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网3莫毛]1921年的荒寂世界》 第1章 1921年开篇 莫雨对穆玄英说过一句话,那时他们策马驰骋荒郊,穆玄英不知从哪淘来的大氅厚重地披在肩上。莫雨下马,借着熹微的晨光,隔了他两步的距离。穆玄英勒马回首,年轻的眉眼里带着年龄所不应有的深沉转头望着山外昏暗的日光。黎明渐渐地来了,可黑夜依旧更甚。两个人贴在一起,临近早晨的寺庙响起一阵渺远的钟声,手脚都冻得冰凉。 穆玄英坐在斑驳的石头上,青苔垫在脚下有些湿滑,手指扣着结了露珠的马鞍,一言不发地望着那太阳一寸寸从山坡上升起。这里远离城区,与枯死的草木和寂寥的鸟儿相伴的就只有不远处寂寥钟声里的千年古刹。穆玄英来这求过姻缘,那老和尚恳切地请他堕入红尘。他没信,如今便开始隐隐的怀疑了。莫雨温热的手指勾着他的手腕,两个人无声地头靠着头倚在一起。 莫雨当时问他:“你觉得我们上辈子会是什么?” 穆玄英有点困了,他与莫雨策马奔腾了半个晚上,月亮从头上一路疾行直至落到水底。他无意识地勾着莫雨的手,被那温柔的力道握住了,方才困倦地睁开眼,低声说:“大概是江湖里不惧生死的大侠,行侠仗义、救助四方,也许不会驰名天下,但必定也并非凡俗之辈。” 莫雨又道:“那你认为我们下辈子是什么?” 穆玄英笑了:“虽然我不太甘心,但应该会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吧,”他侧了头,看着莫雨的脸,一声高亢的鸟叫从天空陡然划过,“可我也实在是当不了救济天下的大英雄了。” 彼时天光将明,深重的露珠落到了睫毛上,莫雨靠着石头,缓缓地闭上眼,讲故事似的说道:“可你年少时,依旧会做拯救世界的梦。” 穆玄英半个身子靠在他的身上,极其放松地贴着他的身躯,眼神中蓬勃的生命力比三月的嫩柳更惊人。他是一根雄鹰的羽毛,随着风飘遍五湖四海,在空中飞腾摇曳,并最终落在一片泥泞的沙滩外。 两人沉默地看着天边,仿佛能看见另一个世界的组合与重建。窄小的黎明似乎分割成了无数方块体,在回忆的空隙里分崩离析。这明亮又阴暗的人世中,莫雨借着自己眼中唯一的一点光,凑近了身边那热烫的一团火。他们是灯,在那属于黑夜的角落里顽强地亮着,没有一个街巷能够避免被这样滚烫的光所灼伤,暗沉的屋檐下一只乌鸦惊掠荷塘飞往山外的坟岗。 这时莫雨便对他说,下辈子见吧。穆玄英笑着看向他,那晨光猛然炸开,冰凉彻骨的寒风顺着模糊的春景从乱世的指缝中勉力钻出。 他们第一次见面——或者说是重逢,也是在一个明艳的春天里。云层中光芒四射,无数的梦便从那僵硬到荒谬的泥土中转世重生。穆玄英眼中未含着那样薄的一层泪,整个人绽放在阳光下,正站在一个小商铺前买早饭。莫雨打马而过,恰此时穆玄英转头,便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穆玄英提着包子,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但只几息,他那平静的眸子中便燃起火来了。 “莫雨哥哥?” 这就是相见。在穆玄英与莫雨还没有分离的时候,他们曾是童年里最好的朋友。一晃数年过去,两人都不确定,只觉得眉眼间莫名的熟悉,莫雨下了马,与他攀谈两句,还没来得及说上什么话,就被火急火燎的伙计给叫走了。这撩人的春色中总有冲天的火光,莫雨正从那硝烟中奔来,又顺着光明大道往硝烟里奔去。穆玄英提着包子,按捺不住自己的激动,当即回了家就写了一封信,却不知往哪寄,只得暂时捂在怀里,去哪都带着,就怕某日再在大街上重逢,倘若来不及说话,也有此信为证。 1921年,四下沾着血,新的前程在暗夜里迷茫地颤抖,电报声在地下室不绝如缕,窗外嘈杂的人言依旧为一柄小竹子做的扇子而讨价还价。这风还是很干净,光从紧拉着的窗帘里泻进来,年轻的人们手挽着手越过渠沟,走向遥不可及的未来。穆玄英穿着量身定做的长衫,连帽子都没盖,出门的时候冒冒失失;莫雨扯着缰绳,紧抿着唇,从遥远的天外一跃而入人间。故事就是从这开始的。 ---- 王遗风敲着烟枪,他不知什么时候染上了这毛病,那烟雾顺着烟管一路往上跑,染白了他的头发。他倚在窗边,楼下是一片车水马龙,乞丐沿街乞讨,被那豪门贵太太们看了一眼便打发了,捧着只破碗坐在街角愣神。 莫雨踏着那大理石做的台阶往上走,这楼梯一环套一环,让他想起幼时曾在郊外乡下玩过的木枪。那小玩具也是如此,被村子里的大人打好了,便由着孩子们去折着玩。他还没换衣服,瞬时便从幼年的小孩子变成一个身着军装的青年人。 王遗风新买的房子是西洋式的,四下挂着藕白色的窗帘,红木做的楼梯扶手顺滑而皎洁——此刻看不出来,在夜里会闪着星星似的光,温柔的暖风被困在这滴水不漏的房子里。 上了楼,他摘掉手套,敲响了门。 王遗风靠在躺椅上,也没回话,听得那门响了三次,外面的人便主动推开了。他知道是莫雨,因为那战场刚下来的浓重的血腥味还没有洗干净,进门的一瞬间便穿透他的烟枪只冲入眉心。莫雨皱了皱眉,走到他身边,随便搬了个椅子坐下了。 “什么时候抽上的?” “不早,也就近几日,”王遗风合着眼,声音因吸了烟而显得有些沙哑,“你师父我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也没空就医,不如先吸着这东西吊一口气,也给你省点麻烦。” “省点麻烦还是省点银子?” 王遗风睁开一只眼,脸上少见的有点笑模样,他伸出手摸了摸莫雨的头,轻叹一声。 “傻孩子,别学你师父。” 王遗风叫他回来是因为军队里的权力交接问题,他再怎么善战,也终究是年事已高,膝下无子,想来想去就这么一个最满意的徒弟,趁着自己还有管控这数万大军的强权,便想先将其交于莫雨。莫雨坐在他身边,想拿走他的烟枪,却被王遗风轻飘飘地化解了。两人不动声色地缠斗了一番,最终是莫雨落在下风。他颓然地一顿身子,原本坐的笔直的身形也缓缓地放松下来,那双被擦得铮亮的军靴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这场仗打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莫雨用手托着下巴,发呆似的看着屋子的某处,“伤亡惨重,追了一天一夜,累的人仰马翻。” 王遗风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只能看见他望着的角落里堆满了的杂物:“穷寇莫追,你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这次怎么就忘了?” 莫雨没答话,他在王遗风看向那个角落后便移了目光,百无聊赖地盯着地板。他没时间洗浴,只来得及换了件衣服,从战场一路奔回来,身上沾了血与汗还有马毛的味道。王遗风凑近闻了闻,请他到已经为他准备好的屋子里面去换洗一下,莫雨嘴上应着,心里却想着白天碰上的那个疑似穆玄英的人,有点焦躁的急切,心里住着只小猫抓着痒,整颗心都在那狭窄的思绪里怦怦直跳。 他别了王遗风,与那呛鼻的烟味相隔一方,背靠着被粉刷成鹅黄色的墙壁,眼前一片开阔明朗。楼下的大堂里缀着名贵却不耀眼的珠玉,他亲手挑选的一套沙发放置在红木桌的一侧,四下紧紧闭着帘,仆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房子里悄悄回荡。 他有点讨厌这样明晃晃的白天,特别是在这套本不属于他的房子里,还有即将接手的本不属于他的军队此刻正驻扎城外。他本应有的毁于火海,不愿触及的却在这乱世中频频贴身。光又从边边角角被吸回去,整栋房子冷得要命。只有王遗风磕烟枪的声音还在头顶回旋,莫雨借着那点难能可贵的温暖,缓缓地走过长廊,走到自己的屋子里去了。 --- “少东家!” “哎。”穆玄英应了一声,压了压帽檐,从那门缝中试图钻出去。小伙计喊了他一声当打招呼,与其侧身而过。穆玄英拢紧了自己的衣襟,悄无声息地钻进尚且寒凉的春风里。 他压低帽子,顺着街角一路穿行,经过了早上卖包子的那个地方,他也不曾抬头,垂着颈子一言不发地走过。这城少说也有三四百年的历史,穆玄英绕过结满了爬山虎的城墙,又从凋颓的树丛中穿过,在一条街转了好几个弯,才在一个酒楼处停下。 穆玄英一路上悄悄地回头看了好几次,有人跟着他,但几下就被他绕丢了。他走进酒楼,老板娘上前来问他是否要吃点什么,穆玄英也没抬头,只道:“随意两杯茶,多谢。” 他话音刚落,便有几名酒楼打下手的围上来,状若无意地挡在了穆玄英身后,将门口人的视线切的一干二净。趁此机会,穆玄英迅速钻到酒楼一个隐秘的角落里,推了推那面墙,伸出食指指节来,有规律地扣了三次。 墙里过了不多久,传来一个女声:“是谁?” 穆玄英左右看了看无人,忙道:“小月姐姐,是我。” 那墙发出一声微弱的机关转动的声音,不多时,墙从里面被打开了,竟然是一扇暗门。门后一条幽深的楼道直通地下,两侧甬道似的打着灯,一名少女站在门旁,正是陈月。穆玄英摘掉帽子,两人没说话,陈月一闪身让他进去,穆玄英看向身后,见依旧是一片平安模样,提了一路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冲陈月打了个手势,转手关上这扇隐秘的暗门,便顺着这条潮湿阴暗的地道往下走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1921年开篇 第2章 发小再见 穆玄英一随陈月进了那昏黑的甬道,便先摘了帽子,从怀里扯出一条帕子来擦汗。陈月引着他往下走,一路随意地说了些体己话,问到彼此家父如何时,陈月沉默着叹了口气,穆玄英也一扫方才英杰气势,有些担忧地摇了摇头。 “如今局势如此,谢叔叔本来身子硬朗,听闻总统府许起变故,也是焦虑的连饭都吃不下了。” 陈月也道:“我爹也是,虽是医者,却格外关注政坛。说不上好与坏,但形势危急,再让他真心实意倾付两年,等到老了回想起来也是一种残忍。” 穆玄英方才被那神秘的便衣队伍跟了一路,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早起疑。他有心问问陈月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漫长的甬道却堵住了他的嘴,一阵浓厚的黑色从遥远的尽头沉甸甸地压来。灯闪着昏黄的光,只能照亮脚下的一小块土地,穆玄英虚虚地弯着身子,不敢直起来——当时事出紧急,挖这条地道的时候也是提心吊胆,根本容不下他这样一个人高腿长的青年直行。 他用那湿了一半的帕子草草擦了擦手指,压低了声音说:“上月上海新青年社被封了,你可知道?” 陈月扶着斑驳的墙壁轻声道:“我爹亲自把我唤到床前看的报,自然是知道的。” “虽然各地反抗团队热情高涨,但这不是个很好的兆头。” “常说瑞雪兆丰年,可这血却不能让人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是胜是败,是生是死,任重而道远。” 说着话,两人已经穿过了漫长的甬道,前方再一个拐角,便是一片辛辛苦苦开创出来的大开阔地,明亮的光从边角的缝隙悄悄渗进来,耳边隐约能听见电报的滴滴声。 陈月竖指到嘴边,示意穆玄英噤声。穆玄英了然,便不再发一言,安静地跟在陈月身后,拐入了这宽宏浩大的厅堂之内。 这是一个地下室。当年进步思想初传入此城,辫子军尚且在各地耀武扬威,有识之士就已经借了这家酒楼,偷偷地开了个小地道连接下来。说来也仰仗资本家的本事,银子一袋袋地拿,好不容易将这酒楼收入囊中,又为当时驻军的统领所疑心,不得不卖了半个庄子来摆平此事。那深明大义的资本家便是穆玄英的亲爹穆天磊,后来军队里见财起意,找了个由头把他骗到军营里杀了,幸好穆玄英现在的师父谢渊到来及时,救了穆玄英一命,不然他就将会与那栋百年老宅一同坍塌在火海中。 初来时他由于身份特殊,很不受旁人看待。那乡下出来的小子戴着副眼镜抱着胳膊,文绉绉地坐在凳子上,语气颇为不善地问他: “你是资本家的儿子?” 穆玄英道:“不分什么资本不资本,信仰无阶级一说。” 屋里人都戒备地看着他。他们都是苦人家的孩子,祖上三代贫农,有工厂里没日没夜打工的,有下了会就要回村里挥汗如雨耕田的,也有家里凑足了钱强供着上学的。他由陈月引进,两个人的地位都很尴尬,见此情状也不能反驳些什么。 两人从此跟着一起开会的时候便总是缄口不言,年轻人们由于世道不公而溢出来的火气无处发泄,总觉得他们是资本家派来的卧底,由此谁也不敢触碰这个霉头。直到某日机缘巧合,这群火热的青年们知道了穆玄英的爹是这个小地下室的创始人,对穆玄英和陈月的态度才猛然改观,原本警惕着会上都要咬文嚼字,如今得知了这一事实,气氛猛的一下就变得友好了起来。 甫一进门,一个盖着大盖帽的中年人便赶了过来,与穆玄英陈月分别握了手。他是个劲瘦的汉子,除了脸上一圈没来得及刮干净的胡茬,周身上下没有一处散发着老气。屋内的人们有条不紊地坐着自己的事情,穆玄英回了礼,将帽子顺手扔在桌上,又解开了前襟。 “我听闻老赵前些日子在工厂里被机器轧到了手,指头断了两根,”穆玄英热气腾腾地拉开座子,一屁股坐下了,他一拍手,所有的人就都看向他的方向,“他现在怎么样了?工友有去看过么?我被谢叔叔锁在家里不能出门,今天也没有来得及去一趟医院看看。” 一个电报机前忙碌的学生放下了手里的活,推了推眼镜,说:“我去过了,没有生命危险,但右手算是废了。老赵精神不好,想起那指头,就在医院里哭,想必出了院也不能再回厂子里赚钱了。” 迎着穆玄英进来的那中年人也摘了帽子,闻言往地上啐了一口,低声道:“我操他祖宗十八代,工厂他妈的不干人事,听说没出人命,随便赔了点钱就算过去了。他们那狗娘养的东家又不知道从哪听的主意,一口咬死了机器出差错是老赵运转错误,有模有样地晒出几张老赵操纵机器的证据来,现在正在查,估计也是不了了之。” 陈月本在一旁收拾资料,闻言轻呼了一声,那双漂亮的眉毛便紧紧地皱在了一起。她与穆玄英对视了一眼,彼此便知道了对方的心思。穆玄英手扶着桌子,手指微微扣住桌沿,脸色很是难看地轻咳了一声。 “老赵住院费用和出院后的去处大家不用担心,我和小月姐姐可以帮忙,谢叔叔向来嫉恶如仇,虽然我们家不能干涉巡捕房的公务,但塞点钱还是可以的。”他想了想,又道,“最近风向不对,罢工罢学不一定能说明我们的动作有所成效,反倒是敌人更加变本加厉。这个地下室该弃就弃,如果谁听到了街上一点不利于我们的风声,不要犹豫,立即报告给我、王叔或者小月姐姐,我们另找去处,不要拘泥于此。” 王叔就是那中年人,他摸着自己青黑的胡茬,点头应道:“玄英说得对,现在还不能掉以轻心。困在这个小地下室也是委屈大家了,胜利许是遥遥无期,全靠各位撑着,实在是辛苦。” 原先对穆玄英不甚友好的那个学生也忙说:“王叔言重了,为信仰献身是我们大家都甘愿的,没什么委不委屈之说。” 原本有些沉重的气氛猛然火热了起来,年轻人们虽没怎么说话,眼中却闪着一样的光。穆玄英被那光包围着,自己的周身也煨得暖了起来。他像一朵云被雨滴所滋润,瞬间便扩展到了整个天空。方才被那血腥消息压的微弯的脊背也挺了起来,他正想把后续安排一下,坐在一个角落里的工人却突然站起了身,咽了口唾沫,抢了他的话头。 “说到这个,玄英,我突然想起来今日我家婆娘从街上买来报纸,上面写着王遗风之徒莫雨昨夜出现在郊外,不知道你看到了没?” 他是外地人,到城里打工,说话还带着点乡音。穆玄英被那半官半乡的话绕的有点发晕,却还是第一时间听到了莫雨这个名字,他扶着桌子,沉思了一会儿,脑子里一直盘旋着那个名字:莫雨。 他下意识看了陈月一眼,隐藏在书堆后的那双聪明的眼睛只用眼角顺着他的方向一瞥,两人便很快地移开了视线。 穆玄英在这明亮的灯光里迅速隐藏了自己面上的表情,不动声色地用手指扣扣桌面,这是他在思考的时候常做的动作。 他不说话的时候,年轻人们没事做,就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讨论起这件事来。穆玄英不知道他们能想出个什么结果来,自己也不敢多待在此地,生怕被有心人发现,便起身告辞。 陈月去送他,她爹知道她的事业,因而没有穆玄英的隐忧。两人在暗门前道别,穆玄英盖好帽子,地下室的议论声已经远去,他平静地倾听着不远处的声响,墙外正有客人在交谈。 “等一会儿吧。” 穆玄英应了一声,又摘下了自己的帽子。他觉得热,便倚在墙上扇了一会儿,陈月帮他系好前襟,又给他整了整衣领,听听墙外的声音,似乎是跟别人吵了起来。 “毛毛……” “姐。”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又瞬间一起沉默。陈月靠在灯下,对穆玄英做了个请的动作。 穆玄英也不推辞,张口便道:“我想问莫雨哥哥的事,你呢?” 陈月便苦笑:“我也是。” 登时空气便陷入了长久的安静中。 穆玄英扇着他的帽子,面上神情不显,心底却逐渐不安起来。他知道莫雨的下落,谢渊跟他提过很多次,告诉他倘若想要在这做出一番事业,第一提防的就是莫雨。他也知道穆玄英和莫雨曾是年幼时的好友,却依旧不以为动,无他,莫雨这些年跟着王遗风东征西战,杀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陈月道:“王遗风在城内驻扎多年,没人能知道他所求的究竟是什么,急流勇退是常事,却又经常逆风翻盘。他人是善是恶向来无定论,不知道莫雨哥哥跟了他这么多年,现在究竟是个什么心性。” 穆玄英怀着隐忧,如今面对着陈月,也不再伪装,索性将面具扯了个干净:“我今晨还在路上碰着他,当时他似乎有任务在身,走的很急,我也不能确定。如今一看应当是他没错了,我真是……多年不见却落得个这个下场,就怕老天作弄,组织里要人去探查他的底细,这就麻烦了。” “方才没说我们认识他就是怀着这个忧虑,与王遗风扯上关系,绝对不是什么好事。”陈月沉思道,“他这些年虽然没有明确立场,却也是哪方都帮,早就是亦正亦邪的人物。如果莫雨哥哥肯看在咱们多年未见的情分上能约出来好好谈谈,兴许事情还有转机。但就怕……” 她说到这不再多说,两人都是眉头紧皱,沉默再次降临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足有一刻钟的时间,两人都在想着各自的心事,可墙外的声音却愈演愈烈,似乎打起来了。 怎么办? 穆玄英与陈月对视一眼,不敢再做声,只能把耳朵贴在墙上,仔细地听着外面的局势。各路人马的怒吼声不绝入耳,老板娘细微的劝说隐藏在嘈杂的人声里,渐渐地听不见了。 陈月冲穆玄英摇摇头,两个孩子都紧张起来,心脏通通直跳。不知道外面的仗什么时候打完,已经有桌椅被摔烂的声音,就在不远处的长廊上。 这回肯定是走不了了,穆玄英只得放下速归的心思,开始打算起该怎么骗过谢渊来。他在那冥思苦想,怎么编都不靠谱,正想抬头请教陈月,忽的墙外传来一声爆裂的马鸣,猛地刺破暗门,那马蹄似乎踏碎了大唐的木质地板,清脆的声响正传入两人的耳中。 “莫雨少爷!” 外面喊了一声,紧接着嘈杂消弭,只有马蹄达达的声音回荡在大堂。原本拿帽子扇风的穆玄英眯起了眼睛,陈月则下意识后退两步,从后腰摸出一把匕首来,两个年轻人紧盯着彼此的眼睛,毫不意外的,都紧张了起来。 第3章 先杀一下 窗外闪着艳阳,人间三月好时节,柳絮随着光飘进来,又在街巷的角落四处游曳。莫雨是一座山,猛地伫立在了这家酒楼里,一刀砍散了柳叶,青绿的汁液出了梦就是粘稠的血。 乱世无安稳。 穆玄英背靠墙壁,听见墙外隐隐约约的叫喊声愈加逼近,不禁从额角溢出了些许冷汗。陈月脸色苍白地盯着门把手的方向,紧握着匕首的手微微颤抖。两个年轻人又慌乱又忐忑地等待着另一个年轻的生命缓缓到来,那冰冷的手扣响了墙壁,在边角处轻轻地摸了摸。 穆玄英寒毛直竖。 这扇门说明显也不明显,说隐蔽也不隐蔽,连接处被泥紧紧地糊住了,但倘若用刀一刮,还是能看出来与一旁的石灰截然不同的地方。开门处更是难以言表,放在有光的地方一看,基本上就无处遁形。 平素里好在此处鲜少有人,除了这群青年秘密集会,来这里的大多数都是找茅房未果的人。寻常人等看到这一面墙堵住了去路便掉头折返,很少有人能发现这面墙的端倪。但莫雨不同,他受人之约前来,只一眼,便隐隐发现了这面墙的不对劲。 穆玄英听得外面有个低沉的声音喊来了老板娘,那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柔弱女子唯唯诺诺地走了来,被宪兵押住了。 “这面墙是怎么回事?” “回军爷,不知道,”老板娘颤抖的声音带着哭腔渗入穆玄英的耳内,似一条毒蛇般攀上了他的背脊,四下出了一身冷汗,“我们都是小本生意,谁知道这面墙怎么了?买来的时候就这样了,后来也没多加装修,我……军爷,军爷!” 话音未落,老板娘原本柔柔弱弱的声音猛地凄厉了起来,紧接着门外传来拳打脚踢的声音,重物落地发出沉闷声响,女子趴在地上,指甲在地上划出几道触目惊心的长痕,哀嚎着就被拖出去了。 一个卫兵小跑到莫雨面前站定,行了个军礼:“少爷,怎么处置?” 莫雨恍若未闻,他用刀一寸寸慢条斯理地刮着那欲盖弥彰的泥,似乎将其当成了一把锉刀,在里面的人心上蹭下一层层灰暗的血肉。这痛苦的叫声是鲜活着的,惊开了檐下筑巢的燕子。那小动物飞到别家院子里去频频回头望,被血色笼罩的酒楼离远了就听不见一声响。 过了许久,莫雨收了刀,方道:“关到牢里吧,证据不齐全,好吃好喝伺候着,不许上刑。” 卫兵不敢违抗,点头称是。就在他要走的时候,莫雨抱着胳膊,倚着墙,眼神环顾过这一群被他带来的刽子手们,又道:“在没有确切信息之前,谁都不许碰她,过几日我会去牢内亲自审问,她身上倘若有一点伤,不需要我动手,你们自己就可以直接把自己的脑袋割下来了。” “交代完了,现在滚。”莫雨收了刀,不动声色地用手指揩了揩方才一路策马蹦上来的泥浆,眼神肃静地望着那面墙,面色冷淡,也不知道是在与谁说话。 “在外堂等着,封锁酒楼,不许人随意进出,”他又回头看了一眼,默数了一下人数,说,“知道什么是铁桶吗?就按那个办。巡捕房来了,放我师父的名字,其余的不用管。” 卫兵们的应声震耳欲聋。他们一个整齐划一的转身,清脆的磕鞋后跟的声音让穆玄英打心底里发憷。人逐渐的走了,血腥味却留下来,他回头看了看,那狭长甬道悄无声息,全然不知地上发生了什么危机的年轻人们兴许还在热火朝天地讨论着那个大杀四方的男人—— 此刻他正站在自己的面前。 也不知是哪来的直觉,穆玄英面向墙站着,就感觉莫雨就在自己的面前,分毫不差。他们隔了一道灰扑扑的墙——一扇暗门,莫雨的手指划在门的表面,并轻轻扣了扣穆玄英眉心处的泥尘。他用手抚着他的眉、他的眼,他被冷汗浸湿的额角和紧紧抿着的嘴唇,沾着灰烬抚摸他的心他的血管他的命,直至将那疯狂跳动的东西一把握在掌心。 穆玄英感觉自己都要被他制住了。他站在原地,被这轻微的划过墙角的声音逼得直沉入地底。他一回头,发现陈月正看着他,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突然冲她笑了一下,无声地做了个口型: 下去。 陈月摇摇头,可穆玄英比她的拒绝更为坚决。无奈,陈月只得听从命令,后退了几步台阶,冲穆玄英点了点头,一转身便隐进了甬道的黑暗处。 门外的莫雨似乎听到了脚步声,动作一下子停了,穆玄英后退两步,似乎能听到他的呼吸声。温暖而绵长的,却在此刻结了冰碴,一颗颗砸在暗门的角落,直渗入穆玄英的脚下。 在下一次外面的人扣响门的时候,穆玄英深吸了一口气,一只手拿着刀一只手扶着墙,听着墙外那脚步声的方位,在他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时候,猛地拉开了暗门。 事发突然,两人都蒙了。莫雨也没想到这墙竟然会突然打开,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穆玄英没让他看清自己的脸,用尽平生力气,一把拽住莫雨的胳膊,硬生生地被他拉进了地道里。莫雨的刀被他卡在墙上,登时一发力,瞬间逃脱了穆玄英的掌控。穆玄英手疾眼快地锁上门,拦住莫雨的去路,二话不说,提着匕首就扑了上去。 他知道是莫雨,但莫雨并没有看清他。两个人在灯下扭打在一起,穆玄英按着他的手臂,莫雨揪着他的衣领,两把明晃晃的刀闪着杀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冲对方的脖颈而去。穆玄英一个侧身让开莫雨的匕首,却在不经意间被他踹了一脚,当即踉跄了两下。他只来得及攀上墙躲过一记肘击,根本没有时间掌握先机,等到再抬眼的时候,就已经被冰凉的枪口抵住了额头。 枪带着火药味在灯下闪着光。穆玄英抬头看他,咽了口唾沫。两人对视一晌。 “你是穆玄英?” 这下莫雨算是彻底看清了。 说来也好笑,他在明白了这人到底是谁后,竟然有些手忙脚乱。先收了枪,又别好刀,仿佛忘了刚才还跟这人打过一架似的,又俯身要把他拉起来。穆玄英沉默地看着他,心底五味杂陈,莫雨拉起他来之后,还想着嘘寒问暖,却突然被一股大力猛地贯到了墙上,穆玄英横着刀逼在他的脖颈,眼神冷得像冰。 “毛毛?” “莫雨哥哥,你别怪我,”穆玄英看着他,心里抽痛,面上却不动声色,缓缓地用手去摸莫雨的后腰,“我实话告诉你,这地道里十几条人命,你是王遗风的人,我不能让你出去。” 他那被吓得直出冷汗的手还发着颤,从莫雨的手臂一路摸下去,要去拿枪。莫雨腾出一只手来按住他,那刀子便紧张地逼近了他的肌肤。手里冰凉脖上微痛,莫雨觉得自己像坠入了冰窟一样,只有身上贴着的人还有着些许人气。那青年温热着,从内到外都带着一股子决绝。 “我奉命来探查,不代表会杀你们,”莫雨叹了口气,半真半假地妥协,手却分毫不放,依旧紧紧地按着穆玄英,“为什么要这样呢毛毛?” 地道里无风,穆玄英却莫名感觉到毛骨悚然。他握紧了刀,尝试着动了动手。未果,莫雨如钳子般箍着他的动作。那玩意近在咫尺,他都能触碰到冰冷的枪口,黑沉沉地压在他的心上。 穆玄英笑了一下,眉毛却一皱:“这没办法呀莫雨哥哥,太久没见了,王遗风到底要做什么,我怎么会知道。你是奉命行事,我也是奉命行事,今日不杀你我,明日便会见血——战场上瞬息万变,谁又能说得清呢。” “这数年的情谊,却也是说不清的?” “一码归一码,叙旧是叙旧,任务是任务,要是咱哥俩儿现在是在外头见的面,整个酒楼我都能给你包下来,”穆玄英压低声音,双眼明亮如星地看着他,语气轻得仿佛一只收了翅膀的雨燕,在湖面上点开一层微妙的涟漪,“可现在,不成。哥,叙旧这事儿咱等会儿再说,现在你打算怎么办?门外那些人一个都别想进来……” 他话音未落,莫雨不知从哪发现了他的破绽,猛地把住了他的手臂,使了个巧劲往旁边一扭,人便轻盈地从那窄小的禁锢中脱了出来。他顾及着这人是旧交,没下狠手,却还是拧的穆玄英一阵生疼。穆玄英眼瞧着人出了自己的掌控,二话没说就又扑了上去,莫雨这次留了个心眼,先劈手夺刀,被那小孩儿一晃身避过去时候,猛地扯住了他的胳膊,又一把掐住他的脖颈,穆玄英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就被按倒在了墙上。 彼时他的刀还横在莫雨胸口,只需要一个用力就能将人捅个对穿。莫雨的手掐在他的脖子上,手指下动脉紧张而蓬勃地跳动着。两条生命登时危在旦夕。 莫雨不敢用力掐他,却又怕穆玄英仿照刚才反扑,便收了一半的力,把他按在墙上无法动弹又不伤及性命。穆玄英艰难地收着刀,光被两人拢在怀里,一时间能听到的只有彼此的呼吸声。 穆玄英抬眼看着他,心脏怦怦直跳,莫雨的手把握着他的命脉,他不敢妄加动作。莫雨的脸近在咫尺,两个人都带着杀气,眼里的刀刃带着火花在这狭窄的暗道里撞到了一起。 莫雨低声问他:“十几年没见,能不能说的清了?” 穆玄英眼睛轻轻一眯,也学着他的声音低声道:“你要想说的清,现在就能给你个答案。” “若你不想——” 他本是个清朗坦荡的少年人,却在这样凄苦的斗争中逐渐磨练出了将人玩弄于指掌间的本事。手段还是稚嫩的,心底却老辣,含着点不为人知的苦涩在黑暗的地道里尽情绽放。此刻那沉重的心事操纵着命运落下鬼头刀,将这无关风月的思念一劈两半,他咬着点笑,一开口,便叫莫雨心上的小猫又活了起来。 “以后有的是机会,慢慢地跟你捋清。” 他没想呵气,可距离实在是太近了,又压着嗓音,难免不让人多想。莫雨身子只一僵,可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底流露出一点探究来,触及到穆玄英那看似很清澈的眸子,却微微一颤,缓慢地将带着杀意的触角收回了心底。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先杀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