将络子结在他腰间荷包上,又将丝帕叠整齐递到了他手上。 陆桐生将丝帕收回袖中,再次倾身过去,“大年夜,相宜想要些什么赏?” 相宜眼中一亮,水汪汪的眼睛飞快瞧了他一眼又瞬间垂下头去,“妾别无所求,只愿大人安康顺遂。” 她可再不敢奢望从他那儿讨银钱了,入府近两个月,没把自己搭进去已是万幸,她是个知足的人。再者,从小到大,只要她起坏心思,好像一般都会翻车且下场很惨,她须得学会接受教训。 陆桐生看着她今日异常乖巧温顺的脸,满意的点了点头,心中跟着熨贴了几分。 这段时日,她着实安分乖觉,没再像之前那样故意送热茶烫他,也不会无事在他面前晃荡、阿谀奉承的笑,看来打一巴掌再给颗枣的套路在她身上倒是好用。 想到这儿,他伸手过去抬起她的下巴细看,右脸颊那道长长的指甲划痕已几乎消失不见,看来让易木送过去的药膏还算管用。只是时不时的,她总忍不住咳上两声,听了心烦。 “还疼么?” 相宜摇头,莫名的忐忑不安,这会儿又没外人在,这世子爷发什么癫?她不会又要受什么罪了吧? 不曾想,陆桐生倒没为难她,只是牵了她的手同去安歇,这一年就这么悄无声息又算安稳的渡过去了。 正月里的日子寒凉却热闹,相宜过得甚是顺心。陆桐生每日跟着侯爷在外进行人情走动,陆夫人则带着陆书黎忙于其他高官命妇们组织的团宴。 主子们不在侯府,下人们便各自聚到屋中闲谈浑玩,无人搅扰和口舌是非,相宜和乐棠便彻底撒开了欢,压低嗓子在罩房小院里打雪仗、堆雪人,时不时的,易小管家会过来一趟,给她俩送些糕点干果,吃饱穿暖的安稳日子自是过得恣意顺畅。 只是每日晚上,陆桐生总会把她叫过去两人同榻而眠,她知晓这人又开始装孝顺做戏给陆夫人看了。因只是安安静静歇息,与她一人独睡并无区别,所以她并未往心里去,每日任务般帮他铺床,然后安静躺下睡觉。 上元节这日,她陪陆桐生用过早饭,正帮他系披风准备送他出门,陆书黎风风火火的飞奔进来。 她着急忙慌和哥哥问候了两句,然后抬手对着相宜轻轻一指,“你,今儿随我出去。” 相宜吓一跳,和这小祖宗出去能有她什么好儿,忙问出去做什么,陆书黎本不欲回答,可看哥哥也一脸好奇的看她,于是含糊说了。 “几个相熟的姐妹约着一起吃茶逗乐,晚上看看花灯,我是看你整日闷在家中,好心带你出去见见世面,至于这么提防谨慎嘛?” 相宜暗自嘀咕,当然,你为了你姜姐姐把我拉出去卖了都有可能,我怎会信你? 只不想,陆桐生又一次把她推了出去,“不错,她是该出门逛逛解解闷的。” 说完,他还不忘低头对相宜叮嘱上一句,“天寒地冻,出门记得穿厚些,不然咳疾又要重了。” 相宜心中哀嚎一声,看来今日定是逃不过了,都怪他这人前装深情的臭毛病,总是害她!平日里从没见他关心过一句她的身体,这会儿倒是体贴周到起来。 不情不愿的相宜最终还是跟在陆书黎身后出了门,一路飞驰的马车上,陆书黎不忘叮嘱她,“你的身份自是不能出外见人,所以今儿你扮作我身边小丫鬟,凡事要进退有据、应对得体。” 相宜无奈点头,只求这小祖宗今儿能安分一点儿,好好和她的姐妹吃喝玩乐,千万莫在她身上用心思。 到了地儿,是一飞檐青瓦、磅礴大气的阔门深院。入府后,陆书黎和一金尊玉贵的小姐互相问了安,相宜才知道原来这儿是昌和郡主府。 等陆书黎带着她穿过一众世家小姐,来到偏厅,亲切挽上一清婉佳人的胳膊叫“姜姐姐”时,相宜才知道这次被带出来的真正目的。 两个世家贵女熟稔热络的寒暄后,姜忆慈的一双眼睛便转到了相宜身上。她非常清楚陆书黎今日带来的这个小丫鬟身份,因为这是两人提前说好的,她要见一见这无名无分的侍妾。 看了一眼,姜忆慈不由得抿紧了唇角,真没想到,一商贾家的庶女竟长的如此娇美柔润,未施粉黛而颜色如朝霞映雪,一双水眸波光潋滟、楚楚动人,让人一看便不由心生怜惜之情。 姜忆慈垂眸攥紧了手指,怪不得桐生要将这女子时时带在身边,怪不得他再不接受自己送去的任何东西……原来,他不止是厌弃姜家势利,还因为身边有了这么一位温婉可人的女子。 相宜被看的浑身寒毛林立,想挪动脚步躲到厅柱后却又生怕更惹眼注意,无奈只能默默垂下脑袋祈求这两人赶紧把自己撵出去,好让她松快自在些。 只不想陆书黎从不肯轻易放过她,拉了她的手对着姜忆慈说道,“姜姐姐,听说你要找昌和郡主要花样子给哥哥绣荷包,刚好我身边这丫头女红甚是了得,要不让她给你打下手描个样儿?” 相宜脑袋猛地一轰,自己女红了得的事情自己怎么不知道?她可是一天针线活计都没学过,这还不得一下子穿帮露馅?这陆家小姐真是要把她往火坑里推啊! 想到这儿,她连连摆手,红着脸道,“不不不,小姐是体恤奴婢谬赞,愧不敢当。姜小姐送世子爷的物件,我一粗人怎敢插手献丑,奴婢还是下去端茶倒水吧。” 看那姜家小姐再一次盯着自己细看,她赶紧垂头做惶恐状,心中惴惴不安。 片刻后,她终于听到姜家小姐开了口,“送与桐生的荷包,我心中已有花样儿,莲花并蒂,陆妹妹你觉得可好?” 相宜顿时松了一口气,还是这姜家小姐有分寸,这事儿她可插不上手更帮不了忙! 不一会儿,外面一阵热闹,昌和郡主组织这群世家小姐们做花灯,陆书黎喜欢热闹,拉着姜忆慈开开心心的参与了进去。 当然,她们自不会让身边的小丫鬟们闲着,姜忆慈撇了一眼自己的丫鬟和相宜,轻声细语的吩咐两人将竹篾劈的再细一些,说是这样做出来的花灯精巧好看。 相宜看着另一个小丫鬟的手法有样学样的劈起竹篾来,奈何刀快竹篾细,尽管她再小心翼翼,还是不小心划破了指尖。 悄悄将手伸到嘴边吸干净渗出的血丝后,她继续埋头认真忙碌起来。 好不容易将一根竹篾条劈成两个,姜忆慈拿过仔细看了一眼后满意点点头,“这篾条劈的倒是细致,不过我看这丫头手生伤了手,还是停下歇歇吧。” 相宜心中一阵感激,没想到这姜家小姐不止看起来温柔,还真真是个细致的好人儿。 只不想,下一秒她便再不这般想了。 只见姜忆慈朝窗外看了一眼,然后对陆书黎说道,“你身边这丫头既做不来这个,不若让她出去和那些小丫头们一起清理冰面吧,昌和郡主说稍后溜冰呢。” 陆书黎犹豫着看了一眼相宜哀求的眼神,又看了看姜忆慈和善的一张脸后,挥手便吩咐她出去帮着扫冰面。 相宜只能苦着脸走了出去。过年她一直待在小院,所以一直穿着内室行走的锦鞋,今儿出门陆书黎催的急,她没换鞋,这大冷天的薄鞋底踩在冰面上,她不得冻劈叉了? 真没想到啊真没想到,那姜忆慈竟也是个面善心狠的主儿,和那陆桐生倒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绝配! 抖着身子,相宜将一把大扫帚舞的飞快,只想尽快扫完赶紧回去,然后躲那个姜忆慈远远的。 旁边两个小丫鬟看她火急火燎的样子,张口一阵轻声讥笑,“那陆书黎真是个软骨头,人姜家都与她哥哥划清界限退婚了,她还巴巴的赶上前去献殷勤。忠义侯府上下全是一副倒霉样儿,摊上那么一位罪恶滔天、吃人不吐骨头的世子爷,还能安稳过了这个年,也算他们命大。” 另一小丫鬟是郡主府的粗使丫头,她慌忙摁住了说话那人的手,“不要命啦,这话可不敢胡说,若被人听了去,只怕你我小命难保!” 头一个小丫鬟是工部尚书家独女身边侍候的,她跟着自家小姐听的多,所以不屑一笑,说的更加起劲儿。 “怕什么,我家小姐说今晚上皇上在应天楼赏灯,却没传忠义侯一家跟着去。你说就连七品朝官都能去的场合,却没有他们父子,这忠义侯府气数是不是将尽?” “唉,可惜了陆世子的一副好皮囊,当初远远瞧过一眼,啧啧啧啧……怪不到之前那些高门贵女都要死要活的想嫁去忠义侯府呢!” 相宜将这话一字一句听了个清楚却不发一言,陆桐生的事与她无关,她也不懂朝堂那些弯弯绕的东西,自没心思和这丫鬟白费口舌的理论一番。 她木着一张脸,将一把扫帚在冰面上挥的沙沙作响。 工部尚书家的小丫鬟仍不消停,继续说道,“这陆世子无人可娶,只能纳个不入流的商贾庶女进门,可谓一路货色,凑成个男盗女娼。听说两人日日耳鬓厮磨、胡天做地,连在别院里都腻在一起,也不知这姜家小姐惦记他什么,不嫌晦气。” 相宜冷了脸,挥舞的双手慢了下来,那边却还在继续。 “陆世子宠溺那侍妾一事儿,现在望京城传的满大街都是,听说那女子生的极狐媚,惯会以色侍人、颇善攀附谄媚之道,这俩人凑做一对儿确实绝配。你看今儿跟在陆书黎身边的这小丫头也是,一副勾人模样儿,只怕在那侯府……啊!” “啊!” 两声惨叫,一对儿刚还兴致勃勃谈论人是非的小丫鬟被一把大扫帚追的满冰面奔逃,相宜怒瞪着一双眼睛在后面追的起劲儿。 凭什么?她在梁家时受哥哥姐姐们欺负,怎的到了侯府,她还要任人污蔑欺辱?她们说陆桐生便说他,干嘛还要把自己捎带上去?唉,看来她既进了陆家,要不要与这侯府荣辱一体之事,便不由她说了算。 既如此,她今日便仗着侯府气势,好好教训教训这两个胡言乱语、满口污秽的小丫鬟,为自己争一回脸面。于是,相宜的大扫帚毫不留情的“啪啪”落下,直打的两个小丫鬟高呼“救命”。 当然,她的结果也很惨,小丫鬟们竟敢在郡主府互相逞凶斗狠,被昌和郡主命人拉下去不问缘由的每人先挨上几板子,然后三人被拉去冰面上跪着,等主子们忙完回来再明辨是非好坏。 相宜委屈,拉着赶过来的陆书黎衣角准备将刚才的事情说个清楚,却被昌和郡主身边的嬷嬷赶过来用布塞上嘴巴,揪着衣领拽了出去。 直至夜色暗沉,主子们用了晚饭相携着外出看花灯,陆书黎才过来瞪她一眼,“好好跪在这儿反思,等回了府我要你好看!”丢下这句话,她头也不回的走了。 寒冰濡湿衣裤,她的两条腿冰煎一般刺痛,涨红的小脸早已苍白如霜,逐渐合上的眼睫毛上挂起了冰凌,整个人置身冰窟窿一般,即将和寒冰融为一体,全身直觉一点点消失。 等夜色完全覆盖冰面时,她像其他两个小丫鬟一样,慢慢软下了筛子一般哆嗦的身体,缓缓瘫俯在冰面上…… 陆书黎怒气未消,刚逛了一会儿花灯,便推说累了要坐下歇歇。 姜忆慈在旁柔声不住安抚,“妹妹何必与那女子置气,她不过一小门小户庶女,不懂分寸闯下祸事,日后姐姐帮你在昌和郡主面前说和一番,郡主定不会与你计较。” 一听这话,陆书黎气的将花灯直接掼在了地上,“我才不管那昌和郡主如何计较,恼的是那梁相宜太过蠢笨,平日在府中一副乖顺温和样儿,怎地今日到了外面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给哥哥和侯府丢脸,等回去我定让哥哥休了她!” 这边话音刚落,便听旁边轿子内传出了陆桐生的声音,“书黎!” 她惊喜起身,瞬间又垮了脸,撩起哥哥轿帘冲里面直喊,“哥哥,你怎会在此?” “在应天楼赏灯,父亲在前面走了,我听见你的声音这才停轿。” 今日之前,宫中确实没传旨让他们父子二人今夜一起赏灯,午时皇上召见他们一起用饭时才提起此事,说是唯恐宵小提前知晓此事在朝堂上闹大,反坏了今日祥和气氛。 因此,刚才他们父子二人一起登上应天楼时,不少文武百官虽感惊讶,却也不好再说出什么话来。 轿帘被掀开的刹那间,五彩斑斓的各色烛光打在陆桐生清俊的脸上,如暮色下清辉的明月,皎洁缱绻、温润心田,姜忆慈再舍不得移开眼,不由自主的跟上前去喊了一声,“桐生。” 陆桐生看都没看她一眼,朝两人身后扫了一圈,然后问向妹妹,“她呢?” 13、无辜 当陆桐生抱着相宜走出郡主府时,已是夜半黎明时分。 望京城万物静籁,几个时辰前还人流如织的繁华街巷早已没了半点辉光,黑沉的深潭一般。 陆桐生抱着相宜驾马飞驰,箭一般咻然而过,划破潭底,没了宁静。 他要赶去胡太医家,不然恐怕她难以挺过今晚。 刚才在昌和郡主府,几大盆水浇下去,另外两个小丫鬟当即便醒了,唯有她,无论如何也唤不醒。 不过好在她没醒,不用经受酷刑,那两个小丫鬟扛不住鞭子和竹签,很快便交代了七七八八。 只是在陆桐生杀气凛然的目光下,有些话终是没审出来,她俩对过眼神,纷纷朝没醒来的相宜身上泼脏水,说是相宜口中不干不净,说了一些大逆不道、诬陷主子的浑话。 昌和郡主自小在宫中长大,当然明白其中的弯弯绕,没急着下结论,让陆桐生隐在屏风后,然后着人将白日在池边布置桌凳茶点的丫鬟们叫过来,挨个审讯一遍,真相自然大白。 郡主勃然大怒,当场将嘴碎的工部尚书家小丫鬟杖毙了事,这点子事,她不用通知主子便能做主。至于那个附和的家养丫鬟,杖责五十,若有命留下,便远远的发卖出去。 陆书黎在一旁听完后明白了一切,当即哭红了眼,使劲一跺脚,飞奔着跑出了郡主府。 昌和郡主看着陆桐生面沉如水、并无异色的一张脸,心中却忐忑不安。 这忠义侯世子虽被贬黜罢官,但皇上从未在百官前面斥责与他,更未有过永不复用之类的言语,且忠义侯未受丝毫牵连,可见是留了后路,陆桐生早晚有翻身的一天,她自然便不愿轻易得罪这位心机深沉的世子爷。 只是,眼前这昏迷不醒的小丫头真是个微不足道的丫鬟吗?她不信,陆桐生怎会为个丫鬟半夜奔到府中要人,那陆书黎还跟着哭红了眼?但不管是谁,昌和郡主知晓今日此事是自己大意了。 想到此,她开了口,“陆世子,不若我将府中大夫叫来,与这小丫头诊治一番?” 陆桐生撩了衣角将地上湿透的她轻轻抱进怀中,用披风将人裹的严严实实之后才回道,“陆某自能寻到大夫诊治,谢过好意,告辞!” 说罢,他抱了人大跨步出了郡主府。 太医胡大夫半夜被叫醒却不敢有半分怨怠,在世子爷吃人一般的目光下尽心尽力的诊治起来。 看相宜浑身湿漉漉,胡太医立刻命夫人取来自家棉衣让陆桐生帮着换上,免得衣裳的寒湿再次侵透她的身子。 陆桐生惊了下,伸出手的瞬间又立刻缩了回去,转身求助胡夫人帮着相宜将里外衣衫换了个遍,胡太医这才发现他阴沉的脸上有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红。 片刻之后,相宜没有一丝生气的躺在松软的榻上,高明的烛光一阵跳动,她的脸在光影中晃晃悠悠,似一阵风吹过便要消失不见。 胡太医号了许久的脉后长叹一口气,“世子爷,这姑娘怕是之前受过一次风寒吧?这寒邪早已入体,她旧疾未愈,今又添重寒,怕是……” 烛光下,陆桐生的影子晃了一下,“如何……性命难保?” 胡太医连连摆手,说是性命自可保下,只是这身子养回来怕是非常难,日后留下咳疾畏冷的毛病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最头疼的是身子落下寒症,将来绵延子嗣怕是困难。 陆桐生脸色阴寒,让胡太医不用担心药材问题,只要有用尽管开,他不信养不回她一具身子。 她能为侯府和他的声誉拼命,他便能舍下万般名贵药材换回她的康宁。 等两人回到侯府,这才发现陆书黎哭肿了眼睛,正跪在他的门廊下。 陆侯爷和夫人已从她口中知晓了一切,母亲骂她糊涂,怎能将相宜带出去见其他世家女眷。 陆侯爷则怒斥女儿凡事不用脑子,轻信别人,着了人家的道不自知,还授人以侯府谄媚的话柄,当真愚笨。气怒之下,命她到桐生门前跪着反省。 此刻,她规规矩矩的跪着,万分懊悔,没想到原是帮姜姐姐见一见相宜却惹下此种祸事。 她不是软骨头谄媚姜家,而是觉得真正心仪一人,定是要与那人从一而终的。 自哥哥出事后,姜姐姐哭肿了眼睛,死命恳求祖父不要退婚,还时不时的安慰她,并给哥哥求了一个又一个的平安符,就是冲着这份矢志不渝的真情,她才没加思索的帮助姜忆慈。 现在要怪的话,只能怪工部尚书家的嫡女楚新月,她心肠歹毒,说了浑话教坏奴才,才出了今日这档子事儿,看她以后不设法儿整死楚新月那丫头! 至于今日受了罪顶过的梁相宜,陆书黎垂头吸吸鼻子想着,只要她能醒过来,以后自己定不再为难与她。 正如此想着,抬眼看到哥哥抱着个捂的密不透风的一人快步进了院中,她立刻起身迎上去,“哥哥,她…还好吗?” 陆桐生看了眼妹妹红肿的双眼和紧张关切的脸,摇摇头,“回去好好歇着,有我,她会好的。” 这话并没有劝退陆书黎,她不看到相宜醒来怎能安心,噙着泪跟在哥哥身后看他将人小心翼翼安置在床榻上。 她快步上前,看到相宜霜一样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不由得抿紧了嘴眼泪横流,她没想害她的,她更没想到相宜竟会为侯府那般打抱不平,她…… 陆桐生回头看到妹妹满脸的泪水,轻叹口气,揽了她的肩膀劝解半天才终于将人劝走。 房间登时安静下来,死一样沉寂,他翻身上榻,探手过去摸了摸她的衣衫,着手温热,他稍稍安心,掀被躺进去,与她歇在了一起。 忽地,隔着内衫的小腿处感受到一丝凉意,他悚然一惊,伸手向下,摸到她光裸的双脚,冰块一样寒凉。抬手向上,摸到她缩在衣袖中的手,同样沁凉。 他再顾不得,探手进了她厚厚棉衣内,着手处的寒凉惊的他缩回了指尖,这才想起胡太医为她煎药时说的话来。 “她内外寒气透骨,除药治食补,她还需厚衣温室,但这些只可暖其身,难温其里,以后为此怕是要不少受苦。” 陆桐生心下跟着一片寒凉,她只是母亲挑来帮他冲晦气、绵延子嗣的一个工具,不想进了侯府数次受连累却从未向他抱怨哭诉过一句,只顶着张看似温顺实则倔强的脸偶尔闹下别扭、耍个小性子,可最终算来,还是无辜的她吃苦受罪多了些。 想到此,他再没丝毫犹豫,解了她的棉袍轻轻脱去,然后将人整个拥进怀中,一双手向下将她冰凉的双足藏在了他的膝窝中。 当视线转回到她沉睡的脸时,他发现她脸颊上的那道划伤早已消散,但额角却有一道深深的疤痕。 是当初他扔镇纸将她砸伤时留下的,过往她总用碎发挡着,且他从未在意,所以到了今日才发现,那伤疤竟如此难看,丑的让人心慌。 抬手,他抚上了额角的那道疤痕…… 温暖如春的房间外,乐棠揪着乔良的衣袖求的凄怨,“乔大人,乔大哥,我家姑娘到底怎么了,你能不能跟世子爷说声,让我进去瞧一眼,我只看一眼,好吗?” 乔良看着她委屈巴巴的一张脸甚是为难,他对今日之事只知个大概,可看今日世子爷恼怒的神色却与之前进大理寺受审时别无二致,他便知晓今日之事怕是不简单。 刚才世子爷又是找胡太医诊治、又是宝贝一样将宜娘子抱进屋中,想来不是坏事,于是低声安慰乐棠,“宜娘子无事且正睡着,有世子爷在旁看顾,你担心什么,且先回去歇息。” 乐棠撇撇嘴,就是因为世子爷看顾才不放心,如今丝毫情况不知情况她更不能安心,这才顾不得与相宜说好的主仆不和一事,跑来找乔良通融,谁知这人还是忠心护主、不知变通的死样子。 “乔大哥,你听房内没了动静,要不我悄悄开条门缝看一眼,只要我家姑娘好好的,我立刻回去,可好?” 乔良当然摇头,想起了一事,“乐棠姑娘,你前几日不还在和周妈妈说宜娘子待你刻薄么,怎地今日这般为她担心?” 乐棠一下子冷了脸,他如何知晓自己和周妈妈说了什么?又关他何事?可现在她解释不了这些问题,只得气冲冲的出了院子。 她要去找易小管家问清楚情况,他在世子爷那儿同样说得上话,且比那冷面乔良和善。 易木自然早已看穿这主仆两人之前拙略的不和把戏,谁家丫鬟嘴上说着主子刻薄,转身就把人家送她的玩意儿摆到了主子面前?主子稍微有点麻烦,丫鬟上窜下跳急的团团转,这是不和? 只是他亦没有拆穿她,反而柔声宽慰,“宜娘子只是受了点寒,世子爷带着她去胡太医家诊治过,如今已安睡,你莫去搅扰,回去养足精神,明儿还得到跟前儿照看她呢。” 今日看世子爷关切的神色,宜娘子只怕好日子要来了,何必让这傻丫头到跟前去破坏气氛,他得将她先安抚住,这才用三两句话将事情大概说了个清楚。 乐棠看他说的轻松,顾虑自然消减几分,她连连道谢,然后快步回了房间,只等明日一早尽快看到相宜。 不想到了第二日,乐棠见到了相宜那般模样后,属实将这院中的三个男子一并恨上了。 世子爷,人面兽心、豺狼一个,恐怕他只有将姑娘折腾的骨头渣都不剩,这人才能安心!他是仇人,她明日及将来一定要护住姑娘,不让她再受世子爷丁点儿伤害! 乔良,世子爷帮凶,冷心冷肺,她与他不共戴天! 易小管家,不!易木,原想着他是个好人,不想却也哄骗她,她以后再不理会这伪善的小人了! 管事房里。 易木忙着清点府中的各色名贵药材,明儿一早要送去世子爷那儿给宜娘子煎药用,不妨背上一凉,猛地打了个冷颤。 这好好的,谁恼恨他、说他坏话了? 14、喂药 上元节后不过三两日,便是立春。 残冰渐融,春态婀娜,白日的光线变得悠长明亮,院中角落的迎春花抽出枝条,缓缓吐出几朵娇怯怯的黄花。 午后日暖之时,昏睡三日的相宜终于醒了。 她睁开眼睛,迷茫的看过一圈,才发现自己睡在陆桐生房中,脑海中登时回忆起之前的事情,立刻咬牙切齿。 不行,她得赶紧离开这侯府,与陆桐生彻底划清干系,不然只怕一条小命真要交待在这侯府了! 要不是因为这倒霉的世子爷,那姜家小姐能想方设法将她带出去,还明里暗里的折腾摆弄她?那两个小丫鬟也是看他们侯府不顺眼,怎地最后就是她倒了霉呢? 相宜越想越委屈,两条腿气呼呼的在被中踢腾两下,不妨脚底碰到了个暖暖、硬硬的东西,用脚勾出来一看,竟是两个包的严严实实的汤婆子。 她愣了下,昏睡中那个火炉般将她身子暖透的,就是这两个汤婆子吧?略沉思下后,她坚信就是这两个汤婆子救了她命,不然为何那般暖,那般熨贴? 乐棠听到卧房有了动静,立刻冲到跟前,又哭又笑的摸着她的脸上下仔细看,抽抽搭搭的叹着她终于醒了。 相宜好声安抚半天才让乐棠收了眼泪,哽咽着说起了这几日的情况。 当相宜听到说坏话的那两个丫鬟,一个死了,一个说留了命也要发卖出去时,一阵怔忡。 不过几句胡话,便瞬间没了两条人命,若那日她也忍不住说上两句胡话或对骂回去,此刻是不是也已气息全无,连张破席子都没有便被丢进了乱葬岗?看来,这侯府真是个吃人的地方! 乐棠又说起了侯府上下知晓那日她为侯府声誉而拼命的事情,所以这几日对她甚是照顾。每日里胡太医都要来府中为她诊脉,只是一碗接一碗的汤药喂下,她人就是不醒;世子爷不准乐棠将她挪回罩房,到了晚上更是将乐棠撵出去,他自己负责照看。 “姑娘,你何必为了这侯府拼上自己的性命,太不值了!”乐棠为她家姑娘抱不平。 “还有,原我想着拼了命也要将你挪出世子卧房的。可立春已过,府中各屋的火炉、地龙全都停了,只这间房中烧的火热,我这才同意将你留下。” 相宜回过神来,忙牵了她的手表示无妨,即便这屋子现在烧的火炉一般,可厚被下她的脊背仍一阵阵发冷,于是让乐棠再送几个手炉进来,怎的睡梦中没觉得这般冷呢? 至于那日昏迷后她如何回的侯府,她没多问,左右不过是世子爷为侯府面子才不情愿将她领回,何必多问一句徒增烦恼? 反正,只要她离了这侯府,定能比现在多活几年。所以当前,她最重要的只有两件事,一是把身子养好,二是找到一个能拿笔不菲银钱然后出府的办法。 日落霞收,天色黑沉,陆桐生急匆匆的回了府,和母亲问过安,他疾步回了自己院落。 稍前传来消息,说她白日里醒了,还吃了半碗粥。她,应该算是被养回来了吧? 轻声推门进去,房内没有掌灯,夜色中一片宁静,他缓步行至榻前,这才看到她双目轻阖,又已睡熟。 他侧身偎在榻旁,流光烛火飘忽的光线下,她一呼一吸,双睫轻颤,鼻息温热,微张的双唇有了一丝颜色,好像原先的生气儿回来了几分。 不经意间,眼睛扫过她的额间,他皱了下眉,探手入怀摸出个瓷瓶,打开后抿了块儿青白的药膏出来轻轻覆上那道疤痕,然后搓热指尖不轻不重的慢慢揉着。 睡梦中,相宜察觉到额角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一点一点舔舐似的拨弄,她不堪其扰,抬手挥过,那东西立刻消退不见。 她抹去额间的那丝黏腻,触至鼻尖闻过,淡淡清香,倒是好闻。只是睁眼瞬间,迎面在上的一双深邃如潭的双眸吓了她好大一跳,赶紧又闭上了眼睛。 “你……”意识到不妥,她立刻睁眼转了口风,“大人。” 说完,她又觉得自己如今这般苦,为何还要对他好脸色,总要做点什么表示愤怒不满吧,不然这人还不可劲儿把自己往死里折腾?于是收住话头,将脸转向里侧再不看他一眼。 陆桐生倒没一丝生气的样子,探身过去对上她的眼,“醒了?冷么?想不想吃点什么?” 相宜抿着嘴不答话,眼睛更是瞟都不瞟他一眼。 他依旧没生气,起身下榻,吩咐乔良将新煎好的汤药端进来,然后将她扶起半坐,端了药碗就要喂。 相宜伸手接过想要自己喝,被他错手躲过,只能皱着眉头不情愿的受他摆布。 一口汤药下肚,她僵了鼻子,苦!太苦了,她自小没喝过几次药,这是最难喝的一次,她偏头躲开了伸到嘴边的汤匙。 他没说话,回身从榻边偏案上拿过一颗果干喂到她嘴边,相宜依旧偏头躲过。 给口甜的,难道就可抵消之前受过的万般苦?她讨厌这种打个巴掌再给颗枣的摆弄人手段,连带着,药都不想喝了。 陆桐生迷惑了,之前在昏睡中喂她不一直好好的么,怎的这会儿矫情起来?难道是像望京城的其他公子哥儿们说的那样,女子总要趁生病时别扭娇纵一番,好博得男子心疼怜惜,日后她们才能更好拿捏男子? 她也是为了这个?那他是不是要像那些狐朋狗友说的那般,此刻男子只要口对口喂上几口药,保管女子立刻变成绕指柔,一切问题全都没了? 这招数真是荒谬可笑!但,莫名的、他想试试。 这般想了,他便也就这般做了,立刻含上一大口药凑了过去。 相宜看着他原先凌厉的一张脸此刻鼓鼓囊囊的就朝这边凑,慌忙后撤起酸疼的身子一脸莫名其妙,“你做什么?” 他不答话,放下药碗捧了她的脸,倾身就往前凑,挺直的鼻尖撞在一起的瞬间,不防相宜猛然一推,他口中的药随着跌落的身子“咕咚”一口全咽进了肚子。 确实苦!他冷了脸,起身瞪过去,没发脾气,只是出口的话带着丝恼怒和不解,“到底要如何才肯喝药?” 女子好生麻烦! 相宜难掩嫌弃的看了一眼他紧抿着的双唇,忽地涌起一个念头:他应是真的信了那日她是为侯府才舍命受了惩罚,如今这才生出几分愧疚之心,若趁此时机向他讨点赏钱是不是轻而易举? 这般想了,她也真就大着胆子这般做了,腆着张脸赔笑道,“大人,妾不喜用这果干送药,不若您赏些银钱,妾自让乐棠出去采买些喜欢的,可好?” 陆桐生深深看了她一眼,这些话,他压根一个字都不信,“想吃什么,我自让他们一一买来。” 她慌的连连摆手,“怎可为这点儿小事辛劳府中他人来回奔波,你赏了银钱,乐棠自是知道地方直接去买,好么,大人?” 他看出她眼中希翼的亮光,沉吟了下,摸出几两银子递了过去。 相宜强压嘴角,佯装镇定的接过银子,压在手心沉甸甸的感觉让她不由的笑弯了眉眼,“谢谢大人。”说着话,她探身绕过他从床头端起药碗,闷声一口气儿喝了个干净。 看着她苦的皱起一整张脸却又喜滋滋的眉眼,他冷哼一声,转身下榻唤来胡太医为她诊脉。 胡太医隔帘号了许久的脉,这才轻声示意陆桐生来到外间。 “世子,宜娘子人虽醒来,只是这脉浮虚微,风寒仍重,畏寒肢冷、气虚重咳皆为深症,还需时日仔细将养。老夫且换张温补药方,停了那之前的猛药,万不可再吃,否则便是有害而无一益。” 陆桐生眉头紧锁,不放心的问道,“她睡梦中不停歇的直咳,且四肢寒凉,暖上整整一夜都不见转圜,可有大碍?” 胡太医边写药方边让他宽心,说是寒症的必经过程,药治加食补养些日子自能转好。 他这才舒展了眉头,从桌案深处掏出个紫木匣子递过去,“胡太医,之前您说此物药性过猛,她高热不退,不适宜这个。那此刻用,是否正好?” 胡太医打开那个紫匣,瞬间又头疼起来。 这可是千年老参,不过一寸的参须便价值千金,某些关键时刻含着便能救命,怎地这世子爷如此荒唐不知爱惜,竟抱来整棵参给一妾室将养身子用? 他深深叹口气,说的甚是无奈,“世子爷,如何用的了这般大的老参,只一须便能切成片用上许多时日。” 陆桐生懂了似的附和,“我自是知晓的,要不,便用这根。”说着,他手起刀落,一尺长的参须便利落的切了下来。 胡太医瞪直了眼睛,心疼的一撮羊尾巴胡直翘上了天。 后来的某一日,胡太医为相宜诊治后出府,不经意听到主房院落那边传来陆侯爷怒喝的一声“谁动了我的参”,他才知晓这世子爷竟不像表面那般的老成谋算、持重凉薄。 当夜,陆桐生像前几日那般脱了外衣掀开她的棉被就要往里躺,却被相宜惊恐的双手大力的推了出去,接着又是同样一句质问,“你做什么?” “歇息。” 说着话,他继续去揭被子,却见她身子一卷,牢牢的将两床棉被裹到了自己身上,“我冷,大人还是另取一床棉被。” 陆桐生半跪在榻边好一会儿,这才默然转身从箱柜中抱出床棉被铺在了她身边。 相宜气虚易累,房中安静下来没多久,她便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忽地,察觉脚旁爬进来个暖呼呼的东西在勾她的脚,相宜惊得浑身打一哆嗦,甩腿挣脱后对着那处用力踹上两脚,一切归于平静,她卷好被子抱紧了汤婆子沉沉睡去。 15、借花 初春二月,景清春新,干柳抽绿,春草遍生。 梁相宜整整在卧榻炭盆边养了一个多月,这日终于可以在午后阳光最盛之时出屋走上片刻。对此,她甚是珍惜,每次都要乐棠催上好多遍才不舍的回了房。 只是回去也没闲着,只要人还清醒,她便拉着乐棠商议这罩房小院到底该种些什么,毕竟世子爷早已同意她的开垦计划,如今连银钱都攒了些,自是迫不及待的想要尽快动工。 要不是乐棠担心她的身子,又哭又撒泼的劝了几次,她的小菜园估计早已遍地发芽。对此,她每日还要苦着脸叹上几声。 开了春,陆桐生赋闲在家本无公事要忙,但白日里依旧早出晚归看不到踪影,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只每日夜里总要偎在她身边歇息,让她很是恼火头疼。 她不知这世子爷何时养成的睡觉要人陪的习惯,不过说实话,他睡在身边并非全无好处,单是夜里帮她挡风又及时换手炉这一项,便大大解决了她全身冷寒的痛苦。 不然,为何每夜她身边总像有个炽热却不炙烤的暖炉,丝丝温热一点点浸透她冰冷的身子。 当然,这第二点好处才是她不舍得主动搬出世子卧房的最重要理由。这些时日,时不时的她总要以喝药嘴苦为由,苦着一张脸向他讨些银钱,陆桐生每次虽冷着脸但钱给的倒是痛快。 如今,那小匣子已铺满了一层银钱,每每看了,她觉得自己还能再干上五大碗汤药,且不用吃蜜饯果干。 陆母念她身子畏冷不宜出屋,便免了日常的请安问候,还经常让周妈妈送些滋补汤食过来。只要陆桐生没在旁,她总会叫上乐棠,两人悄悄将这些滋补品喝个底儿朝天。 而罪魁祸首陆书黎,自是来过几次的。见了她从不道歉,只回回红着眼塞一些精巧的糕点吃食,有次甚至拔了头上的一根金簪别在了她的发间,相宜是毫不客气的全都收下。 等人走后,相宜仔细瞧过,只簪头那几颗明晃晃的珠子便要值不少银钱。她甚是高兴,等这大小姐下一回再来,她已是眉眼舒展,满脸带笑,只希望能有更多银钱进账。 将养身子的这段时日,除每日不停发冷、重咳以及每晚陆桐生的出现让她稍稍烦心外,梁相宜觉得剩下的每一寸时光都可谓是舒坦自在、顺心舒意。 新春伊始,陆桐生却忙的昏天地暗。 杨开泰嘴里再问不出更多有用信息,他秘密派人前往虞城探查过杨开泰曾出现过的每一个地方,却都没寻到那副秋叶图。 且这杨开泰甚是投机蝇营,明里暗里几次透漏出想借侯府力量进入翰林院做个清闲无品阶的待诏,说这样可多一条路径寻些线索。 很明显,杨开泰这是在拿图要挟侯府为他铺后路,若陆桐生这边一直没进展翻身,杨这人只怕会即刻寻找机会投靠他人,甚至是投靠那个幕后主使。 人走了无事,难的是秋叶图再想拿回来便要费更多功夫,陆桐生正在寻找突破口。 且这些时日以来,过往朝中的一些同僚前来攀谈交好,说是若陆桐生愿意,可进入工部或礼部做个清闲小吏,也算是翻身重入仕途。 他明白,这是上元节那日,皇上召了他们父子同上应天楼赏灯,一些人看出圣上有了不计较前尘往事的意思,这才主动过来示好,毕竟忠义侯仍是国之柱石。 而他这边,目前确实一切向好,有了新的进展。因陶尚书点拨,他重新查阅了一遍上任后办过的几起户部贪腐亏空案,这才发现其中一人贺章与郭从南有隐秘的联系。 当年,在吏部官员贺章的引荐下,郭从南进入户部,这之后两人几乎再无往来,所以很少有人注意到他们的这层关系。去年,贺章因牵涉到一起国库亏空案而被罢官免职,后来这人离开望京城,去了青州,之后便很少有人知道他的行踪。 这青州,既非贺章的故乡,他又从未在此地任过地方官,为何要去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陆桐生隐隐有了猜测,便也派人去往此地,探查贺章下落和日常往来之人。 关系到他洗脱罪名的事情繁多细碎且复杂,陆桐生倒没觉得头疼,不过每日花上点时间细细琢磨即可。真正让他心烦的,是府里那个整日舔着笑脸却虚情假意的女子。 梁相宜没什么过于深沉的七窍玲珑心,只是每次说起谎话来就像吃饭喝水一样自然坦荡。 比如昨晚,她又换了招数讨要银钱。暮色昏沉之时,他刚回到房间,梁相宜笑盈盈的端来一盘红苕饼放在他面前,“大人,妾今日身子松快,亲自做了这小吃食,您尝尝。” 他刚尝两口,那双水汪汪无辜的大眼睛便直勾勾的瞧着他,“如何?是不是清甜不腻口?” 不等他点头,这女子便开始了套路。 “大人,妾觉得每日这般做吃食活动身子反倒好的快些,只是院中这小厨房食材有限,每日不能多做几样给您尝鲜,想到此,妾便愁的夜里睡不踏实。” 他没吭声,继续不紧不慢的吃着红苕饼。 睡不踏实?晚上她咳的浑身发颤,他起身给她几次喂水都不见醒来,确实挺愁的! 那边看他不接招,立刻委屈巴巴,“大人每天这般辛苦奔忙,妾却连吃食都不能多给您备上几样,当真是无用。”说罢,惺惺作态的那张脸上很快挂上了几颗泪花。 他只能探手入怀,摸出几两银钱递过去,那女子立刻眼中含泪的凑过来,“大人,等买了食材,妾给您做甜羹,可好?” 陆桐生不知她一次次费尽心机的讨要银钱到底所谓何事,不过却想明白了,原来之前在别院时她那般殷勤奉承,真正想要的不是他的护佑,而是这区区几两银钱。 但她一深宅女子,吃穿住行全在府中,根本用不到银钱,且梁家与她几无往来,自不是拿来补贴娘家,那她这般积极攒钱到底所谓何事? 他琢磨不透,故而莫名心烦。此刻又想到这些,他再也坐不住,看看眼前已无他事,便打算今日早些回府,瞧瞧这女子又会玩些什么新花样。 只不想,他今日没看到梁相宜变着法儿的讨赏钱,而是在罩房小院的那块空地上开垦出了一片地来。 他过去时,正看到她裹得球一样撅着屁股正松土施肥,她身边那个丫鬟则将一把锄头挥的飞起。 看他进来,梁相宜立刻扬起笑脸迎了过来,“大人,您看这块地儿种些花啊菜的,可好?前几日您给的赏钱正好买种子,往后您就可吃上新鲜的蔬果了。” 他不可置否,等她下文,不想她却转身又忙碌起来,再没提一句讨要赏钱的事儿。 看她泛红的脸颊上挂了虚汗,陆桐生回身打算吩咐乔良上前帮忙,却见乔良早已凑到了身边迫不及待的问,“爷,我去帮帮她们?“ 他意外的看了乔良一眼,点头同意,自己则转身出了小院。 不一会儿,陆桐生提了棵半人高的小树进院,将身上零零碎碎碍事的东西解下来放在一旁,然后要过锄头开始在菜田旁边奋力刨起坑来。 相宜不解,凑过去问,“大人,您这是做什么?” “种树。” 相宜有点气恼,种树!种什么树?您把树种在这儿,长大后岂不是要影响我的菜吸收阳光? 于是她出言反对,“大人,这院小,树种这儿怕是不易活。不如妾帮着把树挪到您院里吧,那儿地方大。” “不用,种这儿挺好,这树易活,长大了还能吃果子。”说着话,他已刨出个四尺见方的深坑来。 相宜忍不住咳了两声,没好气的问,“什么树啊,果子有那么好吃么?” 陆桐生停手抬眼看她,“枇杷。” 别看只是屁大一块儿小菜田,可是要开垦、松土、施肥、浇水,还要分片种不同蔬果,所以三人忙活大半天还剩一堆活计,再加上相宜身子不济,不多会儿已累的满脸虚汗、大咳不止。 好在易木往这小院跑的勤,看几人忙碌,立刻唤来府里的几个仆从丫鬟帮着分担,终于赶在日落时分,小菜园和陆桐生独自忙活的那颗枇杷树才好好的栽种完毕。 看众人一个个累的满身泥、一头汗的,相宜过意不去,招呼大家净手,她则回房端出自己做的糕饼甜食犒劳感谢帮忙的人。 几个下人咬上一口这不起眼的吃食,个个眼前一亮,没想到宜娘子院里小厨房做出的点心甚是清甜,满口都是绿豆、糯米和红苕最本真的味道,也不知她们主仆俩到底是谁有这般好手艺。 陆桐生等到最后才分到一块儿红苕饼,他垂眸瞟了眼空空见底的盘碟,抬眼看看其他人一手一个的糕点,心底生出几丝不快,冷脸放下红苕饼,捡起外袍穿上,又将荷包玉佩等零碎物件挂上,转身出了小院。 等他在母亲房中吃过晚饭出来时,外间已黑沉一片,徐徐微风夹杂着残留的初春寒意吹过,不由得让人头脑清醒。 郁结稍缓的陆桐生这才恍然察觉自己刚才的恼怒来的甚是奇怪,不过几块儿吃食而已,何必与她还有那么一帮下人计较?简直愚蠢可笑! 想到此,他抄腿急往回走。 借着青石小径穿过府中花苑,不妨夜风吹过,传来一阵细微交谈声。 “世子爷怀中的丝帕和随身络子都是你亲手所绣,咱世子爷怕是看上你了吧?” 一旁凉亭隐蔽处的丫鬟密语声成功阻住他的脚步,陆桐生顿步沉脸细听。 另一个丫鬟的声音细嫩犹豫,“莫不是看错了吧,世子爷怎会随身携带我绣的物件?” “方才我瞧得真真的,府里丫鬟们,只你一个喜用青绿丝线绣花蕊,缠络子也喜用这个色,很是扎眼,怎会有错?” 陆桐生悄然摸出这两样东西瞧上一眼,冷哼一声,登时将两个窃窃私语的丫鬟给吓了出来。 稍稍盘问上两句,他便摸清了来龙去脉。 他身上的这丝帕和络子确实是眼前这个叫青蕊的丫鬟所绣,年前时乐棠见了说这两样东西好看,想借回去临摹着做,甚至还送了一包果子给她,青蕊过意不去,便将这两样东西送给了乐棠。 陆桐生阴沉着脸,交代两个小丫鬟不准向任何人说起今日之事,否则必远远发卖出去,吓得两个小丫鬟连连发毒誓答应。 看两个小丫鬟互相搀扶着走远,他手猛地一甩,那两样东西轻飘飘的落进一旁夜露打湿的泥地里,瞬间脏污不堪。 梁相宜,你倒是玩的好一手借花献佛! 可怜的相宜守在火热的炭盆旁却猛地打了个冷颤。 她是万万没想到这世子爷会随身佩戴自己送的东西,且就算他戴了,又有谁会闲得慌天天盯着看他戴了什么东西啊?这世子爷就算明天头上顶个雕,她都懒得多看一眼。 哦,对,除非给她银钱! 她浑身冷战刚过,立刻抄起火钳将燃着的火炭拨弄的更旺些,头疼着自己何时才能离了这炭盆过日子。 门外一阵急促脚步声后,房门“啪”地一下重重打开,她看到陆桐生黑着一张脸走进来,将手中两件黑黢黢的物什送到她面前。 “你送的帕子和络子脏了,拿去洗洗。” 相宜疑惑着犹豫了一下,然后起身接过去洗了。 这世子爷之前从未让她洗过任何东西,今儿是怎么了?倒霉的相宜直到许多年后,才从这世子爷口中知晓原来她这招借花献佛早早便已露了馅。 只是此时此刻,她以为是这世子爷爱磋磨人的老毛病又犯,便不敢多言语,顺从的洗好后晾在炭盆旁。 坐在炭盆旁一直漠然的陆桐生瞟了眼她被凉水浸红的手,沉着脸说了句,“没洗干净。” 话音落,他随手一挥,晾着的帕子络子飞身进了熊熊燃烧的炭盆,一阵焦烟突起,那两样东西飞速蜷缩焦黑,眨眼功夫成了一团刺眼的黑灰…… 16、强敌 这往后的好几日,陆桐生整日沉着一张脸,相宜摸不着头脑,又怕不经意间再惹恼了他,便不爱在房间里呆了,成日里围着那片小菜园看,口中还要念叨上两句, “到了谷雨吃脆生生的春笋,立夏的蚕豆用盐水煮过真是香又糯啊,小满时节的荠菜包饺子,乐棠不得吃上两大碗……” 陆桐生看她又变成初到侯府时的那副疏离模样,脸色愈发阴郁,到了夜晚房中只剩两人之时,开始变着法的折腾她。 “梁相宜,前几日说好的甜羹呢?” 她犟着鼻子出了房,好一会儿才端了羹汤进来。他伸手去端,不妨那碗火热滚烫,他强忍着痛意接过后迅速搁下,抬眼是她眼角极力隐藏的狡黠笑意。 夜间,他数次阻止她搬出这间卧房,两人依旧同榻而眠。她咳声不止,却不像往日那般用被捂着,转头对着他耳边使劲儿咳,直震的耳鼓鸣响不止。 他侧身朝外装作熟睡躲过她温热的鼻息,她沉默一阵,开始甩腿踢被,然后猛然对着他的小腿来上两脚,再翻身向里默然不动,一副睡熟后不经意的模样。 好在,只要等她真正睡熟,将人捞进怀里,她的头软软的抵在胸前,这才又变成温顺眷恋的模样,乖巧的令人心颤。 陆桐生觉得自己终于将她琢磨了个明白。 梁相宜是那种察觉到你脸色不对,她会立刻服软赔笑脸,一副听话温顺的懂事模样。可每一次,她心中压根没有丝毫懊悔歉疚的意思,表面看着云淡风轻,实则心中默默记账,等你不注意的某个时刻,突然反击,打你一个措手不及。 她的开心、快乐、生气、伤心等一切真实情绪,全都寂然无声,潜藏在无人察觉处。 到了如今时刻,他到底该拿她如何是好?再像最初考虑的那样,将她默默养在府中冷僻角落已然不可能,否则这几十个长夜的相拥而眠算什么? 将她抬为良妾?可她这明里暗里与他别扭使小性子的脾性,若抬了身份后恃宠而骄,那这侯府可再难有宁日。一时间,陆桐生举棋不定、颇感头疼。 两人这般僵持了好几日,忽地青州那边给陆桐生传来密信,百薇近段时日也曾在青州出现,到过的地方和贺章有几处重叠,可见此间必有联系。 百薇姑娘是张淳豢养在桐园的乐伶,过往桐园的其他乐伶们都曾交代,张淳从不让百薇出面招待其他京官豪绅,张淳既如此娇宠这女子,夏荷图又与她一同消失,那么这幅画此刻一定在她手中。 这百薇与贺章同时出现在两人从未到过的青州,那这青州必然是幕后那人非常关键的一环,他势必是要走上一趟的。 陆桐生唯恐事态再生变故,得了消息的第二日一大早,便秘密带着乔良和几名侍从悄然启程,去往了青州。 相宜是在那夜浑身发冷、咳的气喘不止惊醒过来时,才意识到陆桐生一整日没见踪影,到了这夜深寂静之时,他竟还未回府。 她将两床厚棉被紧紧裹在身上,依旧觉得背上一阵阵冷意爬过,手脚冰凉、浑身冷颤。 难道,多一个他在身侧竟那般挡寒温暖吗?不应该啊,他一个冷血薄性之人,怎会有炉火一般滚烫却不灼人的暖意?相宜觉得定是错觉,今儿倒春寒才这般冷,明日她得在被中多添几个汤婆子。 陆桐生一连好几日不见踪影,相宜却没闲着,被陆夫人叫过去帮着相看女子。 自相宜生病以来,侯府陆夫人更是惆怅不堪,人都跟着瘦了两圈。 她原想着寻了相宜这么个容貌娇美、性情柔顺绵和的女子进府,桐哥儿定能稍稍消解忘却朝堂上的那些纷扰争斗,两人和美安稳的过上段日子,相宜怀个孩子,桐哥儿再重燃斗志,多好的事情。 可万没想到,相宜两次落水,身子孱弱,短时间内怕是难以怀上;桐哥儿呢,依旧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样子,虽然周妈妈总来说两人夜夜同榻,可她瞧着,儿子对那梁家三姑娘根本没几分心思,白瞎了她那张好脸蛋。 侯府不能坐以待毙,所以她萌生了再帮儿子寻几房良妾进府的念头。前几日,她将此事和桐生说了,他一口回绝,说是眼下幕后陷害他的人还没摸到线索,千头万绪的,他顾不上,有相宜一人陪着足矣。 陆夫人自不会听儿子的辩驳,于是瞒着他唤来相宜帮着相看女子,一是让她知晓此事,二则有她参与,也算侯府恩典,选个相宜也瞧着顺眼的女子进府两人做姐妹,一同和和美美的侍候桐生,这样将来府中也必不会有拈酸吃醋、争宠斗狠的局面。 相宜对此倒没有一句的反对或不满,看着每一副女子画像都说好,没有一句不满意的话,只偶尔在陆夫人点评时附和上两句。 也正因为此,陆夫人对她起了几分愧疚心疼之意,热切的命人将每一个姑娘的情况都细细的说给相宜听,希望选出来的这女子也贴合她的心意。 就这么选了好几日,因陆夫人不想在桐生未娶正妻的情况下纳一帮妾室进府,故而这次选的格外慎重,两人来来回回看了几十个女子画像都未拿定主意,只能暂且将挑出来还不错的五张画像留着,等陆桐生回来做最终决定。 大庆朝北部边城,青州。 陆桐生一行人在当地一不起眼的酒楼蹲守四五日,终于逮到了多日未现身的贺章。 他们并未着急拿人,打算等百薇出现后一并拿下,可等了数时辰,眼看贺章急的团团转即将离开,那个百薇却一直没出现,于是只得先将贺章秘密带走。 唯恐夜长梦多,陆桐生当夜便对贺章进行了审讯。不料想,这人同样是咬紧牙关不愿吐露一个字。 连想到,当初贺章是只身一人离的望京城,未见其家眷子嗣踪影,陆桐生开始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表示只要他肯开口说出点儿有用信息,自己必帮他救出被挟持的家人。 贺章凄惨一笑,摇了摇头说道,“陆大人,您扳不倒他们的。当初圣上把您投入大理寺难道是真的相信您参与了贪腐案?自然不是,只因为圣上也拿他们没办法,这才让您背了黑锅。” 陆桐生讶然片刻,命人将贺章松了绑。 他曾猜想到背后之人定位高权重、轻易撼动不得,要不然张淳不会在最后关头打算将家人秘密送出虞城,然后以自裁这种最极端的守口如瓶方法了结此生。 还有那夜在京郊别院撕下的宫人衣块儿,他原以为是宫内侍卫牵扯在了其中,如今看来不是,应是宫中某位主子指使才对。 宫中哪个主子?妃嫔?皇子?一时之间,他没有头绪却有了新的方向。 就在他和乔良愣神思索的片刻间,不防贺章猛地起身一头撞向旁边柱石,顿时血流成片,然后他身子一软歪在了柱石旁。 两人忙过去扑救,却为时已晚,贺章一张脸糊成了血人,整个人只剩出的气没了进的气。 陆桐生气怒惊心,看贺章逐渐闭上血红的双眼,只能沉声承诺,“贺章,只你刚才那一句话便足够,我保证回京后尽全力挖出幕后之人,救出你的家眷且保证他们后半生安全。” 贺章嘴角这才泛起一丝笑意,气若游丝的缓缓吐出几个字,“永昌…钱庄,画…画是关键!”随后,他头一歪,彻底没了气息。 陆桐生眼睛血红,脖颈间的青筋根根突起,命乔良将贺章尸身带出去好好安葬,他独自一人在房中坐到了半夜。 幕后之人究竟手眼通天到何种地步,竟让这么多人宁愿自戕也不敢多透露一个字?他若孤注一掷的继续挖下去,会不会牵连侯府,以及侯府中的每一个人? 鸡鸣时分,拂晓来临,北地朝雾弥漫,外间混沌一片。 陆桐生却在此刻想通了一切,他不是忍辱偷生、为活下去可牺牲清誉之人。且如今已摸到一丝脉络,就算他主动停手,背后的那个强敌却不一定能放过他,且侯府中的每一个人都将成为那人掣肘威胁他的利器。 示弱或放弃,只能引来恶狼更凶猛的撕咬,只有拼了这条命斗下去,才能为他和侯府赢来一丝希望,他必须深挖下去。 这之后的七八日,陆桐生密查了青州永昌钱庄的掌柜及铺上的所有伙计,这才发现钱庄的徐掌柜竟与张淳是旧友,只是这徐掌柜一个多月前说要外出讨债,之后便下落不明。 徐掌柜虽没了踪影,但秘密蹲守的人却发现百薇藏在永昌钱庄之中。只是此女子从不踏出院落半步,再加上钱庄院落之上覆有一层铁罩银铃,想要潜进去拿人几无可能。 陆桐生知晓是贺章的失踪引起了他们的警觉,若他继续待在青州,只怕这百薇是决计不会踏出钱庄一步。于是,他收拾行装,带着乔良一行人佯装低调的离开了青州。 行至半程,留守盯梢之人传来密信,永昌钱庄在镖局的护送下,押送了一批银钱到望京城,其中有三个钱箱出奇的大,且经过的驿站都有所停留,估计百薇应藏在那其中一个钱箱之中。 陆桐生当机立断,留下两人一路跟随这趟镖,他和乔良等其他人尽快赶回望京,等这钱箱自动送到望京城附近再拿下,岂不更加轻松? 17、虚情 当相宜接到消息,说是住在城郊别院的陆桐生这几日得闲,要将她接过去小住几日时,她气恼的一把将手炉掼在了地上。 没他管束,好不容易过几天舒心清闲的日子,这阎王爷怎的又在百里外毁她清静、找她麻烦? 可她实在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能气鼓鼓的收拾几件厚衣服,在乐棠的搀扶下踏上了去往城郊别院的马车。 等她一瘸一拐的下了马车正准备进入别院,却不想那大半个月未见的陆世子爷竟破天荒的从府院中迎了出来。 “你……来了。”说着话,他人已疾步来到面前打算去牵她的手。 相宜巧笑着应了,一双手不动声色的躲过背在了身后。 陆桐生未察觉般执着的伸过去牵上她的手,然后带着人直往院里走,不妨相宜脚下趔趄一下,一张小脸也白了起来。 他回身,一双眉头皱的老高,“脚上不舒服?” 相宜犹豫了下后摇摇头,握在他手心里的那只手再次用力企图收回,“大人,这点儿小事还是让乐棠来吧。” 话音落,她没等到任何答复,也没抽回自己的手,反倒是腰上又多了一只钳制的手,裹挟着她整个人直往屋里走。 跟在两人身后的乔良木讷着一张脸悄悄挪到乐棠身边,伸手欲接过她手中的包袱,“乐棠姑娘,我帮你提吧。” 乐棠淡淡撇他一眼,摇头,“岂敢劳烦乔大人您,乐棠自己提的动。”说罢,她提步向前追在两位主子身后。 乔良向来冷然的脸上显出了一道裂痕,为何自这宜娘子进了侯府,他好像看不懂身边的每一个人了? 先是世子爷。他从小是跟在陆桐生身边一起长大的,按说对这主子的脾性了解的一清二楚。 数日前,两人起身打算去往青州时,世子爷未和这宜娘子打声招呼,阴沉着一张脸便从侯府离开了。当时他没觉出异样,毕竟事态紧急,且和这无名无分的姨娘子有何说道? 可当两人从青州返回,世子爷吩咐他调派人手潜藏在通往望京城的路上,以备几日后在此拿下那百薇姑娘。他正准备领命而去,不妨世子爷竟忽地加了一句,“回府后,顺道把梁家娘子接来。” 乔良头一次生出了疑惑:正值这紧要关头,把那样一个温顺柔弱的小娘子牵涉进来做什么? 迟疑的一瞬间,宜娘子身边那个牙尖嘴利的小丫鬟忽闪着一双大眼睛忽地闯进他的脑海,乔良彻底沉默,再无丝毫迟疑,转身领命而去。 到了今日宜娘子来到侯府别院,世子爷一副用情至深的模样,乔良愈发迷惑:青州时从未见世子爷对她提起过一个字,怎地此时这般情深?在外人面前做戏竟要做到这般田地? 另一个让乔良琢磨不透的人,便是宜娘子身边那个小丫鬟,乐棠。 按说一个小丫头,不值当他用心,但不知怎的,自第一次见面后,乐棠便对他再没有过好脸色,偶尔有事求到他头上,才会苦着一张脸说两句软话,其他时间永远一副凶巴巴、拒他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乔良原不是个会将这些无关紧要之事放在心上的人,可耐不住那小姑娘对着府里的其他人却永远是一张可爱亲和的笑脸,特别是当着那个易木的面,她笑得更是甜美可亲。 如此几次之后,乔良终于有了一丝介怀,怎的,难道府中就只他一个是坏人,只他面冷心也冷? 还有那个易木,动不动就往那小姑娘住的罩房小院里跑,麻利又殷勤的,让人看了忍不住想上去踢他两脚! 乔良木沉的脸愈发阴寒,怔忡过后加紧脚步追了上去。 相宜被人裹挟着进了屋,等腰上的那双大手松开,她刚刚一直虚悬着的双脚猛地接触地面,刺痛袭来,趔趄一下后,她歪倒在身后的凳子上。 陆桐生伸手打算扶她的一瞬间,乐棠从两人身后快步窜出搀住了相宜。 “姑娘,脚又疼了?” 相宜飞速瞥一眼旁边黑沉着脸的男人,赶快摇头,“无事,脚麻而已。” 她现在还没搞清楚这世子爷忽地把她叫来别院的目的,自然不敢太放肆或矫情。 陆桐生缓缓收回半伸出去的那只手,瞟了眼乐棠,“去厨房,把新熬的甜汤端来。” 乐棠看她家姑娘轻轻点了下头,便福身行礼退了出去。 相宜略带惆怅的垂头看了下鼓囊囊的脚,正哀愁该如何逃离这间屋子时,不妨陆桐生竟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脚怎么疼了?”他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相宜眼看他揪着这个问题不放,只能坦白,两只脚后跟不知怎的裂出好几个大口子,疼的她已经四五天没敢下地走路。 要不是今儿他忽地将她唤来别院走了些路,相宜坚信自己只要再养上几日定可恢复。 恍神间,忽地看到陆桐生俯下身要去抬她的脚,吓得她赶紧将脚躲在凳子后面。 “大人?” “我看看到底如何了。”他语气自然随和。 相宜一颗头摇成了拨浪鼓,“无事,过几日便好。” 他又不是大夫,瞎凑个什么劲儿! 陆桐生挑了下眉头没再继续坚持,看乐棠端着个大大的托盘进门,脸上再次扬起微笑。 “这几日厨房里煮了些甜汤,你且尝尝哪个合胃口?”说着话,他接过托盘递到了相宜面前。 相宜低头看了一眼托盘上满满当当的五个小碗,顿时傻了眼,他是打算用这些汤汤水水灌死她? “这……” 她犹豫着正准备问出来,那世子爷已端起一碗直喂到了她嘴边,“这是川贝雪梨水,润肺清嗓。” 相宜咳了两个多月,至今未好,嗓子自然不舒服,听了这话便不再抗拒,接过小碗抿上两口,温润清甜,很是舒服,于是仰头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只是还没等她把碗放下,又一只小碗递到了她嘴边,“二皮姜汤,止咳的。” 她抬眼看那男人不容反驳的一张脸,只好接过,刚喝上一口便觉出几丝辛辣,皱着眉头想放下,一只大手扶上碗底重新托回到她嘴边,“良药苦口。” 相宜略带不满的撇了下嘴,瞟一眼旁边还满着的三碗汤水,心里直哀嚎,谁家治病要这么一股脑喝如此多汤水下去啊! 倒是一旁站着的乐棠看出了她家姑娘不乐意,破天荒的帮着陆桐生说了话,“姑娘,喝了吧,说不定今夜能睡个安稳觉。” 她刚去厨房时,也被这满满的几个汤碗吓了一大跳,好在厨娘丁婶是个老实厚道的人,一一给她讲了每碗汤水的用处,乐棠这些稍稍安了心。 端了托盘正准备走出厨屋,迎面撞上易木大踏步的过来,然后吩咐丁婶给她也端来碗雪梨汤,说是多余剩下的,让她帮着宜娘子尝尝味道,乐棠喝过后嗓子确实舒服,这才帮着陆桐生说了话。 毕竟她家姑娘这十几日来夜夜浑身发冷,轻咳不止,辗转反侧总睡不踏实,一双大大的黑眼圈涂了多少层水粉也掩盖不住。 这世子爷能为她家姑娘想到此处,也算他多少有点良心。 相宜看乐棠都不站在她这边,嘟起的嘴撅的愈发高,却也没奈何的一碗接一碗喝下。 这边她刚喝完,陆桐生挥挥手让乐棠退下,然后坐正,与相宜一脸正经的面对面,“近些天天晴气暖,别院适合你将养身子,所以唤你来小住几日。” 相宜听他说的郑重其事,心中不由一颤,上次他也是这般的冠冕堂皇,然后带她出去后又扔下,让她陷进了寒冬藕塘。 这次,他又打算用自己当门面遮掩做些什么?自己又要遭哪些殃? 相宜忐忑不安却不敢直言询问,只能垂了头默默应下。 到了晚上,乐棠照旧提来一桶滚烫的热水给相宜泡脚,相宜则像看到救命恩人一样飞速褪了靴子,将冰凉的双脚泡进热水,然后舒坦的长叹一声。 半刻钟后,浑身暖烘烘的相宜舒服的歪坐在暖榻上,半眯着眼睛昏昏欲睡。 外间天色黑沉,一片宁静,当她察觉到身边有人的时候,猛地张开了眼睛,这才发下后半晌再没见过的陆桐生已在她旁边稳稳坐着。 看他盯着自己泡在水中的脚认真的看,相宜红着脸拼命踩实了脚隐藏。 不妨身侧的他竟脱口一句话,“以后莫再用热水泡脚。” 闻听此言,相宜勃然大怒,不敢言语的她气的呼哧呼哧直喘气,怎的泡个脚他也要管,难道堂堂侯府连这点热水都不舍得让她用? 没等她想好反驳的言语,身边的男人自顾自的抬起她的脚,好似嫌弃的说了句,“若还想要这双脚,明儿开始就不要再泡。” 相宜“腾”地一下将腿从他手中撤回,咬着牙狠心反驳,“大人,侯府的水井还深着呢,烧热水的干柴以后让乐棠到府外去捡,如何?” 哼!好像她稀罕占侯府便宜似的!不过,这世子爷不会连点井水都不让她用吧? 陆桐生讶然的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心底某一处却忽地一软,不知就这么把娇憨单纯的她拉过来,搅进明日那场凶险纷争里,到底是对还是错? 18、蹊跷 春深日暖,望京城郊外花红柳绿,一副人间祥和安宁的美好景象。 定威镖局的于镖头这几日却是颇为烦闷,自青州接下了永昌钱庄的这趟镖,他是麻烦不断! 除了每日几次碰到驿站就要停下歇脚外,这一路上时不时的还总要碰上一些怪事。 这一路倒没遇到什么劫匪抢道,可一道上就是路不顺!不是路被大水冲毁,就是大树忽地横倒拦住了去路,要不就是进了驿站后,镖队的马莫名其妙拉肚子,还遇到各种婚丧嫁娶的长长队伍,一路吹吹打打、横冲直撞将镖局的队伍冲散搅乱。 不过好在都有惊无险,提心吊胆七八日,终于临近望京城,他悬着的心稍稍安稳了些。 等进了京,把这一路极折磨人的肉镖送到地儿,他打算带着兄弟们好好歇上几日,以弥补连日来的紧张不安情绪。 这日,天气晴好,暖阳高悬,于镖头看着通往望京城的笔直官道,心中更是松快了好几分,对着身后的队伍高喝一声,“兄弟们,再有个把时辰便到京城,事了我请大家到醉春楼喝顿大酒,如何?” 他声音高亮昂扬,不止是要说给他的兄弟们听,更是要让镖箱里的那个肉镖知晓。 听到要去望京城里知名的醉春楼喝大酒,一群大老爷们登时来了劲儿,纷纷高呼着热烈回应。 就在众人热闹欢腾的档口,官道旁边的小道上出现五六个农夫民妇打扮的人,年长的年轻的都有,一个个不是背锄头就是扛犁耙的,像是趁着春日晴好忙于农耕的庄家人。 于镖头毕竟是在江湖上走南闯北颇有经验的人,再加上这一路上的不寻常,他依旧谨慎的指挥兄弟们聚拢队伍,靠近官道一侧紧凑前进。 这一路虽没出现什么意外,但他知道这趟镖有多重要,不然怎会有人愿意出五千两银子只为送一个小女子进京! 眼看那群农人们已越过他们的队伍朝远处走去,忽地一个二十多岁结实憨厚的小伙子忽地从那群农人中走出来,转身直朝他走来,边走还边喊,“几位大哥,你们这是到望京城里去的吧?” 于镖头对几个兄弟们使使眼色,示意他们聚拢在镖箱周围后,这才状作随意的回道,“小兄弟,这条官道不就通往望京城么!” 他答的似是而非,滴水不漏。 那农人小伙子笑的愈发憨厚淳朴,“大哥,你不知晓,这几日庄稼田里忙着修整藕塘,去往望京城的官道被那藕塘里挖出的淤泥挡了道,官府正召集人清理呢!要是赶路,或可走您右手边那条小道,行个七八里,便能绕过去再上官道。” 说完,那农人小伙像是看出了于镖头的质疑,补充了句,“我家大哥今日就被官府召集过去清理淤泥,我也是路过看到你们这么些人像是要朝望京城去,好心提醒句,您若不信,便罢了。” 话音落,那小伙转头去追赶已远远离去的那群农人队伍了。 于镖头刚才看那小伙子一张质朴淳厚的脸,这会儿又见他没接近镖队,反而远远说句话就离开,心中便对小伙子的话信了几分,于是唤来一个兄弟,让他去前面探路,余下人则留在原地不动暂作休息。 不过片刻功夫,前去探路的人便大步赶回,证实了刚才那个农人小伙所言不虚,官道确实被大量的淤泥挡的结结实实,只怕一人通过都困难,也正有七八个壮小伙在清理淤泥。 当然,他也顺道打听了下,这边确实有条小道可以绕过那段被淤泥遮挡路段,如果脚程快的话,他们走小道一个时辰便又能重新拐回到官道。 于镖头停在原地足足思考了盏茶功夫,然后指挥兄弟们下了官道,直往旁边的小道上奔。 刚才,他仔细想了想,这一路上虽遇到了不少的阻碍波折,但从未有居心叵测的人蓄意接近队伍,更没有人接近过那个肉镖,想来也是春忙路上行人多,遇到各种事情也是正常。 再加上已临近望京城,料想不会有宵小之辈敢在天子脚下胡作非为,他便大胆一回,不过在小道上行上个把时辰,能出什么问题? 倒是尽快把这肉镖安全送到目的地,才能真正省却麻烦担心。 于镖头思虑周全后,便指挥兄弟们放心大胆的走小道,昂首阔步急速向前进。 不过行了二里多地,忽地道两旁传来一声嘹亮的农歌声,就在众人停下寻找声音来源时,不妨路两旁的高高树尖上急速飞驰下四五个蒙面人,手持长剑一下子冲进镖队,瞬间打散了还没反应过来的人。 于镖头这才反应过来:糟糕,到底是上当了! 可,为时已晚!他的兄弟们已三三两两被分散开,与人拼杀在各个角落,三个硕大的镖箱撇在路中央,众人无暇顾及。 他顿感不好,立刻冲去其中一个镖箱前,然后死死挡在前面,与追上来的蒙面人缠斗起来。 只他不知,道旁树林里,还有一人比他更加郁闷,恼怒的瞪着那群蒙面的黑衣人,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被陆桐生骗来的梁相宜。 今儿早上,她刚睁开眼睛,睡在身侧的陆桐生便转过脸与她四目相对,然后开了口,说是看她在侯府种植小菜园很是费劲,今日带她到庄稼户的农田里学点儿种菜经验。 初听这话那一刻,她是开心的,不顾脚疼立刻爬起床来。 等她按照陆桐生吩咐换上了农妇衣服,忽地看到院中他和乔良以及几个陌生的男男女女全都乔装成了农夫模样时,心中便有了不好的预感。 临出门,她终是害怕了,猛地拽住院门推说脚疼,今儿还是算了吧。 不曾想,陆桐生只愕然的愣了下,最后还是不由分说的将她架出了门。 这之后的事,便再不由她掌控,他们一群人忽地掉头从密林里翻出刀啊剑啊的各种武器,又猝不及防的与一路过的镖队激战在一起。 突变发生的那一刻,相宜是懵的,是陆桐生猛地将她摁在一颗大树后,头被撞了一下时才反应过来。 还没等她反抗,陆桐生丢下句话,“待会儿去救下镖箱里出来的女子,就说你是附近庄稼户的农妇,然后带她回别院。” 话音落,相宜再没看见陆桐生的踪影,只剩下一个个她认不出面目的黑子蒙面人。 相宜恨的咬牙切齿,这个混蛋世子爷,又骗她,又拿她做幌子、挡箭牌! 怪不得昨晚休息前他忽地变了脸般殷勤周到,热切的给她烤甘蔗、烤梨子,说是这些止咳,能让她夜里睡踏实些。 那时她还有丝惶恐,以为他又要出什么幺蛾子,不曾想陆桐生后来又拿出一瓶药膏,说是给她治疗脚上的裂口用。 到了这时候,相宜终于放下戒心,甚至生出一丝丝感动,以为自己在侯府好日子终于要来了! 谁曾想,那天杀的世子爷今儿就把她带到这凶险的是非地,可怜她一个弱女子,今日不会就此命丧在这荒郊野岭吧? 就在她心中怒骂不止之时,忽地看到前方不远处一蒙面男子用利剑挑开了一个硕大的镖箱,然后竟真的从箱里滚出个绝色妙龄女子。 相宜愣了下,瞬间开心起来:原来这世子爷是看上个女子,今日要来抢人呐! 若是帮他抢小娘子,这事她倒真可以干!等陆桐生身边有了心仪的女子,肯定再不会想起自己、折腾自己了。 想到此,相宜登时来了劲儿,抬眼看那绝色女子怀里抱着个长物件正没头苍蝇一般朝密林里跑,她毛起身子忍着脚痛悄悄跟了过去。 追到那女子身边,相宜扬起一张惊慌失措的脸悄声打招呼,“呀!姑娘,你也是误闯到这是非地儿的吧?” 那绝色女子听到声音才发现身后跟来个温婉清丽的女子,身上穿着和劫镖队之人一样的农妇服,瞬间冷了脸,扭头继续往密林深处钻。 相宜看这女子如此谨慎提防,倒没灰心,继续瘸着脚跟在后面,“这帮不要命的,临近官道都敢打劫,今儿我下田料理庄稼,不妨竟撞见他们干这等丧天良的坏事,真是没王法!” 那绝色女子还是不理她继续往前走,相宜正苦思冥想该如何让绝色女子信任自己,忽地身后传来一股厉风,她顿感不好,一下子横身挡在绝色女子身前高喊到,“姑娘快跑,那帮歹人追来了。” 说着话,相宜回头去看,这才发现追来的是竟是那个镖队领头,顿时惊慌,这要是自己人追过来,她还能在绝色女子面前博个信任,可偏偏是那镖队,人家不得把她砍了? 眼看那镖队领头的大刀已到头顶,相宜身子一软瘫倒在地,双脚不认命似的胡乱踢腾,不想竟为自己赢下一丝生机。 斜地里猛地窜出一人,手持锄头没有章法的一阵胡抡,惹得于镖头回身反击。 相宜不顾脚上踢掉的鞋子,抹去双眼吓出的眼泪看了一眼,瞬间惊喜的喊出了声,“季先生!” 季见山不要命似的将一把锄头舞的虎虎生风,嘴里不忘催她离开,“跑,宜娘子,树林外有几个我的学生在。” 闻听此言,相宜起身飞似的超外面奔,跑的同时还不忘拽上那个绝色女子。 此绝色女子正是陆桐生守株待兔多日的百薇。 百薇刚看相宜不顾性命帮自己挡了一把,又听到她和那个季见山的对话,便没了戒备,任由相宜拉着跑了。 19、委屈 相宜一路忍着脚痛,牢牢拽紧百薇的手穿过树林来到官道旁,果真看到几个嫩生生的学生焦急的等待在路边。 看到这几个年龄不大的质朴学生,百薇终于放下最后的几分戒备,紧紧跟在相宜身后寸步不离。 不过片刻功夫,季见山一身狼狈的从树林里猛冲出来,急匆匆的摆手示意相宜跟上,然后带着两人和学生们朝旁边不远处的小村子快步而去。 一行人好不容易来到季见山的小院,相宜不顾剧痛难忍的脚,第一时间安抚紧紧拽着她手的百薇,“姑娘,你还好吧?” 看百薇一张惊恐未定又惴惴不安的脸,相宜心有不忍,回身轻拍了拍她的手,“你放心在此安歇,季先生是这十里八村独一个的教书先生,歹人定不敢追到此逞凶,不然方圆百里的乡亲们可不会答应。” 百薇凄然着一张脸没有答话,似在犹豫接下来到底该何去何从。 相宜心中一紧:这天仙儿一般的女子不会打算此刻便离开吧?刚才她可是拼了命才帮陆桐生将人抢过来,人要是真跑了,她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就在她着急的不知该如何出言将百薇留下之时,季见山似是看出了她的顾虑,轻声移步过来帮着她出言安慰,“姑娘,在下的几名学生已出去探查,若无危险,你自可放心大胆的离去。” 百薇抬眼看看眼前这个一身发白素衣却谦谦如玉的彬彬公子,紧咬着嘴唇缓缓点了头。 相宜看着百薇袅袅的进了右侧厢房,这才长出一口气,浑身发软的坐在了院中石凳上,“季先生,您又帮了我一次。” 季见山听出她轻缈声音中带着惊恐之后的颤音,便岔开话转移她的注意力,“无妨,路过而已。倒是刚才看你怎么一路……” 他不太好过问女子玉足之事,所以这话问的也犹豫。 相宜慌忙低头去看,这才发现刚只顾着奔逃,竟没发现右脚上本就宽大的布鞋早已跑掉,脏乱不堪的锦袜都没遮掩住足后跟上泛出的丝丝鲜红血痕。 她飞快将脚隐在石凳后,嗫喏半天憋出几个字,“突然多了几道口子,我也不知……” 她说不下去了,因为这些难以启齿的小裂口她是真的不知因何而来。 好在季见山没再多问,起身回了他自己的房间。 片刻功夫后,季见山捧着一双崭新的布鞋直接递到她面前,“这是季某一双从未上过脚的新鞋,虽宽大不合脚,可总能避避石子灰尘。宜娘子若不嫌弃便拿去穿。” 相宜讶异之下连连摆手,“不可,不可,不能脏了新鞋。” 季先生已经帮了她太多,再说他看起来也不像手头宽裕的样子,她如何能再收人家一双新鞋? “无妨,这双鞋子小了,放着也是放着。”眼前的鞋子一动没动,固执的停在她的面前。 看他如此真诚执着,相宜不好再推辞,感激的接了过去,然后背过身去迅速套在了脚上。 “宜娘子,你这伤…恐是泡太久热水所致,这是药膏,用上个四五日便好。”下一秒,她的眼前便多了一只瓷白小瓶。 一时之间,相宜感激的不知该说些什么,“季先生,我…我……” 季见山微微一笑,丝毫不介意她的局促,反而和她解释起来。冬日天寒地冻,畏寒之人多喜热水泡脚驱寒,若用水过热,或泡过后用汤婆子捂脚,则足部很容易干裂疼痛。故而泡脚不可用过热的水,也不可长时间用汤婆子或炭盆暖脚。 听闻此言,相宜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脚上的小伤口竟是这么来的,看来这热水确实是不能再泡了。 忽地,她想起昨夜陆桐生的劝阻,难道,他也是因为这个才不让自己泡热水的? 他会如此好心?相宜不信,暗暗撇了下嘴,不打算再去想那个总把她置于险境的混蛋世子爷。 夜半时分,万籁俱静的农家小院里,相宜和百薇挤在一张床榻上睡的正熟,不妨忽地有人轻推了推她,睁开眼,不出所料是那个世子爷趁夜找了来。 她轻轻起身向床榻内侧指了指,然后无声对榻前立着的男人比划,“呐,你要的小娘子,里头睡的正香呢。” 看陆桐生抬眼往那边看去,相宜赶紧趿拉上鞋子就往房外走。只是没走两步,她就被一只有力的手箍住了手腕,“去哪儿?” 相宜无声回他,“给你俩腾地儿啊!” 她识相,这世子爷好不容易和心尖尖上的人儿见面了,她不得赶紧出去,给两人单独的相处空间说说知心话? 不过,好心当了驴肝肺,相宜没收到赞扬,反而是他的一个大大冷眼,然后那只大手轻松的拎起她出了房门。 刚来到院子,相宜便看到乔良拿着块湿毛巾进了房间,然后又像货物一样将百薇从屋中扛出来放在门外的马车上,一起被放进去的还有百薇之前一直抱在怀中的东西。 她难以置信的皱起了眉头,果然,这世子爷对自己好不容易抢来的小娘子也这般冷心冷肺,没有丝毫的怜香惜玉,当真是头恶狼! 她正暗自腹诽,身侧的那头饿狼却递了双鞋到她面前,“换鞋。” 借着月色,相宜认出是自己白日里落在密林的缎靴,此刻怎会到他手里?虽心有疑惑,她却没敢追问,老实的接过去开始换鞋。 头顶上方,她听见陆桐生状似随意的对院中一角落处说了句“空了记得回去看看。” 她讶异抬头去看,却见季见山从黑暗中缓步而出,“今日帮季某挡下那一刀,多谢。” 相宜脑子一下成了浆糊,怎的,难道这两人竟熟识?还有帮着挡刀的过命交情?那为何上次庄客家婚宴上,这俩人却装的像从不认识一样? 不等她想明白这个问题,陆桐生伸手将已换好鞋的她提起来,半悬空提溜着就往门外走。 临出门,陆桐生不回头的扔下句话,“你帮我留了人,扯平。” 相宜瘪瘪嘴,这季先生竟也会帮陆桐生这个歹人抢小娘子。 回到陆府别院,乔良扛起百薇进了书房,陆桐生跟在两人后面,随后紧紧合上了书房的门。 相宜乐得清净,一瘸一拐着去了乐棠房间。 迷迷糊糊好不容易刚睡踏实,忽听门外有人轻声唤她,相宜烦躁的翻个身,一把拉过被子蒙上头不打算理。 一旁熟睡的乐棠跟着惊醒,嘟囔了句,“姑娘,听着是世子爷的声音。” “唔”,锦被里闷闷的传出一声极不耐烦的回应,严严实实捂着的人却一动不动。 相宜当然听出来外面的人是谁,只是这大半夜的,他有美人在侧、软玉温香抱满怀的,这会儿子来找她干什么! 乐棠偏头看看,也觉得外面的人实在不可理喻,于是安心的闭上了眼睛。 “梁相宜!”紧接着,门外一声戾气横生的暴呵,吓得相宜呲楞一下从床上爬了起来,然后裹紧衣服不情不愿的出了门。 面对那张暴怒的脸,她委屈的低头看向地面,却一声不吭。 陆桐生上前一步捉起她的手腕,拎着人回了自己房间。 进屋后,他将人放下,转身开始脱外衣,直到将左侧精壮的胳膊完全露出来。 “药在桌上,来重新包扎。” 听见吩咐,相宜这才磨蹭着抬眼去看,然后便吓的瞬间没了困意,只见陆桐生左侧大臂上绑着厚厚细布,红殷殷的鲜血早已浸透细布濡湿了一大片。 “这……”她后退一步,躲的更远了。 陆桐生疲惫的双眸添上几分阴戾,跨前一步用眼神示意她快点开始。 相宜连连摇头,“我……我不会。” 他没放过她,持续逼近,将胳膊直伸到她面前,轻声诱导,“我教你,拆开它。” 浓重的血腥气直冲相宜鼻尖,胸口翻腾的呕意让她愈发慌张,可头顶上一双紧盯的眼眸让她逃无可逃,只能颤巍巍的抬手去解黏腻的细布。 好不容易将布打开,一道长长的伤口泛着白肉撞进眼睛,吓得相宜抖着嗓子连连后退,“大人,妾……真的做不来,要不让乔良来帮您?” 回应她的,是坚定的摇头和逼迫的眼睛,失望至极的相宜退无可退,只能用背抵着房门做无声反抗。 两人面对面僵持许久,最终还是负伤在身的陆桐生先败下阵来,怒不可遏的说了句“滚出去!。” 相宜如获重释,抖着身子连滚带爬的逃出了屋子…… 乐棠看她家姑娘红着眼睛狼狈的跑回来,赶忙扶她坐进床榻,“姑娘,这是怎么了?”说话间还不忘伸手过去捂住相宜冰凉的手。 相宜垂着头,眼泪簌簌直往下掉,乐棠哄了半天,才抽抽搭搭将刚才的事情讲清楚,“他怎就不让那新抢回来天仙一样的小娘子帮着包扎,就会欺负我这个无依无靠的,他、他真的是个人面兽心的狼!” 乐棠自然替她家姑娘心疼抱不平,联想起前几日侯府的事来,开始帮着出主意。 “姑娘,咱们现在银钱攒的差不多了,这世子爷今日又抢了个如花娇娘,不若等回到侯府,咱去陆夫人面前自请离府,你看如何?” 相宜听了握紧她的手连连点头,口中仍有一丝顾虑,“陆夫人……能同意吗?” 很早之前她和乐棠便计划攒够了钱一定要找个远离没人认识她们的地方重新过活,现在看来是时候了。陆桐生向来对她冷冷淡淡的,自不会在意她的去留,倒是温和亲切的陆夫人是个难题。 乐棠摇摇两人紧握的手,快人快语的几句话打消她的顾虑,“其实前几日我听周妈妈说,胡太医禀报陆夫人说你身子受寒有损,养育子嗣怕是有些困难,所以这陆夫人才拉着你帮世子相看其他姑娘。这次咱们自请出府,只怕正中陆家心意。” 听闻此言,相宜一把抹去眼泪痛快答应,“明日一早我便求他让你我尽快回陆府去。” 门外乍然一声轻响,房内两人赶紧收声,躲进被窝双目对视笑开了颜。 20、心软 房门外,陆桐生来回深呼吸好几次才强忍下滔天怒意。 他终于知道,原来之前她那样拼命攒钱竟是为了远离侯府,跑出去自己单过!这养不熟的白眼狼!侯府还容不得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况且,刚才不过是让她包扎个伤口,有必要这般生气自请出府吗?再说,今夜刚才若不是为早点将她安全接回别院,他至于忙到只胡乱捆一把伤口就出门?她怎的还生气委屈上了? 越想越恼怒,于是陆桐生立在门前重重冷哼一声,希望那个不识好歹的能自己滚出来认错,奈何房中寂静一片,毫无回应。 “梁相宜!”又玩这招!陆桐生忍不住低吼出声。 房中咣当一阵响,房门飞快打开,一人飞扑过来跪倒在他脚边,“大人,我家姑娘早已睡熟,您若有吩咐,不若由乐棠来吧。” 没错,是那个忠勇为主的乐棠不忍看自家姑娘被这混蛋世子磋磨,于是跑出来打算帮相宜暂时顶下。 门外男子彻底黑了脸,看都不看一眼脚下的乐棠,大步跨进门径直朝里走。 陆桐生原打定主意要把梁相宜薅起来狠狠责斥一顿,好杀杀她愈发不懂分寸的臭毛病。 可临到榻前,当指尖触到她细软长发,白日里她为自己拼命抢人差点命丧大刀之下的一幕忽地浮现脑海,他心中忽地一软,用力伸出的手顿时轻柔了许多。 “粱相宜。” 锦被下的女子不应,一副沉睡不醒的模样。 再推,还是不理,陆桐生终于来了气,一把将人从被中抱出来,胡乱用外衣裹了然后快步朝房外走去。 可怜此刻的相宜心中万分懊悔却也只能硬着头皮一动不动继续装睡,任由他抱出了门。 乐棠再次叩头试图阻拦,“大人,我家姑娘畏寒怕冷,这更深露重的抱出去,只怕……” 快步离去的男子飞起一脚,房门应声“咣当”一声快速合上,彻底打断乐棠的苦求…… 主卧暖榻,陆桐生与相宜并排躺着,他侧脸去看,幽若烛火下,她眼角红红,显然是才哭过。 一瞬间,他的心化了般莫名的酸软发烫,抬手过去,轻揉了揉她濡湿的眼角,他深深叹了口气。 相宜实在抵不住那双紧盯着的眼眸和眼角的痒意,缓缓睁开双眼,与他四目相对却一言不发。 陆桐生当然知道她刚才对着身边丫鬟委屈哭诉过,依旧故意问,“眼睛怎么红了?” 相宜撇开头躲了他的手,回的怯生生,“妾……怕血,方才有些害怕。” 他挑挑眉,对这理由嗤之以鼻却没打算深究,伸手过去执着的揉她鬓角的浅疤,“今儿辛苦了,想要个什么奖赏?” 她缩着身子悄无声息的退至墙角,心中既惊又喜却不敢表露出来,努力绷住一张脸迫不及待的问,“大人…真给奖赏?” 陆桐生点点头。 相宜欣喜若狂,原来帮他抢回个美艳小娘子,自己的日子真能好过,看,这世子爷已经主动给奖赏了! 她终于赌对了一回! 于是,不知死活的粱相宜抿抿嘴,小心翼翼开口,“妾别无他求,只想明日一早回侯府,可否?” 揉在鬓角的那只手忽地停了,相宜心底骤然一紧,有了一股不好的预感。 果然,那世子爷脸上笑的春风和煦,出口的话却阴寒如冰,“白日里刚拐了人家姑娘,镖队正愁没处寻你这个匪首,明儿你便独自回城,是打算去自投罗网?” “匪首怎会是我?”相宜急的一把拨开鬓角的手,直直瞪向身侧男人。 “不是你,难道是我?”那男人笑的愈发灿烂,盛夏骄阳一般。 相宜楞了下,忽地反应过来,白日里抢人时,只她自己露着一张脸,也只有自己接触了那姑娘还把人带着跑,那镖队可不就只认自己一人? 顿感受了大骗,她急了半天却有苦无处说,只能被窝里踢腾几下,然后翻身一转,背对着身旁男人独自气恼…… 第二日,春日暖阳升至高空时,相宜仍将自己裹成一团窝在榻上独自怄气。 昨儿一晚上被陆桐生无端使唤刁难了两次,最后还摆明不让她回侯府,那她今日起床做什么,去面对讨人厌的他?还是让他看着自己碍眼?思来想去,还是偷懒装睡安稳些。 只是忠仆乐棠不放心,来来回回看过几次,相宜始终闷在被中死活不露面,说是既然日子如此难过,不如闷死自己算了。 看她家姑娘这般耍性子,乐棠好言劝慰,“姑娘,我觉得世子爷说的在理儿,那帮镖师平白丢个大活人,这几日可不得围着庄子来回转悠?再说咱们进侯府这些时日,陆夫人还算和善,凡事有求必应的,晚上几日出府也无大碍,还是别出去招惹那帮镖师了吧。” 相宜烦躁的胡乱踢了两下锦被,直到脚上裂口撞到墙疼的龇牙咧嘴才安生下来。 沉默好一阵儿,她忽地掀开锦被,兴奋的抱住乐棠轻喊,“哎呀,当真是我蠢笨!乐棠,好在你脑子好使!” 乐棠不明所以,相宜撒娇般抱着她娓娓解释,之前那陆夫人愿留下身子受损的她,想来是心善不忍撵她出府。 可时至今日,世子爷身边新添了百薇这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这下正好,留下美娇娘,放她出府,这恰恰解了陆夫人的难题,两全其美! 听懂的乐棠猛点头,深以为然,然后傻傻的问了句,“陆夫人已知晓世子爷抢了个姑娘回来?” “自然得有人回去告知她,然后咱们便可无忧出府!”相宜恨铁不成钢的拿手点了下她的额头。 乐棠恍然大悟,“我即刻回府告知陆夫人。”说着,她起身就要往外冲。 相宜一把将她扒拉回来,“陆夫人岂会听你一个小丫头的?得寻个她信得过的人!” 两人头抵头一番计议,终于锁定最佳人选——易木易小管家。 至于如何说服易小管家,相宜偏头满眼希翼的盯着乐棠,看这傻丫头何时迷瞪过来。 乐棠被看了许久才反应过来,瞬间红透一张脸羞赧着摆手,“姑娘,我……我如何差遣得动他?” “那只能我出面了。”相宜说着话佯装下榻,脚还没挨上鞋子便被拉了回去。 “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相宜低头抿嘴偷笑。 看乐棠红着脸出了房门,相宜跟着起身拾掇一番,打算溜去小厨房找点吃食,总不能因为一个混蛋世子爷饿了自己肚皮。 厨娘刘妈妈从灶台端出五六碗热气腾腾的汤水摆在相宜面前,嘱咐好几遍让她一定要喝干净。 三碗汤水下肚,相宜苦着脸拽上刘妈妈衣袖,“我饱了,剩下的能不能不喝?” 刘妈妈眉眼上带着笑,嘴上却不松口,“要喝完哦,不然你身体受罪,我也得跟着遭殃。” 几日前,小世子少见的头一次来了厨房,递给她张单子,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十几种汤水做法,吩咐她每日熬几道给眼前这个没什么名分的侍妾。 扫一眼,刘妈妈便看出来这些全是止咳润脾肺的药食缓方,正适合宜娘子久咳不愈的顽疾,看来小世子对她是面冷心却热。 哀求没行通,相宜低头咬了咬嘴唇,不甘的重新端起了碗。 好不容易喝完汤水,她刚心满意足的吃下个包子,还没来得及擦嘴,便看到才出去片刻的刘妈妈衣衫尽湿、边走边擦直往这边赶。 “宜娘子,老奴…老奴实在伺候不了那位姑娘,您可得帮我说说。”话音未落,刘妈妈已经抹着泪跪倒在相宜跟前儿。 相宜赶紧将她搀扶起来,不等询问刘妈妈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将事情说了个清楚。 原来刚才刘妈妈去给世子爷书房中的百薇姑娘送饭,怎料那姑娘偏不领情,又哭又闹的将碗碟摔了她一身,还发了疯似的要往屋外冲。 “宜娘子,听说那姑娘是您帮着小世子抢回来的,要不您再帮我劝劝她吃点饭?”都是小世子心尖尖上的人,哪一个她都得罪不起,不如让先进门的去劝劝那个即将进门的,若真有了好歹,宜娘子也得帮着分担一份。 相宜自没有高门深户的弯弯绕心思,看刘妈妈哭的泪珠子不停掉,只能无奈答应下来。 当她提着食盒来到书房外时,一眼便瞧见廊下站着垂头抱剑的乔良,脸色黑青,似在极力压制情绪。 她赶紧上前安抚两句,乔良这才磨蹭着脚顾虑重重的打开房门,相宜侧身进了书房。 明晃晃的日光将房中照的透亮,刚踏进门,相宜顿感脚下黏腻湿滑,低头才发现,菜饭汤水洒的一地狼藉。 没等她抬眼细看,忽地暗影中冲出一人,朝她猛推一把,相宜不受控制的连连后退,直到后背贴上房门才勉强稳住身子,只是带伤的脚后跟撞到门槛,疼的她皱眉龇牙缓了好半天。 “骗子,放我出去!” 百薇一张脸苍白如纸,哑着嗓子冲相宜一声厉喊。 相宜惊的身子抖了好几下,赶紧出言安慰,“姑娘,这儿是望京陆侯爷的京郊别院,很安全,不必惊慌害怕。” 看到如此美丽的姑娘这般苦痛,她也跟着心疼,只是想不通,待在这儿,总比被人塞进镖箱里任要好一些吧?难道,这姑娘也没看上陆桐生? 不行,得问清楚,不然她就真成了匪首帮凶! 相宜轻抚两下啜泣不止的百薇,“姑娘,你甘心进那镖箱?” 人是她抢回来的,若中间真有误会,毁了人家姑娘前程,她难辞其咎。 百薇抹着眼泪,闻听此话忽地怔住,好久才哽咽着悠悠说道,“反正都是火坑,不如逃出去,另寻活路。” 相宜不懂此话的深意,但看出她不愿留下,柔着嗓子追问,“助你逃离这里,你便有活路,是吗?” 百薇看着她关切的双眼,缓缓点了点头。 “好,我助你出去。”相宜看不得女子哀伤的脸,那成串泪珠刺的她心慌慌的疼。 百薇讶异,不敢相信昨日骗她的人今日又要帮她,心下难免怀疑,“此话当真?” 相宜红着眼重重点头。昨日她帮着抢人,一是不相信有人愿意被塞进镖箱任人抬着走,二是没想到那个混蛋世子爷竟是贪图女色,劫持强留人家一个苦命女子。 她的过错,她得弥补! 想到此,相宜开门探出半个身子出去,吩咐乔良去厨房再端些吃食过来。将人支走后,她扶起百薇打算尽快带人离开。 百薇却挣脱身子,转身满屋子寻找什么,相宜跟在后面半天才问清楚,她要找昨日一直抱在怀中的卷轴。 相宜急的边帮着翻找边劝,“姑娘,得赶紧走,等乔良回来,只怕咱们再难出去!” 百薇双手哆嗦着忙个不停,满脸是泪的朝她痛喊,“那是我的保命符!” 两人把整个书房上下里外一一翻找个遍也没看到半张画的影子,百薇急的泪珠迸发,软着身子瘫倒在椅子上,再使不出一点力气。 相宜估摸着乔良快要回来,再顾不得其他,用力扶起百薇拖着她便往外走,“你先走,回头我帮你找,等你有了落脚处再想办法还你,可好?” 两人搀扶着一路刚出院落,相宜便看到前方月门处拐进来一道修长的人影。 她顿感不好,一把拖住百薇飞快调头,无头苍蝇般直往旁边的灌木丛中藏。 “梁相宜!” 人还未躲进去,身后的怒喝已如约而至,相宜缩起脑袋,干脆不管不顾拽了百薇扭头就跑。 身边的这姑娘,万不可再让他给祸害了! 21、惩戒 梁相宜万万没想到,她没被陆桐生逮到,反而是手拉手的百薇先发制人反手死箍住了她的脖子。 “放我走,不然杀了你娘子。”百薇眼角挂泪,出口的话却狠厉。 听闻此话,陆桐生急速的脚步立刻慢了下来,脸上甚至没了刚才的恼怒,“我没有娘子,您请便。”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直接把相宜整懵,侧眼望去瞥见百薇红着的眼睛,立刻反应过来,对着陆桐生流泪,“大人,救我!” 然后,她低头悄声说了句,“姑娘放心,我助你逼他。” 身后的百薇明显愣了下,没回话,只是箍人的那条胳膊又加上几分力,相宜被勒得喘着粗气身子直往后仰。 但这招对陆桐生好像没用,他的眼神一如既往的冷漠,“勒死她,这院里少个累赘,挺好。” 这种冷漠让百薇讶异异常,愣在原地半天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倒是相宜多少动了怒,对着几步远的男人哭求。 “大人,您不能不管我一个弱女子。” “陆夫人已为您相看了好几个花容月貌、德才兼备的大家闺秀,要不,这个就放了吧,强扭的瓜不甜。” “大人,若将我舍出去,将来别人定骂您薄情寡义、狼心狗肺,这是给侯府脸上摸黑。” “大人……” 没等她继续喊下去,陆桐生眼神已越过她看向身后的百薇,平静打断了话,“画中的秘密一五一十交代清楚,否则一辈子别想出去。” 他话音刚落,扣在相宜脖子上的胳膊突地软了下去,她回头一瞧,这才发现百薇已闭紧双眼瘫倒在不知何时出现的乔良怀中。 她顿感不好,正准备软着嗓子哭几声将眼前的局面糊弄过去,不料竟看到乐棠和刘妈妈被人扭送着过来。 陆桐生淡淡瞥她一眼,出口的话轻描淡写,“即刻发卖这个厨娘婆子,至于梁家这个丫鬟,拉下去,杖二十!” 相宜如受雷雳,愣了一下后飞扑到陆桐生脚下,死死拽住他的衣角眼泪横流,“大人,我的错,和她俩无关,您若生气便罚我吧。” 陆桐生冷冷扯出衣角一把将她甩开,充耳不闻的继续说道,“乔良玩忽职守,罚俸三个月。” 相宜眼看他不松口,反而牵涉进来更多的人,赶紧一个接一个的疯狂磕头,“您打我吧,打死我都认,他们真的没错,求您,求您放过他们。” “你?”陆桐生蹲下身,一根手指托起她满是泪的脸,“禁足三日。账,回头和你算。” 陆桐生没给百薇太多喘息机会,刚把人关进书房密室便用冷水泼醒,然后抖出一幅画扔到她面前。 “卷轴中藏着的纸册,是不是张淳私藏的账本?” 昨夜,他打开之前百薇一直抱在怀中的卷轴,里面果然是那副夏荷图。稀薄雨丝下,一株盛苞待放的荷花盈盈立于波光潋滟的湖面之上。 整幅画用笔细腻,富丽工整,尽透清雅幽然,不亏为名家许以儒老先生的佳作。 这画是韵味悠长,可陆桐生实在没看出有何深意或秘密藏于其中。没再纠结,他将整幅画来来回回翻看好几遍,这才发现卷轴竟是中空,打开来,里面藏着一本薄薄的册子。 打开册子,每一页上都是一排排的时间:景和十六年三月初三;景和十六年四月十一;景和十六年四月十五…… 时间跨度从景和十六年开始,一直到去年四月份,也就是陆桐生到虞城巡视的前一个月,整整七年时间,密密麻麻记录了满满一册子。 可翻来看去,上面都只有一个个日期,再没其他什么内容,故而他大胆猜测,张淳为避免深藏的秘密泄露,于是将一些机密内容分成三部分,分开密藏,这样就算被人发现其中一部分内容,也猜不出这是什么,得不到完整答案。 若照此推测,只怕从未示人又神秘失踪的春雨和冬雪图里,藏着的内容更为关键。 陆桐生翻来覆去琢磨半天,大胆断定,这张淳至死都要瞒下的秘密,应该是他行贿受贿、拉拢朝中一些肱骨权臣交易的私账,如此这般,册子上密密麻麻的日期便说得通了。 那么,春雨和冬雪图里,是不是分别藏着行贿受贿的人员名单和金额?会不会陷害于他的那个幕后主使也隐藏在那份名单里? 陆桐生十分确信自己的推论,所以对着百薇才这般直言不讳,“事已至此,无人会保你,交代清楚,我给你一条生路。” 百薇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虽面无表情,却让她心底猛地一阵寒意上涌。 连自己枕边人都可云淡风轻随意舍出去的侯府世子,对她这条贱命定然更加不屑一顾,今日若不多少吐点什么出来,只怕她的下场…… 百薇顿时毛骨悚然,她轻轻用手摁了摁手腕上立起的汗毛,下定决心般用力咬了咬唇,抬头开了口。 “那是张淳的私账。” 接着,她说了些自己知道的内情。张淳一直非常宝贝这套四时图,也曾在两人情义最浓之时,给她看过一眼从不示人的春雨和冬雪图。 还记得当时张淳曾开玩笑似的对她说,别小看这四幅画,可比他全家的命还要重要,并嘱咐百薇一定好好看护那副挂在榕园的秋叶图。 自那一眼之后,她再未见过其他三幅图,也不知张淳藏在了何处。至于张淳与朝中哪些官员交往过密,她一个小小外室自是不得而知。 而夏荷图是几个月前到她手上的,也就是张淳贪腐受贿案事发前,他打算将她送往青州,这才神情凝重的把图给了她,并反复交待,卷轴里藏着个账本,让她一定想办法保住,不然张家满门老少以及榕园几十位姑娘的性命只怕全要交代出去。 百薇的一通交代印证了陆桐生的猜想,他缓缓起身,对着暗窗外微弱的亮光闭了闭眼睛。 自出事以来,他如暗夜过河般毫无方向,孤冷煎熬,不想几个月过去,今日终于让他撬开了个口子,只是心情却没预想那般轻松上几分。 他知道,此刻离事情真相应该还有非常非常远的距离,整个大庆朝,能动得了他、敢动他的人没几个,深藏在背后的罪魁祸首不会让他轻易翻身,他得找到更多线索。 当务之急,是找剩下的两幅画。于是,陆桐生不眠不休,连轴审讯百薇,终于将她知道的所有内情都问了个一干二净。 比如常往来榕园的朝廷官员、张淳在外秘密私购的几处宅邸位置、张淳真正的心腹姓名及家眷都是谁…… 等他终于从书房密室出来,已是两日后的午时,金色透亮的阳光明晃晃照下来,刺的他眼生疼。 一会儿便可将百薇放出去,只是在那之前,他得叫个人过来做个鉴证,他不是色欲薰心、强抢良家女子的卑劣无耻之徒。 这话,是那个梁相宜说的。 前日夜里,他审的头昏脑涨,心烦意乱,于是趁着月色清明出来透口气,不自觉转到她的屋外,恰巧听见房内的她呜咽着嗓子骂他这些话。 脚步飞快再次来到她的屋外,房中静悄悄的,没了前日夜里的哽咽声和骂声。 他心突地一跳,立刻推门进去,不妨脚边猛地伸出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衣角,“大人,求你放过她们。” 话音落,脚下是一声重过一声的咳嗽声,听在耳朵里,让人不由的跟着呼吸急促,气堵难受。 没等他反应过来,随着咳声,一具身子软软倒在了他的脚前。 陆桐生慌忙俯身抱人,期间不忘吩咐门外的乔良寻个大夫过来。 他话音刚落,怀中的人有气无力的开了口,“我没事,您放了她们,我来受罚,好不好?”声音破风箱一般嘶哑无力。 陆桐生将相宜放在卧榻上,看了看她纸一般苍白的脸,又回身瞧了一眼桌上分毫未动的饭菜,心下了然。 绝食!她倒是将女子胡闹惯用的伎俩运用的炉火纯青。 相宜怎躺的下去,强撑着身子一晃三抖的下了榻,再次跪倒在地,“大人,求您!” “把饭吃了,我可先放一个。” 原不想纵容她这个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坏毛病,可口中的话先一步脑子出了口,他堂堂一个世子爷断没有再反悔的道理。 相宜不敢置信的盯着陆桐生看了半天,看出他不像是开玩笑,于是慌忙点头,“我吃,我吃!” 桌上食盘很快见了底,相宜费力咽下口中鼓鼓囊囊的食物,等不及的开了口,“是先放乐棠吗?” 这两日她虽被禁足,但别院新来的厨娘每日三餐倒是按时送来,还总苦口婆心劝她吃上一些。 相宜原没打算理,可惊讶的发现厨娘发间挽着自己阿娘的富贵双喜金步簪,这才认出这个新厨娘锦娘竟是之前刚新婚的庄户新妇。 她也是从锦娘口中得知,乐棠被杖责后关进了柴房,只是那里不准人随意靠近,所以不知乐棠近日情形。 相宜担心乐棠受罚后的身子,所以迫不及待想先把她给救出来。 陆桐生看她一眼,没有回答,起身便往走,相宜赶紧起身,跌跌撞撞的跟在他身后。 受不了她一步晃三晃、蜗牛一样的步伐,陆桐生回身抱起她就走。 “我能走,放我下来。” 刚吃饱饭,她多少恢复点力气,一双手用尽全身力气不停推他。 别院里,洒扫忙碌的一众下人们在这个日常的午后,纷纷低头背身,神色异常。 前日里还闹得你死我活的世子爷和侍妾,这会子倒是不知避讳,就这么一个抱,一个推,堂而皇之一路疾行,真是不成体统啊不成体统! 还有那一两个胆大的下人,只偷偷瞧了一眼便飞快低头,然后满脸疑惑:众目睽睽下敢这般招摇恩爱的两人,怎地娘子一脸羞愤嫌弃,小世子爷却不为所动,神情淡漠? 当看到被放出去的是百薇时,相宜不可思议的看了大好一阵儿,发现她人虽眼睛红肿,满脸憔悴,但浑身上下全都好好的,无甚大碍。 陆桐生那个阴险狡诈、薄情寡义的混蛋竟真愿意放走这个美艳无双的女子? 相宜不放心,上前拉住百薇的手低声问,“姑娘,他真的放你走?” 其实,陆桐生按照约定,给过她更好的选择,将她远远送到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更名换姓,重新开始。 可自她委身张淳的那一刻开始,早已身在局中,如何逃脱?她不傻,与张淳来往的人中,哪个好相与?那些人甚至敢动国之柱石忠义侯的独子,只怕这幕后主使者手眼通天。 陆桐生现在是泥菩萨过河,指不定哪日忠义侯府也要倒,届时她指望谁? 所以,这世上最可靠之人,唯有自己! 即如此,不如以身入局,说不定还能博条活路,今日能安然走出侯府不正是活生生的例子吗? 相宜看着百薇一步步从容走远,不自觉眼泪横流,他放了一个是不是就能放第二个? 想到此,她顿时来了精神,大着胆子继续求,“大人,您把乐棠也放了吧?” 22、隔阂 这几日,乔良翻来覆去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倒不是因为被罚俸三个月,而是那个被关进柴房、死活不愿理他的乐棠姑娘,让他颇感委屈头疼。 那日,他被宜娘子支出去,碰巧看见乐棠悄咪咪的拉着易木往一隐蔽处走。 他原不是好事会听墙角的人,可看到她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便不由自主的悄悄跟了过去。 这不听还好,一听吓一大跳,宜娘子竟谋划着去求夫人放自己出府。 乔良不由想起几日前世子爷命他将宜娘子接来别院时的别扭模样,还有昨夜到季先生家接人,他随便裹了伤便迫不及待往外走的步伐。 这…世子爷能放她走?再说,哪儿有女子入了侯府还能自请出府的? 还有,若宜娘子真的离了侯府,她身边丫鬟自然也要跟着走,好像有点可惜,更不甘心。 只是接下来的事情发展让他始料未及…… 乐棠边挨板子边痛骂他阴险卑鄙、卖友求荣、奸诈无耻…… 乔良百口莫辩,他是真没想到世子爷雷霆震怒,发卖了使唤主子的厨娘,杖刑了乐棠,连宜娘子都被禁足,连着两日不吃不喝,世子爷问都没问一句。 他觉得自己无错,但心中难忍愧疚,于是带了药膏和吃食去看被关柴房的乐棠。 刚要进门,便听见房中易木柔声细语的关切声音,他愣了好一阵,然后默然隐到了旁边阴影处。 好不容易等到易木出来走远,他才提起勇气走了进去。 局面显而易见,乐棠对他咬牙切齿,趴着草床上疼的龇牙咧嘴还不忘骂他小人之辈,送去的药膏吃食也被她拿来泄愤甩了一地。 乔良碰了一鼻子灰却没轻易放弃,日日都去,日日挨骂,始终没得到一个好脸色。 多少有些心灰意冷之时,世子爷带着宜娘子出了房,他又有了希望,主子解了禁,丫鬟总该也放出来了吧? 这一日,对世子爷洗脱冤屈万般重要的百薇出了府,而宜娘子苦苦哀求一天,也始终没等到世子爷松口。 到了晚间,乔良仍不死心,立在主子卧房外翘首以盼,坚信宜娘子定能说服这个顽固的世子爷。 白日里,世子爷虽对宜娘子的哀求充耳不闻,可手上是一刻没停,直往宜娘子面前送去各种吃食和汤药。 不过短短半日多时间,宜娘子惨白的脸有了血色,虽仍连声咳着,声音却没了嘶哑晦涩,连精神看起来都恢复不少。 自八岁时他入侯府跟在世子爷身边,何时见过世子爷这般对人费心照顾? 所以……宜娘子,必胜! 别院卧房内,被抱以万分期待的相宜此刻却是抖败的公鸡,垂头丧气,冷脸背过身子,看都不看陆桐生一眼。 怎么好话歹话说了一箩筐,哀求撒泼道恩诅咒全用上,可他就是不打算放了乐棠,连她求着去看上一眼,都被他严词否决。 眼看今日又要过去,相宜人虽坐着,心却焦的如热锅蚂蚁,急的两眼直冒泪。 陆桐生将一碗汤水递过去,“喝了再休息。” 相宜看都不看,用力扭着身子躲过,“我回乐棠房里歇息。” 陆桐生锲而不舍,半蹲在她面前,抬手抹去她眼角的泪水,然后执着的将药碗递过去,“不喝完,休想!” 相宜红着眼眶看了看那碗黑不见底的汤药,又瞥一眼汤碗后冷峻的脸,用力摸一把泪,接过碗仰头一饮而下。 今日,她吃下的所有食物,还有每一碗汤药,全是他屡试不爽用这个办法逼出来的! 可她没成功一次! 外间夜色凄迷,口中酸涩苦咸从舌尖一路蔓延至五脏六腑,相宜再忍不住,发狠一般把药碗摔到出去,“你休了我吧,我一天都不要在这侯府呆了!” 满屋烛火盈盈煌煌,照亮陆桐生黑沉阴寒的脸。 “侯府何时对不住你,让你这般生恶厌弃,以至于吃里扒外,用尽手段也要逃离?” “吃里扒外”四个字针一样刺痛了相宜,“我何时吃里扒外了?” 陆桐生冷冷一笑,白森森的唇齿晃的相宜一激灵,浑身冷汗直冒。 “那日难道不是你支开乔良,假装被挟持,打算帮百薇出府?” 相宜强撑的身子软了下去,半响后,她想起什么,又噌一下支棱起来,“可那姑娘是我帮着骗回来的,自不能让你给毁了,我放她没错。” “我毁她什么?”陆桐生寒着脸猛然逼近,一瞬间,相宜鼻息间全是他冷冽如冰的气息。 不由的,她浑身不受控制的发抖,撤着身子撇开眼,她颤着声音嘴硬,“可…可…百薇姑娘不愿留下。” 寒冰一样的声音没再响起,只一双手牢牢握上她的肩,相宜差点滑下去的身子才又稳稳立住。 “可你看到了,她毫发无伤的离开。”这句话,轻柔绵和,如烛光一般缠缠绕绕,阻的相宜再说不出一个字。 许久之后,相宜不甘心的再次放狠话,“乐棠是我的人,我是我,你是你,和你们侯府没有半分干系,谁都不准动她,你有什么资格惩戒她!” 陆桐生颊边的肌肉鼓动着,似在极力压制情绪,狠戾的目光控制不住的扫了过去,“凭你身在侯府,是我侯府的人!” “可我刚说了,我不稀罕呆在这个侯府,若你计较之前侯府给的吃穿用度,大不了以后我出府攒了钱加倍还你。”相宜双手撑桌,回的理直气壮。 陆桐生修长的身子明显僵了下,一双眼睛黑沉沉的,看不出情绪却莫名的让人胆寒。 “趁早死了这条心!” 烛火渐熄,房间内昏黄一片,陆桐生自顾自洗漱好,躺进榻里,身侧留出一大片空白。 相宜立在床边,对着那片空白愣了好一会儿,然后默默抱起被褥,转身去了暖榻。 等她铺好刚躺下,不妨身后一具温暖的身子依着她躺了下来。 她咬咬牙,挪动身子把自己尽力缩进角落,力争让那身后人挨不到自己一片衣角。 谁知身后那人跟着欺上来,虽没碰到她半片衣角,可温热的鼻息一下又一下直扑她脖颈。 相宜恼的咬牙切齿,身上却不敢再有动作,生怕他得寸进尺真挨上来,那岂不是晦气? 胸口忽地一闷,她赶紧捂上被子一阵儿急咳,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她轻轻揭开头上锦被侧耳细听,身后人一动不动,俨然熟睡的样子。 相宜长吁一口气,这才悄悄起身,直接从里侧跨下暖榻,借着外间月光看了看空着的床榻,回身抱了被褥,将自己安置在两个拼接的长凳上开始休息。 闭上眼睛,她却毫无睡意。 今日,她哭着求过、跪着悔过、挺着腰杆争过,甚至放狠话威胁过,可陆桐生丝毫不为所动,执意要一直关着乐棠。 若刚才继续与他争吵,只怕也难有结果,说不准还要再次连累乐棠,相宜这才罢了休,打算明日再寻它法放乐棠出来。 只是,这样翻脸无情、阴险奸诈的混蛋世子,实难为她遮风避雨,所以离开侯府势在必行,她得想好万全的后路,然后一辈子再不见陆桐生那张刻薄寡情的脸。 恨一阵,恼一阵,她终是累的扛不住,蜷着身子沉沉睡去…… 夜凉如水,房内湖水一般平静,盯着外间明月看了许久的陆桐生伸伸筋骨,起身将长凳上熟睡的相宜抱到床榻上。 褪去她的棉袜,他从床头拿过瓷瓶,抿出一大块儿药膏敷在她脚部裂口处,然后一点一点细细的揉。 他是外人,和她没一丝关系,要带上丫鬟脱离侯府?她休想! 是,他之前对她是有几番利用,可她进了侯府,自是侯府中人,帮他做点力所能及的事,难道不是理所当然? 再说,难道他还不如一个丫鬟?至于因为一个丫鬟和他怄气吗?况且,前两日他在气头上说要找她算账,到了今日不也没找她计较嘛! 她为何就那般生气厌恶自己? 刚才还说要离府,这到底是气话,还是她的真心? 许是心中不忿,他没控制住情绪手上略重了些,相宜嘤咛一声,他赶紧停手,直至她翻个身再次睡去。 低头看着她睡熟时依旧紧缩的眉头,陆桐生本就悬着的心一下子揪的愈发紧。 自进府以来,她一向以怯弱柔顺示人,他知道这是她自保的手段。 其实自上次昌和郡主府一事后,他便看出她虽生在商贾之家,从小养在深闺,但却有几分胆识和气魄。 再加上近几日百薇之事,她更是出人意料,小小孱弱之躯,竟有胆量刀下夺人。 还有,被人挟持自身难保时,她竟不忘仗义执言,舍命保一陌生人。 如此重情义、嫉恶如仇的性子,怎就不体谅身处漩涡泥潭中的他?再者,乐棠那丫鬟挑拨离间他们两人关系,他施以严惩何错之有? 陆桐生愤怒又不甘,只是手上动作没停,一下又一下将药膏抹匀揉开…… 次日,晨光熹微之时,卧房中一阵急促重咳声,相宜艰难的喘了好几口气,然后睁开了眼睛。 她睡不踏实,因为挂念乐棠挨了板的身子,因为这几日不断加重的咳疾。 目光所及处,熟悉的床幔,她悚然一惊,赫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睡回了床榻上。飞速爬起身,转头四顾,房中除她外,空无一人。 最重要的是,前两日紧闭的房门,今日四面大开,清晨稀薄的光映进来,房中透亮一片。 他是忘记闭门,还是打算这般默允她四处行走? 一时之间,相宜想不明白。可看着外间晨光流泻,她再顾不得这些,套上外衫鞋子,飞身直冲别院柴房处。 一路畅通无阻,无人阻拦,无人干涉,她很快跑到了紧锁的柴房门前。 “乐棠,乐棠,你还好吗?”飞身扑在门前,相宜焦急的轻声直喊。 “姑娘?姑娘!”乐棠讶异,然后惊喜回应,声音中虽有几丝干哑,却中气十足,丝毫不像是正受戒挨饿的人。 隔着张薄门板,两人你一言我一句,都要迫不及待搞清楚彼此的近况。 当相宜听乐棠说挨板子所受的伤已好了七七八八,昨夜已可平躺休息时,她高悬的心这才放下一半。 “饿肚子没?他是不是不让人给你送饭?”相宜连环追问。 乐棠两眼包泪,通过门缝看着相宜皮包骨般瘦削的脸颊,止不住颗颗掉泪,“易小管家一日三餐都有按时送来,你是没看见,我都胖了。” 岂料,这句安慰的话不小心又戳了相宜痛处,她咚咚咚用力捶两下门板,咬牙切齿说道,“他才不会如此好心,定是易小管家瞒着他偷偷给你送的!” 两人一个里,一个外,说一阵,哭一阵,惹的院里一众清晨洒扫的仆妇下人偷偷驻足侧目,来回交耳,就算是世子爷的妾室娘子,日子同样不好过呀~ 易木提着食盒过来时,看到的便是如此一幕。 他苦笑着扶了扶额,然后快步赶上去行了一礼,“宜娘子,乐棠姑娘这边我照看着,您不必忧心。这清晨天寒地凉的,要不您先回屋,稍后日头高了再来?” 说着话,他给旁边的下人使个眼色,那下人心领神会的快步离开了。 相宜坐在门前石阶上,整个人倚着门一动不动,“让你家大人把乐棠放了,我自不在这坐。” 易木神色未变,蹲坐在一旁柔风细雨的继续劝了盏茶功夫,相宜硬是没再理他一下,对于下人送来的披风和凳子也是看都不看一眼。 直到瞥见易木提着的食盒,她这才动了动身子,“我去给她送饭,送完我便回屋,可好?” 难题送到易木跟前,他难得的僵了下脸,犹豫再三也没敢答应下来。 他算是和陆桐生从小一起长大的,对于这位金尊玉贵的世子爷脾性,他也算是了解的一清二楚。 小世子爷虽堪堪二十出头,但从小顺风顺水长大,向来说话做事极有主见,功业皆有成,望京城多少鸿儒大家都会其赞许有加,这般意气风发一路走来,自是没几个人敢逆了他的意。 去岁,陆桐生虽仕途不顺,官场上遭诬陷罢官,有了这场灭顶之灾,但易木晓得,小世子根本没被打垮,他在积蓄力量,寻找证据,不久的将来,世子爷定可洗脱冤屈,重新拿回原本属于他的一切。 对于这样的小世子爷,身边人最好是顺着,听话些,日子才好过。 可眼前看似聪慧婉顺的宜娘子为何就看不明白这一点,近来事事和世子爷对着干,这不受苦才怪。 就拿今晨送饭这个事来说,若宜娘子执意自己送进去,只怕乐棠被放出来的日子将遥遥无期,而宜娘子,大概率要被二次禁足。 思来想去,易木终没答应,俯身深深一拜,然后开锁自己将饭送了进去。 23、顺从 相宜眼巴巴看着紧闭的柴房门,凑耳听了听里间的喁喁细语,然后不满的咂咂嘴,挪挪身子坐远了些。 她原想和易木争一争,可又怕陆桐生迁怒到易木身上,没人再照顾乐棠,这才悻悻放人进去。 好在易小管家这人有些仁义,进去时故意将房门大开,她这才远远看了一眼乐棠,好像确实没瘦。 于是,当厨娘锦娘送来饭菜时,相宜痛快接过,一口一口将饭菜吃了个干净。 可看到锦娘递过来一碗黑黑的汤药时,她皱着鼻子奋力抗拒,“太苦了。” 锦娘苦口婆心的劝,相宜就是拧着身子不接,还讨价还价,这几日喝的药太苦了,不如前几日那些甜甜的汤水好喝。 锦娘哭笑不得,这时想起来那么些汤水好喝了,可晚了呀!世子爷几次交代并送来上等好药,吩咐务必让宜娘子尽快好起来。 所以,她劝的殷切。“您现在咳的厉害,汤水不管用,咱先喝药,过几日再熬甜汤喝,好不?” 相宜对着一张真诚关切的脸发不出脾气,只能低下头试图抗拒。 锦娘看出她不情愿,于是挨在她身边坐下来,婉言相劝,“乐棠姑娘的伤,昨日是我帮着上的药,很快便能痊愈。您现在应该照顾好自己身子,这样才能护她一辈子。” 相宜眼角湿红的抬眼看她,只是不说话。 锦娘知她是在担心乐棠,于是细细和她说了乐棠的伤势恢复情况,然后再次将药碗递过去,“良药苦口,这药性不错,喝上几日定能恢复身子,到时乐棠姑娘出来了看到您也能安心不是?” 这番好声好语相劝,说进了相宜心坎里,她忽然发现刚才一路猛跑,脚上却没有前几日的刺痛感,看来这药虽苦但确实管用。 于是,她委屈的瘪瘪嘴,接过药碗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将碗递还回去,不知是太苦还是难过,相宜忍不住对着仅见过几面的锦娘流起了泪,“不是我要与你们置气,只是,乐棠与我从未分开过这么久,这是第一次。以前在梁家,就算受罚我们也是牵着手一块儿挨罚。” 锦娘看着只比自己小两岁的姑娘哭的如此伤心委屈,顿时心疼,忍不住上前抱了抱她。 柴房内,吃过饭的乐棠并没给易木好脸色,看着他忙前忙后收拾屋子,终于忍不住问出了深埋在心底好几天的疑问。 “小姐打算求陆夫人离府之事,除了乔良告密,你是不是也有掺和?” 易木忙着打扫的手顿了下,很快恢复如常,嘴上嗯了声算作回答。 乐棠挥手将桌上他刚摆上的零嘴小食全都扫到了地上,易木依然没做声,默默蹲下身子将一地狼藉整理干净。 等他提了食盒准备出去,乐棠忽地叫住了他,“你在外,多帮我照护下我家姑娘,算作补偿,如何?” 易木回身深深看了她一眼,摇头,“照顾宜娘子是我分内之事,不算补偿。我……” 顿了许久,他也没将剩余的话说出口,反而蹲下身子与乐棠平视,“如今世子爷不可能再放宜娘子出府,切记莫再因为此事顶撞世子爷,不然你俩还要受苦。” 乐棠明显愣了下,然后冷脸撇开眼,再不看他一眼。 出了柴房门,易木几番措辞,又将刚才的话委婉的说给了相宜听,寄希望于这对主仆能明白他的苦心,以后在这府中过的安稳顺遂。 相宜听出他是善意劝解,也清楚如今只有顺着陆桐生的意,乐棠才能尽快被放出来,于是她面上连连点头,好声好语的谢了,只是心底嗤之以鼻。 陆桐生惯会在人前做戏装好人,实则生性凉薄冷漠,当初她昏了脑子才争取进了这侯府,此刻早已后悔万分,伴他左右如临深渊,趁早逃离才是正道。 易木当然看出了她的敷衍,只是碍于身份没办法将话说的太直白,最后只无奈俯身一礼,然后提着食盒走了。 看来,这宜娘子离了侯府的心一时难以转圜,此事若想善了,说不定近日明显不对劲的世子爷那边倒可一试。 这一日,任凭多少人过来劝说,相宜岿然不动,从清晨到夜晚,就这么一动不动的守在柴房门前,就连乐棠连哭带求都没能将她劝回去。 只是相宜没想到,次日清晨,她竟又是在陆桐生的卧榻上醒来,而身旁并无他人身影。 她恼恨的捶了一下床,飞身穿衣,然后一溜烟的就往外冲。 刚跑到门口,她便被一脸笑意的锦娘拦了下来,“娘子莫跑了,乐棠姑娘已经好好的出来了。” 相宜讶异万分,牵了锦娘的手连环追问,这才知晓昨夜凌晨乐棠就已被抬回自己房间,此刻已喝了药,正躺着静养。 而当时相宜已睡熟,便无人通知她。 相宜顾不得去想为何一夜之间变化如此巨大,她着急要去看乐棠,锦娘拗不过她,便放了她出门。 当相宜看到乐棠睡熟后红扑扑的脸庞,再忍不住,飞快背过身去默默流泪,她的乐棠,终于回来了。 接下来的几日,相宜日日夜夜陪在乐棠身边,直至她身子痊愈。 这天,风和日暖,两人终于出了房间,乐棠活蹦乱跳的追在锦娘身后要吃的,相宜则回了主屋,已有好几日没看她的宝贝钱匣子了。 刚进卧房,忽见桌案旁立着个修长的人影,吓得她不由“呀”了一声。 那人转过脸,竟是几日未见的世子爷陆桐生。 他在院中?她一直以为这人有事离开了,所以近几日才未露面。 “大人。”相宜垂头行礼,侧目看撇了眼暖榻角落里的小木匣,犹豫再三后,转身装作有事的样子打算快步离开。 “帮我系下。”平静无波的声音叫住她。 相宜回身细看,这才发现陆桐生之前受伤的左臂上凌乱的缠着几圈绷带,显然伤还未好,刚才他在自己换药。 她回了声是,然后走过去轻手轻脚的帮他理顺绷带,然后打了个刚好合适的结。 只要不让她看到血和伤口,这些小忙自然可以帮。 只是这人,她是不想见更不想搭理的,可乐棠和她的命,在他那儿不过一句话的事,如今被困住这别院,若逆了他的意,出府之事只怕要遥遥无期。 再说,这人前几日不声不响放了乐棠,还没再找她麻烦,所以只要他不动乐棠,让她俯首帖耳些倒也无妨。 “手不方便,帮我研墨。”相宜的手还没从他胳膊上落下,又一个需要帮的忙送到了她面前。 看着眼前细白绷带上微微渗出的红色血迹,相宜无声叹口气,认命的走到外间桌案前,捻起墨锭木偶似的来回划拉。 陆桐生没看她一眼,施施然的坐在桌前,看了一阵儿书,然后在纸上奋笔疾书。 一屋之中,他偶尔吩咐一两句,不是让帮着研墨,就是要寻各种各样的书。相宜全然顺从,次次回是。 两人谁都没再提之前争执出府之事,也没多余的一句话。 很快,房门外突来的一个声音,打破了屋中的宁静。 “陆大人。” 来人立在门外,温雅的如一青竹,对着门内略施一礼后,递上一个大大的包裹,“东西,在下给您送来了。” “季先生?!” 首先回应他的,是一句惊喜问候,接着门边探出一张大大的笑脸迎接他。 季见山眉如墨画,回了相宜一个山涧清风般和缓的微笑,“宜娘子,您也在。” 再然后,一个挺拔的身影立刻将相宜遮的严严实实,季见山眼中只剩下一张阴雾缭绕、似有不快的周正俊脸。 季见山淡然一笑,将包裹递到他手上,“你要的京城所有钱庄名册,都在这里。” 陆桐生脸色稍缓,伸手正欲接过包裹,不妨季见山接下来的话又让他阴云密布。 “昨日回城恰巧碰到胡太医,便把你托他开的止咳良药顺道一并带了过来。” 相宜从陆桐生身后走了出来,略带疑惑的看了眼陆桐生,然后以不妨碍二人谈话为由,行了一礼后匆匆离去。 片刻时辰后,季见山与陆桐生商谈完毕,两人并肩朝院外走去,忽闻身后一阵急促追赶声。 转身去看,只见相宜一路跑,一路咳,手上拎着个物件,脚步匆忙的往这边赶。 陆桐生眼神阴鸷,双手紧握成拳,看着她剧烈喘息着飞快跑到季见山跟前。 “季先生,这是一早便说答谢送您的歙砚,这次来别院我专程带来的,请您一定收下。” 连呼带踹之下,她出口的话磕磕巴巴,手上却利落的将砚递到了季见山面前。 陆桐生额角青筋鼓胀,用尽全身力气逼自己转过身子不去看两人,以免压制不住脾气,朝身旁的两张笑脸发难。 别院门外,季见山上马准备离开,不妨眼前的缰绳一紧,高昂的马头生生被人拽到几乎垂地。 骏马嘶鸣,他赶紧俯身安抚,然后回身一看,那个不要命拽马的人竟是陆桐生。 “世子爷是打算留下季某一起用晚膳?” 刚才还黑着一张脸打算吃了他的样子,怎的这会儿又拦着不让他离开了? 陆桐生轻拍了拍受惊的马,状似无意的问道,“你瞧得上这些小玩意儿?” 季见山不明所以,直到看到陆桐生瞟了一眼他腰前挂着的包袋。 他会心一笑,伸手拍两下包袋,俯身说道,“世子爷别忘了,季某如今只一介乡野平民,能用上此等歙砚,心中可着实欢喜的紧。” 陆桐生嘴角明显抽搐一下,眼中阴云密布,出口的话听起来还算平和,“若是布衣先生用这等砚,倒是牛嚼牡丹,属实浪费。” 季见山微微一笑,回他一个高深莫测的浅笑,然后拍马离开。 一个不解风情、此刻脑子跟不上趟的男人,和他有什么可计较的?能让宜娘子这么柔柔弱弱的小娘子和他闹脾气,定是这人自作自受,活该! 24、换人 暮春时节,芳草萋萋,溪流潺潺。 京郊外,赋闲在家的侯府世子陆桐生在这别院里一住就是大半个月,附近的庄户们倒没怎么见过他露面。 今日微风轻拂,草木葱葱,庄户们惊讶的发现侯府别院人进人出,好是热闹。 驻足细瞧,只见侯府内下人们将成箱的书画行李等从院中抬出,然后规整的安置在门口马车上,看这架势,这世子爷是打算回京了。 不一会儿,陆桐生果然出现在府门口,来往的农妇小姑娘不由的将目光投过去飞快瞄两眼,这世子爷一贯的满脸凛然,但属实是周正俊逸的让人错不开眼。 陆桐生的步子惬意闲适,跟在他身后的宜娘子,倒是抿着嘴,冷着脸,一副忿忿不平的样子。 相宜不想离开别院,今晨因为这个事情特意求到陆桐生面前,没想到他很干脆的直接拒绝。 她不甘心,好言相求,说陆夫人已在望京城为他相看了好几个良妾人选,个个才貌双全,只等他回府后亲自挑选。 至于她自己,体谅世子爷和将要入府的良妾,自不能在新人面前扫兴碍眼,所以自请留守别院,日常可以和庄户们学着种种菜、养养鱼,等有所收获后送回侯府,也可让世子爷吃上个新鲜。 岂料陆桐生冷着张脸,只用一句话便堵的她哑口无言,“侯府院里的菜还荒着呢,陆某能不能吃个鲜,就看它的主人管不管了。” 相宜一步三回首,磨磨蹭蹭终是上了马车,掀帘再看一眼别院,心中哀叹,没了他的别院,她可以住一辈子! 身旁一阵动静,她赶紧正襟危坐,垂头敛目,再不乱看一眼。 人静下来了,她心中却腹诽不停,堂堂世子爷,有手有脚,干嘛不像乔良那样一路骑马,反倒是和她一个女子一起坐马车,碍人眼,惹人嫌。 陆桐生肃然端坐在马车中央,看着她脚尖搓地,不大的一张脸隐在垂下的发丝中,病恹恹的,毫无生气。 自上车后,他没说一句话,心中却上下起伏不定,用力攥了攥拳头,才勉强摁下心中烦闷。 她身边那个丫鬟早已活蹦乱跳,倒是她,被勾起了病根,没日没夜的咳咳咳,咳的人心烦。 正如此想着,寂静车厢内一阵急促压抑的咳声,相宜慌忙道歉,然后手捂嘴巴就要出去。 “无妨。” 陆桐生叫住她,然后递过一个食盒,示意她打开。 相宜犹豫了两下,等咳声平息才顺手接过,疑惑打开,竟是一盘新鲜的枇杷果。 别院里,每次锦娘给她送汤药时,也总会带上这么一盘枇杷,祛了口中涩苦,咳声也能跟着减少两下。 吃的时间长了,久了,不知不觉中,她倒是喜欢上了这小果子。 看来还是锦娘细心,事先在车中备上了枇杷,可以让她路途中当零嘴解闷儿。 心中窃喜着,她摸索一颗塞进嘴里,酸酸甜甜,汁水丰盈。 等一颗果子进了肚,她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忘了点什么,赶紧开口,“大人,您吃吗?” 陆桐生正坐着闭目假寐,听到声音才恍然所觉般睁开眼,看了眼她手中的枇杷,然后接过,在相宜讶异的目光中,云淡风轻的咬了下去。 马车外,易木一脸专注的驾着马车,坐在他旁边的乐棠默不作声却满脸嫌弃。 要不是担心她家姑娘,她才不要和这背信弃义的小人坐在一起呢! 易木像是耳边长了眼睛,即刻察觉到她的不满,于是腾了只手从怀中摸出个东西递了过去。 乐棠撇撇嘴,不伸手,更不接话,她才不稀罕也不在乎小人送的东西。 易木平静的转头看她一眼,“之前看你那个玉镯坏了,昨日上街采购看到这个,你试试?” 那日她被打的几乎不省人事,仍不忘一块一块的将碎镯子捡起来收在手心。 岂料他这话一出,身旁的乐棠立刻眼泪两行,“那个玉镯,是我家娘子留给我家姑娘,姑娘又送我的,可…可……” 让她伤心的那个玉镯,是梁相宜意外离世的阿娘方娘子在世时所用物品,方娘子随身物件不多,独独只留下一个金簪和那个玉镯。 梁相宜和她情同姐妹,便将玉镯送与乐棠,她一直随身带着,宝贝似的。可前些日子她被拖出去刑杖,那镯子被下人不小心打到,碎了好几截。 虽然之后相宜安慰她说,阿娘的簪子被送了人,玉镯又碎了,谁都不必自责,责任全在那世子爷身上,这笔账早晚要算。 可即便如此,她依旧心疼可惜那个玉镯。乐棠越想越委屈,眼泪哗哗是掉个不停。 易木看到她流泪,握紧缰绳的那只手不由抖了几下,然后马车便不可控的朝着路边田沟冲去。 他急速勒紧缰绳,骏马一阵嘶鸣,整个马车不由的前后颠簸了好几下。 车厢内一声极低的惊呼声,随后,易木便听到里面传来手指轻敲厢壁的警告声。 因为一点儿小疏忽,一向宽厚的世子爷破天荒的对他表达不满,易木自不敢再大意,将手镯放在乐棠身侧,又专心致志的驾起马车。 乔良一直骑马跟在后面,看到刚才的情况便加快几步来到车前,仔细看了眼满脸泪花的乐棠,顿时眉头紧皱,忍不住脾气的开始朝她身边的男子低声发难。 “宜娘子和乐棠姑娘如何受得起颠簸,你我别忘了眼前首要的差事。” 可他没想到,首先回应他的竟是乐棠,她扭头狠狠瞪他一眼,“要你管!” 乔良还没来得及心伤,便看到这厉害姑娘转头将身边的玉镯一推,言辞决绝的朝易木来了一句“不稀罕,我只戴我家娘子和姑娘给的。” 易木还没反应过来,乐棠不饶人的又补一句,“你驾稳点,我家姑娘甚少出门坐车,怎受得了刚才那种惊吓!” 晃晃悠悠行了大半日,午后阳光暖烘烘的,晒得人昏昏欲睡。 乔良一路行马,倒是精神抖擞,眼看忠义侯府的大门遥遥在望,他扬扬马鞭,加快速度冲到了府门口。 正打算进府通报,忽见一男子鬼鬼祟祟的隐在门口石狮子后面探头探脑。 他一个箭步过去,立时擒住那男子拖到一旁,免得打扰主子们回府。 那男子俯跪在地连连告饶,“大人手下留情,我是侯府梁家娘子的父亲。” 乔良低头细瞧,却是宜娘子的商贾老爹梁冠清。 当初这人到大慈寺偷偷找宜娘子,世子爷知晓后,私下让他去调查此人时曾远远瞧过一眼,不想今日这人忽地找上了门。 乔良赶紧松手将人扶起,“您寻宜娘子?” “不不不,小人找小世子爷有事相商,不知大人可否帮小人通报一声。”梁冠清连连摆手,语气诚恳卑微。 乔良愣了下,没有即刻答复,这人无论如何都没有和世子爷相商的资格。 梁冠清看出了他的犹豫,赶紧俯身再拜,“只一点小事,小人是来为世子爷解忧,而非寻求帮忙,相商之事绝不让世子爷为难。” 乔良张口就要拒绝,眼角余光却瞥见他家主子抱着沉沉入睡的梁家三姑娘轻手轻脚的下了马车。 瞬间,他换了口风,让梁冠清侯在一旁,他先去禀报,梁冠清激动的连连行礼拜谢。 盏茶功夫后,梁冠清在下人带领下进了侯府。 一路匆匆,数不清的古树飞檐掩映着府中便道,减退了午后阳光的热辣,梁冠清在府门前侯了大半日热出的一身汗瞬间消散不少。 等两人拐进一进清幽院落,带他进来的下人给他指了小世子爷书房的位置后便匆匆告退。 梁冠清左右看看,没瞧见自家姑娘的身影,这才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来到书房门前。 正打算敲门,房门便从里面开了,刚才的乔良大人请他进去后,便快步离去并顺手关上了书房门。 梁冠清一颗心瞬间提高,惶惶不安间看到了他的那个贵婿安坐在宽大的桌案后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一缕阳光透过窗打在陆桐生俊美冷硬的脸上,似白面阎罗。 梁冠清浑身一激灵,俯身就跪,直到陆桐生出声让他起身安坐,他才偷偷抹去额头细汗,躬身坐在一旁凳子上。 嗫喏两下,他终于说出了今日来访的目的,“世子大人,小人今日前来,并非对侯府有所求,而是…而是听闻近日陆夫人在为世子您另觅良妾,小人惶恐,想是相宜懈怠惫懒,伺候不周,惹了您厌弃,小人…小人……” “你待如何?” 梁冠清使劲咽了下口水,“小人正室所出的二姑娘可清和顺娇美,体贴解意,若世子爷不嫌弃,小人可送她入侯府侍奉世子爷,也算答谢侯府对我梁家的庇佑。” 白白的把两个姑娘送进侯府,不信以后换不来他们的几分庇护! 他梁冠清东奔西走这些年,好不容易攀到侯府这唯一的通天人脉,怎能轻易放弃?如今世子爷虽被罢官,可老侯爷仍是圣上跟前儿不可或缺的辅佐重臣,他梁家背靠这棵参天大树,不信没有出头之日! 再有就是那个不争气的死丫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要是她早早得了世子爷青眼,肚子有动静,便不会有今日他舔张老脸求上门的给人家送另一个女儿! 梁冠清垂头半日没得到答复,正打算将袖中梁可清的小像掏出呈给陆桐生,不妨上座之人忽地给了回应。 “哦~”陆桐生的声音拉的很长,毫无波澜的不带一丝情绪,梁冠清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 不过很快,他的一颗心又飞速安稳下来,因为那世子爷接下来问道,“已经送进来的……又待如何?” 梁冠清好似看出了苗头,心中一阵窃喜,回话的声音也跟着兴奋起来。 “如今府上这个,自不劳世子爷您费心,小人出面劝说,今日就将那个不争气的丫头带回去,从今往后绝不再碍您的眼。日后也将她锁在家中,定不让外面传出一句对侯府不好的言论。” 25、禁闭 梁相宜是听到外间窸窸窣窣的交谈声才悠悠转醒的。 睁眼四顾,这才发现自己已身在侯府陆桐生的卧房中,房间内静悄悄的,未见他的身影。 很快,乐棠进了屋,“姑娘,陆夫人请您过去。 相宜麻溜儿的起床整装,按说回府头一件事便是拜见问候夫人,现在反倒让人来请,做小辈儿的礼不周全,如何再张口求人办事? 想到这,相宜手忙脚乱抚平衣裳,拉上乐棠慌里慌张的朝主院赶。 进了正堂,果然,一向和善的陆夫人破天荒的沉着张脸端坐在主位上。 她赶紧行礼问安,起身后凳子也不敢坐,垂首立在一旁,忐忑不安的等陆夫人训话。 侯府夫人倒没有一上来就为难小辈儿,而是平和的询问相宜别院的日子可还过的惯,以及陆桐生日常都做些什么。 相宜提着心小心的回答,说到陆桐生,只说不知大人在别院时每日都忙些什么,不常看见他人,许是有要紧的事在忙。 说到这,她一抬眼,这才发现陆夫人的脸已经沉了下来。 “既知他的事紧要,为何还多事惹出一堆麻烦?” 相宜没想到陆夫人变脸如此快,惊诧之下干脆心一横,心直口快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夫人,妾知错,妾自请离府,以免影响世子爷前程,望夫人恩准。”说着,她扑通一声利落的跪了下去。 陆夫人不由一愣,眼神中满满的难以置信,不过很快,她语气平和的让相宜起了身。 “日后注意,侯府还不至于因为这么点儿小事撵人出府。” 桐儿在别院所行之事万分机密,且关系到日后翻案重回朝堂,若因为这么一个女子离府泄露了机密,或者另生事端,那可是大大的不妥。 陆夫人绝不能容忍有任何事或人再影响到儿子前程,若让人离府,只怕要生些闲言碎语。 所以,她打算小惩一番,“不过,侯府自有侯府规矩,你既进了府,便要守规矩,之前别院私自放人一事,念你身子弱,杖责可免,便去佛堂禁足养性吧,每日务必亲手抄五十遍佛经送到菩萨跟前诵读静心。” 闻听此话,相宜心中哀嚎不已,不由再次跪下连声请求出府,只是陆夫人以身子不适要回去歇息为由起身离开,就这么轻而易举的拒绝了她。 就这样,相宜在周妈妈的“帮助”下,直接从主院转去了佛堂,乐棠则被吩咐回去收拾几件衣物,然后陪着她家姑娘一块儿在佛堂养性静心。 相宜拉着周妈妈的手虚心求教如何才能离府,周妈妈眼见四下无人,也就诚心回了。 “娘子,其实此事简单,关键看小世子爷的态度,若他身边有了别人,愿意放你出府,咱们夫人自不会多说什么。” 一句惊醒梦中人,相宜重重点头,对,还得在陆桐生身上下功夫,他若点头,此事定成! 这边相宜刚在佛堂安顿好,转眼便瞧见陆桐生不疾不徐的迈了进来。 有求于人,她自然反应积极,上前行礼完赶紧招呼他坐下,还磕磕绊绊的捧来一杯热茶奉上。 “大人,之前夫人为您相看了好几家望族女子,个个知书达理、才情横溢、明艳动人,恰巧这几日妾不能在您跟前儿服侍,要不您在她们中间儿挑个可心意的?” 她逼着自己笑的一脸逢迎,抬眼却看不清背光而立的他是何表情,只是房间内霎那间静的可怕。 相宜一阵心慌,等了好一会儿不见答复,正欲再劝,不妨他忽地开了口,“哦~相宜觉得她们当中哪个可我心意?” 她瞬间放下心来,“个个都好,夫人那儿有她们的小像,要不取来您瞧瞧?” 相宜说完便美滋滋的等他发话,不想陆桐生从暗影中走出来,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后口风一转换了话题。 “母亲要你每日抄多少遍佛经?” 相宜心底发毛却也老老实实答了,“五十。” “每日再加二十,抄不完,这饭也不必再吃。” 既然她这般贤良淑德,还有闲心帮他张罗此等破事,不如多抄几遍佛经好好静静心! 当乐棠收拾好两人衣物匆匆赶回佛堂时,一进门便瞧见她家姑娘手里紧紧攥着个杯子,一脸的气势汹汹。 听完相宜咬牙切齿的控诉,乐棠反倒没太发应,“放心,多出的二十遍包我身上。” 相宜听了怒气更盛,“都是那世子爷欺人太甚,每日阴阳怪气的,好心帮他物色娘子反倒落个不是,怪不得之前那些女子不愿进侯府。” 乐棠心中记挂着另一桩事,安慰两句后赶紧说了心中的隐忧,“姑娘,刚才世子爷有没有提起过梁家?” 得到否定答复后,乐棠隐隐有股不好的预感,“刚才回院里收拾衣物,瞧见咱们梁家老爷进了世子爷书房。” “父亲?”相宜诧异,他找来侯府所为何事? “是不是老爷知晓了世子爷另选娘子进府的事情?”乐棠猜测。 刚才她回罩房收拾衣物,周妈妈找了过去,向她打探相宜和陆桐生在别院时相处的如何,还说起如今外面很多人已知晓陆夫人打算另觅娘子进府的事,若梁家人知晓,怎坐得住,定会为此事奔波。 相宜却断然摇头,“不会!” 就算父亲精于算计,也明白一个商贾左右不了侯府半分之事,所以父亲此刻应是谋算着尽快为哥哥求得一官半职,免得过些时日,自己被侯府扫地出门,梁家想再从侯府谋取福祉可就难了。 毕竟,若哥哥做了官差,梁家自此便算入了仕途,如此光宗耀祖之事,可是他梁冠清的功劳。 将来的家门荣耀,和家中姑娘的命相比,当然是前者更重要。 相宜明白,父亲根本不在意自己的死活,一个无关紧要女儿被扫地出门和一个儿子的仕途,他当然是为了后者奔走忙碌。 此外,她更加相信,陆桐生也不会为了自己而答应梁冠清所求的仕途之路,所以此刻没必要想太多徒增烦扰,不如趁近些日子礼佛清净,好好琢磨下自己和乐棠如何脱离这侯府。 ——— 立夏过后,日子一天天热起来,梁冠清不知是燥,还是急的,嘴角明晃晃的挂起四五个火泡。 梁家正房大娘子刘氏忙前忙后,不辞辛苦给夫君端来一碗碗银耳羹、绿豆汤…… 眼看梁冠清一口灌下银耳羹,她堆满笑脸赶紧上前为夫君打起扇子,“当家的,这都过去好几日了,侯府那边为何还没一点儿消息?” 梁冠清烦躁的一把拨开刘氏的脸,没好气的斥责起来,“还不都是因为你,要是当初同意送清儿进侯府,如何还能有今日之事?” 一句话,噎的刘氏瞪着眼半天说不出话来。 确实,当初侯府陆夫人第一个看上的是她家可清,但那时她担心世子爷陆桐生进了大理寺,势必连累整个侯府倾灭,她的亲闺女如何能去跳这火坑! 所以当时她没松口,任由梁相宜那个小蹄子偷偷作妖,陆夫人顺利把她带进了侯府。 可谁曾想到,小世子爷虽然革职赋闲,但好好的从大理寺出来了,还能陪在皇上身边参加宫宴。老侯爷,在皇上面前依旧威望不减,听说最近更被委以重任,前往锦州督办漕运及军备粮草,荣光不倦。 刘氏拍断了大腿后悔,只恨自己目光短浅,不懂勋贵高门的根基厉害,白白让女儿丢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好在老天开眼,梁相宜那个丫头蠢笨不争气,侯府打算重新选个女子进府,这次如果她再把握不住,可清这辈子怕是再难有出头之日。 刘氏不甘心,面对梁冠清的训斥依旧笑脸相迎,“是是是,我的错,当初是我瞎了眼,回头我自罚跪祠堂。” 梁冠清白了一眼,不耐烦的打算起身离开,不想刘氏眼疾手快的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当家的,你不是说那日世子爷应承了的,同意可清进府?要不,咱再去问问?” 不想此话一出,梁冠清霍然变了脸色,狠狠甩开她的手,阴着脸一言不发的出了房门。 此刻,梁冠清是有苦难言,作为一家之主,他总不能给夫人说,他早已经跑了三趟侯府了,可一次门都没进去过。 只一个门房,便把他堵在了侯府大门外:“世子爷吩咐过,有消息自会通知你。” 梁冠清只能连连答应着,然后无功而返。 他想不明白侯府为何没了消息,只能将那日的情形仔细回忆了一遍。 当时,他说要把相宜领回去一辈子锁在家里时,陆桐生脸上好像划过一丝奇怪的表情,只一下,等他细看时,陆桐生嘴角已然挂满了笑意。 “梁大人,您对陆某这般尽心尽意,今日若不收下这份心意,倒显得陆某不近人情。” 话说到这个份上,梁冠清岂会不明白什么意思,激动之下身子一软,便又从凳子上滑下去跪在了地上,“我…小人这就把那个不争气的丫头领回去,明日将可清送过来,绝不让您再费心。” 话说完,他激动的颤着身子就要站起来,一双手及时伸过来将他稳稳扶起。 梁冠清抬眼,只见陆桐生笑的一脸和善,“无妨,你家三姑娘归家那日,再把另一个送过来也不迟。” 看看,这世子爷明明答应好的事儿,怎的几天过去,就没了一丝消息呢? 梁冠清愁眉不展,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尽快促成此事。 倒是相宜那个不争气的,若她之前得力,讨了世子爷欢心,怎还会有今日之事,等将她领回家,看到时候如何收拾她!《 》 26、赝品 侯府佛堂,相宜苦着脸,正埋头奋笔疾书。 那日,陆桐生吩咐多抄二十遍佛经时,她真没放在心上,心想只要让她吃饱喝足,每日不过多动几下笔,又有何难? 可不曾想,只第一日,她硬生生的从清晨抄到了傍晚,才勉强完成七十遍。 还没等她发酸胀痛的手腕缓过来,周妈妈就从陆夫人那儿带来了回信:字迹潦草,其心不诚,鬼画符般的东西,呈到佛祖面前,只怕要怪罪。不过陆夫人心善体恤,勉强从中选了几张,但这剩下的五十六遍,相宜需在明日清晨前补完! 相宜接过挑剩下的那摞纸,低头瞄一眼,确实横七竖八,凌乱的惨不忍睹。 瞬间,她红了眼,既委屈又气恼。 打小,父亲只让她跟着梁可清习过几天的字,之后便把她锁在院子里再不许出门,这功课早已彻底搁下。 因为知晓自己不善习字,故而第一日抄佛经,她丝毫不敢懈怠,除了中午用饭,其他时间都在埋头苦写,一笔一划,很是认真。 也正因为此,她自打进了佛堂的七八日时间里,再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没日没夜紧赶慢赶,仍没有一日完成七十遍,因为每一日,陆夫人总能挑出一些要求返工。 今日依旧如此,到了晚饭时分,相宜加上昨日返工回来的,还剩五十多遍的佛经没抄。 她越想越委屈,眼泪不自觉的喷涌而下,好不容易写满的一张纸瞬间晕出一片墨色,吓得她赶紧撩起袖子就去擦。 越擦越黑,单薄的纸因为眼泪和袖子的双重摩擦,一下子碎了个七零八落。 相宜手攥着笔越收越紧,细弱的青筋根根凸起,盛怒之下,她一咬牙,拽过一张新的纸,龙飞凤舞的疾速写了起来。 乐棠提着食盒一进门,便看到她家姑娘顶着黑青的眼圈,恨不得吃人似的奋笔疾书,她赶紧出言安慰,“姑娘,喝口汤歇息下再抄吧。” 其实,乐棠几次想要帮着抄经,却被相宜严词拒绝,说是怕陆桐生再抓到辫子让她加抄佛经,那她晚上真不用睡了! 相宜瞥了眼那碗黑糊糊的东西,立刻拒绝,“命够苦了,干嘛还要天天喝这苦兮兮的东西。” “今个是梨膏,甜的。”乐棠夺了相宜的笔,坚持把碗塞进她手里,“乔良送来时专门交待,加了糖的。” 相宜犹豫了下,最终还是抿了一口,梨香微甜,细品略有一丝苦,不影响口感,反显的口中蜜意更盛。 其实,自进佛堂那日起,乔良每日都会送各种汤汤水水进来,每日喝上这么一两碗,夜里她咳的次数确实少了很多。 她知道这应是陆桐生的功劳,可眼瞧着手边那厚厚一摞等待抄写的空白纸张,便对他感激不起来,甚至恨的咬牙切齿。 借着这股恨意,相宜三两下喝完梨膏,然后埋头一鼓作气狠抄了二十多张佛经,直到双眼发涩,手腕酸到再握不住笔,她头一偏,不受控制的歪倒在椅背上睡了过去…… 这一觉,相宜睡的极香,要不是周妈妈着急用力推她一下,只怕她还要继续睡下去。 迷迷瞪瞪直起身子,明晃晃的阳光忽地映入眼帘,刺的她两眼生疼。 “啊!亮天了?” 忽地意识过来,她赶紧看桌案,上面空空如也…脑袋轰的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周妈妈洪亮的咯咯笑声便炸响了耳朵。 “宜娘子,您醒啦~” 相宜胡乱应了一声,双手不停的翻找桌案。 周妈妈看出来她的恐慌,赶紧把手中厚厚的纸稿在她面前扬了扬,“娘子,刚老奴数过,八十多份,昨夜怕是熬了大夜才抄了这么些吧?” “多少?”她明明记得昨夜自己至多抄了三十几份,这多出来的那么些经抄哪儿来的? 周妈妈眯着眼睛笑的欢喜,“可不是,您昨日这经抄,字迹既规整又有序,夫人这次一定满意,娘子莫再担心。” 相宜更加的懵,干脆抢过那摞纸,来回翻看,虽然很多经抄看起来与她写的别无二致,鬼画符一样潦草难辨,但若细看,那些“赝品”字里行间难掩的遒劲凌厉笔势,绝不是她一个小女子能写出来的。 当然,这也绝非乐棠所写,乐棠与她两人的字是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 “这…这…”踌躇片刻后,她飞速扫了一遍经抄,然后利落的将其中夹杂的“赝品”逐一抽出,剩余的小半打交给了周妈妈。 周妈妈不解,追问几遍,相宜只是摇头,让她就这般送到陆夫人面前即可,周妈妈颇为不解的嘀咕着走了。 直到乐棠取完早饭回来,说了清晨所见之事,相宜这才猜了个大概。 “约摸卯正时分,我睡的迷糊,忽地感觉旁边有人,睁眼一瞧,世子爷拿着厚厚一叠经抄夹在了您抄的那摞里。” 相宜诧异的皱了下眉,然后满脸不悦,一旁的乐棠丝毫没有察觉,自顾自的继续说下去。 “我原想着出声询问,可当下姑娘你睡的正熟,且世子爷似是善意之举,这才作了罢。他走后,我悄悄看了,姑娘,那字确实规整些,还多出好些份,今日夫人那边定可交差。” “交差?”相宜彻底动了怒,一张脸气的通红,“只怕他是想害死我!” 说着,她“啪”的一下将抽出来的经抄甩在桌案上,“你我都看得出这其中的不同,陆夫人岂看不出?” 乐棠一下子明白过来,跟着气红了眼,“没想到世子爷看似光风霁月,可为了算计姑娘,竟如此不择手段。” 两人同仇敌忾,双双跪在蒲团上,在菩萨面前悄声的又告了陆桐生一状…… 这之后,相宜连续好几日又收到了上百份的“赝品”经抄,虽然“赝品”上的字迹已潦草的与她别无二致,但她还是仔细甄别,一一将其抽出来烧掉了。 她宁愿夜夜熬通宵,也不肯给陆桐生留下一丝拿捏自己的把柄。 ———— 陆桐生这几日其实并不清闲,甚至是焦头烂额。 他捏在手里的两颗棋子,一个百薇,他已放走;另一个杨开泰,之前一直养在府中,倒是安生,就是再难从嘴里套出一句有用的东西。 上个月,他将这人放了出去,打算“钓鱼”,不过月余时间,杨开泰摇身一变,入翰林院成了一名编修。 这人之前在侯府时,谋求的不过一个区区翰林待诏,如今这般青云直上,定是找到了不一般的靠山。 而愿意为这么一个无甚资历、又麻烦棘手的人出头做靠山,除了幕后主使怕是再无第二人。 如今这枚棋子虽没握在手上,但顺着这条线,或许也能找到幕后黑手。 真正让他头疼的,是上次从夏荷图中找到的那本写满了日期的小册子。 这些日期,他推测是张淳记录的与幕后黑手有关的一些大事发生时间,比如银钱来往。 父亲也认可了他的推测:张淳贪污受贿,巨额资金的来源及用处至今不明,还有逐渐浮出水面的百薇和青州永昌钱庄,都印证了这些应该就是张淳行贿受贿的日期。 有了这个方向,陆桐生开始密查事发之地虞城、望京城以及青州的钱庄。 罗列了三地大大小小的钱庄有上百家,要从中找出和此事有关联的钱庄实在太难,他日夜不休查了近一个月,也没摸出个所以然。 如此境况之下,陆桐生每日仍费力模仿梁相宜的字迹抄上几十分佛经,本是帮她分忧解难,不想却被人当成了驴肝肺! 想到此,陆桐生原本平和的面容顷刻阴云密布,狭长的双眸怒火隐现,手中的笔重重落在宣纸上,墨汁洇开,字字力透纸背。 “乔良,把这些送去佛堂。” 乔良一脸不解,“世子,咱们送过去的经抄,宜娘子一份不拉的全烧了,为何还送?” 陆桐生没有正面回答,只森然着一张脸吐出四个字,“只管去送。” 这边送,那边烧,一来一往,就这么到了花事阑珊时节。 相宜以为自己要被禁足抄一辈子佛经的时候,却因一时贪凉,食了碗冰酥酪,这无意的贪嘴之举竟让她病倒在床,发热畏寒,身子一度冷的直打颤。 周嬷嬷赶忙尽职尽责的请来郎中,可医了三四天不见任何好转,日日高烧不醒,经抄自然一份都没呈过去,这下彻底惊动了陆夫人,立刻发话解了她的禁足。 然后,相宜便直愣愣的打横从陆家佛堂出来,一路马车飞奔,直接送去了胡太医家。 胡太医眼瞧着陆世子又一次抱着个人事不省的小娘子飞步进门,也是一脸讶然,赶紧提了药匣子诊脉施针。 胡太医号了半天脉,蹙着的眉头越来越紧,一旁的陆桐生看着榻上的她惨白着一张脸昏睡,急的就差自己上手把人摇醒。 许久后,胡太医终于发话,“世子,宜娘子脾弱虚寒,寒食又属阴寒,二者相冲,致使寒邪侵体,伤了元气。加之近日劳累过度,导致体内正气不足,邪气内侵。如今虽已入夏,但生冷之物万不可多食,每日用些温热滋补之药慢慢调养,卧床休息几日,自可慢慢痊愈。” 三日之后,相宜悠悠转醒,环眼四顾,发现自己又重回到陆桐生的房间,茫然的心瞬间一团乱麻。 其实…佛堂挺好的,清净,不用和陆桐生打照面,吃穿不愁,她能不能在佛堂呆一辈子啊!《 》 27、让位 陆书黎这个侯府千金小姐,这两天着实吃了个不大不小的闭门羹。 偏偏这个敢拒绝她的“软钉子”,她还打不得骂不得,甚至之前还对人家心存愧疚,这就让人很烦心。 事情起源,是昌和郡主近日要办一场赏花游宴,给各世家大族的侯伯夫人、小姐还有勋贵公子都下了请帖,她、哥哥和姜家小姐都在游宴的受邀之列。 哥哥因为母亲以病相逼,势必要到这宴会上走一遭,去相看相看其他世家小姐,争取在年底前给自己娶回个正室娘子。 而她瞧着哥哥不为所动的一张冷脸,心中暗自拿了主意:或许…相宜随着一起去的话,哥哥必定要开心几分吧? 毕竟,哥哥身边可以站着梁相宜,但绝对不能出现姜忆慈,那个把她当枪使的卑鄙小人! 说干就干,她兴冲冲的找去哥哥院子,不想那梁相宜连连摆手,以病体初愈,仍需卧榻为由给拒绝了。 陆书黎岂能善罢甘休,眼泪汪汪装可怜,哭诉哥哥被逼后的不情愿,还有那姜忆慈的居心叵测,试图博得一丝同情,以达成目的。 那知,那梁相宜手撑额头,一阵轻咳,纤弱的身子颤了几颤,说话的声音更是气若游丝,“小姐你看,我这幅模样,赴宴的话岂不是要扫各位贵人雅兴,更丢侯府的脸面?” 陆书黎算是真的没了办法! 相宜有自己的考虑,她才不要去什么劳什子游宴,上一次跟这侯府小姐出去,她几乎丢了半条命,跟她哥哥一起外出,次次受伤。 她这么条小命,要是和这兄妹俩一起外出,那不是轻而易举就给折腾没了? 所以,坚决不去!说什么都不去! 陆书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硬是没说动相宜,想找援兵,可父亲指望不上,母亲压根不同意,就连哥哥也是个不中用的,偏偏在这关键时候,一人悄默声的跑去青州,说要找什么鬼线索,活该他找不到正室娘子! 她这厢急的团团转,不想却在此时看到那个自称下不了榻的宜娘子带着她身边那个小丫鬟,喜笑颜开的出了侯府大门…… 相宜难得出门一趟,自然没注意到陆小姐杀人的目光,只顾和乐棠商议用从天而降的银锭置办些什么东西好。 银锭是易小管家送来的,说是世子突发急事不得已外出一趟,吩咐他将这些银两送来,让相宜好生养着身子,若闷了也可出门散散心。 相宜甚是疑惑,她已月余时间未见过陆桐生了,这人怎地忽然这般好心?不会又埋了什么陷阱等着她吧? 可看着这白花花的银锭,再看看乐棠因为照顾她明显瘦下来的小脸,她瞬间定了主意:在这侯府不是受伤就是生病,还不知道能活到哪一日,与其每日担惊受怕,不如趁现在银钱在手,带着乐棠快活一天是一天。 望京城前门大街,艳阳普照,宽阔的青石板路已被来往行人踏得温热。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各色幌子随风招展。 热闹鲜活的市井烟火气一下子将她们二人裹了进去,两人新奇的不愿错过任何一个铺子,什么都要上前瞧个两眼。 仔细想来,上次两人来这前门大街已是五年前,当时父亲带着梁家主母和哥哥姐姐外出探亲,她和乐棠趁无人看管偷跑出来在这条街上走了一遭,不过当时没什么银钱,两人是匆匆来,双手空空回。 时至今日,她手里终于有了点银子,说什么也要给乐棠置办身轻薄凉快的衫子,这样才好清清爽爽的度过即将到来的暑夏。 路过一家成衣铺,她不由分说拉着乐棠直接往里进,不想迎头撞上两个正往外走的人。 “诶?你怎会……?” 熟悉的声音让相宜心底一颤,抬眼去看,果然,正是姐姐梁可清和哥哥梁长宇! 梁可清话说到一半便没再说下去,只是难以置信的上下打量相宜,似是不相信眼前这个真的是她那个没见过世面的妹妹。 而梁长宇一看到相宜,脸色瞬间冷了下来,仿佛看到什么令人厌恶的东西一般,眼神中透着冷漠与鄙夷,他随即将头扭向一边,装作没有看见她。 相宜早已习惯哥哥的漠视,并不在意,抬眼直面梁可清,“姐姐怎会在这儿?” “父亲让我和哥哥送些布料过来,他……” 忽地,梁可清意识到什么,一下子气的瞪圆了眼睛,“你算什么东西,敢质问我?” 相宜再懒得和她说话,拉着乐棠直往店里进,不想梁可清一个快步挡在了她面前,“有事找你,出来,和我聊聊。” 自小,相宜主仆二人便斗不过梁可清的蛮力,今日依旧如此,梁可清一路揪着相宜,拖着乐棠,将两人带进旁边的偏僻小巷里。 “你打算赖在侯府到什么时候?”“你使了什么下作手段,世子爷才放你出来的?”“陆夫人为什么还没把你赶出来?” 梁可清一把松了相宜衣领,不等她站稳,便劈头盖脸一通质问。 相宜难受的咳了好几下,这才梗着泛红的脖颈生气的反问,“赖在侯府?你有办法让我出了侯府?” 不想这一句反驳引来梁可清更加恼怒的一阵推搡,乐棠急的差点扑上去咬人。 三人边撕扯边对峙,许久后,相宜才了解清楚,原来父亲上次亲自找到陆桐生,竟是撺掇侯府换了她这个不中用的庶女,让位给梁可清进侯府为梁家谋仕途。 梁可清看相宜终于明白过来,不免冷冷一笑,打算再出一击,彻底扫清这个麻烦,“陆世子亲口允诺父亲,我进府之日,便是你被扫地回梁家之时。” 相宜不免有些激动,未加思索便脱口而出,“他们已经应允,同意我出府?如此一来,我可否不必再回梁家?一个被休弃的女子重回娘家,岂不是要给梁家抹黑蒙羞?父亲可曾考虑过让我在外独自安身立户?” 梁可清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番话弄得一怔,一时间分辨不清相宜这般言语,究竟是气昏了头后的口不择言,还是在她跟前强装镇定、死撑颜面。 相宜倒是神色坦然,嘴角噙着一抹难掩的笑意,她轻轻拉过梁可清的手,一同在旁侧的青石台阶上坐下,柔声道:“姐姐,你可还记得当初曾告诫于我,陆桐生是头没人性的恶狼,进这侯府就是在跳火坑,你还记得吗?” 梁可清眉心紧蹙,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若承认这话,无疑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可要是矢口否认,又该如何逼迫面前的眼中钉、肉中刺赶紧离开侯府给自己腾位置? 短暂踌躇后,梁可清语气生硬的开了口:“当初我不过随口一说,你还真往心里去了。” 相宜瞧着她这副模样,心底悄然叹了口气,手上却依旧攥紧姐姐的柔荑,目光满是诚恳。 “姐姐,当初在家时,我虽常被罚跪吃手板,但却从不担心丢了性命。如今进侯府不过月余时间,你可知此刻我身上有多少处伤,几次昏迷差点醒不过来吗?” 说着,她撩开额头碎发,露出之前陆桐生用砚台砸出的伤痕,接着她挽起衣袖露出小臂,前几日胡太医施针留下的针眼密密麻麻。 梁可清不由得白了脸,没想到自己曾见过一眼的陆桐生,那样一个面如冠玉、俊朗不凡的男子,竟会对女子下狠手。 而相宜,其实是真心想劝说姐姐罢了进侯府的心,虽然梁可清之前没少欺负她和乐棠,但毕竟血浓于水,她于心不忍还算无辜的亲姐姐湮没在侯府的高墙深宅里,更不愿看到又一个姑娘被精于算计的陆桐生日日磋磨。 想到此,相宜眼眶泛了红,“我知姐姐素日对我多有不喜,可你毕竟是亲人,我怎能眼瞧着你与我一样踏入险境?侯府虽荣华富贵,但咱们梁家满门在侯府眼中渺如蝼蚁,嫁入其中,绝非明智之举。” 不想此话听在梁可清耳中,却是相宜在别有用心的阻拦她进入侯府。 于是,她猛然甩开相宜的手,冷笑着霍然起身,“少在这儿装模作样、惺惺作态!你不中用,讨不了世子欢心,为父亲捞不到好处就在我面前装可怜,好自己一个人独霸侯府富贵,当我是三岁孩童好糊弄吗?” 相宜没想到梁可清竟执迷不悟到如此地步,想必说的再多,在姐姐眼中,自己仍然是个心怀不轨之人。 既如此,她又何必多费口舌?起身欲走,不想梁可清一把拽紧了她的衣袖,“梁相宜,你真打算离开侯府自立门户?” 相宜坚定点头。 “好,我助你说服父亲,让你将来不必再回家中,你帮我进入侯府,如何?”梁可清阴郁着脸,决定赌一把。错过这个机会,侯府的荣华富贵,可能她便永远错过了。 “成交!” ——— 陆桐生再度奔赴青州,是因为收到密信,永昌钱庄的徐掌柜在青州现了踪迹,似是为了钱庄的账本才偷偷逃回去的。 陆桐生自然不敢耽搁,当即奔赴过去,怎料脚不沾地忙了数十日,还是没逮到徐掌柜。 接着他又一门心思扎进永昌钱庄近十年的账目明细里,逐笔核查,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可饶是如此用心,此番依旧是一无所获。 虽无功而返,但他片刻未曾耽搁,一路马不停蹄,原本五六日的行程,硬是让他在三日内赶回了望京城。 刚踏进他和相宜日常起居的院落,陆桐生便看到她朝自己飞奔而来。 连日奔波而酸痛的双腿顷刻间有了活力,他迈开大步,径直迎了上去。 相宜快步奔至他身前,尚未站稳脚跟,一连串的问询脱口而出,“大人,您这一路可还顺遂?” “已过午时,是不是还未用饭?要不我给您做碗面?”说话间,她很自然的将陆桐生手里的行李包袱接过去。 陆桐生错愕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顺手将包袱又拿了回来,“沉,我自己来。” 一月有余未曾对面言语的二人,此刻竟似世间至为亲密的夫妇,并肩朝房内走去。 回到屋内,相宜手脚麻利地斟了杯茶,双手递到陆桐生跟前,继而又取来一碟果子酥,端端正正摆到他手边。 好一番忙碌后,她才小心翼翼地站在陆桐生身侧,终于鼓起勇气开了口。 “大人,我…我有一事,想同您商议。” 陆桐生闻声抬眸,回的既爽利又耐心,“何事?但说无妨。” 相宜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极大决心,缓缓说道,“大人,自我入了这侯府,心里明镜似的,知晓自己有诸多不周之处,既没贴心侍奉好您,还动辄给府里惹了不少麻烦……这几日我反复思量,想着还是自请出府,对您、对我,对侯府,都算是桩好事。” 陆桐生手中的茶杯“啪”的一下应声而碎,“你竟还没断了这个念头?” 相宜赶紧上前掰开他的手,发现并无受伤,这才掏出帕子,将他掌心的碎渣子以及茶水全都擦拭干净。 见他紧抿双唇,沉默不语,她无奈之下只得再度开口解释,“近些时日,夫人在外为大人相看世家小姐,皆是为侯府和大人的前程着想。我身份低微,一介蝼蚁,实难对您的前程有所助益。再者,大人之前答应姐姐进府那日便送我回去,我乐意的,真的,我和乐棠都乐意。” 陆桐生心中一股无名火起,真想将她撕开,好好看看这人到底有没有心。 压抑半响,他才冷冷吐出句话,“我不喜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