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予我的星光》 第1章 第 1 章 衣柜的门在我眼前猛然合拢,黑暗与樟脑的气味瞬间吞没了我。 “夕夕,楼下有坏人……带着武器。”阿程压低的声音隔着一层薄薄的柜门传来,带着恐惧与决绝,“你绝对不能出来……听到没有?” 我蜷缩在挂满冬衣的角落里,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窒息。 “阿程哥,那你呢?”我的声音细若游丝,“你也躲起来啊……” “不行,我得去把客厅门锁好……或者想办法引开他们……”他的呼吸急促而不稳,“不然我们都有危险……夕夕别怕,我很快回来。” 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眼前开始旋转着黑斑,耳朵里嗡嗡作响。 他的脚步声渐远,然后是卧室门被轻轻关上的咔哒声。 紧接着,模糊的怒吼和沉重的撞击声从客厅传来,还有……那分明是爆竹声,却比爆竹更刺耳。 胸口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袭来。 最后一丝从门缝透进的光线,也彻底熄灭了。 * (几小时前) 卡城刚覆上新雪,天空是澄澈的淡蓝色。 十二月底,空气夹杂着肉桂与烤苹果的香甜气息,混合着松枝的清冷味道。 这一天,是平安夜。 街道上行人稀少,路灯提前亮起。 我指着路边一栋大宅院里三米多高的充气圣诞老人和圆滚滚的充气小熊,惊叹出声。矮灌木被修剪得圆润整齐,上面缠绕的彩灯还没被点亮。 “阿程哥,快看那个!” 他停下脚步,顺着我指的方向望过去,嘴角轻轻一撇:“这家人真够浮夸的……晚上所有灯都开着,还让人怎么睡觉?” “你啊,就是嫉妒!”我白了他一眼,脑海里幻想着堆成山的精美礼物,“你说他们家圣诞树下会不会堆满游戏机、公主裙什么的……那过完节,他们会不会把用不上的捐出来?到时候我们来淘宝啊,肯定能捡到好东西。” “想得倒美。”他轻笑一声,迈开长腿继续往前走,“等以后……等我赚钱了,”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倔强,“说不定也能住进这样的房子,布置得肯定比这个有品味,不这么…闹腾。” “真的假的?说话算话!”我气喘吁吁地小跑着跟上他的步伐,围巾松了些,“到时候我去你家玩啊,你可得给我留个好房间!” “那有什么不行的,反正房间多,随便你挑。”他答得挺随意,听起来像个遥远而美好的玩笑。 我们用妈妈给的购物清单,买齐了晚上包饺子要用的材料,还有一小瓶酱料。在超市采购完,阿程突然神秘兮兮地让我在原地等着,自己则跑去了对面的麦当劳。等他回来时,手里多了一个纸袋,塞给我一杯热巧克力和一个撒满了彩色糖粒的甜甜圈。 “我知道阿姨不让你多吃甜的,但平安夜破例。”他顿了顿,把我手里的购物袋拎过去,“别喝太多,晚上又该睡不着了。这个拿着暖手。” “谢谢阿程哥……”我咬了一大口甜甜圈,甜腻的滋味在嘴里化开,我皱着眉,胡乱抹了抹沾在嘴上的糖渣。 “太腻了是吧?”他笑着,自然地接过剩下的半个,三两口解决掉,“吃相这么花,跟个小花猫似的。”他拿出随身带的纸巾,递给我一张。 “你才是小花猫呢!” 我抗议着抬头,看雪花在他浓密的睫毛上融化。那双琥珀色的眼瞳在夕照下,像融化了的蜜糖。 “夕夕,”他微微侧过脸,避开我直勾勾的视线,用纸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尖,“我脸上有东西?” “阿程哥,”我却不依不饶,“是不是所有混血儿的眼睛,都像你这样……像漂亮的琥珀?” 他嘴角的笑意微僵了一下,随后抬眼看向远处白茫茫的街道,声音低了些:“这得看具体的血统吧……我生父是英国人,或许还有些别的欧洲血统……我不清楚,从来没见过他。” 他温和而沉默的母亲,很少提及那个抛弃了他们母子的异国男人。 一阵冷风掠过,我裹紧了围巾,忍不住问出心底藏了很久的疑惑:“你长得像外国人,英语也说得地道………为什么巷子里的其他孩子,总是不太愿意跟你一起玩呢?” 他屈指,轻轻弹了下我的额头,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这有什么想不通的?在唐人街这帮孩子眼里,我就是一个长着洋人脸的怪人……还好有你这个小笨蛋,不嫌弃我。” 我笑嘻嘻地抬起脸,迎上他温和中带着些许落寞的目光:“我才不笨呢。而且,我永远都不会嫌弃阿程哥。” 阿程今年刚满十五,眉宇间却总凝着一股超乎年龄的沉静。 他会用清晨送报、支柠檬水摊、以及在我家餐馆课后帮忙端盘子洗碗挣来的那点微薄工钱,定期给我带些不值钱却心意满满的小惊喜……然后沉默地扛起那个只有他和母亲的家。那时的我懵懂,虽知道他的不易,却无法真正体会那份沉重。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雪往回走,脚下咯吱作响。 巷口尽头,中餐馆暖黄的灯光透过蒙尘的玻璃窗慢慢晕开。 我远远看见妈妈正系着那条褪色的花围裙,守在餐馆门口四处张望。爸爸洪亮又带点宠溺的喊声随即传来:“俩小迷糊,这去趟超市是走到北极了吗?” 这栋老旧的联排屋,楼下是烟火缭绕的餐馆,楼上便是我们蜗居的家。打烊后,在橘色灯光的笼罩下,我们全家会挤在餐厅角落那张铺着塑料桌布的大圆桌旁,吃着最简单的家常菜。饭菜的香气与笑颜氤氲升腾,交织成一幅我以为永远不会褪色的画。 当时我们谁也不知道,这幅幸福画卷会在短短几小时后被撕得粉碎,只剩下黑暗和弥漫不散的血腥味。 而那个笑着说要给我留一个房间的少年,会用最决绝的方式……将我推入了一个比他描述的未来,更为漫长的永夜。 都市悬疑言情题材,温暖治愈双向救赎,请大家一定要多多鼓励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你俩快进来,外面冰寒地冻的,别呛了风!” 妈妈一边为我们撑着门,一边用围裙擦干手。她轻轻捧住我的脸,心疼道:“瞧这寒气,都渗到骨头里了……你们赶紧用热水泡泡手。” 她边说边看向阿程,语气温和却郑重,“阿程啊,晚上叫你妈妈过来。今年咱们一起过节,也好让她歇一歇。” “好的,谢谢阿姨。我妈应该下班了,我待会儿给她去个电话。”阿程低声应着,细心地将湿透的鞋袜在暖气边摆好,然后才将购物袋递过去,“阿姨,您要的那个牌子的酱料卖完了。我买了另外一款,您看行吗?” 妈妈的笑意明朗,眼角的皱纹里满是温暖:“行,有什么不行的,你俩辛苦了。”她拍了拍阿程,为我拢好衣领,眼里满是担忧,“可怜的宝贝,上楼喝点温水把药吃了,这要感冒了可咋整。你先暖和暖和身子,等会儿再下来帮忙。” “知道啦,妈……哎,阿程哥呢?快上来帮我布置圣诞树啊!”我应了一声,迫不及待地踩着袜子就往楼上跑。 妈妈在身后叮嘱:“别跑啊,夕夕!慢点儿,一步一步的!” *** 香浓的菜香从楼下厨房蒸腾而上,弥漫了整个屋子。 我跪在二楼的客厅地板上,面前是一只大纸箱,里面装满这两年我收集的各色圣诞装饰。 一棵小型圣诞树立在角落,松松垮垮的翠绿色松针透露着一种塑料的廉价。 他搬来一个梯子,站在上面,我负责从箱子里找出彩球和挂饰,一样样递给他。 “阿程啊,下来帮阿姨把门口的营业牌子翻过来,门锁好,我手上都是油!”妈妈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来啦!”阿程应声,利落地从梯子上跳下,把手里一串没挂完的挂饰塞到我手里:“你先等我一下。” 望着窗外渐沉的天色,我有点发愁:这么多装饰,晚餐前还能挂完吗?还有,我放在卧室里的那些礼品盒还得摆到树下呢…… 这时,箱底一抹耀眼的金色闪过——是那颗最大的星星树顶饰。 我弯腰捡起它,决定自己来。 我小心翼翼地爬上梯子,也许是起身太急,眼前忽然一黑—— 脚下踏空一阶,整个人跌坐在地上。 “呀!”我吃痛地叫出声,揉着磕疼的小腿。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楼梯口传来,由远及近。 “夕夕?你怎么样?”阿程气喘吁吁地冲到我面前,蹲下身反复查看我的腿,眼底满是担忧。 “没事没事,”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是没注意脚下,踩空了。” “不是说了等我回来挂吗?你咋这么着急?”他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责备,眉头紧紧皱起,“你还敢一个人上梯子,多危险啊!” 看着他严肃的表情,我忽然觉得有些委屈,眼眶不自觉地泛起了泪光。 “好了……我不该凶你。”见状,他立刻软下语气,伸手轻轻揉了揉我的头发,“让我来吧,你去沙发那坐一会。” 我窝进柔软的沙发里,看着阿程在梯子上忙碌的身影。那些小玩意儿被他三下两下就挂好了,原本朴实的圣诞树立刻变得色彩缤纷,还真像那么回事。 “夕夕,快把眼睛闭上。”他忙活完,语气里透着点小得意。 我赶紧闭上眼,黑暗中听到他插电源的轻微响动。 “可以睁开了。” 当我缓缓睁开眼,整棵圣诞树已被柔和的彩灯点亮。 暖黄、浅粉、淡蓝的小灯泡交替闪烁,在暮色渐浓的客厅里投下斑驳光影。 树顶的星星静静亮着,整个世界像是瞬间跌入了一个温暖的童话绘本里,美得宛如梦境。 “哇……好漂亮……”我怔怔地惊叹,“阿程哥,你什么时候买的彩灯?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他转过身来,那双琥珀色眼睛在灯光的映照下,泛着浅浅的金色光泽。 “圣诞快乐,夕夕。” “圣诞快乐,阿程哥,谢谢你!” 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我从沙发上站起身。 “我去把衣柜里的礼物拿出来,等晚餐后我们一起拆。“ “好,那我下楼去看看晚餐准备得怎么样了……我都没能帮上忙。”阿程说着,转身向门外走去。 我点点头,朝卧室方向迈出脚步。 就在这一刹那—— 楼下猛然传来一声巨响! 像是整张餐桌被一股蛮力粗暴地掀翻,木质桌腿断裂的咔嚓声刺破空气,紧接着是瓷器哗啦碎裂、碎片四溅的尖锐声响。一片混乱中,妈妈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尖叫。 我的心猛地一缩,转身就想冲向楼梯口。 可刚迈出那步,就迎面撞进一个带着寒气的怀里。 阿程一把抓住我的胳膊,颤抖的手指像冰冷的铁钳。 “快,快躲起来!”他的声音嘶哑急促,反手就把我往卧室里推。 卧室狭小逼仄,只能摆下一张双人床和几把掉漆的椅子。阿程猛地拉开衣柜 ,几乎把我塞进了最里面的角落,随后把厚重的衣物胡乱而快速地盖在我身上。 ……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尖锐的警笛声把我惊醒。 一道手电筒的光束……透过衣柜的缝隙不断晃动。 我用仅剩的一点点力量,轻轻叩了叩衣柜。 接着,许多杂沓的脚步声震动着地板。 一个陌生的男性嗓音在喊几句我听不懂的英文。 …… 再有知觉时,一股浓烈的消毒水气味冰冷地钻进我鼻腔深处。 我微微喘着气,费力地想睁开眼。 朦胧中,我看到一个穿着浅色衣服的人影在晃动。 我眯着眼,光线刺得眼球生疼,竟什么也看不清。 “妈妈……”我极力呼唤,却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那模糊的人影顿了顿,没有回应。 一股无法抗拒的疲惫感如同黑色巨浪,再次将我拍入深海。 * 我曾一度觉得,我们一家人平凡的小日子会越来越好,我和阿程会一起长大,一起离开家去远方念书,然后…… 但有些命运的馈赠,总是在失去了之后,人们才懂得它曾经的珍贵。 我甚至没来得及再好好看父母一眼,更没有和阿程好好的道个别。 第3章 第 3 章 2017年初夏,安城。 这一年的雨季格外绵长。 周末的地铁有些拥挤,车厢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气息。 我有些倦怠地靠着冰凉的玻璃窗。 身旁那对小情侣一路低声说笑,正奔赴一场甜蜜的约会。 而我,正逆着人潮,去赴一场感情的终局。 耳机里流淌着一首略带伤感的蓝调,我感觉眼眶有点发酸。 其实,一段感情走到尽头,说不遗憾那是假的。但让我真正懊悔的是当生命开始倒数,我才发现自己竟为了一段虚无的关系,押上了最昂贵的光阴。 心脏猛地一抽,带来一阵熟悉的钝痛。 我立刻闭上眼睛,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深深吸气,缓缓吐出。 Nancy... 白念夕! 我在心底默念着皮德斯医生的话:“当这个情绪上来时,它在你身体里像什么?” 灼热的火焰在胸腔里燃烧。 像火。 我紧紧闭上眼睛,随着一呼一吸的节奏……想象那火焰随着每次吐纳,一点点减弱,只剩下胸口的起伏。 “承认它的存在,它便失去了一半控制你的力量。” 当我再次睁开眼,地铁的轰鸣声重新涌入耳中。 此时,离我和罗奇约定见面的时间,还有整整一小时。 步出地铁站,清冽的空气扑面而来,夹杂着雨和花香,清冽中带有泥土的呼吸。 我撑着透明的伞,在这片古老的校区里缓缓走着。四周是厚重的哥特式建筑,深色石墙上爬满幽深的藤蔓。我和罗奇的故事,始于这片校园,其实平凡得不值一提。 雨水顺着拱门的石檐淌下,竟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恍惚间,时光仿佛倒流。 也许,当年正是我站在这个拱门下躲雨的背影,恰好触动了他心底某段关于青春或理想的模糊回忆。我想,他最初那句脱口而出的“喜欢”,或许从来都不是对着真实的我所说的。 而我,竟然耗费了三年时光,才终于看清这一点。 指尖轻轻抚过粗糙的石壁,触到湿漉漉的青藤,还有方庭两侧那些被岁月磨得温润的长木椅——这里曾安放过年少无知的我内心中最柔软的部分。 * 午后三点的咖啡馆,空气里浮动着咖啡豆研磨后的醇香。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深色木地板上切出温柔的光斑。 我找了个最靠里的临窗位置坐下,点了一杯不含咖啡因的洋甘菊茶。罗奇准时出现,要了双份意式浓缩,他西装革履,显然是刚从某个重要场合赶来。他视线在我身上扫了扫,最终落在我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浅蓝色格子衬衫上。 “怎么又是这件?Nancy,不是我说你,你衣柜里难道就没别的衣服?”他眉头一皱,语气里带着些不经意的调侃,“我看其他女孩儿出门前得花一个多小时梳妆打扮……你却总是这样随意,搞得每次约会我都不知道怎么去搭配你。你看咱俩现在搁这一坐,分明就不是同一世界的人。” 我低头看着衬衫的袖口,那里确实已经有些起球。 “但这样穿着很舒服……”我轻声说。 他似乎有些无奈,摆了摆手:“算了,跟你说这些也没用,没意思。” 随即低头划开手机,屏幕的冷光映亮他带笑的嘴角,聊天界面飘过一串粉色爱心表情。 我静静地注视着这个曾让我在校园里感到一丝心动,并最终决定与之牵手的男人。平心而论,从某个角度来看,他高挺的鼻梁和清晰的下颌线,确实有点像记忆深处那个模糊而深刻的轮廓。 那个多年前的雨夜,在餐馆后巷昏黄灯光下,浑身湿透却依然挺直脊背的瘦高少年。雨水顺着他褐色发梢滴落,可他看向我时,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却有着被雨水洗过般的清澈和一种不肯服输的倔强光亮。 而眼前这个男人,永远都不会有那样纯粹的眼神。 “罗奇,”我放下茶杯,声音不大,却异常平缓坚定,“我们分手吧。” 他手指顿在屏幕上。 空气凝固许久,他漆黑的眸子中闪过一丝慌乱:“……这么突然?为什么?是我最近太忙忽略你了?还是……” “那个和你每天都能聊到深夜的人,朋友圈里晒着你做的蛋糕的人......”我顿了顿,“我们分开后,你会立刻和她在一起,对吗?还是说……你们已经在一起了,只是我需要一个正式的通知?” 男人的脸色霎时苍白,嘴唇动了动但没出声。谎言在确凿的证据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看着他窘迫的样子,我心里竟没有升起任何报复的快感,只有一种彻底的释然。 我接着说,语气很轻:“罗奇,你总是抱怨……你总说,在这段关系里感到束缚,觉得我无法真正理解你的世界。现在,你自由了,不必再勉强自己来配合我的‘随意’。你应该感到开心才对,不是吗?” 长久的沉默在空气中蔓延,他终于低声问:“你……真的想清楚了?绝不后悔?” 这句话,与其说是问我,不如说他是在确认他自己即将到来的解脱。 “当然。” 茶杯边缘的水珠顺着瓷壁滑落,在桌面晕开一个小小的圆。 “Nancy......”此刻罗奇的声音竟有些发颤,“我……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我想我是自私的,我承认…我习惯了你给我的安稳,又享受她带来的新鲜感…但我又怕说出来会伤害你,一直拖着。我和她……我们其实已经…” “不用再多说了,罗奇。”我轻声打断他,不想再听那些与我无关的细节,“人生苦短,我们何必再互相消耗呢?我是真心希望你们能过得幸福。但我也希望从今以后,你能对每一段关系,都以诚相待。这是对别人,也是对你自己的尊重。” 说完,我站起身,椅子与地面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我没有再看他一眼,也没有丝毫留恋,径直走向门口。 推门的瞬间风铃叮当作响。 雨后阳光明朗。 我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受一阵暖风温柔地拂过我的发梢…… 心底那个纠缠已久的结,仿佛就在这一刻,被轻轻吹散了。 第4章 第 4 章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屏幕上跳动着“未知号码”。 我走到诊所走廊的窗边按下接听键:“您好,请问是哪位?” “是白念夕女士吗?”一个沉稳的男声传来,“这里是卡城警察局重大案件组,我是迈克·米勒探长。” 我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 “关于2002年平安夜发生的那起案件,我们有一些新进展需要与您面谈。” 这个尘封在记忆最深处的日期,像一枚突然被拔掉安全栓的炸弹,在耳边轰然炸响。 “您请讲,米勒探长。”喉咙发紧,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竟然出乎意料地平静。 “对不起,白女士,我的意思是我们需要和您面谈。毕竟有些事情在电话里无法透露,也不符合程序。”米勒探长的解释带着程式化的礼貌。 “我理解,请问需要我什么时候过去卡城?我在安城,需要尽快订最近的航班。” 米勒探长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其实,您并不需要为此来这边。明天上午十点请您到安城警察总局,我们会安排视频连线来完成这次问询。” “好,我懂了,这样很方便。谢谢您安排,明天上午十点,我会准时到达。” 挂断电话时,我才发现掌心已布满细密的汗珠。 十五年的阴影,无声无息地再度合拢。或许……它从未真正离开过。 我靠在冰凉的窗框上,努力调整呼吸,试图将自己拉回现实。走廊尽头传来普瑞玛奶奶向前台患者问候的声音,候诊厅里的电视嗡嗡作响……这是我两年来赖以生存的、刻意维持的平静日常。我选择这家深藏在这家安城东南部贫民窟的小诊所做放射技师,正是因为它的节奏足够平缓,也能容纳我无法适应高强度工作的身体。在这里我只是Nancy,一个有些安静、偶尔需要请病假的亚裔技师。 “Nancy,你还好吗?”蒙娜不知何时出现在身边,粉色辫梢的串珠发出细碎的声响,脸上写满担忧,“你的脸色很差。” 我摇摇头,想挤出一个安慰的笑,却失败了。 蒙娜是个高挑漂亮的姑娘,热情得像一团火。在这座城市里,她是我为数不多愿意靠近的温暖,也是除了皮德斯医生以外,唯一知晓我那段往事的朋友。 “是警察,”我轻声说,声音沙哑,“我爸妈的案子……有了新进展。” 蒙娜给了我一个结实的拥抱。“先别想了。午休时聊聊,我有件开心事要告诉你。” 我点头应下。 * 午休时分,诊所附近的小公园里树影婆娑。 空气里飘着刚割过的青草气息,我们坐在那张熟悉的旧木长椅上。 “所以,他求婚了?”我望着坐在身旁的蒙娜,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带着适当的祝福。 其实我一点也不意外,因为我认识的蒙娜是个情感炽烈的女孩。她渴望的是一场燃烧自我、刻骨铭心的爱情,而她的新男友显然也是同类。两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相遇,注定会迸发出强烈的火花。 蒙娜抿嘴笑着,嘴角浮现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她突然将左手伸到我眼前,涂着殷红指甲油的无名指上,一枚精致的铂金戒指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三天前的事了,”她得意洋洋的声音里浸着蜜意,“我俩当时带着一群小屁孩在游乐场玩,在摩天轮升到最高点的时候,他突然单膝跪地………天哪,我手里当时还拿着半杯冰可乐,差点全洒在自己身上!” “太好了,蒙娜,我真心为你高兴。”我倾过身,轻轻拥抱了她。但作为好友,一种源于自身伤痛的保护欲让我不禁提醒,“但你也要想清楚,毕竟你们从认识到交往,时间还不长…” “我知道,我知道亲爱的…”蒙娜收回手,语气认真了很多,“…结婚这种事当然要慢慢来......至少得看看他家里干不干净,生活习惯合不合得来,对吧?” 但我心里明白,她这份对婚姻的迫切,背后藏着更深层的渴望。蒙娜没见过她的生父,她母亲在很年轻的时候便有了她,后来又经历了几次失败的婚姻……她每天下班后,都要回到那个总是飘着廉价香烟味、吵闹拥挤的小房子…… 我想,她最迫切的渴望就是逃离那里,和爱人一起打造属于两个人的家。 树影在她深褐色的皮肤上轻轻摇曳,斑驳的光点跳跃在她弯弯翘起的睫毛上。 “他说了……等以后存些钱,就带我去尼日利亚见他的家人……然后我们回来再凑点首付买个房子……一定要有个带落地窗的卧室,就是每天早上能被阳光晒醒的那种。” 一阵莫名的感触突然攫住心脏,我的呼吸微微一滞。 多年前的冬日,似乎也有一个少年,用这样的语气对我说过类似的话…… 以后……是个很抽象的概念,那会是多久呢?一年?五年?十年? 还是……像我所面对的那样,是一个被宣判了期限、可能永远无法抵达的彼岸?这种强烈的对比,让我的心口一阵酸涩的抽痛,几乎要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 “Nancy,你还好吗?你的手很冰。” 蒙娜关切地碰了碰我的手背。阳光穿过树叶,在她崭新的戒指上折射出光泽,像极了那年圣诞树上闪烁的彩灯。 自那天起,我的世界里便再无圣诞夜。 我把自己放逐到安城,藏在这样不起眼的角落和阴影中,不仅仅是因为创伤,或许更是因为我不敢面对那个始终盘旋在心底的疑团。我何尝不知卷宗里那些无法自圆其说的细节,但只因为“已结案”这三个字,我日日欺骗着自己,苟且偷安了许多年。 直到不久前,我拿到那张不容乐观的诊断书,生命倒计时的钟声将我瞬间震醒。 若连这仅剩的的时间,都无法用来追寻真相……我还有什么脸面去面对另一个世界的亲人? 或许米勒探长的电话,是一个我必须抓住的契机。 第5章 第 5 章 去警局的路上,思绪像一团乱麻。我吞下一片药,试图压下心底翻涌的恐惧,那种对真相既渴望又畏惧的自相矛盾。 安城警局的视频会议室里,冷气开得很足。 屏幕亮起,卡城的米勒探长出现在画面里。他看上去五十岁上下,灰金色的短发修剪得一丝不苟。此人法令深刻,眼神锐利。 “白女士您好,首先请允许我代表卡城警方正式向您致歉。”他语气凝重,“案卷中存在多年的疑点,直到现在才被系统性地重新审查,这是我们的失职。但因为调查仍在进行中,我无法向您透露任何细节。” 他共享了一份文件到屏幕。一张电脑模拟画像赫然出现——男子戴着鸭舌帽,面容隐藏在阴影里,但一道狰狞的疤痕,从他的左下颌一直延伸到喉结,像一条暗红色的蜈蚣匍匐在皮肤上。 米勒探长的目光穿透屏幕直视着我。 “白女士,我需要您仔细回忆。这张脸,是否曾以任何形式…在任何场合出现在您的记忆中?” 我凝视着屏幕上那道疤,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急速爬升。我在记忆的每个角落拼命搜寻,试图从十五年前那个混乱的夜晚捕捉到任何与之相关的碎片…… 会议室内一片死寂。 我最终缓缓地、艰难地摇了摇头。 “好,理解,”米勒探长的声音将我从冰冷的回忆中拉回,面色看不出是失望还是预料之中,“非常感谢您的配合。但如果您日后想起任何线索,无论多微小,请务必第一时间联系我们。” 视频连线结束后,张警官送我至门口,手搭在门把上顿了顿:“白女士,请多保重。” 我喉头发紧,只低声道了句谢便匆匆离开。 走出警局,晌午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我抬手遮挡,那道疤痕此刻却像烙在我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我的脑海中浮现了好多疑团,一时间无法消化。 警方为何追查他?他与那个夜晚有何关联? 随疑问而来的,是胸口熟悉的紧绷感。我下意识去摸药瓶,却惊觉今日剂量已到。一阵眩晕袭来,我踉跄几步,扶住路边的灯柱,最终跌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 待呼吸稍缓,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抚上颈间,一片冰凉的触感让我平静了一些。项链的坠子是颗小星星,中央嵌着一颗极小的钻石——这是母亲留给我最后的念想,链子上曾沾着暗红的痕迹。 我知道,这是母亲生前贴身戴了很多年的项链,钻石虽小却是结婚时父亲送她的珍贵礼物。戴着这条项链,就好像躺在妈妈的怀里一样,温暖又安全。 阳光把树影剪得支离破碎。 世界如此忙碌,却又与我无关…… 街对面,一个穿着鲜艳裙子的小孩正踮着脚,努力够着冰激凌车的窗口。 我望着街上飞驰而过的车辆,它们都那么坚定,都有着明确的目的地。 而我,却像被困在时光的裂缝里。 * 两天后,我按照预约的时间,再次出现在圣玛丽医院的心血管科诊室。 哈里斯医生有着一头银灰色的卷发和一双观察入微的蓝眼睛。 他调出超声报告,光标在图像上划了个圈:“射血分数保持在35%,药物方案起到了稳定作用,对于你的情况来说,这不算最糟的结果。” 以往听到这些冷静的专业分析时,我总会下意识地移开视线,仿佛那样就能远离疾病的现实。但今天... 他转过椅子,双手在膝盖上交叠:“心力衰竭是一个需要长期、耐心管理的慢性疾病,特别是对你这样年轻的患者来说。我理解,这肯定打乱了你很多人生规划......” “哈里斯医生,”我的声音比想象中更沉稳,“请问,目前有没有……更积极一些的治疗方案?” 诊室里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电脑风扇的嗡鸣。 我深吸一口气,迎上他带着些许惊讶的审视目光,清晰地表达: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时间,更有质量的时间。因为我确实……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没有完成。” 医生的表情从惊讶转为沉思。 他摘下金框眼镜慢慢擦拭,仿佛在斟酌词句,然后轻声道:“更积极的方案意味着更复杂的药物,甚至器械植入……副作用会很大。你确定?” “我确定。”我的目光无比执着。 哈里斯医生点了点头,重新戴上眼镜,开始低头在键盘上敲打,填写检查申请单。 “对了,”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问道,“你戴的智能手表,支持ECG心电图功能吗?” “支持的。”我将刚买的腕表取下来,表面屏幕亮起淡淡的柔光。 “很好。”他接过腕表,指尖在屏幕上轻点几下,“我会帮你把这些功能都设置好。下次复查时,这些数据会为我们提供一些帮助。” * 初夏明媚的阳光洒在医院前的草坪上,光影像音符一样在椴树的枝叶间跃动。 我独自坐在发烫的长椅上,感受阳光透过眼皮的暖意。 这个案子尘封了这么多年,当年可能知情的人现在还能找得到吗?即使找到,他们还会愿意开口吗? 而我这样一个连呼吸都要小心计量的人,还能做些什么呢? 忽然,一只温热的小手碰了碰我的膝盖。 一个梳着金色羊角辫的小女孩,举着两个甜筒,递给我一个融化的草莓味。 “姐姐,你看起来需要这个。”她眨着亮晶晶的眼睛,冲我一笑。 我怔怔接过甜筒,冰凉的触感尚未化开。 小女孩已被母亲轻声唤走,回头冲我一笑,那笑容像阳光下的蒲公英,纯粹而短暂。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那道狰狞的疤痕如闪电般划过我的视野—— 我手中的甜筒随即掉落,粉色的奶油融进泥土。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我死死攥住胸口的星星吊坠。 原来恐惧的另一面,是愤怒。 我是那场灾难的幸存者,我有我的使命。 所以不能再躲在片刻的幸福中,虚度光阴了。 我要尽我所能,哪怕只是极微小的力量,也要掀开那带着疤痕的脸。 第6章 第 6 章 皮德斯医生的心理咨询室,栖身于一栋纯白色的维多利亚式别墅里。 屋前小径旁,成簇的薰衣草微微摇曳,风里弥漫着它们沉静的香气。 推开厚重的橡木门,铜铃轻响。 “皮德斯医生,我到了。” 室内温度总是恰到好处,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檀香,还带了一丝花草茶的暖意。皮德斯医生正从厨房走出来,手里端着一个精致的托盘,上面放着茶壶和两个白瓷茶杯。 “你来得正好,Nancy,”她笑道,身上天蓝色条纹连衣裙衬得她的金发更加柔和。她示意我坐到沙发上,“茶刚泡好,这是你喜欢的洋甘菊。” 暖阳透过纱窗筛进来,墙壁上的光斑缓缓游移。 皮德斯医生优雅地为我斟了一杯茶。她在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习惯性地调整了一下背后的软垫,整个人呈现出一种专业而放松的姿态。 “哈里斯医生今天又用心电图给你上了一堂哲学课?”她轻轻吹散茶杯上的热气,微笑着问道。 我唇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他说,我的心脏在进行一场持久战。” “持久战啊...”她的目光落在我无意识攥紧的双手上,那眼神仿佛能看透人心,“但至少,你现在已经站在自己的战壕里了,不是吗?” 墙上的挂钟规律地滴答作响。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 我们默契地停顿。 若在十年前,这样的声音足以让我蜷缩窒息……而此刻,我连呼吸的节奏都未曾改变。 “你看,”她轻声说道,目光中带着赞许,“这就是答案。” 可心底的惶恐依旧翻涌。 “医生,但我还是很怕…怕时间不够。我怕撑不到真相大白那天。这些年,我是不是在自我欺骗和错付的感情里…蹉跎了太多光阴?” 话语在喉间哽住。腕上监测仪发出轻柔而持续的蜂鸣。我闭眼,将手按在胸口,专注地调整呼吸——吸气,屏息,缓缓吐气……直到警报消散。 皮德斯医生默默等待着。 她的目光如水,仿佛能包容着我所有的恐惧和不堪。 “Nancy…”待我恢复正常呼吸,她轻声问道,“你害怕的,真的是时间不够查明真相吗?” 我怔住了,指尖微微发凉。 “或许,”她的话语精准而深沉,如同切开迷雾的手术刀,“你惧怕的其实是生命可能提前结束,而自己却要带着未解的谜题离开。这份恐惧和真相本身一样沉重……难道不是吗?” 我感觉到自己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作为医生,我无法承诺你一定能看到真相大白的那天。”她温暖的双手轻覆在我冰凉的手背上,“但我会陪你一起,在追寻的过程中,找到内心的安宁。即便最终还是会带着很多疑问离开这个世界,我也希望你能够确信——你从未辜负过自己的生命。” 她留给我片刻静默,让这句话沉入心底。 窗外云影流转,她的声音温暖:“你知道吗,Nancy,没有一条路是白走的……世上只有你自己能决定前行的方向。” 我轻轻拭去眼角的湿润,深吸一口气,努力向她绽开一个微笑。 “我想我明白了……谢谢你,皮德斯医生。这些年,每当我被回忆困住的时候……总会想起你说过的每一句话。是你,带给了我很多勇气。” “你总是谢我,”她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更加柔和,“但我真不曾给过你任何你本身不具备的东西。” 她的指尖轻轻点向自己的心口,却依然注视着我:“真正支撑你的,是你心里的光。是它在接到病危通知书时,让你有勇气和医生讨价还价;是它在所有人都劝你放弃时,依然固执地要一个答案。”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里带着欣慰:“刚刚你在情绪最汹涌时,靠自己让身体平静了下来,然后清晰地表达了感谢。这一连串的行动,是你心底那束‘光’最真实的证明。Nancy,我的小船长,终于能在风浪中稳稳把住舵轮了。” 茶香在空气中缓缓弥漫,我们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还记得你第一次来这里时的样子吗?”她突然问道,眼神中带着回忆的神色。 我点点头,怎么会不记得。 我是在哈里斯医生的极力劝说下,才来做心理咨询的。当时的我状态很差,任何尖锐声响都能让我颤抖到窒息。每次谈话都像是在撕开结痂的伤口,鲜血淋漓……我曾无比惧怕这个房间。 “那时的你,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皮德斯医生的声音很轻,生怕惊扰了往事,“但你看现在的你,已经能够直面最深的恐惧了。” “治疗结束后,你有什么打算吗?”她转而问道。 我沉默了片刻,轻声道:“如果状态允许,我想继续追寻父母事件的真相。无论结果如何,我都要给自己一个交代。” 她赞许地点点头:“记住,追寻真相固然是有意义的事情……但一定要记住,不要迷失了自己,量力而为。” 当我们结束这次谈话时,夕阳已经开始西斜。 我站起身,感觉内心比来时平静了许多。皮德斯医生送我到门口,在告别时轻轻拥抱了我一下。 “Nancy,希望你以后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要相信你内心的光,永远不会熄灭。相信你自己的力量。” 我点点头,推开门走入暮色之中。 * 夜深人静,城市在窗外沉睡。 我躺在床上,我辗转难眠。 那道疤痕总能在我闭眼的瞬间浮现,如同活物般在意识的暗壁上蠕动。 但我清楚,它不再只是一个图像,而是仇恨与疑问的化身。 爸爸,妈妈……有人说,逝去的人会化作星辰守望人间。如果那场悲剧并非偶然,那么当善良触动了黑暗的利益,它本身是否就成了原罪? 夜风拂过,群星静默。 无人应答的黑暗中,唯有皮德斯医生的话在我耳边回响。 心里的那束光,就是答案。 第7章 第 7 章 周二午休的诊所聚餐,空气里弥漫着芝士的浓香。 “Nancy,快来尝尝这家网红店的披萨,”蒙娜热情地切下一大块披萨递给我。 我微笑着推回:“太遗憾了蒙娜,医生最近给我下了禁令,这些以后都只能看不能碰啦。” 说着,我打开了自己准备的午餐盒,里面是一小份少盐少油的清淡餐食。每勺菜每滴水都得精确计算,不敢出半点差池……这就是我的往后余生。 蒙娜愣了一下,搬过椅子坐近,声音压低了些:“你最近脸色总是不好……下班后聊聊,就咱俩。” 我轻轻叹了口气。该来的总会来……在这世上我所能依靠的人寥寥无几,而蒙娜,或许是最稳妥的港湾了。 “好,我也正有些事儿想要麻烦你,”我笑道。 * 下午三点,诊所里疏疏落落地坐着几位病人。 我手里的病历上写着‘Chengran Gu (顾程然),30岁,左腿X光复查’,我的目光掠过候诊区,很快锁定了角落里的那个身影。 他穿着一身灰白色运动装,安静地垂着头,左手边倚着一根黑色金属拐杖。 “Chengran Gu,”我唤道,病历卡在指尖轻轻翻动。 没有回应。他右手中的手机屏幕亮着,停留在主界面。 我又看了眼病历卡,发现此人有个英文名被括号圈了起来。 “Eric Gu?”我稍稍提高声调,向他走近两步。 他突然抬起头。一张混血特征的脸映入眼帘,小麦色皮肤透着疲惫,但高挺眉骨下那双浅褐色的眼睛却格外清明。他的目光先掠过我的脸,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随后落在我领口的姓名卡上。 那眼神太过复杂,我不由自主别开视线。 等我再度看向他时,他已经恢复了平静。 “我是Eric,”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刚才没注意听,抱歉……白小姐。”他撑着扶手缓缓起身,左腿明显使不上力,瘦削的肩膀微微发颤。看着他咬紧的下唇,我心头蓦地一刺。 原来,这世上不止我一人在吞咽同样的苦涩。 “请跟我来吧,”我下意识后退半步,为他让出通道。 他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拐杖在瓷砖上发出清脆的叩响,在走廊尽头的检查室门前停住。 “需要换鞋吗?”Eric问,声音比刚才清朗了些。 他的个子很高,我转身抬头,恰好对上他幽深的目光。 “不用,直接进来就好。”我推开检查室的门,一股凉意扑面而来。 他缓慢挪到检查台边,修长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我下意识想扶,却被他轻轻示意拒绝。 当他尝试侧身躺下时,动作突然僵住,蹙眉紧绷数秒才缓缓吐出一口气,让身体落定。 “对不起,这桌子确实不舒服……”我轻声道。 他微微摇头,睫毛低垂:“不碍事,我习惯了。” 我熟练地推动悬吊臂,嘱咐道:“请保持这个姿势,不要动。” 当影像在屏幕上加载出来时,我呼吸微微一滞。 我虽然见过各种各样的创伤,但这张片子让我屏息。 他的左侧膝盖上部的股骨上,一道狰狞的螺旋形裂痕纵贯而下,裂痕深处还嵌着数块不规则金属碎片。那是……子弹片吗?最大碎片周围有一些阴影,暗示着慢性炎症的可能。 这早已超越普通骨折,这是一场毁灭性创伤留下的永久烙印。 检查结束,他缓慢起身,细致整理好裤管,取过拐杖……一整套动作熟练得仿佛重复过千百遍。 “旧伤,偶尔发炎了会严重一些,但总能缓过来。”他抬眼时,唇角牵起一抹浅淡的弧度,“今天辛苦您了,白小姐。” 那抹笑意让他整张脸的线条都柔和下来。 刹那间,我仿佛看见他眼底闪烁的微光。 空气仿佛凝滞,安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待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竟也不自觉地扬起了嘴角。 “不客气……我叫 Nancy,请您多保重。” “您也是,保重。” 为他推开玻璃门时,一阵微风拂过,送来一缕淡淡皂角和松枝的清香,干净而清冽。 一股酸楚蓦地涌上心头。 那不仅是对他伤势的怜悯,更是因为在他身上,我清晰地看见了与自己如此相似的孤独。 * 傍晚的咖啡店里,我和蒙娜并肩坐在窗旁的卡座。 她点的冰咖啡杯壁上凝着水珠,我什么也没点,只是静静地靠在她肩上。 窗外的天色正一点点暗下来。 “其实……我不想说这些的,”我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因为这种事太扫兴了,我想一直聊着开心的话题…可医生说我下周就要开始做很多检查。有些项目必须有人陪着,做完之后……我可能连站都站不稳。” 我抬起头,努力想对她笑一下,却没能成功。 “你愿意当我几天的专属司机吗?” 蒙娜温热的脸颊在我发间轻轻蹭了蹭,像在安抚一只受伤的小鸟。 她叹了口气,声音柔软:“傻姑娘,这还用问吗?要是今天换成是我生病了,你会不会扔下我不管?“ 我摇摇头。 “我要谢谢你,在困难时想到了我。”她把我拢得更紧,“这说明你终于愿意偶尔依赖别人了。但听着,不管接下来面对什么……” 她的话速慢下来,每个字都像承诺: “我都会陪着你。只要你愿意,我随叫随到。” “来,现在就把所有需要我的日子标出来。我要把''守护Nancy女王''设成当下最重要的行程。” 手机屏幕的光映在她眼里,仿佛把暮色都点亮了。 我有点哭笑不得,“那……那你的王子该怎么办啊?” “噢,让他等着呗,正好考验一下他的耐心。” 我没忍住笑了出来。 “蒙娜,今天我遇见一个人,他和我一样......” “一样什么?” 我摇摇头,轻道:“说不清…也不完全是可怜。只是觉得......我们都像是被命运开了个残忍的玩笑。” “你呀……”她的声音柔得像羽毛,“可别只觉得是可怜。你经历了那么多,在我心里,你比谁都坚强。” “不知道还能活多久,所以才要尽量开心的度过每一天啊……”我笑道。 “那我们说好了,”她握住我的手,“一起活到一百岁,做一对最酷的老仙女。” 窗外的夕阳正好落在桌角,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第8章 第 8 章 做了几项检查之后,哈里斯医生便更换了我的核心用药。至那天起,我的身体变成了陌生的战场,眩晕与频繁的起夜几乎将我掏空。 蒙娜得知我的情况后,二话不说就搬来了我那狭小的出租屋。虽然她从不抱怨,但我知道对她这样高大丰满的姑娘来说,每晚蜷缩在那么小的空间里,第二天醒来肯定会腰酸背痛。 两周的病假已经过半,焦虑感与日俱增。 “蒙娜,”我望着窗外摇曳的树影轻声说,“我在想...是不是该和老板谈谈。诊所需要的是能全天候工作的员工,而不是像我这样动不动就请假的人...还有你,在工作期间,总被我一个电话就叫回来...” “嘿,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她打断我,坐到我身边,用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直视着我,“比起回家对付一群熊孩子,照顾你可轻松多了。我选择来这里照顾你,是因为你是我的好姐妹。而且哈里斯医生说了,你只是在适应新药,等过了这个阶段就会越来越好的。” 又过了几天,也正如她所说……阳光终于开始穿透持续多日的阴霾。 我醒来时,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能够不依靠外力,独自缓慢地坐起身来。 当蒙娜端着早餐推门进来时,我正尝试着自己整理背后的枕头。 “我就说嘛……痛苦只是一时的,美好还在前方。”她故意用勺子轻敲碗边,梨涡在笑容里深深绽放。“亲爱的,你今天的气色好多了。” 我小口啜着燕麦粥,第一次尝出了蜂蜜的甜味。 * 我返回诊所上班的那天早晨,身穿一袭鲜艳朱红色纱丽的普瑞玛正提着喷壶,细心地给窗边那盆茂盛的绿萝洒水。几缕银灰色发丝不经意地垂落在耳际,为她平添了几分温柔。听见门响,她立即放下手中的活儿快步迎来,纱丽发出轻柔的窸窣声。 “感谢上帝!你终于回来了!”她张开双臂轻轻环住我,动作轻柔得像在拥抱一件易碎的瓷器,“姑娘,我们都很想你。” 稍稍退后半步,她仔细端详着我的面容,眼眶微微发红:“可是你瘦了不少......但脸色比上周我探望时红润多了。”她顺手接过我的手提包,“今早预约不多,你先慢慢适应。要喝点茶吗?我泡了你最喜欢的洋甘菊。” “普瑞玛…我真的已经没事了,”我看着普瑞玛为我忙前忙后,心里既温暖又有些过意不去,“我不需要特殊待遇,真的,这让我有很大的负担。” “哪里的话,你可是咱们诊所的吉祥物啊....”她指了指窗边那盆绿萝,“你不在的这些天,连它都无精打采的。” “对了,普瑞玛,”我环视了一圈候诊厅,惊讶地发现这里增添了许多生机,“我不在的这些天,怎么诊所里突然多出这么多盆绿植啊?” 两排椅子旁的矮桌上均摆着几盆翠绿的白掌,墙角的那个大型龟背竹舒展着镂空的叶片,整个空间都焕发着清新的气息。 “哦,你不提我都给忘了,”普瑞玛眼睛一亮,快步走进员工休息室,小心翼翼地捧出个白色小陶盆,“这盆是特地留给你的!”她将花盆放在前台桌面上,“不过白天先放我这儿保管,下班要记得带走。” 我小心接过那个质朴的陶土盆,一株饱满的仙人球安静地立在中央,球体上点缀着暗红色的美丽纹路,绒毛细密而柔软。盆土里还插着个白色的小告示牌,正面用工整的字迹写着养护要点: 绯牡丹:喜阳光,耐干旱,照料得当,必有惊喜。 我下意识地翻转牌子,发现背面还有一行清秀的字迹: 赠白小姐,愿日日安康。—— Eric 看到我疑惑的眼神,一旁的普瑞玛忙解释道,“那小伙子上周四和朋友一起带着这几盆绿植过来,说是必须得感谢诊所还有白小姐先前的照顾,让他的专科医生及时拿到了报告单。听闻你请病假后,他特意问了恢复情况……不过你放心啊,我只说需要静养。” 她顿了顿,声音轻柔而神秘:“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他又来了,郑重地把这盆仙人掌托付给我,那神情认真得让人不忍拒绝。临走时还再三叮嘱,说一定要严格按照‘养护说明’来照顾。” “Eric…是上次那位腿脚不便的年轻病人吧?”我小心翼翼地用手指轻触仙人球的表面,本以为会碰到尖锐的硬刺,指尖传来的却是一种细密而柔软的阻力。 普瑞玛凑近半步,深褐色的眼睛敏锐地捕捉着我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嗯,可不就是那个帅哥……” “那他…恢复得如何了?”我佯装整理登记表,手里却还捧着那个陶盆。 能有力气搬来这么多盆绿植,想必腿部的炎症应该解决了吧…… “这得该由专业人士判断呀……”她将一张折叠的卡片轻放在我掌心,冲我挤挤眼,“这是我从那盆龟背竹的土里发现的,是他花店的地址卡。要我说啊,会送这种软刺仙人掌的人,肯定是个温柔性子……” “你想太多了,普瑞玛。”我苦笑着摇摇头,将陶盆轻轻放回前台。 我低头凝视着那张小卡片,纸张边缘还沾着些许湿润的泥土……某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在胸腔缓缓荡漾开来。 我忽然想起他上次离开时,拐杖落地的声音无比沉重。 而现在,他已经能够亲自搬着花盆来看望我了。 * 我的生活正在悄然发生转变。 经过慎重考虑,我与诊所老板进行了一次坦诚的沟通,最终协商调整为每周三天的弹性工作制。这个决定让我既能继续从事热爱的工作,又不会给身体带来过重负担。 更令人欣慰的是,新药也终于开始真正起效。胸闷气短的状况确实缓解了许多,虽然偶尔还是会有眩晕和疲惫,但已经在可控范围之内了。 那盆名叫“皮皮”的仙人球,在我窗台充足的阳光下安静生长。我每天为它记录变化,这是第一次,我学着照料自己以外的生命。 或许,我只是想亲眼看看,那份被承诺的“惊喜”,究竟会以何种方式到来。 第9章 第 9 章 九月的卡城,空气里带着初秋的凉意。姜叔叔在机场接到我,眼角皱纹比记忆中更深了些。 他接过我的行李箱,手掌厚实有力。 “小夕,你咋又瘦了,”他说着家乡话,听着很是舒服,“这次回来可得好好补补。” 车里飘着淡淡的桂花香,他事无巨细地问着我的生活,我则小心避开了所有关于健康的话题。 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姜叔叔专注开车的侧影,忽然与记忆中的一个画面重叠。 他是和父母关系最好的大学同学。有一次父亲刚出国不久,家里的老式挂钟停了。姜叔叔下班后匆匆赶来为我们解围,他会一边修理钟表一边用带着乡音的话安抚我。然后会偷偷带我去夜市,买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哄我开心。后来,我们出国与父亲团聚,姜叔叔也因业务拓展迁来同一座城市。他和姜阿姨没有子女,待我视如己出。家中突遭变故后,是他们第一时间向法院申请成为我的监护人,将这份没有血缘的亲情,用最庄重的方式延续下来。 “姜叔叔,”我望着窗外,轻声说,“如果没有您和阿姨,我在这异国他乡,真不知会怎样……真的很感激您。” “傻孩子,突然说这些做什么。”他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叔叔是看着你长大的,早就把你当亲闺女了。记住,这里永远是你的家。”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务实,“你前几天说工作量减少了……钱够不够花?有任何困难,一定要跟叔叔讲。” “不用,真的不用了,”我连忙摇头,心底闪过一丝心虚,“我父母留下的……还有很多。” 十九岁那年,姜叔叔将一笔信托基金转到我名下。但他或许并不知道,我父母并未留下多少积蓄,那笔钱早已用于支付我昂贵的学费和医药费。我撒这个谎,只是不愿再成为他的负担。 “你净瞎扯……”姜叔叔刚开口,就被我打断了。 “姜阿姨还好吗?上次在电话里一直咳嗽来着……”我转移了话题。 “哎,她身子骨就那样儿,啥时候好过?”姜叔叔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倒是你,打小体弱……马上换季了,可不能着凉。” “您放心,我会注意的。” 夕阳透过车窗,为他灰白的鬓角镀上一层柔光。 * 车子驶入那片熟悉的大院。姜家庄园坐落于近一英亩的缓坡之上,周围是无边无际的油菜花田,应该是属于附近某所农场的。暮色中,灰色别墅静静矗立,围栏内玫瑰开得肆意奔放,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到几乎令人窒息的香气。我小时候就喜欢坐在这里发呆,喜欢一直被阳光和花香覆盖着,感觉好像这样阴霾就会离我远去。 姜阿姨为我们开了门。她披散着头发,发梢干枯泛黄,像是许久没有精心打理过,人也消瘦得有些脱了形。我们在门口静静相拥了好一阵子,我心疼地轻拍她瘦削的脊背,能清晰地感觉到每根突起的骨节。 “阿姨,您怎么瘦成这样了?……” “没事儿,就是年纪大了,消化不太好……”她声音虚弱,却突如惊醒般,用微弱的力气将我轻轻推开,“小夕,你快离阿姨远点儿……我这感冒没好利索,别传染给你……” 她的话语带着一种微妙的慌乱。 此时,拖着行李箱的姜叔叔面无表情地走上前来,伸手将我揽向身边。在与姜阿姨擦肩而过时,我似乎听到他低声用极冷的语气说道:“一边儿去,别碍事。” 那一瞬间,我看见姜阿姨的肩膀颤抖了一下,眼神迅速黯淡下去。 * 晚餐时,诺大的餐桌上摆着几样清淡的菜。 姜阿姨安静地坐在对面,小口啜着粥。姜叔叔不断将菜夹到我碗里,嘴里念叨着:“我让苏珊(保姆)特意少放了盐…” 我望着碗里堆成小山的菜肴,耳边却反复回响着那句冷冰冰的“一边儿去”。 许多事情,或许并不像表面那么光鲜。 * 此行的另一个目的,是取回父母的旧物。 晚餐后,我借口整理行李回到自己的房间。 因为案发时我年纪尚小,许多事早已模糊。但如今,这些尘封的旧物或许能成为关键线索,也是我眼下仅能抓住的希望。 我明白警方有他们的职责与手段,但我也有自己必须走完的路。 至少,唯有全力争取过,才能无愧于心。 …… 这些遗物都被收在房间储物室里的一只上了锁的箱子里。记得父母离世后,他们的遗物大多都被处理掉了,只留下一些作为念想,被我收进了这个箱子。然而自那以后,我失去了打开这只箱子的勇气。 旧木箱的锁孔有些滞涩,那枚小钥匙入手冰凉。 我深吸一口气,轻轻转动。 “咔哒。” 箱盖弹开的瞬间,尘埃在光线中飞舞,一股旧纸张与时光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我的心跳声在寂静中被放大了数倍。 搁放在最上面的是一件爸爸生前最常穿的牛仔外套。 接着是妈妈的一件淡蓝色碎花连衣裙。她其实很少穿它,但我清楚地记得,她总是用防尘袋仔细将裙子套好并挂在衣柜的最深处,偶尔会拿出来端详抚摸。 一股酸涩猛地涌上鼻腔,我捧起这些衣物,将脸深埋进去,疯狂地寻找一丝熟悉的气味。 没有烟草味,没有雪花膏的香气。 他们存在过的证据,已被时间无情地偷走。 我将这些衣物一件件叠好,收进事先准备好的袋子里。 * 忙碌了近一个多小时,我忽然想起还有一些口服药没吃,便轻手轻脚地下楼去厨房取水。 走廊的顶灯在我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四周寂静无声。 我放轻脚步怕惊扰到大家,却在快到楼梯口时猛地停住。 那扇门……开了。 记忆中走廊尽头那扇永远紧锁的门,此刻竟虚掩着,门缝里漏出一线微弱的光,像黑暗中窥视的眼睛。 我屏住呼吸,鬼使神差地靠近。 整间屋子只有一扇小窗户,潮湿的空气中浮着尘埃。 一盏老式台灯在书桌上投下昏黄的光晕,我细细一看—— 一张旧木桌,一把木椅。椅子上异常刺眼的那个鲜红坐垫……不是我家以前的旧物吗? 目光随即扫向靠墙的黑色书架,各类书籍整齐地摆在上面。而最中央的相框里,是我七岁时和母亲在国内公园的合影。她的笑容温柔,我紧紧依偎着她。这张照片的副本,应该早已随我父母的遗物深埋在箱底的那本老相册里。 “小夕。” 声音从背后响起的一刹那,我的心脏猛地坠落。腕上的监测器发出尖锐的蜂鸣。 我回头看,姜叔叔站在光影交界处。 走廊的顶灯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他脸上的神情隐在阴影里,我看不真切。 “我……”我按住狂跳的心口,声音发颤,“出来倒水。” “是不是心脏不舒服?”他快步上前扶住我摇晃的身体,语气关切,手心却带着一丝冰凉的潮意,“药在哪儿?叔叔去拿。” 耳鸣声淹没了一切。我闭上眼,强迫自己调整呼吸,就像无数次训练过的那样。 再次睁眼时,视线无法控制地落回那把红垫木椅上。 “姜叔叔,”我小声问,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试探,“这些家具……怎会在您这里?” 他没有立刻回答。寂静中,只有监测器规律的滴答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格外清晰。 “您一直保存着这些,”我望向照片里母亲温柔的笑靥,轻声问道,“是为了给我留个念想,对吗?” 无人应答,只有老台灯电流的微嘶声。 我转过头,努力迎上他的目光,嘴角扯出一个勉强的弧度:“谢谢您,姜叔叔。事情过去这么久了,您还这样惦记着。” 他沉默地看着我,那复杂的目光像一湾深潭。 许久,我垂下眼,轻声说:“我得去吃药了。您也早点休息。” 我转身走向楼梯,木质台阶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就在我踏上第一级台阶时,一阵梦呓般的低语轻轻飘了过来: “太像了……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 我的脚步霎时停住,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 第10章 第 10 章 回到安城的小屋,熟悉的气息让我数日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 不同于和姜家别墅的奢华,这里每件物品都带着我生活的温度。 我将带回的旧物一件件取出,铺在长木餐桌上:父母的几件衣物、一个系粉格子蝴蝶结的兔子玩偶、一本厚相册,还有一双白色球鞋——阿程哥在出事那天穿的鞋。 我轻轻抚过球鞋表面,记忆如潮水涌来。出院后我第一时间去找他,邻居却说他们早已搬走,音讯全无。除了“阿程”这个称呼,我对他几乎一无所知。如果时间能被冻结,我多希望有一天能找到他,再听他笑着说一句:“小笨孩儿,就知道哭鼻子。” 我仰起脸不让泪水滑落,指尖翻开那本陈旧的相册。 这一刻,时光仿佛慢了下来,一张张熟悉的面容在光晕中显得格外温暖。 这些旧照片大多是在国内拍的,记录着我童年时光和国内亲人的点滴。我在那些尚留有记忆的照片旁都贴上便签,仔细标注时间、地点和人物。 一张五人合照吸引了我的目光。最左侧那个青涩的高个子男生,眉目间竟与如今的姜叔叔隐隐重合。我沉吟片刻,在便签上工整写下“姜明全”。我注意到,凡有他出现的照片,他的目光总是落在母亲身上,安静却执着。 这让我想起那晚他凝视我与母亲合影时的神情。一种复杂的情绪浮上心头——若非怀揣着超越寻常的情感,又有谁会对他人的子女倾注如此深重的心力? 但即便他暗恋母亲,也从未越界。或许,在我们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一个天大的秘密吧。 但这并非我要找的答案。我要找的,是恨到足以制造那场惨案的仇家。 * 一个飘雨的清晨,我发现窗台那盆仙人球有些萎靡,土壤微微发黄。 生病了吧? 我犹豫片刻,取出Eric留下的卡片,将花盆装进纸袋。 站在衣橱旁,我选了件灰色针织长裙搭配鹅黄色开衫,随后把微微蓬乱的长发仔细梳顺别到耳后。 地铁在轨道上隆隆前行,我双手护着怀里的纸袋。随着车厢轻轻摇晃,再次想起了那天在诊所遇到的人。 该怎么说呢,初次见到他就给我一种有点别扭的感觉……看似清冷疏离,各种举动却又透着善意。 就像一只受伤后竖起尖刺的小动物,明明渴望被靠近,却又将人推开千里之外。 安城西区的“小意大利”老街浸润在雨幕里,这里的一排排红砖小楼有种旧时光的气息。我撑着伞走过挂满逼真的紫藤花的餐厅橱窗,萨克斯慵懒的蓝调旋律混着咖啡香从门缝里流淌出来,垂落的椭圆小灯泡和藤蔓交织成暖融融的光晕。复古店铺的蕾丝窗帘后,穿着波点裙的模特举着伞凝望着前方。隔壁礼品店的橱窗里则是一个微缩的童话世界,陈列着精美卡片和各种稀奇呆萌的小玩意儿……… 街角那家叫“Glow”的花店却安静得像个秘密。 墨绿色雨棚下,纯白木槿在圆木桶花盆里盛放,水珠缀满花瓣。店门旁的木框黑板上写着宣传词,上面的工整字迹带有一股内敛的力道,让我不由想起卡片上的字。 伴随着一声清脆的风铃声,我推开了门,混合着泥土与植物清香的空气扑面而来。 目光所及之处,全被各类绿植温柔地环绕着。尽管种类繁多,却被搭配得异常和谐。 我环顾了一圈,店里除了我空无一人。我注意到天花板上装有数个摄像头,不由觉得有些好笑——这店里无非就摆着些花花草草石头泥土的,又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谁会大费周章地来偷这些呢? 我抱着纸袋在前厅里的小沙发上坐下。装了这么多监视设备,店主至少也能从监控里看到前厅的情况吧。 大约十分钟过去了,依然不见有人来招呼,我便往后区走去。 只见一个身着白衬衫和卡其色长裤的男人侧身坐在高脚椅上,正全神贯注地修剪一盆绿植。他眉头紧蹙,几缕褐色的碎发垂落在额前,丝毫没察觉到我的存在。 “早安,Eric,”我在距离他几米处停下脚步,与他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不知您是否还记得我,我是Nancy。” 他纹丝未动,这状态和之前在候诊室那时如出一辙。 我微微蹙眉,悄悄向他靠近,才终于恍然大悟——他朝着我这侧的耳廓上戴着一个近乎透明的助听器,难怪几乎听不见外界的声音。 我绕到他面前,轻轻挥手。 他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嘴角扬起浅笑:“嗨,白小姐。” “请叫我Nancy,”我微微一笑,“不然太生分了。” “我们......这应该是第二次见面吧,”他略显局促地解释着,声音很小,“也不算熟……” 说完,他转身放好手中的工具,开始用园艺围裙仔细擦拭手指。这个再普通不过的动作,却让我的心跳蓦地漏了一拍…… 在我的记忆里,阿程每次洗完手,都会这样一丝不苟地擦干每一个指尖。 “Nancy,来店里找我是有事吗?”他略微艰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虚晃了一下,但这次我没有去扶。 “对,我想''皮皮''可能是病了。”我晃了晃怀里的纸袋,“想请您帮忙看看。” “皮皮?”他本皱眉却又忍不住笑了一声,浅色瞳孔里漾开细碎的光,“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这个名字,很特别……” 对,这个词在英文里确实不太雅观。 “其实这是中文,意思是‘皮实’,形容这盆植物很好养活。”我认真的解释道,抬眼望进他略显茫然的眼睛,突然想故意逗他一下,“Eric,我怎么记得你姓‘顾’,你该不会连中文都不懂吧?” “不太懂……”他耳后泛起淡淡的红晕,修长手指轻轻示意我递过纸袋,“来,我帮你检查一下仙人球,你可以去前厅休息一下,用不了多久的。” 我点点头,看着他转向店后区的背影。他左腿仍有些跛,但步伐比初见时稳健了些,至少今天,那根拐杖没有出现。 良久,他轻声唤道:“Nancy,能过来一下吗?” 我望着他远远倚在门框边的身影,了然一笑。 他不过是累了,却让我主动走向他。 第11章 第 11 章 绿植店的后区有个小工作台,台面上摆着各式专业工具和养护用料。 Eric正俯身检查仙人球,用小刮刀专注地清理根部的旧土。 我悄声走近,没有打扰,安静看着他专注的模样。 他的睫毛其实很长,带着一点自然的微翘,眉骨投下深邃的阴影,侧脸有种沉静的专注……和在诊所里遇到的那个苍白虚弱的他判若两人。 “我脸上有东西吗?”他突然开口,没抬头。 “没……我只是在看‘皮皮’,它怎么样了?”我慌忙移开视线。 “问题不大,”他指尖轻点仙人球底部一小块褐斑,“真菌感染,阳光不足。不过确实‘皮实’,你照顾得很好。”他转身取药,动作娴熟利落。 我怎么感觉他只是在安慰我,故意加上的那一句。 他手拿着一小瓶不知名的药剂,向我解释该如何换药土,声音低沉平稳。 “但要记住,这一周内绝对不能浇水,把它放在通风的地方。等伤口愈合,它自己会长出新根的。Nancy……”他忽然叫了我的名字,“植物其实比我们想象的要坚强许多。” 心底某处像被轻轻敲打了一下,空气仿佛凝住。 我看到他睫毛颤动了一下,随即避开我的目光,低头继续修剪根须。 “你像个外科医生,”我试图打破沉默,“好像没有你救不活的植物……虽然,你的病人都不会抱怨。” 他浅浅一笑,没应声。 或许是因站立太久,重心有些失衡,他身体猛地向左一歪,忙用手臂撑住桌面。 我心下一惊,快步上前扶住他的左臂。感觉到他手臂的肌肉瞬间绷紧,但没有躲开。 “没事吧?”我低声问,感觉到他透过衣料传来的微颤。 “……没事,腿突然抽筋了,”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因忍痛而沙哑,“站着缓一下就好。” 我没有松开手,只是静静地支撑着他。 时间仿佛静止在那一刻,空气中漂浮着微小如萤火虫般的尘埃。 “椅子就在边上,”我轻声提醒,“坐一会儿吧?” 他缓缓摇头,侧脸映着光,我也没再坚持。 在被绿叶环绕的小花店里,我半趴在桌角,安静看着他专注的侧脸。 许久。 “好了。”他终于将焕然一新的‘皮皮’推到我面前。植物底部敷着淡黄药粉,看上去确实精神了许多,“但你看上去有点累。” “最近失眠。”我轻描淡写,起身打量植物,“辛苦你了,Eric。我该付你……” 我看他马上要拒绝,便指向架子上一盆开满淡紫色小花的植物,“那我再买一盆这个,刚刚我就注意到了。” 他微微一怔,目光随我指尖落在那盆花上,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那盆非洲紫罗兰静静开着,花瓣边缘泛着柔光。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它的花语是“永恒的爱”。 * “兄弟,忙什么呢?” 一阵清脆的风铃声与这声洪亮的问候同时响起。我正抱着植物在柜台前结账,闻声望去,只见一个高大健硕的男人推门而入,漆黑的发梢还滴着水。 Eric抬起头,脸上并无太多讶异。我想应该是因为听力不便,导致他极少被突如其来的声响所惊扰。他撑起身子,语气带着些许无奈:“安东尼,你下次来之前要发简讯,别打扰到客人。” “客人?”他绕过来细细打量我,音调带着微妙的变化。 “这是 Nancy,之前在诊所帮过我…”Eric迅速接过话头,“现在正要回去。” “行,你不用解释太多,越描越黑。”安东尼压低声音轻笑,随即转向我,“Nancy小姐,外面雨势不小,风还挺大……你带着这些花,估计得淋雨了。” Eric瞥了安东尼一眼,缓步挪到窗边打量了一番,随即从墙上取下一件黑色针织外套递给我。 “我送你。” “哎,还是开我车吧!”安东尼急忙插话,从口袋掏出车钥匙晃了晃,“你不是这几天腿不——” “你看店。”Eric冷冷地打断了他。 “那个,麻烦二位先 Stop…”趁着两人对话间隙,我连忙上前一步,“Eric,多谢你的好意,其实这里离地铁站真的很近,很方便的。” “你带着这些东西走路是会被淋湿的。”他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上次生病不是休养了好几周?别再着凉了。” “上……上次那个不一样……” 也罢,懒得和他解释。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接过外套披在肩上,“那好吧,再次麻烦你了。以后如果有什么我能帮上的忙,你也一定不要客气。” 他点点头,应该是为我的妥协感到满意。 雨水密集地敲打着路面。 我抱着花盆快步走向路边的黑色SUV,Eric提前用遥控打开了车门。坐进副驾时,我发现他已被雨水浸透,白色衣料下微微透出皮肤的轮廓。 一阵尴尬让我立刻转过头,看那雨刷器正规律地刮擦着玻璃。 余光里,他正低头专心地系着安全带……湿发垂在他额前,水珠顺着脸部轮廓无声滑落。 能清晰地感觉到心跳有些加快,我甚至担心腕上的监测器会不合时宜地响起……正当我陷入这团胡思乱想时,他忽然抬起头看向我,眼神清澈得像能看穿我的心事。 “Nancy,”他带有磁性的声音打破了车内的寂静,“我开车的时候如果你与我说话,我没反应,那可能只是因为听不清。”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 “你的右耳……戴着助听器也听不清吗?”我轻声问。 “能听到一些杂音,但分辨不出具体内容。左边在雨天时会有些耳鸣……所以你和我说话得稍微大声一点。”他补充道,“但如果遇到紧急情况,记得先拍我手臂,我会立即靠边停车。” 我默默望着车窗上他模糊的侧影,雨水正沿着玻璃滑落。 突然感到一阵心痛。 他其实早已接受了自己残破的身体,却总还要一次次的向人解释,为自己带来的不便和人致歉…… 就像反复揭开结痂的伤疤,为的仅仅是让对方安心。 第12章 第 12 章 车内一片寂静,只有雨刮器规律的声响。沉默不是因为无话可说,而是有太多话沉在心底,不知从何问起。 他的一举一动,总会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熟悉。 为什么本该保持距离的关系,他却总对我格外关照?为何他独独对我,卸下那层疏离的伪装? 车子停稳在我楼下。 他转过头,嗓音带着一丝疲惫:“Nancy,以后若有不太熟的男人要送你回家,别轻易答应。” 他琥珀色的眸子微动:“但我是例外,明白吗?” “为什么?”我果断迎上他的目光,“为什么你可以是例外?” 他凝视着我,眼神里有一种近乎疼痛的真诚。 “因为……”他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你可以永远相信,我绝不会伤害你。” 我怔住。这眼神熟悉得令人窒息,可我依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我的直觉告诉我,他没有说谎。 “好,”我轻声说,“我信你。” 他像是松了口气,嘴角浮起一丝浅笑,递过手机:“那能把你的号码存进去吗?如果那些植物再有问题,可以联系我,不必特意跑一趟。” “那……如果是别的事呢?”我接过手机,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掌心。 “自然也可以,”他认真地看着我,“我随时待命。” 回到屋里,我发现自己还披着他的外套,不禁哑然失笑。 * “白小姐,快来发表获奖感言!”蒙娜兴高采烈地举着卷成筒的病历本,“说说你是怎么让‘冰山’花老板化身专属司机的?” 诊所里的吃瓜群众们顿时都围了上来,眼里闪着期待的光。 “我真的就只是去他花店咨询一下…”我弱弱地解释道。 “咨询需要专车接送?”蒙娜眨着刷得根根分明的睫毛,“还披着人家的外套回来?有点可疑哦……” “蒙娜你饶了我吧,我和他只是普通朋友……”我双手合十讨饶,“拜托大家快回去工作吧。” 我仰头长叹,这唱的是哪一出。 “真的只是……普通朋友?”等其他人散去后,蒙娜小声问。 我清楚她在等另一个答案。 “你瞒不过我的,从你捧着那盆植物回来的那天起……我就看明白了。”她凑近,用胳膊肘怼怼我,“亲爱的,能栽在这样的人手里,咱们不亏……” “蒙娜…以我现在的状况,哪还有心思去考虑这些。”我扯出一个笑容,语气淡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我去做。”是啊,留给我的时间越来越少了,我却还在原地打转。 “我不管,反正我要是你,我绝对会把剩下的每一秒都留给自己最在乎的人。因为和爱人在一起的时光,从来不是虚度……” 蒙娜或许永远不会知道,那一刻的我有多么羡慕她。 * 十月的感恩节假期,我再次回到姜家别墅收拾旧物。自察觉到姜叔叔对母亲的不寻常情感,我便开始刻意与他保持距离,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自己的调查中。 这次,我取走了箱子里最后的几件物品:一块坏掉的手表,一张生日贺卡,CD,还有母亲的首饰盒。 这个盒子是由一大块紫檀木精心雕刻而成的,看上去非常厚实稳固,上面布满了浮雕勾勒出的蝴蝶和花藤的细腻图案。妈妈一直不舍得带的那对紫水晶耳环,此刻正静静的躺在一个格子里,紫色晶体里仿佛容纳了一小片星空。我仿佛看到妈妈开心地用手仔细抚过每件心爱的首饰。除了那条星星项链,她身上时常佩戴着各种小点缀,我总感觉她比同龄人要更时髦一点。 我把首饰盒小心翼翼的放入旅行箱里,还是觉得有点不稳妥,便在它的四周都铺了三四层衣物。 * 刚回到安城,我就迫不及待地把所有和案情有关的物件,全都收入客厅新添的小柜子里。这个带锁的四层抽屉柜是我前几天在脸书上淘到的。柜子的木头纹理显得很低调,我还特意将那盆紫色的花摆在柜顶,让这个角落看起来温馨如常。 看到这盆花,我自然想起了那个人,我还想到自己依然保留着他的外套。于是我翻了翻手机……发现他自从那天送我回家以后,没有再联系我。 我苦苦思考了许久,决定还是…… “您好,” 电话铃响了好几声,在我差点要放弃的时候,另一端突然响起了他的低沉嗓音。 “Nancy?” 我的心跳顿时漏了半拍。 “嗨,Eric…”紧抓着话筒,我有点语无伦次,“哦…对,我想把那件衣服还给你,你看什么时候方便?” “你今天不上班吗?”他突然问。我这才想起今天是周一,上班族最寻常的工作日。 “我休息……我不是每天都要工作的…你店里很忙吗?…”我像个傻瓜一样诚实答道,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向他透露这些。我此刻多希望蒙娜就在我身边,能为我出谋划策。 电话那边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斟酌。 “吃过午饭了吗?”他并没有回答我之前的问题。 “还没有……” “那你在家等我。我一会要去见专科,结束后去接你。”他条理清晰的规划着,“我知道附近有家新开的日式餐厅,选择多也比较清淡,就去那吧。” 他怎么知道我的饮食习惯? “快到的时候我会发信息给你。” “…好。” 挂了电话,我冲进洗手间好生洗漱一番。清晨的航班让我看起来有些憔悴,这副模样实在不适合见人,但也来不及仔细化妆了。 更头疼的是,我该穿什么? 我挑了一件纯色卫衣和暗色碎花天鹅绒长裙,把过肩长发简单卷了卷。站在穿衣镜前发呆,我突然发现以前罗奇说得也没错,我确实不懂打扮,因为我一直不认为这是值得浪费精力去做的事情……但一想到要和某人约会,我突然就非常在意自己的外貌。 等等……这算是约会吗? “约会?这当然是约会!”蒙娜的声音几乎穿透手机话筒。我只不过给她发了条求助短信,几秒后她的电话就追了过来。“快说,你俩谁先提的吃饭?” “这……重要吗?”我被她问得一头雾水。 “重要,当然重要!是他主动约的吧?那就说明他对你有意思!亲爱的,你将要脱单了,而且这次绝对不是渣男……我有预感,那花老板人不错,他满眼都是你……” 这个称呼让我哭笑不得。 我叹了口气。有时候觉得蒙娜的热情反而会帮倒忙,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她那样追求速战速决。 “好了蒙娜,冷静点,就只是吃顿饭而已,你别想太多……快回去工作吧。” 抬头看了眼时钟,他的医生预约应该快结束了。 第13章 第 13 章 这家日料店隐在安城老街区的一个转角,门面低调。 光线被精心调制成柔和的暖黄色,纸灯笼在头顶晕开温柔的光。 朱红色的酒架占满整面墙,陈列着古朴的陶制酒坛。 只是我们落座的那张红木长椅,对于腿部不便的Eric来说,确实太硬了些。他微微调整了几次坐姿。 “麻烦一下,”我轻声唤来穿着和服的服务员,“可以帮我们换到后面的沙发座吗?” “那边是大堂,可能会稍微吵杂一些。”服务员善意地提醒。 “没关系。”我笑了笑。其实有点人声正好,免得安静得让人心慌。 换到柔软的沙发座,Eric微蹙的眉宇终于舒展开。他放松地靠向椅背,翻开菜单,米色的绒线衫衬得他侧脸的线条干净又温和。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目光落在我脸上:“Nancy,你可以吃什么?” 原来他刚才那样认真地研究菜单,是在替我找喜欢的菜品。 “你先点你自己喜欢的,我的口味比较挑,很多东西都……”我习惯性地用略带调侃的语气回应,话一出口,自己却先怔住了。 他没问我“想”吃什么,而是“可以”吃什么。 “为什么你会这样问……?”我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警惕。是心直口快的普瑞玛说漏了嘴,还是他……早就认识我,了解我的情况? 似乎察觉到了我瞬间的紧绷,他的视线从我脸上移开,垂眸落在我搭在桌边的手上。 “Nancy,你的指甲……是特意染成这种淡紫色的吗?”他轻叹道。 我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手指,看向自己的指尖。那层淡紫已比往日浅了许多。 “我猜的,”许是感到了我的不安,他放缓了声音,补上一句,“以前有位朋友也这样,所以……我后来多了解了一点这方面的情况。” “你的那位朋友……”我忍不住倾身向前,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些,“她现在……还好吗?” “她啊,”他托着腮,目光温和地望向我,“看上去还不错,在努力好好生活。” 他顿了顿,眼里有浅淡的笑意,“不过 Nancy,你以后跟我说话,不用这么大声。我懂唇语,你说慢一点,我就能看懂。” 我恍然大悟。难怪他每次听我说话,目光都那样专注地、毫不回避地落在我的嘴唇和脸颊上。原来竟是因为这个原因…… 心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失落,我了然地点点头。 他熟练地向服务生点单:刺身拼盘、蔬菜沙拉、盐烤三文鱼、乌冬面。每道菜都特意嘱咐少盐,酱汁分开放。 “这位先生对忌口很了解呢。”服务生边记边随口说了一句。 他只是淡淡一笑,没有接话。 用餐的过程中,我渐渐发现,他冷静甚至略带疏离的外表下,藏着一个有趣且丰富的灵魂。 他会在我看着精致的刺身时,突然说个关于鱼类的冷知识,把我逗笑;他会拿出手机,给我看他清晨在路边拍到的,晨曦中绽放的不知名的小花;他提到自己需要经常做复建,也会坚持适度的健身。也难怪,他身形虽然看起来清瘦,但挽起袖子的小臂线条却利落而结实,透着一股内敛的力量感。 我不敢深想,怕自己沉溺其中。 结账时,我伸手按住账单:“Eric,上次你帮了我,这次该我请。” 他却轻轻将账单抽回,他的手很稳,动作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 “第一次约会,哪有让女孩子付钱的道理。”他停顿了一下,轻声补上一句:“下次,再给你表现的机会。” 他不会知道,我有多期待这句话。 * 至那次以后,短信的提示音成了我生活中新的期待。 起初只是他简短的叮嘱,每次句子都不长,却恰好。 后来,我开始和他分享生活中的趣闻,但我的兴趣远不及他的广泛。 他镜头下的世界,也悄然向我展开:一枝新绽的绿萝,一片流散的云,一枚被雨浸透的枫叶……那些安静的影像,带着他的温度,轻轻的融入我的日常。 原来,有人正以这样的方式,默默热爱着生活。 * 秋日午后,皮德斯医生的小花园格外宁静。 大部分夏花已谢幕,唯有几丛菊科植物仍挺立着,开出些鹅黄色的小花。 我们披着毯子坐在亭子下,手里捧着热气袅袅的草本茶。 “医生,”我的声音很轻,“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 我抬起脸,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不清楚为何喜欢上一个刚认识的人,也许只是一种熟悉感……“我望着远处火红的枫树,继续喃喃道:“我怕我是因为怀念过去,才在他身上寻影子…” 皮德斯医生端起茶杯,她的声音温暖而厚实:“Nancy,心里的感觉是骗不了人的。你觉得他熟悉,或许正是因为,他身上有你内心真正需要和渴望的东西。” 她顿了顿,让我看着眼前依旧开得很好的菊花:“我建议你放下过去的影子,用心去感受眼前的他。当你不再比较时,答案自然会浮现。” “可是医生,”我收回目光,“我正在追查真相,这种时候动感情,是不是太不理智了?” 她凝视着我,目光如平静的湖水: “你觉得是分心,说不定啊,它恰恰是让你能坚持下去的那口气。 ” * 安城湖边,夕阳将水面染成一片暖橙,湿润的风拂面而来。 他略微走在我前面,拐杖的轻叩与我的脚步声此起彼伏。 路过一家临湖的咖啡店,我推门进去点了一杯洋甘菊茶。 Eric跟了进来,对店员温和地笑笑:“一杯热巧克力,谢谢。” 等待的间隙,他将那个迷你试饮杯轻推到我面前,杯中是深褐色的热巧克力。 “尝尝?”他声音很轻。 我接过那只小杯,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 一股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又是很熟悉的感觉…… 我们拿着杯子,缓步向湖岸走去。 水面泛着细碎的金光,四周安静得只剩下风声。 Eric忽然放缓了脚步,眉心微蹙,握着拐杖的手指微微收紧。 “怎么了?”我问。 “没什么,”他摇摇头,“就是风有点凉。”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多久。 一个踉跄的身影突然挡在前路,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是罗奇。 他眼神涣散,死死盯住我。 “Nancy……”他声音沙哑,“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第14章 第 14 章 “罗奇,我们之间早已结束。”我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结束?凭什么结束?你说结束就得……结束?”他嗤笑一声,身体不稳地晃动着手臂,语无伦次地嚷嚷着,“我告诉你,Nancy……你永远都是……都是我的……” 路边开始陆续有行人停下脚步,好奇地张望。罗奇突然踉跄着上前,伸手就想抓我的胳膊,动作粗暴。 “别碰她。” 几乎在同一瞬间,一个身影迅捷而坚定地侧身挡在了我前面。 是Eric。 我看不清他隐在阴影里的表情,但能清晰感觉到他周身散发的冷意。 罗奇醉眼朦胧地打量着他,浑浊的目光最终钉在那根黑色的金属拐杖上,嘴角咧开一个鄙夷的弧度。 “哟,就凭你?”他嗤笑着,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出来,“一个站都站不稳的瘸子,也想来逞英雄?滚开!” 话音未落,他借着酒劲,猛地一拳向Eric砸来—— 一切发生得那样快。 我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身体已本能地向前倾,想要将他推开。 他非但没有躲闪,反倒迅速转身,用整个身体将我护在怀中。他将我牢牢按在他的胸口,硬生生接下了那记沉闷的重击。 我听见他压抑的一声闷哼从头顶传来,搂着我的手臂骤然收紧……却又在下一秒,强忍着剧痛,克制地微微松开了我,第一时间低头查看我的情况。 “…没事吧?”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却先抬起手,用袖口帮我拭去了洒在手臂上的热茶水。 “我-我没事!你呢?你怎么样?”我焦急地扶住他的手臂,仰头打量着他瞬间失去血色的脸,心跳突然失控。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确认我无恙后,松开了环着我的手。 随即,他转向神色恍惚的罗奇,低沉的声音带着极大压迫感。 “你这一拳,我会报警处理。你最好识趣的到此为止,永远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前,否则后果自负。” 他冷冽的气势竟一时镇住了醉醺醺的罗奇。 很快,闻声赶来的巡警迅速上前架住罗奇,将他拖离了现场。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湖边重新恢复了宁静。 我立即上前,扶住 Eric微微颤抖的身体。 他的拐杖滚落在几步之外,整个人靠右腿勉强支撑着重量,左腿虚点着地面。 此时的他已经完全没有了刚才对峙时的冷厉,呼吸紊乱粗重,整个手臂因忍痛而不住颤抖。我不知道他究竟是背上刚受的伤痛,还是左腿的旧伤痛,只感觉到他全身都紧绷着。 “Eric,你放心靠着我,借点力……我撑得住的。”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暗自庆幸自己此刻正站在他听力尚存的左侧,能让他听清我的话。 “Nancy……”他声音沙哑,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一句,“麻烦你……帮我打给安东尼……”他右手艰难地探进外套口袋,摸索了好几下,才掏出手机,用几乎握不稳的手指费力地解锁,然后将屏幕递到我面前,眼神已经开始有些涣散。 我突然发现……他手机的屏保……好像是我的照片? “好……好,我马上打!”来不及多想其他的,我接过手机,在通讯录里急切地寻找着安东尼的名字。 许久。 当安东尼赶到时,Eric已经有点神志不清,但一直倔强着拒绝去医院。 我们半抬着他,好不容易将他安置在汽车后排,他几乎是瘫软下去。 我随即坐进车里,让他枕在我的膝上,手臂环住他颤抖的肩膀。 指尖触到他额头的瞬间,我被那惊人的热度吓了一跳。 “安东尼,他在发高烧!……” 安东尼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们一眼,猛打方向盘,车子向着医院的方向疾驰而去。 “我知道。”他声音沉重而压抑,“他那条腿……旧伤反复感染,低烧断断续续快一周了。他总说能扛住,死活不肯去医院……这个固执的家伙!” 车厢内很暗,只有路灯光影飞速掠过。 “他没跟我提过啊……”我慌乱的声音带着哽咽,“他每天发来的……都是花开了……天晴了的照片……我还以为他一切都好,才约他出来散步的。我太傻了……我早该想到的……我早该看到他拄着拐杖就不该…” 昏睡中的Eric仿佛感知到了我的自责,无意识地攥紧了我的一片衣角。 * 急诊室里。 “是骨髓炎急性发作。他本身免疫力很差,近期感冒诱发了腿部旧伤的严重感染,高烧就是这么来的。”医生检查了他背部的淤伤,眉头锁得更紧,“这一拳力道不轻,造成了背部肌肉严重挫伤,这会引发全身性应激反应,让原有的感染更难以控制。他的身体根本经不起这种折腾和打击。必须立刻住院进行抗感染和治疗。” 医生走后,我陷入更深的自责,倍感无助地望向脸色同样难看的安东尼。 “刚刚医生说这是感冒引起的……”我突然想起那个雨天,他坐在车里浑身湿透的样子,“那场雨……那天他为了送我……是不是也是因为我……” “Nancy,”安东尼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双手按在我的肩膀上,强迫我看着他的眼睛,“听着,别把所有的担子都揽到自己身上。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我就没见过他为谁,能像对你这样不顾一切过。对他而言,保护你不是选择,是本能……是刻在骨子里的命运。” 我怔住,不明白这句话的含意。刻在骨子里的命运?这是什么意思? “你现在不懂,是正常的,”安东尼调皮地挤挤眼,“但别问我,我可是和Eric发过誓的,打死也不会告诉你。” 病床上,Eric在药物作用下昏睡着,呼吸沉重。 我守在床边,用湿毛巾轻轻擦拭他滚烫的额头和脖颈,指尖小心地抚平他紧蹙的眉心。 这张脸生得这般好看。 鼻梁高挺,轮廓分明,只是平时总是笼罩着一层拒人千里的冷漠,将自己与他人疏离开来。我想,他这样层层包裹自己,定与他经历的那次惨烈的枪伤有关……他把自己封闭在孤独和警惕里,不敢再轻易相信任何人。这种感觉,我太懂了,就像我也曾把自己藏在厚厚的壳里。 可为什么,为什么他唯独在我这个相识并不算久的人面前,会不经意地流露出温柔,会一次次地打破原则,甚至会像今天这样,不顾一切地保护我? 他……到底是谁? 我突然想起安东尼那句意味深长的话。 难道…他…和我,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关联? 这突然闪过的念头让我几乎喘不过气。 心口蓦地一紧,我闭上眼调整呼吸,腕上的监测器发出急促的轻响。 许是感觉到额前的抚触消失,Eric睫毛微颤,竟缓缓睁开眼。 他目光涣散地环顾四周,最后定格在我脸上。 “Nancy……”他声音嘶哑,我几乎没听清。 “我在,我一直都在。”我冲他虚弱地笑笑,伸手捋了一下遮住他眼睛的碎发,“你发烧了,在医院……我去叫护士来看看好不好?” 刚站起身,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眼前骤然一黑。 最后残存的意识里,我只记得自己落入了一个颤抖却坚定的怀抱里。 第15章 第 15 章 (十五年前,卡城) 夏日的风带着暖意,树叶被吹得沙沙作响,风中有茉莉花的气息。 女孩坐在老旧的木质秋千上,任由它慢悠悠地晃着,碎花长裙摆随着微风轻轻扬起。 她仰起头,看着站在身后的少年。他深褐色的短发被阳光镀上了一层金边,嘴角带着一丝浅笑。 “阿程哥,”女孩的声音清脆甜美,漆黑的眼眸明亮如星,“你以后想去哪里念书呀?” 少年推着秋千的手微微一顿,秋千晃动的幅度小了些。他的声音里有片刻迟疑:“我其实……想考警校。但是我妈不同意。” “噢,当警察好啊!”女孩的眼睛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崇拜光芒,她兴奋地扭过身子,差点从秋千上滑下来,“把那些坏人都抓起来,多威风!阿姨为什么不同意呀?” 男孩沉默了片刻,目光飘向了远处。 “或许,”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她是怕我会遇到危险吧,也怕我辛苦。毕竟,这世界上的坏人那么多,哪能抓得过来呢……” “那你还会坚持吗?”女孩追问,秋千慢慢停了下来。 她仰着脸,执着地等待一个答案。 “会。”男孩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倔强。 他重新看向她,目光坚定,“因为,保护想保护的人,抓住该抓的坏人,那可是我的梦想啊……怎能轻易放弃?” 那一年,蝉鸣悠长,阳光正好,未来可期。 * 一阵熟悉的消毒水味,将我从那个遥远的梦境硬生生拉回冰冷的现实。 监测仪的滴答声在耳边规律作响。 我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病房一成不变的天花板,白得有些刺眼。身体的虚弱感瞬间回归,提醒着我此刻的处境。 “Nancy,你终于醒了!”蒙娜的声音带着惊喜,她立刻按了呼叫铃,“你这一睡就是三天,真吓坏我了。” ……三天? 我试着用手肘支撑起身体,一阵剧烈的眩晕立刻袭来,迫使我又跌回枕头上。 “Eric…他怎么样了?”我声音沙哑。 蒙娜神色微变,目光转向窗台。 “他走了。” 我的心轻轻一沉。 “你晕倒后,医生说你情况很不稳定,需要绝对静养,不能受任何刺激。他……他就坚持办理了出院手续,说什么也不肯再待下去了。”蒙娜轻叹一口气,带着无奈和心疼,“临走前,他找到我,然后把这个……留给了你。”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窗台上,一盆小小的向日葵在晨光中静静开放,那金黄的花盘固执地朝着光的方向。 花盆旁边,插着一张对折的白色卡片。 我伸出手,指尖微颤地接过那张卡片。上面是那笔干净的字迹,只是此间带着一丝虚浮: “Nancy, 请原谅我以这种不告而别的方式离开。 我高估了自己现在的状态,这副残破的身体,恐怕已难以好好守护在你身边,反而会成为你的负累。 请不要试图寻找我,恳请你务必照顾好自己,按时服药,安心静养。 若遇到任何麻烦,安东尼会尽全力帮你,你可以完全信任他。” 没有署名,没有落款。 …… 卡片从我无力的指间滑落,眼底渐渐盈满泪水。 我难过并不是因为被抛弃,而是因为深藏在那字里行间…… 温柔的无力。 …… 看来那曾意气风发的少年,终究还是选择了退后。 但我不能。 我突然抓过手机,无视蒙娜的阻拦,拨通了安东尼的号码。 电话铃声响了很久,最终转入语音信箱。我不甘心,又接连拨打了几次,终于拨通。 “……他到底怎么了?”我省略了所有寒暄,开门见山,声音因急切而微微发颤。 电话另一端是长久的沉默。 良久,安东尼才缓缓开口,声音透着疲惫:“他会好的……Nancy,他只是需要时间。如果他知道你已经醒过来,并且情况在好转,我相信……他会很欣慰的。你好好休息,别想太多。” “安东尼,”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平静下来,一字一句地清晰说道,“我要见他,现在就要。因为……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听筒里陷入了更长时间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现在真的需要独处,需要时间去……处理很多事情。我答应过他,要尊重他的选择。”他的声音变得异常低沉,甚至带着一丝恳求,“所以请你,也试着理解他,给他一点空间,好吗?” 电话突然被挂断。 我握着手机,怔怔地看着那盆固执的花,一切终于明朗。 一切,都对上了。 那种莫名的熟悉感,那双总是关注着我的琥珀色眼睛,那句“你可以相信我”……还有,那道近乎毁了他整条腿的枪伤。 阿程。 …… 原来你一直在这里,独自背负着我们的过去十五年。 我明白了。 你选择沉默,我便不问。你选择离开,我便不追。 但有些路,我要继续走下去。 我有必须完成的事,为了告慰在那个冰冷平安夜里,我们两人所失去的一切。 十五年前你没能抓住的坏人……现在,换我来。 * 几天后,我谢绝了医生和蒙娜的劝告,执意出院。身体依旧虚弱,但有一种比身体更强大的力量在支撑着我。 回到狭小的出租屋,我将那盆向日葵和“皮皮”并排放在窗台上。 房间里一切如旧,只是心里空了一块。 我懂他的选择,就像他一定也懂我的。 有些路,注定要自己走完。 …… 我打开客厅角落那个小柜子,取出一本旧文件夹。 里面装着我们家过去的所有凭证:泛黄的护照、磨损的出生证明、父母结婚证上模糊的合影……时光仿佛被压缩在这方寸之间。我的指尖缓缓划过这些冰凉的物件,最后,停留在了一本边缘卷曲的小册子上——那是母亲的旧账簿。 我余光扫过那本册子,心念微动,随手抓了过来。 这与其说是账本,不如说是母亲用数字写下的日记。她一板一眼地记着收支,偶尔在页边留下一两句简短的备注。 我一页页翻着,目光扫过那些陌生的名字和数字,时间仿佛倒流回餐馆里烟火缭绕的往日。直到案发前那个月的记录映入眼帘—— 我的指尖猛地顿住。 页边,赫然用红笔标注着两个字: “疤脸”。 第16章 第 16 章 账本页边,这两个猩红的字,像一道突然裂开的伤口。 在警局看到的那道狰狞疤痕,瞬间浮现在我脑海。 母亲用那笔一贯工整的小楷,冷静地记录着流水账目: 9月20日,晚,$55.5,未付——忘带钱包。“疤脸”。 10月15日,午,$20.3,未付——情绪不佳,勿激怒。“疤脸”。 10月30日,晚,$62.4,未付——发生争执,阿程欲报警。“疤脸”。备注:此人危险,需警惕。 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勿激怒”和“需警惕”的字样,我几乎能触摸到她当年书写时的颤抖。可我却从未听说妈妈或者阿程抱怨过这个‘疤脸’,也没有见过此人。 一股冰冷的绝望顺着手指蔓延至全身,我强压下胸口翻涌的酸楚,合上册子。 原来母亲早已发现此人的危险气息,但终究还是没躲过那场劫难…… 我需要报警吗? 证据呢?一个代号,几句备注,这些在法律面前苍白如纸。打草惊蛇,才是最大的危险。 我需要实证,哪怕一个名字也好。 * 以疗养为名,我向诊所告假一周。 我搭上凌晨的航班,没有告知姜叔叔。此行的真正目的地,是那条在我噩梦中盘踞了十五年的旧街。 我在华人街找了一家小民宿安顿下来。行李里,除了一本空白笔记,还有我前段时间网购的一支录音笔和一枚微型摄像头。我虽不知道能否用上它们,更不知道使用它们会带来什么后果。但真相若近在咫尺,一段录音或一个视频,或许就是最直接的证词。 清晨八点,服下药,我走出民宿。 卡城秋日,天空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蓝,空气却冷得凛冽。 我按着手机地图走向华人街,这个15年来我一直不敢来的地方。 一种奇异的平静笼罩着我,心底的不安只是被更强大的东西压了下去。 这条街,已被时光彻底篡改。记忆中的杂货铺、五金店,早已被大型华人超市和各色餐馆吞没。我用尽力气,才在陌生的繁华里,辨认出那排联排别墅的轮廓,它此时已被各类商铺占据。 我在那家时尚的理发店门前停下。凝视着这扇童年时无比熟悉的门,此刻却感到无比陌生。我抬起手,又轻轻放下。退后几步,我抬起头,看到了二楼的窗户贴着的美甲店海报。那个曾有圣诞树闪烁的客厅,再无半点痕迹。 冰冷的无力感从心底漫起,我茫然地站在街角,看着身边车流穿梭不息。 就在这时,一家小小的饺子馆映入眼帘……它的门面竟与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内部装璜也是从前那个朴素的样子,只是墙上多了两台播放着国语新闻的挂壁电视。老板娘从后厨帘子后探出身,见我进门便笑着迎了上来。 她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只是苍老了许多。 “姑娘,一个人啊?来,随便坐。”她慈祥地招呼。 那熟悉的口音让我鼻尖一酸。我低头笑了笑,忍住泪,选了个靠窗的位置。 翻开菜谱,掠过那些诱人的图片,我直接指向“清水素菜饺”。 “阿姨,”我声音放轻了些,“要这个。馅儿里别放盐和酱油,煮的时候用清水就好。” 老板娘脸上的笑意顿了顿,目光里透出一丝怜悯。 “好,姑娘,阿姨给你单做啊,很快。“ “谢谢阿姨。“ 我安静地趴在小桌上。阳光透过玻璃,暖融融地洒在背上……闭上眼,厨房里飘来的面食香气,瞬间把我拉回了无忧无虑的童年。 阿程那时,最爱吃这家的羊肉饺子。 “姑娘,饺子好了。”老板娘端来盘子,我慢慢直起身。 她犹豫了一下,轻声问:“姑娘,别怪阿姨多嘴啊……你脸色不好,是身子不舒服吗?” 我摇摇头,挤出一个笑。 “阿姨,其实我小时候常来这儿。我和哥哥……最喜欢您家的羊肉饺了。您那时还总给我们多加几个呢。” “你……你难不成是白家的那小丫头?”她顿然怔住,赶紧拉开我对面的椅子坐下,仔细端详着我,“我就说怎么瞧着面熟呢……哎呀,都长这么大了,阿姨真是老糊涂了!上次你哥没带你来呀,他也长成大小伙子了。” 阿程……也来过? 心脏跳动得飞快,我暗自调整呼吸。 “是,难为您还记得。”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仔细品尝了一个饺子,倒还是记忆里的味道,“阿姨,其实我这次来,是想问问……当年的事。您方便和我聊吗?” 话刚落,她脸上的笑意马上僵住了,赶忙起身去擦其他的桌子。 她低着头,压低了声音,“姑娘啊,别问了。阿姨这是小本生意,可经不起折腾……” 她的恐惧像一盆冷水浇在我头上。 “可是阿姨,我哥哥以前来过的,不是吗?”我声音带上颤抖,“我们失联了……我生重病了,时间不多,只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拜托您了。” 老板娘擦桌子的动作停了下来。 挣扎良久,她终于坐回我面前,握住我冰冷的手:“上次你哥来问完话的第二天,我这店里的玻璃全被人砸了!姑娘,听阿姨一句,那些人……咱惹不起。大家过好自己的日子比啥都强,毕竟人死不能复生。” 我点了点头却不死心,用略带哭腔的语气追问:“但我妈妈的日记上写着有个叫‘疤脸’的来闹事……” 听到这个名字,她脸上瞬间血色尽失,惊恐地环顾四周,“这名字可不能提啊!…那天动静挺大,街上不少人都看见了……你妈就是太老实了,我们劝她报警,她死活不肯……” 她突然刹住话头,惶恐地站起身:“小姑娘,可真别问了!阿姨岁数大了,只想安稳过日子……” “好,我不问了,给您添麻烦了。”我只好结账离开。 那个名字的威慑力,比我想象的更可怕。这条巷子的水,也比我想象的还要深。 但单凭那一次的冲突足以支撑他后来的杀人灭口吗? 妈妈当年到底在怕什么?为什么宁可忍气吞声,也不让阿程报警? 这么多年过去了,老板娘依然对透露消息如此戒备,我想此事一点也不简单……而且,及其危险。 可阿程却冒险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一直都惦记着这件案子,可我却怯懦得裹足不前。 突然一阵剧烈的心悸袭来,眼前发黑,我扶着墙壁大口喘息,好久才缓过来。 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我走得很慢,像个游客一样,边走边随手拍下一些街景照片。 已经快傍晚了,我开始往民宿的方向慢慢走,不时回头看几眼。 不知为何,从早上起我就感觉自己一直被人盯着…… 但也有可能只是我的错觉,毕竟今天收集到的信息都令我恐慌。 为什么阿程去饺子馆后的第二天,那里就出事了呢?谁在暗中监视这一切? 回到民宿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我瘫坐在床上,才想起还有一堆药没吃。 敲门声突然响起。 “小姐,楼下有位先生找你。”是民宿管理员,表情有些奇怪。“他说他姓姜,是你的叔叔。” 我心底一沉。这次来卡城,明明谁都没有告诉…… 第17章 第 17 章 我一步步走下楼梯,心中警铃大作。 他是如何得知我的行踪? 听到我下楼的脚步声,姜明全转过身,眼底的慈爱无懈可击。 “小夕,你回卡城怎么没和叔叔讲呢?”他的语气带着一丁点责备,仿佛我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姜叔叔,您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我停在几步之外。 “还能怎么找到?你刚订好机票,我这儿就来提示了。”他像是没察觉到我突然的疏离,主动上前拍拍我的胳膊,“你心脏不好,一人跑这么远,叔叔能放心吗?当时给你手机里安装紧急联系功能的时候,咱们不是说好的?” 我怎么没有印象? “那这家民宿……”我半信半疑地接着问。 “我看你定位一直没动,处理完公事就赶来了。”他语气温和,理由天衣无缝,“怎么不住叔叔家里,跑来这种地方?” 手机定位……远程监控?我背脊发凉。 原来那些我曾以为亲近的人,都各自揣着自己的心思。 “我……我最近心情不太好……”我低下头,避开他审视的目光,“和男朋友分手了,想独自怀旧散散心……怕您担心,就没说。” 见我支支吾吾的,他也没继续问,“算了,多大点事儿。这儿乱七八糟的,你怎么能住得下去?房间号?我去拿行李。” 见他马上就要往楼上走,我赶忙拦住。 “叔叔,我自己去,不用麻烦您……我得赶紧换件衣服,而且还没来得及吃药呢。” 桌上摊开的笔记本,还有背包里的那些东西…… 我额角慢慢沁出冷汗。 “行,你去吧,不着急。”他细细打量着我苍白的脸色,语气放缓。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上楼,心跳在耳边擂鼓。 他知道了机票,知道了定位……是不是也知道我今天去了哪里?他是不是什么都知道了? 推开房间门,我反手就锁上,背靠着门板,大口呼吸。 走到桌边快速服下药片,我看着镜中自己恐慌的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皮德斯医生的话突然如同一根救命稻草般在我脑海中响起: “Nancy,恐惧是信息过载。你要分清哪些是事实,哪些是想象……” 我闭上眼,快速过滤。 事实: 他通过机票和定位找到了我。 想象: 他已洞悉我全部调查意图。 只是姜明全的窥探,已彻底踏碎了我对他最后的信任。 无论他目的为何,是否与这个“疤脸”有关,我都绝不能让他察觉我的行动。 我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情绪压入心底。 “白念夕,从此以后,你就是演员……一个即将执行任务的演员。” 我快速藏好查案装备和笔记,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 镜中的脸苍白依旧,但眼神里的慌乱已渐渐沉淀。 下楼时,姜明全正欣赏着一幅油画,见我下来,无比自然地接过我的行李。 “走吧,回家。你阿姨会很高兴的。” 卡城夜里的风极凉。 他半揽着我,宽厚的肩膀如一张温柔的网,将我裹在其中。 车内桂花香氛甜腻依旧,却令我倍感窒息。 * 夜幕低垂,姜家庄园寂静无声。 灰色别墅冷硬的轮廓,在皎白月光的映照下,俨然一座华丽的牢笼。 路两侧的感应灯随着车子的驶入应声亮起。 姜明全打开车门,拎着我的行李,走在我前面,还不忘叮嘱:“快进去,外面风大!” 他打开沉重的雕花木门。 玄关灯火通明,水晶灯映着奢华却冰冷的陈设。 客厅里空无一人,只听见厨房传来隐约的声响。 “苏珊,夫人呢?”姜明全朝着厨房方向沉声问道。 系着围裙的保姆应声而出,对我恭敬地点点头:“先生,夫人已经歇下了。小姐需要用餐吗?” 我连连摇头,“苏姨,我不饿,别麻烦了。” “多少吃点儿,你今天也没怎么吃东西啊。”姜明全回头看我,眼神意味深长。 他果然知道我全天的行踪。 我佯装疲惫地打了个哈欠:“…真对不起啊,姜叔叔,今天走了一天真的好累……我去和阿姨打声招呼就睡下了。” “也好,”他好像也很疲倦,没再坚持,“你问候一下就行了,她身体不好,别把什么病菌传染给你。” 我礼貌地点点头,皱着眉快步走向楼梯。 主卧门虚掩着,里面一片昏暗。 窗外渗进来一点点微弱月色。 “姜阿姨,您睡了吗?”我轻轻敲门,见无人应答,我便要把门关上。 “小夕……你回来了?”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轻轻的从黑暗中传来。 我连忙把门推开。 月光下,姜阿姨蜷坐在地,裹着毯子,单薄的身子微微发抖。 “阿姨!”我冲过去扶住她的肩膀,她猛地一颤。“您怎么坐在地上呢?多凉啊……发生什么事情了?” 她抬手拢了拢散乱的头发,袖口滑落——一截苍白的小臂上,赫然烙着一大块青紫色的淤伤。 “您这是怎么弄的?”我不顾她反抗,轻轻抓住她的胳膊,仔细查看。不止这一块,这样的伤痕几乎遍布她整条胳膊! “小夕,阿姨没事……”她警惕地看了看门口,快速把袖口放下,慢慢起身坐到床上。“已经不疼了……” 姜阿姨的话音未落,卧室门口便响起了沉稳的脚步声。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姜明全夹着威严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他端着一杯水走进来,身影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格外高大。 姜阿姨的身体瞬间绷紧,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毯子边缘,声音极微弱,“我……我看小夕回来了,和她说了两句话。” 姜明全走到床边开灯,将水杯递给阿姨,目光却落在我脸上。 他的眼神在阴影里看不真切,但嘴角维持着一贯的弧度。 “小夕也累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他语气温和,却字字是逐客令。 “叔叔,我看到阿姨——”我鼓起勇气问,却被他及时打断。 “哦,那个啊,”姜明全叹了口气,语气充满了无奈,“你阿姨前阵子洗澡不小心滑倒了,伤到了胳膊。说了多少次要注意防滑,就是不听。看,让小夕担心了吧?” 他伸手,极其自然地替姜阿姨拢了拢刚整理过的头发。这动作看似亲昵,却明显让阿姨瑟缩了一下。 “是……不碍事的。”姜阿姨连忙附和,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你看,连她自己都说没事了。”姜明全脸上的笑容完美无瑕,“时间不早了,小夕你去休息吧,苏珊已经把你的房间收拾好了。”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好,阿姨您好好休息。”我低声应道,退向门口。 姜阿姨飞快地抬眼看我,那眼神里交织着恐惧、歉意,似乎还有一丝微弱的哀求。 我退出房间,轻轻带上门。 在门合拢的一刹那,门缝里挤出一句压低的、冰冷的话语。我没听清内容,但那语调,让我的心猛地一沉…… 几个月前,叔叔就是用这样冰冷恐怖的语气同阿姨说话的,当时我就觉得不太对劲。 我站在空旷的走廊里,背后是那扇紧闭的房门。 房间里静悄悄的,再无声息。 这个灯火通明的家,究竟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第18章 第 18 章 夜很深,我关着灯,头脑却异常清醒。 饺子馆老板娘的恐惧,姜叔叔无处不在的窥探,姜阿姨手臂上那片触目惊心的淤青,还有那丝恳求的眼神……这些碎片在我脑中疯狂旋转,最终凝结成一个冰冷的认知——我不能再当那只被困在网中的猎物。 我要成为猎人。 姜阿姨于我有恩。童年病中的守候,委屈时她如母亲般的关切……那情分,太重。如今她有难,我没法坐视不理。家庭不睦是常事,但我无法理解她的恐惧为何如此深重,深到不敢求助……更不敢离开。 不能再等了,既然她无法开口,那就由我来替她寻找证据。 我悄悄起身,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背包,从夹层里取出那枚微型摄像头。 我光着脚滑出房门,每个细微的声响都被无限放大。我屏住呼吸,动作放慢到极致。 我停在楼梯口向下望去。月光透过玄关的玻璃顶,在地板上投下几块惨白的光斑,客厅大部分区域仍浸在昏暗里,家具化作一团团模糊的黑影。 客厅的壁炉旁,有一盆高大的龟背竹。它枝叶繁茂,交错成一片天然的隐蔽网。况且,它正对着姜明全常霸占的沙发,可以将开放式的餐厨区尽收眼底。 就是这里了。 锁定好目标,我动作极轻地下楼,确保没发出声响后快速挪到那盆植物旁边。我蹲着急切地在硕大的叶片中寻一个最佳位置,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在耳畔回响。 就在这时——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自楼上传来。 我的血液瞬间冻结,连呼吸都停滞,把自己紧紧的蜷缩在花盆的阴影里。 “咔嚓。” 二楼传来一声金属转动声。 我全身一僵,冷汗瞬间浸湿后背。 昏暗中,我极力调整呼吸,心跳声震耳欲聋,好在腕表已被我留在床边。 “小夕,是你在楼下吗?”姜明全的声音带着睡意般的沙哑。 “是……是我,叔叔,”我顺势捂住胸口,让喘息更明显些,“我有点不舒服,下来取水,一会吃片药就好了。吵到您了,对不起……” “严重不?”他的语气充满关切,“明天让苏珊在你房间备个饮水器,省得你夜里折腾。” “我没事,可能就是有点累到了。”我低声应道,“您也快休息吧。” 走廊上传来轻微的关门声,二楼重归寂静。 我僵硬地站在原地,双腿却因为后怕而阵阵发软。 那一刻的恐惧,如一盆冰水,将我彻底浇醒。 他连我的机票和定位都能了如指掌,这样一个心思缜密、控制欲极强的人,家中的异常又岂能瞒过他? 一旦这个摄像头暴露,不仅仅是我会被立刻踢出局……连姜阿姨,都可能会因此遭受更可怕的报复! 不行。我不能这么冲动。绝不能因我的过错,让她坠入深渊。 我需要一个更稳妥的策略。 我看了眼手心那枚小小的摄像头,最终,把它重新塞回了睡衣口袋。 * 第二天,我便以紧急复查为由匆匆离开姜家。 当飞机冲上云霄,舷窗外一片宁静。 我将额头贴上冰冷的玻璃,试图沉淀思绪。 在飞机上昏昏沉沉的睡了几小时,回到安城已经是下午了。 回到出租屋,我简单洗漱了一下,疲惫如潮水般涌来。我拿出那本笔记,强打精神整理线索。 母亲提到的“疤脸”和警局的那张画像,似乎指向了同一个人。这个人应该和某个帮派有关联,所以饺子馆老板娘才会那样惧怕。而这份恐惧持续了十五年,证明恶魔从未远去,反而在黑暗中滋长得更为庞大……这也完美的解释了饺子馆为何在阿程到访后立刻遭殃。 阿程……他独自调查了这么久,手中一定掌握着更关键的线索。 我必须联系他。 我拿出手机,点开那个熟悉的对话框,发送了一张昨日在卡城拍的华人街街景。 “天空很晴朗。” 我附言道。 我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上,走到窗边。 那盆向日葵好像长大了一点,而“皮皮”—— 我惊讶地发现,仙人球墨绿色的棱角顶端,竟悄然绽放出一朵淡粉色的花。 * 一串铃声响起,号码未知。 指尖在接听键上停留一秒,终于按下。 “你在哪?” 他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久违却直抵心底。我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他最终还是联系了我。 “安城。”我顿了顿,“你呢?” “……花店。” 一阵短暂的沉默,仿佛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等我。”我抓起外套,“马上到。” * 我捧着那盆开花的仙人球,站在他店门外。 玻璃窗内,那个瘦高的身影静立在花架前,略长的褐发遮住了他低垂的视线。 他的气质,甚至轮廓,都与记忆中的少年吻合。 我其实……早该认出他的。 “Eric,”我收起纷乱的思绪,嘴角挂着一丝笑意,推门走近他,“你看我带谁来了。” 他闻声抬眼,见是我,神色微微一松。 我也松了一口气,他虽清瘦了些,但没再用拐杖。 “Nancy,”他依着习惯,仔细擦净手,语气温和得如同暖阳,“你……一切都好吗?” “嗯,还好。”我将花盆递上前,“瞧,‘皮皮’开花了。这就是你说过的‘惊喜’吧?” 他接过仙人球,眼底浮上笑意。 “是,你把它照顾得很好,它也很坚强。” 就在这时,一阵风铃清脆响起—— 女护工正小心搀扶着一位老妇人站在门口。 是阿程的母亲。 顾阿姨苍老了许多,眼神涣散。 阿程快步上前:“妈,您怎么来了?”这是我第一次听他流利地说中文,熟悉的口音让我眼眶一热。 母亲的目光却越过他,牢牢锁住我。 她微微抬起手,露出一个生涩的微笑: “夕夕…阿程…开饭了,阿姨做了红烧肉……” 空气凝固。 阿程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猛地回头看我,眼中是翻涌的惊涛。 我僵立原地,监测器发出持续的嗡鸣。 “荷娜,带她回去!” 他声音嘶哑,带着从未有过的慌乱,“以后没有我的同意,不能带她出来!” 第19章 第 19 章 顾阿姨被护工搀扶着带离花店。 阿程迅速翻过“营业中”的牌子,转身扶住我微微发颤的肩膀。 “我没事,”我强笑着推开他的手,“只是有点头晕耳鸣……我什么都没听清,你别有负担……”话还没说完,心口像被狠狠捅了一下,疼得我眼前发黑,天旋地转。 糟了!这次发作远比以往猛烈……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唔……”我下意识地闷哼一声,双腿一软,身体不受控地向前倒去—— 他猛地跨前一步试图接住我,却被我倒下的力道带着,一同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药!你的药在哪?!”他失控地喊,声音里是前所未有的恐慌。 我蜷缩在地,胸口欲裂,吸不进一丝空气。意识在缺氧中模糊,求生本能让我一只手死揪住胸口的衣服,另一只手在衣服口袋里胡乱地掏着,急切地摸索那个小小的药瓶。 “看我……”他半跪着揽住我,声音里是彻底的哀求,“别闭眼,看着我!” 我努力想看清他,但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他夺过药瓶,试了几次才打开,随后颤抖地将药抵在我唇边。 “快,快吃了……”阿程的嗓音沙哑。 我用尽最后力气将药丸含在舌下,感知逐渐抽离。 “坚持住,我叫救护车……”见我乖乖吃药,他立刻去掏手机。 我猛地睁开眼,死死抓住他手腕,挤出一丝气音:“不……去……” 我怕他又像上次那样,突然失联。 他动作僵住,读懂了我眼中的决绝。 “好……我们不去医院。”他慢慢放下手机,妥协得像在哄一个受惊的孩子。感觉到他微微收紧了双臂,试图用怀抱阻挡我体温的流失,“夕夕,别怕……” 夕夕… 这个名字,隔了太久太久,久到让人心酸。 可是,阿程…… 这并不该是我们重逢时的样子。 …… 药力化开后,胸口的剧痛开始退潮,但窒息感依旧。 时间一点点流逝,花店里安静得可怕。唯一证明我还活着的,是那一声声急促而艰难的喘息…… 天色渐暗,我的呼吸终于平稳。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小心挪动一下,让我靠得更妥帖。 耳边是他失控的心跳和压抑抽泣带来的颤抖。他侧着脸,碎发遮住神情,我只看到他紧绷的下颌,和衣领上未干的泪痕。 我想替他擦泪,手指却麻木得抬不起来。 他默默看向我,那双红肿的琥珀色眼睛里,盛满了不堪重负的悲伤。 “我是……”他声音低哑得几乎破碎,终于对我吐露了那两个字,“阿程。” 他颓然垂眼,其中的缘由我无力思考。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但在替叔叔阿姨讨回公道前…我还不配这个名字……” 只见他喉结滚动,挣扎着说:“可夕夕…这么多年我只有这一个念头…那就是……守护你。” 此刻他眼中的痛苦,刺得我心口发紧。 我声音微弱但清晰:“…好…你就继续做 Eric…我还是 Nancy…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改变。” 他微微一震。 我努力望进他眼底,一字一句:“温柔……体贴的花店老板…我确实…也喜欢……” 他眼中掠过一丝微光,又迅速熄灭。 “但因为你是阿程…我必须坦白——”一阵刺痛袭来,我按住胸口,“我所剩的时间…不多了。这破心脏……你也是知道的。” 他愣住,像被冻僵。 “所以我要用余生…去寻找真相。”我的语气异常平静,“…Eric,我们还是做盟友吧。这是……眼下唯一能走……也是最后的路。但我……要谢谢你……找到了我……我今天真的……很开心……” 这段话几乎耗尽了我刚积聚起的能量,说完便引发了一阵咳喘。 他揽着我的手臂骤然绷紧,传来压抑的颤抖。 死寂中,只余我们交错的呼吸。 良久。 他伸手,指腹轻柔地拭去我额头的虚汗,虔诚如完成仪式。 “好,就听你的。”他眼底沉淀着温柔的痛楚,“但你必须明白,守护你,是我的命。” 我苍白一笑:“可以……但你的命,一定要好好珍惜。” 他重重地点头。 他俯身,手臂穿过我的膝弯:“地上凉,回家吧。” 他试图连带着我起身,麻木的腿却让他重重跌坐回去。我也攒不出丝毫力气。 “咱俩真狼狈…”我苦笑。 我没再尝试,只是静静看着他脸色苍白地挪到花架旁,用双臂和好腿,咬牙将自己一寸寸撑起。 我望着这个让我苦等多年的男人,酸楚翻涌。 但我觉得……有些伤,他若想说,自会告诉我。 他稳住身形,挪回我面前伸出手。 我下意识抬手,他却轻轻摇头,止住了我的动作:“不是拉你。” 他默默俯身,一臂穿过我膝下,另一臂环住我的背。他动作极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决绝,将我稳稳抱起。 我贴在他微凉的衬衫上,清晰的皂角与青草香中,能感到他因伤痛而微微颤抖着。 “你的腿……”我担心道。 “别说话,”他声音因为紧绷而显得更低沉,“我没事。” 我便由着阿程,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穿过那些沉默的绿植,如同穿越十五年的长夜。 * 他小心将我放进副驾,仔细扣好安全带,才转身回到花店。 我远远看着他拉下百叶窗,锁好门…… 那份细致,一如记忆中的少年。 虽不知为何他不愿承认……但于我来说,他永远都是阿程。 车里的暖意催人昏沉,我闭上眼,意识即将陷落。 “Nancy……”我感觉到他回到车里,车内有引擎轻微的嗡鸣声,“坚持一下,别睡。去我那儿,你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去他家?安全的地方…… 就在意识模糊的刹那,一个念头如冰锥刺入脑海—— “等等!”我倒抽一口气突然坐起,胸口被激得再次发闷,“我的手机……手机有问题……” 他猛踩刹车,车身一震,右手已条件反射地覆上我的腕表检查。 他果然以为是我的心率监测警报响了。 “不是手表!”我赶紧拍开他的手,气息急促,“是手机!姜叔叔在里面装了定位!” 第20章 第 20 章 黑色SUV开着双闪停在路边,男人的侧影在夜色中凝固。 路灯的光线掠过他紧绷的侧脸,映出一种我未曾见过的警惕。 “手机给我。” 我乖乖递上手机。 他拿过去看也没看,俯身打开储物箱,取出一个银灰色的屏蔽袋,利落地将它封入。 “关机拔卡都没用,只有这个能彻底隔绝信号,我们得立刻离开。”他目光沉静地看向我,低声说道。 “你怎……”我满腹疑虑,耳中嗡嗡作响。 突然,他用食指在唇边迅速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伸手稳稳握住了我的手腕,掌心传来一股令人安心的温度。他取出一个微型蓝牙耳机戴好,按下接听键。 “是我。”他开口,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稳,目光快速扫了一眼窗外,“我和 Nancy在一起,她手机被监视了。” 他抬眼看向我,捕捉到我脸上的惊惶,嘴角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他继续对着耳机说:“在车里,没离开……对,放进去了…还有,她状态不好……可以…好。” 一切回归寂静,我隐隐感觉到车子被重启。 后来我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没能抵挡住身体的透支,意识渐渐模糊。 * 一阵纯净的氧气流将我唤醒。 眼前是陌生的天花板,床边监护仪的绿色波形在寂静中闪烁。屋内的光线却很柔和,米白色的墙壁上挂着几幅笔触温柔的风景画,一个浅蓝色的单人沙发放置在床的另一侧…… 这里不是医院。 门虚掩着,外面压低的男声断续传来。 “…损耗很大…需要病历…” “我来解决。”他的声音带着深沉的疲惫,“最要紧的是什么?” “静养。但手术评估要快…” 脚步声靠近,门被轻轻推开—— 光线下,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恍若隔世。 “你醒了,”他轻覆上我的手,掌心很暖,“这是莱顿医生,我的私人医疗顾问。他需要你的授权,以便与你的主治医生沟通。” “好……”我点点头,喉咙干涩刺痛。 “Nancy,”莱顿医生语气严肃,“我必须尽快拿到你的完整病历,你的主治医生是哪位?” “圣玛丽医院……哈里斯医生。” 话一出口,一股寒意掠过脊背。 我离开卡城前,和姜叔叔提及要去复诊的事……他会不会去调查? 莱顿医生确认指标稳定后便匆匆离开了。 房间静下来,只剩下我们二人。 “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疑问,”他察觉到我手指的微颤,声音放得更缓,“我保证会给你答复,但不是现在。你需要静养。” “姜叔叔……”我轻声说。 “他找不到这里。”他快速打断,语气肯定。 “我之前告诉过他……会去复诊……”我断断续续地解释,“他会不会……” “这个我来处理,”他眼神沉重,语气却暖如冬日,“你只需安心养病。” * 昏昏沉沉地躺了两天,我才终于积攒起一点力气,能够下床活动。 这是一栋普通的平层别墅,只有三个房间,餐厨区与客厅打通,构成一个开阔的开放式空间。室内是简洁的北欧风格,暖色调的家具和随处可见的绿植,让空气里仿佛流动着阳光的味道。 阿程让我坐在一张轻便的轮椅上,推着我慢慢前行。他信守承诺,开始讲述那段尘封的往事。 “我的左腿,”他停在医护室门口,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是当年在楼梯口中的一枪……差点截肢。但开枪的人,不是追我的那两个。” 我怔住。 “这也是我后来才想明白的。但当时,我看到了那个人……”他声音低沉,手攥紧轮椅扶手,“所以他也一直在找我。” 他推着我继续前行,来到客厅的落地窗前,阳光覆满了他。 “后来,昂贵的医药费拖垮了整个家,母亲的精神也大不如前了。”他站直身体,清瘦的轮廓在光影中微微颤抖,“我们被迫搬到一个更小的住处,但很快我又在巷子里被伏击,耳朵也被打聋了……那次,若不是安东尼的人偶然经过,我不会活到今天。” 他有些艰难地慢慢蹲下身,与我平视,目光清澈见底:“直到那时,我才彻底明白他们……是来灭口的。母亲崩溃后,是安东尼教会我们如何隐藏,才熬过了那些年。” 我心口一涩,他竟为让我安心,亲手剖开了那段血淋淋的过往。 “这些事,你本可以不说的……”我声音哽咽。 他轻轻摇头,用拇指擦去我眼角的泪。 “我不想再对你有任何隐瞒。” …… 空气里有浅淡的松木香。 阳光透过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条纹光影。挑高的斜顶下,环形米白沙发松软舒适,靠垫错落。圆木边几上,拙朴的陶土花瓶里插着几朵向日葵——那是我最喜欢的花。 壁炉旁,一棵高耸的圣诞树静立角落,枝叶茂盛,毫无装饰。 我俩望着它,一时无言。 “那天之后,你也不再过圣诞了,是吗?”我轻声问。 他沉默良久,才低声道:“它没有生命。我留着这树,是提醒自己还欠你一个完整的圣诞节。” 他转向我,将我的手合拢在他温热的掌心。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深处,仿佛有波光微动。 “夕夕,等抓到坏人,”他用中文说,声音缓慢清晰,“我们一起为它挂上第一颗星星。” 那褪去伪装的乡音,是我在梦里听了千百遍的。 我用力眨眼压下泪意,重重地点头。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俯身,用一个紧实而小心的拥抱环住我。我感到他肩头微微的颤抖。 那一瞬,我仿佛感受到他所有的孤独与坚持——像在荒野独行太久的人,终于找回了唯一的篝火。 “阿程…我好想你。” 静默中,他的声音低沉下去: “但我不配………在你面前,我也无法继续扮演那个Eric……” “顾程然,”我唤他。 我记得那是他的中文全名。 他蓦然抬头,松开拥抱,深深望向我。 “如果回不去也停不下,那就向前…别给自己平添那么多负担。” 我伸出手:“念夕,音同Nancy。很高兴,重新认识你,程然。” 他沉默着回握我的手,掌心坚定而温暖。 前程的‘程’,安然的‘然’… 他也许不知道,我其实很喜欢这个名字。 第21章 第 21 章 午后,安东尼来访,身后还拖着一个大箱子。 箱子似乎很沉,底轮压过地板,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嘿,Eric,搭把手!” 两人合力将箱子挪到墙边。 安东尼拍了拍箱子,表情明显很得意:“你要的东西,齐了。” 若不是程然与我提及过他的事情,我是绝不会将眼前这个笑容懒散的菲裔男人,与一个声名显赫的安保世家联系起来。别墅与花店里那套严密的防护系统,于他不过信手拈来。他痴迷精密仪器,一旦沉浸其中,眼中散漫便瞬间褪去。 他此时正侧过头看我,笑声洪亮:“嗨,Nancy,多日不见,你也瘦了不少啊!” “安东尼,请注意你的用词。”程然为我递来水杯和药,眉头微蹙。 “你这傻小子,对女生来讲,这是赞美!”安东尼甩出一个靠枕,随即神色一正,“好了,我们来谈正事。我模拟了一条日常就诊路线,她的姜叔叔短期内应该不会起疑。快,Eric,帮我把箱子抬下去。” 我随着他们来到别墅的地下室。 很宽敞的空间。 有吧台、沙发、洗手间,和一间紧闭的房门。 门被推开后,我愣住了。 正对门的墙面被地图与照片占据,宽大的桌子上,数台电脑屏幕亮着,纸张散落四处。 这里,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指挥中心。 “我……”我站在门口,有些不知所措,“我可以进来吗?” 两人同时看向我,异口同声道:“当然。” 阳光从高处小窗斜射而入,在满室尘埃中切开一道微光。 我把散落在那个小双人沙发上的杂物挪开,腾出来一块地方坐下。 正对我的墙壁上钉着一张熟悉的卡城地图——与我家中那份一模一样。只不过,这张图上布满了标记与图钉,红线纵横交错,如同凝固的血脉。 “给你,新手机,”程然走过来,递给我一个未经拆封的手机,“安东尼重做了系统。旧的云账户还是别用了,我们给你建了新的,绝对干净。” “这两天有几个从卡城打来的未接来电,”安东尼头也不抬地补充,漆黑的眸子里映着屏幕上流动的数据,“应该是你叔叔。” “他偶尔会打电话问一下我的近况……”我接过手机,有点犹豫地说,“但让我真正担心的是,我可能打草惊蛇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把那天我险些在姜家安装摄像的事和盘托出。 安东尼手里的工具“啪”地掉在桌上,他脸色发白:“你疯了吧?!” 程然抛去一个凌厉的眼神止住了他,随即坐到我身边,神色凝重:“你当时放弃是对的,念夕。通过这些不正当渠道收集来的证据大多也是无效的,会害了你,更会害了姜阿姨。” “我只是……想保护她。” “保护需要正确的方法。”安东尼捡起工具,语气缓和了些,“那种设备会留下无法抹除的物理地址,一旦被发现,我们所有人都可能暴露。” 我怔在原地,后怕阵阵涌上。 “抱歉…我差点闯祸…”我喃喃自语,攥紧了双手,“但我总觉得,姜叔叔有些不太对劲……” “不急,他的事情我们从长计议。”程然将薄毯轻轻裹住我的肩膀,“现在,我们先共享信息。关于那个组织,你了解多少?” 我看向他坚定的眼神,又望向安东尼。 程然我当全心信赖,而安东尼……目前,也可得到我初步的信任。 “我其实,也才开始了解……” 我慢慢回忆,将几个月的追寻悉数道出,包括母亲的账本和警局看到的那张画像。不知为何,当秘密被分担的瞬间,一股久违的踏实感涌上心头。 留给我的时间或许不多,但至少这一刻,我不再是孤军奋战。 “我还得仔细研究一下你带回来的那些旧物,”顾程然转向我,“得寻个合适的时机取来。而且你该回到日常里去,太久不在,反而引人猜疑……说实话,我不放心。” “没事,姜叔叔若真想对我不利,过去十五年里多的是机会。”我宽慰道。 “我担心的不是姜叔,”程然声音一沉,“是‘壁虎帮’。” 我心跳顿时漏了半拍。 原来潜伏暗处的敌人,有这样一个名字。 “你觉得……他们和‘疤脸’有关?” “壁虎帮的头目,恐怕就是‘疤脸’本人。”他揉了揉眉心,“这人行踪诡秘,从不轻易现身。但他们近来扩张得厉害,招的新人毛手毛脚,反而容易露出马脚。你日常多留心,他们没找到我,目前应该还不会专门针对你。” 顾程然递来一本厚重的笔记本。 “这是我从各大报纸上整理出来的,那段时期各种相关的社会报道。当时卡城华人街很乱,那个‘疤脸’……我确实记得他来餐馆闹过事,可他的模样,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怎么会?”我脱口而出的,但马上后悔了。 他嘴角牵动了一下,陷进旧沙发里,用力揉了揉眉心。 “那次头部受伤之后,留下的不光是听力问题。记忆也受了影响…”他顿了顿,“也许不全是坏事,大脑会自动屏蔽一些……不愿记住的画面。” “警方提供的画像是不是……” 他看着我,目光如雪,轻轻摇了摇头。 “关于那个人,我所了解的其实不比你多。” 我心头一沉。如果程然认不出,那天还有谁见过疤脸?谁给警察提供的信息? “就算他现在站在我面前,我可能也认不出来……对不起,念夕。”他声音里带着歉意。 “这不是你的错。”我宽慰道,“但他闹事时那么多人在场,总该有人记得。” “我都联系过了。”程然摇头,“街坊和商家早就搬得差不多了。虽然还留着些联系方式,但都是很多年前的了。” 我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我去卡城找过饺子馆的老板娘……她很害怕。她说上次你去找她问话的第二天,店就被砸了。”希望这次能平安无恙…… “我知道。”他侧过脸,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后来,我寄了一些安保器械到她店里……但终归也是我连累了她。” 我上前一步,直视他躲闪的目光:“顾程然,别总替恶人背罪。在这件事上,你我都只是受害者。” 安东尼的轻咳从房间那头传来。 我险些忘了,这屋里还有第三个人。 “我说你俩这两天变得有点不一样啊……”安东尼眯起眼睛,嘴角挂着意味深长的笑,“连称呼都换了调调。” 我没接他的调侃,径直走到他面前:“安东尼,多谢你提供的新手机,我今天就得回家了,明天还要去复诊。你之前设置的手机定位,需要调整吗?” 话音未落,身后便传来顾程然猛地站起的声响。 我没回头,只是抬手止住了他即将出口的话。 “程然,”我的声音很轻,却截断了他的所有反对,“我知道你不同意。但我一个人,已经这样过了很多年。” 我很后悔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因为我看到了他眼底夹着痛楚的波澜。 * 我接过那条银色项链,坠子是个不起眼的圆片,触手冰凉。 “翻来覆去,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我如实说道。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安东尼眼角弯起,指尖在坠子边缘轻轻一按—— “咔“ 一声微响,坠子弹开一道细缝。内侧嵌着一粒米粒大小的元件。 “紧急时按压三秒,“他指着那点微光,“它会自动录制一段60秒的影音,把定位同时发给我们。” 他合上坠子,一切又恢复如常。 “你放心,它没被启动的时候是''沉睡''模式,不会记录任何东西。”他将项链放入首饰盒,“电量能撑一周,到时记得放回盒子充电。” * 安东尼离开后,诺大的客厅里只剩下我和程然。 他始终沉默着,陷在沙发里,安静得像一道影子。 “程然……“我慢慢走近,在他身旁坐下,“刚才我话说得太重了,我向你道歉。我知道,这些年你一个人承受的,并不比我少……我也没有任何责怪你的意思。“ 他抬头静静看着我,碎发垂在额前,眼神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咳…你是不是没听清?”我轻笑,忽然意识到自己坐在他右侧,连忙挪到左边,“说起来,该说谢谢的人是我。好在有你一直守着这些线索,不至于让它们石沉大海……哪像我啊,没心没肺的过了这么多年……直到被医生宣布死刑才——” 他突然将我拥入怀中。 “不许你说那个字……” 他的声音擦过耳畔,带着温热的颤抖。 第22章 第 22 章 “程然……”我轻拍着他后背,声音像落在雪地上的羽毛,“我坚持要自己去做复查,就是不愿看到你这个样子……这会让我的意志动摇。” 他身体微微一颤,良久,才缓缓松开我。 灯光下,他眼眶泛红,却执拗地望着我的眼睛。 “告诉我,为什么?”他嗓音沙哑,带着一丝恳求。 “因为,”我望进他琥珀色的瞳孔,心底一片细密的刺痛,“你会让我贪恋这个世界。” 他沉默片刻,手最终无力垂下。 我避开他的目光,轻声道:“有些事情,我已经决定了。有些路,我也必须走完…不然,我愧对爸妈的在天之灵。” 话音未落,我清晰地感觉到他全身一僵。 “可真正愧对他们的人……是我!” 这句话不是说出来,而是从胸腔最深处撕裂而出。 他试图站起,却在起身的瞬间脱力,沿着沙发边缘重重滑落。他蜷缩在地毯上,双臂死死环抱住自己,呼吸短浅,整个人不受控制地颤抖。 这是我始料未及的画面。 我强压上前拥抱他的冲动。 回想起许多年前,我也经历过类似的崩溃…当时是皮德斯医生拉了我一把。 我缓缓蹲下,离他一小段距离。 “程然,”我的声音比想象中镇定,“是我,念夕……” 他没有回应,依然深陷在只有他能看见的黑暗里。 “这里,是你的别墅,很安全…这里,也没有其他人,只有我。” 我一遍遍重复他的名字,教他调整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他绷紧的脊背微微松懈了一点点。 我守在他能听到的位置,把声音放得更轻,“程然,不需要回答,你只需要知道我在这里……我会一直都在。” 窗外,天已彻底黑透。 我们保持着这个距离,任由夜色将我们包裹。 …… 感觉到手背的一丝冰冷触感,我缓缓睁开眼。 昏黄的光线中,我看到他有些红肿的眼睛和被汗浸湿的脸。 “你还在,是吗?”他的声音破碎不堪。 “嗯……”我轻轻回应,感觉无比疲惫。 “对不起,”他向左挪了挪,能听见声音的那侧肩膀轻轻靠向我,“我刚才吓到你了,但你不要离开…” “可我总要回自己那里的……”我轻声提醒。 “搬过来住,”他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保护欲,“这里安全。” “程然,”我抬起头,望进他不安的眼底,声音坚定,“我需要自己的空间来想清楚这一切。有些路,终究要我自己一步步走,不管通往哪里……” “那我陪着你走…”他声音低沉,“况且,我没有资格—” “如果你允许…”我轻声打断,迎上他写满自我否定的目光。我顿了顿,接着慢慢轻声说道,“我愿意赦免你心里所有的‘罪’。等你想好该怎么说的时候,再告诉我。” 他深深地看着我,像在黑暗中辨认一道不敢奢望的光,眼眶再次泛红。 良久,他将额头轻抵住我的,声音沙哑。 “夕夕,别对我这么好。” * 次日清晨,用完简单的早餐,我们准备动身前往医院。 我请程然帮我戴上安东尼给的那条保命项链。当他指尖掠过我的后颈时,动作却微微一顿,神情有些异样。 “这条……是我妈妈的。”见他目光久久停留在我颈间,我指着那枚小星星坠子解释道。 “我知道。”他的声音很轻,指尖仍带着凉意,“那天……是阿姨托我交给你的,后来我又由护士送到了你手里。” 我一怔。 忽然间,初遇时他眼底那份难以解读的震惊,终于有了答案。 “所以……”我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从第一眼,你就认出了我?” 他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目光已恢复平静:“……是。要换下来吗?” 我下意识地护住胸前的星星坠子,摇了摇头。 “两条我都戴着。”我说,“它们对我同样重要。” * 圣玛丽医院的诊室里空气冰凉。 哈里斯医生从屏幕前抬头,眉头深锁:“Nancy,你的指标变化比预想的复杂。” “只是压力有些大。”我声音轻了下去。 “我和莱顿医生也讨论过了,”他扶了扶眼镜,“你目前的情况,单纯用药风险太高,建议尽快安装ICD。” 医生继续解释:“就像个智能监护仪,平时毫无感觉,但一旦监测到危险心律会自动电击纠正。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件护住心脏的铠甲。” “好,”我异常平静,“我需要这件铠甲。” “手术风险大吗,医生?”坐在一边的男人终于开口,声音略带沙哑。 哈里斯医生双手交握:“主要风险是出血感染,但都可控。术后三个月术侧手臂不能剧烈活动,还要避免强磁场。”他看向我,“ICD运作时会像胸口挨了一记重拳,会痛但那是救命的信号。” “三个月......”我下意识重复,感觉程然的手指突然收紧。 “也就是说,”我转向医生,“在这三个月里,我可以正常活动?” 医生目光在我们交握的手上停留片刻:“可以,但务必要谨慎。这份是手术意向书,在手术前一天入院时,我们还会再进行一次术前告知并签署最终文件。” “好,我明白。”我扫过那份文件,拿起笔。 我认真地在纸上一笔一画签下名字。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里,能听见身旁他压抑着的呼吸。 * “打扰一下,我想修改紧急联系人。”离开哈里斯医生办公室,经过护士站时我停下脚步。 女护士从电脑前抬起头,熟练地调出界面:“姓名和电话是?” “顾程然。”我报出号码,“请移除之前的联系人。” 敲击键盘的声音停顿片刻,护士问了一句:“确定只保留他一人?” “确定。” 他自始至终沉默地站在一侧,但我用余光瞥见,那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握紧,随即又强迫自己缓缓松开。 电梯下到一楼,金属门无声滑开。他迈步时身形微晃,脚步虚浮地踉跄了一下。我下意识伸手扶住他的手臂,触到他衬衫下紧绷的肌肉。 “要不要歇一歇?” 他摇头:“我没事。” “可我有点累了,我们去那边吧。”我指着大厅里的长椅。 我刚扶程然在长椅坐下,余光便扫到一个绝不该出现的身影。 不疾不徐的脚步声,让我的脊背瞬间僵直。 “小夕。” 第23章 第 23 章 姜明全发间银丝略显散乱,眉宇间堆着倦意。 “姜叔叔,您怎么来了?”我迅速敛起情绪,上前一步。 “联系不上你,心里总惦记着。”姜明全叹道,目光落向我身后,温声问:“这位是?” “我朋友,Eric。”我侧身让开一步。 顾程然缓慢起身,向姜明全伸出手:“姜先生,幸会。” 他目光不经意掠过对方的手背——那道新鲜的伤痕格外显眼。 “小伙子一表人才。”姜明全的握手短暂而克制,随后将程然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眼里带着长辈般的赞许,“小夕,好眼光。” 我向前半步,不着痕迹地隔开他的视线:“叔叔,要不要一起去用些早餐?您什么时候到安城的啊?”说着侧身引导他往餐厅方向走去,回头给程然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 他站在原地目送我们离开。 * 我们在靠窗的角落坐下。 姜明全要了杯黑咖啡,视线始终没有完全从我身上移开。 “对不起,姜叔叔,我该早点回复您的。”我垂下眼睑,让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疲惫,“我就是这几天心情不好,被那渣男给闹的……” “那看来你恢复得不错。“他轻轻搅动咖啡,目光若有所思地扫过大厅的方向,“都有心情交新朋友了。“ “那还不是想明白了……”我笑笑遮掩,抿了口温水,“其实我是开玩笑的。Eric就是普通朋友,他也是来看医生,遇上了而已。” “是么。”他靠回椅背,饶有兴趣的打量着我的神色。 我点点头,在心里稍微斟酌了一番,目光平静地看向他:“姜叔叔,其实还有一件事……我手机里的定位,请您取消吧。” 他搅拌咖啡的手微微一顿。 “我已不是小孩子了,”我语气缓和但坚定,“请您相信我可以照顾好自己。” “你身体都这样了,”他突然放下杯子,咖啡飞溅出一些,“连医生都说了,你的心脏情况比预期更复杂。这样的你,让我怎么能放心?怎么相信?” 这是几分钟前我和哈里斯医生的对话……姜明全怎么知道?是监控,是病历,还是……这间医院里有他的眼睛? 我感觉到心跳在渐渐加速,尽量维持声音的平静:“正因情况复杂,我才需要像个成年人一样面对,而不是活在全方位的监控下。”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紧抿着嘴,像是在压抑着翻涌的情绪。 “我需要自己的空间,而且信任……是相互的,不是吗?”我迎上他深沉的目光,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请尊重我的选择。” * 我目送姜明全的身影消失在医院转角,立即闪身靠近那辆停在路边的黑色SUV。 跑得稍微有点急,我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时,腕上的监视器正闪着微弱的警示光。我喘着气,安全带卡扣在微颤的指尖下试了两次才扣稳。 “快走快走,”我急声催促,“我们被监视了…医生刚在诊室说的话,姜明全都知道。” 程然迅速发动引擎,目光扫过后视镜:“安东尼已经在公寓那边做最后检查。收到他信号前,我们需要绕行。” “你和安东尼说了?”我不着痕迹地按着发闷的胸口。 他没有回应。 我侧过脸,果然瞥见他左耳里闪着微光的蓝牙耳机。他单手掌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在车载平板上快速切换着路线。 “这是预设的干扰路径。”他说话时余光扫过我,突然伸手握住我的手腕,“怎么了?你脸色很差。” “专心看路。”我刻意放缓唇形,却慢慢开始抑制不住喘息。趁他目光移回道路的间隙,我迅速含服了药片,熟悉的苦涩在口中漫开,等麻痹感缓解胸腔的刺痛。 可心底那股寒意,却不是一片药丸能够驱散的。 是一种被精心算计的感觉,可是这个人是姜叔叔啊……他算计我这样的病人,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我似乎睡了很久。 醒来时,车已熄火在巷口。我微微一动,手腕处传来温暖的触感——程然的手仍紧握着我的。他倚在驾驶座上,额头抵着车窗。有一道不易察觉的湿痕,沿着他挺拔的鼻梁滑落,没入衣领的阴影里。 “到了?”我的声音还带着些许睡意。 他松开手,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低沉:“嗯,可以上去了。” 但在推开车门的刹那,我分明看见他飞快地用手背抹了下脸。 * 当我们赶到公寓楼下时,安东尼正候在他的越野车旁。他朝我们打了个简短的手式,示意跟随他走消防通道。 “楼里很多摄像头都被动过手脚。”安东尼压低声音,脚步却很快,“监控有空白段,对方绝对不简单。” 走到房门前,安东尼忽然抬手拦住我们。他蹲下身,手电光束打在锁孔下方——金属边缘沾着几点暗红的痕迹,已经半干。 “Nancy,你最近划伤过手没?” “没有。”我心头一紧。 “那就是有人来过……”安东尼声音沉了下去,“应该就在不久前。” “要报警吗?”我轻声问。 “现在报警,我们就无法知道他的真正目的。”程然的声音压得很低,他侧目看了我一眼,“况且,作为你曾经的监护人,他有充分的理由‘关心’这里。” 我推开门,程然已一步挡在我身前。 屋内一切还保留着一周前的样子,空气里飘着淡淡的尘味。我径直走到长桌前,指尖划过桌面,心里稍稍一松。 还好,上次离开家时,我把与案件相关的东西都锁进了那个柜子。 安东尼在屋内仔细排查了一遍,冲我们摇了摇头,示意没有发现监听设备。 “你先坐下歇歇,”程然转身扶住我的肩膀,声音沉稳,“告诉我们该带走什么就好。” 我摇摇头,从口袋掏出一把钥匙递给他,指了一下柜子:“里面的所有东西还有两盆植物………我去卧室装一些换洗的衣服。” 事已至此,真要搬去程然那里住了...虽然这与我最初的计划相差甚远。 这个曾予我安宁的小空间,此时每个角落都弥漫着令人窒息的不安。若继续留在这里,活在无孔不入的监视下,我迟早会疯掉。 我将重要文件和日常用药收进背包,突然想起什么,急忙拉开内侧夹层。 果然,那些微型监听设备已不翼而飞。 第24章 第 24 章 程然的脚步声在卧室门口停顿。 “怎么了,念夕?” “他翻过我的包。”我转身将背包内侧夹层完全展开,“去卡城时准备的那两个设备...全不见了。” 他快步走近,手指轻抚过空夹层的内衬,仔细检查着每一寸布料。 “你确定原本放在这里?” “对啊,出发前我亲手放进去的。”我盘腿坐在地上,懊恼地抓了抓头发,“虽然最后都没派上用场,现在反而弄巧成拙。但这些设备...本来就不是为姜家准备的。” 他沉默片刻,伸手理顺我刚抓乱的发丝:“既然他已经起疑,我们不如将计就计。” “将计就计?”我抬眼看他。 “他越是在意这些设备,越说明心里有鬼。”程然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夹层上画着圈,“我们要打乱他的节奏,让他自乱阵脚。” “可姜明全……真会与壁虎帮有关?”我轻声道出心底最深的疑虑,“我记得他看母亲时的眼神……这些年来对我也算尽心。即便控制欲强了些,可他终究还是父母最信任的人啊……” “念夕,我们现在还不能轻易下结——”他突然被安东尼的脚步声打断。 “兄弟,今早的监控得调出来看看。”安东尼亮出平板上的大楼结构图,“这干扰手法太专业了,覆盖面又准,不像姜明全一个人能搞定的。他压根儿没这个时间,更玩不转这种技术。” “你手头还有微型摄像头?”程然突然问。 “屋里已装了好几个,军用级。”安东尼点头,“虽然姜明全不太可能返回来,但Nancy需要自保。” “她会住我那里。”程然提起我的背包和装着旧物件的包裹,声音低沉,“但那些人不需要知道。” “你们总爱替别人做决定。”我苦笑,“不过,真的谢谢你俩。安东尼,为我家里这些事,把你也卷进来。”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程然没有回头。 离开时,我特意用手机对准门锁和那道暗红血迹,连拍数张。 * “小姐,监控录像不能随便调看,这是规定。”安保人员面色严肃地摇头。 我将声音压得又轻又软:“您看,我一个人住,心脏也不好。今天发现门把手上有血印,实在害怕……您就调两张大厅截图给我看看,要是没问题我保证不再打扰。要是真有事,我们马上报警,这也是为大家安全着想。” 经过一番软磨硬泡,安保人员终于松口,调出了几张大厅和走廊的监控静态图。 “等等,”我指着屏幕,“放大这个位置。” 画面里,姜明全独自站在电梯前,神态自若。另一段走廊监控清晰显示,他离开时手扶过门把——正是后来发现血迹的位置。 时间段是今天清晨。 “果然是他。”我轻声道。 保安倒吸一口气:“要报警吗?” “先不用。”我摇摇头,“这人我们认识。麻烦您务必保存好这些记录。” * 安全屋的客厅里,阳光从宽敞的落地窗洒落。 原木茶几上,摆着我的那几盆植物。 “所以干扰监控的不是姜明全,”我陷进沙发里,“而是有人盯上了他?还专业地抹掉了痕迹?” “Bingo。”安东尼轻弹了一下手中的平板,“我仔细对了时间,干扰信号正好卡在姜明全离开之后出现的。” 他将屏幕转向我们,上面清晰标注着时间线。 “这说明什么?说明对方不是要拦着姜明全露面,他们只是不想让我们知道,自己是跟着姜明全摸到这儿的。” 程然接过平板,目光扫过示意图,眉头微锁,“能追踪到信号来源吗?” “境外IP。”安东尼摇头。 “念夕,你的那些旧物件可有缺失?”程然转头询问我,眼神带着一点倦意。 “没有,我都仔细检查了,”我望着他,语气肯定,“那些东西都是从姜家里搬出来的,姜明全不会多此一举。” “那到底……谁会监视姜明全呢?”我趴在沙发扶手上喃喃,“他是企业家,会不会是他的竞争对手?可他平时那么谨慎的人,怎会毫无察觉……” “别瞎想,小笨孩儿。”熟悉的声音突然落在耳边。 我回过头,程然正把温水和药片递过来。他的掌心轻轻拂过我的发顶,带着阳光的温度。 “该吃药了。” * 我的ICD植入手术定在一个月后,恰是十二月中旬。哈里斯医生再三叮嘱,术前必须保持最佳状态,绝不能劳累。 经过一番挣扎,我做出了决定。 “很遗憾,因为身体原因,我需要暂时离开一段时间。”诊室里,我依次拥抱共事多年的同事们,“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照顾……我会很想你们的。” 我将提前准备好的圣诞礼物分发给每个人。轮到蒙娜时,这个活泼的女孩突然红了眼眶。 “别这样,”我轻拍她的背,“虽然以后不能一起上班,但我们随时可以约下午茶啊......只要你的王子没意见。” 我本想用玩笑话冲淡伤感,却感到她的肩膀在微微颤抖,眼泪落得更急了。 “蒙娜?”我收起笑容,扶住她的肩膀,仔细端详她试图躲闪的脸,“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她死死咬着下唇,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下午我们去小公园坐坐。”我替她做出决定。 下班时间,顾程然的黑色SUV准时出现在停车场。我让他在车里等,他便点头没多问。 深秋黄昏的公园里,风有些凉。 长椅上,我和蒙娜并肩坐着,沉默了好久。 她左手的无名指上,有一道淡淡的戒痕。 “我还记得那天,我俩就是坐在这个地方,你和我分享了订婚的好消息……” 眼角的泪再次要涌出来,她连忙擦去,声音有些哽咽:“Nancy……这一周……我联系不上你,知道你肯定在忙重要的事......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的声音支离破碎。 “蒙娜,最近我确实在处理家里的一些事情。但你记住,在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一定会出现。” 我握住她颤抖的手,发现她小臂上有一道新的淤青。 她下意识地想拉袖子遮掩。 “这是怎么弄的?”我把她的衣袖重新卷起,仔细查看。 突然,我脑海中浮现了姜阿姨的胳膊上那大片瘀伤… “告诉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