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升失败后我重生了》 第1章 证道 伸手不见五指的乌林,周还枝身上的明灯箓快燃烬,眼前视线时昏时明。 身后无极的人追杀她的声势浩大,仔细听似乎还驭了妖兽,整片林子在有规律的地动山摇枝叶乱颤。 他大爷的。 她一介凡人弟子,何德何能让大仙门这么多人轰轰烈烈追着她杀。上一次这种阵仗,还是七千年大妖出关要毁天灭世,杀了几个宗门弟子,无极才派出这种阵仗去降服大妖。 怀里的传音符热起来,脑海里传来自己昔日师父的声音,那人还维持着自己掌门的体面,慢慢悠悠开口,让她别逃了。 “逆徒周还枝,叛出师门,走火入魔还盗窃师门秘宝,还不速速降服认罪。” 罗刹崖就在面前,她脚尖轻点触地,收起将离剑,方才几十步的距离,前面横着大片沼泽地,按常理御剑飞行过去就可,但周还枝探过几次路,沼泽地不过是障眼法,若真御剑飞行,树枝上栖息的秃鹫能跳出来啄烂修士的脑袋。 沼泽地虽有瘴气伤人,但已是最保险的走法。 她捂住口鼻,小腿扎在沼泽泥地里,一步步走得很慢,身后的动静逐渐逼近。 明灯箓彻底燃烬,一转眼化成灰散在空中,不出周还枝意外,几十秒后远远传来惨叫声,一声大过一声。 她用灵识探路,还有几步才能从沼泽地里上岸。费力抽开腿,尽管捂住了口鼻,瘴气仍熏得她头疼气短。 无极的人显然被突如其来的埋伏打得措手不及。让周还枝没想到的是,一片抽泣和惨叫声里,竟然还有人能把秃鹫的攻击算在她头上。 “定是那个叛徒设局——啊我的脸!”浑厚的声音变了调。 有时候周还枝很想掰开这群同门的脑子看他们在想什么。 她只是堕魔了,又不是当天地霸主了。 自罗刹岸湮落的龙族销声匿迹后,乌林里的精怪早就没组织没纪律了,怎么什么都能怪在她头上? 终于上岸,到熟悉的空地处,周还枝小心翼翼从怀里拿出阴阳盏,三下五除二咬破手指,利索地画了个法阵。 加上她在罗刹崖挖到的龙族尸骨,和从其他门派抢来的法宝,沿着法阵的五个点位摆开,地上的纹路开始冒出光亮。 她又用了张隐匿符,将法阵藏匿起来。做完一切,握住手里的剑,静静等候着无极的人突破秃鹫重围。 不过让她意想不到的是,第一个出现在她眼前的,不是别人,正是她昔日的夫君,沈解霜。 无极的大师兄,哪怕一袭白衣被血染了大片,也不妨碍出尘的气质,肤白如雪,剑眉星目,鼻似中锋,单看脸颇有种难辩雌雄的俊美之感。遥记得某年宗门大比,仙界第一美人站他身边都黯然失色。 素来看重整洁的翩翩君子狼狈成这样。显然被秃鹫啄的不轻,明灯箓在他肩上燃着,窜起的光照亮他那张比修为更有名的脸。 他在明,她在暗。 待周还枝看清他脸上的神情,那张脸上竟不是她猜测的憎怨和愤怒,望着她,眼眸里多有不忍,仿佛多心疼她如今的处境。 “还枝,”他开了口,“跟我回去,师父和各位长老不会为难你。” 周还枝不言语,握紧了手里的剑。 他说完往前走几步想靠近她,刚伸出手臂,锋利的剑就抵在他肩膀,堪堪刺入血肉,沈解霜停下动作,闻见血腥味,心中发苦。 面前人还想开口说些什么,周还枝余光瞥见越来越多光团往这边走。数张明灯箓燃着,一下子罗刹崖的全貌被窥见**分,她和沈解霜的身影眼看着要暴露在众人面前。 周还枝眼疾手快绕到他身后,刺入肩膀的剑改为横在脖颈间。 原本想向前的弟子果然不敢再动。 “孽徒——” 白发鹤眉的中年男人对她横眉怒目,瞥见沈解霜身上的伤,厉声呵斥道:“原以为你只是执迷不悟,误入歪门邪道,如今看来你亦是心狠手辣,竟敢残害同门。” 听着昔日师父的刻薄话,周还枝眼皮都懒得抬,相处数十余载,这位青莲仙尊,嘴里这样的话她听得耳朵都快起茧。 从沈解霜带着她回无极开始,这位就对她没什么好脸色,后面拜进他门下,也常常磨搓她干粗活。 怪她耽误了他最器重的弟子,怪她成了无极风光霁月的溪山君的人生污点。 “还枝师姐,”明亮的女声在空气中响起,人群中走出个穿鹅黄色衣裙的少女,娇美的脸泪眼朦胧,望着她,“大师兄不止是你的同门,还是你的夫君,你怎可…” 周还枝抬头看了一眼说话的楚稚水,见后者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身前人那张脸。心底有些嘲弄。 口口声声说她伤害自己夫君,背地里其实恨不得把她这个泥点子从自己的白月光大师兄身上甩得远远的。 少女话音刚落,就有人接她的话,七嘴八舌开始口诛讨伐周还枝,一时之间骂什么的都有,忘恩负义,毒妇,更有甚者直咒她被千刀万剐,不得好死。 方才被瘴气熏得疼的脑袋,因周围的嗡嗡声,周还枝心情更加烦躁,她偏头贴近沈解霜。 “溪山君人缘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嘛,”她拖长语调,阴阳怪气道,“我不过在你身上划了个口子,一群人就想要我的命。” “枝枝,”沈解霜像没听见她的讽刺,还在劝她回头,“放下剑,我们回去,好不好?” 他用这种无奈的语气喊她名字。“枝枝”又是当年她缠着他成亲时强迫他这么喊她的。一下子让她想起许多前尘往事。 周还枝好似真的被他劝动,弯起眼睛:“可是长老好像不打算放过我。” “我会同他们好好说,”青年有些急切地打断她,“你跟我回去,有什么罚我替你受着,从此以后我们…” “我们什么?”在他看不见的身后,周还枝眼底不见一丝温度。 “我们,”沈解霜抬起手,覆上她握剑的手,“好好在一起,好好过日子。” “沈解霜,”她抿唇笑起来,“你还想跟我在一起呀?” 因为受伤面色苍白的青年人俊脸上浮起一丝可疑的红,没有犹豫地答复她:“嗯。” 周还枝因为他这简短的一个字,感到血液沸腾。她笑了一下,松开手,剑从他脖子上移开,反手牵住他。 面前人有些惊喜,想回头看她却被她捂住眼睛,周还枝捏了下他的手指:“走吧。” 无极方才还熙攘的人群几秒里渐渐平息下来,似乎不敢相信他们的大师兄三言两语就把魔头策反,几十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 沈解霜走出几步,周还枝估摸着他大概站在阵中央了,猛地拉住他,害得他措不及防踉跄了一下。 “枝枝?”他疑惑道。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停下来。 “沈解霜。”她喊他名字,撤下遮住他眼睛的手,跟他对视。 面前松竹一般的人正要弯起眼睛冲她笑,想问她怎么了。下一秒表情骤变。 他低头看去,自己的胸脯已被长剑贯穿,衣物被血染得通红。沈解霜想开口,一张嘴吐出满嘴的血,腥甜。 刀剑亮起的声音在空气里响起来,一时之间让周还枝惊奇。受尽爱戴的溪山君被她一剑刺穿,他们只是抽出武器,竟然没第一时间冲上来杀了她? 不过很快她就知道为什么了。 沈解霜用了传音符,声音在她脑子里响起来,她估计着他也用传音跟这些无极修士说了什么,他们才没动。 他问她为什么这样做。 周还枝不知道他是真傻假傻,死到临头了,本以为他的遗言该对无极仰慕他的弟子和关爱他的长老们说点啥,没想到用光最后的灵力,他只用来问她,为什么。 地上法阵的光亮隐约透出来,沈解霜化神期大能的灵力正在被一点点吸走,他整个人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衰老着,俊美无双的仙君整头乌发都白了。 “天道在上,”周还枝整个人都发烫,“今日我以我夫之命,换太上忘情,斩断昔日之枷锁,从今九霄孤寒,证道长生——” 杀夫证道。 沈解霜和其他无极众人这才知道她的真正目的。 最先暴起的是青莲,眼眶通红,拿着鞭子就要冲上来,其他无极修士的神情也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剥。 我愿意—— 空气里灵力波动,传来的清晰声音让所有人听见,语调一如既往的沉稳有力。 沈解霜凝视着她,因为灵力流失,已看不清全貌,周还枝的轮廓落在他眼中。 烦请师父和各位师兄弟…不要追责还枝。 青年人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周还枝瞪大眼睛转头,看见的就是他似有若无的笑容。 那张脸一点点,消失在她眼前。 不要哭。他说。 周还枝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流泪了。可她连任何情绪都没察觉到。 沈解霜的身影刚一消失,无极的人就扑上来要杀了她,混乱一片中,她被青莲的弑魂鞭击中,剧烈的疼痛让她失去反抗的能力。 上古神器就这么锁住她,青莲凶神恶煞的表情映入她眼帘,还在咒骂她毁了他最疼爱的心血。 周还枝眼皮渐渐变沉,周围全是想要她命的人,她却好想闭上双眼。 罗刹崖上方的天空一片寂静,没有劫云,也没有雷声。 杀夫证道没有成功,她的飞升失败了。 第2章 重生 昆仑下了五十年以来最大的雪,一眼望去整个山头连带着山脚一片,都白茫茫的,好似没有上限。 白纸一样的景色里蓦然出现一个小墨点,有些笨重的身影在雪地里穿梭,每一脚,雪都覆盖周还枝的膝盖。 她下半身几乎麻痹,却依旧按着回忆里的路线,一步步走。 上辈子,她就是在昆仑山脚下捡到了受伤的沈解霜。 临死前被讨伐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她在半个月之前重生回来,思考了许久为什么飞升失败也未果,决定重来一次。 一切从她救沈解霜开始。 捡到沈解霜。却因没有多少男女相处的经验,年少情窦初开爱上救来的男人,最后缠着他成亲,作为凡人,变成仙君的妻子跟他回宗门,落得个长老不待见,弟子孤立,修炼走火入魔的下场。 这一世她决定救了沈解霜,以恩人的身份,跟着他去无极,走上修行之路。 既然杀夫证道的路子走不通,她就换另一条通天的路子走,不管那条路,都要靠沈解霜来开这个头。 她一边走,眼看昆仑这庞然大物越来越近,脚步也慢下来,在雪地里摸索。 功夫不负有心人,脚尖终于踢到个触感异样的东西,徒手挖雪,等沈解霜熟悉的脸露出来,她双手快失去直觉。 眼前人长得极俊美,肤白胜雪,五官好似笔笔中锋,可浓艳的眼鼻唇嘴组合在一起,又形成一种天然淡雅的另类气质。 此刻这位美人嘴唇白得不行,她掐住青年的下颌,迫使他张开嘴,清理了一下口中的冰渣和积雪,随后俯身跟他唇贴着唇,给他渡气。 重生回来第一时间她就开始尝试引气入体,半个月下来有些微的灵力,如今全渡给沈解霜。她有些头晕,一屁股坐在他旁边。 然而还没等周还枝缓过来头晕的劲,不到一刻钟,身边人的呼吸就变重,冗长的呼吸气中夹杂着轻咳。 眼看对方要醒过来。她立马起身,将他的身子从雪地里抬出来,手臂绕过肩膀,将将扶住他的身体。 冰天雪地里沈解霜只穿了一件单薄的修士服,上面挂满雪粒,刚一贴近,冻得周还枝直打哆嗦。 她扶着他走了没几步,这人就悠悠转醒,睁开眼望着她。周还枝用衣袖抹了下脸,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惊喜道:“公子,你醒了?!” 两人停在皑皑白雪的天地中间,沈解霜一睁眼,就看见个自己大半个身子靠在这个小小的身影上,再一低头,映入眼帘的是张寡淡到极致的脸。 修士大多长相出众,纵然他不是过于关注容貌之人,也不得不说,凡人的样貌总归平庸。 眼前这个女子一双眼睛溜溜的黑白分明,睫毛上还挂着雪,一眨不眨望着他,神情里的天真和惊喜不似作伪,他放下了些防备。 “你救了我?”他声音有些虚弱的哑。 周还枝暗自庆幸上辈子追着他痴恋那段时间研究了不少他的心思,不然这时候也不能表演陌生人也不可能演得这么逼真。 她在揣摩沈解霜上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几乎一看他打量她的眼神,她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觉得她长得普通?这再好不过了。 如今她对他没有非分之想,他大抵也念在她普通的长相上不会对她产生别样情愫。即便她不确定沈解霜是否看重容颜,但她从他眼中读到了毫无兴趣。 只要他们不成亲,无极的人就不会再把她看作他的污点并对她群起而攻之,她就不会再重复曾经的失败。 “我今日来昆仑山脚想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捡点雪莲回去卖钱,”周还枝用上早已准备好的说辞,“走路的时候感觉脚下不对劲,挖出来一看,公子您躺在里面。” 沈解霜没有说话,似乎在斟酌她有几分可信度。只点了点头。 “我家就在前面村里,”她善解人意道,“公子若是不介意,先在我家休养一阵子,等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再打道回府。” 沈解霜抿起唇,没有拒绝:“麻烦你了,多谢。” “不麻烦,”周还枝笑得眯起眼睛,“公子来,走这边。” “在下他日定会回报姑娘,”他扫了眼她的脸,就飞快收回视线,“先在此谢过姑娘恩情。” 周还枝嘴上客气说不用,半背着他又一深一浅几个脚印朝自家走去。沈解霜跟着她步子边走着,边打量起眼前的院子。 很普通的墙砖瓦构造,说是院子,其实也不大,东边种了一棵树,上面积雪层层,他分辨不出来种类,失了兴趣,只好慢慢往屋内走去。 周还枝给他拿了块毯子,听见他说不用,像没修行过的凡人一样,露出惊讶的神情,问他:“公子不冷吗?” “无妨,”沈解霜垂下眼看着她手上的毯子,“我是修士,不畏寒。” 沈解霜盯着毯子的编织纹路走神。猝不及防一张脸凑到他眼前,他下意识皱眉。 修士对距离很敏感,打斗过程中若不注意,容易被近距离偷袭。 眼前的凡人女子却无辜懵懂,蹲在他身前与他对视,一副好奇的模样:“公子是修士?那怎么会来昆仑山这边?” 早些年昆仑灵气逼人,大大小小的门派都想在上面落地生根,甚至不惜为了地皮大打出手,其中有个门派不择手段,勾结魔族想打压其他宗门,几年战争下来,昆仑已被魔气和战死的修士的怨气毁的七七八八。 也逐渐沦为仙门不闻不问的地方。若要修炼,这绝不是个好地方。 她眼前的男子默了一瞬,显然不愿同她多说:“意外。” 她没继续追问,又假装若无其事 杂七杂八闲聊了一会,才起身去做自己的事情,留沈解霜一个人坐在原地。 灶台前弥漫着药材的香气,周还枝等着锅里的水沸腾,一点点往炉灶里添柴。 沈解霜不愿说,她却是知道部分真相的。和前世差不多,奉无极之命他执行秘密任务追杀妖兽,在路上遭遇埋伏,到手的妖兽被人劫走,自己也受伤倒在昆仑山脚下。 只是两世,她都没有弄清,伤了沈解霜的人到底是谁?就连沈解霜自己也不知道。 无极的首席弟子实力强到寻常人难以想象,青莲仙尊的得意门生,十岁拜入无极修炼,结丹仅用了半年时间,十七岁堪堪到化神初期,百年来当世唯一得到天书赐号溪山君的修士,在整个仙门你死我活的大比次次夺得魁首。 世上竟有人却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伤到他,可见此人修为不在沈解霜之下。寻常言,修士出手必会留下法力痕迹,但为何这人迟迟没被找出来? 她想着,一个没注意,面前的火苗突然猛地一下子窜起来,噼里啪啦的爆炸声拉回她的思绪,锅里的水早已沸腾,周还枝连忙起身,把早就准备好的药材放进去。 药材渐渐被熬出汁,她盖上盖子,任其遭受小火慢炖。屋外的雪又下大了,还伴随着呼啸的风声,周还枝住的地方,灶台和屋里隔着一堵墙,她听不见屋内人的动静。 于是等她端着药进屋,才发现沈解霜撑着脑袋,靠在桌子上闭着眼,睡着了。 他脸苍白得不像话,眼底淡淡的乌青,睡眠也轻,听见装药的碗磕上桌面的动静,睁开眼。周还枝坐在他对面,见他醒了把药推到他跟前。 “公子,”她抬了抬下巴,“喝药了。” 沈解霜轻嗅一阵,闻出只是普通的滋补药材,爽快一饮而尽,放下碗冲她颔首:“多谢姑娘费心。” “我叫周还枝,”周还枝托着腮,“叫我还枝就好了。” “在下沈解霜。”他顿了一下,喊她,“…还枝姑娘。” “欸,”周还枝应着,也不在意他的拘谨和见外,状似不经意提了一嘴,一来一往地喊他,“解霜公子,那你在哪个门派门下啊?你们修士平常都做些啥啊?” 沈解霜因得这一句“解霜”呆了一下,平日宗门里的师兄弟称呼他常用敬称,少有平辈直呼他名字,这样念他名字,有点奇怪。 所幸他适应能力很强,很快调整过来,正襟危坐道:“我是无极弟子。” 无极,当今最炙手可热的修仙宗门,当之无愧的第一仙门,据说创始长老已经飞升成上神,无论从资源和实力来看,无极称第二,世上恐怕没任何门派敢称第一。 其声名远扬的盛况上至九十岁乡亲父老,下至三岁学语稚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若说平民百姓受制于王公贵族,而王公贵族又受制于各大仙门,那无极显然是仙门的权力顶峰。 其他仙门的弟子出走在外,尚且要留几分谨慎,不可随意透露身份,唯恐招来仇家惹上杀身之祸。无极弟子却无需信奉这套。 只因近百年出了个溪山君。 大师兄有大师兄的担当,这点周还枝实实在在佩服沈解霜,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无极把他捧成手心明月不是没有道理。 凡是在外面受了欺负,无极的弟子都默认,只要找大师兄哭上一哭,他日定能大仇得报,一雪前耻。 周还枝拍了一通马屁吹捧无极,又往死里夸赞沈解霜,后者却没什么反应,淡然地看着她,大抵赞美褒奖之词落在他耳朵里,同寻常雨声差不多。 她渐渐消音,不再说话。转头看见这明月郎君一动不动端详她的脸。 “怎么了?”周还枝摸摸脸,“我脸上有东西吗?” “轮到我问你了,还枝姑娘。”他端起茶壶给她面前的茶杯续上热水。 “你问。”她放下手,做好托出身世的准备。反正无论怎么问,她都是清清白白的凡人。 沈解霜望着杯子里沉浮的茶叶,问她:“方才我晕倒在雪地里,你怎么把我弄醒的?” 他眼底闪过一丝探究意味,默不作声等着眼前人的回答。 “你口中含了许多雪,”女子说话声音缓缓,却有力,“我清理干净雪,你就喘气通畅,然后很快就醒了。” 她的语气仿佛再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沈解霜敛起神色,道原来如此。 也罢。看来是他想错了。 眼前这女子并未拿救他时同他的亲近举止说事,大概对他没有非分之想。 也许是个品行不错的凡人。 思及他意识刚清醒时唇贴着唇的感受,沈解霜抿了口茶,咽下纷乱的思绪。 第3章 赶集 昆仑这年的冬季比往年要凶猛许多,雪连着下了半个月,村长特地召集众人,聚在一起商量,要求每家派出个有力气的人,一起帮着挨家挨户扫雪。 不然再这么下去,袁泉村该被雪淹了。 周还枝妈爹死得早,死在上山采药赚钱养孩子的路上,被年迈的祖父祖母养在膝下,前几年家门不幸,祖父母相继感染风寒,前后脚去世了。 她没有别的兄弟,不出意外的话,村里这种互帮互助活动,每年她都是一个人。 大雪封山,对外的路走不通,昆仑这地又没多少灵力,沈解霜身上的伤好得极慢,他别无他法,只能继续借住在周还枝家。 他想多出门走动探探路,但周还枝不大乐意,很抗拒他出门。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容易惹来流言蜚语,被人知道她屋里藏着个大家都不认识的男人,她下不来台。 寄人篱下要看主人家脸色行事。这点道理沈解霜还是懂的,听从她的话,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教养使然,他不好意思白白在一个姑娘家吃住,于是力所能及地帮周还枝干一些家务活。 周还枝假模假样拦了几次,见他坚持,便任由他去。 前夫不用白不用。 她这辈子开始的确不愿意让其他人知道沈解霜的存在,原因是上辈子她年少慕艾,早早把自己的心思和心上人暴露出去给村民们。大伙看着她长大,待她如亲人一般,事事替她操心。 其实美其名曰上心帮她操劳人生大事,说得不好听就是帮她逼婚。在她的穷追不舍和大家伙的苦口婆心下,一群人道德绑架,愣是把沈解霜绑在了她身边。 她现在不愿再回想追在沈解霜屁股后面跑的时光,也怕流言蜚语让他多想,所以这辈子宁愿半软禁沈解霜也不愿意让他在众人眼前露面。 但她现在改变想法了。 民情舆论既然能逼婚,那定然也是可以借着恩情帮她给施压。她一个人卖可怜让沈解霜带她回无极未必行得通,但倘若全村人替她求情呢? 从无极众人对他的敬仰程度就能看出来,这人是个极有担当和责任的,耳根子软心地又善良,不然也不至于上一世她都被人人喊打了,他还琢磨着替她受罚教她改邪归正。 想到这里,周还枝脚步都轻快起来。 待她到家时,沈解霜正在灶台前做饭。 她知道这时候他已经辟谷多年,然而厨艺这回事他修道前研究得不错,到现在也没忘。 手上沾了点灶灰,他换了身水蓝的衣衫,方便下厨,这身蓝更衬得他肤白如雪眉眼如月,见她来了,他手下有条不紊弄着饭菜,边对她说:“很快就好。” 皎皎明月如君子。 不拘于方寸之地。 纵然沦落到人间农女家里,也这样不慌不忙游刃有余,周还枝想到无极的学堂墙上挂的长老们对他的评语,前世爱恨迷眼,如今看来,这行字用来形容他也再贴切不过。 热乎的饭菜被端上桌,一条清蒸鱼,葱花点缀在改好花刀的鱼肉上,好不漂亮,还炒了个玉白的青菜。两道菜色香味俱全。 他递给她碗筷,又给她盛好饭,周还枝心不在焉嚼着饭菜,边不经意地提起:“昆仑的冬天没那么快过去,村里召集大家帮忙扫积雪,沈公子想参加吗?” 青年握筷子的手一顿,看向她,神情有些犹豫:“…我可以吗?” 周还枝点点头:“总让你在屋子里闷着也不是事,跟大家伙说清楚就行了,如果说你是无极的仙君,大家都不会多想的,你愿意告诉大家吗。” “愿意,”沈解霜徐徐说道,“没什么好遮掩的。” “行,”周还枝爽快,“明天上午你先陪我去一趟集市,回来我就跟大家伙说,你也帮着扫雪。” 沈解霜“嗯”了声便没再言语,周还枝不大爱和他说话,也不知该说什么,干脆安静吃饭,一碗米饭下肚,她感到身子暖了起来。 第二天二人坐在去集市的牛车上。 因为常年有稻草铺在木板上,雪天潮湿,车上闻起来有股轻微的霉味。沈解霜一脚踏上车,面露难色,动作踌躇。 周还枝看出他的局促,心知他这是爱洁的高雅性子犯了。从兜里掏出两张帕子,递给他:“沈公子垫着这个坐吧。” 说完她自己一屁股坐在稻草上。 沈解霜道完谢,见她大方坐下,目光移到杂乱的稻草上,脸上还有刚刚被施以援手的尴尬神情,不自觉皱起眉。 无极的弟子个个注重仪容仪表一言一行,哪怕在入无极前他也是凡间富贵人家的公子,吃穿用度更是讲究。 这种行径让他觉得粗鄙。 也将他拉回了现实。 难以想象他这么多日都耗在这个村庄里,和一个农女待在一起同吃同住。 “伯伯。”他双手放在膝上,喊了声驾车的老伯,对方却无动于衷。 周还枝坐在对侧,看了他一眼。 沈解霜不死心,微微提高音量再喊了两声,那老伯依旧没反应,徒留给他一个后脑勺。他正欲喊第三遍时,周还枝开了口。 “大伯——”她挪了下屁股,手围成一圈,放在嘴边,靠近老人耳朵。 沈解霜喊了三遍的人终于有反应,回头,零星的唾沫星子飞向空中:“咋了妮?” 周还枝没什么表情,扭头朝沈解霜这个方向:“他喊你。” 老人冲他说了一句方言,沈解霜没听懂,难得脸色茫然起来,他看向周还枝,想起前不久还在嫌弃她,难得噎了一下。 “…他说什么?”他问。 “他问你喊他干什么,”周还枝抄起手,“你要说什么?” “我想问问昆仑山脚的雪通常什么时候化,届时可否请老人家再捎我一程?” 周还枝一五一十用方言转述,老人激动地说了很多,时不时伸出手指上指下,等他言毕,沈解霜抿起唇问她:“怎么样了?” “看昆仑今年的局势,大概要等到夏初,”周还枝言简意赅,“他到时候不能捎你,家里的牛老了,走不了太远。” 见他不言语,周还枝以为他是焦急,念着多一点好感就多一分带她去无极的可能性的盼望,安慰他:“夏初就还有个把月,很快的。” 冰山一般的美人只点点头,心不在焉。 牛车慢慢悠悠在路上走。过了约摸半刻钟,那老牛尾巴在空中晃荡几下,缰绳一勒,便停下了脚步。 周还枝和沈解霜一前一后下了车,冲老伯道完谢便同其分道扬镳。沈解霜跟在她身后逛集市。 她买完东西就递给沈解霜,光天化日之下,在众目睽睽中沈解霜不好贸然使用储物袋,只好落后周还枝几步,躲进没人的巷子里,把东西分类放进储物袋。 他整理了下着装,走出巷子,沿着街边到处走,这个集市很小,从头走几步就能看见尾。 一阵刺鼻的腥臭味忽得传入他鼻尖,沈解霜下意识抬手掩住鼻唇,循味望去,是屠肉的摊子,一条狗倒在血泊里,腿部似乎被砍伤。还没两只巴掌大,毛色杂黄,发抖着嗷呜叫。 周还枝顺着人流挤到沈解霜身边时,就看见他正望着屠户的摊子吃肉,她走过去拍他的肩:“沈公子。” 沈解霜回头:“还枝姑娘,你回来了。” “是有什么想吃的肉么?”她问他,在吃食上她不爱亏待自己和身边人。 “不是,”沈解霜抿唇,向屠户脚底指了下,“那里有条狗。” 周还枝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也看清那条瑟瑟发抖的狗,她叹了口气,感慨:“也是可怜,我们走吧。” 沈解霜怔住了。 即使是相处这么些时日他似乎也没完全了解她。她在雪地里救下他,他初步判断对方是个善良的凡人。 然而她现在对着一条可怜的狗拔腿就走。 那她为什么要救他?别有所图吗。 周还枝见他呆着不动,知道自己是说错话了,她不想把狗带走,因为她要跟着他去无极,不能留在村子里照顾狗。可是她忘了,面前这人惯是个菩萨心肠的。见到她这样,心里免不得对她失了好感。一边暗道失算一边开口:“沈公子想救?” “嗯。”沈解霜点头。 听见他的话,周还枝认命地走过去,操着口流利的乡音跟屠户掰扯,讨价还价完从兜里掏出几个铜板,往桌子上一扔。沈解霜跟在她身后,默默扯了块屠户擦手的布,小心翼翼抱起狗。 周还枝扔完钱,回头一看,就看见沈解霜抱着只狗,冲她露出个玉面浅笑。 尽管心里对她有几分怀疑,但此刻救下狗,他的笑也有真心实意在。 她别开脸,拉着他衣角,向外撤几步:“走吧。” “去哪?”他出尘的气质此刻抱着狗显得有点傻乎乎的。 “去找郎中给狗治病。”周还枝道。 沈解霜没想到这点,他望着她的眼神多了几分欣赏,没注意到自己此刻眼眸水光漪漪,神色温柔得不像话。 “多谢还枝姑娘。”他低头看着怀里的狗。 “谢什么,”周还枝头也不回,自然错过了这位高岭之花的美貌暴击,她拽他的动作不小,“沈公子真是人美心善。” 她这话不是嘲讽。 沈解霜是真的心善。对着谁都不忍太过苛责。 兜兜转转终于找到一家医馆,郎中给狗受伤的腿仔仔细细抹了药膏,又拿布条包好,重新递回沈解霜怀里,冲他们两个开口:“五十铜板。” 周还枝掏了钱,面上不显心里肉疼,出了医馆大门才抱怨:“就抹点药包一下怎么这么贵。” 沈解霜刚想开口说可以把这个钱给她,就见她皱着脸冲他怀里的狗道:“这狗也长得丑,还花我这么多钱,不如就叫丑花吧。”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头顶传来噗嗤一声笑。 沈解霜笑完被她注视着,有些不好意思,羞赧地解释:“这名字挺好的。” 嘴角的笑却下不去。 平时冷冰冰的人发自内心一笑,昆仑的春似乎都要提前来了。医馆门口有不少男女老少往他们这看。 周还枝看了一眼就移开目光,闷头往回家的路上走。 第4章 女儿红 不出意外,周还枝出门赶集一趟回到村里,她带了个男人还带条狗的消息早早就传开了。刚到家里屁股还没坐热,就有婶子传话,说村长找她。 袁泉村村长方正,年五十六老当益壮,一张脸因为常年干农活被太阳晒得黑红,说话中气十足,跟她一个桌面对面,语气凝重:“丫头,你莫不是被外乡人骗了?” 都说袁泉村地处偏僻,常年久居鸟不拉屎的地方,然而这里土生土长的人都朴实忠厚,她幼年没有父母,少年时祖父母又去世,但这里从没有人欺负她嘲笑她。 每逢过节过年,提前几天她家门能被敲烂,叔婶和孩童都吆喝着让她去他们家吃饭,一起过节。 周还枝好一通解释,面前壮年人的眼睛一亮:“是无极的仙君啊?” “阿正叔你又想做什么…”她无奈。 “嘿嘿,”方正笑得眯起眼睛瞧她,“能否让仙君给我算算啊?我看看什么时候升官发财。” “那你不如去县里衙门口多转转。” “你这孩子!”方正作势站起来要打她,“明知道我和县里那些人不对付,净揭我短——” 为了配合他,周还枝也站起身来假装逃跑,方正抓着肩膀在她手臂上假模假样抽了两下,就松开。 打闹完,方正收敛起神色,大马金刀往桌前一坐,喝了口茶:“那你想好怎么安置这位仙君了吗?” “阿正叔,”周还枝收回手。“我想跟他去无极。” “你这丫头,”布满皴裂纹路的手指把茶杯往桌上一放,他放低语气,“外乡人可没有那么好相处,何况这些修士一个个心气比天高,你嫁过去定然受委屈的…” 一听这话,周还枝就知道他是误会了。上一世眼前这位和蔼的中年人也说了差不多的话,然而用心良苦劝不住她一意孤行。 去无极那么多年,她也没机会回这片生养她的地方看看。倒是头几年总有外门弟子告诉她,她家里人又给她寄信了。 想到这她又想哭,人生来心底就有块软肉,她拧着这块软肉不让眼泪掉下来。同方正开玩笑:“你想到哪里去了阿正叔,我怎么会随随便便就爱上一个男人?” “那你要去无极?” “我想去无极修炼,”周还枝眨了下眼,“我也想出去看看。” “修炼不是我们这些凡人能想的,”方正嘴角扯平,严肃道,“那些修士每天打打杀杀,太危险了。” “哎呀我就去试试嘛,”她走上前给他倒茶,一副谄媚的样子,举着杯子敬茶,“要是混不下去了我就回来,到时候还希望阿正叔认我周还枝。” “什么认不认的,”方正默了几秒,还是接过她手里的茶,“你永远是袁泉村的孩子。” 这算是被说服了。 早知道他会同意,周还枝又说了一通好话逗他开心。方正摆着手说要忙,赶她出去了。 回到自家院子里,就看见无极的美人抱着条狗坐在屋檐下。她家里没有发带和发冠,这些天他一直都把及腰的黑发随意披着。昨天去赶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自己买了发冠和簪子。 如今束起长发又一袭白衣,坐在同其气质不符的农家院子里,真好似仙人下凡。 她一踏进院子,“仙人”怀里的狗就不安分,一瘸一拐向她跑过来。昨天它身上全是血污,到了家沈解霜看不下去给它洗了洗澡才看清这条狗的全貌。 周还枝昨天赌气说的话没错,这狗长得着实不好看,眼周有块毛发比其他毛发颜色要深上许多,浑身的毛都干枯,瘦巴巴的。 但性子很亲人。 “还好你知道亲人,”周还枝蹲下身接住它,“长这么丑脾气要是还差劲,就完蛋了。” 沈解霜缓步走过来,周还枝怀里的狗又转头伸着鼻子冲他闻,后者眉眼融成一摊水,摸它的脑袋:“丑花,别闹了。” 话音刚落,两人不约而同抬头,视线在空中交汇,默契地移开视线。周还枝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沈解霜问她什么时候扫雪。 “现在就行,”周还枝爽快道,“我去准备东西,扫完正好吃饭。” “好。”他接过她怀里的丑花。 午后出了微微的暖阳,沈解霜换上周还枝朝邻居大婶借的粗布衣裳,泥色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更衬得他皮肤冷白。大概穿不惯这样的衣服,他显得有些拘谨。 仔仔细细把每一处褶皱扯服帖,又工整挽起衣袖,拎着扫帚就开始干活。 这么个高俊后生站在道上扫雪很难不引人瞩目,有几个知道内情的婶子已经说开了,人群聚在一起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沈解霜还在埋头认真扫雪。 从小仙门教诲,他干什么都刻苦专注。 直到人群之中不知道谁喊了他一声仙君,他才从活里抬起头,一众朴实和蔼的面孔映入他眼帘,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好奇和胆怯。 “各位,”他停下手里的活,下意识回头看向住的农家小院,试图找到熟悉的身影,然而一无所获,他回过头,“有什么事吗?” “那个…”有胆子大的婶子开了口,“我们就是没见过世面,想问问城里来的仙君,会治病看事不?” “……会。” 等周还枝带着丑花在村口嗅了一圈回来后,自家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队,一眼望过去全是熟人。队伍尽头,沈解霜坐着,正敛目低眉给人诊脉。 有些村民只能听懂乡音,他有耐心地比划,和帮忙传话的村民沟通。半天那人才听懂,从背篓里颤颤巍巍掏出兜白菜来,放在他跟前,下一步台阶冲他连连作揖。 “收了吧,”眼看他要把白菜塞回去,周还枝眼疾手快出声,“你不收他明天还会来送。” “你回来了,”沈解霜收回动作,望着她,“我扫完雪才给他们诊脉的。” 俨然一副规矩的听话模样。 周还枝远远在院门口就看见村里人脸上的喜悦,心情也受到感染。冲他扬起笑脸:“不回来上哪看男菩萨下凡?” 丑花也叫了两声,好像跟着在调侃他。沈解霜被她夸这么一句,不好意思起来,低下头连连摆手,又为排队的人诊起脉来。 靠在门边看了一会他诊脉,叮嘱来诊的人哪里虚要用什么药,用几钱;听着这些上辈子熟记于心的基修知识,周还枝没忍住打了个哈欠,感慨起来。 抛开上一世恩怨种种,其实若她和他之间没有恋君心怨君不知的戏码。凭沈解霜善良的品格和君子做派,她怎么也对他这种人厌恶不起来的。 至少他们现在待在一起,还算和睦可亲。 有仙君坐诊看脉的消息很快传遍村头各个角落。也不管东西南北哪边的,一听见这消息就往周还枝屋头赶。沈解霜诊脉诊到日落西头,晚风寒凉一吹,一行人不再排队。 改成争先恐后邀请沈解霜去他们各自家里吃晚饭,前者面对盛情邀请不知所措,转头望向抱着狗坐在一边的周还枝。 后者接受到他的目光,认命地站起身来:“谢谢大家伙的热情,不过今天就不了,仙君身子弱吹不了风,都回去吧。” 人拉人稀稀散散地离开,周还枝看向门前的一堆瓜果腊味,还没思索好放哪。又见方才的几位婶婶掉头回来。 “还枝欸——”她们喊,“阿正村长喊你带着仙君去他家一起吃饭。” 一刻钟后。 周还枝看着眼巴巴把自己生辰递给沈解霜的方正。 “阿正叔,”她扶额,“都五六十岁了还不放弃升官的事呢。” “小丫头片子懂什么,去去去,”方正转头对正襟危坐的沈解霜笑得灿烂,“仙君您看看我什么时候升官?” 沈解霜脸憋得泛粉:“这个……” 方正睁着眼睛盯着他,一副期待的神情。 “…这个,”沈解霜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有得罪的小人阻碍,需主动化解…” 周还枝一听乐了:“阿正叔我就说吧,得去县里。” 方正垂头丧气地折起写着生辰的纸,转眼拿了坛酒回来,边打开边就要往沈解霜杯中斟酒,周还枝拉着他:“修士不饮酒。” “这上好的女儿红,”方正不死心,“仙君多少尝一点。” “这么舍得啊,”周还枝啧啧称奇,“没记错的话这坛你都埋了二十年了吧,可惜了,不如给我喝呢。” 方正瞪她一眼,不情不愿往她杯中倒了点。沈解霜旁观两人一来一往,犹豫了一下还是举起杯子:“谢谢。” “不用不用,”方正倒完酒,又招呼他吃菜,“新鲜的肘子,今早刚上集市买的。” 沈解霜每道菜都规矩地夹了两筷子,客气到极致,方正脸上的笑容不增反减。周还枝看在眼里,心里纳闷:早上不还说这群城里修士的坏话吗,转眼间怎么好上了。 还没等她为沈解霜的好人缘感觉牙酸,方正扯东扯西忽然来了一句:“还枝这丫头,打心眼子心善。” 眼看沈解霜刚闷了口酒,说不出话。他又补充道:“她从小没开口找我们这些长辈要过什么,这么大了唯一的愿望就是出去看看…所以我想恳求仙君一件事。” 他说着站起身来就要往地下跪,沈解霜连忙阻拦他,周还枝惊得立起。 “恳求沈仙君,”方正在脸上抹了把,“带还枝出袁泉村,去仙门里看看…” “我答应您——” “阿正叔你干吗——” 两个人声音异口同声地响起。 周还枝看了眼扶着方正的沈解霜,又看了眼不停道谢的方正。 刚喝下去那坛二十年的女儿红烧得她心窝子疼,灵魂都在颤。 原来是为了她挖出来的。 第5章 清溪镇 在方正的再三请求下,周还枝又多在袁泉村呆了一周,眼看着要逼近上辈子拜师的节点了,才在今天拎着行李千辞万辞上路了。 她就准备了一个包袱,方正好说歹说又将她拽过去塞给她两个包袱,匆匆推着背着三个包袱,怀里抱着条狗的她和沈解霜上了马车。 马车还是他提前一天去县里借的。 马蹄扬起雪,地上一连串的蹄型印子,她从窗口探出头,袁泉村一行人的身影越来越小,还在坚持不懈地挥手。 直到再也看不见一个人,周围的景象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她才收回目光,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手里还捏着个方正塞给她的大白馒头,她囫囵咬了几口吃干抹净。 丑花从她怀里爬到旁边人身上窝着。沈解霜动作自然地接过狗。正目视前方好端端坐着,她这一靠,身子歪进他余光里。 袁泉村的人长相都有个特点,人如方正其名,下颌拐角都有点刚硬。大眼睛方下颌塌鼻梁,构成极为平庸平凡的脸。 旁边的周还枝生在这样的地方,长相却有异处。鹅蛋脸大眼睛,鼻梁不高不矮,皮肤不白,不笑时莫名有种倔强感。但一眼望过去好像也和袁泉人一样的平庸寡淡。 他这样想着,没注意到自己已经看了她许久。 周还枝一睁眼就见他偏过脸看着自己,立刻坐直身体抹了把嘴,好在没流口水。她总对在沈解霜面前丢脸有种抵触的情绪,尽管上辈子已经颜面尽失了。 “还枝姑娘,”他转过头,继续目视前方,问她,“你为什么想去仙门?” “看见沈公子行医治病,也想学点什么造福大家,”周还枝拿出一早就准备好的说辞,“那沈公子为什么同意带上我?” 沈解霜沉吟了一会:“你对我有恩,而且心地不坏。” 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直觉告诉他:哪怕他什么也不做,周还枝也不会在袁泉村呆一辈子。 修士一向遵从本心做事,这些日子相处下来,知道她的为人,他对她再无防备之心。 车夫送他们绕过昆仑山脚,走了约摸十几里山路,穿过集市,就看见镇上的码头。 下了车,刚好有一拨船人员未满,沈解霜先行下了马车,下意识转身向车里坐着的人伸出手,没想到女孩不按套路出牌,抱着座位上的狗径直跳下了车。 他只能收回空落落的手,跟在她身后往船上走。 因为这位年少的仙君长得太耀眼夺目,路过集市时周还枝不得已掏钱买了个面具戴在他脑袋上,遮住他芳华绝代的面孔。 沈解霜今日穿了身白色长衫外搭金绣鹤纹氅衣,配了条白玉腰带,规规矩矩束着,腰间别着块云纹玉佩,是无极的传音玉佩。即使遮住了脸,斐然出尘的仪态和气质还是让船上的人纷纷忍不住侧目。周还枝跟在他身后享受这些人的瞩目,颇有些不自然。两人在画舫内找了并排的空位坐下,船不大,坐起来略显拥挤,身侧紧贴在一起,尽管穿得并不单薄,但沈解霜仿佛能隔着衣服感受到身边人的体温,不自然地看了身旁人一眼。 周还枝注意到他的目光:"怎么了?" “没事,”他摇摇头,坐的位置旁边还有人,移不开距离,“我们大概什么时候能到?” 远离了昆仑,吸收到空气中稀薄的灵气,他腰间的玉佩恢复了通讯,一直亮起。应该是他消失这一个多月,无极的人看见魂灯未灭,确保他性命无忧,却始终寻觅不到他的踪迹,不停地给他发消息探查。传音玉佩相较于传音符更方便,使用的是灵气而非个人灵力,只要在一片有灵气的地方,无论天涯海角都能听见对方发来的音讯。但不好的地方就在于,做不到在识海里播放,只能外放。 如今船上人多眼杂,沈解霜不能拿出玉佩在众目睽睽之下跟无极的人传音通讯,灵力一时半会也尚未回温,用不了传音符。修士御剑飞行来去自如惯了,他鲜少用人间的交通方式行走,难免着急。 周还枝也拿不定主意。上辈子她光顾着一门心思扑在沈解霜身上,沈解霜打算怎么回无极,她就跟着缠着也怎么回。如今只依稀记得走了一段陆路然后沈解霜御剑带着她回去的,用了多久已经忘了,更何况他们现在走的是水路。 于是周还枝坦然道:“不知道。” 没有必须解答的义务。 沈解霜显然被她的回答噎了一下,但维持风度不变。表情淡淡地挪开了目光。丑花拴在画舫外,船夫逗了它几句。坐在船头摇桨脑袋一晃一晃唱起歌来,船行过之处不少皑皑白雪覆盖的大山,山尖的雪被日光晒得融化一些,露出小片苍劲的青松。船内的人昏昏欲睡。 困意蔓延到整个画舫,沈解霜坐了一上午马车颠簸得疲累,此刻伴着船夫的歌声和行驶并不平稳的船,靠在舫壁上闭起了眼,竟然就这样沉沉睡去。 周还枝到现在还没打开方正给的两个包袱,惦记着里面装得是什么,怕万一是吃食放久了会不会闷坏,小心翼翼地想打开包袱一角查看,手指还没来得及解开方正打的结,肩头一沉,阻拦了她继续往下的动作。 原来是船在水面上转弯,沈解霜的身子歪到她这边了,脑袋正巧搁在她肩膀上。她看了眼这人,手安安分分交叠放在腿上,闭着眼容颜安详呼吸平稳,睡觉也自带一股清高劲。 这样的人总招人喜欢。也难怪上一世无极的人知道沈解霜和她成亲后对她这么不满,换做是她来看,同门里顶顶好的君子师兄,从小亲自带到大的听话厉害徒弟,失联一个月,再见面已经被拐卖嫁给个上不得台面的凡人农女,她也免不了心生怨恨。 既然上天给了她重来的机会,她便决定不再重蹈覆辙,也不想再受爱恨嗔痴之苦。 决心走出一条新的道路来。 “清溪镇——”船夫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歌声,吆喝了一句。 天色渐晚,船上清醒的人探出头望去,果然看见前方朦朦胧胧一片灯火,窃窃私语起来。周还枝扭了下头活动筋骨,一时忘了身边人的脑袋还靠在她肩膀上。她一动,沈解霜果不其然被突如其来的坠空感惊醒。 他方睁眼就看见周还枝揉着另一边的肩膀,鼻尖还未散开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气,第一次离女子如此之近,还在人家身上靠着睡。一时间脸都烧起来。局促不安道:“抱歉周姑娘...” 周还枝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小声靠近他:“嘘,你听。” 周围人的窃窃私语声清晰起来。 “清溪镇现在可不太平,我就是清溪人,送我家娘子回昆仑这边探亲,”船尾坐着的壮实男人操着一口带乡音的口音说道,“前几天收到我家兄弟的书信,说是有妖怪作祟。家里养的猪莫名其妙死了几头,说来也怪,刚死肉身就开始腐烂,弄得我们三兄弟合伙开的肉铺,已经好几天没开张了,我赶回去看看情况...” 有人唏嘘:“运气不好喔——人没事就行。” “人也有事,”那男子摆摆手,一副“非也”的神情,“听说镇上好几户人家都丢了孩子,我是家里老大,其他两个弟弟还未娶亲,我和家里娘子还未要上孩子,现在家家户户人心惶惶,拴着孩子不敢让他们出门,就是可怜丢了孩子的人家,有个老太太带着孙子住在清溪,女儿女婿都在城里做伙计营生,孩子丢了,吓得背过气去,差点死了,眼睛都要哭瞎了!” 周还枝抬起眼和沈解霜对视了一眼。还没来得及商议,就听见他开口问道:“官员没找仙门的人处理吗?” “找了,官府不舍得出钱,来了几个装模作样的道士,”那大哥眯着眼望沈解霜这头看了一眼,“那几个人穿得还没你像修士的样,画了几张符让家家户户都贴着,贴完第二天我家死了两头猪!本来不贴的话每天只死一头的。” “噗,”周还枝听到这乐了,“那妖怪还挺挑衅人。” 狗吠两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船夫摸了把丑花的脑袋,转头面向众人:“清溪镇快到了,要下船的准备一下。” 周还枝拨开帘子蹲下身去解拴住狗腿的绳子,正欲从口袋里翻出地图来看下一站往哪走,就见沈解霜面色凝重地过来:“还枝姑娘。” 一听这四个字,周还枝就知道他有事相求,她心道果然如此。就听见沈解霜接着说下去:“清溪镇怪事已经祸害到平民百姓,沈某作为仙门子弟,应该肩负起解救苍生的使命和愿景。” 得,看来注定赶不上上辈子拜师的节点了。 但她不能表现出心急,于是抱着狗站起身来,拍了拍裙子面上夸赞:“不愧是无极大仙门出来的弟子,人好心善。” 沈解霜犹豫道:“若姑娘着急上路...” 他说着解开身上的玉佩递给她:“可带着这玉佩先行前往,报沈某的名字就行。” “我不着急,”周还枝笑眯眯推了回去,“我也想看看修士捉妖,观摩一下以后的生活。” 当然不能着急。她要是真一个人去无极领救命之恩的报酬,说不定只能捞个外门弟子当当。 带着沈解霜就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