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秧子今天也在以下犯上》 1、成婚 宋舟觉只觉得自己走了好久好久的路。 灵魂落不到实处,脚踩得太轻,走路跟飘着似的,也不觉得累,就是周遭总是吵闹不休,烦她心神。 “你是怎么死的?”罡风里传来问询。 “你才死了,你全家都死了。” “我全家确实死了……”那声音飘飘荡荡,“没有人能活千百年。” “那恭喜你们,全家团圆了。” “没有团圆,”那声音一顿,“她们轮回了,我走不了。” “那真可惜。”宋舟觉话语中并无可怜之意,装都懒得装,“你造孽了吧,该的。” “……” 那声音并不气馁,还在纠缠不休:“你脖子上的伤口,流血,有人杀了你。” 宋舟觉摸了摸脖子,摸到了一手的黏腻。 这血淌不完似的。 她想起了什么,沾了血的指尖抬起,碾了碾苍白的唇,像在素淡的白描画上摁下了一滴红墨,暧昧昳丽。 她说:“你懂什么?这叫调情。” 那声音:“……” 话语间,宋舟觉走到了一块巨石下。 这巨石立在奈何桥头,不知多少年月。 她伸手抚摸,啧了一声:“又走到起点了。” 轮回不止,没完没了。 她也在一次次行走中生生死死,半梦半醒,不知今夕何夕。 宋舟觉拊掌其上,忽地猛地砸下一拳,巨石震颤,抖落下一层尘世间湮灭不了的灰,万千执念承托其间,四散时,能听见红尘万丈、茸茸絮语。 这不是她第一次砸石,却是第一次起效。 别人千年磨一剑,她千年锻一拳。 一直烦她的声音消失了。宋舟觉又落下一拳。 这次抖落的执念更多,其间声音驳杂,宋舟觉听见有人说—— “我舍不得……” “我放不下……” “我要你回来……” “回来——!” - 宋舟觉猛地睁开眼。 身体乍然落到实处,就像被硬生生塞进了一个生锈的铁甲中,重得很,动一下都磕磕绊绊。 她死鱼一样瘫在床上,盯着头顶的房梁,久久没缓神。 怎么回事? 这是幻境,还是……人间? 宋舟觉转动眼珠。 若是幻境,周遭未免烟火气息太重,空气中漂浮的每一颗尘埃上都挂着惦念;若是人间…… 那她就是诈尸了。 耸人听闻,祸害遗千年。 宋舟觉摸了摸脖子,没有血,皮肤是热的。 那如附骨之疽的割喉之伤,痊愈了。 经年折磨,一朝消散,她还有点舍不得。 毕竟这是那人留给她的最后一道痕迹。 所以是怎么回事,那石头玩不起,把她丢回人世间了? 输不起的东西。 ……但这种借尸还魂,着实惊奇,举世罕见。 原因无他,只是宋舟觉是摆渡人一脉,经年累月和不干不净的东西打交道,灵魂沉重,没有轮回,死了便是死了,想要脱离苦海,只有魂体散尽这一条路。 宋舟觉兀自想着,闭目静心,内查经络,很快,她睁开眼,表情更半死不活。 这活了还不如死了。 人一共三魂七魄,她缺了一魂三魄,现在就跟个破布娃娃似的,走几步魂就敢散给她看,她没变痴呆,纯粹是祖上烧了高香。 这肉身也漏洞百出,要是颠两下,估计经脉能拧成麻花、脚后跟能打在脑门上。 造孽。 宋舟觉决定死一死。 正当她决定把自己脖子拧断时,吱哑一声门开,有人大步进来,一把打开了她的手。 来人声音清亮,介于少女和成人之间,清泉滴石似的,就是话不怎么动听—— “要死明天死,别死在今天!” 这孩子力气挺大,隔了千百年,宋舟觉第一次感受到来自□□的微痛,还有些新奇。她懒懒散散顺着话往下问:“为什么?” 女孩嫌弃地瞥了眼地面:“你喝懵了?” 宋舟觉坐起身,看见一地的瓶子,视觉先行,嗅觉方才归位,她闻到了酒味。 一地的酒瓶子。 应该不是喝懵了,是喝死了。 看来在她大驾光临这具躯体前,原主人的魂灵已经和酒液双宿双飞了。 她来鸠占鹊巢,虽然她这个鸠没这个意思。 也是捡到了一具新鲜热乎的一手尸体。 床上铺着大红被,尸体上还套着红衣,宋舟觉对这制式并不陌生,是喜服,还是风光大婚的那种。 她曾向往多年,也幻想过给那人套上,衣摆交叠,抵死纠缠。 一想便有些出神。 女孩嫌弃地看了眼沉默的宋舟觉,自顾自说:“宋木寻,你现在想寻死逃婚也来不及了,那些大人物都来了,就算你现在死在这儿,她们也会给你配冥婚,这事由不得你。” 宋舟觉撩起眼皮:“和我结婚的是个死人?” 语气平淡,听不出多少情绪。 “当然不是,你怎么敢这么说,”女孩轻皱了下眉,“这话要是给别人听见,你会吃不了兜着走。” 宋舟觉轻笑一声:“小孩,那我要是死了,就不叫她们给我配冥婚,而是给另一位配冥婚。” 说完,她兀自顿了下,点评:“她的荣幸。” 女孩:“……” 酒还没醒吧,真想滋她。 “少废话了,赶紧走。”女孩拉她,“一年见不了几次面,一回来就闹这么一出,难怪族人们都不待见你。” 宋舟觉不动,屁股跟镶在喜床上一样。 “不待见我,还给我包办成婚?” “我怎么知道那群老糊涂怎么想的,也不怕隗……那位生气。”女孩显然对这事不了解,“欺上瞒下,真是活腻了。” 听着另有隐情,但宋舟觉没有探究的兴趣,她撺掇:“既然你也不赞同,要不你帮我逃婚?” 女孩:“?” 她冷笑一声,拍了拍掌。 一对人——准确来说是一对纸人,身形单薄,皮肤惨白,两坨红打在腮上,没点眼珠——就这么直愣愣进来,把宋舟觉架了起来。 女孩:“我不懂族老的意思,但你可没有什么好名声,傻子才和你混在一块。” 宋舟觉被扯得踉跄一下,说:“劳驾,能停一下,让我缓缓吗?” “你又要耍什么花招?”女孩警惕。 “腿软而已,”宋舟觉指了指腿,“喝脱了。” 实际是魂魄不全,和这具肉身融合也不算好,刚被扯起来时,甚至都没有感受到两条腿的存在。 女孩:“那你快点。” 说完,掏出一个小盒子,从里面拿出两个水滴状的物件,塞进了耳朵里,手指对着一个发光的铁板敲敲打打。 宋舟觉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是耳机和手机,听音乐的。 应该是这具肉身没有散去的意识,没头没尾的,她的目光在那两个什么机上略了下,又看向屋外。 她起先睡在床上,只能看见头顶三寸地,坐起身时,目之所及只有酒瓶,现在站起来走了两步,才终于看见一些常识之外的东西。 脑子里的残念告诉她,那是空调、电视、冰箱等等。 宋舟觉有些好奇:“现下是何年?” “大清早就亡了,装什么古人。”女孩摘下一只耳机,道,“好了没,好了就赶紧走。” 宋舟觉略一挑眉:“大清是什么?” 女孩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见宋舟觉表情不像在开玩笑,眉头忽地一蹙:“你是谁?” “宋木寻啊。”宋舟觉笑笑,见女孩已经将两手空出,肌肉绷紧,于是问:“你在紧张什么?” 语调懒散,寥寥几字泄出威胁的意思:“……又在害怕什么?” 下一秒,宋舟觉双臂被两边纸人钳制,女孩两指一点她眉心,强风霎时旋开,地上酒瓶被卷成碎片。宋舟觉长发飞扬,遮住面容,看不清表情。 一道熟悉的术法打进她的体内,她眼皮微抬,不自觉笑了下。 探魂术,并不精进,甚至生疏,以致雷声大雨点小,但宋舟觉依旧能从术法游走的路径中追溯至这玩意的起源。 倒不是宋舟觉能力顶天,能追根溯源——就算她能力不小,但配上这破锣身子,通天的本领也白搭——只是这玩意是她发明的。 眼前这小孩应当是她的后人。 她随意掠了眼女孩紧闭的眉目,看不出是哪个徒儿的后代。 女孩被她一吓,裤腿子还在抖,色厉内荏。 “好妹妹,收了神通吧。”见目的达到,宋舟觉轻咳一声,“吓到我了。” 女孩并没有探查出什么异常,犹豫着收回手,周围气旋消散,她嘴唇紧抿:“你没有被夺舍?” 刚刚她居然感受到了一瞬的压制,就像被什么诡异盯上,怎么也逃脱不了,惊得她出了一身白毛汗。 “说什么胡话呢?”宋舟觉歪了下头。 女孩刚松了一口气,就听那人又说:“不是夺舍,是死而复生。” 女孩:“!” 见女孩嗲毛,宋舟觉笑得更开心了,笑里笑外都是打趣的意思:“腿又软了?” 女孩:“……” 她咬牙,打了个响指,纸人应声而动,拖着笑得喘不上气的人朝外走。 “你果然和她们说得一样,”女孩恶声恶气,“一点本事没有,脾气还差,难怪和家族所有人都不亲近。” “强者是独行的。”宋舟觉吊儿郎当,看向旁边纸人,“二位兄台,能放松点吗?抓得我胳膊疼。” 女孩嗤笑:“强者。” “也怕疼。”宋舟觉谦虚颔首。 女孩懒得多说,挥挥手让纸人松手,只左右贴着,不让人跑。 在女孩背过身后,宋舟觉咂摸了一下口舌,唇齿磕碰吐出几个无声的字词。 都是古音,和现下的语法语调略有不同,她嘀咕了两句,心想还好这千年来有不少死鬼拉着她唠嗑,她也能说上几句像模像样的时兴话。 不然估计会把这孩子吓死。 走出门,是一道小径,周遭亭台瓦舍,郁郁葱葱,已有秋意,风声携着鸟语一并扑来,宋舟觉终于有了活过来的真切感。 有人看见女孩出来,只微微点头打招呼:“长生。” 说完,毫不掩饰对宋舟觉的嫌恶,仿佛多看一眼就脏了似的。 “我脸上有东西?”宋舟觉笑眯眯问。 那人一顿,没有回答,匆匆离开。 “他好像很怕我。”宋舟觉说。 “你这种生下来就克死母亲,连累整个分支覆灭的人,大家都不待见,”叫宋长生的女孩说,“业障缠身,不得善终。” “……不得善终吗?”宋舟觉不懂宋木寻是怎么想的,她倒是觉得克死母亲、连累族人覆灭只是小打小闹,于是说,“又不是我亲手杀的,为什么算到我头上。” 宋长生被她的没良心噎了下,表情一言难尽。 “我看你倒是不怎么怕我。”宋舟觉说。 “我家人都死了,孑然一身,有什么好怕的。”宋长生语气平静。 只是话音下,总有些惦念和感伤。 偏偏宋舟觉不接这份情感话头,点评:“那很好啊,一家全死了,没有拖累。” 宋长生:“……” 她戴上耳机玩手机,决定当个哑巴。 宋舟觉探头:“你在看什么?” “少问。”宋长生冷冷回了一句。 “我很无聊啊,给我也看看。” “你自己没有吗?” “没有啊。”宋舟觉理所当然。 宋长生以为这人在挑事,于是很不客气地让纸人探手进她的里衣中,摸出一个手机。 “这里电话打不出去的,别挣扎了。”她警告。 宋舟觉拿到手机,□□肌肉记忆还在,指纹解锁后,她一览界面,又观察宋长生对手机的操作,学着戳戳点点。 一番折腾下来,她点进了一个蓝白图标,自此感受了一波新时代新科技的洗礼,也明白了自己点进去的这个东西叫作ai。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和她们那时候的百晓生很像。 只是有些问题回答不出来,或者驴唇不对马嘴。 宋舟觉沉默浏览。 原来已经过去三千两百年了啊…… 故人还不知道活没活着。 估摸着大多都化成了一捧灰,轮回了不知多少次。 宋舟觉摸出一张黄纸——刚刚纸人扣着她的时候她顺手从纸人身上撕的——又咬开指尖,挤出一点血,信手画了道符,摁在手机上。 镜影化灵。 她幼时看书学来的小玩意,能将想要记住的东西拓印下来,吃下去后能记住七七八八,不过顶不了多久的用处,顶多半月。 宋舟觉把符纸揉成一团咽下,脑子里多了许多东西,一时有些头疼。 宋长生回头看了眼,正好看见宋舟觉喉头上下滚动了一下,疑惑问:“你刚刚吃了什么?” 宋舟觉指了指纸人,笑笑:“它的排骨,你要来一口吗?” 宋长生扭过头:“……” 她就多余问。 宋舟觉敛起笑,看向四周。她们现在在宋家老宅,宋舟觉在纸人身上闻到了香火味,牵引纸人方向的就是那一抹香火,她们现在要去的是祠堂。 纸人没有点睛,木得很,夹着宋舟觉往前走。 临近祠堂,一道道石林围成的墙将里外层层隔开,错综复杂,迷宫似的,宋长生显然也不认路,她摘下耳机,慢了两步,落到纸人后面。 纸人跟着香火走,倒也不磕绊。 “你不认路?”宋舟觉侧头问。 “嗯。”宋长生嘀咕,“只有几位族老知道怎么进去,我们只能由纸人带着。” 一伙人往里,宋舟觉盯着脚底路面,发现上面镶嵌了不少黑石,走动间有流光,等她们踏过,流光便消散。 用她刚学会的现代话来说,跟压力感应地板似的。 又过一个拐角,宋舟觉顿住脚步,道:“你们这祠堂什么讲究?” 宋长生:“什么意思?” “祠堂虽然讲究聚气,但……一道墙不够吗?围了能有百十来道,”宋舟觉抬手触摸石墙,指尖碾了碾,“说是聚气,未免太过,更像是镇压什么。” 纸人扭头看向宋舟觉,脖子发出咔咔声。 “怎么,祠堂里有鬼啊?”宋舟觉笑着看向宋长生,似乎没觉察到纸人的异常。 宋长生忽地紧张:“慎言!” “我猜对了?”宋舟觉朝前踏出一步,忽地,罡风平地起,纸人咔嚓咔嚓,踩着风抓来,就要扣在宋舟觉面门时,宋长生忽然伸手,将人拽至身后。 “她就是随便猜猜,宋长老你急什么?”宋长生对着纸人道。 “哼,”站在前方的纸人裂开嘴,吐出一道男声,“家族重地,胆敢妄言。” 这纸人果然不是这丫头的。 宋舟觉把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的宋长生拨到后面,朝前走了一步:“什么家族重地,都用来给我结婚了,装什么大尾巴狼。” 她继续点火:“有本事杀了我,看看这婚这么继续。” 宋长生拽了她一把:“你惹不起。” 宋舟觉颇为新奇地咂摸了下这句话——她惹不起的应该只有一人——于是矜持点头:“应该勉强惹得起的。” 那可真是太勉强了,宋长生心想。 纸人冷嗤:“一个废物病秧子,本就没有资格进主家,更别说祠堂了,若不是那卦……” 他话音一顿,卡了壳似的。 “什么卦?”宋舟觉追问。 “……你不配知道。”纸人蹦出最后一句话,“宋长生,赶紧将人带来。” 说完,纸人咔咔两声,又木了。 观其灵气流转,那位宋长老应该是彻底离开了。 宋长生撞了下宋舟觉的肩,小丫头见人吃瘪,眉目都生动了几分:“你这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那死老头都怎么不了你。” 宋舟觉:“嗯?” “也是,那人地位高,估计现存的几大家族,都不敢对你怎么样。”宋长生自顾自说。 纸人又往前走,两人跟上。 宋舟觉:“和我成婚那人是谁?”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怎么有人在祠堂嫁娶?”宋舟觉又问。 “你问题真多,”宋长生啧了声,“我也不知道,鬼知道那群老不死的怎么想的,祠堂也能用来结婚,神经。” 宋舟觉倒是能猜到几分。 祠堂聚阴静气,红事不得冲撞,以免冒犯先辈,除非…… “除非是白事。”宋长生忽然说。 宋舟觉赞赏地看了她一眼:“挺聪明。” “她们要杀了你?”宋长生蹙眉。 “杀就杀吧。” 宋舟觉心想,省得她自己动手了。 自杀怪罪孽的。 “但也不一定,”宋长生以为宋舟觉在为自己的生命安全担忧,宽慰道,“传闻宋家老祖并没有死,只是沉睡在了宗祠之下,这万石林也是为了给她固元守魄。那位与老祖关系特殊,选在宗祠成婚,也是能理解的。” “宋家老祖?”宋舟觉一顿,“宋舟觉?” 这三个字险些把宋长生的魂儿给吓飞了:“嘘!不要说她的名讳!” 宋长生压低声音:“会遭报应的。” 宋舟觉:“……” 她有这么吓人吗?死了三千多年了,恶名还在。 “放心吧,传言是假的,”宋舟觉说,“她死得透透的。” 就是忽然诈尸了。 “你还是别说了。”宋长生离她远了些,“我才刚成年,不想死。” 宋舟觉被逗笑,轻咳两声,又问:“那和老祖关系特殊的人是谁?她的徒子徒孙?” “不可说。”宋长生紧闭嘴巴,生怕这人又说出什么不怕死的话。 宋舟觉看她表情,心下有底了。 应该就是个活到现在的小辈,身份高点,也不知道突然搞什么强娶强嫁的,等她死后,可以托梦教训一下。 不成体统。 一行人走到祠堂前,纸人忽然弯腰给宋舟觉整理了下裙摆,又翻出一片红盖头,盖在了宋舟觉头上。 宋舟觉被纸人牵着,跨过半个小腿高的门槛,往里走。 宋长生落后宋舟觉半步,跟着进来。 有三人站在祠堂深处。 一人道:“宋木寻。” 宋舟觉停在祠堂正中,轻佻嗯了声:“在呢。” 那人上前,在宋舟觉面前站定,后者能从盖头下看见来人紧握的拳。 是这女人? “你就没什么想和我说的?”女人声音有些抖,“说好地久天长,你却和隗——” 她猛地截住话头。 “你却要和别人成婚……”女人哽咽了下,“你对得起我吗?” 宋木寻:“?” 又一人上前:“木寻,我替你卜过卦,龟甲尽裂,你和我走吧,我不在乎你的过往,哪怕是死,我们也要死在一处。” 宋木寻疑惑更甚。 这都什么跟什么? “宋姐姐,”一道脆生生的女声插进来,“和我走吧,你不是说最喜欢阿阮吗?” 有人牵起她的手,有人拽住她的胳膊,有人抱住她的腰。 宋舟觉低头,从盖头下看见抱住她腰的小孩,估摸着才十来岁。 宋舟觉:“……” 这宋木寻是造了什么孽。 在后面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宋长生忽然听见有人喊她:“小长生,能给我解释解释吗?” 她一愣,后知后觉这声音是直接出现在她脑海中的。 宋长生犹疑了下:“宋木寻?” “嗯。”听着半死不活。 看着眼前被几人合抱的女人,宋长生忍不住勾起嘴角:“你酒还没醒?前两月你为了逃婚,勾搭几大家族的继承人,闹得沸沸扬扬,不记得了?” 那这勾搭挺成功的,两个月就把这三人拿下了,宋舟觉心想,原身还挺客气的,给她留了三个相好的。 好在她也快死了,倒也无所谓了。 宋舟觉开口:“几位,劳烦松松手,勒得我疼。” 最开始说话的那女人直接掀了宋舟觉的盖头,她说:“和我走吧,阿寻。” 一个看着神神叨叨的女人接话:“和我走,木寻。” “姐姐,她们都不行的,我可以,”腰后的小孩探头,“等我妈死了,宋家就是我的,你也是我的。” 宋舟觉:“……” 孩子,您可真孝顺。 “她的主人,也就是宋家继承人,已经二十多岁了,”宋长生传音过来,“是这三人中实力最强的。” 嚯。 宋舟觉这才仔细打量,发现这小孩不过是个傀,还是木雕的。 怪灵动的,手艺不错。 “容我说一句,”宋舟觉忽然开口,“但凡你们三个有办法把我带走,我都不会出现在这儿,所以各位就不要多费口舌了。” 几人一静。 一老翁忽然从后方走出:“算你识相。” 听声音,就是刚刚的宋长老。 确实老,感觉半只脚都踏进了冥河,脸上的褶子快拖到地上。 “事不宜迟,拜堂吧。”宋长老挥了挥手,两个纸人并成一个,幻化出血红婚服,朝宋舟觉伸出手。 “是你要和我成婚?”宋舟觉挑眉。 “非也,只是那位不会来的,”宋长老抚须,“你还没有资格面见她,不过是借一下你的命格冲喜罢了。” 宋舟觉一愣。 冲喜,纸人代婚,祠堂大煞。 原来是借命。 那黑心眼的巨石真是给她找了个好尸体。 她但凡跪地成亲了,这命格也就没了——这年头居然还有人惦记天煞孤星的命格,真是活腻了——但是再差的命格,也没有说借就借的道理。 宋舟觉扭头就走:“不借。” “由不得你。” 宋长老一声令下,纸人立马扣住宋舟觉的肩,后者随手一点,纸人僵了一霎,便被涌上来的相好三人组给拦住了。 那个小孩眼睛亮晶晶的:“姐姐,你是要和我私奔吗?” 宋舟觉笑笑,语气和缓,话却不动听:“私奔你个头。” 小孩:“……” 另两位上前: “阿寻……” “木寻……” “一群没出息的东西,”宋舟觉不耐,“一个女人就把你们迷得团团转,还想着带人私奔,脑子呢?” 她当惯了长辈,现在看着眼前这几个后代,生出一丝嫌弃:“脑子不用就炼了,傀儡都比你们会当人。” 几人:“……” 几人噤声,连宋长老都多看了宋舟觉几眼。 宋舟觉啧了一声,抬手压在脖子上,准备扭脖子把自己送回奈何桥。 本以为能来人间看看乐子,结果遇到这么群糟心后人,纯添堵。 等她死回去了,要一个个托梦,骂一骂这群白痴。 手腕刚用力,忽然一人握住她的腕关节,宋舟觉的手陡然泄了力。 不知何时起,周遭一点声音也无,连烛火的细微扑簌声都消失不见。 宋舟觉闻到一抹熟悉的味道。 如朝天峰顶上最冷的一抹雪,乍一闻见,心静目明,冷到骨子里,随后便只能感受到彻骨的寒意,什么味道都闻不见了,只剩麻木。 她身子一僵,不敢抬头。 但能感受到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你还好吗?”脑海中传来宋长生的声音。 宋舟觉这时才想到,传音还没切断。 “你现在走不了了,”宋长生说,明明是两人之间的传音,但她觉得怵得很,于是不自觉压低声音,“那位来了。” “……谁?”宋舟觉闭了闭眼。 “你的结婚对象,也就是……”宋长生仗着传音,赌她人听不见,于是大着胆子说,“隗川。” 宋舟觉心口漏跳一拍,震得她浑身发麻。 “……隗川。” 是她。 她的舍不得,她的放不下。 来人挑眉,似是听到了什么,随手一挥,两人之间的传音被切断,宋长生立刻缩成鹌鹑,宋舟觉则是慢慢抬起了头。 再次见面,没想到是这样的场景。 “你……”宋舟觉声音有些哑。 隗川放手,宋舟觉踉跄半步,险些没站稳。 “谁给你们的胆子。”隗川淡声。 众人齐齐跪下,只剩一身红衣的宋舟觉立在原处,半阖眼皮,藏住眼中情绪。 宋长老抖得不行,感觉要把剩下半只脚也抖进冥河了,他说:“……您,您怎么来了?” “我要是不来,都不知道你们背着我干了这种好事。”隗川随手一指,那穿着红袍的纸人顷刻间化作一缕灰。 宋长老猛地呕出一口血。 隗川微侧头,看向身旁人:“这就是你们给我找的妻子?” 宋舟觉眼皮一颤。 “你叫什么?”隗川问。 宋舟觉。 说不出口。 脖子似乎隐隐作痛,宋舟觉不自觉摸了摸那道不存在的伤口。 “宋木寻。”她说。 隗川忽地上前半步,俯身轻嗅。 “你的味道很熟悉。”隗川说。 “你到底是谁?” 2、故人 说早了,那巨石算什么报复,这是降福。 宋舟觉看着近在咫尺的隗川,女人低眉敛目,一如既往与七情六欲沾不上边。 当年她动了心思后,总喜欢牵一牵她的手,抑或借着擦灰的由头摸一摸她的脸。 刮风下雨时,她会抱着自己的玉枕钻进隗川的被窝,四肢交叠,黏人得很。 隗川总喜欢说她长不大似的,太过孺慕。 再后来,她个子拔高,逐渐从仰视变为平视,还是改不掉动手动脚的毛病,胆子也大了,敢搂腰埋胸、和她抵足而眠,隗川似乎也懒得多说什么,只是淡声斥责她大逆不道,不成体统。 师徒身份在上,她对她不曾设防。 此后宋舟觉愈发不满足,僭越的事儿没少做,隗川也只是纵容,没当回事。 道德伦常的遮羞布太过密不透风,隗川的冷心薄情更是这块布上紧密的针脚,两厢叠加,把她的所有欲念都闷在心口,一直到死,宋舟觉都不知道隗川是否知道了她的心思。 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她上辈子干了那么多天理不容的事儿,说一句欺师灭祖罔顾人伦也不为过。 宋舟觉可不觉得她俩是能坦白身份好好聊聊的关系,况且人死如灯灭,依照隗川的性子,估计早就把她这逆徒忘到了九霄云外了,更妄论那点不曾宣之于口的情愫。 这大抵是宋舟觉上辈子最大的遗憾。 现在老天把这么一个能光明正大以下犯上的机会递到了自己面前,傻子才会放过。 宋舟觉呼吸逐渐平缓。 在隗川的注视下,她见缝插针地想到,幸好手慢,没真把自己脖子折了,否则她得在九泉之下怄死。 “你到底是谁?”隗川重复了一遍。 宋舟觉刚刚的局促不再,没听懂一样,眨了眨眼,理所当然:“宋木寻啊,老祖。” 她紧接着说:“叫老祖不好听,要不我直接叫你隗川吧?” 周遭几人倒吸一口凉气,尤其是宋长老,听声音好像要撅了过去。 隗川对此倒是没多大反应。 宋舟觉笑眯眯盯着人,后者忽然探手抵住她的脖颈,中指轻触皮肤,一股寒气冷不丁钻进肉身。 她也不瑟缩,甚至朝前进了半寸,让隗川整只手都贴着自己,顺势蹭了蹭。 隗川一顿。 “好摸吗?”宋舟觉问,“我的脸也很好摸,你要不要试试?” 一旁的宋老头又开始倒吸凉气,整个祠堂的香灰都要被他吸进鼻子里,宋舟觉啧了声,调情之余不忘关心老幼病残,体贴道:“再吸气就呛死了。” 耽误她调戏师傅。 宋长老哽了一下,下意识憋住气。 他活了百十年,还是第一次有小辈敢这么和他说话。 偏偏这个小辈身份特殊,人家靠山就在这儿,他得罪不起。 很憋屈。 宋舟觉又看向隗川,把自己脸往人手心蹭:“还要摸吗?” 隗川抽回手,不咸不淡地看了宋舟觉一眼。 宋舟觉:“探查出什么了?” 隗川用的倒不是探魂术,她没那么多花哨的招式,只碰一下就能知道这人魂体几斤几两,又是否有所异常。 这天底下,大抵没人能逃脱她的眼睛,除了宋舟觉。 没办法,当初叛逃师门后,她思念太重,总爱以各种模样身份接近隗川,一来二去,这技术也就练出来了。 宋舟觉笑得无害:“放心吧,就是本人。毕竟谁家好人夺舍选这么个半生不死的壳子,又不是七天免费试用期,到期能退货的。” 语气很现代,很熟稔。 宋长生悄咪咪抬头看了她一眼。 真能嘴炮啊,她心想。 隗川并不理会宋舟觉的秃噜话,而是看向地上跪着的三人。 “你们几个叫什么?” 最开始说要带着宋舟觉私奔的女人低声回道:“祝……祝云起。” 宋舟觉探头。 嚯,姓祝,她那二师妹的后人。 另一个女生作揖:“师祖,晚辈名吴山青。” 姓吴,小师妹的后人,难怪神神叨叨的,对卦象信奉至极。 那个小傀儡嘴巴磕绊了下,低人一等似的:“师祖,我是宋念安……” “让她本人和我说。”隗川淡声。 小傀儡闭嘴了,很快,她蹦出一句:“师祖我错了。” 声音不似幼女,喑哑不少,应当是那个叫宋念安的顶号了。 “一群废物。” 隗川声音没有多少怒气,语气也没有变化,只是话音刚落,几人一齐呕出一口血,血中还有肉虫蠕动。 那个傀儡倒是没血可吐,只是嘎嘣一下裂成了两半,估摸着操控它的那人也不好受。 宋舟觉看出来那是一种蛊虫,只是没等细究,她忽然躬身,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惊天动地,血汩汩从口鼻往外冒。 是反噬。 很显然,那蛊虫是她下的。 “情蛊?!”祝云起惊呼。 吴山青抹了把唇角的血迹,犹疑:“是宋木寻……?” 众人猛地看向宋舟觉,而被盯着的宋某人快要把心肝脾肺肾都咳出来了,用一口口血来应和她们的话——对对对,是她下的情蛊,没瞎的都能看出来,不用再强调了。 这宋木寻真是神人,居然能想到下这种蛊来逃婚,不去坑蒙拐骗简直可惜了。 宋舟觉胆大包天,一把抓住隗川的手臂,借力撑着。 “劳驾,给我撑一下。”她每多说一个字,血里的肉沫就多一些,瞧着很是磕碜。 显然隗川不想被劳驾,她拂开宋舟觉的手,离那摊血人远了些。 血里还混着未消化的酒液,东一摊西一摊。宋舟觉腿有点软,就要跪下去时,被宋长生扶住。 宋长生皱眉:“你还好吧?” “我看着像还好的样子吗?”宋舟觉捂住嘴,血从指缝中溢出,话音断断续续。 该不会要交代在这儿了? 她还没活够。 “宋木寻,你怎么这么阴险?居然给我下蛊!”祝云起愤愤,嫌恶地起身离远了些,免得被弄脏。 一想到之前她对这人深情款款的模样——她甚至闯进了宋家祠堂,意欲抢婚——祝云起就恶心得慌。 谁不知道宋木寻此人是出了名的废物,且毫无抱负,灭门一事后,这人便自甘堕落,仗着宋家的名头在外花天酒地,还时常让族人收拾烂摊子。 吴山青倒是不怎么生气,甚至上前一步,帮着宋长生扶人,手忙脚乱地想要帮人止血。 祝云起看了会儿,还是不情不愿地凑上去帮忙。 “你别咳死了。”她嘀咕。 几人到底还是刚成年的孩子,虽然对所谓的老祖名讳有所忌惮,但终究隔了好几代,时代也在变迁,不至于不得令便不敢动。 隗川也不是专制的性子,甚至可以说是随性,只是她周身常年罩着寒气,总让人觉得威严甚重。 她并没有拦着她们,只是看着,似乎在等着什么。 几个糟心孩子试了几个法子,只起到一个宽慰的作用,其他忙是一点都帮不上。 毕竟她们也没想到会出人命,谁都没带个填补身体的玩意儿出来。 宋舟觉依旧在死亡路上狂奔,她本人倒是想出手,奈何这身子亏虚太多,连抹香火都捻不住。 五脏六腑几乎碎成了泥。 要死了。 这肉/身比她想象得还要废物。 宋舟觉盯着隗川,思考要不要死前占一次便宜,也好当个风流鬼,心念一动,她正要动作,身后宋长老忽然打了一道符咒给她,堪堪护住心脉,救下宋舟觉一条小命。 香火涌进四肢百骸,她顺势将其填补在这肉/身漏风的地方,撑个一时半会。 隗川颇有些遗憾地蹙了下眉。 宋长老一脸大局为重:“老祖,这人死不得,遗卦指示……” 他眼珠子转了下,觉得不好在这么多人面前说明原委——毕竟大家都知道这遗卦是隗川的三徒吴水专门为隗川所设——但宋舟觉没给他周旋的余地,刚缓过气了,又开始不着调:“赶紧说吧,为什么要让我和隗川结婚?给个理由,比如什么天定良缘,我比较喜欢这个词。” 众人:“……” 刚刚就应该放任这人去死。 宋长老瞪了宋舟觉一眼,见隗川没反对,便顺着说:“遗卦显示,火雷噬嗑,上离下震。” 他一挥手,祠堂内香灰汇聚,显出卦象。 宋舟觉微微眯眼。 火雷噬嗑,意为克服阻碍,亨通有利,离卦位于南方,是破局关键,宋舟觉覆灭的分家地处极南,天煞命格契合“噬嗑”一意,加上卦词“利用狱”,通俗点就是让人融为一体,要么成亲,要么换命融合,这老头谨慎,干脆两个都办了。 至于为什么锁定在宋舟觉身上——毕竟那块的摆渡人一脉也不少——一面是只有她家全死光了,一面就是吴水隐世前曾留下一条谶言,大致意思就是,这卦只能在宋家开,解铃还须系铃人。 宋家后人不懂什么系铃人,隗川得知后,也不曾多说,只是逐渐入世,似乎在找什么人。 只可惜千百年来,这卦迟迟不动,谶言也在岁月流逝中被人淡忘,以致不久前卦牌自行开卦时,竟无人觉察。 还是宋长老第一个发现,并决定先斩后奏,为老祖分忧。 这马屁算是拍到了马腿上。 宋舟觉都看乐了。 “你就不怕卦象解读错了?”她问。 宋长老被小辈挑刺,下意识哼了一声:“老朽活了这么多年,这等卦象还是能看懂的。” “哦,”宋舟觉侧头看向隗川,“你活了几千年了,你看呢?” 众人一惊:“……” 能不能不要突然把话题秃噜到这位老祖身上,还是用这么大逆不道的语气! 宋舟觉这么问也是有原委的。 老头对隗川知之甚少,也对自己太过自信,要是真按照他的想法行事,在座各位都得被隗川的命格冲得七零八落,东一块西一块——若说宋舟觉是天煞命格,那隗川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隗川没接她的话,只是看着宋舟觉,不知道在想什么。 “看我好看?”宋舟觉摸了摸脸。 一旁的宋长生看着这人一脸血刺呼啦,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祝云起小声嘀咕:“她是不是疯了?” 吴山青微微摇头,不敢点评。 她们卦师通常有股莫名的直觉,见到一人,就能模模糊糊感知到这人此后命途,她之前见过宋木寻,她那时气息郁结,前路散成一片。 不是什么特殊的命格——世间众人大多如此,有志不得出,抱守自闭——但这次不同,这次她一起窥视宋木寻的念头,耳目如同蒙了一层雾。 有什么变了。 吴山青眼观鼻鼻观心,直觉不是她能插手的,于是往裂成两半的傀儡边上一杵,一起当个木头人。 祝云起不明所以,但相信吴山青的直觉,于是也跟着闭嘴。 隗川忽然喊人:“宋木寻。” “在呢。”宋舟觉缓过劲了,朝着隗川走去,腿还因着失血打摆,“既然卦象都这么说了,咱俩赶紧结婚去,至于命格不命格的,到时候再说。” 她倒是一点都不关心这卦。 隗川又打量了一番眼前人,最终还是没说什么,转身朝外走。 “不必,你留在宋家。” 宋舟觉一把拉住她的手。 “别走啊,”宋舟觉笑笑,“你要是想让我的命格,也行。” “只是这命格不太好,你得调教调教。” 隗川下意识看向两人交握的手,不自觉皱眉。 她已经很久没有碰过血了,黏腻,有腥味,是热的,很快便会冷下,冻住曾经所有的鲜活。 她以为自己已经淡忘,现在看来,多少还是有点影响。这种感觉并不舒服,总觉得有什么要失控,于是拂开宋舟觉的手,道:“胡言乱语。” 宋舟觉:“动听就行。” 宋长老跟着劝:“老祖,吴水先祖的卦从未失灵,您还是多加考虑考虑吧。” “是啊是啊,”宋舟觉附和,“和我结婚不亏的,而且我一病秧子,活不了多久,不耽误你多少时间。” 她凑近了点,打莫须有的感情牌:“就当是我最后的愿望了,好不好?” 隗川一愣,一个本就影影绰绰的念头猛然拔起,心神都颤了下。 【……就当是我最后的愿望了,好不好,师傅?】 那人快死在她怀里时,说过一模一样的话,她被这话拽回到记忆深处,这句话后面是:“不然我会死不瞑目,一直缠着你,让你寝食难安,再把你拖入冥河,和我共沉沦。” 骗子。 后面那句话油腔滑调,血呛进喉咙里,说都说不顺。 隗川闭目,她说:“你的愿望是什么?” “结婚啊。” 并不是意料之内的答案。 宋舟觉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隗川睁眼,又恢复无波无澜。 宋舟觉察觉到隗川的走神,蹦出一句:“想什么呢?老婆。” 后两个字则是完全将隗川本就不多的低迷情绪击碎。 隗川:“……” 一旁仨姑娘配一老头都被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老婆”给砸蒙了。 隗川扭头就朝外走。 刚才的错觉都是假的,这人和自己心思深沉的大徒儿没有丝毫关系。 “别走啊。”宋舟觉拉住隗川的衣袖,在她衣服上印上一枚血手印,“你要是不喜欢听,我也可以说亲爱的,夫人,娘子等等,你自己挑。” 谁要挑这种东西。 隗川有些不耐,觉得这人聒噪,刚要踏出门槛时,顿住。 身后的宋舟觉适时开口:“这门槛是不是变高了?” 本来到了小腿肚的木门槛现下被拔高到了膝盖。 身后几人看来。 宋长生:“怎么回事?” 她们都看见这一番异象,不自觉想到一块去。 祠堂的门槛是聚气,但若门槛太高,过犹不及,里头的脏东西也出不去,发酵一下,可想而知。 气氛在一刹那阴冷起来,毫无预兆。 门外的热气进不来,香火味更浓,烛火扑簌,无风自动。 “有脏东西呗,”宋舟觉挑眉,“宋家祠堂还能闹鬼,怎么,老祖诈尸了?” 她拿自己开涮,格外得心应手:“传闻宋家老祖死于非命,怨气深重,不得轮回,外头这一圈圈石林绕着,帮她把冤魂聚起来了吧。” 众人:“……” 三个女生抖了下,宋长老则是怒斥:“妖言惑众!不敬先祖!” “你别不信,万一下一秒,你就被老祖叫过去了呢。”宋舟觉笑笑。 结果下一秒,宋长老整个人消失不见,宋长生惊得嗲毛,另两人面色也不好,三人齐齐看向宋舟觉。 而本来笑得吊儿郎当的女人此刻也收敛了表情,有些犹疑:“老祖显灵了?” 神色转变太过自然,让人看不出是不是装的。 “是你乌鸦嘴吧!”宋长生服了,“赶紧闭嘴。” 宋舟觉拉了拉隗川的衣袖,瑟缩了下:“老祖,我怕。” 隗川垂眼:“看不出来。” 宋舟觉捂住心口:“心里怕,要不剖给你看看?” 隗川目光在宋舟觉染血的手和嘴角的笑上流连片刻,毫无预兆道:“你很像我一位故人。” 宋舟觉眨了眨眼,无缝接话:“心上人?” 说完,低头抬手开始搓手上干掉的血屑。 隗川被堵了一下,轻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骂我做什么?”宋舟觉哼笑,还是不看她,“我说中了?” 隗川并不接她的话,忽地抬手。 “起初探查时,我以为我认错了人,现在倒不觉得了,”隗川两指挑开宋舟觉的衣襟,指尖点在锁骨下方,一直要滑到心口,“为什么不敢看我?” “嗯?扯我衣服做什么?”宋舟觉抬眼直视,“碰了我,可要对我负责。” 隗川:“你说要剖心,那便剖来看看,你是不是我要找的人。” 3、入冢 “你要找谁?”宋舟觉不闪不避,“找她干什么?” 隗川不答,二人四目相对,宋舟觉能感受到心口皮肤上那一抹冷意,但因着眼前人没用力气,没有冷到可以消抹掉其上若即若离的痒。 抓心挠肝的。 宋舟觉干脆抬手,帮人把整只手按在自己胸上。 “要挖就挖,不然我还以为你要非礼。” 被迫非礼人的隗川:“……” “怎么不动了?”宋舟觉知道隗川的性子,她可没有什么挖心的癖好——况且心脏上又没刻着姓甚名谁,挖心纯唬她的——于是得寸进尺:“你是不是想借着挖心的由头和我亲近?” 隗川挑了下眉。 “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想摸便摸,我以后就是你的人了。”宋舟觉把衣服扯开些,“还想摸哪儿?我都可以的,但这里有人,不太方便,我们可以回家去——” “宋木寻。”隗川开口,打断某人的鬼话连篇。 她慢条斯理地抽回了手。 隗川:“不成体统。” 训斥来训斥去,总是这几个词,千百年来都没变过。 宋舟觉被骂习惯了,听多了总觉得这些词暧昧,想让隗川骂得再狠些,也好换换口味。 “所以我是你要找的人吗?”她以进为退。 隗川并没有回答,而是看向祠堂内。 那几人在她俩对峙时,已分散开去探查情况。 几个小孩虽然年纪不大,但到底承了摆渡人的衣钵,不至于遇见这点小打小闹就慌了神,除了那个叫宋长生的有些没章法,另两人应该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三人一齐朝她们走来。 宋舟觉看去,朝宋长生招手:“怎么回事?” 谁知宋长生只看了她一眼,便扭过头去,其余人也看天的看天,看地的看地。 宋舟觉:“?” 她是什么很见不得人的东西吗?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摸到了一手黏腻的血,蹭了下,掉下一层半干不干的血屑。 隗川忽然挡在她身前。 “你……”宋舟觉又想随口侃两句,隗川猜到这人可能又要放什么屁,信手给她施了道禁言。 宋舟觉:“……” 真是熟悉的手法。 她以前并不会对自己的师傅大放厥词,顶多对那些需要她处理的死人点评一二,有时候说得太损阴德,隗川就会给她施一道禁言术,再斥她一句口下留德。 于是她便会用行动表达自己的想法,比如说踹尸体一脚。 叛逆得很,但不敢对师傅发作。 宋舟觉正想着,就见一双手将她刚刚扯乱的衣襟整理好,她抬眼,看着隗川,后者掸了下衣衫,上面的血迹便扑簌掉落。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我要找的人。”隗川忽地开口。 宋舟觉一愣。 她以为她不会回答。 隗川轻声:“她没你这么跳脱,也没你如此胆大,音容相貌也不相似,只是我一见你,便觉得熟悉,而吴水的卦象又指向你。” 宋舟觉垂眼。 心跳开始变快。 那三个女生也靠近了她们,听见隗川这话,立马顿住脚步,继续看天看地,但耳朵都支棱了起来。 “世人皆有转世轮回一说,”隗川说,“她也不会例外。” 宋舟觉眼皮一颤,似乎要猜到隗川要说什么,果不其然—— “想来你可能是故人转世,既然如此,便留在我身边,若是你想,我可以收你为徒。” 隗川说完,解了宋舟觉的禁言,道:“只是往后言行须得规矩一点。” 没等宋舟觉有什么反应,祝云起倒是先激动起来,下意识蹦出一句“什么?!” 吴山青立马捂住了她的嘴。 祝云起遂用眼神表达震惊。 这病秧子什么好运气,能拜在老祖名下,祖坟冒青烟了啊! 虽说众人皆忌惮畏惧隗川,但这四徒的宝座依旧抢手得很——老祖这辈子只有三个亲传,这三个亲传便是她们三家的祖宗,若是有了四徒,那这族谱不得单开一页? 诱惑太大,没人拒绝得了。 宋长生也有些惊讶,但无论是老祖收徒,还是别的什么,和她也没什么关系,过了今天,日子该怎么过还是得怎么过。 吴山青则是多看了两眼宋舟觉,依旧什么都看不清。 几人各怀心思,气氛安静几秒,忽然—— “你怎么忽然给我降辈分了?” 宋舟觉不满:“我可不想当你的徒儿,这身份有什么用?就是个干活的,说不定以后还要收徒,教导传承,一听就累得很。” “我这辈子的念想,便是给你暖床榻,解情/欲,”宋舟觉说着说着,手开始不老实,在隗川腰带上勾勾搭搭,“若你非要收我为徒,也行,不过你要因材施教。” 隗川按住某人作乱的手。 旁边三人听了开头,恨不得把自己耳朵割了。 宋舟觉顺杆往上爬,五指占据了隗川的指缝,轻笑:“只是我这蠢材,你得用自己来教。” 一旁三人:“……” 真正的勇士,敢于拨开危险的气场和百十来层辈分,对着老祖宗孔雀开屏。 色胆比天高。 快活成化石的隗川在今天被调戏了好几次,从面上看,倒是没什么情绪。 “真是大胆。”她说。 宋舟觉自谦:“还会有更大胆的。” 隗川:“不必插科打诨,此事随你。” 宋舟觉知道她说的是拜师的事情,但她理直气壮曲解意思:“那就随我,我是你老婆,以后你若是收徒,得称我一声师娘。” “没大没小。”隗川不再多言——她情绪本就不多,现下更是被这人闹得没脾气了——于是转头问:“探查出什么了?” 看着最淡定也最靠谱的吴山青站出来:“老祖,应当是冢。” 话音刚落,平地起一阵风,宋舟觉衣摆被风撩起,她信手一抓,抓到了一缕残念。 确实是冢。 人赤条条来到这世上,从第一声啼哭起,便沾了红尘,往后衣冠加身,将命途穿在身上,或求绫罗绸缎,或只是缝缝补补维持一份体面,待到暮色四合,还是要赤条条去。 对于摆渡人来说,这场衣冠人间不过是台戏,除却己身,其余都是戏服,是外物。 可世人多有痴嗔贪。 舍不得,放不下,弃不去。 落地成冢。 有的冢随着时间流逝,便也淡去了,有的则根深蒂固,不知来路,不晓归处,时常在人间闹出点麻烦——例如灵异怪谈之流——摆渡人就是处理这一类冢的。 时隔三千二百年,再次听到这老本行,宋舟觉还有些恍惚。 总觉得又回到当年马不停蹄的日子,想找师傅亲近都得见缝插针。 累得慌。 她兴趣寥寥地放了那一缕残念,打算当个甩手掌柜。 “只是这冢有些奇怪,”祝云起疑惑,“看着像是,还没有被完全触发。” 宋长生并不像这俩一样,从小就跟着家中长辈解冢,对这些有点一知半解,问:“冢不都是死人的吗?怎么还有半死不死的?” 孩子说话直,也糙,显然没把“不可在冢中提到死字”的忌讳放在心里。 她刚说完,妖风刮大了些,祝云起被这风吹得一兜脑门官司,抬手隔空把宗祠上面挂着的帘子扯下来挡风。 御灵用得不错。宋舟觉暗自赞了一句。 吴山青则是在掐算,顺口解答:“世间之大无奇不有,这等事亦有记载,有先辈遇到解决不了的冢,又不能由着无辜之人丧命,便会将冢封存。” 只是能封存冢的人基本也能解决冢,不能解决冢的人基本也不能活着出来封存冢,所以记载甚少,甚至不知真假。 也就吴山青喜欢看些奇闻轶事,有点印象。 “你懂得还挺多,”祝云起问,“那这冢什么时候完全落地?” “不清楚。” “那就等着吧。”祝云起掸了掸手,“没落地前,咱们也做不了什么。” 她说完,朝隗川看了眼,多少带了点少年人的心思——比如故意在长辈面前表现一下,讨个欢心,再不济刷个脸——万一就被老祖看上了呢? 老祖都能收那废物病秧子为徒弟,为什么她不行? 隗川倒是没什么反应,和宋舟觉站在一处,两人之间氛围有些古怪。 可能是这妖风吹的。祝云起心想。 她看了眼宋长生,想让这人靠近点,当心等会儿冢落地时几人被分散,却见后者忽然蹲下,似乎是发现了什么。 “怎么了?”祝云起靠近。 宋长生:“这有点像……” “什么?”祝云起走到宋长生背后,探头看去。 下一秒,宋长生从地上扯下来一张皮,看这色泽质感,似乎是张人皮。祝云起忽地蹙眉,正想让宋长生赶紧把这脏东西给扔了,就见蹲在地上的人忽地仰头看来——不是转头,而是脖子倒倾半圈——其上没有五官! “你看见我的脸了吗?”宋长生的声音从她手里的人皮上传来,祝云起后背瞬间沁湿,定睛一看,那人皮分明是宋长生的面皮! “我的脸……” 宋长生整个人倒仰,四肢着地,朝着祝云起快速爬去,窸窸窣窣。 “我的脸——!” 她尖啸一声,朝着祝云起扑去。 祝云起快步后退,顺手将不明所以的吴山青扯到身后。 “当心!” 吴山青有些懵:“当心什么?” “难道你没看见——”祝云起正要骂她缺心眼,扭头就见和宋长生如出一辙“面无表情”的吴山青。 这无脸人还在问:“看见什么?” 看见你大爷的。 祝云起承认,自己有一瞬间悚了,所以下意识劈手砍下去。 但她也没想到“吴山青”这么不耐造,立马咔哒咔哒变成一堆骷髅掉地上,只剩一颗头在她手里。 还在问:“云起,你看见了什么?” 场面太过诡异,祝云起吓木了,反手把这颗脑袋朝着站在一处的宋舟觉二人丢去。 保龄球一样,那两人也稀里哗啦碎成一地。 又在下一刻,咔哒咔哒并起来,和宋长生一起,朝祝云起爬去。 祝云起:“……” 啊啊啊啊啊啊——! - “那就等着吧。”祝云起掸了掸手,“没落地前,咱们也做不了什么。” 她说完,朝隗川看了眼,多少带了点少年人的心思。 宋长生都能看出来,隗川自然也能,但老祖好像发现了什么,站在一堵墙前,探手摩挲。 宋长生想过去看看,被宋舟觉按住肩。 “别动。” “啊?”宋长生疑惑,“怎么了?” “给我撑一下。”宋舟觉说着,把宋长生当柱子使,靠着就滑坐到地上。 她嘴角溢出一丝血。 宋长生被吓了下:“你怎么又吐血了?” 宋舟觉摆摆手。 血甫一出来,剩下三人齐齐看来,宋长生乍一下被围观,还有些不适应:“你们……” “不用搭理,”宋舟觉说,“去,给我弄点香灰过来。” “什么香灰?” “祭台上摆着的那些。” 宋长生踌躇:“那是烧给老祖的。” “没区别,”宋舟觉拍了拍小孩的膝盖骨,“赶紧去,不然我要死在这儿了。” 宋长生明知这人不着调,自己不该跟着胡闹,但腿不听自己使唤,三两步就到了祭台旁。 她躬身合十磕了几下:“老祖恕罪老祖恕罪。” 身后传来宋舟觉的嗤笑。 “胆小鬼。”她说。 宋长生:“……” 真想把这香灰扣在那人脑门上。 宋长生端着香炉回去,没好气:“拿去吧。” 宋舟觉单手托住香炉,另一手捻出一丝烟气,烟气聚集,幻化成烟枪形状。 是造化能力,宋家传承。 宋长生多看了几眼,倒是没料到这人把造化使得这么好。 宋舟觉瘫坐在地上,跟个烟鬼似的深深吸了一口,苍白的面色总算有些好转。 “好悬给我弄死了。” 宋长生:“是情蛊的反噬?” 宋舟觉点点头。 反噬是其一,主要她现在就是个破篓子,进来多少出去多少,那反噬又添了个洞,再不吃点烟气,她命都要漏没了。 糟心的□□糟心的魂。 也不知道能活多久。 宋舟觉又抽了一大口,面上隐隐不耐,艳鬼一样,下一秒就要吃人的那种。 宋长生下意识离远了些。 “别乱跑,”宋舟觉淡声,“想死吗?” “什么意思?”宋长生不解。 她问出这句话时,忽然意识到,自打祝云起那句话后,其余人再没说话。 一阵阴气从后颈吹拂而过,冷得她牙关打颤。 宋长生脖子不受控似的,想扭头看去—— 一只手忽然扣住了她下巴。 宋舟觉不知何时站起了身,立在她前方,眉目冷得很。 “滚,少来烦我。” 字句带着刺,不知是在对谁说。 说完,宋舟觉呼出一口烟——宋长生闻见了,是香灰的味道——烟气擦颈而过,扑在后方。 宋长生只听见一阵咔哒咔哒声,和她曾听过的骨头撞击声很像。 下一刻,周围景色变换,不过眨眼间,人已至一处山脚下,一旁是一栋金碧辉煌的楼。 古色古香,水袖拂动。 宋长生一个现代长大的毛头丫头哪里见过这场面,一时间惊了:“这什么地方?” 宋舟觉:“很显然,是冢。” 宋长生本想说这不是废话吗,但想到刚刚宋舟觉那一手,硬是把这话憋了回去。 她蹙了下眉。 这人好像也不全然是个废物? 宋长生:“我问的这是什么冢。” 语气里不自觉带了点尊敬。 “我怎么知道。” 宋舟觉一派理所当然,甚至懒懒散散又抽了口烟,还因着气急,呛咳了几声,狼狈得很。 她边咳,边朝着楼走,一个没注意,被什么东西绊倒,险些被手里的烟枪捅个对穿。 宋长生:“……” 半分钟前这人身上那种冷得摄人的威势仿佛是错觉。 她又略带嫌弃地把摔地上爬不起来的女人扶起。 砰——! 一声巨响从楼里传来。 “什么动静?!”宋长生一惊,忌惮地看向楼内。 “大概是哪个丫头被吓到了,没收住手,把人楼砸了。” “……被砸了会怎么样?” 这话一问出来,宋长生自己就有了答案。 当然是不怎么样。 冢中一切都是冢主意识所化,在未明情况时搞破坏,跟扯着大旗喊“我要来灭了你了”也没什么区别。 完蛋了。 宋长生心想。 下一刻,楼中涌出无数水袖,裹挟细细密密的笑声,将两人团团围住。 顷刻间,二人被拽进了楼中。 要死了。 宋长生闭目。 “别哭丧着脸。”宋舟觉忽然说,“隗川还在呢,不会让你们送死的。” 这句话仿佛定心丸,宋长生一下子就淡定了。 她急切问:“那老祖人呢?” 宋舟觉淡定抽了口烟。 “应该在门后。”她说。 “什么门?” 宋长生问完,就看见楼内场景——楼高百十层,层层环绕,每一层有十八个房间。她们正被绑在天井中。 ……她知道是什么门了。 - 此时一扇门后。 隗川动了动手,手上镣铐哗啦啦一阵响。 不止手上,脚腕也没落下,甚至脖子上还有一道细锁。 隗川低头看了眼自己如今的架势,又看了下房间顶上的水镜。 显然,这是用来寻欢作乐的。 她是那个“欢”,也是那个“乐”。 这是哪个不怕死的东西封存的冢? 这是隗川此刻唯一的念头。 4、冢主 “它们好像没有攻击意图。” 宋长生被绑了十来分钟,没等到其他动静,忽然小声说。 “嗯。”宋舟觉应和。 “那咱们想办法下去吧,”两人被一条条水袖捆缚,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大概两层楼高,“去找她们。” “等会儿。”宋舟觉语气有些严肃。 一听这话,宋长生本能闭嘴,警惕看向四周。 “怎么了?”她压低声问。 宋舟觉不答,只是深深吸下最后一口香灰,等那杆烟枪消失在她指尖,才道:“坐上头抽烟舒服,现在抽完了,下去吧。” 语气颇为惬意。 宋长生:“……” 服了,您是来度假的吗?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宋舟觉丝毫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什么不对,耸了耸肩,“这袖子多软,荡秋千一样,难道你不觉得吗?” 说着,还伸了个懒腰。 你家用鬼袖荡秋千?用鬼袖上吊还差不多。 宋长生没话讲,扭头不看她,寻找下去的法子。 冢中万物多为冢主的意识所化,排外得很,但进冢时,大多只会有一层阻碍,比如一开始的假人,进来后,只要不作死,一般不会上来就碰上死局。 这鬼袖也确实没什么危险性。 宋长生左右扭动,从布茧中钻出来,有些晃荡,也不好借力。 她看了看高度,直接跳下去,落地时就地翻滚一圈,卸了身上的冲力。 “你也赶紧跳下来吧。”宋长生说。 跳个头。 宋舟觉掂量了下自己的身子骨,合理猜测这一跳就能让她魂归去兮。 要了老命了。 “你先找人去,”宋舟觉看累了,“我再躺会儿。” 宋长生:“……” 她也懒得搭理她了,找到楼梯后,就开始一层层探查。 等宋长生爬到十来层看不见人时,宋舟觉也歇够了,她摸出香炉,三拳大的香炉变形抽条,卡在后者腋下,把人磕磕绊绊送到了地上。 累挺。 现在连以前的能力的百一都使不出。 宋舟觉收了香炉,叹了口气。 能力不能力的再说,如今最要紧的是先活下去。 她只能想到两条路子,要么把跑没影的魂魄找回来,要么走邪修的路子,比如采阴补阴之流。 前者是个大工程,后者也不简单。 但巧合的是,她一直想睡的人就是个极阴之体。 宋舟觉在两者之间摇摆了三秒,果断选择当个邪修。 强上是不太能够——上辈子或许可以,但现在她这点实力,都不够隗川打个喷嚏——那就只能色诱了。 这张脸长得还行,她临出门时从镜子里看了眼,眉高眼深,骨相立体,就是面色不好,跟十天八夜没睡觉似的。 养养就好。 宋舟觉定好了战略性目标,心情好了不少,连带着对这个冢都多上了几分心思。 赶紧处理完,找到隗川,再大被同眠。 她抬头瞅了眼宋长生的位置,发现这孩子到了二楼,正往下走。 “发现什么没有?”宋舟觉问。 “没有,这些门都打不开,也不知道她们在哪儿。”宋长生有些摸不着头脑。 虽说冢的形态变化很多,但大多依托现实,如果门打不开,那就说明这打不开的门后就藏着关窍。 但这关窍也太多了吧,这冢主是筛子吗? “这说明开门需要达成某些条件。”宋舟觉说。 她领着人,来到一扇门前。 宋长生:“什么条件?” “不清楚,”宋舟觉一挑眉,“但有个法子,你要不要试试?” 宋长生想都没想:“现在是试不试的时候吗?” 难不成原地打坐等人来找?那这摆渡人也白当了,一点主观能动性都没有。 “什么法子,你说吧。”宋长生很有职业操守。 “倒也不用说什么……”宋舟觉走到宋长生身后,将手搭在后者肩上,“准备好了吗?” “什——” “么”字还没说出口,那只手忽然轻推了下。 她听见: “去。” 吐字轻得像一阵风。 是宋舟觉的声音。下一瞬,宋长生仿佛被这个字从万里高空砸了下去,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短短几秒,她好像死了又活了,意识还没缓过来,人已经瘫在地上,哇一声吐出好大一口黑气。 等回过神,她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木板床上。 整个人又轻飘,又沉重。 好像人没了重量,但总有一股力道想要把她往下拽。 “因为你现在死了。”一道声音响在脑海中。 是宋舟觉的传音。 “什么?”宋长生没听懂。 “灵魂离体,奈何桥想把你引下去,所以你会感觉有什么拽着你,”宋舟觉听到了她的脑中所想,说,“只有半刻钟的时间,不回到□□,就真死了。” 语气极其平淡,似乎这缺德事不是她干的一样。 宋长生后知后觉自己被坑了。 她想骂人,但宋舟觉没给她机会。 “你□□还在我手里。” 宋长生:“……” 她憋闷:“接下来我要怎么做?” “看见门没有,试试能不能从里面打开。” 宋长生依言照做,径直走向门,却没摸到门把手,推也推不开。 “不行。”她说。 宋舟觉:“在房间里翻翻,看看有什么线索。” 宋长生这才打量屋内。 只有一张床,一张小凳,地上铺的是杂草,角落堆着镰刀锄子等农具。 宋长生翻找片刻,什么都没发现,连一丝残念的波动都没有,只有稻草满天飞,扬起尘灰气,让她想到乡下非农收季节的稻谷房。 只剩带了点霉味的麸皮的味道。 “我翻完了,什么都没发现。”宋长生在脑海中说了这句,却迟迟没等到回应。 她在脑中喊人:“宋木寻?” 无人应答。 宋长生又喊了两声,还是没有回应,她手脚霎时冰凉。 离半刻钟还有几分钟。 到底是个没入过几次冢的孩子,死线又离得这么近,难免慌张,因着没有肉身,连汗都没处发。 要怎么出去? 宋长生掐了下手心,逼自己冷静下来。 她看了眼门,忽然发现这门有了变化—— 它变成了一扇再寻常不过的木门。 外头的光透过门缝,炫目得很,随着光的出现,暴晒过的草尘气也扑鼻而来,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酷暑农庄的小屋头,有人在里面避暑。 宋长生推了推门,咯吱咯吱的,听着很不牢靠。 里头的门栓是木制的,横在墙和门之间,防着外人进来。 宋长生卸下木栓,推拉了下,依旧开不开。 透过门缝,她看见外面还横着一道木栓。 似是有人把她锁在了屋头。 她折身回去,拿来角落的镰刀,将弯曲的刀身卡在门缝内,往上一挑。她听见木头落地的声音。 门开了。 这么简单? 宋长生下意识绷紧身子,她看见有一人背光站在门口,身形矮壮看不清脸。 应当是个男人。 就在宋长生思考这是什么情况时,光倏忽散去,那道身影隐去,一个高挑的人影踏步上前。 “哟,”宋舟觉说,“还挺聪明,我还想着把你的魂给拉回来。” 脚边还躺着一具肉身。 宋长生一愣:“是你?” “那你以为是谁?”宋舟觉挑眉,“你看到了什么?” “没什么。”宋长生摇摇头,“一个残影,没看清脸,应该是冢主的意识。” 看着没什么危险性。 宋舟觉也没在意,走进来,问:“怎么开的?” “刚刚这扇门变成了木门,”宋长生放松下来,丢掉手里的镰刀,“从外面拴住了,用镰刀挑开木头,就开了。” 她说完,想要回到自己的肉身中去,忽然又被扣住肩。 力道有些大,不像宋舟觉这么个病秧子能使出来的。 宋舟觉开口,语气莫名:“你这魂体……” 宋长生疑惑:“怎么?” “有些熟悉,”宋舟觉眯了眯眼,“味道也香,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宋长生:“……” 刚刚孤身一人的害怕加上这句话语中的恐吓,惊得宋长生立马蹿出二里远,表情虽然没变,但行为很诚实——她忙不迭钻进了自己的身体内,腿还在打摆。 一阵头晕目眩后,她甫一恢复五感,就听见宋舟觉笑得开怀。 “我还以为你真镇定呢。”她说。 宋长生意识到这人是在逗她,一阵无语。 无语的次数多了,甚至开始适应良好。 这种玩笑确实很像这个不着调的女人会放出来的屁。 宋舟觉走出屋内,信手丢给她一件东西,宋长生下意识接住,才发现是那个她在老祖宗眼皮子底下偷来的香炉。 没等她问,香炉忽然抽条变形,绕着她的手腕转了三圈,扣在了腕骨之上。 “这炉子好歹也在祠堂里被供了百八十年,应该挺耐用。”宋舟觉闲闲散散倚在门上。 宋长生惊诧看去,忽地意识到了什么,声音有些不稳:“这是……?” “伴身物。”宋舟觉说出她的所猜所想,挑了下眉,“想来你应当是没有,送你一件。” 宋长生下意识握住了手腕。 宋家老祖是个极擅造化的人物,撒豆成兵、折叶为刃什么的都不在话下,她的后人也延学这一套,只是到不了老祖宗的水准,无法空手造化,于是大多会准备一个伴身物。 宋家后人人皆有之,由亲近长辈相赠,但宋长生特殊,她幼时离家,才回来不久,只囫囵学了些摆渡的基础知识和技法,更别说伴身物了。 “你怎么知道……”宋长生小心地摸了摸手环,触即生热,烫得她有些心软。 这人也挺好的,宋长生想。 谁知宋舟觉下一秒一张嘴,就打破了宋长生的幻想—— “你不是说你家人都死完了?死人能给什么伴身物,骨灰么?撒着驱邪?” 说完,宋舟觉不知道联想到什么,又笑得发颤:“让太奶助你一臂之力?” 宋长生:“……” 啧! 这种不尊生死的玩意儿到底是怎么在这一行上活这么久的! 冢都没解过几个吧,不然早被那些魂灵撕了! 宋长生合理猜测这人不受待见的主要原因之一就是这张吐不出象牙的嘴。 “你为什么送我这个?”说完,她意识到不对,“这是宗祠的东西吧。” “那你还回去?”宋舟觉缓了笑声,抬抬下巴。 宋长生把手背到身后,用行动表示答案。 宋舟觉轻笑一声,回答她上一个问题:“刚刚仔细打量了一下你的魂体,天资不错,要是后面我出意外了,给我夺舍一下。” 宋长生:“……” 看在手环的份儿上,宋长生决定忽略这女人的胡言乱语。 宋长生背过身,于是没看到宋舟觉淡下去的表情。 后者盯着女孩的背影,眉头轻皱。 这小孩的魂体,不太对劲,但很难讲,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可能是她上辈子渡过的魂,宋舟觉想,她现在少了快一半魂魄,感知也不一定准。 算了,没什么妨碍,顶多算她俩有缘。 宋长生不懂后面人心里的弯弯绕绕,扭头问:“这房间有什么特殊?” “看不出来,”宋舟觉又掠了眼屋里头,“可能是冢主去过的地方,也可能是故居。” 宋长生忽然意识到不对。 “为什么这个冢没有变化?” 她们破了门,进了“禁地”,一般冢都会放出些什么东西表示一下,恐吓一番。 宋舟觉:“可能是门太多,顾不上。” 她抬脚往前走,到下一扇门前。 “再开几扇就知道了。” 宋长生下意识后退两步:“这次你别想让我离体。” “放心,我也没能力短时间用两次,”宋舟觉指了指宋长生的手腕,“伴身物不是有了,用那个。” “强闯?”宋长生一愣,“会不会惊动冢主?” “就是想看看什么程度才能惊动冢主。” 第一次是试探,第二次就可以动用武力手段了。 宋舟觉解冢的方式很简单粗暴,她不像寻常摆渡人那样让冢主慢慢意识到自己的执念所在,就地释然,她更喜欢把执念摔冢主脸上,暴力教化。 很没有职业素养。 这解冢方式被隗川敲打过好几次,于是宋舟觉也学乖了,和隗川一起进冢的时候,就老老实实解冢,一个人单干的时候,就放飞自我。 反正她兜得住。 “放心吧,出事我担着。”宋舟觉说。 宋长生见她这么笃定,到底是把那句“你拿什么担着”给咽了下去。 算了,反正老祖也在冢中,不会有什么大事。 宋长生摸向手腕,手环抽条成一柄尖刺,她握住一头,另一头猛地朝门劈下。 不知道是不是这香炉质量太好,宋长生这三脚猫功夫都能使出不小的威力,门上裂出一条缝,丝丝缕缕的黑气往出冒。 “成了?”宋长生一喜。 下一瞬,黑气汹涌而出,巨大的冲劲将她连人带刀冲出十丈远,尖刺劈头落下,深深戳在耳侧,断了她一绺发。 若是再偏半寸,就能将她头颅刺穿。宋长生瞪大眼,惊出一身汗。 “出息。”宋舟觉的声音响在不远处,宋长生支起头,看见那人站在没被冲击到的地方,一脸幸灾乐祸,“你差点成为史上第一个被自己伴身物弄死的人。” 说完,宋舟觉顿了下:“不对,不是第一个,我还知道一个倒霉蛋。” 宋长生绷着脸爬起来,并不想接她的话茬。 这种丢脸的事情没什么好交流的。 “门里面有什么?”她喊了声。 宋舟觉朝里看去,一愣。 宋长生见她反应不对,以为有什么发现,赶紧爬起来到门前:“怎么了?” 她探头看,只能看见一张朴素的石床,两床被子。 一只小猫摆件在石床一旁的小几上,活灵活现。 “这也没什么特别的啊。”宋长生要往里走,被宋舟觉扯着衣服拉回来。 “别进去。”她说。 “啊?你发现什么了?” 发现倒是没有…… 宋舟觉忽然深呼吸一口气。 就是认出来了一些东西、一些场景,某些记忆也随之复苏—— 让她想起来了,这是谁的冢。 这是她的冢。 5、趁虚而入 宋舟觉走进屋内,拿起了小几上的猫像。 “这是什么?” “猫。”宋舟觉说,“白猫。” 宋长生疑惑:“这石头怎么看出来黑的白的。” 因为这是隗川送她的。 - 宋舟觉被隗川带回来时,也不过五六岁,虽然能吃能跑能跳,但到底是个孩子。 隗川素日忙碌,也没有带孩子的经验,只能先把丁点大的宋舟觉安置在她的居所——朝天峰顶端的石屋,一场雪下来,能把骸骨冻成脆冰——她留了半人高的红碳,估摸着够用三天,于是便匆匆下山,去处理一个霍乱的冢。 宋舟觉便裹着被子等人回来,饿了就吃隗川留下的糕点。 可糕点吃完,碳炉冷却,宋舟觉还是没等到人。 当时的宋舟觉以为隗川是仙人,仙人清修之地必然苦寒,等仙人回来,见她挨饿受冻依然意志坚定,定然会收她为徒。于是哪怕冻得脑子发昏了,也心甘情愿。 可小孩终究是小孩,哪里受得了这种苦,等隗川解决了绊住脚的冢回到朝天峰时,就见一个团子躺在床上,烧得脸通红。 都有些失温了,被子被踹到了床脚。 等宋舟觉再醒来,就发现自己连人带被子被人抱在怀中,浑身暖洋洋。 “抱歉,”她听见一道女声,“被事情耽误了,险些害了你。” 宋舟觉眨了眨眼,声音轻轻的:“仙人会法术,可以死而复生的。” 隗川一愣,随即失笑:“哪有什么仙人,不过是话本子杜撰的,亦没有死而复生。” “可我见到你和村子里死去的叔伯讲话了。” “那是残念。” “他们说什么了吗?” “说了,但是他们执念不深,我不曾听清。” 大多数人死后没什么多深刻的舍不得放不下,更多的是迷茫,风一吹便散了,更别说成冢。 她捡到宋舟觉时,女孩蹲在猪圈泥墙后,探出一双眼,有些害怕地看着那些魂灵。 等魂灵散去,天地复一清,隗川孑然而立,本想直接离开,却被女孩叫住。 “你是仙人吗?” 声音怯生生的。 隗川盯着她看了几秒,还是将人拎去了县衙。 全村人都莫名身亡,徒留这孩子一人,若是不管,往后应当也不会好过。 还是让人给她找个好人家教养吧。 此事本该了了,但隗川从县衙离开后,没走出几步,便被跟着跑出来的小孩拉住了衣角。 “我可以和你一起走吗?”女孩说,“我叫宋舟觉。” 她觉得名字一出口,两人便算认识了。 “你叫什么?”宋舟觉问。 隗川没答,蹲下身问:“为什么要跟着我走?” “阿娘说,我是扫把星,是没有好命的。”宋舟觉说,“就算有人家要我,也不会把我当人看,我想好好活着,像你这样。” 说完,她补充:“很厉害地活着。” 于是便成了现在这样。 宋舟觉躺在女人怀中,很香,软和,她从来没有被这么抱着过,很想再往人怀里赖赖。 “我也可以像你一样吗?”宋舟觉问。 隗川:“什么?” “和那些死去的人对话。” 隗川以为宋舟觉问这话,无非就是思念亡故之人,孩童能想的少,大抵就是父母亲人,于是说:“你是想和自己逝去的爹娘见面吗?” 宋舟觉却摇摇头:“不是的,我觉得这样很厉害而已。” 隗川一愣,随即笑出声。 “小孩,这是有代价的。” “什么代价?” “若是走了这一途,你便没有轮回了。” 宋舟觉不明白:“轮回有什么用?” 隗川:“世人大多畏惧死亡,是因为死后一无所有,但有些人不怕,他们觉得有来世。现在的死亡并不是真正的死亡。” “所以是吗?” “你觉得是便是。” “轮回过后,我还是我吗?” “也许是,也许不是。” “听不懂,”宋舟觉说,“但我觉得轮回就是骗局。” “为什么这么说?” “村里的屠户欺男霸女,别人总骂他会遭报应,可是屠户今年年初去乡镇了,生意很红火,别人又说他下辈子会遭报应。”宋舟觉说,“他们怎么知道屠户会不会遭报应,不过是嘴上骂骂,就好像占了上风似的,自己都信了屠户的甜头后面都埋着大苦头。” 也就是靠着预设厌恶之人的苦痛来让自己好过些,真假不论。 隗川倒是没想到这不大的孩子还能有这番见解:“这是谁教你的?” 宋舟觉摇摇头:“我只是不信这些,自己琢磨的。” 宋舟觉抬头:“我以前想当屠户,过好日子,不管他们说什么,现在我想当你的徒儿,我不要轮回。” 就这样,宋舟觉在隗川怀里,有了自己选择的第一个家人。 隗川开始带宋舟觉入冢,回朝天峰时,两人便歇在一处,某次冢中凶险,二人失散,宋舟觉受了不小惊吓,解冢后生了一场大病。 隗川便留在山上照顾人,小孩生病时格外黏人,一见不到人就会不开心,等病略略好后,隗川不得不下山,只能将她一人留在山上。 此时的朝天峰已多了些人气,石床上铺了褥子,也有书桌等等,上面还放着笔墨纸砚,黄表纸上是宋舟觉的鬼画符。 宋舟觉记得师傅说两日便归,但一直到第三日夜里,也不曾回来。 她硬捱着不睡觉,不知道跟谁较劲,忽然门扉轻轻动,一只猫钻了进来。 “怎么还有人没睡?” 隗川的声音传来,带着无奈的笑意。 门扉被推开,漏了半扇风雪进来。 宋舟觉故意不看她,只别过头。猫跳上床,窝在她胸口。 “捡来的猫,和你一样黏人。” 隗川坐到床边。 宋舟觉戳了戳猫肚子,听到这团软和的东西哼哼唧唧。 “你怎么才回来。”她嘀咕。 “人不大,脾气不小,还管起师傅来了。”隗川把她连人带被子抱进怀里,“出了点意外。” “那你受伤没有?”宋舟觉终于抬头,盯着人瞧。 “没有。” 宋舟觉又低头不吭声了。 隗川养孩子也养出些经验了,轻咳一声,把手背放到女孩眼前,道:“只是被怨气划了一道口子出来。” 宋舟觉顿了下,才捧住她的手,轻轻吹了下,说:“让你不早点回来。” “跟谁说话呢,没大没小。” 声音还带着笑,隗川把小猫拎起来,放在宋舟觉肩上:“捡了个猫回来陪你,往后你也有些乐趣。” “我不要猫,我要跟着你。” “你太小了,”这次宋舟觉生病也给了隗川教训,她不能太揠苗助长,“该学的都教你了,你好好练练,等你学会了安灵符,我再带你下山。” 宋舟觉不乐意,但是违背不了隗川的意愿,只能每日勤学苦练,造化通灵等等进步极快,就是这最简单的安灵符怎么都画不好。 “我不想练了。”她个子拔高很多,山上已过三轮春秋。 猫倒是没多大变化,在一旁百无聊赖甩尾巴。 隗川用朱笔敲了下宋舟觉的头:“那你自行下山去,我也不教你了。” 宋舟觉哼了声,又开始哼哧哼哧画符,明明笔法也对,灵力也足,可这符就像个死物,怎么都没动静。 “不用心。”隗川说。 “我画得很认真了!”又是两年。这两年里,宋舟觉和隗川早已分房睡,但她还是时不时钻到隗川的床上,仗着不大不小的年纪胡搅蛮缠。 “是没有用心,不是说你不认真,”隗川手指点了点宋舟觉的心口,“你想的不是让亡魂安息,你是巴不得他们就地散了三魂七魄。” 宋舟觉被戳中了心思,嘴硬:“那又怎样。” “不怎样,只是你还没踏进这一行,我不能放你下山。” 宋舟觉撇嘴:“这是你的路,不是我的,只是把魂和魄分开,又不是魂飞魄散,我觉得和送他们上奈何桥转世轮回没什么区别,反正都是变成另一个人。” “再胡言乱语,就滚出去。” 宋舟觉不开心,情绪都挂在脸上。隗川也不是什么严师,她知道宋舟觉这套理论是从一些古书上看的,训完了,也得给自己的徒儿留个话头。 “也许你说的是对的,但是你的能力得先高于我,再去想别的。” 那得苦修多少年? 宋舟觉闷闷离开屋子,去山顶朝阳处找猫。 这猫喜暖,总爱趴在峰石最上头,抻着爪子晒太阳,白绒绒的毛发像雪一样。 “大黑,下来!”宋舟觉喊。 猫不理她。 猫已经是老猫了,捡来时是四五岁,如今五年过去,算得上高龄,耳朵也有些不好使。 隗川不在的日子,宋舟觉就喜欢把猫当围脖到处窜,朝天峰上上下下都有它的猫毛。 “大黑,给你拿了小鱼干。”宋舟觉又喊。 猫终于有了动静,起身在石头上躬身撅屁股,作势要跳下来,但后脚一滑,整只猫摔了下来。 宋舟觉赶紧挥来一阵风,把猫接住。 “老猫,你年纪大了,腿脚不灵便了。”宋舟觉嘲笑。 猫叨了她一口,跳到地上,往书屋走。 到了晚上,宋舟觉忽然问隗川:“大黑是不是要死了?” 隗川一愣:“为什么忽然问这个。” “它老了,老了就会死。” 隗川笑笑:“那你不是知道答案了吗?” 宋舟觉得到了肯定,心情不算美妙,回到自己的小屋后,把猫抱在怀里睡觉。 又是一年春,宋舟觉似乎找到了安灵符的章法,只是效果不好,隗川让她多加练习,宋舟觉便又画废了一沓黄表纸。 老猫就在一旁低头看着,前爪踩了一下朱砂,摁在废弃的一张安灵符上。 “你也想学?”宋舟觉问。 老猫喵了声。 宋舟觉:“那等你下辈子变成人,来找我,我教你。” 老猫又叫了一声,抬爪梆梆给了宋舟觉手背两下,看着很是恨铁不成钢,似乎在说:就你这水平,还教我? 宋舟觉握住爪子抱着猫,乐不可支。 笑声荡到一旁隗川的居所,让她也跟着笑了下。 三日过去,老猫死了。 宋舟觉像往常一样抱着老猫醒来,准备去做晨功,老猫却没有如往常那样跟她一起出门,只是在床上躺着。 宋舟觉意识到了什么,在原地站了片刻,她下意识看向隗川的房门,才想起来隗川前日下山去了。 没人教她这种突如其来的离别该怎么应对。 她的爹娘只生不养,看他们枉死时,也没多大感觉;隗川很强大,死亡离她很远很远,宋舟觉觉得她们二人可以活到天地尽头;解冢时,那些人与她毫无干系,只偶尔会觉得惋惜,其余情绪便没有了。 猫不一样,名字是她起的,饭是她喂的,睡觉也在一处…… 猫不一样。 “怎么说走就走了,也不打声招呼,没礼貌。”宋舟觉还是走到了老猫身边,把它抱进怀里,还是温热的,只是舌头吐了出来。 此时的宋舟觉还是个孩子,没有以后的铁石心肠,她落下一滴泪,熟悉的感觉忽然从老猫身上漾开。 宋舟觉第一次知道,原来猫也是有冢的。 不大不小,不轻不重,若是不管,峰顶的风就能将这冢吹散。 她孤身一人站在这与书屋别无二致的冢中,手上还留着老猫的触感。 书桌上摆着一张黄表纸,一碟朱砂,一支笔。 宋舟觉忽然笑了下。 这老猫……可能是看多了她因为画符抓耳挠腮,它唯一的惦念居然是一张安灵符。 ……也不知道为自己想想,枉她提前准备了好多小鱼干,想让它在路上吃。 宋舟觉提笔,心随意动,画出第一张安灵符。 冢散去,老猫依旧躺在床头,宋舟觉手边一张黄表纸上,还有它曾拍下的一朵小梅花。 后来她也明白了,这猫就是隗川找来给她上一堂离别课的,让她明白何为生死,也让她敬生死。 她把老猫埋在朝天峰最暖的那块峰石下,雪白的皮毛上贴着一张安灵符,一旁还有纸扎的小鱼干。 那段时间宋舟觉情绪并不算好,虽然能下山了,还是守着过了老猫的头七。隗川也在第七日找到她。 “走吧,带你解冢。”隗川说。 宋舟觉看着老猫的坟,忽然问:“师傅,你会死吗?” “会的吧。” 宋舟觉喉头一动:“那我怎么办?” 隗川轻拍了她后脑一下:“年纪不大,想的不少,若是论死期,你应当会走在我前头。” 宋舟觉没吭声,隗川便牵着宋舟觉下山,拐过一条山路时,后者忽然问:“为什么?我比你年轻,以后实力肯定也会超过你。” “你这话说得,”隗川失笑,“不敬尊长。” “我只是……” “只是什么?” “……不想你难过。” 隗川愣怔。 “看着亲近之人死亡会难受吧,”宋舟觉按了按心口,“大黑走了,我很难过。” “你拿我和大黑比?”隗川捏了捏宋舟觉的手。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宋舟觉撇了下嘴。 “小孩子。”隗川轻叹。 她停下脚步,另一手从衣袖中摸出一样东西,递到宋舟觉眼前。 是个石刻的猫。 宋舟觉一愣,眼有些热,半大孩子忽然喊出一句豪言壮语:“师傅,我一定会比你后死的!” 隗川:“……” 真是孝顺。 - 宋舟觉捧着石刻的猫像。 一想到当时隗川的表情,宋舟觉下意识笑了下。 她那时候仗着疼宠,真是无法无天。 宋舟觉放下石猫。 时隔三千多年再见,她用着别人的身份,也是切实体会了一把真真正正冷若冰霜的隗川,丝毫没有她幼时那么温柔——虽然她长大后,隗川的温柔就已经砍了大半。 “你表情怎么这么奇怪?”宋长生翻完屋内,扭头就见宋舟觉似哭似笑的。 “突然想到自己答应了别人事情没有做到。”宋舟觉垂眼,摸了摸脖颈。 最后还是比隗川先死一步,也不知道师傅伤不伤心,毕竟她是她亲手杀的。 物是人非。 “这里没东西了,走吧。”宋舟觉转身。 两人走出门,她领着人朝楼梯走。 “这层不看了吗?” “不看了。” 第二扇门打开时,宋舟觉就猜到这应当是自己的冢——这么说也不准确,毕竟这不是她死后落地的,而是她自己打造的。 每一扇门后,都是她去过的地方,或者她念想的地方。 造这个万象冢的契机也单纯,就是情/欲初开,需要个发泄的口子,不然背负太多挂碍入冢太过危险。 前期还好,就跟封存情绪似的,想到什么让情绪波动了,她就捏个冢丢进来锁上,时不时来整理一番。 后面太过放纵自己的想法,越发不成体统,所思所想也越来越见不得人,她便只封存,不整理了。 倒是没想到变成了现在她认不出的模样。 层层叠叠,雕梁画栋,怪气派的。 “你是发现什么了吗?”宋长生不明所以。 “嗯,大概吧。” “那她们都在哪儿?” 若是之前全盛时期的宋舟觉,现在随手就能把误入进来的人给丢出去,现在不行了,半残不说,壳子都不是自己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我也不清楚,”宋舟觉说,“先走着吧,靠感觉,在哪扇门前停下,那就是哪扇门。” 宋长生:“?” 你是有什么雷达吗? 说话间,两人已经一圈圈绕到了四楼,宋舟觉忽然在一扇门前停下:“这里。” 语气很笃定。 “好,我来。”宋长生正要破门,就见宋舟觉忽然抬手轻叩。 门开了。 宋长生:“……” 那她们之前开的门算什么,算她们没有礼貌不懂敲门吗? 门一开,里头一人离弦的箭似的往外猛冲,险些掉下楼,被宋舟觉拽着后衣领才堪堪止住冲劲。 “我服了啊啊啊啊——!” 祝云起大喊:“为什么会有这种地方——!” 宋长生往里一看,就见两条蛇一样的绳索在床上盘旋,顶端还有铃铛。 “真是荒淫无度伤风败俗!怎么……怎么可以用绳子……”祝云起说话磕磕绊绊,“还有那个铃铛,怎么可以做这种事情!” 宋长生没看明白:“什么事情?” “就……”祝云起在两人的视线下越发羞耻,“就那种事!” “你做了?”宋舟觉问。 “当然没有!”祝云起立刻辩驳,“我离那张床有八丈远!那玩意别想碰到我!” 虽是如此,但祝云起还是不可避免看见了不该看的。比如那绳索绕着绳索游移时,似乎勾勒出女人的身形,铃铛晃荡。 惊得祝云起立马闭目塞听,对着门一阵猛轰。 总算是出来了。 “没事就行。”宋长生宽慰,虽然她依旧没懂,但看祝云起的样子,也不像受到了切实伤害,还闹腾得很。 宋舟觉随手关上门:“走吧,去找吴山青。” 宋长生点头,忽然问:“为什么不先找老祖?” 有她在,安全系数那是成倍增长。 当然是因为宋舟觉有私心。 但她不说。 没得到答案,宋长生也不多问,转头和祝云起对一下信息。 祝云起听完,有些惊讶:“你说是那个病秧子开门的?” “嗯。” 祝云起只讶然几秒,没多少怀疑。 毕竟不是她祝家的人,管她真废物假废物。 又到一扇门前,宋舟觉叩开门。 这里头场景倒是正常,是个书房,宋舟觉认出来这都是当初隗川给她找来的书,里面还有几本失传的典籍。 吴山青正捧着一本书看得认真。 书封上只有简简单单二字:《游记》 她听见动静,抬头看见三人,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能不能先等等,等我把这本书看完?” 三人:“……” “死书呆子,”祝云起一把拽住人的胳膊往外走,“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是老祖的冢啊。”吴山青理所当然。 众人一惊。 宋舟觉眯了眯眼。 “放心,无害的,”吴山青挣开祝云起,“这个冢没有冢主。” 宋长生:“你什么意思?” “这书上写的地点和经历,和宋……那位老祖留下的资料吻合,上面提到了这个万象冢,是老祖用来封存挂碍的。”吴山青说,“这冢也不必解,想来时间一到,我们便能出去了。” 祝云起对吴山青的话全盘照收:“原来如此。” 宋长生下意识看了眼宋舟觉。 不知为何,她觉得宋舟觉的表情有些奇怪。 宋舟觉开口:“你很喜欢看这些书?” 吴山青微微笑:“嗯,虽说卦师看的是天赋灵感,但洞悉事物发展的规律对卦师来说也是一种修炼,我年纪尚轻,资历尚浅,只能从书中窥见一隅。” “嚯,勤劳又聪明的小孩,我喜欢。” 吴山青笑笑,也没觉得宋舟觉语气冒犯。 宋舟觉忽然挑了个话题:“那你知不知道,隗川在找谁的轮回转世?” 众人一愣。 宋舟觉倚着栏杆,看着闲闲散散的,但腰背不自觉紧绷。 刚才的回忆点醒了她。 摆渡人是没有轮回的,尤其是她。 罪孽缠身,只有魂飞魄散这一条路能走,不然也不至于在那死地方撑了好久。 隗川说她是某位故人的转世……宋舟觉怀疑隗川要找的人根本不是她。 可不是她又能是谁? “啊?”宋长生懵了,“怎么突然问这个?” 祝云起脑回路很清奇,但撞到了正确答案上:“你该不会是吃醋了吧?” 宋舟觉挑了下眉。 祝云起服了,她说:“先不说你和老祖这婚成没成,就说人家都走过奈何桥了,你连吃醋都没对象。” “再说了,老祖不是说你就是那个转世吗?自己吃自己的醋?” 宋舟觉没搭理她,只是看向吴山青:“你知道吗?” 吴山青先是摇了下头,随后又点点头:“倒是有个记载,不知道你想听的是不是这个。” “你说。” 吴山青:“三千年前,老祖差点收过一个四徒。” 宋舟觉蹙了下眉:“给我讲讲。” “据说是在朝天峰山脚捡的,很合眼缘,但那人无意走这一途,老祖便教养她长大,又给她送终。” 合眼缘?还送终? 宋舟觉牙有点痒。 本以为轮回转世是托词,是试探,没想到还真有这么一个人。 还什么感觉熟悉…… 怎么?她死了,隗川闲得没事开始找替身了? 她忽然觉得刚入冢时烟抽快了,应该留着现在抽。 压一压情绪。 吴山青:“我知道的只有这一个,但老祖应当也是有其他友人的,只是没有多加记载。” “那这三千年,隗川都在做什么?” “解冢,休养。” “住哪儿?” “朝天峰。”吴山青说完,顿了下,“但前不久老祖下山,暂歇在吴家。” 祝云起嘀咕:“你怎么这么老实地就全招了?” 态度还这么恭敬,仿佛眼前人不是平辈,是什么长辈似的。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看得出来吴山青是真的脾气好,“只是回几句话,又不费事。” “那你顺道再回我一个问题。”宋舟觉说。 “你说。” “当初宋家老祖叛逃,她的后人不该人人喊打吗?现在怎么一家亲似的?” 宋舟觉问完,祝云起奇怪地瞥了她一眼:“你这是多不关心宋家的事儿,小时候没人和你说过吗?” 宋舟觉:“劳您提问,我小时候全家都死完了。” 祝云起:“……” 她哽了下,但还是梗着脖子挑刺:“那你也可以问宋长生啊,为什么要问山青?” 宋长生木着脸:“我家里人也在我小时候都走了。” 祝云起:“…………” 你们宋家是有什么被灭门的kpi吗? 她闭嘴不说话了。 三人看向吴山青。 “虽然当初宋家老祖叛逃了,那位曾经干的所谓丧尽天良的事情也被割席……”吴山青似乎是在斟酌用词,“但是她死后,祝烛老祖和吴水老祖都还认她为师姐。” 宋舟觉一愣。 吴山青:“隗川老祖没有表态,但默许就是一种支持。” 祝云起插话:“都是几十辈子之前的恩恩怨怨,当初知晓真正内情的人都死绝了,现在三家一致认为当初的事情另有隐情,宋舟……那位是走火入魔也好,还是被人算计也罢,都成了一捧黄土,没什么好计较的。” 话说到这儿,也没什么好问的了。 宋舟觉稍微消化了一下,轻笑一声。 那俩丫头没白养,还知道护着师姐。 “走吧,去找隗川。”她说。 几人继续上楼,祝云起本想问宋舟觉是怎么知道哪扇门后有人的,被吴山青眼神示意了下。 莫要多嘴。 走到一扇门前,宋舟觉脚步一顿,深呼吸一口气,轻叩了下。 门打开,她刚看了眼,面色一变,唰一下就猛地摔上。 徒留后面三人一脑门官司。 祝云起:“咋了?” “你们先下楼去。”宋舟觉说。 “为什么?”祝云起不满,“大家还是呆在一起吧,比较安全。” 宋舟觉:“没有危险,你们下楼等着,等会儿就能出去了。” 祝云起还要问,被吴山青一把捂住嘴。 吴山青:“那我们就先下去了。” 她拖着和自己差不多高的祝云起往下走,宋长生不明所以,但还是听宋舟觉的话。 “你们快点。”宋长生说。 宋舟觉点头,等人走干净了,才又打开门。 门后,隗川闭目端坐着,似乎是入定了。 若是不看她身上系着的链条,以及不怎么体面的薄衫,宋舟觉还以为这人端坐的是石床,而不是美人榻。 宋舟觉进门,又关上,站在原地没敢动。 这场景……她只在梦里想象过。 心有点痒。 她比谁都清楚,隗川从来不走暴力破冢的路子,在冢中,她的能力也会被冢主不同程度的意识压制。 虽说不久前就决定了走采阴补阴这条路子,但这机会来得有些太快了。 之前还在纠结强上不太行、色诱得看脸,现在好了,都不用多想了。 第三条路子摆在了自己面前—— ……比如趁虚而入。 6、初次情动 房间内繁复异常,美人榻后是一汪泉,周遭郁郁葱葱。 门在关上时,便已消失不见,宋舟觉回头看,只能看到一片漆黑。 她回头,往前走了一步,脚下踩到什么,险些一步踏空。 她低头一看,是一个头骨。 视线往前走,各式各样的骨头七零八碎散在地上,路标似的,一直蔓延到榻下。 宋舟觉这才发现前面那一片繁复的白不是什么砖石花纹,而是一个百人坑,里面都是层层叠叠的人骨。 视觉冲击力挺强,强到宋舟觉一下子想起来这个房间是怎么来的了。 前情后续,历历在目。 毕竟谁都不会忘了自己初次情热的缘由。 - 宋舟觉自小和隗川住在山上,隗川教她读书习字,教她傍身本领,无事时,她也会带着她游历山河。 日日相处中,宋舟觉身量拔高,额头到了隗川鼻尖,往人怀里撞时都要注意别磕到师傅的下巴颏。 眼见孩子大了,隗川又开始教宋舟觉稳重,教她性平,唯独没教过她怎么纾解情/欲。 某日夜里,不见月色,空气闷得很,呼吸和潮气一应律动,难舍难分,宋舟觉从梦中惊醒,有些惶然,衣衫黏在身上,难受得很。 她做了个梦,只记得有女子贴她,碰她,但始终若即若离,不得其法,只撩了一身火。 憋着一股劲,但是不知道怎么发泄出去。 宋舟觉第一次体会到和画符一样的难处,聪明劲儿没地方用。 书上说,这叫情欲,是肉身的障,是修行须得摆脱的孽。 宋舟觉要是老老实实听书的,强压下火气,出门再挨上一冻降降火,那就不叫宋舟觉了——既然不会,那就去学,师傅不教,她就去偷师。 现世人间那位王荒诞无度,造出一座奢靡异常的酒池肉林,豢养各色美人,使得群臣猎艳,据传还有一卷可以绕着酒池一周的春宫图,宋舟觉心念一动,瞒着隗川下山,直奔酒池肉林而去。 却没想到那地方红绸换成了白布,酒液更是干涸,莫说群臣猎艳,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只有一守林的小兵杵着一个断了的戟,躲在林中一个地洞下。 要不是宋舟觉能嗅到活人味道,她都发现不了。 她将人逮过来细问,才知道民间突发战事,早在半月前,此处的人便被杀了干净,血染红了酒池,又在某一日消失得一干二净,只有深夜有人来访,才会显出红颜枯骨的模样。 而那些来这处寻欢过的大臣们,也都死的死,疯的疯。 这儿便成了血池鬼林,连起义的兵都要绕着走,这小兵怕鬼,更怕死,于是躲在这处,不吃不喝不动三日有余,居然也没什么事儿。 宋舟觉一听就知道是冢,可师傅不在,她也懒得装什么悲天悯人,她心里惦记事儿,不想在这儿多耽误,结果一步不慎,踏进了冢。 冢中红粉枯骨,软缠如水,身体力行地上演了一波波春/宫图,给当时初窥情欲的某人看懵了,周身烫得吓人。 在这些骷髅准备对宋舟觉上下其手时,她直接把这些骷髅头用红绸串了起来,团成个球,一把将这冢砸出个大窟窿。 惊得冢主颤颤巍巍冒出头。 宋舟觉拎着冢主,把她当探测灵一样,越抗拒哪儿,就越往哪儿走,果不其然,在冢主最抗拒的池心,宋舟觉找到了她的尸身。 尸体上绑着巨石,她是沉塘而死,肚子里还有个女婴。 “我一直好好藏着她,不叫人发现。”女人将手放在肚子上。 否则那群丧心病狂的人必然不会让她好过。轻则踢打至流产,恶则花样百出,连横死的恶鬼都比他们堪得一句有人性。 “王说了,会放我们走。” 只是没想到,走的是黄泉路。 女人摸了摸自己的尸身,从腰处掏出一封泡烂的书信,里头的纸沤了一手。 “我同姐妹们约好了,来年春日,孩子出生,我们都是孩子的娘亲。” 只可惜都没了,孩子没了,姐妹也没了。 女人絮絮叨叨说完乏善可陈的一生,朝宋舟觉行了个古礼,就地散了。 宋舟觉站在干涸的池心,看见泥地中的一团黑发,叹了口气,画了张安灵符,让女人好轻松些上路。 身后传来兵戈摩擦声,是得了那个小兵通风报信前来的前朝残兵,那小兵妄图把血池鬼林的脏水泼到宋舟觉头上,再用宋舟觉邀功,求个活头。 摆渡人是不能杀人的,她们游离在生死之外,不可干预俗世因果。手上沾了血,魂上就会添一层蒙昧,亦是业障,入冢时凶险更多。 但也不差这点了。 半刻钟后,宋舟觉信步离开这酒池肉林,又去迎风处吹了半天,才把周身血腥气吹散。 等回到山上,便又是师傅的好徒儿。 就是这好徒儿学了些不堪入目的东西回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后山冰泉泡澡——那也没别的办法了,虽然学会了怎么弄,但要找谁弄? 宋舟觉脑子里闪过一个笃定的答案,心潮澎湃得几乎要颤抖,但她比划了下两人之间的实力差距,最后还是老老实实滚进了冰泉里。 她正穿着里衣打算泡个一晚冷静冷静时,就听到一声:“宋舟觉。” 宋舟觉一僵,在冰泉中心假装冰雕。 隗川从挂着衣服的大石后走出。 “昨日你去哪儿了?” 冰雕僵硬转头,眨了眨眼:“下山去学了一门课。” “什么课?” “师傅你不会想知道的。” 隗川疑惑嗯了声,脱去外衣下水,语气依旧不急不缓:“是我不想知道,还是你不敢让我知道?” 在告诉师傅自己杀人了和告诉师傅自己看了春宫图之间,两害相较取其轻,宋舟觉轻咳一声,索性说个爽快:“做了春梦,不得其法,下山去看小人书了。” 隗川:“……” 隗川知道自己这徒儿不着调,但也没想到能这么不着调,她道:“说什么混账话。” “实话,师傅,”宋舟觉凑近,搂住隗川的腰,“你又不会教我,还不许我自学?” “谁说我不会教你?” 隗川身后,按上了怀中人的锁骨。 宋舟觉顿时心脏狂跳,一句试探将将出口:“难道……” 就听隗川念经似的:“平心静气,欲念都是虚妄。” 宋舟觉:“……” 她肩膀一扭,别开隗川的手,一个人默默蹲在池边,嘀咕:“老古董。” “没大没小。”隗川随口训斥了句。 宋舟觉又顶了一句:“年轻人火气旺,压不住的。” “那你就多泡一会儿,”隗川起身,泉水细伶伶往下落,她的发也湿了,盖在透出肉色的里衣上,她勾唇,开了句玩笑,“好生压压你的火。” 宋舟觉:“压不住!” “那就下山去。” “下山做什么?” “逐你出师门。” 宋舟觉:“……” 她老实了。 隗川轻笑一声,出了冰泉,挥挥手将身上水渍剥离,披上衣衫,扭头看了眼宋舟觉,眼角眉梢还带着浅淡的笑意:“小孩子。” 小孩子想睡你。 宋舟觉心想,吓死你个老古董。 等出了冰泉,做完了一天的功课,宋舟觉跑到隗川的房间,发现师傅下山处理冢去了,只留下一纸信,让她多修心静气。 宋舟觉抬手就把信给烧了,囫囵收拾一下就滚上了隗川的床。 当夜,她抱着隗川的枕头睡觉,夜半时分,熟悉的躁动又来,她下意识夹/紧了枕头,意识被拽入梦中。 有人在碰她。宋舟觉转头,看见了隗川。 是昨夜冰泉中的隗川,衣衫半湿,似笑非笑。两人躺在形似酒池肉林的池边榻上,耳鬓厮磨。 “小孩子。”隗川说。 宋舟觉眨了眨眼,把自己往隗川手里送,但梦终究是梦,实感与想象不同,她虽然知道了路子,但在现实中并没有体会过,于是梦也构筑不出想要的感觉,急得宋舟觉掉下两滴泪。 等再醒来,天还没亮,离晨功还早,宋舟觉身心俱疲,额上覆了一层汗,嘴唇殷红。 她深呼吸几下,能闻到隗川留在枕头上的淡香。 宋舟觉想到自己在冢中看到的画面,挑拣着最易上手的画面,等虚汗发完了,才探手向下。 天边翻起鱼肚白,第一缕光打到窗棂时,里面溢出一声不成调的:“师傅……” …… 隗川回来时,见到的就是一脸淡然的宋舟觉,不像昨夜冰泉里那样躁动。 想来是好好研习如何平心静气去了,她满意地想,于是指点了两句造化的关窍,让宋舟觉好生练着,自己则是进了房间。 宋舟觉看她进门,只庆幸自己学什么都精,只要挥挥手,床上便再没有她的味道。 再到后来,多了两个师妹,有些事便不宜再做,可情之一字总和欲相伴,宋舟觉解的冢多了,也感受到了挂碍烦扰,便弄了个万象冢,把当初的血池鬼林——连带与之相关的牵绊,比如那一圈春宫图,还有那些死人白骨——也丢了进去封存。 也就是眼前这间房。 穿着宋木寻壳子的宋舟觉下意识看了眼美人榻后的池子,隐约能闻到酒香。 脚底下这些白骨就是她当初杀的人,上辈子午夜梦回时还来问她心不心虚。 心虚个头。 她这辈子只会对隗川心虚。 后来手上的血多了,这些人的质问也排不上号了,宋舟觉便把这些鬼哭狼嚎当伴奏,除了吵也没别的毛病,就是睡觉时得想着隗川才能睡着。 大抵算心魔,但隗川是解药。 现如今解药坐在榻上,闭目冷淡,周身气势煞人,宋舟觉顿时觉得这解药有些硌牙,不知道还给不给她咬。 这次是真解药了,救命的那种,睡一觉能增加十年阳寿。 她出声:“隗川……” 隗川轻抬眼皮,没看她:“站那儿做什么,过来。” 宋舟觉:“?” 宋舟觉轻手轻脚过去,当心崴脚,免得摔一跤把这肉身摔得七零八落。 “你这是……”宋舟觉故作不明白,指了指隗川的打扮,还跑火车,“色诱我啊?” 隗川并不接话,只道:“这冢不对劲。” “能看出来。” 谁家正儿八经的冢玩这种花里胡哨的东西。 隗川:“是人为封存的冢。” “嗯。” 对,宋舟觉想,我封存的。 隗川:“你配合我,走一遍这个冢。” “好……”宋舟觉正要应下,忽然一顿,“什么?” “这个冢有我熟悉的气息,”隗川抬手,似是抓住了什么残念,“强行破冢不可取,你随我走一遭。” 宋舟觉有了个猜测,但不敢信:“……走一遭是指什么?” 这个冢被她改造过,当初那些舍不得放不下全都没了影子,只剩些难以启齿的东西,还都和隗川有关。 隗川要走一遭这个冢,走什么?亲身欢好吗? 不能吧。 隗川终于抬眼看她,一手拍了拍身侧,锁链哗啦响。 “上来。” 宋舟觉:“。” 看来猜对了。 她一屁股坐上了榻,心想,世界上居然还有这等好事? 7、残影 宋舟觉很老实巴交:“要做什么,来吧!” 但她一说完,就想到隗川这性子能主动个什么劲,说不定对这事稀松二五眼,没门没道的还会弄疼她,于是决定先自己示范一下,只是没等宋舟觉碰到隗川,耳边忽地响起一道破空声。 是那种极细的弦割破空气的尖锐咻声。 只响了一下,随后空气又静下,宋舟觉眨了眨眼,没敢动。 下一秒,熟悉的咔嚓声先行,随后便是嗡隆气浪打来,掀得她眼冒金星——还是隗川拉住了她的后脖子,好悬没给她掀飞出去。 等一切尘埃落定,宋舟觉抹开糊了一脸的头发,看见了悠远的前路,以及深邃不明的后路。 原先一个厅堂差不多大小的冢,硬生生扩大到了十几倍。 宋舟觉:“……” 每个冢之间的“壁”,被隗川一根线给拉爆了。 她看向隗川,后者正在不紧不慢地整理那根“线”。 这根线…… 宋舟觉只看了一眼,就知道是什么——这是她曾经游历时寻来的金刚玉抽丝成的线。 学造化一道的,什么都能拿来用,上辈子,隗川最常用的是衣服上的棉线,棉线不够用了便就地取材,随性得很。但宋舟觉总觉得冢中那些腌臜物不衬师傅的手,就寻来金刚玉抽丝成线送给隗川当个伴身物,免得不知道用什么时,碰到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没想到她还用着。 当时宋舟觉存了私心,自己也留了一截当伴身物——她倒是不介意什么不干不净的,死人骨头都能当造化材料,只是能和师傅一起用这么有象征意义的东西,还是她亲手做的,多少有点盖戳的意思。 别人一看就知道她俩牵牵扯扯的有关系。 后来她手上那截线也留给隗川了,也算有始有终,齐全了。 宋舟觉想出了神,直到隗川出声。 她说:“来什么?” 声音很是冷淡。 宋舟觉反应了一下,后知后觉想到了自己刚刚说的话,又明白了隗川所谓的走一遭不是按照冢的摆布走一遭,而是把这冢打穿了用腿去走一遭。 宋舟觉:“……” 这还来什么,来个鬼杀了她。 她抹了把脸,语气颇有些无奈:“老祖,您不是教导后人,不可暴力破冢吗?” 隗川:“这不是寻常的冢,也没有冢主,没什么影响。” 冢主在这儿呢,刚看了您拆了她的老家。宋舟觉心里骂了一句,率先下床,踩在一堆支离骨头上:“原来是这样,那走吧。” 隗川跟着起身。 只一动,细伶伶的锁链哗啦啦响。 两人一齐看去,那些锁链扣住隗川的脖子手腕脚腕,不可谓不心机。 若是脖子上这圈锁化长钉凿穿颅骨,那便是一个小型的镇魂锁灵阵,但这些链子没有,只是象征意义地锁了五点关窍,卡在毫无危险但又难以轻易挣脱的范畴。 这也是隗川没有解开这些锁扣的原因。 宋舟觉装模作样诧异道:“这锁链怎么这样啊!” 隗川不咸不淡地看了她一眼,抬手拽住了链条,连带着整张榻都崩了下,掉下一层木屑。 隗川小臂上的丝线也开始沿着锁链攀附,一看就是要强行断开。 宋舟觉一把按住了隗川的手:“暴力不可取啊老祖。” 这些链条又不是什么凡物,崩开的铁屑能把人皮肉割开,离得这么近,隗川哪儿能好受,到时候东一条口子西一个窟窿,隗川不肉疼宋舟觉还心疼呢。 “这链条不是要命来的,那一定有解法,让我来试试。”宋舟觉把人按坐在榻上,开始推销自己,“无非就是摸索机关卡扣,费些时间而已,我觉得我可以。” 隗川刚要开口回绝,谁知这人伸手就捉住了她小臂上那一圈圈丝线的线头。 两指轻捻时,隗川呼吸骤然一紧。 伴身物用久了,就是摆渡人身体的一部分,旁人轻易触碰不得。隗川这根丝线蕴养了三千余年,更是敏感异常。此刻与别人肌肤相触,只觉得每一寸接触都带着说不出的异样。 宋舟觉恍若未觉:“老祖,借你丝线一用。” 话音刚落,她已绕着一截丝线在指间,不由分说地将这一指长的细线覆上自己的灵。那丝线如活物般轻颤,转瞬便染上宋舟觉的气息。 宋舟觉抬手抚上隗川的脖颈,丝线顺着锁眼探入,细细描摹着内里的卡扣。 丝线相连处,两人竟有了片刻的感官交融。 宋舟觉挑了下眉,又碾了碾手上的线。 她看向隗川,后者面上看不出分毫异常,仿佛毫无感触似的。 宋舟觉在心里啧了声,心想,还是年纪大的会装,这线上的灵都抖得虚浮了,人还跟没什么事儿一样。 丝线摸索到了卡扣关窍,轻轻一勾,脖子上这一道锁便分开落下。 宋舟觉把丝线拢在了手心,另一手下意识接住了掉下的链条,整个人往前倾了几分。 等抬眼时,她才意识到两人离得太近了。 隗川正低眉敛目看她。 “弄好了,”宋舟觉咧嘴一笑,“我就说我可以吧。” 她扣着隗川的线,伸手按在隗川腰上,边说边动:“挺简单的,有了之前的经验,那这次也不会难……” 话音刚落,腰上的锁也解开了。 正当她要摸上隗川的脚腕时,一根线系上了她的脖子,把她拉至隗川身前。 隗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我都弄不开的东西,你怎么会的?” 又怀疑她身份了。 也不知道是怀疑的哪门子身份,怀疑她是宋舟觉还是她那个所谓四徒转世? 啧,真烦。 宋舟觉将脖子上的线扯松些,倒是不慌:“那得问你啊老祖,这么简单的东西都不会,是不是最近懈怠了?技术不精了?” 隗川:“……” 宋舟觉一个不爽,嘴上就会带刺:“不要老是想为什么别人行,多想想为什么自己不行,你不能因为年纪大,就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吧?” 隗川眼皮颤了下:“。” 宋舟觉:“这么简单的东西都不会,你是老祖还是我是老祖?” 隗川把宋舟觉撒开了,顺便丢了道禁言咒,:“聒噪。” 宋舟觉抬手比划,大致意思就是说不过就禁言,玩不起。 倒不是隗川多精通宋舟觉这番群魔乱舞的手语,而是自己的线还在这人手上,她心里在想什么,多少能感受到一二。 太跳脱了,吵得很。 宋舟觉手语控诉完,还是老老实实给人解锁链,等处理完,禁言咒也失效了,她看着一解除禁锢就大步往前走的隗川,撇了撇嘴。 “提起裤子就不认人,呸。” 下一瞬,整个人就被丝线捆到了隗川身后,踉踉跄跄亦步亦趋。 “少说话,跟紧些,老实点。”隗川说。 两人踏出目前的地界,景色轮换,有一人影闪过。 宋舟觉刚觉得眼熟,没等脑子拐过弯,隗川已拉着她跃出十来步,跟上了那道残影。 速度太快,宋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一开始进冢时抽了那几口香灰快要不够用了。 残影停在一道珠帘前,闪身进去时带起一阵阵碎光。 里头传来低声细语,似是在说什么闺阁密话。 隗川刚要跟着进去,被宋舟觉拉住了胳膊。 “等等等等!”宋舟觉大喘气,又咳了声,“当心是陷阱。” 隗川只丢过来一个眼神,宋舟觉秒懂。 ——能有什么陷阱? 整个冢都没什么危险性,顶多有些心路不正,好些情/色风月。 隗川撩开珠帘,就见那道残影半跪在一张床上,身下还有一女子,二人脸颊相贴,轻声耳语,旁人听不清。 那残影转头看来,面上没有五官,但宋舟觉还是认出来这玩意儿是谁。 是她当初放在万象冢中的一丝念想。 看这快要凝聚成实体的架势,这三千多年吃了不少香火啊。 宋舟觉喉头下意识滚动了下,有点馋。 没等她想好该把这玩意儿清蒸还是红烧,那‘宋舟觉’已朝着另一个方向跑开,被丢下的女子也化成了一抹烟。 隗川立刻跟上。 看这样子,隗川要找的所谓残念就是这个‘宋舟觉’。 而宋舟觉本人被她用线扯着,破篓子一样的肉身被迫玩了几遭极限运动,快碎了。 “劳驾,能否慢些……呕!”一次停下,宋舟觉膝盖一软,半跪在地,什么都呕不出来,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还没睡到人就要被晃荡死了。 隗川看了她一眼,见她确实不舒服,吩咐:“呆在这儿别动,等我回来。” 下一瞬,又追着残念而去。 宋舟觉半坐在地,闭了闭眼。 几个冢跑下来,残念没抓到,倒是看见了形形色色的旖旎暧昧。 都是她曾经想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不是这个姿势就是那个姿势。 隔了三千二百年,可以称得上老不死的宋舟觉忽然开始反思,自己当初就这么饥渴难耐吗? 真是年轻气盛。 这一层冢就没个正经的,给她本人都看脸红了,但隗川倒是毫无反应,估摸着是没认出来‘宋舟觉’压着的那个女人是自己。 倒也正常,都是无脸人,还一身素衣,游魂似的,情至浓时都不吭声——主要是宋舟觉想象不出隗川的声音,这冢中自然也是无声。 但她现在没心思想这些了。 喉间泛上来一股腥甜,宋舟觉强行咽下去,闭目凝神。 太脆弱了,这具肉身,还有她现在剩下的半拉魂,要是不赶紧补上一点灵,她可以就地西去了。 赶紧回来吧,隗川,睡不到人,喝一口血续续命也是好的。 正这么想着,宋舟觉嗅到熟悉的味道,脖子上忽然攀附上一只手。 她睁眼,就见隗川不知何时回来了,正垂眼瞧她。 “你刚刚在想什么?”隗川问。 一根丝线绕到了宋舟觉脖颈上,隗川轻轻扯了扯,宋舟觉呼吸重了些。 “我听见了,宋木寻。”隗川说,“你想做什么?和那个残影一样的事情?” “睡我?” 8、灵傀 说这话时,隗川半俯下身子,二人之间距离很近。 每个冢之间的“壁”不在,意象流动,宋舟觉倚着的墙面不知何时变成了床背,而自己也被隗川困在了方寸之间,丝线贴在脖子上,喉头滚动间折出霜色。 她忽地听见一声清越的鸟鸣,宋舟觉下意识看过去,就见到一扇半掩的窗,窗外,薄薄的晨雾绕在一块竖立的峰石上,初升的朝阳给这块峰石镀上了金光。 发出鸣叫的那只鸟正立在峰石半腰处,闲散地梳理羽毛。 一只老猫睡在峰石最上头,毛色雪白,正抻着爪子伸懒腰,状似毫无心眼,屁股却在一扭一扭的。 宋舟觉知道,这老猫抖屁股就是要犯贱了。 果不其然,老猫忽地一定,后退一蹬,就朝着那鸟扑去,但这猫闲散惯了,能抓到根鸟毛都算它今天烧了高香。 显然今日份高香没烧到位,老猫不止没抓到鸟,还被鸟翅膀扑了一脸的雪,眼见就要四脚朝天摔下去—— 宋舟觉挥来一阵风,接住了老猫。 “大黑。”她唤。 大黑听见她的声音,慢悠悠从窗棂进了屋,喵叫一声。 “过来。” 宋舟觉无视隗川,只盯着猫。 大黑尾巴一甩,跳进了宋舟觉怀里。 “好久不见啊,大黑。”宋舟觉感慨似的,“原来你还在这儿留下了印记。” 也是,毕竟朝天峰上上下下都有它的猫毛,宋舟觉但凡封存过朝天峰的任何一处,那留存的猫毛就会成为能跑能跳的惦念。 又活了似的。 宋舟觉打量了下四周,她现在就在朝天峰自己的房间中,一旁的桌上还有一沓黄表纸。 令人怀念。 隗川显然也愣住了,看着宋舟觉和白猫,若有所思。 大黑呼噜一声,哼哼唧唧地窝在了宋舟觉怀中,老猫读不懂氛围,也很唯我独尊,把系在宋舟觉脖子上的要命丝线当逗猫绳,爪子轻轻一勾,宋舟觉便被扯得有些痒。 “再不放手,我就要被勒死了。”宋舟觉半开玩笑道。 不知道是说给猫听的还是说给人听的。 撸完猫,宋舟觉撩起眼皮看向隗川,后者正审视地看着她。 “你不是转世。”隗川语气复杂。 宋舟觉笑眯了眼:“我也没说过我是啊。” “宋舟觉。” “在呢。”宋舟觉应下,没否认,二人眼神交汇,无声对峙,隗川轻皱了下眉,问,“为什么不在一见面的时候就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宋舟觉摸了摸脖子,“师徒身份,我不喜欢,现在就挺好的。” 隗川似是意识到了什么,犹疑:“刚刚我见到的一切,都是你对我的幻想。” “是。”宋舟觉点头,“补充一下,性幻想。” 隗川不悦:“不成体统。” “能不能换个词?我都听腻了,”宋舟觉拍了拍老猫屁股,让它离开,又扯了下脖子上的线,命令,“松开。” 大黑蹲在地上,碧青的眼珠子滴溜溜转。 隗川:“你这是什么语气?” 宋舟觉:“我喜欢的语气。” 隗川看着像是想发火,但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还是收了线,下一瞬,宋舟觉反客为主,一把拉过隗川压在身下。 “既然你都知道了,那我也不瞒着了,是,我是对你心有不轨,你是什么态度?” “不行。”节奏太快,隗川还没从被自己的徒儿冒犯中缓过来,又听宋舟觉这话,难得露出一丝局促。 “什么不行?说具体点。”宋舟觉似乎是觉得身下人的反应很有趣,笑着逼了两句,“哪种不行?这种还是这种?” 她的手指点过隗川的胸口,又滑到腰间。 隗川按住宋舟觉的手,并不强硬,欲拒还迎似的,声音都软了下来:“……都不行。” 宋舟觉俯下身,嘴唇擦过隗川的耳骨,声音低低的:“你也愿意的,不是吗?” 隗川眼皮轻颤。 “我找了你三千年。”她说。 宋舟觉惊诧:“真的吗?” “嗯,”隗川不看她,“我心有愧疚。” 气氛沉了下来。 “你要是想,那就做吧。” 隗川低声说完,耳尖浮上一抹红。 宋舟觉敛下笑意,拇指按上了隗川的唇,忽然叹气:“你不该说这种话的。” 隗川一愣:“什么?” “这话不是她会说的,”宋舟觉有些惋惜,似是遗憾没有演尽兴,“不然我还能陪你玩会儿。” 大黑跳上床,似乎有些不明白她们在做什么,抬爪拍了拍宋舟觉。 宋舟觉看着老猫,揉了一把猫头,温和轻声:“你也是……” “……要是真的就好了。” 话音落,宋舟觉手指微微用力,白猫的头骨咯嘣一声,伴随一声凄厉的猫叫,大黑化作了一捧飞灰。 一道灵从飞灰中逃出,钻进了隗川眉心。 宋舟觉握拳感受了下:“脆脆的,硌手。” “隗川”显然没料到宋舟觉突然下狠手,想要动作,却发现不知何时,一根线穿透了她的脚腕和手腕,锁了四窍,动弹不得。 是真正的隗川临走前留给宋舟觉的一截线。 她只能怒斥:“你要做什么?为师是怎么教你的!” “还装。”宋舟觉啧了声,直起腰,忽觉兴趣寥寥:“说得越多,越不像她。” “胡言乱——!” 没等她这句话说完,宋舟觉忽地摸上“隗川”的左胸,这是个比较暧昧的动作,她甚至按了按,挑逗意味十足,也将后者剩下的话音摁死腹中。 宋舟觉轻笑:“我的冢什么时候混进来不干不净的东西了?” “隗川”还要说什么,猛地一顿,垂头往下看,就见自己的心口被一手穿透,鲜血洇湿衣衫,而自己的心脏被人一把扯出,还在装模作样跳动。 宋舟觉:“哟,还是热的。” 她收拢五指,碎肉如朱砂泥似的往下淌,宋舟觉嗅了嗅手指上的肉泥,挑了下眉:“挺香的。” 说着,她舔了一口,点评:“味道还行。” 胸口顶着个大窟窿的“隗川”:“……” 死到临头,她终于不装了,瞳孔中的光逐渐涣散,只剩些疑惑不解:“……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宋舟觉:“造你的人还是太年轻了。” 造这“隗川”的应该就是那抹念想,而那念想是她早期分出去用来管理万象冢的——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个管家——这念想没有经历后面的事情,对隗川的印象还停留在好好师傅上,就算读了宋舟觉的记忆,幻化出来的隗川也是嘴硬心软,对宋舟觉包容至极。 丝毫没有想过现在的隗川一旦知道了宋舟觉的心思,做的第一件事情可能就是把自己的好徒儿分尸伺候了。 宋舟觉咳了几声,感觉自己又要吐血,于是摆了摆手:“不和你说了,让你主人出来,没大没小的东西,正主回来了还耍心眼子,怎么着,想叛变——” 话没说完,本来几乎气绝的“隗川”一把掀开身上的人,五指上的仿冒伪劣牌丝线铆钉一样射入四周墙体,随着手指收束合拢的动作,线嗡鸣一声,拽着墙面往宋舟觉身上砸。 一阵轰隆烟尘后,一切归于寂静。 “隗川”变换成无脸人的模样,哪儿还有刚刚的有气无力半死不活,它等了会儿,确定宋舟觉没动静了,正欲上前,忽地一声细微的噗呲声响起,无脸人定在原处。 它的额上,一根线穿脑而过,以此为圆心,整个身躯开始枯化。 倒塌的废墟中走出来一人,边走边咳,还不忘骂:“能不能体谅一下老弱病残,这么大的灰,我的肺还要不要了?” 宋舟觉扯了下刚刚用来护体的正版丝线,走到枯了半边的无脸人身后,屈指敲了敲,听见木头脑袋邦邦响。 “我说怎么挖了心还这么闹腾,原来是灵傀,怪会演戏的。” 普通人傀的心窍在心脏处,赋灵的人用朱砂捏心,能当工具使;灵傀则是禁术,在普通人傀的基础上,抓来游离的魂和魄塞进这具身子,当活人使——说来惭愧,这等大逆不道的禁术就是宋舟觉弄出来的,为此还被所谓正道围杀过。 众人皆信奉魂魄轮回,连冢这种自然的东西都需要人去解,好全了功德,像这样把魂魄锁在傀儡体内的,自然就被视为禁术,罔顾人伦。 宋舟觉当时狂得很,直接撂下话,有本事杀了她,否则少废话。 往事不堪回首,宋舟觉盯着这个已经枯化完毕的灵傀,有点心累。 看来这万象冢中的残念也继承了她的目中无人——这个“人”甚至包括了她自己——想要把正主杀了再锁魂,好借助宋木寻的身躯从这冢中逃离。 啧,不愧是我。宋舟觉见缝插针夸了下自己,抬手把无脸人放倒在地上。 高低也是灵傀,多少有点灵,给她吃点补补吧。 刚刚用了下隗川留下的线,耗费太大,险些没把她一口老血崩出来。 宋舟觉动作比想法快,手上没停,已经把这傀的衣服给脱了个干净,正寻思着从哪里开始下嘴。 正面太不体面,于是宋舟觉给人翻了个面,手指刚按上傀的脖子,打算把里头的“脉”给抽出来,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有人进了这一片区域。 宋舟觉一边摸灵傀的后脊骨,一边转头,和面无表情的隗川对上了视线。 隗川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周身煞气,眼珠子一偏,在地上的“人”身上掠了下,又看向宋舟觉。 她一开口,朝天峰的冢顿时多了几分真实性——比如骤然降了十几度,冷得人打摆——隗川说:“你在做什么?” 宋舟觉:“……” 在别人眼里,她就是在非礼一个裸女。 “我觉得我可以解释——”宋舟觉莫名心虚了下,偷/情似的,捡起衣服丢在灵傀身上,“我没想做什么,就是馋了。” 说完,宋舟觉卡了下壳,觉得有哪里不对。 不只是话说得不对,惹人浮想联翩,眼前的隗川也不太对。 衣衫凌乱,像是和人打了一架。 打的是什么架就不太清楚了,但估计不太正经,因为隗川的侧颈上有两列牙印。 宋舟觉瞬间冷下脸,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哪个货色干的。 看来得挑个好日子送那抹念想上路了,比如今天就挺好的,和脚底下那个假冒伪劣版隗川一块儿,当一对死命鸳鸯。 9、情事 半个时辰前。 隗川追着那道残影落到一汪泉眼边上,周边盖着皑皑白雪。 是朝天峰冰泉。 隔着架衣的山石,能看见有一女子在泉中沐浴。 隗川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几番追逐下,她已经见识到了这些冢的多样性,花样繁多,多少刷新了她对于情事的认知。但隗川其人对这些门道都没兴趣,在她看来,都是红颜枯骨,与寻常冢无异。 只是没想到这儿还有朝天峰的意象。 一想到这可能是谁造的,隗川眉头皱得更深,又想到刚刚形形色色的冢中人可能是谁,她的面色便更冷。 不成体统。 她走出山石,下意识在有限的空间内找寻另一人——毕竟此前都是二人交欢,现下只看见一个女人,还有些不习惯。 “找什么呢?”泉中女人听见踩雪声,慢慢转过身,言笑晏晏。 隗川看见她的脸,愣怔一瞬。 原本还瞧不清面容的残影此刻凝实不少,脸也清晰可见,长眉细目,眼尾上挑,高鼻薄唇,是很有攻击性的艳丽长相。 ……是宋舟觉的脸。 虽对这残影的身份早有预料,但乍然看见,难免恍惚。 尤其是这语调音色也与记忆中那人如出一辙。 “宋舟觉”道:“师傅,许久未见,你可想我?” 一根丝线倏忽飞出,圈住女人的脖子,隗川两指绷着线,声音倒是听不出什么情绪:“宋舟觉。” 宋舟觉轻笑,一手勾住丝线,另一手推了一把泉边石块借力,朝着隗川游来,面上不见慌张,仿佛脖子上那根线毫无威胁。 “师傅,你曾教我,故人相见,须得体面,也要风度,”她说,“怎么你一见我,就兵戈相向?” 隗川:“你不是她。” “怎么不是,”宋舟觉越靠越近,“本是同根生,你教过她的,也曾教过我。” 水波晃荡,宋舟觉将线一圈圈绕在手中,碾了碾,意味深长,“师傅,你的灵有些不稳啊。” 说着,她已经游到隗川脚下,湿淋淋的手指攀上隗川的小腿,搭脉似的,说得煞有介事:“心跳也不稳,乱了。” 隗川垂眼看她。 宋舟觉仰头,露出个无害的笑:“我猜猜,是不是见到我,所以心生欢喜?” 隗川面不改色:“是要将你拿下。” 话音刚落,宋舟觉脖颈上的线猛地收紧,头身分离,冰泉中炸出一团血雾——隗川出手毫无预兆,也没留情面,不像要把人拿下,更像是要将人就地正法。 那颗头颈分离的脑袋上笑意还没散,就染上了血。 倒是没出现什么脑袋拖着头发在水里晃荡的画面,因为那颗人头在落水前就被一双手捉住——宋舟觉把自己的脑袋端端正正地放回到了汩汩冒血的脖子上,沾了一手血。 这血比常人血要深,也稠,像是混了什么——隗川甩掉线上的血,那些血落地化作了燃尽的香灰,味淡无腥臭。 “不温柔,”死了一次的女人退开些许,嗔怪,“你当初就是这么杀了我的?” 她伸出舌头,细长,殷红,蛇似的,一寸寸圈住了自己的指节,将上面的“血”舔得一干二净,津津有味:“这都是我好不容易攒下来的,可不能浪费。” 她把手舔干净了,又看见隗川脚边被甩落在地的“血”,探手过去想抹些回来,却被一只脚踩住了手。 骨头碎裂的声音混着碾肉声,有些闷。 “疼。”宋舟觉哼了声,从下往上看着毫不留情面的女人,假模假式地落下一滴泪,“好凶啊,师傅。” 从这个角度看湿淋淋的美人——如果不看血淋淋的脖子和碎成肉沫的手——还是很唯美的。 隗川似是从她身上看见了熟悉的影子,眼眸微动,半蹲下身,一手托住宋舟觉的脸。 宋舟觉乖觉地将脸窝在隗川手心,正要说什么,忽然,一道细微的铮声穿耳过,宋舟觉猛地后仰,整个人迅捷滑入水中。 ——一根银丝从隗川手上划过,险些削掉她半颗脑袋。 逃过一劫的宋舟觉从水中冒头,笑意总算收敛:“师傅,我可经不住你再杀一次。” 隗川直起身,五指张开,玉丝齐齐袭向泉中人。 她的声音埋在乍然刮起的风中:“别用她的脸做这种事,恶心。” 冰泉炸响,等水雾散尽,里面空无一人。 隗川倒是没惊讶,甩掉丝线上的水珠,看向身后的朝天峰顶。 在那儿。 - 隗川立在门前,正要推开,就听见里面传来不堪入耳的声响。 一路上都是只见其形不闻其声,隗川有些没反应过来,进门后看清眼前一切,手上的线都抖了下。 宋舟觉正躺在一个女人身下,女人被长发遮住脸,看不清面容,二人皮肉相贴,半边薄被盖在身上,随着动作一寸寸往下掉。 “嗯……”宋舟觉面色绯红,唇边溢出一道压抑绵长的哼声,在女人身下抖得不成样儿。 “这次不乖。”那女人出声。 熟悉的声音令隗川一愣,随着女人抬头的动作,她看清了这人的脸。 是自己。 她听见“自己”说:“为什么忍着,舒服就要叫出来。” 语气语调一模一样,干的却是自己永远也不会做的事儿。 太过荒唐,以致激起一分恼意。 隗川并不是会忍的性子,前面那残念所做的事情尚且在她的忍受范围内,于是她也能看在那张脸的份儿上,同她说上几句,现在则是真的碰触到了她的底线。 秽乱纲常,有悖人伦。 一根细线飞出,将那二人钉死在床榻上,隗川手一绕,细线翻腾,就地来了场碎尸。 二人顷刻消弭,但没有血。 是幻影。 “怎么这么大火气?”一人从后面攀上隗川的肩,声音响在耳侧,“你不喜欢啊?” “宋舟觉”从身后走出,慢悠悠坐到刚刚二人欢好的床榻上,身子后仰,是个予取予求的姿势。 “但是我喜欢,师傅,”她歪了下头,“你此前见到的,都是你我,何必这么大反应。” “不止我喜欢,宋舟觉也喜欢,我就是她,她就是我,三千多年前,她就想这么干了,只不过你没发现。” “宋舟觉”勾了勾手,隗川被一股力道推至她身前,她扯住隗川的腰带,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 “我对师傅你,是什么心思,你还不明白?” 是欲念。 是眼前这个宋舟觉的欲念,是真正的宋舟觉的欲念。 隗川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表情都没变一下。 显然是一个字都没信。 在这一类人为捏造的冢中,真真假假分辨不清,出现什么全凭冢主心意,更别说还有一道有了自主意识的残念。 而隗川对于分不清真假的东西,一概当假的论,在她眼中,这“宋舟觉”说的全都是屁话。 “我养大的徒儿,有什么心思我自然清楚,”隗川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倒是你,这几千年困守在冢中,魇住了。” 宋舟觉一愣,随即大笑出声,带着几分嘲弄:“是,我魇住了,差点忘了,你是个老古董,臭石头。” 冻在朝天峰的冰里,又冷又臭,捂不热,化不开。 隗川耐心告罄,想到还有一人等她,便不再多言,信手甩出几道线,打算将这道残念锁住。 玉丝钉在四肢上,这残念本身实力就不强,此前又被杀了一次,更是没什么能耐再跑一次,只能定在原地。 “为什么?”宋舟觉看了下周身绕着的线,“她都死了,我是她留下的唯一活物,你怎么舍得这么对我?” “你不是她。”隗川扫了眼眼前人半凝实的躯体,没有多说什么,只道:“你拿了你不该拿的。” 香灰是供奉,自然是有灵的,哪怕人身死灯灭,这些灵也能跨过奈何桥,落到它该去的地方。 但这些本应该烧给宋舟觉的东西,都被眼前这道残念给吃了。 叛主的玩意儿,连一道魂都算不上,心倒是野。 残念听懂了隗川的话,冷笑:“我只是想离开这个冢,我有什么错?” “世间没有对错,只有立场,”隗川收束丝线,“你若是有杀了我的本事,你就是对的。” “哦?”残念挑了下眉,“所以三千年的我也没有错,只是和你立场不同,对吗?” 隗川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下。 “看来我说对了,”残念轻笑,“所以你愧疚,你要杀我弥补宋舟觉——” 隗川一勾手,丝线将残念拖拽至身前,却依旧没能打断后者的话,“——你这些年也一直在找她的转世吗?找到了吗?找错了吗?没找到吧,弥补?你弥补得过来吗?” 声声质问下,残念嘴角笑意愈发大:“你只是在找安慰,你找的那个小孩,宋木寻?我的转世?隗川,我告诉过你了,我没有转世,我是魂飞魄散,你永远也找不到我!永远!” 后一句话,几乎像是宋舟觉本人亲口喊出来的,声嘶力竭,万千怨怼藏于其中,余音难散。 隗川却连眼皮都没动一下:“我就是这么教你尊师重道的?” 残念没料到隗川居然用这么不轻不重的话堵回来——没有情绪,也懒得感受——她哽了下,表情僵在似哭似笑上,很丑。 “不必激我。”隗川说。 冢中最忌讳陷入自己的情绪中,隗川还不至于犯这点错。 残念惨笑一声,忽然泄了气似的,一头磕在隗川肩上,而后者并没有感知到什么危险,竟也没防住。这一磕,仿佛磕回了当初在朝天峰的岁月,眼前人还是那个喜欢撒娇的孩子。 残念说:“隗川,我恨你。” 隗川一怔,忽觉脖颈刺痛,她将人扯开,却抓了个空。 残念身体虚化,舔了下唇上的血,抬头时,翻脸比翻书还快,刚刚萎靡的形象一扫而空,她勾唇一笑,带了几分狡黠:“原来激你不行,得打感情牌啊。” 她歪头眨了眨眼,一派好意似的:“师傅的血可是大补,记得下次当心点,别再被人咬了。” 这两句话用的是传音,不过半秒而已,隗川拧眉,快速将线收束,却只得了断肢残臂。 又逃了,用的是断了四肢的代价。 四肢在地面上化成香灰水,以一种奇诡的脉络迅速流动,流到哪儿,哪儿的景色便开始快速褪去,像过曝的相片。 隗川对这种感觉并不陌生,是冢主要将她强制驱逐,简称打不过就不让她进来。 但显然对隗川没什么用——倒不是隗川能控别人的冢,只是她留了一条后路,那截留给宋木寻的线。 她八风不动地立在原处,抬手感知了下位置,刚闭上眼,就看见一幅不甚体面的画面。 自己的“后路”此刻被绑在一个女人身上,而这女人没穿衣服。从线的角度,能看见宋木寻垂涎的脸。 隗川:“……” 这都什么跟什么。 玉丝大概也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还能被拿来干这种事儿。 隗川顺着线上的灵,一步踏出,转瞬间便从过曝的意象中踏入了踏实的地面。 抬头,就看见宋木寻对着一个裸女摸摸索索。 隗川故意放出脚步声,宋木寻听见动静后扭头看来,脸上的喜悦还没褪去。 “你在做什么?”她问。 宋木寻磕绊了下,“我觉得我可以解释,我没想做什么,就是馋了。” 说着,还捡起衣服丢在裸女身上,一脸心虚。 这话有歧义,但隗川能听懂,只消一眼,她就能看出那裸女是个傀。 没等她问什么,就见宋木寻快步上前,手已经摸上了她的脖颈。 “我都没咬呢!”宋木寻不爽地喊了声,“等着,我去把冢主翻出来杀了。” 说完就气势汹汹往前走,隗川没动,心里倒数三声,第三声默念完,就见一开始气势汹汹的女人蔫巴了。 “不好意思,有心无力,要不您把她逮来?我可以帮着踩两脚。” 说完,宋舟觉自己都麻了。 出息。 这废物状态没救了。 宋舟觉在心里叹了口气,抬头就见隗川勾了下唇,她警觉:“你刚刚是不是在嘲笑我?” 隗川扯平嘴角:“没有。” 宋舟觉:“你就是笑了。” 隗川:“多心。” 她没再说什么,走到傀身旁蹲下。 “这是灵傀,我费了好大劲才弄死的。”宋舟觉也揭过刚刚的插科打诨,道。 隗川把钉在灵傀身上的线收了:“找人不难,制傀的人能用傀追溯,只要……” 话没说完,她顿住,手指在灵傀的眉心点了下,毫无波动。 宋舟觉探头:“只要什么?” 隗川呼出一口气,将话补完:“……只要灵没散透。” 宋舟觉:“……” 那真是不好意思,她就是奔着散灵的架势杀的傀,不出意外的话,本来被锁在傀中的散魂此刻应该已经走完半截奈何桥了。 “还有其他法子的,”宋舟觉轻咳一声,“刺激冢主一下就好了。” 最简单的就是复刻冢主的死状,能把绝大部分当缩头乌龟的冢主气得冒头。 没人比宋舟觉更清楚“宋舟觉”是怎么死的了。 现在人也齐全了——“杀人凶手”本人都在——复刻一个死状,很轻松。 宋舟觉将自己的想法简要说了下,故作自告奋勇:“我来吧!你假装杀我一下,但是得轻点,我怕疼。” 隗川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她,只说:“没用。” 刚刚她几乎杀了那残念三次,也没见她沉不住气。 “好吧。”宋舟觉也没纠结为什么没用,反正隗川说了她就听着。 宋舟觉蹲到隗川身边,一屁股坐地上,靠着人,懒散得很:“那咱们现在是要干什么,出冢吗?” 要是隗川说出去,那宋舟觉就以后找机会回来,把那残念给掐死。 一边想,宋舟觉一边看隗川侧颈干涸的血迹。 说实话,有点饿。 她问:“在出去之前,我能不能先把这个傀给吃了?” 隗川用行动回答了她的问题——那傀在隗川手下彻底枯化成灰,仅剩的灵飘飘忽忽指了一个方向,就很快散开,没有一点作用。 宋舟觉目睹全程,心想还不如给她吃了垫垫肚子。 隗川忽然看向宋舟觉,似乎在端详什么,“倒是还有个法子。” “嗯?” “我也带你走了几遭,这个冢最多的便是情/色,那冢主也许一开始只是一道普通的残念,但在这冢中多年,也该有了她自己的执念。” 宋舟觉一点就通,挑了下眉。 隗川的意思是,那残念在这红粉窟里浸淫三千年,骨头都酥了,那自然也能渗进去些自己的念头。 她们见识了这么多床笫之事,这残念不沾点情欲,简直说不过去。 残念会被强烈的欲望吸引,尤其是这种魂魄不全的玩意儿,本能大于理性,飞蛾扑火似的,闻着味儿就来了。 “所以……”脑子转到这儿,答案呼之欲出,宋舟觉顿了下,才接着说,“不是复刻死状,是复刻……” 情事。 她看向隗川,从后者的表情中笃定了这一答案。 宋舟觉:“。” 合理吗? 这是她那老古板师傅会提出的建议吗? 宋舟觉感觉自己血气有些上涌了。《 》 10、破冢 是真上涌,宋舟觉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已经偏到一边,咳出一大口血。 红嫁衣松松垮垮披在她身上,盖住了衣服下身子的颤抖,应和血色,要是不看宋舟觉半死不活的脸,倒是有些靡丽。 而靡丽的本人现在只觉自己隐隐约约看见了太奶,眼冒金星是小事,耳鸣也不值一提,痛感更是排不上号,最要命的是,她感觉有一股力道在拽她,要将她引入奈何桥。 简称下面来索命了。 宋舟觉捂住嘴,强压□□内翻腾的血气。 “你……”隗川蹙眉,话没说完,宋舟觉直接伸手拽住了她的手。 隗川碰触到黏稠温热的血迹,下意识想要甩开,只是没等动作,宋舟觉的手已经摸索到了她的小臂,勾住其上的玉丝—— ——继而控灵,狠狠刺进自己的眉心。 用禁锢的方式,强行固魂守魄。 线逐渐隐去,宋舟觉紧绷的身躯骤然放松,半瘫在地。 “借老祖您的线用下。”宋舟觉边咳边说,“我也没个称手的玩意儿,您别嫌脏。” 隗川甩干净手上血迹,抬眼看人:“你这是怎么了?” 其实她不必多此一问,在丝线进入宋舟觉体内的一刻,她已对眼前人的情况一清二楚。脏器俱损,气血不足,半步踏进了棺材,快死了。 只是有些怪异,这“死相”上罩着迷障似的,探查不清。 宋舟觉调整了下姿势,整个人平躺在地,好让自己瘫得舒服些,才道:“你不都清楚了?” 她指了指脑门上的线,“快死了,没办法,身子虚,情蛊反噬猛,遭不住。” 隗川眯了眯眼。 宋舟觉忽然想到什么一样,眉梢一挑,话都精神了:“还不都怪你,没事给那几个小孩解什么蛊,让我来处理的话就没这么多事儿了,你可让我遭老罪了啊老祖。” 隗川:“你若不下蛊,便没有这么多事。” “怪我?”宋舟觉佯装不爽,“这年头,还不许别人反抗包办婚姻了?” 隗川不咸不淡挡回来:“给三个孩子下蛊,让她们带你逃婚?” “嗯哼,那三人身份在那儿,谁敢拦,”宋舟觉心想宋木寻也是有点脑子的,只要不是碰到顶头老祖,那三人还是很好用的,就是没想到——“就是没想到你来了。” 宋舟觉看向隗川,接着说:“早知道是你来,我也不下蛊了。” “嗯?” “求之不得啊,”宋舟觉喟叹一声,“朝思暮想。” 隗川垂眼掠了下宋舟觉的脸:“我们之前见过面?” “不知道啊,”宋舟觉怎么知道宋木寻见没见过,“但谁不想嫁给你?你可是隗川。” 最后两字有些吞音,沉甸甸的,宋舟觉看着隗川,用眼神念她的名字。 隗川一怔,别过脸。 气氛安静下来,过了会儿,宋舟觉闭了闭眼,觉得灵肉大概稳定了,便坐起身。 隗川侧头:“好了?” 宋舟觉被这一问,有些受宠若惊:“您不说话也没动静是特地等我呢?” “这就宠上了?”她蹬鼻子上脸,往隗川身上靠,“老婆?” 在宋舟觉要靠上时,隗川轻巧起身,前者靠了个空,顺势以手支头,从下往上抛媚眼,还不忘嘴上花哨:“啧,爱消失得真快。” “别贫了,你现在能坚持多久?”隗川点了下宋舟觉脑门上的线。 “什么都不干的话,能活一个时辰吧。” 宋舟觉还没忘了她吐血前二人的话头——可是要复刻情事的——要是能顺势采阴补阴了,那就是一年半载了。 “好。”隗川半蹲下/身,按住了宋舟觉的肩。 “现在就来?”宋舟觉被隗川的行动力惊了下。 “不然呢?”隗川说。 不一块儿做下心理准备吗?宋舟觉想开口,又把这话咽了下去。 行吧。 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枕头本人亲自要求的那种。 宋舟觉朝隗川的衣服伸手,想替人宽衣解带,却被丝线挡住,那只手也被捆缚在地,动弹不得。 宋舟觉:“?” 隗川低声:“我来。” 宋舟觉:“??” 这老古板来得明白吗她。 怎么感觉这送上门的枕头有点硌脖子呢? 算了,不亏。 宋舟觉点了下头:“那我能先把外衣脱了吗,这里不是傀儡灰就是血的,我拿个衣服垫垫。” “脱衣服做什么?”隗川问。 宋舟觉:“?” 宋舟觉:“不脱直接上手吗?没点前戏吗?” 隗川蹙眉:“什么前戏?” 宋舟觉:“……” 这人绝对会弄疼她的,绝对。 “你别动。”宋舟觉立马说,“我来。” “你不会。” “我会,你不会,你——” 话音戛然而止,又是禁言咒。 宋舟觉:“……” 耍赖。 宋舟觉闭了闭眼,心想,就这样吧,疼就疼吧,忍忍就过去了。 她嘴不能说,但眼睛很灵活,扫过隗川的手指后,安慰自己隗川至少没有留指甲的习惯,手指也长,疼一会儿就舒服了。 就在她想入非非时,隗川忽地轻声:“准备好。” 宋舟觉眨了眨眼,心说准备好了,忽然,一阵撕裂的疼传来,她瞪大眼,随即便看见“宋木寻”瘫倒在隗川怀中,而自己则是退出一米开外,像个局外人。 这疼来得太猛烈,要不是有额上的线锁住魂魄,她现在应该四分五裂齐齐朝着奈何桥来一场自由自在的奔赴了。 怎么就魂魄离体了? 宋舟觉看了眼隗川放在那具肉身上的手,顿了下。 很熟悉的手法,不久前她刚对宋长生用过。 ……等等,好像哪里出了问题。 宋舟觉看向隗川,而隗川也在看她——面容模糊,魂魄形溃,仿佛风一吹就散了的样子——蹙了下眉。 “怎么这么虚弱?”隗川说。 宋舟觉低头,看见自己半透明还带毛边的手,还没有那残念凝实。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想明白了什么,问:“你说的引残念出来的法子,是什么?” 隗川:“那残念的执念是出冢,给她一具肉身,引她出来。” 果然。 宋舟觉哽了下。 至于为什么不让隗川离体—— 那残念搞不定隗川,但能搞定她一个废物。要不是隗川之前一直追着那残念不放,那宋舟觉遇到的可能就不是灵傀,而是残念本人了。 这次她是真明白隗川的意思了,之前所谓的“一点就通”,是她脑子通废料,淫者见淫。 宋舟觉呼出一口气。 白高兴一场。 没了肉身这一层阻碍,情绪便会更外露,尤其是两人现在连着一根线,隗川也隐约感受到了眼前这人的心情……似乎是遗憾。 遗憾什么? 隗川勾了下手,宋舟觉便被线牵引着靠近,风筝似的飘飘荡荡。 她问:“你心情不好?” 宋舟觉:“你灵肉分离心情会好?” 隗川:“我同你商量过了。” 听见隗川说这话,宋舟觉愣了下。 ——隗川以前是没有和人商量的习惯的。 这人在成为摆渡人之前,是一国皇子,当成继承人培养的那种——隗川未曾和宋舟觉细说过,只知道那个国家叫琮国,宋舟觉去查,什么都没查出来,好像被什么人刻意抹去了——二人在尘世行走时,宋舟觉也能体察到隗川的贵人做派,被仔细教养出的矜贵被时间冲刷又沉淀,但依旧能窥见几分影子。 成为摆渡人后,隗川又总是独身,万事靠自己。这人骨子里还带有几分霸道,只是她的疏离冷淡盖住了这一点,也没什么场合能体现。 几相结合,“商量”二字基本和她没缘。 现在能对后辈说出这二字,也是难得,虽然这商量只起到一个象征性作用。 新时代平等的风也是吹到了这活化石头上。 宋舟觉忽然感觉自己错过了太久的时光,她在那地方蹉跎三千多年,时间虽不停,但人没什么改变,隗川不一样,她是切切实实多看了三千年的风光。 隗川身上的改变是亟待宋舟觉去发掘的宝藏。 想到这儿,宋舟觉情不自禁碰上隗川的肩——因着她是灵魂状态,两人相触的方式也是灵与灵交融,换句话说就是神交——隗川眼皮颤了下,错开宋舟觉的手。 “放肆。”她说。 宋舟觉也感受到了魂魄深处的一丝荡漾,围着隗川飘,顶着一张毛茸茸的脸,口出狂言:“姓隗的你凶什么凶,放肆什么放肆,不就碰一下吗,我还放牛呢。” 隗川:“……” 她低斥:“无理取闹。” “放鸡放鸭放羊……”宋舟觉忽略掉隗川的话,绕着人叨叨,烦得隗川要抓她,但她仗着灵魂优势,只一下就能荡出很远,隗川不得不把“宋木寻”先放地上。 在宋舟觉放到猪时,躺在地上的肉身动了下,就在这时,藏在那具肉身上的线也显出形,将肉身团团捆住。 “宋木寻”还没睁眼,人已经被捆成了麻花。 “宋木寻”:“……” 宋舟觉飘过来,嚯了一声。 “这么容易就上钩了?” 宋舟觉代入自己想了下,她还真会过来,她从来都不是胆小保守的性子,还喜欢以小博大,成了是实力,死了是运气不好。 显然这抹残念继承了她的运气不好。 隗川走过来,先给“宋木寻”施了一道禁言,才答:“只是一抹残念,执念深重,智商有待商榷。” 想反驳却不得的残念:“……” 宋舟觉看了隗川一眼,感觉这话连自己一块骂了。 她扭头看向残念,鼻尖都是香灰味,问:“我能不能先吃几口。” 隗川:“不可。” 宋舟觉:“那我就不客气了。” 隗川:“……” 宋舟觉探手过去,灵直接接触灵,撕了块肉下来往嘴里塞。 隗川看了模糊的灵体一眼,又挪回目光。 残念被生剥魂魄,开始剧烈挣动。 隗川:“你想魂飞魄散?” 玉丝捆缚着人,以肉身为媒介锁住大穴,强行挣开的话,灵体必遭重创。 “是啊,我就吃几口,给你留点。”宋舟觉安慰残念。 可能是吃了人家的“肉”,又可能是一体同源,宋舟觉对上残念的眼神,诡异地读出了一个意思——就算魂飞魄散也不让你得了好处。 下一瞬,残念竟然控制肉身迎着丝线冲撞而出,灵体割得七零八碎,连带着肉身都开始七窍流血,隗川下意识松了几分丝线,免得这肉身被割成块。 但也差不多了,内脏估计碎完了。 看得宋舟觉一阵心疼。 能不能冷静点,这肉身自己还要用呢!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残念朝远处飞去。 隗川似乎早就预料到了残念会做什么,一根线钉在后者灵体内,随着她的逃窜无限延长。 残念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跑不远,停在一个界点上——那处景色模糊,意象流动,是冢的边界。 禁言咒失效,她对着二人露出一个冷冷的笑:“既然你们狠绝,就都不要出去了。” 说着,这层冢顷刻碎裂,竟是强行破冢。 她们站在三十三楼,残念朝楼下蹿去,隗川紧随其后,宋舟觉自诩老弱病残,拖着半死不活的灵体,朝下俯瞰。 真高。 她老老实实飘下楼。 而残念在楼下,走一层破一层,整栋楼都隐隐晃动。 一楼,不明所以的宋长生等人站在一块儿,看着这万象冢一层层爆破。 祝云起肌肉紧绷:“这是怎么了?” 吴山青:“有人在破冢。” 宋长生:“那我们是不是能出去了?” 吴山青摇头:“不是解冢,是破冢,这冢是老祖造化而成……” 冢是用来解的,解开后,执念消散,万事大吉。解不了,那就困在冢中,身死道消,实力能直接压制整个冢的话,可以暴力破冢而出,照样万事大吉。 但这是老祖的冢,不用解,那破冢更是多此一举,甚至是雪上加霜。 在座各位加起来再乘以十八倍,也破不开那位老祖的冢。 “隗……那位不是在吗!”宋长生提醒。 吴山青苦笑,只道:“这是万象冢。” 当初的宋舟觉实力并不比隗川差多少,她这万象冢一环套一环,上不封顶,天知道这些冢加起来威力有多大。 祝云起咬唇:“会死吗?” 吴山青:“难说。” 三人看向空中看不见形的两道虚影——追逐而下,所过之处,每扇门都炸开——已有不少看不见但感受强烈的惦念往外冒,碰触到人体时,其中喜怒哀乐过于强烈,一浪接着一浪,压得人喘不过气。 “那是谁?”宋长生顶着风声问。 没人看得清脸,祝云起御灵抵挡,胡乱猜:“总不能是老祖和宋木寻!” 吴山青正在卜卦,龟甲置于地面,低声念着祷祝,随即覆灵而上。 龟甲显出兆干,兆枝四下蔓延,最终朝下生长,长且粗密,如一棵倒长的树。 她哑声:“大凶。” 祝云起手一抖,险些没稳住灵,她皱眉扭头:“再卜一次行不行?” “没有短时间卜第二次的道理,不准的。”吴山青刚要收起龟甲,一只手便先于她按住甲面。 吴山青一怔,抬头时,听见一道女声。 “现在也不见得准啊,吴小青。” 是宋舟觉的声音。 宋长生看着眼前飘忽不定的灵体,有些懵。 吴山青倒是很快反应过来,对着看不清脸的灵体道:“宋小姐。” “诶,”宋舟觉点头,摸了一把吴山青的脑袋,“会认人的好孩子。” 吴山青被摸得一个踉跄。 宋舟觉捡起龟甲,信手给它调了个反方向:“这么看,是不是就是大吉了?” 吴山青:“……不是这么——” 宋舟觉打断她的话:“好,就这么看!” 吴山青:“……” 祝云起怒了:“你能不能别添乱了!” 宋舟觉被吼了,倒也没生气,只是拍了拍祝云起的肩膀以兹鼓励:“好孩子,坚持住,等会儿就算死也是个全尸。” 祝云起:“?” 这人在说什么不吉利的话! 宋舟觉走到被她的话吓到腿抖的宋长生身边,点了下后者的手腕,那团伴身物就到了她手里。 “借我用一下,等会儿还你。” 说完,一步踏出祝云起筑起的保护圈,外头的罡风几乎要把她的魂魄吹散,宋舟觉仰头大喊一声:“别拆了!” 没人搭理她,甚至拆得更快了,仿佛这是什么违章建筑似的。 现在这个社会的市政应该把这两人招去当免费劳工,宋舟觉啧了一声,不是她们老家,她们不心疼。 上空。 残念本身的实力不强,但这些冢被破开时放出来的灵不少,隗川多多少少被绊住了脚,甚至还要挡住一部分,不然底下四个人就要被绞成肉末。 隗川被慢慢拉开距离,等反应过来时,残念已经快到了门口。 门外是“冢外地”,是入冢后不可进入的死地,传闻误入死地便会迷失,也有传闻说死地那头就是奈何桥。 众说纷纭,不变的是“死”。 要是这扇门开了,内外风压差就能直接把冢内绞个粉碎,她们几人也会被卷入死地。 这残念抱的是同归于尽的念头。 就在残念急速冲向大门时,体内丝线猛然绷紧,她身形一滞,抬手便挖掉被丝线禁锢的那片灵,胸腔空了大半。 离彻底湮灭不远了。 隗川手中丝线一松,她蹙眉,迅速评估完局势后,用半截线拢住底下几人,看样子是要护住后辈,放弃抓捕残念。 只是等她落到地面时,却没在丝线网中看见宋舟觉。 “她人呢?”隗川问。 吴山青一下就体会到老祖问的是谁,于是手一抬,隗川顺着手指方向看去,就见宋舟觉正站在门口,直直挡在残念的必经之路上。 残念也看见了宋舟觉,咧嘴一笑:“我本不想杀你的,你非要逼我。” “谁信?在这儿和谁装呢?”宋舟觉抬了抬下巴。 她自己还不了解自己?她什么德行,这残念就什么德行,尤其在杀人放火这一道上,残念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残念冷哼一声,正要对宋舟觉下手,身后一道铮声崩来,她的手心被一道线刺穿。 余光中,可见隗川快速奔来。 时间不够了。 残念不得不放弃了弄死宋舟觉,直朝大门而去。 在她碰上门的一瞬,时间恍若定格。 最里面的三个孩子满目惊慌,隗川神情凝重,一道丝线即将捆住宋舟觉的腰,残念嘴角的笑意愈发大,眸色染上癫狂。 而宋舟觉看着这一切,右脚轻踏地面,一道不起眼的光圈逸散。 霎那间,时间流速回归正常,罡风呼啸,三个孩子御灵护体,隗川的丝线捆住了宋舟觉的腰。 而残念撞在门上,雕花大门纹丝未动,其上闪过一道流光。 流光所过之处,罡风停歇,七情六欲萎靡,整栋楼被按下静音键。 只剩一人的声音。 宋舟觉含笑看着残念。 “跑啊,”她说,“怎么不跑了?” 众人都看向立在门边的宋舟觉,又听她道:“是不会开门吗?” 残念脖子一下下扭动,扭出嘎嘣声。 宋舟觉一步步走近,拍了拍残念的脸,低声:“惊讶什么?” 她只是废了,又不是死了,归根到底,这是她的冢,锁一下自家门而已,没什么难度。 “我的身体用够了吗?”宋舟觉又道。 她单手卡住“宋木寻”的脖子,将其中的残念一手拉出。 “不是你的肉身,不懂得珍惜,”宋舟觉轻叹,“那就拿你来填好了。” 一道尖刺刺入魂体眉心——宋长生的伴身物幻化的,很好用——残念迅速变得透明,魂体中承载的千年供奉流泻而下,落到宋木寻肉身上。 以灵化物,是为造化。 宋舟觉实力不在手艺在,把肉身修补个七七八八后,便把没了意识的残念丢在了脚边,抬脚踩下。 转瞬湮灭,没有一丝声响。 作了半天妖、声势浩大的万象冢残念,就这么彻底消散在人世间。 处理完这一切,宋舟觉侧头看向不远处的隗川。 隗川也在看她,眸光复杂。 “你到底是……” 没等隗川问完,宋舟觉膝盖一弯,就地瘫软下去。 隗川下意识拽了下线,将魂体牵引至怀里。 “我厉不厉害?”宋舟觉给自己窝了个舒服的姿势,有气无力问。 隗川眉头没松,还想问:“宋……” “诶,”宋舟觉抬手抵住隗川的嘴唇,“老祖,比起你叫我宋木寻,我更喜欢听老婆这个词,娘子也行。” 又是插科打诨。 隗川抿唇,并不想顺着她的意:“你是怎么做到封闭冢的?” 宋舟觉啧了一声:“不解风情。” “回答我。” “我怎么知道,我就是想试试而已,谁知道成了。”宋舟觉撇嘴,但这个表情并不得见,因为她现在处于一个将散未散的状态,不止表情,整个人都飘忽起来。 甚至这么紧密接触,两人的灵都没有交融的迹象。 隗川问询的心思被怀中人糟糕的状态分了神,她用线将人拢住,半晌,才道:“说谎。” 宋舟觉反问:“那你想要得到什么答案?” 她把问题抛回去,在隗川怀里装死。 其实也不是装死,是疼懵了,用不齐全的魂体行动多少伤根本,好在她的根本已经碎得一塌糊涂,所以疼也有限,不至于说不出话。 幸好当时还有隗川的线固魂,那残念也被消耗了大半,不然她也不敢单枪匹马去捡漏。 宋舟觉深呼吸,嗅到隗川身上霜雪的味道,镇痛剂似的。 再窝会儿,再在师傅怀里窝一会儿。 好久没有被师傅这么亲密无间地抱着了,有些怀念。 宋舟觉闭目,脑子有些拐不过弯,下意识朝隗川怀中拱。 隗川盯着人,不言不语。 后面那三孩子看着眼前这颇具诡异气氛的一幕,没敢吭声说离开。 良久,久到宋舟觉快要梦到朝天峰时,她被轻声唤醒。 “回家了。”隗川说。 宋舟觉懵住,飘散的魂体几乎荡出一个问号。 隗川将人抱起,看了眼躺在一边的肉身,对身后的祝云起道:“你们将肉身护着。” 宋舟觉醒了半边神:“那我呢?” 不回肉身吗? 隗川垂眼:“你先呆在我怀中。” 宋舟觉微微睁大了眼。 隗川:“不愿意吗?” 愿意。 宋舟觉把头埋进隗川的脖颈,声音闷在肉里:“那我们回家吧,隗川。”《 》 11、前尘 出冢并不会有多大的感觉,宋舟觉是闻到了祠堂的香火味道,才知道她们已经出来了。 又行过些时间——宋舟觉并不清楚,她现在虚弱到没什么时间的概念,疲困至极——一直到被放在床上,脱离了隗川的怀抱,宋舟觉才猛然惊醒。 隗川站在床榻边,另一张床上摆着宋木寻的肉身。 “这是哪儿?”宋舟觉问。 “还在老宅。”隗川坐在塌边,“你现在不宜多动。” “说得我好像要死了一样——”说到这儿,宋舟觉忽然想到,自己确实快要死了。 此前隗川问她,以现在的状态能活多久,她说一个时辰差不多,还是什么都不做的情况下。 刚刚又是被罡风刮又是和残念硬刚的,能有半个时辰都算她命硬。 残念一身的供奉都拿去修补宋木寻的肉身了,宋舟觉现在想吃都没得吃。 她抬眼瞅了眼隗川的侧颈,心想现在要是咬师傅一口会不会被甩出去。 隗川并不知道此时有人在惦记咬她哪儿,只说:“你现在离死也不远了。” “老祖,你给我咬一口就好了,”宋舟觉叭叭,“听说您的血大补,正好我牙口也不重,您顶多受点皮外伤。” 说着说着,宋舟觉不自觉吞咽了下。 现在的隗川对她而言,和满汉全席也没什么区别。 其实她想说睡一次,但她现在半死不活的状态着实有心无力,肉身都回不去,神交也做不到,像个旱死的咸鱼,翻面都困难。 隗川撩起眼皮掠了宋舟觉一眼:“我看你精神得很。” 生死关头还不忘满嘴跑火车。 宋舟觉:“所以你是答应了?” 隗川不咸不淡问:“是只有死了才会让你闭嘴吗?” 宋舟觉闻弦知雅意,立马闭了嘴。 隗川抬手覆在她的魂体上,似是在探查什么。 “你魂魄不稳,我替你修补一番,你再回到肉身。”隗川说,“我已让人去寻些滋补养魂的东西。” 宋舟觉嘴老实了眼睛没老实,直盯着人脖子看,更馋了,问:“怎么修补?” 很快她就知道了答案——魂体上传来一阵细细密密的痒,在绵延不绝的疼痛中并不明显,宋舟觉垂头一看,就见隗川手指所过之处,玉丝正穿魂而过。 宋舟觉:“……” 把她当衣服补呢。 “你在绣花吗?”宋舟觉礼貌问。 隗川:“你若是想,也是可以给你寻一根针来。” 宋舟觉:“……” 谢谢,倒也不必。 勉强把快要逸散的魂体拢住后,隗川将宋舟觉放进肉身内。 灵肉合一的感觉并不好受,尤其这不是自己的身体,宋舟觉这次意识清醒地体会了一波融合的灼痛,头晕目眩,脑门都冒虚汗。 半睁眼时,能看见隗川半跪在自己身侧,一手探向她额头,抽出当时被宋舟觉拿去固魂的线。 “这种程度的虚弱并不对劲,”隗川碾了碾丝线,忽地开口,“你缺魂少魄?” 宋舟觉懵了下,摸了下脑门,毫不作伪地“啊?”了一声。 “你不知道吗?”隗川蹙眉。 “不知道啊,不能吧,老祖你是不是搞错了。”宋舟觉震惊,“难道情蛊反噬这么彪悍吗?” 隗川眉头未松,但也没再多问,而是转身去一旁的桌边。 桌上有黄表纸和朱砂,还有些奇形怪状的物件,应该是宋家准备的。 宋舟觉看隗川开始画符,看笔势像是寻物的符咒,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符,宋舟觉看了会儿,眼皮有些沉。 有些困了。 此前在隗川怀中的小憩算不得数,当时称不上睡过去,而是疼晕了。 现下,宋舟觉体内的那些线走向贴合经络、温冷安神,她一个几千年没睡过觉,一回到人世间就来个万象冢半日游的“劳模”,总算被迟到了经久年月的困意追上了。 这一困,便有些一发不可收拾。 宋舟觉在彻底闭眼之前,短暂觉察到了一丝丝不对,盯着隗川执笔的手,问:“你给我下安眠药了?” 隗川抬头掠她一眼:“困了?” “有点。” “那便睡吧,”隗川走过来,“入冢太过费神。” 宋舟觉眼皮开始一颤一颤:“老祖,你不能阴我吧?” “胡言乱语什么。” 隗川垂眼,抬手帮人把眼皮阖上:“睡吧,我守着,不会有人来打扰。” 宋舟觉心想自己关心的不是这个,但脑子已经赶不上趟了,最后一个念头是:隗川绝对做了手脚。 自己光风霁月的师傅居然也学会下药了! 这不是她才会玩的下作手段吗? 宋舟觉想到这儿,最后一丝意识也没了,但大概是睡前心理活动太剧烈,满脑子都是下药,她这一觉也不算睡得好。 她梦到了昔日旧景故人,牵扯出自己第一次误打误撞对隗川下药的场景。 - 朝天峰的雪经年不化,宋舟觉曾问过隗川为什么她们要住在山上,隗川当时说她们身份特殊,惦念越少,对修行越好,离群索居为佳。 宋舟觉面上同意,但从不管住腿,隗川不在的日子,她总喜欢往山下跑。 解冢之余,她吃喝玩乐也没落下,仗着身手高超,没少出入些上不得台面的地方。 民间有些地方有流动的鬼市,大多为游离的摊贩造势而成,贩售些稀奇玩意儿,但也有真“鬼市”。 并不是冢,也没有其他灵异志怪,而是三不管地带,自成一派规矩,日落而出,日升而息,什么都有,什么都卖,不问来路,不管归处。 东西从一手交到另一手,便是洗干净了。 宋舟觉喜欢在这些地方淘些稀罕玩意,顶好的炼一下给师傅用,次好的给自己练手,用坏算完。 今日的鬼市落在了天子脚下三十里,处于一个达官显贵和能人异士都能聚在一块儿的地界,很是热闹。 甚至还有灯红酒绿的竞价会——庄家把好东西集合在一处,众人以贝币竞价,或者以物换物,价高者得。 宋舟觉一身红衣,甫一进鬼市,就吸引了几道视线。 这儿的人都戴面具,或木雕或畜牲鞣皮,宋舟觉懒得戴,便极为惹眼,在别人眼中,这种光明正大不掩饰身份的人,要么是蠢,要么是厉害。 没人会觉得她孤身一人能厉害到哪儿去,还顶着这么一张脸出来招摇过市,几乎把“我是盘菜”写在了脑门上。 但鬼市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鬼市没结束前不可动手。 不会有人破坏规矩。 那些视线稀稀拉拉移开,宋舟觉大摇大摆进到竞价会内围。 竞价会就是个木台子,周围摆着木桩,有些达官贵人便坐在抹掉身份的马车内,寻常人坐在木桩上。 宋舟觉随便找了个木桩坐下,再次受到一波注目礼,其中一部分来自那些形形色色的马车。 那里头的人腌臜心思比马蜂窝都多。 宋舟觉抬头朝那些马蜂窝笑了下,灿烂得跟朵花一样。 她耳力过人,能听见周遭窃窃私语,但也不在意,只拿着羊皮卷看拍品。 大轴拍品边上只有两字:通天。 宋舟觉就是为这件拍品来的。 最近师傅总是心神不宁,似乎是前些日子遇到什么故人,回来后便把自己关在房间卜卦。宋舟觉不知道卦象如何,但能从师傅半月都不曾下山解冢这一事中窥见些不好的苗头。 恰巧宋舟觉听闻有一鬼市即将问世,其中有件能通晓古今的宝物,宋舟觉略略打听一番,找到这处。 那宝物应该是什么灵物,类似玄武龟甲之流,想来师傅能用到。 拍卖开始,价格传唱,宋舟觉静静等着,一直到最后一件拍品上来。 那拍品是被木车推上来的,其上盖着红绸,能有一人高。 宋舟觉心想,这乌龟壳还挺大,难怪叫通天,这占卜起来,裂纹不得从盘古开天辟地裂到往后三万年啊。 不止她感兴趣,那些马车里的贵人也感兴趣,要是拍下献给上面,溜须拍马一下,往后官路会好走很多。 庄家的人见大轴吊起了众人的兴趣,微微一笑,扯下了红绸,里面却不是众人猜测的龟甲,竟是一个被笼子关住的女孩。 女孩眼睛上蒙着粗麻布,缩在笼内,听见周遭乍然而起的议论声,瑟缩了下。 庄家笑道:“这女孩是一户人家从水中捞到,名吴水,视物不清,本来那户人家以为她是先天眼盲,不曾想她这双眼是有通天之能!” 众人胃口吊起,又听他道:“三岁看见那户人家此后官运亨通,不出半年,那家大儿便得武王赏识,五岁窥见长姐有凤相……” 有人惊呼:“该不会是现在那位吴后!” “是,”庄家笑意更大,“吴后便是这孩子的长姐。” 有人语气贪婪:“当真是通天见识,而不是福星吗?” 这窥见的未来与福事,倒是难分因果。 庄家忽然叹道:“她亦看见过贵人薨逝,也曾预言过天灾人祸。” 这话一出,那些想要把人买回去光耀门楣的人歇了心思。 有一道男声从马车中传出:“既是吴后的养妹,为何会沦落到黑市?” 庄家稍一拱手以示敬意:“鬼市规矩,不问来路,在下只能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点到即止,庄家抬手压下纷杂的声音,随后众人开始叫价。 宋舟觉跟着喊了两声,但可惜身家没到富得流油,喊不过那群走两步掉一地钱的,索性就不喊了。 那女孩最后被一开始问为什么沦落黑市的人拍下了,在庄家将人送上那人后头的马车上时,宋舟觉朝那边看了眼,正好和马车内的男人对上视线。 一触即分,宋舟觉挑了下眉,大有挑衅的意思。 鬼市逐渐散去,有些人并没有急着离开,等台上庄家收拾完毕,行在鬼市中的打更人敲响了寅时的锣,他们才站起身。 宋舟觉大马金刀坐在木头桩子上,随意朝四周扫了眼,发现这些没走的人呈围拢之势,逐渐向她靠近。 甚至有人抽出了背上背着的大刀。 鬼市结束了,规矩也没了。 他们都等着这一刻。 巧的是,宋舟觉等的也是这一刻。 她折了一根枯枝在手上,略一抬手,对着不远处同样没离开的马车轻笑:“劳您稍等,马上就来处理你。” 马车内的始作俑者冷哼一声:“真是嚣张。” 话音刚落,马车颠了下,车内人一愣,抬眼,就见宋舟觉已经掀开了帘子,手上枯枝还在淅沥沥往下滴血。 说稍等就是稍等,只让人等了一句话的时间。 男人一惊,刚要呼救,宋舟觉的枯枝已经扎进了他的心口。 易折的枯枝如精铁,在寒湛湛的月色下折出血色。 “幸好是你先动的手,省得我还要扯上一分因果牵绊,”宋舟觉笑了下,“你的宝贝我就笑纳了,劳您破财。” 又送命。 宋舟觉礼貌地送人去死后,跳下马车。 隐在暗处想要黄雀在后的人都被宋舟觉这只杀了螳螂的蝉给吓懵了,纷纷作鸟兽散。 宋舟觉慢悠悠摸了一遍尸,捡了不少鸡零狗碎揣怀里,随即晃荡到一辆马车前,撩开帘子。 里头,那个叫吴水的孩子被锁链捆在角落,听见声响,忽然说:“你杀了他们。” 宋舟觉一点头,随即想到这孩子看不见,便道:“对啊,为了劫你。” 吴水抿唇不语。 宋舟觉:“你比我还值钱,拿你送人,那人应当喜欢。” 刚说完,吴水忽然抬头看向自己的方向,宋舟觉微微蹙眉,明明这孩子眼睛被粗布遮住,但她总有一种被看透的滋味。 “我们有缘。”吴水轻声。 宋舟觉一愣,随即觉得好笑:“开天眼了?” “这不是天眼,”女孩嗫嚅,“……是诅咒。” 宋舟觉一听这话,大概就能猜到这孩子沦落到黑市的原因了,估摸着身边人死的死没得没,杀了又怕遭报应,索性丢给了黑市处理。 不管是诅咒还是纯倒霉,这小孩都不会好受。 宋舟觉大步踏入马车内,问:“那你说你我有缘,是什么缘?我的命有你的诅咒硬吗?” 吴水当真抬头看她:“看不清。” 宋舟觉把她眼睛上的布给摘了:“现在看得清了。” “不是这个意思,”吴水眨了下干涩的眼,低头,“就是看不清的意思。” 神神叨叨的。 宋舟觉逗小孩逗够了,把后者身上的锁链掰开,问:“你叫吴水是吧。” “嗯。” “那跟我走吧吴小水,”宋舟觉把人夹在腋下,“等用完你,再把你放了。” 鬼市在渭河边上,宋舟觉要想回朝天峰,得过跨河桥。 宋舟觉刚刚杀了的那男人身份确实尊贵,河对面有一队士兵等他,等宋舟觉揣着小孩上桥时,刚巧看见一目睹了枯枝杀人的散客正对着领头的士兵说些什么。 一伙人齐刷刷看向她,面色在火光映照下,杀气腾腾。 哦豁。 宋舟觉扫了下四周,发现这下没枯枝可折,而自己今日穿的是新衣,不想拆线,于是客气问怀里小孩:“你怕冷吗?” 吴水:“?” 没等她回答,外罩已经被“条分缕析”,粗布麻绳一崩,还能听见铮声。 宋舟觉大致扫了眼,觉得这些人差不多三两句话能处理完,旁边还有一条河,更是适合毁尸灭迹,正要动手,一道尖利的嚎哭刺破浓稠的夜色。 众人看去,就见一个女孩跑上桥,一头撞在宋舟觉腰腹处,大声哭嚎:“娘亲,你为什么不要阿祝了!” 喜当娘的宋舟觉颇为新奇地看着眼前的孩子。 这个自称阿祝的女孩抬手一指吴水,委屈至极:“你心里只有妹妹,为什么不要我!阿祝不想和爹爹住,爹爹会把阿祝卖了的!” “卖哪儿?”宋舟觉问。 阿祝卡了下壳,水汪汪的大眼睛嗔了宋舟觉一眼:“娘亲,你还打趣阿祝!” 她暗戳戳看向朝着她们走来的士兵们,大声喊:“你不能只带妹妹投奔宣王伯伯,阿祝也要去!” 宣王?刚刚杀了的那男人身上确实有个宣字的铜牌。 宋舟觉猜到这孩子是在给自己解围,于是蹲下身,问:“你刚刚看见我杀了宣王?” 这话一出,不止面前的阿祝傻了,即将走到跟前的士兵们也傻了。 装都不装,赤裸裸的挑衅! 阿祝差点就给这女人跪了,扭头就要走:“抱歉,我好像认错娘亲了。” 宋舟觉把人拉回来:“怎么会,你可是我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来的。” 阿祝只觉得自己脖子上的脑袋若隐若现,这下是真情实感哭了:“我没爹没娘,真不是你女儿你放手吧!” 士兵们即将杀至眼前。 宋舟觉依旧不慌不忙:“问你有没有看见我杀人呢,回答。” 阿祝哭得直抽抽,开始后悔好心泛滥,管她去死,但看见那些士兵的刀枪剑戟,还是下意识抓住了宋舟觉的手:“就看见你从宣王马车上下来!赶紧跑吧!” “跑什么?”宋舟觉了然,“娘亲很欣慰,你是个好心的孩子,但是今天娘亲再教你一个道理。” 阿祝哆哆嗦嗦,腿脚开始不听使唤了:“……什么道理能有命重要!” “这个道理。” 宋舟觉轻声道,头都没偏一下,手上麻线已迅捷飞出,将穿革披甲的一伙人沿着心脏串成了活人珠。 她手又一偏,一行人便珠串似的哗啦啦掉进渭河,连一滴血都没溅出。 阿祝目睹一切,这下不哆嗦了,直接跪了。 宋舟觉假模假式地扶了下阿祝的胳膊:“我儿何故行如此大礼?” 夹在宋舟觉胳膊下的吴水轻声道:“她被你吓到了。” 宋舟觉:“你看见了?” 吴水:“感受到的。” “小瞎子别说话,她分明是激动的。” 阿祝磕绊道:“我为什么是激动的?” 宋舟觉:“因为我今日开心,决定带你回去。” 阿祝:“?” “走吧。” 宋舟觉说完,一道绳子捆上阿祝的腰,几步跃出,三人已走出三里。她们刚走,一伙闻讯赶来的宣王府人士后脚便到,却没看见一道人影。 仿佛这儿从未有人来过。 一炷香后,宋舟觉停在一处林间,阿祝刚落地就扶着树干狂吐,吴水也不好受,小脸惨白,眉头紧蹙。 等阿祝吐完,宋舟觉问:“你叫什么名字?” “祝烛。”祝烛面色难看。 宋舟觉:“你认识我?” “不认识,”祝烛知道宋舟觉想问什么,道:“我就住在城郊那片地,混进鬼市想寻摸点东西变卖,我知道你杀了宣王是为了救人,我觉得你是好人,所以想救你。” 吴水适时开口:“她不是救我,是我太贵了,她拍不起。” 所以杀人越货来的。 祝烛:“……” 半大不小的孩子一抹嘴,又想扭头就走:“打扰了。” 宋舟觉的绳子还没松,祝烛走出两米就走不动了,她扭头,笑得比哭得还难看:“你该不会要杀我吧?” 宋舟觉挑眉:“杀你又如何?” “不值当的,”祝烛哽咽,“你我无冤无仇……” “我嗜杀。” 祝烛被打断,一哽,她思考半秒,从怀中掏出几个物件,摆在宋舟觉面前:“这是我偷……捡来的宝贝,你可以看看抵不抵我一条命。” 宋舟觉看中一个香块似的玩意儿,两指捻起来,问:“这是什么?” 祝烛抹掉眼泪,刚看一眼,脸便一红。 “据说是前朝流传下来的迷魂香,当初酒池肉林中燃的就是这香。” 宋舟觉想到什么,起了点兴趣:“什么作用?” “应该就是迷药吧,我也不清楚,”祝烛挠头,“听说那些达官贵胄喜欢,想来效果也是很好的。” “那就这个了。”宋舟觉收下。 祝烛眼睛一亮:“那我可以走了吗?” “不行,”宋舟觉点了下祝烛的额心,“抓你有用。” 没等祝烛一句“有什么用”说出来,一股暖流从额心涌向四肢百骸,下一刻,她便失去了意识。 吴水:“你抓她做什么?” 宋舟觉理所当然:“带你回去后,我又没时间照顾你,我师傅更不可能照顾你,现在这丫头送上门,倒是解决了这问题。” 吴水抿唇:“我不需要人照顾。” “死山上了我不给你埋。” 吴水不说话了。 不过半日,宋舟觉便揣着两个孩子上了朝天峰,隗川一出门看见的便是自己的好徒儿左手边是个小瞎子,右手边是个昏睡不醒的半大孩子。 隗川:“……” 她揉了揉额角:“你从哪儿弄来的?” “捡的,”宋舟觉笑着迎上去,“那小的据说有通天本领,师傅你看看?” 隗川顺着她的话看向吴水,有些惊讶:“这孩子……” “卜算能力应该不错。”宋舟觉说。 隗川点头:“是顶天。” 吴水听不太懂,但能知道这是说自己,鼓起勇气看向隗川时,愣怔住。 她竟然看清了眼前二人的面容身影,且这两人之间缠着两道红线,殷红至极,恍若滴血。 她在爱侣之间看到过,也在死敌之间看到过。 隗川察觉到了什么,问:“你看到了什么?” 吴水:“线。” 宋舟觉:“什么线?” 吴水垂头:“我不知晓,这线在你二人之间。” 宋舟觉好奇心起来了,隗川则是微微蹙眉。 隗川回头看向屋内,桌上有一副卦牌,形状扑朔,看不明晰,但她知道,是死局。 宋舟觉想探头看,被隗川不轻不重地拨回脑袋。 隗川问吴水:“你姓甚名甚?” “吴水。” 隗川忽然道:“吴水,你可愿拜我为师?” 话音落,宋舟觉一愣,吴水也怔住了——倒不是因为隗川的话,而是她看见有一道虚白的线出现在几人之间,一旁的祝烛身上也有,与此同时,眼前二人身上的一道红线淡了。 吴水其人,因能力特殊,不长的一生都走在答案上,此刻也不例外,她知道这便该是自己要走的路了,于是道:“好。” 又一指昏睡的祝烛:“她也会是你的徒儿。” 说完,她忽地伏地咯血,又昏厥过去,宋舟觉惊了下,给人拍了一张符,眉头紧皱。 隗川引来一张毯子,将两人裹起来送到了宋舟觉房内。 她道:“明日给她俩修个屋子。” 宋舟觉隔着窗户看着并排大睡的俩孩子,忽然有点后悔把人带回来。 她问:“为什么收徒?” “天意。”隗川道。 “神神道道的,”宋舟觉不满,“我还以为你会一直和我在一起。” “跟个小孩子一样,”隗川失笑,“过家家吗?” 被嘲笑过家家的宋某人头一别,嘟囔:“我不想你收别人为徒。” 隗川:“管起我来了。” “就是不想,”宋舟觉抱住隗川的腰,撒娇,“你要偏心怎么办。” “就算偏心,也是偏到你身上。”隗川走进屋内,宋舟觉亦步亦趋跟着,没注意到隗川把卦牌打乱。 “那也不是全心全意了。” 隗川:“再耍赖就出去。” 宋舟觉哼了声,搂着人的腰一抵,隗川便被抵坐在了桌上,前者把脑袋埋进后者的脖颈处,越想越气,愤愤:“你看,这就不喜欢我了。” 隗川耐心:“没有不喜欢你。” 宋舟觉:“我不信。” “再胡闹?”隗川语气重了些。 “凶我?”宋舟觉心口冒火,一口咬在近在咫尺的脖颈上,“刚收新徒就不要老大了,讨厌师傅。” 咬完,宋舟觉尝到了极淡的皮肉味道,她一怔,没走远的理智迅速回笼。 ……她刚刚是咬了师傅的脖子吗? 宋舟觉在得寸进尺这个事情上实在天赋异禀,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蹬鼻子上脸了。 她一下子缓了呼吸,生怕隗川生气——以前也不是没有过,她一冒出点以下犯上的念头,隗川就会罚她去后山跑圈,还不许用灵,硬跑,跑到几乎灵肉分离,还美其名曰锻体。 宋舟觉慢慢松开手,已经做好了隗川把她甩出去的准备了,却没想到隗川忽然道:“舟觉,你要知道,你对我是特殊的。” 宋舟觉被这句话砸懵了。 隗川稍稍后倚,手心按在卦牌上,有些硌手。她面容平静,眸中压着什么情绪,轻声道:“若是我不在了,往后你也能有师妹照应。” 宋舟觉一听,注意力立马跑偏,眉头紧皱:“你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她灵光一闪,想到近些日子隗川的异常,立刻看向桌面的卦牌,笃定问:“你卜到了什么?” 隗川:“只是提个可能。” “你是不是卜到了什么?”宋舟觉不依不饶逼近,捡起一张卦牌,“是什么?” 隗川低眉,压低声音,是一贯的训斥语气:“宋舟觉。” “叫我全名也没用,”宋舟觉胆子肥的很——想到隗川说的可能性更是压着火——她几乎有些咄咄逼人:“师傅,告诉我,你不能瞒着我。” 这声师傅喊得既不尊师也不重道,要把人吃了似的,隗川只觉这孩子大了,管不住了,刚要把人推开,宋舟觉就把她抱得满怀。 “……师傅,你不许走。” 声音还含着哽咽。 隗川本就不多的火气被这句带着哭腔的话浇熄了。 ……到底还是个孩子。 隗川轻拍宋舟觉的背:“不是很好的卦象,但是今日有了解法,可能变数就是那两个孩子。” 宋舟觉抬头:“生路多大?” “不清楚。” “多大?”她追问。 隗川无奈:“大概像你爱吃的茯苓糕。” 宋舟觉没听懂。 隗川轻笑:“一口下去,能吃个七八分。” 宋舟觉眨了下眼,隗川轻轻推开人,道:“回房间去吧,为师昨夜给你买的,现在还热乎着。” 说完,她挥挥手,宋舟觉被一股力道推出门,门在她身后关上。 宋舟觉魂不守舍回到自己的房间,看到了那包茯苓糕。 她捻起一块,食不下咽。 隗川有事情瞒着她。 宋舟觉深呼吸一口气,放下糕点,又将一身红衣褪下,打算去后山冰泉冷静冷静,结果从宽袍大袖中掉出一地鸡零狗碎。 都是之前捡尸来的,有不少好东西。 宋舟觉蹲下身,略略挑拣完,打算先给隗川送去,忽地,她脚步一顿,旋身回去翻找。 翻了几个来回,没找到。 那迷魂香不见了。 宋舟觉怀疑是刚刚犯上的时候蹭掉了,心咯噔一声。 虽然她拿回这香饼是有些旖旎念头在的,但这不代表她真的会用到隗川身上,要是被发现,她应该就不是跑后山这么简单了,一顿骂少不了不说,隗川还会动气。 更别说现在还有两个新徒——宋舟觉面无表情地看了眼床上的两人,再次后悔将人带回来——现在隗川都不一定缺她这一个徒儿。 要是生气了直接将她赶下山也是有可能的。 啧。 宋舟觉给俩孩子罩上一条毯子盖住脸,眼不见心不烦,随即轻手轻脚走到隗川门口,想要把东西顺出来,结果却发现隗川又在卜卦。 隗川卜卦时喜欢燃香,平心静气,在某些时候也是卜卦的一环。那香炉镂空,凭宋舟觉的眼力,能看出那就是自己丢的那一块。 一整块都点上了,得是卜多大的命数。 宋舟觉蹙眉,刚要推门进去打断,就见隗川忽然撑了下头,身子一晃。 她脚步一顿。 出于一种莫名的心理,宋舟觉就这么站在门外,看着隗川。 后者眼皮打颤,手上的卦牌也拿不稳了。 咔哒一声,卦牌落到地上,隗川也在此刻向后仰倒——一阵风来,将隗川身子稳住,宋舟觉进门,从风中接过隗川,将人抱起。 她将隗川抱到床上,正要起身去灭了香,隗川忽然轻轻勾住了她的指节。 应当是睡梦中无意的举动,但偏偏让宋舟觉刹住了脚。 “……师傅?”宋舟觉轻声。 隗川没有动静。 宋舟觉两指抵上隗川的侧颈,只能感受到一阵平和的脉动。 师傅睡熟了。 短时间内不会醒、毫无防备的那种。 宋舟觉心头开始发热,不知道是那香导致的,还是自己心乱了。 或许都有。 香还在烧。 宋舟觉忽然想到酒池肉林那个冢,冢中燃香,无欲无念者闻此只会困顿,心有欲念者闻之则心潮澎湃。 “师傅……”宋舟觉坐在床边,轻声唤人。 隗川自然是没有回应。 “……隗川。”宋舟觉换了个称呼。 她僵坐了一刻钟,那香也燃了大半。 宋舟觉垂眼看着隗川,抿唇,喉头轻轻一动。 到底是情欲占了上风。 宋舟觉俯身,长发扫到了隗川脸上,两人之间距离拉得极近。 呼吸交融。 到底是情欲占了上风。 也是爱欲占了上风。 宋舟觉眼皮一颤,轻轻吻在了隗川平和闭着的眼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