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晴日》 第194章 你别怕 郭食立在殿外,身后是紧闭的殿门,眼前是浓重的夜色。 夜风卷起几片落叶,静立的郭食静观飘飞的叶,一动不动,看得入了神。 紧闭的殿门内不知在商榷怎样的大事,是否能够被君王采纳。 一旁的偏殿暖阁中,跪坐不动的青坞也正入神,叠放在腿上的双手手指紧握,脑中在想着属于她的小事,往后要几时起身去上值,要如何将贡糕烹蒸的更馨香,要如何将祭器擦拭的更洁净…… 一殿之隔,大事小事,俱是认认真真,细细密密。 最后反倒是大事更先落定下来,青坞犹在走神思索间,一名宫娥打帘而入:“这位巫者,灵枢侯着奴来唤。” 青坞忙起身,与宫娥还礼道谢。 檐下宫灯轻晃,青坞踏出侧殿殿门的同时,郭食转身踏进了正殿。 郭食欲从皇帝的反应中窥探所议之事结果,然而皇帝走神静默,正如掺杂着月色的夜,寂静模糊,明暗不定。 青坞步下石阶,得宫娥指引,即瞧见了在廊外一丛芭蕉旁等待自己的少女身影。 但少微并非一个人。 同在的还有以询问确认计划事项为由,追出相送的刘岐。 青坞探首细辨片刻,虽完全听不到二人对话,但不禁就放轻放慢脚步,蚂蚁般前行。 “……你何时出宫去?”少微正低声与刘岐道:“到时我有话要同你说,另外我托了我师傅替你看腿伤。” 长长的身形落在廊檐阴影中的刘岐停顿了一会儿,认真道:“少微,我也有话要对你说……待酎金祭结束,我便去寻你,届时也正式拜见尊师。” 少微点了头,稍有些不确定地问:“酎金祭……此事当真能做成吗?” 此等事她没有经验,那些人她不曾了解。 昏暗中,刘岐冲她粲然一笑:“事在人为,你想做的事历来都能做成。你想要治水,也一定能够如愿。” “治水不是我想要,是你大父想要。” “对,正是。”刘岐后退一步,叉手施礼:“我替家中大父多谢灵枢君为他之冥愿而不辞奔劳,劈波斩浪。” 少微肩膀微展,随着细微动作,月光在她肩头跳动。 相反,刘岐整个人都站在黑黑阴影里,少微觉得看不顺眼,毫无预兆地倾身伸手抓住他一只手臂,将他从黑暗里拽出。 她力气何其大,而刘岐不防备,被她拽得一个趔趄,身体扑进月华下,视线撞进她乌黑明亮的眼睛里,心神则坠入她的话语中: “刘思退,你别怕,今日事也好,往后事也罢,你我有力出力,有谋出谋,不管有无胜算,都要一起去做。” 月华静静漂浮,少微认真郑重。 那句“我一定不会不管你”,自然是更紧要的承诺保证,务必要等到所处环境足够安全才好仔细对他说。 至于当下为何仍要做下这般约定,兴许是因狗窝里藏不住剩馍馍这一心性使然,又许是见他浸在黑暗里,觉得该有这一句“你别怕”。 刘岐一时没有反应。 他呼吸停住,夜风也停住,月光好似和太阳一样灼热,顷刻将大地烤得发烫,忽如置身多年前的炽夏午后,蝉鸣声中,赤足踩在发烫的大地上,无比真实地活着,感受着。 寒冬将至的秋夜,有人凭一句话扭转时节岁月,将他拽回昔年盛夏,而她必然不懂得自己说出了怎么撼天动地的话,此刻盯着他问:“……怎么不说话,你听到了吧?” 刘岐:“听到了。” 此一刻,被月华洗涤过的眼睛,沉郁消散,算计清空,如同一个孩子回应另一个孩子的约定,认真无垢,坚定无阻:“好,一起去做。凡是我们要做的事,就一定做到。” “嗯!”少微满意点头,跨步而出,朝青坞招手。 少微听得出脚步声,早知阿姊在慢吞吞靠近。 脚下几乎雨露均沾擦过每一寸地砖的青坞如释重负,双脚重获自由,快步上前。 刘岐站在原处,看着少微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后,适才收回目光,转头垂眼看着被少微抓过的手臂衣袍褶皱。 月魄点化万物,而她驱使月魄,强令这月色也务必将他眷顾。 此举叛逆霸道,仿佛昭告,纵使天要弃他,她不许。 刘岐露出一点笑,看着脚下月光,许久,仰头看月,口中却缓缓呼出一口紧张的气。 他要怎样报答才配得上这样的眷顾?又要如何折罪,才能不让她收回这份眷顾? 月盘在少年的注视仰望下进行着圆缺变化。 云纱来回拂动,待月相极致圆满过后,至八月下旬,酎金大祭如期而至。 酎金大祭年年皆有,乃先皇所定之制,上至二十余名诸侯王,下至近两百名列侯皆要献金助祭,纵不能亲至,也需遣世子亦或使者前来。 今年与往年不同的是,率领诸侯进行祭祀的并非皇帝,而是监国的太子承。 神祠之中,玄朱色旌旗与鼓乐声飘扬。 祭坛之前,芮皇后与太子承率宗亲诸侯与百官依序跪坐。祭坛上方祭火环绕,巫者随鼓声舞动,正进行着迎神仪式。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刘承脊背笔直地跪坐在正前方,冠冕遮挡下,面目几分憔悴。 梁国的反抗极其激烈凶猛,而数日前又有消息传入京中:南越之地有数个部族作乱,此乱象或有连接之势。 用兵之事变得更加艰难紧急,他在朝堂上当众大肆表彰了一位自愿出兵平乱的列侯,希望借此得到其他王侯的响应,然而回应他的只有静默。 此时此刻,刘承感到被身后的诸王与列侯审视着,而那些审视的目光中必然夹杂着轻视。 这些人不怕他,不敬他,甚至极有可能藏着伺机将他分食的野心,只是现如今仍在观望而已。 不仅有这些人,他的六弟此刻也跪坐于后侧方,距离他亦不过五步之距,不知在以何等目光将他看待。 近来处处碰壁受挫,让刘承在恐惧中滋生出一点茫然的愤怒,宽大衮服下的双手紧攥成拳。 今日天色阴沉不开,祭火与香火升腾着的火烟将高大的祭台笼罩,祭案前摆着猪、牛、羊三牲,在雾气中半隐半现,隐隐露出属于家畜的獠牙。 刘承遏制着不安,如同寻求某种力量般,抬眼向上看。 鼓点逐渐激昂密集,佩戴金目面具的大巫旋转舞动着,大袍翻动,身形在白日火光烟雾中流动,仿若腾云驾雾的神鬼,其周身气息随同雾气上升,似与变幻着的风云相接,沟通着这方天地。 在她的舞动下,鼓点在变快,风云在变色。 是预言从无失误的大巫,是世人皆知的天机,是无人敢轻易质疑的神鬼使者。 无数目光追随,芮皇后看得失神,直到鼓声停下,雾气也跟着下降散落。 在大巫神的引领下,以皇后与储君为首,诸人有序地进入神殿,拜祭先祖,由太子承向上方神案奉上今岁的新酒。 所谓酎金祭,酎之一字,是指自春日始,反复经三次酿造的上好醇酒。 以此酒敬奉先祖,诸王侯献黄金助祭,以表忠孝与人心凝聚。 诸王侯所献黄金依封地人口而定,每千人献四两金,每年此祭全部献金相加不过百斤余黄金,政治意义大于实际,不过助祭仪式而已。 诸王侯及使者对此早已轻车熟路,负责验金的少府官员及内侍安静跪坐于神案旁侧,等待着流程的开始。 献酒之后,即为献金,刘家诸侯王在前,列侯在后。 “六安国刘越献金助祭,以敬先祖神灵!” 年不过二十出头的六安国世子出列跪坐,双手高捧金匣。 少府官员接过匣子,内侍取出马蹄金,放至秤盘之上称验,金子与秤盘相击发出清脆声响,在安静的神殿中回荡。 诸人听此音,皆习以为常,只待轮到自己献金,结束这每年既定的枯燥流程。 称金过后,内侍正欲依照规矩将金饼奉至神台之上,忽闻一声:“慢。” 此声清亮平静,内侍望去,对上一张狰狞威严的神只面具,又顿时畏惧地将头低下。 层叠繁复的宽大玄朱色衣袖中探出一只手,那只手拿起数块金饼,毫无预兆地投入神案一侧燃烧着祭火的铜盆中,激起细碎的火星。 无人解此意,却也无人敢喝止这位巫神,而后只见那只手又抓起一只酒坛,酒水随之浇入火盆,一时火势狂喷,引得前方众人惊呼。 然而很快出现了诡异的一幕。 祭火涌出黑色浓烟,铜盆内溢出的酒液转瞬间已猩红如血水! 惊呼声顿时更加混乱,且变得庞杂,伴随着古怪的黑色火烟蔓延开来,惊动后方更多人。 立于那滚滚黑烟前方的少女一字一顿,声音肃然无波澜:“六安国所献之金不纯,其心不诚,触怒神灵,使酎金泣血,是为大不祥,大不敬也。” 突如其来的异象与定罪,且是十恶之首的大不敬之罪,如此重判,令在场众人无不色变。 六安国世子惊恐伏拜,大喊冤枉。 神只面具后,少女身形笔直,如执神令,无私无喜,不为所动:“依《酎金律》,金不如法者,削县夺爵,心不诚而乱祭祀亦是重罪,依法当黜。” 言毕,面具后的目光直直地压向下方众人:“祭祀不可中断,请诸位献金助祭。” 六安国世子颤颤面若死灰,殿中气氛惊乱,刘承勉强回神,下意识维持祭祀,催令诸人继续献金。 大巫神转头,定定地看向负责验金的内侍官吏:“先灵已被触怒,验金之法务需虔诚依制,凡怠慢者,天地神灵共弃。” 看着那铜盆中仍在溢出的血水,又因事涉罢黜王爵,内侍一时六神无主,吓得说不出话来,只发抖伏拜。 惊乱中,一道少年的声音响起:“我奉父皇之令维持今日大祭秩序,既生异象,接下来便由我来验金。” 伴随着这道声音,刘岐出列,行至祭案前,面向下方神情各异的众人,见一时无人进献,刘岐言随目落:“请鲁王上前献金助祭。” 被点到的鲁王压下不安,捧金上前。 刘岐亲自带人查验。 当下验金之法,在于望、掐、称、听,验金的官吏自有一套熟练流程,只是这些年逐渐习惯将酎金当作过场仪式,亦不想在细微之事上得罪那些诸侯贵人,因此查验时并算不上多么严苛。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然而此时气氛大变,却是全然不同了。 继六安国世子后,十余个诸侯国陆续上前献金。 未再发生金饼投入火盆之举,然而伴随着刘岐陆续判定的声音,殿内气氛如黑云压城,动荡恐慌。 “广阳国金,色不正,青白杂糅,不如法,当黜!” “楚国金,短六铢,不如法,当黜!” “高密国金,量轻而色恶,不如法,当黜!” “……” 十余诸侯王所献黄金在查验下竟将近有半数不如法者,而随着这一声又一声“当黜”,连同刘承也再坐不住:“六弟……” 他固然听郭食暗中提及了六弟不知献了何策于父皇之事,因此疑心此时此局便是一种借故削爵的借口,然而骤然夺下半数诸侯王的爵位,岂是如此儿戏之事! 当下如此时局,万一这些人不服不从,就算杀了他们,却也只怕是要天下大乱的! 这样不计后果,父皇岂会当真如此任由六弟发疯妄为! 不行,这样不行…… 刘承心中大骇,欲起身劝阻,却被芮泽从后侧方悄悄压住了手臂。 跪坐献金的高密王怒然起身,忍无可忍:“荒谬!你这跛脚小儿何来资格妄言除我的爵……本王要见陛下!” “太子奉旨监国,即如陛下亲临。”刘岐看一眼刘承,再看向面前神情怒极的高密王,道:“《酎金律》乃太祖皇帝所立,是为宗庙之常法也——金不如法者,削县夺爵,此为太祖之制、陛下之明典,不容置疑,更加不容违逆。” 少年挺拔而立,不惧不退不羞不恼,反而用那条被羞辱的跛腿逼近一步,目色平静幽深:“于太祖灵位之前,王叔公然触犯此律,非但不敬,更为不孝,试问又有何冤屈可诉?” ? ?大家晚安~ 喜欢逢晴日请大家收藏:()逢晴日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95章 血溅大祭 “你……”高密王面色红白交加,然而确实理亏,只得拂袖,咬牙切齿道:“……你这小儿欺人太甚,本王今日非要见到陛下不可!” 他转身就走,刘岐下令:“来人,拦下王叔,以免他一错再错,继而犯下不敬祭祀之过,罪加一等。” 负责维持秩序的绣衣卫当即上前,高密王唾骂反抗之下,当场被两名绣衣卫强行押住,引发人群又一阵惊异骚乱。 刘岐全不理会众人发酵的情绪,只继续他的验金流程,举目看向下方:“请吴国献金助祭。” 如此局面,让年不过十八九岁的吴国世子看傻了眼,忽被点名,他没有犹豫迟疑,赶紧出列,上前跪坐,双手捧金匣呈献。 吴国有大量铜矿开采,富庶程度与人口数量仅次于梁国之下,因此献金分量不轻,金饼足足装了大半匣。 然而吴国世子刚要献金,陪同他前来的吴国使者快步上前,拦下他的动作,正色道:“世子且慢……今日之大祭实在过于蹊跷!只怕其中有什么古怪!” 他看了一眼那冒溢着血水的火盆,余光扫过气势锋锐的刘岐,而后向太子承所在跪坐下去:“既生异象,是为不祥,还请太子殿下与皇后娘娘向陛下呈明此事,或另择吉日,再行酎金之仪!” 此言出,另择吉日献金的附和声很快将整座神殿填满。 听着庞杂汹涌的声音,刘承看向身侧的母亲:“母后……” 此事实在非同小可,一不留神便要掀起狂澜,他并不确定父皇是否当真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 六弟必然是献了策,但有无被父皇采纳却是未知……六弟向来如此,极度擅长先斩后奏! 而他如今既监国,倘若坐视不理,任由六弟闯出无法收场的大祸,事后父皇定要将他迁怒,让他担责…… 刘承来回摇摆,芮泽亦未表态,心中权衡不定,倘若这贼小子今日果真捅出大篓子,一举得罪诸王侯…… 芮皇后面色微白,目光却是越过众人,只看向最上方的少微。 宽大的金目面具掩去人的神态,只余神鬼威严,那唯一外露的眼睛乌黑锋利,微微下落,看向那名吴国使者:“尔乃何人,也敢质疑推翻国之大祭。” 跪坐着的吴国使者微微转首抬头,见那高高而立的少女巫者竟具磅礴之气,其身后神台之上一尊尊金像威严高大,好似在为她坐镇。 刹那间,吴国使者自头顶生出寒麻之意,他强自镇定着垂首:“在下不敢……” 继而再次向太子叩首请求:“只因异象不祥,故请太子殿下主持大局,禀明陛下!” 吴国的份量非同寻常,这也是这名使者胆敢如此强硬的原因所在。 刘承听出了其中隐含的某种暗示,对方想要留有一寸回旋的余地……他若应下,或可结下一份人情。 他强定心神,欲道出一折中说法,祭祀不能取消,或可暂停,先去请示父皇的意思…… 然而刘岐的声音响起:“巫神奉天意与圣旨主持大祭,巫神说不能质疑,那便不容置疑。” 话音未落,刘岐即已从吴国世子高捧的匣中抓出了两块色泽灿亮的金饼。 他转身再上一阶,取过神案旁用以分割牺牲的匕首,面向下方众人,一手握金饼,一手持刀,刀划过金灿灿的金饼,发出刺耳声响,划痕卷翻处,却先后现出青白颜色。 “——哐啷!” 众人意外的目光中,刘岐将两块金饼随手掷下,滚至吴国世子和那名使者面前。 “吴国金,内色青白,不如法,当——” “不!不可能!”在“黜”字落地之前,吴国世子大声道:“此金是由我父王亲自交待备下,吴国绝不屑在区区半匣黄金里动此等手脚!” 因笃信不会有问题,他才会毫不犹豫地献金,只将这变故当热闹看! 吴国世子惊惶不解地看向使者,使者已爬坐起身,言之凿凿:“……必是被有心者调换构陷!还请上奏陛下彻查此事!” “世子,快快随某前去求见陛下!” 使者拉起六神无主的吴国世子。 高密王:“本王也要见陛下!” “……我等要入宫面圣!” 似欲图趁机遵循着某种法不责众的规则,后方几名还未来得及献金的列侯甚至直接站起了身——只要暂时逃离此祭,总能重新备下如法黄金! 殿内声音一时轰乱,却有突然响起的刺耳惨叫与失声尖叫撕开震散这轰轰乱音。 不明情况之人向上方看去。 少年手中分割牺牲的短刀贯穿了那名欲图离开的吴国使者的颈项。 鲜血溅得到处都是,众人惊叫,使者颤颤捂住脖子抽搐倒地。 吴国世子吓得张大嘴巴,也瘫倒在地,又恐惧地往后挪退……杀人了,竟然杀人了! “……六弟!!”刘承不可置信,脱口而出:“你放肆……此乃大祭,此乃吴国使者!” 当众杀了吴国使者,如此任性挑衅,是要逼吴国造反吗!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正因是大祭,正因是吴国使者。”刘岐不看刘承,看向恐慌安静的众人,尤其是站起身的列侯:“此人做贼心虚,监守自盗,唯恐东窗事发,便煽动诸位一同违逆大祭——” 少年立于巫神之下,手持血刃,微抬下颌,拔高声音道:“此非人臣,实为妖孽,蔽塞天听,构乱君臣,煽动人心,自当杀之祭天,以平神灵怒气!” “正因我深信吴国王叔心诚至真,因此杀此贪婪祸国之奸贼,以正视听,以免吴国与朝廷互生嫌隙——”刘岐垂眼,看向吴国世子,微微含笑:“兄长认为此举是否应当?” 这声满含信任的兄长让吴国世子劫后余生般猛然回神,连忙点头:“应当,应当……杀得好!思退,你肯信吴国便好,我一定如实禀告父王,再行详查此事,务必给朝廷一个交代!” 他是个矿山富贵窝里长大的世子,也有一副纨绔脾气,手上纵沾过几条人命,但也从来无需他亲自动手,看谁不顺眼,自有下面的人替他去打……像此时这样近距离瞧见熟悉的人被抹了脖子,却是实打实头一遭,没法不害怕啊! 此番入京,进进出出,诸如六安国世子这群人无不是将他捧着……然而穷的怕富的,富的也怕疯的! 而除了怕,他此刻竟还因为对方这份明辨是非的信任,从而感到一丝庆幸感激! 眼看吴国世子如此态度,刘承浑浑怔怔间突然明白了,六弟虽杀了使者,却也信了吴国,免罪免黜……这份信任才是真正一劳永逸的送人情,而不是情急之下听从一个使者的私心暗示不清不楚揭过此事…… 然而杀人之举实在冲动,六弟难道不知这样的举动会带来怎样后果吗?单是稳住吴国又有何用,接下来究竟要如何收场…… 刘承亦遭受冲击,只能先让人将尸首拖下去。 尸身所经处留下血迹,仍被绣衣卫押着的高密王看着那被拖去的尸身,浓密胡须微颤,脑子里只有一道声音:这小儿,这跛脚小儿,真是狠啊……说杀人就杀人。 这小儿,这小儿……岂止是四肢不全,更是五行缺德,六亲不认,七情断绝! 高密王有心要骂,却一时说不出完整的话。 直接举刀杀人的血腥冲击,会激发最原始的恐惧。 然而那个小子却不只是个纯粹的疯小子,他凭借《酎金律》占下全部道理,手握杀人刀震慑四下,而他身后站着的是代表神只天意的巫神天机…… 那位不为所动的巫神非同凡响,灵星台祈雨时他们许多人都在场,那份亲身经历的敬畏轻易不可抹消。 君权,神权,鲜血……齐齐压将下来,将他们困在这神殿中,成为了摆在供案上的祭品。 本以为就是场寻常的祭祀,和往年一样走个流程……正因为怀此等想法,才会这样措手不及。 慌乱,愤怒,忐忑,焦灼……不被允许离开的神殿,像逼仄牢笼,将全部情绪无限放大、却又不提供任何出口。 列侯之中不安者居多,他们的黄金还未被检验,而刘家诸王都被如此对待,又何况是他们这些外人。 他们没有刘家诸王的强悍势力,这天下就算要换皇帝也轻易轮不到他们,他们各有姓氏,各为个体,大多只想要守住侯爵,代代相传,攒下根基,再观日后…… 然而现下却因几斤黄金,便要面临被夺爵的下场! 朝廷若做到如此地步,不免逼人太甚…… 众人各怀心思,抑或隐晦交换视线,殿内虽不再人声轰乱,却陷入另一种人人自危的剑拔弩张之中。 近在咫尺的巨大冲突,萦绕不去的血气,使人放大生存本能,殿外天色阴沉,风云流涌,昏昏殿中祭火跳跃,阴影与火光切割了每个人的神态五官,紧绷的人好像都成了静静龇牙的兽,观望,对峙,随时都可能引发一场暴起。 金目面具后,少微嗅着流动的危险气息,亦戒备,紧绷,但丝毫不退惧。 姜负曾说,许多博弈到了最终皆是人性的斗争,而她此时嗅闻出的人性分明充斥着浓重兽气,撕开锦绣皮囊伪饰,人性这样赤裸,本相皆是兽物,根本从无贵贱,只分强弱,既然如此,她为何要惧? 宽大玄朱袍服下,少女骨骼挺拔,筋脉偾张,胆气凛然。 下方两节台阶处,刘岐手中持刃,面对下方群狼,亦无退惧动摇:“请诸位继续献金助祭。” 刘承闭了闭眼睛,压制着翻腾的恐惧。 豺狼环视待扑,近距离的压迫,让他几乎无法喘息。 还要献,还要验……六弟这样不留余地,照如此严格的验金法,今日两百余王侯,少说也要有半数被夺爵,这是何等闻所未闻的数目? 这些人当中,多得是识字都还没几个年头的匹夫,将他们逼急,莫说日后,单说此刻他们都有可能狗急跳墙,暴起动武…… “哐当——”人群中,有人将金匣重重放在了地上。 “六皇子如此威吓我等,为区区几两金,便要夺我等拼死得来的爵位。”一名鬓发花白的老侯站起身,声音沉沉:“敢问这可是陛下的意思?——莫非是天下已定,刘家朝廷用不着咱们了吗?”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老侯身边之人亦面孔紧绷,看着上方的少年。 “金者,精诚之至也。今多见金轻色恶,并非数两黄金之失,而在于藐视国威之过——”刘岐与那老侯对视着:“先祖创立基业,分封天下,立下此法,令尔等祭金助祭,意在以诸位之赤心肝胆上达于天、下安于民,而今诸位如此怠慢轻视,敢问昔日忠义何在?又视国祚尊严为何物?” 这声质问让那老侯脸色沉极,其余人也纷纷色变,危险一触即发。 刘承再无法坐视不理,他猛然起身:“六弟!” 刘岐打断他的话,向众人叉手行礼,定声道:“请诸位依礼法献金,助祭!” 刘承眼睛一颤,看着那个并不与他对视的顽固少年。 这样一意孤行,公然忽视他这监国储君…… 一旁安静跪坐的屈白见此状,目光落在那两名少年人身上。 此乃博弈之际,既然已经开始,无论如何,便该一致对外,六皇子这份忽视并非是对储君的轻视,而是决不能在此时被动摇军心,让那些王侯嗅到任何软弱松动的气息。 而太子显然并不信任这个弟弟,并且夹杂着某种下意识的抵触。 屈白的目光无声游动,最后无声落在了持刃少年肩头。 见不到任何松动的余地,胶东王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当下你进我退,身为被压制的一方,顾不得许多,他含着泪叹气,说起沛县乡音:“……思退,是人都有疏忽时,都是一路走来的自家人,何苦非要闹到这样田地?你小时候,王叔我还被你当过马骑,这些你都忘了?” 他另辟蹊径欲以亲情破局,不料竟果真换来那少年人一阵沉默。 胶东王见状,更是对着太祖金像抹起眼泪,说起此前先皇在时的种种。 这些王侯并非个个都沾过血,很多人身上只沾过泥点子,大弊大利当前,余下之人见状也纷纷效仿,说起血脉至亲人情:“纵是国法之外,它也有天地恩亲人情……” 刘岐看似不为所动:“诸位王叔,兄长,此事并非是我要追究,实为触怒太祖之灵,降下异象,此罪难赎——” 此话音落,六安国世子突然哭着爬跪上前,向太祖金像俯身拜下:“大爷爷!是孩儿错了!请饶恕孩儿这一回吧……孩儿万请折罪!只求您息怒宽恕!” ? ?明天见。 喜欢逢晴日请大家收藏:()逢晴日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96章 大胆的孩子们 六安国世子大声哭求,一再叩首。 金像垂视殿内众生,金像下方岿然不动的大巫在此刻开口,其声不知是受到何等力量催动,凛然响彻,宛若传达真正的神谕: “太祖之悲,不在献金之失本身,而在人心不齐,致江山难宁,尔等本为国之脊梁,当护太平基业于万世不拔,此志当传承后世代代不息——然而献金之心未诚,又何以使太祖不疑尔等之忠义?” 此声清晰传荡,殿内陷入短暂寂静。 跪在神案下的六安国世子仰望上方,如梦初醒般:“……正是!太祖之灵动怒,皆因忧心江山不稳人心不齐……” “六安国自知犯下无知不敬之大过,愿出兵平定梁国之乱、肃清家贼,以慰太祖在天之灵!” 他哭着叩首,真情流露,既怕又悔地哭求:“历来律法中也有赎罪之法,请太祖准许六安国出兵折罪,也好弥补这无心之失!” 额头已磕出鲜血,脑中嗡嗡作响,他越哭越大声:“……万求太祖大爷爷垂慈宽宥!” “赵国也自请出兵平梁!” 忽有少女清利的声音响起,乃是一旁已经献过黄金的赵国郡主刘鸣。 刘鸣出列,跪坐于六安国世子旁侧,双手交叠于身前,清瘦面孔尤为坚定,话语掷地有声:“赵国今日献金如法,此举不为折罪,仅为尽刘氏子孙之责,告慰太祖神灵!” 刘鸣抬眼上望,看似注视金像,实则也望向大巫神。 此言源于肺腑,刘鸣双目微红。 出兵讨伐梁国的提议早已随阿弟残履一同送回赵国,前日已得父王回信允肯。 她本欲待大祭结束后入宫面圣陈明赵国之心,然而今日静观许久,她愿借此配合太祝行事。 此中有人为谋算又如何,此心所向是为太平大道,太祝比她还要年少两岁,且敢开启此局,可见心台明净坚定如天石,历来都言心主神明,既有如此无上心台,便是她眼中名副其实的当世神明——追随神明之愿,乃为大幸。 刘鸣之音愈坚定:“太祖在上,不肖孩儿刘鸣以赵国之名在此立誓,鸣愿代父领兵出战,举赵国举国之力伐梁,不平此乱誓不罢休决不回还!” 少女话语中带有复仇的决心,锋利嘹亮,惊醒整座神殿。 呆怔的胶东王猛然俯身叩首:“……太祖在上,胶东国亦自请出兵,共同平定梁国之乱,且折今日之罪!” 六安国世子仍在死命磕头,仍在受惊中的吴国世子只觉自己的脑子也跟着嗡嗡,出于某种稳妥的从众心态,他亦出声道:“太祖明鉴,吴国御下无方,愿补献万两金,充作军资,用以平乱!” 出兵的事他不敢代父王承诺,但给钱还是能做主的,就当给太祖多烧些,买个真正心安。 气氛开始发生变动,而见一名鬓发苍苍的列侯忽然出列,手捧金匣主动上前。 “先皇在上,老臣冯奚前来献金助祭!” 老侯跪坐下去,望向上方金像,眼中有泪,既是面对旧人金像的触动,亦有对待自家孩儿的自豪。 一张神鬼面具掩去一切,面具下的少年小儿尚且有天真懵懂态,却依旧胆敢直面满殿王侯。 今日此处亦如战场,在他眼中,他家孩儿乃是胆气冲天的豪杰,有他家孩儿在此凛然镇守,刘岐小儿方可持刃冲锋陷阵——太祖有灵见此象,必然也会与他一般自豪。 这乱哄哄世道正该有如此少年以自身为刃,横冲直撞,挥斥八极! 鲁侯此刻叩首也叩得畅快至极:“臣知先皇所求是为天下太平,冯奚已老,不堪再战,今愿献出半数家资治理黄河水患,以遵先皇之愿!” 此话音落,立时便有两名与鲁侯交好的列侯随之出列捧金上前,表示愿出资治理水患。 数日前,太子承当朝表彰一位愿出兵平乱的列侯,以期得到更多响应未遂,今时之象已天差地别,彻底颠倒翻转。 后方一些原本站起身预备发难的列侯交换过眼神,复又无声跪坐回去。 被刘岐宣布夺爵的数名诸侯王见状纷纷表态,或愿出兵,或愿出钱,叩求太祖谅解今日献金之失。 真真假假哭声愈发密集,兽相敛起,人性迸发。 而在此际,忽有人失声惊呼:“太祖……太祖金像落泪了!” 众人纷纷仰望,但见金像面庞之上凝出水珠,渐如一樽庞大的金铜旧烛淌下两行烛泪,清晰醒目,见之惊心。 殿内倏然爆发出更多悲切动容哭声,请罪的诸侯们哭得更加卖力,口中高喊:“太祖仁慈,显下此灵,是愿意宽赦我等不肖子孙了!” 今日是太祖之灵被触怒,他们触犯的是太祖定下的《酎金律》,既太祖肯显灵宽恕,那跛脚小子的夺爵之说自然便不复作数! 高密王狠狠挤了挤眼泪,在两名绣衣卫手中猛然用力往下蹲坠,高壮身躯先是摔得瘫坐,再哭着扑跪:“……太祖,太祖啊!高密国亦愿出兵伐梁将功折罪!您老人家肯息怒便好!”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他一边哭喊,一边斜睨那跛脚小子反应,只见那死小子终于也不复强硬,双手捧起带血的刃,亦朝着上方跪坐下去,做出愿遵神谕之态。 刘岐是在台阶上跪下,所在处高于身后众人。 此一刻人声人心轰轰杂杂,将这方充斥着算计的天地搅乱,唯有上方金像与少女,看见了刘岐眼中露出的一点笑意,以及正属于这个年纪的得逞意气,并夹杂一丝真切的侥幸。 大大的神鬼面具下,少微也偷偷翘起一点嘴角,眼神不变,身形不动,继续扮演着波澜不惊的大巫,传达最后的神谕:“太祖泣泪,是为垂慈宽宥,终不愿见同室操戈,唯有自省之心,方可抵酎金之失,怀孝诚之志,即可承宗庙之福。” 此言落,自省声更加轰动,芮泽在这轰动中慢慢抬起了头。 好一出进进退退的大戏,退一步粉身碎骨,进一步天下大乱,偏偏如激流行船,竟守住这一线平衡,使这些王侯献出了真正的赤金。 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夺爵,此局由他和她共同开启,人性被他算计,神谕受她操纵,二人谁也不是谁的软肋,互为铁骨支撑,倘若再继续这样下去…… 前方金像在泣泪,后方殿外也落起了雨。 冲突被别无选择的眼泪压下,爵位攸关的杀气在雨雾的掩饰下弥散遁走,暴起危险解除,天地突然安全。 非但安全,困扰刘承多日的难题也迎刃而解,他的心神骤然松弛,却失了界限般,陷入另一种涣散之中,无法收拾聚拢。 太子冠冕垂下的珠帘在眼前轻轻晃动,节奏缓慢如同某种咒术,涣散的魂魄跟随着目光的指引,从冠冕垂珠的缝隙里钻出,飘飘浮浮,附在了那捧刃少年身上,又跟随着那少年,仰头看向上方高立的玄朱身影……此一瞬,留在这份幻想中,刘承方才触碰到真真正正的安全。 这份真真正正的安全让他生出灵魂颤栗的冲动。 珠帘也跟着颤栗,珠玉相击,如殿外的雨声。 雨水在瓦上积攒,顺着廊檐如珠玉般溅落。 廊下,赵且安静静扶着车椅,姜负从中站起身,展臂伸了个懒腰,浅青的衣被风拂起,雪白的发沾上些潮湿雨汽。 空气中雨雾漂浮,无形的风宛如大手,与这方天地周旋,风一次次尝试将雨雾聚拢,推向它选中的方向。 姜负打着呵欠,散漫地道:“也不知如何了,该不会抽刀砍起来了吧。” “放心,就算砍也砍不到她。”家奴不关心大局,只做出关于自家孩子的安危判断。 砍就砍吧,反正这天下本就是要乱的,能改就改,改不了也不会更坏了。 “也对,还有极擅砍人的鲁侯将她拱卫,想来是只有这祖孙二人砍穿别人的份。”姜负靠着一根廊柱,看着雨水,悠悠慨叹:“但话说回来,真比起胆量,总还是脑子没长全的小孩子们胆子更大……” 所谓自古英雄出少年,正因是这世间数少年意气最不可仿制,带着脑子没长全的莽撞,天不怕地不怕,什么事都敢去干,如此少年意气倘若再比同龄人添些灵慧,便有望成为那一帮脑子已长全胆子已定型的大人们的克星。 比姜负口中的孩子们还要更小的孩子,此刻正在隔壁书房中生闷气。 正在习字的雀儿近日恢复得不错,已从少微眼中的薄薄衣带养成了细细青绳,虽说仍细窄,好歹圆了些。 雀儿尚未可习武,先学写字,而这短短五日间,兴致勃勃教雀儿写字的小鱼,已迅速地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虽说同她这抹蓝原本就不怎么牢固有很大关系。 小鱼极其挫败,又觉十分丢脸,并且生出危机感来,大半日没有和雀儿说话,握笔穷追猛赶,然而因心不静,笔下字反而丑出新高度,不禁气恨难当,愈发不想说话。 雀儿察觉到小鱼的情绪,给出了安慰:“小鱼,你别着急,我寿命不长,你却能活很久,所以我一日才抵你许多日。” 小鱼呆住,转头看雀儿,只见雀儿认真、诚实、不带情绪地道:“你比我先来,比我后走,少主一定会喜欢你更久。” 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对症下药的安慰,但因这药太猛,叫小鱼顷刻呛出眼泪,两条刚长出形状的眉毛耷拉下来,一时简直觉得自己不配为人,不配为鱼,更不配为少主的小狗。 小鱼嘴一瘪,哭出声来,一把将雀儿抱住,保证自己今后死也不会再生雀儿的气。 “小鱼,你可以生我的气。”雀儿无比准确地诉说自己的感受:“但我不想让你生气。” 小鱼将这话理解,顿时嚎啕哭得更大声,简直声振屋瓦,震起雨珠。 姜宅这厢书房中哭声如雷,建章宫骀荡殿书房中却响起了一阵郎朗笑声。 笑声来自龙案后盘坐着的皇帝。 下方跪坐的郭食,与带回神祠祭祀经过消息的贺平春也跟着笑了笑。 皇帝笑声停住,眼角的笑意仍在,郭食最清楚,皇帝已许多年不曾这样畅快地笑过。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大笑也很耗力气,畅快也致使气血涌动,皇帝靠在凭几里,闭上眼,平息着气血,声音仍字字有力:“是得让他们记起,他们手里的东西是先皇和朕给的,不能忘了本源。也该教他们看一看,就算朕死,这江山也并不是块软炊饼,是他们谁都能来咬一口的,一不小心,也是要硌牙断手的……” 郭食笑着附和称是。 “刘承是如何应对的,也说来朕听一听……”皇帝闭着眼问。 贺平春方才叙述经过时,并未提及太子承。 但此刻皇帝问起,却是务必细答。 皇帝闭眼听着。 贺平春的叙述十分客观,无有任何情绪,但皇帝听得出,他的太子当时很害怕,瞻前顾后,有着许多忧虑。 而他曾问刘岐,纵然事成,不怕那些人日后报复吗? 少年并不算深谋远虑的答话再次在耳边响起:【父皇,如无今日,何谈明日?且活过今日,休养气力,新的日后自有新的办法可教他们收起爪牙。】 许多事本无两全法,既可解近忧,也能除远虑……当年打天下时,纵然手下已有十万兵,却也仍是活过今日不知明日。 天下太平时可细细谋划一切,却也要有机会见到太平。 殿外风雨如注,皇帝闭着眼养神,直到衣袍半湿的刘承跪在殿内,内侍宫娥悉数退了出去。 刘承前来禀事,今日大祭即便没有闹出最坏的事,却也成为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大事,无论如何他都该过来。 直到他将一切经过说罢,上方的父皇才慢慢开口,却无喜怒,只是问他:“刘承,今日你见到天理了没有?” 刘承慢慢抬头。 “强之下则见仁伏,弱之下必有暴起,这就是最大的天理。”皇帝道:“还未曾弱到由他们分食的地步,却先行示弱,必速亡之。” “是。”刘承慢慢地答:“儿臣见到了。” “今日之事,不能由朕出面,也不能由你出面,君无戏言,说出去的话无有收回可能,便没有了进退余地。”皇帝道:“只有让你六弟他来做这把刀,也只有他愿意去、敢去做这把刀。” “你是君,你该握紧他这把刀,好好利用他,趁势为自己立威、收拢人心。” 皇帝的语气并不如从前严苛,却让刘承生出一脚踩入悬崖之感。 他下意识道:“儿臣事先不知,实在毫无准备……” “承儿。”皇帝带着一丝叹息的声音落下来:“朕也会死,没人可以事事提醒你,教你如何去做……而凡是旁人教你去做的,却是你要提防的,你要有自己的判断。” 刘承几分恍惚。 所以今日事是机会也是考验…… 父皇让他有自己的判断,那么父皇……是不是也有了父皇的判断? 今日没有斥责,刘承安静完好地离开了建章宫。 接下来七八日,许多诸侯王坚持入宫求见皇帝,或是泣泪赔罪,又或偶尔告上几句关于刘岐的状。 听着这些状告,皇帝笑着安抚他们,留他们到下月秋狩。待这些人走后,皇帝总要陷入无声思索中。 刘岐并不理会这些声音,随着重九节将至,他紧张不安,日夜为他心中的头等大事做着准备。 ? ?4400字,大家晚安。 喜欢逢晴日请大家收藏:()逢晴日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97章 敬她,不疑她 汤嘉近日分外焦虑。 焦虑之源在于他近日察觉六殿下私下有心神不宁寝食难安之象。 回顾这一路经历,哪怕在他看来极度惊险可怖的大事,就譬如这最新的一桩酎金做局,他为此十分心惊胆战,六殿下却依旧不动声色不受其扰—— 汤嘉一度疑心,这孩子应是因当年之事身心受创,恨之一情壮大到覆盖了其余情志,因此过于冷静乃是情志缺失表现。 近日却见少年人隐隐不安于形,有坐卧不宁之势,虽说增添了缺失的人性色彩,却也让汤嘉心中惊动,生出“莫非天要塌了”的不祥猜想。 然而转念又想,往常诸事,便常给自己天塌之感,却仍不足以将郡王撼动,而今这般,只怕是要比天塌还要可怕,颇具寰宇覆灭之兆。 此日清晨,汤嘉来寻,得知六殿下一夜未眠晨起练剑,终于忍不住开口:“殿下……是否出了什么大的变故,抑或有了新的打算?” 莫非尽孝多日,忍无可忍,就要更改计划,准备用最直接粗糙的办法动手……待下次尽孝,便要借侍君侧行弑君策? 仅着铅白中衣,显然是夜不能寐突然起身练剑的少年中衣半湿,几缕散落额发也沾着汗水,此刻就坐在台阶上,蹬着长靴的双腿长长伸着,双手撑在身侧,三尺剑尚未归鞘,听出长史话中隐忧,没忍住笑了一声。 “长史无需紧张,我当下并无轻生之念。”刘岐仰起带着汗水的脸,看着天:“近日心事乃私事,唯有自求多福。” 汤嘉心中顿时大安,待又观察琢磨片刻,隐已有了模糊猜测,忽生误闯天家少年心意的仓促冒昧之感。 然而想着这孩子母死舅亡兄嫂皆早丧,身边无可信大人出谋划策,自己理应担起些责任,然而绞尽脑汁,却只好道:“嘉这几日为殿下多上几炷香,以求鬼神庇佑……” 刘岐:“不必多此一举,今时今地,想必没有哪个鬼神能越得过她,还是莫要为难牵连各路鬼神。” 汤嘉后背有些冒汗,越发能够体会那句自求多福的真谛,一时只能默然祝愿。 而不多时,有侍从来传话,道是陛下召六殿下入宫。 酎金大祭已过去十日,引发的震动议论仍未完全休止,刘岐未继续留在建章宫中尽孝,给出的说法是:【他们必要向父皇告状,儿臣避开,以免父皇为难。】 是为纵然动作上停止尽孝,也要将这份停止粉饰成另一种尽孝。 然而今次刘岐受召去往建章宫,仍与一名热衷告状的王叔不期而遇。 高密王看着迎面走来的少年,心生邪火,恨不能一记扫堂腿,将这空有漂亮皮囊然而内里五行缺德的跛脚小儿扫倒在地。 太祖之灵神鬼指引,此中真真假假他不便质疑发作,只好暂时咽下这哑巴亏,但这跛脚小儿当日言行举止嚣张凶狠、还当众让人将他制住,这份怨愤他身为长辈却大可以放在明面上表露,因此此时丝毫不给刘岐好脸色。 刘岐的脸色却不错:“十日不见,王叔看起来红光满面,气足神旺,想必是自省之心感天动地,换来了太祖之灵护佑照拂。” 闻言顿时气血愈发翻涌的高密王自牙缝里挤出一声笑。 刘岐:“王叔这样威武旺足,待秋狩时,侄儿还请王叔指教。” “好哇!”高密王暗暗咬牙,面上欣然同意:“到时可莫说王叔欺负小辈!” 他们这些诸王侯大多被皇帝留下秋狩,待秋狩后再行离京。 刘鸣已在大祭结束次日离开,自请代父领兵伐梁并非场面话,她向少微辞别,与少微约定此仇得报、此战得胜后再相见。 当日雨雾蒙蒙,少微站在神殿前认真目送,看着这位前世在五月五宫宴上早亡的赵国郡主大步离开,以变数之身赶赴变数之地。 六安国世子远不比刘鸣这样自主洒脱,大祭当日他从头到尾都在不遗余力地磕头哭嚎,最终是被抬出神祠的,就此大病一场。 病倒第三日,刘岐来探望,他拒绝下人为他整理形容,以狼狈虚弱之态相见,屏退无关人等,含泪乞问:【岐弟……为兄之表现,是否足免一死呢?】 怪只怪他阿父穷人乍富,编草鞋学到一半而中道为王,因缺乏底蕴,没有自己的审美,便酷爱追逐上层风尚,前些年先是学陛下吃丹药,近年又不知听信了哪个野心勃勃过于敦促主公上进的门客谗言,又学人家往京城安插运作细作……偏偏不知哪里出了差错,那诡异可怕细作反将阿父连根拔起! 这原是足以除国的大罪。 阿父出兵伐梁,他配合六皇子与巫神做局诸王侯,乃是事发之后的补救折罪……未被逼到狗急跳墙的阿父已连夜下榻点兵伐梁,而他也似一尾真正的狗被困在长安这堵高墙内,摇尾乞怜,做温驯家犬,一两载内休想离开。 而听罢刘岐一句【兄长好好养伤】,他心神骤松,不禁泪如雨下。 面对这位六皇子堂弟,他是既怕又感激,感激的缘故在于若非对方想出给诸王侯做局的绝世损招,他只怕根本没有活命机会——倘若朝廷下旨除国,父王远在六安,还能进行狗急跳墙的反抗,而他人在长安却只有血溅他乡的下场。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人在脆弱不安之下,总想下意识地抱住点什么,用以安神固身,既要长期做狗,选对主人很重要。 或是当日在大祭上流血流泪,脑子里的水就此控干,六安国世子刘越看着眼前的堂弟,忽然想,阿父犯下如此大错,就算平定梁国之乱,但皇帝这份疑心已经埋下,他务必要为自己选一条长远的路…… 不同于阿父的跟风,他很具有自我审美,经此一事,此刻在他看来,这位同时具有三姓强悍血脉的堂弟真乃龙章凤姿,神智天授。 更重要的是…… 六安国世子眼前闪过当日大祭之上,堂弟身后站着的玄朱身影,少女大巫,天机灵枢,宛若天成。 【岐弟,往后诸事,凡有驱使,为兄定当遵从……】刘越做下允诺,表达忠心。 他原也该去往神祠,向那位巫神一并表达效忠之意,可惜巫神要闭关十日,只好将此事延后。 “算一算,太祝闭关已是第九日了吧……” 此时此刻,建章宫中,皇帝见着了刘岐,随口说起此事。 刘岐答了声“正是”。 皇帝靠在凭几内,笑道:“她这是替朕受过……认为假借神鬼之名行事,乃敬神之心不诚的表现。” 当晚提出此策,他的灵枢侯本不肯答应,是他这个做皇帝的反将她说服。 “朕都告诉她了,是朕让她这么做的,自有朕来向太祖请罪。”皇帝:“她却还要闭关自省。” 刘岐脑海里闪过少微决定闭关的说辞——若她这样轻易就答应配合行骗,皇帝必然要一桩桩疑心她先前以及日后的全部举动,她这么做也是为了避免皇帝多想。 为了安抚皇帝而骗上加骗,姜负也盛赞徒弟此举实在体贴富有人性,另又感慨:倘若借神鬼事行骗便要闭关反省,这一关她徒儿只怕要从盘古开天之际开闭。 刘岐此刻则道:“此计是儿臣所献,与父皇无关,最该去太祖面前请罪的是儿臣。” 皇帝笑一声,看着眼前这个真真正正敢承国之不祥的儿子。 “此事做得很漂亮,你应对得当,进退得宜,一步未差……”皇帝道:“你与太祝都立下大功,只是明面上不能封赏,但朕心里有数……朕这里既还欠下你一份光明正大的赏赐,你有要求可以借此一起提,且提个大的,朕都能满足你。” 刘岐笑着道:“那儿臣当真要好好想一想了。” 皇帝不知想到什么,闭眼养着神,声音有些游散:“朕记着,你自幼便想做个将军,领兵打仗,平乱开疆。你的兵法学得比旁的学问都好,又一直跟随凌家军历练见识……” 竟提到了幼时,竟提到了凌家军三字。 这样如常的语气,恰似父子闲谈:“思退,你如今还想不想做将军了?” 刘岐:“儿臣此志未改。” “世间事人算不如天算……”皇帝意味不明地喃喃:“朕亦不知还有多少寿命,很多事都有些记不清了……” 说到这,皇帝闭着眼,带些玩笑道:“你若有所求,不要让朕等太久……朕最多等你秋狩后,再晚些,朕可就不能保证还记得此事咯。” 刘岐嘴角笑着,垂下眼睫。 提及赏赐,提及旧事,流露出一丝似有若无的温情与人性……是在暗示他,他攒下的功劳足够了,时机也到了,可以再次试着提出重查废太子谋逆一案了吗? 以此作为交换,推出一些无关紧要的伥鬼来了却他心事,想让他做刘承的将军,护佑这刘家江山吗? 落日般的帝王,夜夜只怕都在为这江山与身后事筹谋,试探,思索,摇摆,不安,犹疑,权衡…… 他好像确实是时候开口重提心愿了,是吗? 刘岐抬起眼,露出笑。 却道:“儿子记住了,至多只考虑到秋狩之后。” 皇帝睁开眼,深秋的日光泛着明亮剔透的金光,映得殿内生辉,少年漂亮的面庞带些从容的慵懒,眼睛因笑意而粲然。 殿外,午后日影游走着,一寸寸收回赐予大地的金光,覆上带着秋凉的阴影。 少年眼中笑意消失,眼睛闭上,周围也暗下来,人已在一间门窗紧闭的暗室中,靠坐凭几内,单手侧拄着脑袋养神,身前一案一烛,案前跪坐一名着深色袍衫的短须男人。 此人正是庄元直,此刻他低声说起近日各处的风声动向。 将一切说罢,他静静等待着上方那道声音。 “好,可以添火了。”少年声音干脆,没有任何犹豫。 昏暗中,庄元直眼神一亮,俯身郑重施礼:“诺。” 直身之际,庄元直心中颇激荡地看着上首少年。 酎金之局并非是针对诸王侯,这少年非善类,有非凡胆魄,做事从不怕脏手,而这正是当初他在武陵郡王府中一见倾心的缘故。 他骨子里乃激进货色,信奉大刀阔斧的救世治世之道,只拜服于真正雄主,很多时候甚至不拘手段只看结果,因此当年与凌皇后时常政见相斥。 而那时如何又想得到,辗转之下,有朝一日他竟会择昔日政敌之子为主……此时此刻,却又忍不住在这张年少的脸上寻觅故人政敌的怀柔残影。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庄元直心中有一瞬慨叹,此少主行事足够果决凶猛,他却莫名又希望见到些残存的人性,以免来日堕入极端,雄主成为暴主。 说罢接下来的安排,庄元直说起另一件挂心已久的大事。 “那位大巫神,当初乃是受殿下相助入京,却未曾想到有这天大造化,实在叫某意外,只是不知此人……” 庄元直说着说着声音渐收,盖因眼前一直闭目养神的少年忽然睁开眼来,叫他疑心自己是否偶然练就什么大变活人的仙术,又附带心想事成之神效…… 方才内心还说想从对方身上找些残存人性,此刻便见少年眼神湛湛含光,阴郁算计一扫而空。 室内仿佛凭空多出一人,两只茶碗已不够用。 向来最擅说话的庄元直只觉嘴巴也不够用了,舌头打了会儿转,才得以接着道:“……只是不知此人是否可控?” 刘岐笑了笑,拄着脑袋的手放下,坐得端正了些:“庄大人还不够了解她,她不必可控,也不会被任何人掌控,我也不能。” “起初即知她有奇能,彼时我确实有过利用之心。”刘岐内心万分庆幸:“好在她慷慨提醒,叫我及时悔悟。” 庄元直愕然,张了张嘴巴:“可,可是她如此非凡,倘若……” “庄大人。”刘岐打断他的话:“她不是我的棋子,是我受下她诸般恩义已难数清,今后遥远路途,也务必有她时时眷顾相救。” 刘岐认真道:“故而请大人务必敬她,不疑她。” 庄元直心神俱震,在此之前从没做好此等准备,偏偏这句不乏独断的明令又让他喜爱至极,真乃自己择选的主上,无论如何此刻也要俯身施礼,郑重应下:“是,元直谨记。” 不多时,有人将门叩响,传话者道:“人已顺利入城,接应至此,正在后院静室中等候。” 刘岐闻言即起身去见。 庄元直不必跟去打搅,犹在室内出神,直到汤嘉来寻,叫他逮住这情绪出口,低声质问:“……你是如何看顾的郡王?那不可一世的花狸究竟是何等情况?莫非果真有什么秘不外传的无上巫术,施加到了殿下身上?” 汤嘉待反应过来他在说些什么,不禁轻叹气:“庄兄也说了,此狸不可一世,她又怎屑给殿下下咒呢?” ? ?明天重阳少微过生日~哈哈明天见呀大家。 喜欢逢晴日请大家收藏:()逢晴日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98章 果真要我看么 这“怎屑”二字令庄元直头脑一阵嗡鸣,汤嘉竟敢用上此二字,他不免便敢猜测出在与那花狸的相处中,自家主上不容乐观的地位情形。 “真正是,迷乱魂灵招不得,只恐惊散那山间幽客,云里鬼仙。”汤嘉继而感慨喃喃:“真若说有什么巫咒,大约也是自己种与自己……” 又道:“此咒却非恶咒,若叫我这旁观者来说,倒宁肯此咒永世不要得解,万莫要放过殿下才好……” “此为人言否?”庄元直瞪视眼前这同谋,相当不满:“长史称职乎?” 二人相对跪坐,汤嘉顶着压力,劝慰这大乾第一骂神:“嘉之智虑胆魄,自是不及元直兄之万一,然而嘉有幸在六殿下身边相伴多年,许多事便斗胆自认比元直兄看得更真切些……” “殿下他年幼受创,一切均无法弥补挽回,纵有天大胆识决心,却挟以玉石俱焚之气,只为报仇而已,并不足以满足元直兄真正的深谋远虑——实不相瞒,这正也是嘉一直以来最忧心之事。” “然而结下此咒之后却是不同了,待这世间才算真正有了贪念留恋……” 汤嘉说到这里,眼眶微红,真情流露,伸手拉过庄元直一只手,紧紧握了握,又轻轻拍了拍: “想必庄兄也不愿见到好不容易栽培长大的一棵树,空有疯长枝叶,却无法扎下根须,不知哪日即轰然倒去,就此死与你我看罢?” 庄元直听得心情复杂,脸色一言难尽,却也真正理解了那一句“务必有她时时眷顾相救”是何等真切分量。 又听汤嘉近乎迷信地道:“纵然无殿下这层关系,灵枢君此人亦不可以寻常目光揣度,更不可惊动招惹——元直兄回京时日尚短,此中神妙,待嘉日后慢慢说来。” “此乃幸事,兄长不必烦扰。”汤嘉继而笃定地道:“待兄长有了足够了解,自然也会真心敬重拜服……论起行事大刀阔斧,酷烈霸道,灵枢君因心性过于天然,许多时候反倒比殿下更胜一筹。” 汤嘉微微会心一笑:“定然甚合元直兄喜好志趣。” 庄元直难得语塞。 他今日出门前还是挺常规的一个人,全没做好今后竟要效忠二主的心理准备。 虽说食欲旺盛,可这未免也太贪吃,两名少年龙虎般的霸道之主…… 庄元直抽回手,捋着胡须,平复心情,一边觉得自己的胃袋不足以容纳这么多人,一边心底又忍不住暗暗激荡,只觉前路过于风云变幻,澎湃熙攘。 “然而这尚且只是我等一厢情愿……”汤嘉轻叹气:“灵枢君不屑下咒,殿下尚且日夜患得患失,不知能否长久依随。” 庄元直再次愕然,勾起他心思动摇,却又告诉他对方未必肯笑纳?这是何等倨傲酷刑?又何尝不是另一种下咒? 见庄大人罕见地沉默下来,显然是听进心里去了,躲过一场斥骂的汤嘉松口气。 当初在武陵郡,固然是他请这位庄大人去往郡王府作客,但彼时本意不过是想请教关于六殿下的教导事宜…… 然而如何敢想,那一面后,这位大人表面拒绝作客,拂袖而去;背地里却直接破门而入,大肆包揽家中事项,偷偷摸摸风风火火做起南地家务,成为了他见不得光的秘密同僚,并且后来者居上,埋怨他不够上进坚定,时常来信将他教导。 去岁初秋武陵郡中,那封请柬,原是请来了教导自己的先生。 教导先生皱眉捋须,学生汤嘉低声请教:“话说回来……那位郎君为何也来了京师这凶险地?” 问一句便挨了呛:“既是郎君,行事自然全凭心意,某如何知晓为何?不过是听命行事,尽心安排将人护送罢了。” 汤嘉窝囊沉默,庄元直却又催他开口:“有关那花狸之事,且再与我仔细说一说……” 窗外月色代替汤嘉保持静默,被月色覆盖的屋瓦之下,室内竹帘被打起,刚将披风解下、露出灰白道袍的少年笑着迎上前:“思退!” 竹帘在身后落下,刘岐露出笑:“从南。” 背负太多的两个人,每一次重逢相见都极其珍贵,二人于烛下对坐饮茶,刘岐问:“为何要回长安?” “你离开武陵郡后,我一直在想……”凌从南神态依旧淡泊温和,但眼底亦有惭愧:“身为兄长,我无法劝说你放下,却也做不到心安理得让你独自置身险境。” 他看着刘岐:“思退,我力微弱,固然帮不了你许多,但无论生死,你我总该一起面对。” 四目相视片刻,刘岐一笑,语气倒也轻松:“也好,只是长安不比南地自在,只能躲藏度日,不免拘束。” “你以生死相搏,还要顾虑我是否自在。”凌从南也一笑:“恰好,我这些年来早习惯躲藏度日,乍然在南地天地自在,反倒很不习惯。” 说罢,二人都笑起来。 凌从南看着眼前眉目松快舒展的少年,不禁道:“这一路上,我听说了许多事,思退,我原本担心你此刻必然不太好,没想到反而比离开武陵郡时明朗许多。”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说到这里,凌从南道:“倘若虞儿也在,此刻倒也算圆满了……思退,虞儿的下落亦是我之心结,后续找人的事,便交由我来做吧。” 刘岐点头,并有些失神地道:“近日我偶尔梦见虞儿……她在梦中告诉我,不必害怕见面不相识,她留了记号。” 虽是梦,却也是极不容易抓到的羁绊,凌从南不禁问:“什么记号?” 刘岐声音温和:“她说她眉眼生得一半像她阿父,一半像她阿母,旁人即便一时不识,我却定能将她认出。” 眉眼即是约定记号。 凌从南很有书画天赋,闻言即寻笔墨,依照记忆中兄嫂模样,在绢布上试着描绘出一双稚气眉眼,足足画了五六幅。 刘岐看了又看,拿起其中自认为最像的一幅,想象着那个小女孩此时该有的模样。待夜深离开时,将这一拳绢布收入了袖中。 凌从南站在石阶上,目送刘岐离开。 仆从去备沐洗的热水,凌从南返回室中,看着案上仍未收起的笔墨,犹豫片刻,到底盘坐下去,提笔在一截绢布上写下简洁六字:【已归京,勿挂忧。】 他搁下笔,一旁是余下几幅稚儿眉眼图,水墨画就的眼睛在灯火映照下仿佛果真有了神采跳动。 同一刻,伴着一声惊叫,睁开眼睛,小女孩从噩梦中惊醒坐起。 同一张榻上的雀儿被吵醒坐起:“别怕,是梦。” “是梦……”小鱼大口喘着气,回过神,不禁道:“我已很久没做过这个梦了……” 雀儿用衣袖替小鱼擦拭额头的汗,听小鱼说着话:“雀儿,我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 小鱼挪了挪屁股,正对着雀儿,神秘兮兮地道:“我生来没有父母亲人,大约是因为我根本就不是人……” 雀儿眨眼:“是小鱼,是小狗?” “不是!”小鱼道:“从前我一直偷偷觉得我本是只鬼童……” 所以第一次蹦出来威吓少主时便以鬼童自居,实乃发自一种自我认同。 小鱼说出自己天马行空的证据:“我自有记忆起,一直便能梦见鬼狱景象……” 雀儿严谨质疑:“如何断定是鬼狱?” “好多血在流,好多鬼在哭……不是鬼狱还能是什么?”小鱼言之凿凿:“兴许我就是从那里逃出来的,自然便是鬼童所化了!” “不过自从少主将我捡回后,我便很少再做这样的梦了,必然是少主将那些鬼都震退了,叫它们不敢再近我的身。” “这次又梦到,定是因少主在神祠闭关太久,加上后日就是重九,才叫它们又趁虚而入。”小鱼说着,骄傲又安心地躺下,一边盖被一边道:“少主明日就回来了,到时让少主好好教训它们!” 雀儿跟着躺下,小鱼却没了睡意,拉着她叽里呱啦地说话:“后日也是少主生辰,我要耍棍为少主贺寿的!待会儿你帮我看看,哪里动作做的不好……” 因此天色还未亮,小鱼便爬起练棍,当当啷啷,催得朝阳早早现身。 迎着晨光,郁司巫带着一行巫女来到后殿。 殿门被两名巫女打开,飘洒而出的香烛气以及一只不知何时钻进去探视的黄白小鸟一同在前开罢路,才见身穿巫服的少女大步轻快踏过门槛。 晨光下,众巫者俯身行礼,声音明亮齐整:“——恭迎太祝出关!” 沐浴着久违晨光,在这迎呼声中,少微展臂伸了个大大懒腰。 见此神狸筋骨舒展,气态完整,里外全无任何损伤,郁司巫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与在场巫者不同,唯她深知太祝闭关的真相——敬神之心不诚,因此闭关反省。 但那并非太祝过错,是天子相迫,奉旨行骗。 作为侍神者,她亦是同谋,火盆冒出血水是因太祝袖内所携朱砂粉与铁粉,神像落泪则是神目内钻有小孔、孔中存水,以蜡脂封好,遇热便会逐渐融化。 太祝在后殿闭关这十日,她亦在前殿日日奉香,反省之余,反复祈求太祖皇帝如有不满万勿错怪,要怪便怪下令的天子,怪了天子,就不能再怪她家太祝。 郁司巫浑然忘却神祠存在的意义,待花狸的忠诚与袒护已达邪门地步。 此时见花狸完好,顿觉太祖皇帝明辨是非。 视线中花狸未损,反而似被仙露洗涤,神光照拂过,颊润目亮,形貌丰灵。 此中气血丰盈的奥秘,便在于少微这十日间无有任何反思,每日除了洗漱进食,最常做的事便是在宽敞无人的后殿中随地大睡。 醒时若无聊,或翻箱倒柜巡查探索,或与沾沾追逐奔扑上梁,抑或抓起礼戈铜杖当棍来练,日日如此消磨时光,也算休养了一场。 此番自己将自己关上十日,换来黄河水患得到及时治理,又兼梁国战事胜算猛增、山骨姬缙间接安全许多,少微心情自然是好。 酎金狩猎功成,而不久后的秋狩,她将进行另一场与自己早已说好的狩猎,如今还需耐心等待。 当下最要紧事,是该回家去。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少微大步走向石阶,待还余下三阶时,她微微倾身,轻松一蹦,即蹦过三节石阶,在灿亮晨光里稳稳落地,衣角与发髻飞扬。 翌日换上新衣裙,顶着由姜负与阿母联手梳成的发髻,少微双手提裙,露出绣着彩线老虎的新履,再次轻盈一蹦,更飘逸的衣裙发带在晨风中掠出一道清透彩光,少微稳稳蹦过堂前石阶,踏进生辰日的大好晨光里。 九月重九,乃天机生辰,此事在京中并非秘密。 各方贺礼堆满前院,然而向来我行我素的天机巫神不欲待客,只设家宴,宴上不见外人。 但有一个是例外。 家奴一早奉命在后门处等候,将那隐秘的来客带到。 少年来客解下遮掩形容的披风,现出青金色的袍,修长挺括的身,骨俊神清的脸,周身并挟有清新微苦如雪松般的淡香。 二人并行,家奴没好意思转头细看,只在心中做下结论,此子赴宴之前特意收拾装扮,窍已开全,心思也昭然若揭。 家奴一路将人带到院中,刘岐猝不及防地迎来了一场注视,姜负,冯珠,鲁侯夫妻,青坞及其父母皆在,摆着花草的庭院里满满当当,说笑声停住,各路视线齐聚,看向来人。 身为天家子,自幼所至处,常有数不清的注视,但今次却全然不同,刘岐深知,眼前这场注视带有不同凡响的意义。 从未有过的紧绷局促,愈发深重的心虚不安,刘岐叉手向众长辈施礼,手臂还未放下,便被快步来的少微一把抓住,将他领到姜负等人面前,解释道:“是我邀他来的,他也来为我贺生辰!” 姜负笑“哦”一声,冯珠微微笑着点头、视线不离刘岐,鲁侯慢慢捋须看不出情绪。青坞小声同颠沛流离的阿母阿父解释对方身份、并及时捂住阿母要惊呼的嘴。 鲁侯催着大家入席,刘岐寻不到与少微单独说话的机会,又见她难得这样欢喜雀跃,想到这是她人生第一次圆满生辰,心中便退缩起来,打算过了今日再说自己的事。 然而宴席刚散,少微便又抓过他,绕过还在说话的鲁侯等人,单独带他去寻姜负看腿伤。 姜负饮过酒,正笑眯眯地靠着廊柱吹风,微醉视线看向少年一双长腿:“小子,果真要我看么?” 言毕,自转身悠悠而去,将这长长走廊留给需要它的人。 少微以为姜负吃醉,正抬脚要将人拉回,手腕忽被人仓皇捉住。 少微回头,却从刘岐脸上见到了从未有过的紧张神色,好似天塌在即,又好似如临深渊,他勉强扯出一个慌乱的笑,似要将她安抚:“少微,你且听我说……” ? ?谢谢大家的打赏,月票,留言!! ? 月底啦,求个月票啊! 喜欢逢晴日请大家收藏:()逢晴日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99章 如何不比他听话 少微看了看刘岐抓着自己手腕的手,再抬眼看刘岐:“……听你说什么?” 因从未见他这样紧张过,少微也跟着有些紧张,不知究竟出了怎样的灭顶大事。 却见刘岐在回答之前,先绕至她身前,这动作似带有某种无声郑重,又似怕她不肯听他说完,就此挡去她前路,圈起数寸完整谈话空间,才鼓起勇气开口:“少微……我的腿不必再劳烦尊师诊看,已然完好如常了。” 少微意外不已,看向他左腿,连声追问:“那你怎么不早说?谁替你医好的?什么时候的事?” 她的追问声中有许多意外,却也夹杂一丝自然迸现的惊喜,这份惊喜让刘岐愈发惭愧,引发不敢直面的退缩。 受过伤的骨头长在他的身上,此事只要他有心遮掩,便无人可以具体查证,他可以谎称是昨日抑或前日痊愈,以此免去恐怖罪责…… 然而话到嘴边,顷刻又灰飞烟灭,坦白若只是为了换一种方式将谎言继续掩盖,那才是对她这份赤诚惊喜的彻底玷污与辜负,居心倘若龌龊至此,莫说她如何,便是他自己也断不能够忍受。 身上沾染太多血腥,刘岐自认绝非高尚之人,但这份神赐般的洁净赤诚,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辜负。 秋日午后廊下,少年深吸了一口气,肩膀无声绷紧,认真答:“三月……三月即已痊愈。” 少微已然狐疑:“……三个月前还是今岁三月里?” 过度紧张下,刘岐扯出一个生硬的微笑:“当年……当年受伤三月后即已完好痊愈。” 少微脸上诸般神情慢慢敛起,只有一双眼睛渐渐睁大。 四下突然寂静,少女睁大的眼睛一寸寸下移,紧紧盯着那长袍下的长腿。 她目光如利刃,怒气与危险在微风中聚集,少年那条犯下大错的腿似心虚畏惧,不由后退一步,另一条无辜的腿畏惧被连累,随后也跟着无声后退。 少微迈出一大步逼近,刘岐再退。 “——刘思退!” 伴着一声咬牙切齿的喊,刘岐宛如受惊的鹰,魄散魂飞,羽毛好似都吓飞好些根,慌乱转身飞奔。 少微拔腿便追。 刘岐知晓不敌,另辟蹊径,中途改道,手撑廊栏,翻身跃出长廊,或因腿脚再无伪装,又或因在亡命奔逃,身形利落到不可思议。 少微追出长廊,沾沾见势跟随,一边如羽箭般猛冲飞掠,口中一边大喊:“缉拿逃犯!缉拿逃犯!” 如今的姜宅已非原先大小,左右宅院皆被赐作灵枢侯府,打通后修缮,如今尚未完工。 重九之日登高思旧,朝廷官员休沐,做工的匠人今日也未曾过来,半完工的宅院花园原本清静如野林,忽被不速之客闯入,惊散一群又一群筑巢寻食的鸟雀。 少微今日所着衣裙长长曳地,裾裙下身又束缚双膝行动,加之有心爱惜阿姊亲手做的新履,总要避开污泥乱枝,又许是内心认定这并非一场你死我活的逐命,便未能施展全部轻功,只是凭本能追赶着。 最爱打听消息的麻雀们叽叽喳喳,在空中将沾沾围住,询问参与者沾沾,那逃命少年究竟犯下何等重罪。 青金色的袍,浅青飘逸纱衣罩着浅红襟边的裾裙,两道灿烂的影,一前一后飞奔追逐,闯进秋日午后的日光里,踩过一层层金黄落叶,跨过刚疏通的窄溪,奔过青白色的菊花丛。 跑在前面的少年是紧张心虚的,却也是畅快肆意的,久违的真实奔跑,丢掉了一切伪装,在此时遗忘了人间仇苦,只剩下这一件事可做,天地间只有他和她两个人。 这是世上最心虚却也是此生最美好的一场秋日奔逃。 伪装者恢复本我,本真者历来原始,二人宛若龙腾虎跃,都不再是这方清净天地的入侵者,此刻天地人皆发乎自然,清风白云随之流动,万物自在。 这场追逐被前方许多半人高的太湖石阻断,刘岐绕过还未及认真摆放的巨石群,耐心告罄的少微脚下飞奔,单手撑石,直接翻过高石,将她的猎物阻截。 因动作猛烈,她衣裙刮破,头上珠花甩离,刘岐被阻下去路,伸手下意识接住定然被她爱惜的生辰珠花,急忙双手捧还,带着赔罪的示好。 少微却根本不看那珠花,抬右脚扫踢向刘岐左腿,刘岐未躲,硬受下这一脚,疼得吸气,下一刻,被少微扑倒在地。 “你骗了我,却还要跑!”少微横左臂将刘岐锁骨压制,右腿则跪压住他的腿,右手撑在他肩侧,将他牢牢制住,紧盯着他,直抒怒意:“我真是生气了!” 对上她微微发红的眼睛,刘岐心中大乱,方才出逃是想先让她消一消气,不成想被她视作他态度不端错上加错的证据。 他全无喊冤资格,唯有急忙解释赔罪:“少微,抱歉,是我不该欺瞒你,犯下这悔之莫及的大错!然而我并非蓄意骗你博取可怜,实乃——” “我知道!”少微打断他的话,道:“你起初骗我,我并非不可以理解,彼时你我并不熟悉,我待你也多有隐瞒,你自也没有道理上来便对我吐露你的秘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她有她的一套道理,泾渭分明,连同眼底的失望也分外清晰。 “可之后你为什么还不肯说?”少微:“非要等今日被姜负识破,瞒不住了才开口,可见也并非出于诚心坦白!” 刘岐忙道:“并非如此,我近来一直都在思索此事,只是你在闭关,我没有合适时机……今日当真是诚心坦白,并非形势所迫!” “我却不能全信你了!”少微眼中泪意因愤怒而聚集,道出真心话:“姜负也骗过我,我轻易消气,是因我一直都知道她骗我——” “可我却从头到尾都不知道你在骗我,我这样信你,一直在意忧虑你的腿疾!” 刘岐呆住,自觉十恶不赦。 因为她真正被骗倒了,所以是真正的欺骗,所以愤怒、委屈,甚至自尊受损。 被骗倒的人无疑处于了下风,此刻则务必占据上风,因此几乎是出于动物本能般将他压在身下,好弥补自己受伤的自尊。 历来是自尊极强的人,少微拥有这世上最原始的报复欲,擅长以牙还牙,自己难过便要十倍讨还,但因不得章法,并不知如何说才将眼前人报复,但见那双眼睛满是慌乱惭愧,像是出于某种少年心意下的默契,少微隐约悟到什么,不及分辨,便将心里话毫不修饰地脱口而出: “那日刘承说你心机深沉,远不如他听话,我原还不信,心中想着无论如何都不会不要你!” 少微眼中终于还是聚出一颗泪,随着她惊天动地的话,惊天动地的眼泪砸落下来:“现下看来他竟不曾说错,我果然被你骗了!” 凉凉的泪水砸在刘岐鼻尖,也砸在了心间。 少女笨拙的报复还击,却出奇地对症,误打误撞地报复在了最要紧处,继而被这一滴泪催化到极致,化作天大的惩治。 而她自觉流泪丢人,忍回眼底未落的泪,也抬袖将已落的泪从他脸上胡乱抹去收回,轻软的衣袖粗鲁地擦过少年鼻梁脸颊,刘岐如梦初醒,手撑地,腰背直起,张口即紧张地道:“我如何不比他听话,你不要信他!” 他忽然直起身靠近,少微上身后移,腿仍压着他的腿,口中断然反驳:“我不是信他,我信我自己,是你撒了谎!” “少微,这是两回事……”刘岐言语苍白,此刻只恨自己这条左腿不是真正残了,他心乱如麻,来时想过的说辞全都破碎遗忘,此刻只能凭本能道: “是,欺瞒你是我错了,我意识到此事之后,便一直想要坦白,可起初我知道你并没有全信我,也并不会在意此事……待你真正信我之后,我却又害怕起来,怕的正是你会认为我心机阴沉满嘴谎言,自你我在武陵郡重逢起,你所见到的我便是劣迹斑斑不择手段,我只怕一旦解释不清,你从此便再不肯信我了!” 而他如何也未想到,今日会从她口中听到“无论如何都不会不要你”这句话,这样集世间之大幸的承诺…… “不会不要我……”少年漂亮的眼睛里带着祈求:“这句话能不能不收回?欺骗你这件事,我可以折罪,做什么都可以。” 少微面上怒气不消,然而看着这双近在咫尺的眼睛,乱糟糟的心中砰砰乱撞,似有什么陌生新奇怪物要冲出来。 而他在继续招认自己的过错:“我错的不止此事,还有许多,这些时日我总在想,当初在天狼山,即便我不能阻你,却也该至少给你些止血伤药,再一件御寒披风……” “还有在云荡山里,你受了那样重的伤,我万不该强行将你拽过,必然牵扯到了你身上伤口。” 彼时他只以旁观者目光将她看待,而今再回想,只觉自己哪里都错,事事欠妥,处处亏欠:“将你带回武陵郡王府上,本该先照顾好你,先让你用饭养伤安神,而非刻意趁着你身体虚弱心神空守,先伺机对你多加试探,想要将你收归己用……” 他的错竟越认越多,他的懊悔无穷无尽。 末了,他抓起少微一只手,侧过这世上最惭愧最懊悔的一张脸:“少微,求你打我吧,我再不跑了。” 少微手腕被他捉住,只见他的脖颈筋管因侧过脸而略显紧绷,轻轻滚动的喉结亦将紧张泄露。 心中竟变得更乱,少微倏忽将手抽回,猛然起身,并不打人,转身就走。 她大步离开,刘岐匆忙起身去追,立场与来时调换,追人却比逃亡时更要慌乱。 少微倒没有狂奔,但步子很大,走得很快。 刘岐不想让她走,却又不敢再强行拦她,只好快她一两步,在她前面退行,一边向她解释认错,因望不见背后的路,脚下时而要绊一下,被踢了一脚的左腿这下也有些真瘸了。 而除了赔礼认错,余下的话便是: “刘承还说了什么?他为何要与你说这些?” “他根本不知你想要什么,这承诺并不对症,又能有几分真正听话?况且他要听许多人的话,而我真真正正只听你一个人的话——” “那我让你走。”少微止步,终于开口,下达她直白的命令:“我要一个人生气。”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旁人最多是要一个人冷静,她却要一个人生气,刘岐如何能安心,一时手足无措,只听她又正色问:“你一直让我不要生气,可你既有错,难道我不能生气吗?” “当然能,此为天理。”刘岐解释:“我并非是让你不要生气,只是想让你消气,要如何才能消气?” 少微皱起眉,看起来果真在想了,而后看向他肩膀,道:“当晚灵星台大祭,你挡下此箭,我一直铭记,此事可作抵消,恩怨一笔勾销,我便不气了。” 刘岐却感五雷轰顶,立时道:“不可勾销!” 一旦勾销便是斩断羁绊,只怕要形同陌路。 “此事是我心甘情愿所为,不宜拿来抵消你此时之怒气。”刘岐恳求:“少微,还是想一想别的消气之法吧。” “我暂时想不到。”少微坚定地表达要求:“你先走,我想到了再告诉你。我想到之前,你不要来找我。” 见到他只会更乱,她会越想越乱。 刘岐心中忐忑,却也不得不点头:“好,我听你的话……” 因过于自责丧气,又有沾沾聒噪不停,刘岐未曾留意背后有两个小女孩追奔而至。 稍大些的那个负责辨认足迹追踪,小些的却攥着棍棒,此刻目光如炬,盯紧了那拦在少主身前的陌生人。 小鱼今晨耍棍为少主祝寿,却因动作出错而当场摔趴在地,遂将自己关进房中大哭一场,半日未敢见人。 直到听沾沾聒噪什么“缉拿逃犯”,小鱼才推门而出,询问经过的家主,被家主一本正经地告知:家中闯进了一绝色之贼,少主正在奋力缉拿,还不速去相助。 不过七岁的稚童当即只一个念头:立功表现的时候到了。 立功心切的小鱼此刻气喘吁吁追至此地,又闻沾沾大喊对方“骗子!大骗子!”,惊觉对方既做贼又行骗,两罪并罚,更是不能放过,理应速速围住,断其后路逃门。 小鱼不做停留地举棍奔来:“少主,小鱼前来压阵!” 棍风袭来,虽说是为列阵阻拦而不为直接棒打,刘岐仍下意识闪身侧避。 近身之下隐约察觉到气氛并不似捉贼,冲过来的小鱼便也不再贸然行动,只双手攥棍,双腿稳扎,怒目以视,护在少主身前。 ? ?月底了嘿嘿嘿嘿求个月票^ 喜欢逢晴日请大家收藏:()逢晴日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00章 不做丧家犬 小小来者就这样挡在少微面前,刘岐不免将其看了个清楚明白。 一心表现的小孩似一条护主恶犬,磨牙耸毛,只待主人一声令下便会立即向他扑咬而来。 这画面原本有些好笑,但这小孩…… 这个小孩…… 刘岐看着那双几乎是突然闯入视线的稚嫩眉眼。 小孩新长出的眉形完整、眉色青黑,一双瑞凤眼晶亮有神,牢牢将他注视不放。 猝然反应不及,刘岐如坠梦境,过耳的秋风仿佛化作春雷轰轰作响。 小鱼只觉自己将此贼镇住,忙趁热打铁提议:“少主,速将这贼捆了吧!” 同样有备而来的雀儿怀中抱有捆贼绳,但她认得刘岐,察觉此中必有误会,便望向少主,等待示下。 “走。”少微的令下言简意赅,抬腿便走。 小鱼困惑,却也遵从,忙跟上少主。 然而小鱼腋下夹棍刚走数步,忽听身后响起一道带些不确定的唤声:“……虞儿?” 随着这声唤,一片青黄竹叶在风中飘然而坠,轻轻落在小鱼脑袋上。 竹叶轻而柔,宛若重九日游魂重返人间,乘着风,轻抚稚童发顶。 小鱼疑惑停住脚,回过头——鱼儿?是叫她吗? 回头看过来的小孩不再如方才那样凶狠龇牙,没了夸张表情,眉眼本相愈发清楚。 恍惚中,那清楚眉眼似与刘岐藏入袖中的绢布上所画重叠,兄嫂旧日音容也倏忽浮现…… 灵枢侯所在之地果真如神灵点化,日光随着竹林摇动,此刻光影流浮,仿若化作两道剔透的虚影,守护在那小女孩身后。 刘岐心间情绪俱皆化作一道声音:稚童梦中所托并非为虚,他果真可以识出兄嫂血脉! 快步奔去,刘岐在小鱼面前单膝蹲跪下去,双手轻扶她肩臂,一面仰头看少微:“少微,可否先不生我的气?可否先告知我,这个孩子……她是什么来历?” 小鱼下意识想挣脱,但不知为何,看着眼前这绝色少年贼人,目睹他神情,忽生出奇怪好感,一时怔怔忘了动弹,咯吱窝里夹着的长棍也“当”一声掉落脚下。 少微原不想答应这“先不生气”的提议,但刘岐的反应已足见此事不同寻常,她也不免偷偷心生疑问,忍住没表露好奇,声音平直地叙述:“小鱼是我在城南乱葬岗附近捡回,她无父无母,被一名好心医婆收养,那医婆死后,她逃出。” 少微说罢,不忘向小鱼印证:“是这样没错吧?” 小鱼点头,少微又道:“小鱼的鱼是水中游的鱼。” 鱼——虞? 刘岐眼神变幻,又问眼前小孩:“小鱼,此名是何人所取?又是何人将你托付给了那医婆养育?” 小鱼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抬头看少主。 少微抱臂而立,依旧显出生气做派,却也及时点头。 小鱼才答:“医姑好像说过,是一个重病将死的女子将我托付,但叫什么,却不知了。” “叫既荷。”刘岐眼睛微红,却绽出笑:“她叫既荷。” 小鱼愣愣,已察觉到身世答案或就在眼前,不禁问:“……那是谁?” “曾是椒房殿武婢,凌皇后心腹。” “小鱼,你本名刘虞,是为无虞的虞,此名是你的大母凌皇后所取。” 小鱼豁然瞪大眼睛,满脸不可思议。 面前之人眼底似聚集着许多昔年风雨,但话语声平静温和,真正哄孩子般极尽克制,唯恐将她吓到。 “我是你的叔父,与你阿父同母的叔父。”刘岐未有急着提及与凌太子有关的更多,只是先道明身份:“这些年叔父一直在找寻你的下落,却没想到你就在长安城中……” 既荷重病必是源于重伤,竭力将虞儿托付给寻常百姓,并保全名字本音,当作日后相认的暗号。 刘岐眼中有泪,而小鱼仍不辨真假,但她还是火速后退,抬手向少主发誓:“少主,我说自己是孤儿并非故意撒谎,我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样的叔父!我一直以为自己是鬼童所化!” 刘岐茫然看着第一时间先发誓澄清自己不曾撒谎的侄女,小小孩童也知欺骗她会有何等下场。 雀儿到底年长小鱼几岁,又有迅速分辨能力,她此刻认真对小鱼道:“小鱼,你梦中所见鬼狱,或许正是当年逃出宫乱时的情形。” 刘岐闻言心如针刺,当年的血光竟化作鬼狱,以噩梦的方式将彼时尚不记事的幼童烙印纠缠。 至此,年纪,样貌,同音之名与模糊记忆悉数对上,纵然仍需进一步查证,却已很难存在错认的可能。 少微全程努力将眼睛维持正常大小,心中惊异却如惊涛骇浪,被迫捡回的一条小鱼竟来自龙池,而回想前世,她临死前受刘岐指引出山,用刘岐的三尺剑护下他的血亲,是否也是一种机缘注定? 少微决意要独自生气,是因心中有许多乱麻要理,此刻却又中途杀出这样一团乱麻,简直乱上加乱。 潜意识里信任刘岐的分辨能力,就算错认,事后大不了再送回,少微快刀斩乱麻,判官一般发话:“既是你家中小孩,你们可自行归家团聚。”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少微言毕即要离开,却突然有嚎哭震天响起。 “少主,不要!” 小鱼扑追过去,一面哭喊:“小鱼认不得这陌生的贼人,少主不能不要小鱼!” 陌生贼人刘岐处在惊愕中,只听侄女继续喊出石破天惊的话:“少主答应过小鱼,要让小鱼一辈子都做少主的小狗的!” 小鱼已扑在地上,故技重施,牢牢抱住少主双腿。 心中对那少年贼人的一丝奇怪好感已经不见踪影,小鱼哭着扭头看刘岐,家主说的没错,此人正是贼人无误,要将她从少主身边偷走,真乃当世偷狗贼是也! 神明恩赐般的重逢,却被侄女视作贼人,且侄女趴跪在地紧抱少主不放,大喊要一辈子做狗……刘岐不免感到有些头晕眼花,若兄嫂魂灵果真在此驻足,势必该要掩面。 然而不得不说,宿命如此巧合,叔侄二人乍然重逢之下,未来得及有片刻家人温情,便要面临被同一个人遗弃不要的危机困局,命运如此相连,而小小侄女选择内讧,仿佛她做狗做得好好的,却被他这从天而降的不速之贼破坏…… 他自然不是来破坏的,他的本意正在于加入。 虽不能像侄女一样扑倒抱腿,但刘岐走过去,趁机拖住了少微被刮破的衣袖。 “少微,虞儿乃我兄嫂唯一骨肉,有幸蒙你相护收留,于我而言,实乃天大恩义,必当倾尽毕生全部作为报答。” 伺机起誓般,刘岐眼神里带着不由分说的诚挚,以及羁绊加深之下的亲密。 对上那双眼,少微愈发兵荒马乱,凑热闹的麻雀叽叽喳喳,一双双翅膀像是在她心田里扑棱盘旋,沾沾的羽粉也在乱飞,万物失序,天地混乱。 出于本能,少微急于逃离,当场向刘岐改判小鱼的抚养权:“小鱼何时愿意认你,你何时才能带她走!” 不愿作丧家犬的小鱼再次大哭,头似拨浪鼓:“少主,小鱼永远都不要认贼作叔父呜呜呜呜呜!” 此乃三个人的兵荒马乱,刘岐赶忙安抚:“好,不认,不认……” 又忙向少微小声请求:“少微,我可否在灵枢侯府中留住两日,也好与小鱼说清其中……” “不行!”少微与时刻偷听的小鱼异口同声打断拒绝。 前者怕被扰乱心神,后者怕自己被半夜偷走。 刘岐眼神绝望失落,但仍拖住少微衣袖未放。 谢天谢地,前方有真正的救兵来到,心神大乱的少微立刻便道:“大父,速将此人请走!” 沾沾飞过去催促鲁侯:“谨遵大王之令!谨遵大王之令!” 鲁侯见到孙女被两只鬼缠住一般的情形,立即瞪眼竖眉,先喝道:“刘岐小儿,今日乃我孩儿少微生辰,无论你有何等心思,俱也不得胡搅蛮缠,否则老夫必不饶过!” 刘岐闻言立时撒手,他固然存有若能留下纵被打个半死也不怕的决心,但诚如鲁侯所言,今日是少微生辰,若见血光,不免毁她大好生辰。 他擅长得寸进尺,但“尺”亦有尺度,她这样坚决,他也不敢再一意违逆。 少微大步离开,小鱼捡棍跟上。 鲁侯满脸一言难尽地斥责狂悖小儿:“好歹也是天潢贵胄,该知礼数,怎能将女儿家衣袖都生生拖破!” 然而话落地,人走近,却惊见面前这小子浑然一副丧家犬的颓相。 再细看之下,则发现此子发间沾着烂叶,衣袍背后亦有泥土,衣襟处也散乱……一时倒不知究竟哪家孩子无礼更多些。 确信自家孩子不是吃亏那方,鲁侯即住了嘴,又看一眼刘岐的腿,想到自己当年所为,到底叹口气:“罢了……你们孩子间的事,老夫也不多掺和过问了。” 说着,架起少年一条手臂:“走罢,老夫亲自送你!” 刘岐敏锐察觉到鲁侯的一丝旧时愧疚,当即如芒在背,断不敢再以此博取老人可怜,否则便是顶风作案,罪上加罪。 今日已然如此,而因少微存在,便也无需再瞒鲁侯,索性彻底坦白。刘岐反扶住老人的手臂,低声惭愧道明腿伤真相。 “好你个心机小儿!亏得本侯挂心多年!”鲁侯色变,哼声恼怒拂袖而去。 绝望的刘岐最终由家奴押送出府。 家奴一路沉默,愈发不好意思转头细看。 迎与送,竟如此天差地别,身边这小子好似被雷轰过,里里外外,再不复来时气态。 开窍开得这样轰轰烈烈,实乃他这类麻木淡人所不能够理解。 邓护也感到不能理解。 马车内,眼见风光而去的主人狼狈而归。 邓护起先还觉庆幸,甚至暗赞姜太祝如今日渐沉稳,手都轻了许多,此番并未在殿下身上留下像样伤痕。 然而定睛细观,方知伤在内在,殿下颓丧沉默,魂魄游离,仿佛听不见他在说话。 邓护心里焦灼,再次开口时,试着道:“太子也让人送了生辰礼至姜宅。” “何物?”刘岐抬眼。 主人终于寻回听觉,邓护松口气,正色答:“乃是异邦进贡的长毛狸,说是叫做什么狮奴。”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刘岐沉默。 此名狮奴之狸,他在宫中见过一回,通体雪白,毛长如丝,莹莹有光,异瞳若彩色琉璃,贵气却又温驯。 倒是很像刘承。 送些死物不过堆进库房,漂亮活物却可时时在她眼前走动,又以凡狸赠神狸,如此用心可见贼心。 想到那一句“你远不如他听话”,刘岐心底生出一点厌烦戾气,从前并不被他视作真正对手的人忽然变得面目可憎。 却又思及自己之赠礼,虽说特意挑选骏马十匹,送至她城外田庄,可供她尽兴精进骑射,然而既害她落下那一颗泪,纵然是骏马万乘,却也不足以抵此罪过了。 那一颗泪…… 单是此刻回想,便觉鼻尖微凉,眼睫亦随之轻颤。 刘岐身形后仰,斜靠车壁,抬臂挡住双眼,依稀还能嗅到她匆乱擦拭收回他脸上泪时的气息浅香。 无论如何,她说了一句“无论如何都不会不要你”。 嘴角不受控制地泄露出一点笑意,继而想到小侄女执意做狗视他为贼、以及她二人离开时的背影,一时只觉今日的一切可怕可忧可笑可爱可喜可贺,刘岐不管不顾地胡乱笑出声音来。 少年哈哈笑声清朗,然而那天塌般的颓丧之气分明仍在,邓护愕然不安,彻底不敢说话。 汤嘉见到如此神容颓丧却又嘴角挂笑的六殿下时,同样吓了一大跳。 一个可怕念头从汤嘉心底窜出:莫非日演夜骗,攒下病因,今次遭受刺激,神智终于分裂? “殿下此去姜宅……可还好?”汤嘉跟随在侧,试探询问。 “很好。”刘岐此际左腿的瘸不是作假,行走间,微微笑道:“我如今很不想死了。” 汤嘉神情变幻,低声建议:“庄大人也到了……殿下如有难处,不如与庄大人一议。” 刘岐:“不急,先见从南。” ? ?又一个月结束啦,刚好满了200章,这本预估在260章上下完本,谢谢大家一路的支持!!这个月的月票也得以排在第三名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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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来的回答有些没头没尾,反而是一句询问:“从南,倘若你对一个极重要的人有所欺瞒,要如何才能让她消气?” 凌从南怔了怔,却也是反问:“是否对那个人造成了妨碍?是存心欺瞒,还是不知如何开口?” “不知如何开口是真。”刘岐望着盆中余烬,肩膀颓然落低:“而让她难过失望,便是天大妨碍了。” 让对方难过失望,便是天大妨碍…… 凌从南也看向余烬,灰烟掩去神态,他苦笑道:“我亦不精此道,倒是无从下手相助……” 因在焚物,窗大开着,此刻窗外有人影躬身行过,人影很快前来叩门:“殿下,先生们相请。” 令人前来催请者乃庄元直。 汤嘉眼见六殿下精神面貌现分裂之态,忙去见元直兄,连道出大事了,殿下颓丧分裂而归,必然是坦白之下,遭到拒却遗弃。 庄元直眉心乱跳,他好不容易接受或侍二主的可能,然而还未及付诸行动,便要惨遭退货? 抛开个人尊严与胜负欲不说,凭汤嘉描述,庄元直只觉原生主公的精神状态更是岌岌可危,自己或面临一主也捞不到捂不住的可怕下场。 刘岐未曾料到庄大人催请竟为此事,少年原本不欲将心事宣扬,然而庄大人严阵以待,坚称此事关乎甚大,理应共谋生机。 汤嘉更是满眼忧切,与庄元直不同,他的私心远远大过谋事,更像真正长辈。 面对两道各有侧重的视线,刘岐只说了结果与现状:“今日我将她触怒,她待想出消气之法,才许我去见。” 此言出,庄元直立即道:“这断然不行!” “殿下须知,一旦放任依从,此即为取死之道啊!” 庄元直神情肃正,看起来无比权威。 他家中男子历来有攀高枝的传统。 想他夫人,乃前朝贵族出身,有绝顶样貌,更有风流才气,少年时即惹来不知多少王侯公子倾慕。虽说前朝陨灭后夫人家中就此没落,但样貌才气不改绝世芳香,仍是高枝中的高枝,反观他在一众追逐者当中实在平平无奇到寒酸地步。 得以赢取夫人芳心,除了一张心机深重的嘴,更取决于他孜孜不倦的攻心之道。 除却天赋,一路也不乏摸索反思,因此积累下诸多宝贵经验以传后代。 此刻庄元直断定道:“倘若由其独自气闷思索,待此气消落,殿下大约也只有被抛之脑后的下场了!” 这危言耸听般的话,惊得刘岐险些魄荡魂飞。 汤嘉也如临大敌,忙替元直兄添茶:“此中门道讲究,还请兄细细道来,不吝赐教才好……” 密谋之处灯火偏幽暗,一盏烛灯随着说话声而摇摇晃晃。 太子宫中则灯火通明如白昼,内殿中,青铜连枝灯架上烛火错落。 青铜灯架旁,一名衣饰精致的年轻宫娥弯身正瞧着竹编箱笼里的狸猫,口中道:“如此狮奴,宫中也只有两只而已,偏偏灵枢侯竟瞧不上呢。”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宫娥名巧锁,在尚无太子妃的太子宫中有些地位。 这只异域进贡来的狸猫因足够罕见漂亮,被视作尊贵祥瑞,自送来太子宫中,便由巧锁照料,她渐将其视作自己所有,但太子承要将其当作生辰礼赠出,她亦不敢违逆,只是如今被退回,不免嘴快说了一句。 然而这一句话却招来一声低斥:“退下。” 巧锁本要将猫从笼中放出,猝然闻得这句呵斥,惊得手一缩,转头见跪坐案后的太子承面色微沉,忙躬身施礼应“诺”,退出内殿去。 殿外夜风微冷,巧锁勉强回神,暗忖自监国之后,许是事务繁重,太子性情本就渐有变化……那灵枢侯也真是,竟敢退回储君贺礼,如此不识抬举,惹来殿下不悦,害得她跟着平白受斥,实是无妄之灾。 “灵枢侯退还了全部贺礼,其母冯女君有言:生辰而已,不欲靡费,身为天机,若今岁开此收受各方贺礼之先例,往后年年依从,不免坏了长久风气。” 内殿里,内侍低声说着:“因此也请殿下不必多虑……” 刘承却低声问:“六皇子府送了什么?” 内侍:“奴未曾探听得到,应是并未赠礼。” “怎会不曾赠礼……”刘承垂下眼,声音很低:“未探听到,想来也未曾被退还了。” 低低尾音尚未落下,忽有一声尖利猫叫与内侍惊呼响起。 被放出笼的狮猫忽将欲将它抱起的内侍抓伤,在内侍手背上留下一道血痕。 刘承走上前去查看,被方才答话的内侍拦住:“殿下勿近……” “在尔等眼中,孤连一只狸奴也要畏惧吗。”刘承问。 内侍面色一变,道一声“奴绝无此意”,忙跪坐下去,不敢再阻。 受惊的狮猫炸毛弓腰,口中发出戒备的低叫,不时哈一口气。 刘承见此象,慢慢屈一膝蹲跪下去。 被塞来送去,颠簸流离,原本温驯的猫,也不免生出了无依不定的恐惧。 “人人都道你命有贵气,生得祥瑞态,送入帝王家……”刘承神情几分恍惚,声低如自语:“却无人问过你是否情愿。” 狮猫警戒之气不减,四目相对,刘承竟果真从这只发狂的温驯狮猫身上窥到了一丝如雄狮般的凶猛之气。 “但既来了,便也只能留下了。”刘承低声安抚它:“好好留下吧,孤会庇护你的。” 狮猫为异瞳,其中一只眼睛乃琥珀色,烛火映照下几分透明,如黄澄澄的秋月。 重九月相弯弯,淡泊月色笼罩下,许多人无眠。 小鱼亦未寝,翻来覆去爬下榻,裹衣趿履,蹑手蹑脚出屋,来到少主房前,见烛火仍亮,遂壮胆叩门,小声请示:“少主,小鱼可以进去吗?” “可以。” 小鱼忙要推门,却又忽然意识到声音传来的方向不对。 遂后退,一直退到石阶下,只见少主独自坐在屋脊上,正拄腮发呆。 小鱼忙又问:“少主,小鱼可以上去吗?” “可以。” 小鱼刚兴奋一下,却又意识到这件事不是少主答应便可以,正要想法子爬上去,一道夜归的灰影掠过,将她拎起,送了上去。 赵且安近日总是夜里外出,小鱼不知赵叔又奉了少主什么密令,只知赵叔将自己沉默送达屋顶,沉默撒手跃下,沉默回屋睡觉去,宛若一缕好心的风,来去无声。 小鱼在屋顶上爬了爬,坐在离少主更近的位置。 少微略微回神,看着身边这样的小鱼,开口道:“不必害怕,他不会将你强行偷离,此人并非坏贼。” 小鱼小声问:“那是好贼?” 少微:“不是任何贼。” 白日里乱腾腾,少微也费了不短时间来接受小鱼的身份。 她生刘岐的气是她和刘岐二人之间的事,却不好任由小鱼将他误解,这关乎小鱼对叔父的态度,更关乎小鱼对自身来处的认知。 人对自己来处的认知很重要,少微对此很有体会,此事不容小觑不得有误,她养的鱼不能是一条糊涂鱼。 “真正将你偷走的贼,是害得你们分离的人。” 生离或死别都是一种分离。 “他是抓贼的人,据我所知他一直都在抓贼。” 少微这样对小鱼正式介绍她的叔父。 小鱼一时愣愣,眼睛里冒出一点泪花。 忽然得知身世,除了担心被少主遗弃的恐惧,自然也有许多茫然困惑,以及对父母的想象。 小鱼含着泪,小声问:“少主,您见过小鱼的阿母阿父吗?” 少微看着夜色,摇摇头:“我不曾见过,你想知道的,你叔父他们都会告诉你的。” 小鱼抱着膝盖,抹去眼泪,忍不住问:“他既不是贼,少主为何那样生他的气?” 少微面孔绷紧:“因为他有事骗了我。” 起初在武陵郡时,二人并不算十分熟悉,他全无对她推心置腹的道理,这份隐瞒无可厚非。 但之后二人已共同进退,生死相托,彼此早已不是无关紧要之人,她也不止一次提出过会想办法医治他的腿疾,可他仍看着她自说自话,无可厚非的隐瞒便转变成了很有所谓的欺骗。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她此前告诉过他,她被芮泽下毒,之后他想办法替她医治,她便如实告知他已不需要费心,从未让他那样自说自话过。 若说他认为自己的腿疾是天大秘密,可她早在武陵郡时便已经向他表露自己入京欺君的意图,二人一同背负了不知多少欺君大罪,难道竟不足以交换这方面的信任? 亏她还特意求了姜负,结果到头来被姜负当面戳破自己被骗,实在万分丢脸,没办法不生气。 思来想去,今日动怒,碍于自说自话丢人现眼是一方面,自觉未能得到对方同等的信任交付是另一重原因,因此自尊心挫败,又兼出现许许多多其它情绪,一时无法理清,自己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的地方。 “骗人肯定不对。”小鱼并不知具体骗了什么,只好以己度人:“可若他不是坏人,或许并非存心……也许是他怕少主知道后,就再也不会喜爱他了呢?” 退一万万步,若她有事骗少主,只能是这个原因。 少微愕然,又闻小鱼好奇地求证:“少主是否喜爱他呢?” 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 少微喜爱的人很多,刘岐无疑算一个,可不知为何,她此刻坐直了身子,一时竟感到有些答不出口。 隐约摸到症结所在,少微急于将它弄清悟透,遂拎起小鱼,跃下屋顶,简单丢下“去睡”二字,便大步回了卧房。 在屋顶吹了太久冷风,少微盘坐榻上,裹被静坐,琢磨思悟。 姜负曾说爱恨分许多种,不同爱意之间区分细微,但在同一件事上,却会出现截然不同的反应。人之心窍生诸般情愫,丝丝缕缕各不相同,正是做人的妙处。 姜负还说过,观人亦是观我,若将一个人真正放在心上,与其有关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变得不同凡响——这一点,少微亦早有体会,她待姜负,待阿母,待阿姊都是如此。 只是此刻不禁扪心自问,自己喜爱刘岐,究竟又是哪一种喜爱?竟叫这份欺瞒带来的感受变得如此乱蓬蓬,闹哄哄。 至于问他要不要和灵星台挡箭之事一笔勾销,不过是被他缠得烦乱之言,而此时回想灵星台上,自己本欲离开时,望向他的那一眼,彼时心中已有论断,明知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忘掉这个人了。一辈子都要忘不掉的人和事,如何还有勾销可能? 少微坐得累了,忽地往后仰倒,盯着床帐。 待翌日清晨,少微即顶着眼底青黑出现在食案前,在饭桌上听姜负口中埋怨“狸猫怄气夜踏屋脊,叫我不得好眠”,少微忍下不理会,只狠狠填饱肚子,携鸟上值而去。 家奴有些操心:“怕是一夜未眠,或该提醒一句。” 姜负:“我徒儿天资聪颖,又乃天生犟种,如同习练各路功法,非要自己悟透才会认的。” 她徒儿心性有别于常人,说来莽撞,却也历来有着动物般的戒备警惕,忽有从未见识过的新奇猎物闯入领地,必然要盯了又盯,嗅了又嗅,转着圈儿打量思量,将一切确认,才会安心享用。 姜负披着一头雪发,打着呵欠回屋补眠:“人能有几回少年时,脸红怄气也是意趣嘛,随他们自在胡闹去吧。” 待跨过门槛时,又随口道:“天冷之前,要牵青牛出门转转……自回到这长安城,不是在受伤便是在养伤,遍地大好风景且还没顾上看一眼呢。” 家奴在后方应声:“好,哪日天好,出城走走。” 说罢这话的两日之后,姜负便如了心愿,且是众人结伴出行。 ? ?4600字,谢谢大家的理解~谢谢每一张月票,每一道留言,晚安晚安。 喜欢逢晴日请大家收藏:()逢晴日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02章 秋游所梦 此番出游所往之处,乃是灵枢侯在城外的一处山庄,此山由皇帝赐下,一面山下为田产,另一面临湖、建有别院。 少微亦是头一回过来,姜负将此次秋游称之为花狸巡山。 而花狸至别院前,观四下景象,忽生一念,将此地命名为“桃溪山庄”。 撑着一把玄伞为姜负挡光的家奴环视四面,只觉此名强山所难,不禁提醒:“此处无桃树。” 少微:“栽了便有。” 如此人为造就,确为家猫作风,家奴不禁点头。 后方坐在车具之上,被佩推着走近的冯珠说:“此事交予你大父来办,不出三载,必让此山变作桃林。” 同样乘坐车具,由墨狸来推的申屠夫人笑着应“好”——申屠夫人所乘车具是为姜负备下,姜负身体好了许多,便将此车与墨狸作尊老之用,一番花言巧语,哄得申屠夫人眉开眼笑,安然落座。 申屠夫人出门不便,加之今日又有听府中账房报账的安排,本不欲跟来凑小辈热闹,只因听闻姜女君亦要同往,适才改了主意,将丈夫钉在家中独自理账,自与女儿出了门来。 深受申屠夫人喜爱敬重的姜负,此刻点头夸赞小鬼取名颇具情怀巧思,又赞叹这老旧山庄不愧是灵枢侯所有、真乃野趣天成非同寻常。 走在前头的少微被夸得头脑一热,背影慷慨,张口便道:“你既喜欢,那我送你,封你作桃溪山人。” “做老师的反倒要向徒弟讨封,岂非倒反天罡啊。”姜负笑微微:“但既是你一份心意,为师便也却之不恭,今且受下这桃溪山人之号了。” 众人皆笑起来,一同走进这形旧而名新的山庄中赏景。 此行真论起来,算是由刘岐促成——他三日内向少微去信五封,三封为认错致歉,两封为请求探视侄女、其中一封乃是出自凌从南之手,内容格外恳切,称已通过那医婆线索再次查证,已确定是丢失的侄女无误,分离多年,心有大愧,如不能见一面,寝食难安。 少微问过小鱼的意思,遂答应了对方探视的请求。 只是少微从未见过凌从南,与此人半点不熟,贸然请入姜宅内部,总感到有失领地秩序。 少微不会因为与刘岐的矛盾而牵连妨碍他人,也不会因为与刘岐的亲密而丢失与他人相处的习惯界线,恰逢姜负唠叨出游,干脆便将地点定在城外别庄。 为避人耳目,刘岐与凌从南要晚些出城,少微等人先行抵达闲游。 姜负确爱此地野趣,已在想着如何布置,半当作养老之地来用,并且道:“不必栽种什么奇花异木,除却桃树,再有一片芍花田即可,根茎入药,花盛时恰可以引得芍仙女君勤加光顾——” 于是少微便见自家阿母被哄得笑逐颜开。 又听姜负胡扯些什么:“一山之主岁月枯燥,或可收上百八十个徒弟解闷……” 少微嘁一声:“去年正旦,你还说我是关门弟子。” 虽说给出的说法是她这徒弟拉磨过于卖力,累得她这往磨眼里填粮的师傅腰酸背痛,此生再无力多收第二个弟子,就此关门了事。 “那时哪里知晓还有这许多年月可活?”姜负煞有其事:“为师此门何其宽广,再收百八十个弟子作闩门之用,这门才好关得紧实嘛。” 少微心知此人懒散德性,大约只是逞口舌之快,况且真若收来许多闩门弟子,她亦是无可动摇的大师姐,届时全数听她号令,倒也威风气派。 闲游闲谈,累了便停下,寻到一凉亭,侍女即在亭中铺席摆案,并依冯珠交待取来棋盘。 沏成一品茶,摆下二色棋,切来五色瓜,亭外伴有三色菊,亭内对弈女君一系青裘、一披雪发。 不时有凑热闹的野雀探访,同沾沾好一番打探,得来别庄新主人很威风也很慷慨的说法,飞往四下广而告之。 近日都不得好眠的少微躺在凉席上,申屠夫人近身坐着,一面听佩讲棋,一面轻轻拍抚少微的发顶。 少微闭着眼睛,表情平静从容,内心却无比珍视此刻,不由便想到前世天差地别的种种,阿母怨愤惨死,大母伤心离世,姜负多半确实没活过三十,而她也命不久矣。 两相对照,遂生出务必将当下一切搂紧不放的决心,谁都休想破坏侵夺。 少微已近睡去,但因这份决心而下意识咬牙,太阳穴紧绷绷鼓起,申屠夫人手指触及,心有所察,生出无限爱怜,轻轻拍抚着这个好不容易身处安宁幸福中却仍旧习惯龇牙护食的孩子。 老人拍抚,清风鸟语,棋子声响,催着少微入梦。 或是睡前所思,再一次梦到前世景象,阿母,大父大母,刘岐,连同自己的下场清晰重现,最后则又看到了前世濒死前所见乱世画面。 彼时濒死见乱世,少微全无分毫触动,此时在梦中重现,她同样是置身事外,所见画面不过灰白颜色,好似在旁观一段不知真假的幻戏。 画面在眼前如水幕般流过,诸侯叛乱,战火纷扬,百姓流离,又见异族入侵,匈奴的铁骑踏入画面,马背上的异族人抛出套马杆,束住一个抱着婴孩的女子,婴孩掉落在地,女子被拖行,绝望泪水冲刷瘦弱面庞,露出的却是青坞的脸。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旁观的少微猝然色变,画面也随之色变,刹那间女子被拖行的血痕有了鲜红颜色,又见一枯瘦男子扑来,身躯被数杆长枪捅穿,是姬缙…… 少微愤怒焦灼,欲冲进去阻止一切,然而有魂无形,只能穿过一道道人影,眼睁睁看着青坞与姬缙惨死,那婴孩也被马蹄踏过,血越来越多,灰白之色退去,每张苦难的脸无论是否认得、都开始变得清晰无比,人在哭,血在淌,一切都活了,却又都要死了。 少微满眼泪,猛然转头,怨恨望向无能的长安城。 目光所经处,无不迅速退去灰白变作鲜红,长安城里亦成炼狱,天子被强行护送弃城而去,宫中人头滚滚,其中一颗来自全瓦。 有一大臣剥去官袍,茫茫然走进冯家祖坟内,去到阿母墓前,背影似哭似笑,肩膀颤动,挥匕刎颈,鲜血淌进土里,人跪倒在墓前。 许多权贵坟墓亦被挖掘,大火在四下烧起来,神祠中多见巫者奔逃,司巫决然扑进大火里,神殿金像轰然倒塌,万物焚尽,鬼烂神焦。 少微猛然睁眼,一只金黄蜻蜓悬停于眼前。 小小一蜻蜓,翅膀脉络也万分精细,透过那薄薄羽翼,可见亲者安坐,青牛甩尾,天高云淡,秋色斑斓,万物呼吸宁静有序。 身体犹不能动弹,眼中仍残留怒泪,思绪恍惚交替间,心中有一股清晰意念迸发,此念仍无正邪之分,仅为巨大生念,我欲生,我欲令亲者生,我欲令卑弱万物生,唯令阻我者死。 姜负似有所察地看过来,直觉有猝不及防的侠义悟道在此发生。 在姜负看来,真正侠义从不只是一味仁善。 空空六千因情之一字而生万念,侠义源于情,何谓正与邪,此义愿照微尘,即为最大悲悯,绝顶侠客。 “啪嗒。” 姜负含笑,指间落一子,破出一条生路。 蜻蜓振动翅膀,少微用目光将它放生,注视着它高高飞去,静静落在亭檐一角。 同样有蜻蜓驻足的亭檐下,被家奴领来此亭中等候的小鱼,见到了又一位自称是她叔父的少年。 “虞儿,我是表叔父。”在席上跪坐下去的凌从南笑着开口:“是凌家的叔父。” 小鱼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少年。 凌家,她听过这个姓。 这是个仿佛灌满了鲜血的姓氏,但眼前人如一缕明净清风,和煦淡泊。 “叔父给你带了些东西……” 小鱼看着少年放到案上的饴糖匣子,还有一柄打磨光滑的桃木小剑。 小鱼率先拿起剑,只说太轻,是哄孩子用的,自己平日里都用很粗很沉的棍。 凌从南便笑着夸赞:“虞儿竟这般孔武有力,叔父下回一定送些别的。” 不远处,一丛草木后,看着亭中一大一小两个人颇有话谈,刘岐悄悄松口气。 被侄女当贼对待的可怕阴影犹在,刘岐唯恐自己一靠近便会惹来鬼哭狼嚎天地变色,于是先派从南前去稳定军心。 术业有专攻,果然还是没有任何阴沉感与攻击性的从南更适合博取孩童喜欢。 刘岐眼里带笑,望着亭中情形,久久没舍得离开。 亭中的凌从南正向眼前小孩赔礼道歉:“当年在宫中都怪叔父慌了神,未能依照计划会合,才会连累虞儿过于匆忙出逃,九死一生,行踪亦被人紧盯,乃至既荷不敢递出任何消息,才使得之后音讯全无,害得虞儿迟迟无法被寻回……” 见他眼神愧疚,小鱼想了想,道:“我都不记得这些事,就不怪你了。” 凌从南眼睛微湿,而后便听眼前孩童如同幸存者的交流分享般,好奇问他:“不过你又是如何逃过一劫的?” “我么……”凌从南的声音一如含泪的眼睛一般朦胧:“好多事我都不记得了……许是仙者相救,使我在仙室中避劫。” “巧了,我如今的少主也如仙者般!”小鱼坐得板正,几分骄傲:“你该听过我家少主的名号吧?” 凌从南笑答:“如雷贯耳。” 说着,他转头望向亭外,只见那道静立许久的深青身影总算舍得离开,多半正是追寻那如雷贯耳之人去了。 小鱼喋喋不休,将自家少主大肆夸耀一通。 说罢如今心中最重要之人,小鱼才问起再见不到的重要之人:“表叔父……我阿母阿父是怎样的人?” 对上孩童晶亮的眼,凌从南却忽然失语。 要如何说呢?凌太子夫妻乃谋逆而死…… 孩童还在等待回答,亮亮的眼睛却似匕首折射的光。 凌从南忽然意识到,自己遗忘了许多痛苦,修习道法隔绝仇恨,却终究无法替眼前孩童隔绝已经发生过的巨大伤害。 那无形的匕首般的光,将他隔绝仇恨的洁白心帛划破一道缝,有一点血冒了出来。 这样的血,思退一直在流。 “你阿母阿父是很好的人。” “至于世人的说法,你都不要听信。”凌从南再次看向那丛已经无人的草木,忽然懂得了思退一意孤行的意义:“你的叔父在替他们找回真相,他一定会让这世道声音还你一双真正的阿母阿父……”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小鱼下意识跟着转头,也看向那寂静草木。 原本草木后的人已穿过一片果林,来到了另一座亭前,向亭中三名长辈施礼问好。 亭内只有长辈,不见想见之人,得姜负抬手指路,刘岐再次行礼,快步离开。 棋已不再下了,冯珠手中端着茶,思来想去,问了一句:“敢问女君,观这位六殿下面相如何?” 姜负认真答:“乃罕见双绝之相。” 冯珠微惊,搜刮所知命理知识:“双绝……莫非绝命兼绝后之相?” 姜负露出笑:“绝色之相,是为皮相骨相双绝。” 冯珠呆滞一下,申屠夫人笑了出来,冯珠反应过来也跟着噗嗤失笑。 几人笑罢一通,申屠夫人宽慰略有些戒备的女儿:“罢了罢了,自在便好,随孩子心意吧。” 冯珠无奈:“晴娘生辰那日,阿父回家后,却一直说这位六殿下诡计多端,气煞他也,断不能要……” “横竖他说了又不算,凭他气破天去。”申屠夫人笑着道:“但若少微不能消气,那才是断不能要的。” 少微在亭中发过那一场梦,有更多思绪需要整理,遂来到湖边,盘坐草丛中,正往湖中丢石子。 虽在出神,仍未错失身后小心翼翼的脚步声,少微转过头,望向身后狭窄小径,对上一张即刻展露笑颜,笑得十分好看的脸:“少微,我并非特意滋扰,今次为办正事,这应当算作偶遇吧。” 少微立即站起身,手中石子都没顾上丢,径直跳到湖边一艘小船上。 未及放船远去,刘岐飞身跟随上船,抢先夺过篙橹,笑着道:“你安心游湖,我来为你撑篙!” ? ?大家晚安。 喜欢逢晴日请大家收藏:()逢晴日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03章 独一无二的亲密 少微心念待整理,有关刘岐之事,亦有尚未悟透处,此刻见他出现,潜意识又想保住当日不许他擅自来见的狠话,被骗已经不光彩,务必不能再过于好说话,否则实在显得太好欺负。 跳上小船实为未经太多思索的突然之举,少微自己都觉得动作快得不可思议,却不料对方反应如此迅速,即刻追扑上来,打湿了袍角,不由分说地撑起船篙,小船快速驶出,一场突如其来的游湖。 少微说要靠岸,刘岐笑应声好,径直向对岸划去,前者气结瞪大眼,后者无辜露齿笑。 此处山庄闲置多年,自被皇帝赐下,有了新主之后,已被大致打理过,屋宅景物虽旧却不杂破,以备主人随时到访,或下令重新翻修。 小船显然也被清理修补过,只是大约太老旧,修补船身之余,暂时拆去了破旧船篷,只被仆从作清理湖面杂物之用,真正为主人备下的游湖画舫停放在湖岸另一边。 茫茫青空下,幽幽绿水上,无篷小舟宛若一片泛黄秋叶,叶上载有两名少年,一个盘坐不动,另一个撑篙划船。 正午秋阳尤为明亮,被小舟搅动的湖面成了碎裂的镜,折射出刺眼的光,视线过于敏锐的少微抬起手臂压在头上,以衣袖作为遮挡。 刘岐将小船划向一片藕荷处,深秋荷叶开始枯卷,却也仍有少许绿叶,刘岐弯身折下最有生机的一支硕大碧荷。 荷叶特有的青涩气味伴着阴影打落下来,少微抬头,见大大荷叶举在自己头顶,再转头,见刘岐蹲跪在旁,一臂为她举荷,一臂横放于身前一屈一跪的膝上,眉眼间笑意闪闪,雪白牙齿也展露出来,笑容灿烂晃人视线。 潺潺水流似心音,少微夺过那荷茎,自己举着,因察觉到那笑意视线盯着自己不放,遂在船中躺下,将荷叶覆盖住头脸,将一切都挡去。 此举看似潇洒漠然,然而凉凉荷叶下,一双圆圆眼珠大大睁着,并未能够闭上。 刘岐改蹲跪为坐下,笑看着屈一膝而躺平的少微,又看她脸上荷叶,方才她将此叶夺过,他原以为她要抛下水去,他跟上船来原也做好了被抛下水的准备。 听从庄大人所献“宁可被打残,也不要被冷落”的良策,此行刘岐抱有挨打决心。 然而她不曾动手,也不见许多怒气,亦不同他说话。 此处远离人烟,野气浮沉,她置身此地,愈发似山林野物,藏有不为人知的奥秘心事,而在她做下决定、愿意表露之前,无法被任何人窥知。 他是等待山君降下神罚的犯错者,不免紧张忐忑,如头顶悬剑。 然而纵有万千慌乱,却又因此刻与她共渡而生出欢喜安宁,仿佛顶着天塌下来的危险可能,反而愈发珍爱贪恋这不知是否能够延续的时光仙境。 天水明净,人也寂静,放舟自流。 少微顶着荷叶暗中睁眼许久,全不知晓刘岐是什么神态在想什么,直到察觉到他竟也学着她屈膝躺了下去,二人如此靠近,他开口,却是道:“少微,多谢你。” “方才见从南与虞儿相坐说话……”刘岐轻声道:“如此情形,竟比我梦中见到的还要圆满。” 少微微微转头,目光偷偷透过翘起的荷叶边沿看过去,只见刘岐枕一臂躺着,头却侧向她,一双眼睛仍有笑意。 “少微,你不想与我说话,便听我胡乱说一说吧。” 刘岐声音很轻,如原本铮铮冷冷琴弦被清风拂过:“上回我说,在云荡山遇到你时,强行拽你奔逃,实在很不应该……此言并非假话,但彼时将你拦下,却是我做过最不后悔的两件事之一。” “自那时与你强行结识,之后我所走每一步,都好像在脱身苦海。” 少微有些怔怔,看着他一双笑眼中随着话语慢慢浮现的一点闪烁泪光。 怔然间,少微忍不住问:“另一件不后悔的事是什么?” 问罢即觉破功,似中了他骗她开口说话的陷阱,但一脚踩在陷阱里,仍忍不住好奇等待他回答。 少年带泪的眼中笑意更深:“是那年在天狼山,多事巡查至后山,有幸与你遇见。” 若非亲历者,听他此言,见他如此眼神,反倒要误认为那是一段多么岁月静好的经历。 望着他眼中那层宁静的泪,少微忽然觉得,前世被她杀死的那个刘岐回来了。 前世死前才得以展露的脆弱祥和,竟与此刻有相通处,这瞬间,少微清晰触摸到了此人最深藏的灵魂本相,这本相竟似被她提前唤醒。 少微几分恍惚,看向他灵魂之外的躯体,他这样躺着,颈项,胸膛,腰腹,全无盾甲庇护,如主动袒露最脆弱部位的猎物。 此刻远离岸边,无有任何暗卫外力作为护持,身份毫无用处,锦衣不过累赘,此等逼近原始的情形下,人变回了纯粹的动物,而少微是绝顶强者,任何人都要成为她力量之下的猎物。 刘岐处在绝对下风,凡有差池,他必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灵魂明灭被她触碰,生死安危受她掌控,裸露的信任交付在此发生,是为动物间最亲密的表现,根本无需更多言语证明。 少微在呼吸间将其感受,并且恍惚意识到:刘岐必然不会向第二个如她这般危险的人交付一切,这份亲密独一无二。 独一无二吗? 少微慢慢眨了下眼睛,睫毛扫过青青荷叶,发出唯有她自己能听见的响声。 刘岐不知荷叶下的心思,如他方才所言,他无需她回应,也可以自说自话许久。 不知少微究竟有无仔细看信,他再次解释起已在信中陈述过的撒谎心路:“腿疾之事意在蒙骗京师众人,因骗得久了,渐成习惯,在人前时,我时常忘记自己是在假装……” 本是拿来骗世人的东西,无形中遗忘了界限所在,而他第一次清晰意识到自己不该再瞒她,是在南山刺杀的行动中。 他选择与她一同奔逃,危急之时,此类事突然变得紧要,否则便成了对她的戏弄,他本想说出来,然而二人一同从高处滚落时,好巧不巧他偏偏伤到了那条腿,假伤成了真伤。 她拉着他脱逃,他目眩神昏,待脱离危险,与她一同躺在草地里,想着她即将离开,察觉着她寻人的焦灼,而他那时尚不确定她所寻之人是男是女是何等情意……而隐瞒总归不堪,于是他紧张地想,或该选一个更合适的时机正式向她坦白。 如此一拖再拖,反倒越来越怕。 “实则那晚我扑至灵星台上,已未再伪装。” 只是当时全部人等的注意力都在大祭之上,他从众人后方突然出现,动作太急太快,扑上去挡箭的一瞬便跌跪下去,轰动之下,掩盖了这细微异样。 他在信上已做出解释,但此刻少微当面听他说来,却又有不同感受。 灵星台挡箭,他那样不管不顾,顾不上是否会暴露,只为快一点,再快一点,以免她跌入万劫不复当中。 如此感知,周身又有如此独一无二亲密信任萦绕,少微只好承认,脑子尚未想出消气的办法,心台便已经擅作主张消下气来了。 少微将头转正,不再偷看刘岐,在荷叶下闭上眼睛,道:“虽说骗人就是骗人,但听罢你的解释,我确实没那么生气了。” 刘岐大喜过望,又听她道:“可我确实还有些别的东西没想明白,也有其它决定要做,因此要等我想清楚了,才好与你真正了结此事。” 她纵思绪懵懂却也依旧坚定,又如此坦诚告知,刘岐虽有许多不安心与不确定,但这样的她正是真正的“她”,他历来会为这样的她而感到眩目。 她的存在盖世无双,她的想法无比自主,庄大人所献之策终究不能悉数生搬硬套到她身上,无论她最终想清楚的是什么,他都不会轻易退离放手,而唯一对症之法,不外乎献出全部真心而已。 此刻只当压下焦灼,与她道:“好,你慢慢想,不着急。” 最着急的人口上说着不着急,唯一真正不着急的,大约便是希望这一叶小舟永远不要靠岸才好。 不知是否此心过诚,驱使了风向水流,小舟斜斜划入荷丛缝隙中。 因方向微改,下方根茎带来些微阻力,小舟随之轻晃,少微脸上盖着的荷叶滑落,视线上方则闯入许多荷叶,炽烈日光被遮蔽,舟行荷间,如同突然误入什么隐秘私有之处。 状况突发,少微不免转头看刘岐,四目在明暗闪烁的阳光水光中对视。 舟中二人似短暂无措的两只动物,一同受过伤也曾一同迷过路,此刻又好似一同躲进了不被天地知晓的方外秘境中,整个世界只剩彼此,那独一无二、不可被任何人替代窃取的亲密彻底暴露无遗。 荷叶气味浓重青涩,水下藕茎钩织如网,湖心仿佛当真生出了心,跳得天地晃动,鱼儿在舟下惊散,舟中突然盛满了鲜活心跳。 小小的舟变得拥挤起来,少微也曾与阿姊同榻而眠,桃溪乡习武时若累了、常与山骨在小河边就地并排躺下休息,幼时更曾睡在阿母怀抱,方才还紧贴躺在大母身前……总之如此距离,并非怪异存在,然而少微却从未有哪一回,如此刻这般心都要跳破出来。 异样的反应揭露特殊的关系,独一无二的亲密认知再次具象,既是独一无二的亲密,好似便代表她和他可以做许多不可以与旁人做的事……但是应该做什么? 惊乱、好奇、探索般,少微屏住呼吸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刘岐,却见他面红耳赤,呼吸消失,喉结紧张滚动,似有什么无措秘密已浮出水面。 “哐当”一声,小舟被彻底阻挡,船身受阻剧烈摆晃,刘岐骤然回神,紧急抬手护住少微头顶免其磕碰,与此同时不免支起上身倾向少微,恰逢少微更是个中反应快速的高手,也已然有起身动作,宛若慌不择路的二人猝然相撞,上方荷叶纠缠摇摆间,少微凉凉嘴唇撞到刘岐滚烫侧脸。 天地大静一瞬,刘岐缓慢眨眼,不及对视,少微猛然将刘岐推开,惊窜起身,真正如一只炸毛的狸:“……你如何撑的船,都被困住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别,别急……我来撑出去!”刘岐也忙起身,胡乱抓过船篙,拨弄水下缠住船身的乱根杂茎。 少微也弯身薅扯船侧荷丛,动作十分粗暴。 二人背身而对,各忙各的,好似在打一场极其混乱狼狈的仗。 待好不容易脱困而出,二人衣裳被打湿,脸上亦挂着不知是汗珠还是水珠,船上落着不少残破荷叶,也算是满载而归。原路返回之途分外安静,船刚靠近岸边,少微立即跳了上去。 刘岐紧跟着丢下船篙,匆忙追去。 二人大步闯进果林,像是赔罪,刘岐伸手摘下一颗梨,用衣袖仔细擦干净递给少微。 为了显示冷静坦然,少微接过,乱咬一口。 刘岐嘴角有些藏不住的笑意,像是没话找话,又像是某种趁乱而入,弯身侧首问:“少微……你想好了没有?” 少微瞠目:“……哪有这么快!” 还说让她慢慢想,她都还没顾上想! 又咬一口梨子,好死不死却见一条虫子在梨肉中蠕动,少微瞪眼,气恼摔开。刘岐头皮发麻,自觉罪加一等,赶忙再次赔罪。 二人穿林而过,亭中姜负与冯珠瞧见那两道追逐身影匆匆而过,口中说说吵吵。 “少微,等哪日我们去骑马吧?” 少微紧紧抱住原则:“要等我想清楚再说。” “再有几日便是鲁侯寿辰,我备下了贺礼——” 少微再拒绝:“大父不欲操办寿宴,只欲和往年一样,去城外西王母庙拜一拜即可。” “不知小鱼如今是怎样看待我的?是否仍不愿见到我?” 少微简直想捂耳朵:“你待会儿见了不就知道了!” 穿过果林,便见另一座亭,亭中小鱼听到说话声,蹦出亭子,朝少主迎来。 ? ?大家晚安~ 喜欢逢晴日请大家收藏:()逢晴日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04章 奉的什么命 小鱼跑过来,因见刘岐也在,脚步不由慢下。 刘岐脸上原就有笑,此刻将这笑意变化成温和长辈颜色,因确实缺乏经验,导致略显僵硬刻意,却也显出另一种心诚努力。 小鱼犹豫一瞬,从身前抱着的匣子里拿出一颗糖,递向那笑容刻意之人。 刘岐颇感意外,弯身接过来的瞬间,只见侄女随后便将整只匣子双手高高捧起递出,如上贡:“少主,吃糖!” 待遇如此天差地别,自己好似成了试毒者,刘岐对着那只被少微接过的糖匣哀叹一声,眼底笑意却不减反增,待直身之际,随手将饴糖向上一抛,仰头接住,糖入口,心情明朗。 转头向少微道:“毒已试罢,未见身亡,请山君安心尝用。” 说话间,刘岐笑容粲然,原本轮廓流畅的侧脸因含着饴糖而见一处鼓起。 少微盯着那一处脸,疑心此人有得意促狭之嫌,舟中意外碰撞不免再次浮现脑海,心内一时又觉天惊地动,少微表面保持从容,扭转过头,塞硬糖入口,狠狠嚼碎,欲以嘈杂嚼糖声化作凶猛小兵,好强行将那丢人画面从脑子里押走,打入天牢禁锢,再不许回想起来。 然而糖嚼得粉碎,画面却也粉碎般荡开,从脑子里四面八方喧嚣逃遁,钻进心里,窜入口鼻,难以捉拿,既可恶恼人却又古怪地与饴糖的清甜气味混淆难分。 手中拿着那柄桃木小剑的凌从南,目光在两个吃糖的人中间来回一遭,微微露出笑意。 刘岐弯下腰,问眼前小孩:“小鱼是否愿意赏光,也与我说一说话?” 侄女分糖的待遇悬殊,乃是人之常情天经地义,除开未能在小孩子脑海中留下记忆的幼时相处,他与虞儿今次不过第二次相见,小小孩童忽然得知沉重身世,总归需要时间接受,今次未再鬼哭狼嚎视他为贼,已经很值得欣喜。 面对这份邀请,小鱼沉默一下,仰头请示看向少主。 少微颔首,小鱼才道:“好吧。” 叔侄二人去往亭中说话,凌从南将小剑收入袖中,抬手向眼前少女施礼道谢。 “你们不必再三谢我。我原本并无相救收留之心,一切乃是小鱼自救。”少微坦诚之余,拿出少主长辈派头:“这份谢意你们收好,往后拿来善待小鱼即可。” “是,虞儿她吃了许多苦,我与思退自当善待弥补。”凌从南温声道:“然而接下来这段时日,也仍需灵枢侯将虞儿收留,虞儿身份特殊,君侯此举亦担有杀身之险,这份恩情我等必当铭记。” 罪多不压身,从不将此类杀身之险看在眼中的少微不耐烦再推却多言,而看着眼前温善少年,她只觉其人模样同自己想象中天差地别。 五官细辨之下,依稀能看到长平侯的影子,但其气质既不似将门之后,也不像身负血海深仇之人,温和淡然,似食草白羊。 少微早已认识到世人性情天差地别,但依旧因此感到困惑,长平侯当初的抉择至少是出于维护自己的道、必然也有过许多挣扎权衡,却不知这位凌家公子又有过怎样权衡,竟修得如此出尘气态。 她看着凌从南,凌从南也在望着她,几分好奇仰慕地道:“听闻君侯有沟通天地鬼神之奇力……” 二人这厢寒暄说话,亭中小鱼坐得端正,听眼前尚且不熟的叔父同自己套近乎。 因察觉到侄女待自己不再一味排斥,说到后头,刘岐有借坡下驴之势,小声提议,试图里应外合,让侄女帮自己多多留意少微情绪,不料侄女立即翻脸:“通敌乃是死罪!我才不要背叛少……” 刘岐立即倾身捂住侄女只欲自证清白而不顾他死活的嘴,另只手做出嘘声动作,一面留意少微是否朝这边看过来。 买通侄女计划失败,险惊出一身冷汗的刘岐铩羽而归,于一个时辰后,被家奴带离桃溪山庄。 马车里,凌从南说起自己与小鱼都说了些什么,末了笑着道:“年岁虽小,却颇为机警,有主意有戒心,不算很好说话……除了样貌,其余倒不似兄嫂。” “这样很好。”刘岐道。 “是,这样才好……”凌从南声音微低:“只是必定吃了许多苦,才会长成如此不好欺负的性情。” “思退,我此前劝你放下仇恨,是因旧事已经铸成,无法更改,亦是认定这条路走不通,便只想让你尽量安稳些活着,不欲你背负如此重担,赴此刀山火海,枉送性命……” 凌从南看着隔案盘坐的刘岐,几分惭愧:“但你做得很好,是我所不能够想象的……而我今日见到虞儿,方才体会你所求之事并非没有意义。” 旧事已不可改,无辜稚童遭受的伤害却仍在继续,那份冤情将持续迫害追杀这个孩子,世人会永远将她的父母视作死有余辜的反贼。 纵然他可以放下隔绝一切,却终究不可慷他人之慨,今日对上那双与兄嫂神似的鲜活眼睛,他实在无法对那个孩子说出放下一切的劝言。 刘岐道:“虞儿记不得幼时事,终究不会沦为我这般模样,她可以放下这仇恨,从南,你亦可以安心放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凌从南怔住,只见刘岐眼里有些笑:“待我了结此事,从此天高海阔,你和鱼儿便都自由了。” 凌从南眼睛微红,思退要的放下是了结后的放下,而并不再要求他一并背负这份仇恨,竟选择了体谅他的选择,代替他去了结一切,给他完整意义的自由。 同在武陵郡刚重逢时不一样了,思退如今不惧独行,又许是有了真正同行的人,因而无畏坦然,收起了许多阴郁偏执,竟又重现幼时性情气质。 凌从南眼底泪意既庆幸又愧疚,忽听刘岐问:“从南,今日见到虞儿,提及旧事,你是否记起些什么了?” 重逢后,凌从南曾道自己忘记了是如何逃出宫去的,只知恐惧悲痛过度大病一场,醒来后便丢失了逃命记忆,痛苦仇恨也被隔绝,情志因此淡泊,又顾及不想再连累刘岐,故而一直独自躲藏。 刘岐曾猜测,也许是混乱中受了好心宫人或禁军相护,凌从南彼时亦只是摇头,再次低声说记不清了。 此刻刘岐再问起,凌从南垂下眼睛,声音依旧很低:“思退,我近日亦在试着回想此事……待我记起,定会告知你。” 刘岐看着他,一笑:“好,不急。” 刘岐尚有事要处理,就此返回六皇子府,凌从南则回到了暂时安身的别院中。 这处别院看起来极为寻常宁静,身穿宽大道袍的凌从南坐在屋内邻窗处,望着鸟雀啄食院中柿树上的熟柿。 如此静观许久,他将视线收回,望向面前案上摆着的笔墨,到底提笔写下帛信。 这道帛信是昨日就该写的回信,但其内不止是答复,更有关乎违诺的请求询问。 写成此信后,凌从南从后门独自外出,再返回时,天色已暗,他对灯点燃三炷香,插入三足青铜香炉中,凝神盘坐,诵念心经。 燃烧着的天地香升腾着香雾,凌从南闭着眼,恍惚又回到那被香雾萦绕的朦胧静室中,有虔诚的诵读道经声回荡耳边,有温柔的手抚过头顶……日复一日消解着他的恐惧痛苦。 庭院中,啄食柿子的鸟雀早已归巢,待翌日离巢时,成群掠过天边,唤起一轮色如熟柿的朝阳。 被晨光笼罩着的芮府中,芮泽看着眼前丰盛食案,却全无下咽的心思。 近日各处传回的消息叫他烦躁不已。 酎金大祭后,那刘岐开罪不少王侯,朝臣们暗中却隐约兴起六皇子胆魄非凡的说法,先前攒下的祥瑞之说以及破获梁王谋逆之功复又被重提…… 再有,随着黄河水患开始治理,遭受水灾的几个郡县竟有“芮氏假天意不可阻塞之说,实则借水灾以丰食邑粮田,罔顾太祖怜民之心”的诛心之言流传,并被几股造反的乌合之众利用,大肆宣称芮氏德不配位必遭天诛……言官闻讯上奏,虽被他做主压下,但京师外的流言又岂是那么好控制。 芮泽疑心这流言背后有刘岐推动,而此事之所以被掀起,归根结底是因那只花狸张口便来的太祖托梦治水之说,断他肥田丰收之路不提,又招来如此难缠非议。 郭食近日也频频传话,道是建章宫中,天子不时便召六皇子入宫,且偶尔会提及多年前旧事,而念旧只怕是帝心动摇的开始…… “啪!” 芮泽重重搁下双箸,起身离案出府,踏上入宫车驾。 车轮滚滚,思绪杂乱,芮泽脑海中频繁闪过酎金大祭神祠之中,狠戾少年持血刃,神鬼少女镇守在上的情形……这一幕近来屡屡出现在他噩梦中,纵他不轻信鬼神,却也觉得此为极其不祥的预兆。 疑心二人早已勾结的想法始终存在,而就算是他多疑,观那花狸所为,也分明是要将他报复针对…… 只恨不能动用大批强兵利弩将这不祥二人碾碎,他倒要好好看看这同样是血肉凡胎的两个人到底能不能被杀死……然而皇帝仍在,天子眼下,不容许他有如此放肆可能。 只该忍耐到太子继位,大局定下,再消此患,然而再这样下去,太子究竟是否还能顺利继承大统…… 芮泽心烦意乱,欲入宫与太子及信得过的大臣共商对策。 过于烦闷,只觉车内逼仄,他随手支开车窗喘息,看似盯着沿途情形,实则心思仍在飘散。 经过长街,有宁神香气飘荡,这敬神天地香的气味对芮泽而言很熟悉,遂下意识望向那家香铺,铺外人来人往,几个正将一箱箱天地香抱入车中之人引得芮泽目光停留。 几人虽着常服,但因是芮皇后身边惯常侍奉的人,为首者又是跟随芮皇后多年的婢女,芮泽不免一眼认出。 皇后信道多年,十分心诚,多年来都习惯让宫人在宫外采买特定几家香铺所制天地香,此事芮泽一向知晓,因宫人皆是上半日出宫采买,他偶尔便也会如今日这般遇到采买的宫人。 此事不足为奇,只是芮泽隐约想到,前几日去往皇后宫中时,似乎曾见到宫人们搬着一箱箱香品送往皇后敬神的神室。 这般采买不免频繁,但终究只是琐碎小事,芮泽未深想,正当收回视线,却见那侍女转头看到了芮府马车,却赶忙又收回视线,指挥内侍搬香。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芮泽微皱眉。 他向来在意下面的人是否足够恭从,而这侍女似想装作不曾瞧见他的车驾,可这奴婢分明历来待他恭敬至极……因此那瞬间反应,更像是紧张之下未经过多思索的下意识举动。 全部的天地香都搬上了车,面色已看不出异样的侍女正待上车,忽然被人从后面喊住。 “子琴姑姑,侯爷有请。” 很快,芮泽的贴身仆从从车内退出,换了名唤子琴的侍女登上了侯府马车。 马车驶离阻塞的长街,来到街尾处无人的死巷前,芮泽一路没有说话,只静静看着垂首跪坐的侍女。 察觉着那不明视线,侍女不敢抬头,直到马车停下,才开口请示:“敢问侯爷是否有什么吩咐?” 片刻,芮泽开口:“本侯记得娘娘宫中似乎刚采买过一批敬神香,为何今日又来买香。” 侍女忙答:“回侯爷,数日前请回宫中的天地香不慎被茶水污损。” “不慎污损……”芮泽咬重了前面二字,忽然冷笑:“果真是不慎,还是尔等需借此故出宫?” 侍女慌忙伏低身形:“侯爷误会,绝无此事!” 如此心虚反应,更加惹来芮泽疑心,近日他清洗各处眼线,正是疑神疑鬼时,太子监国关头,不知多少异敌盯着太子宫与椒房殿,而他的妹妹实在太过心软怠慢大意,他日夜只恐贴身宫人被收买,再掀起一场与凌太子类似的巫咒之祸…… 芮泽行事向来有蛮狠一面,对待下人无需耐心试探,此刻既生疑心,他倏忽抓住侍女发髻,迫其抬起头来,似诓诈似逼讯:“如实回答本侯,你收受了何人好处驱使,使计出宫欲何为?是你自己招认,还是要本侯先搜你的身,再细细查问你在宫外的家人?” 被死死抓住发髻的侍女发出一声恐惧惨叫,正因知晓芮泽宁可错杀的作风,她紧绷多日的心神顿时破守,生怕没有辩解保命的机会,当即既慌张又委屈地哭道:“侯爷……奴冤枉,奴不过是奉皇后娘娘之命行事!从未有过叛主之举!” ——她有一桩被迫藏了很久的秘密,那秘密此前随着那个人离京,总算瞒天过海尘埃落定……可谁知那人突然去而复返,不知要带来怎样的麻烦变故,娘娘为此心神不宁,她这小小婢女更是日夜悬心! “奉皇后之命行事?”芮泽眼眸眯起:“奉的什么命,行的什么事?” ? ?大家晚安。 喜欢逢晴日请大家收藏:()逢晴日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05章 多半要有血光 芮泽凶恶目光逼视之下,被薅住发髻的侍女脸发白唇发青,眼泪直冒,一时颤颤不得言语。 审视着眼前卑弱蝼蚁,芮泽稍放轻了手上力气,声音仍沉,好歹怒气消了些:“你当也知晓,娘娘太过仁善,缺乏主见,不免有做糊涂事的时候,一不小心便会有遭人利用的可能……” “做下人的,与主人一损俱损,替主人多加上心提防、避免祸患发生,才叫忠心护主。” “既不是勾结外人,而是自家事,你且如实道出,本侯倒也不是不能酌情宽宥——” 侍女颤颤点头,连忙道:“奴近日便想过的……若有机会,只该禀明侯爷和殿下!” 今日若换做其他人将她逼问,她定不会轻易出卖娘娘,然而正如侯爷所言,此事是自家事,侯爷总归是自家人,不会也不能借此事来为难娘娘……她这么做,便不为背叛娘娘,而是为了娘娘好,毕竟再这样下去,接下来的麻烦只怕也不是娘娘所能够控制的了! 随着芮泽撒开手,提心吊胆多日的侍女再无犹豫保留,俯身叩首,哭泣开口。 马车外数层护卫围护,戒备闲杂人等窥听。 马车内随着侍女哭诉,一桩始料未及的秘事就此揭露。 芮泽脸色阴沉寂静。 原以为或要顺手揪出一个生出了异心的椒房殿叛徒,却不料这叛徒不是下人,而正是椒房殿之主……他那空有美丽皮囊,却从来分不清何为真正轻重、对待真正大事总是心不在焉的愚蠢妹妹! 做下这样蠢事,瞒了他这样久! 芮泽猛然抬脚踹翻车内案几,伴着如雷般的响动,碗盏碎裂茶水泼溅,侍女发抖惊哭,车外雀鸟惊散。 怒气烧腾间,芮泽恨不能即刻入宫质问,然而待看罢眼前侍女颤抖捧出的信帛,他沉默半晌,略微掀起厚重眼皮,看着仍在低泣的侍女,缓声道:“将脸收拾干净,莫要让人看出什么来。” 车马很快重新驶动,离开寂静死巷。 被惊飞的雀鸟同马车背道而去,最终在神祠屋顶上停落,试图在此觅食。 神祠中,巫者正提前演练半月后的秋狩祭山傩舞,祭器也在清点擦拭,所需牺牲与贡果糕点亦需提前拟定。 青坞手捧有关贡物的文书,穿过长廊,正要去求见太祝。 酎金大祭结束后,青坞即被任命为掌管祭祀器物供奉的均官丞,正是先前刘岐的提议。 因六安国的处置由明转暗,在皇帝授意下,朝廷对祥枝的二次赏赐只说其揭发奸细有功,并未具体提及是哪路奸细,亦未曾明言暴露其原本也是奸细的来历,只说她屡屡立功,质朴心诚,宜侍神鬼事,因此特许出宫,改去家人子身份,前往神祠任职。 得此职位,青坞兢兢业业,凡有闲暇,必当恶补识字,此时递给少微的文书,因自觉字丑,也是自行罚抄过三遍的成果,抄到手腕酸疼时,只觉从前在桃溪乡偷过的懒如今全都找了过来与自己算账。 少微看罢,满意点头,沾沾也凑过来歪着脑袋盯了盯,而后翅膀向后收拢交叠,煞有其事胡乱应允:“准了!准了!” 青坞不禁偷偷庆幸地想,还好沾沾不可为官,否则定是一只很擅长给自家人开后门的昏官贪吏。 不多时,郁司巫也带着巫女前来禀事,青坞退出去之际,感受着秋狩大祭的筹备之郑重,脑中莫名冒出一个声音:这回大祭应当不会再死人了吧? 这念头之突兀,将青坞自吓了一跳。 只因上月酎金大祭血溅当场,灵星台祈雨焚烧妖道,五月五宫宴闹出刺杀血案,再往前,三月三大祭有凶神恶煞的绣衣卫指挥使被当场诛杀之事她亦有耳闻……少微妹妹参与的大祭总是这般血雨腥风。 不过秋狩本就要猎杀山兽,如此血腥必然足够抵消死人的名额,想来是可以太平无事的……青坞这般安抚自己。 与妹妹一同共事,脑子和身体都格外充实的青坞午后下值,待返归家中,阿母已在烹煮晚食。 青坞家中所居宅院与灵枢侯府隔了两条街,乃是朝廷赐下,另被一同赐下的还有四名奴仆,其中一个尚是七八岁的小丫头,此刻正蹲在厨屋外抓羊拐。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泼天富贵,自桃溪乡出来的农家夫妇被砸得头晕目眩,日常不能习惯被人伺候,又觉得这小小丫头力气太小,便说养一养,大些再教来做活。 小丫头见到青坞,忙收起羊拐,起身唤女君。 同样也不习惯这称呼的青坞有点脸红,朝小丫头笑笑,便见阿母从厨屋里出来,使唤自己去屋后喊阿父回来吃饭。 宅院后有七八棵柿子树,青坞过去寻阿父,只见一棵相对高大的柿树前,支着一架松木梯,梯上有身着碧色袍服之人背着竹篓,挽着袍袖,正在摘柿,而她的阿父站在树下扶梯指挥。 一眼将梯上之人认出,青坞错愕不已。 父亲将她瞧见,开口唤她名,梯上的人便也看了过来,对她露出熟稔的笑。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阿父……”青坞走近,趁着严初下梯来,将父亲扯到一旁,小声问:“阿父怎能让他来做这些?” 父亲有些惊讶女儿原来认得这热心肠少年,他今日在此摘柿,那少年人经过,非要帮他的忙,说话也很好听,他拒绝不得,便留对方做完活去家里吃顿晚食——就如同在桃溪乡中与邻舍相处那般。 青坞正要赧然提醒此人相府公子的身份,严初已背着柿筐笑着走来。 另有家仆也背着一筐柿子走过来,青坞父亲便与家仆合力抬梯往家中去,不忘回头招呼那热心人跟上。 “今日恰经过此地,见伯父登高摘柿,恐有闪失,横竖我休沐闲来无事,便顺手帮一帮。”严初笑着与青坞解释。 青坞却不能相信他的恰巧经过之说,只是话到这里,只能点头,伸手欲将那柿筐接过,对方却笑着避开,一边与她道:“总算知晓你真正的名,原来是唤作青坞,可是山坞的坞?” 夕阳下,青坞脸微红,点点头,有些欲言又止。 “早知你怀有许多不便与人明言的心事。”严初背着柿筐慢慢走,一边心情很好地笑说着话:“我便知道,你我本是天涯知音。” 青坞低下头。 入京途中同行,一日他乘船吹笛,她觉出那笛音里藏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心事,下意识转头多看了他两眼,他奏完一曲便笑着说她是知音,她说自己根本不通音律,他说不通音律却能听懂他笛音的才是真正知音。 她觉此人多情孟浪,从那之后便尽量将他避开,谁知入京后几经波折,直到她摆脱了家人子的身份,此人仍凑在身边。 “如今你心事已了结,家人也已入京,往后……” 严初话未说完,忽听一旁的女子开口道:“严郎君,我是要定亲的。” 严初愣住,转头看她:“——要定亲的?那便是……还未定亲了?” 青坞被对方这瞬间反应之下的可怕话语吓了一跳,赶忙道:“但一定是会定的!” 她红着脸道:“我有一姨家同岁表弟,我们一同长大,阿父阿母早就说过,我们必然要继续做一家人的……只因先前途中出了变故,才未能顺利定下亲事。” 先前她是危险奸细,背负家人子身份,这话不能对外人言,此刻却是一定要说清楚不可了。 “定亲途中既有变故,或是天意指引。”严初挡住青坞去路,认真问:“继续做一家人却并不一定非要成亲,你与他果真是两情相悦的情意吗?” 他疏朗直白,话无忌讳,青坞被问的面红耳赤,强作镇定道:“这却是我们的家事……不便劳烦严郎官费心过问。” 继而小声道:“寒舍仅有粗茶淡饭,便不邀严郎官入家中了。” 为保证礼节,只好又道:“这筐柿便当作谢礼,严郎官带去罢……” 言毕匆匆施一礼,提裙快步跑回家去。 看着那青鸟般飞走的背影,严初背着满满当当一筐柿子站在原地,失笑一声低低叹气:“早早便察觉并提防我的心思……还说你我不是知音吗?” 夕阳金黄,将悬挂在树上的柿子照映出晶莹剔透颜色。 “啪嗒——” 一声轻响,无人采摘的熟柿从枝头掉落,在庭院青砖上摔得破裂流淌。 从外面回来的凌从南经过那摔破的残柿,走进书房,在灯下将袖中帛信展开。 入目无有署名,仍是熟悉的代写字迹,内容仍是劝他尽快离京,不要以身犯险,又道如今局势特殊,许多事她亦不能左右,关于他的提议,她实在不好决断……而许多话不便在信帛上泄露,务需当面商议,因此她定下了见面的时间与地点。 凌从南看着那处地点——城外西王母庙。 信尾处又谨慎叮嘱——必要独身前来,不可惊动任何人。 凌从南心绪繁杂。 她向来胆小谨慎,愿意与他见面,可见当真焦灼忧切,多半仍要劝他离开长安。 这是他与她之间的秘密,他曾答应过她不会说出这份过往也不会再回长安,可他的想法日渐改变,如此局势下,也实在不愿再欺瞒思退,以免酿成什么隐患。 待见到她,只能请求她体谅允准。 而当下双方立场如此对立,芮家曾多次对思退下杀手……却不知究竟要如何平衡这份错位的恩义心意。 凌从南将信帛焚烧,心绪矛盾茫然。 无论如何,是该见一面,或许一切要等见面之后才能有所决定。 随着返回长安,心志受损而淡泊者重新卷入局势情感的双重漩涡,身心俱乱,彻夜未眠。 隔日,长安城阴云密布,未见朝阳。 凌从南身穿道袍,戴上垂纱斗笠,自别院后门而出。 阴天风大,枯叶尘土乱飞,多见佩戴斗笠者,如此装扮的凌从南很快淹没于人群中。 天色有落雨之忧,秋雨凉寒打在身上易诱发风寒,城外西王母庙今日的香客不比往日繁多。 几辆马车在西王母庙外停住,少微率先跳下车,将阿母扶下。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前方的鲁侯与申屠夫人也很快下得车来。 自冯珠许多年前失踪后,鲁侯再未庆贺过寿辰,只每年寿辰时都要来到这座西王母庙中祈福——河内郡的西王母庙最灵验,但申屠夫人此前病下多年,鲁侯不敢擅离妻子身边,便多是就近在此祈愿。 先前已不再存有女儿仍在人世的妄念,因此鲁侯便祈愿女儿再次投生为申屠家或冯家孩儿,如能求来女儿有安乐来生,他愿以自身寿命来换。 这一求便求了许多年,谁知上天竟还回一颗原原本本的宝珠,可谓超额完成祈愿。 女儿归家后,鲁侯静候数年,至今未等到神鬼将自己寿命取走的迹象,反而身体越发强健,老两口琢磨一番,想着或可以同神鬼商议一番,献些别的作为酬谢。 因今岁寻回的孙女灵性冲天,今日便一并带来,看一看能否请来神鬼明示。 特意告假的少微只觉自己头顶三根无形天地香,乃大母大父眼中的行走香炉,用以捕捉召唤神鬼之灵。 “能不能说通倒也不重要。”鲁侯一边走,一边满意捋须道:“而今肃清家贼,珠儿病愈,少微归家,已是儿孙俱在,纵是即刻便将我这条老命取回,我却也没有什么怨言遗憾。” 话刚落地,申屠夫人手中拐杖循声扫来,少微极快跳开,那一杖便完整落在大父腿上。 鲁侯吃痛叫苦叹气:“好歹也是寿辰,夫人怎可杖打寿星……” 申屠夫人面容依旧温和从容:“打的却不是你,是你满口的晦气。” 冯珠亦低声怪责:“神庙之地自有神灵,阿父莫要乱说话。” 似果真神灵应答一般,忽有雨珠砸落,少微忙抬袖为体弱阿母挡雨,侍女们很快撑开伞,墨狸也将夹着的伞快速撑开,举过少主头顶。 近日少微外出,墨狸总要跟随——无它,同样为狸,入京后的少主很会喂狸,总能不费吹灰之力便替他猎来许多吃食。 墨狸的伞举来之际,少微便放下了替阿母挡雨的手臂,视线一并收回落向前方,伞沿晃动,人影交错,香客们因突然落雨而纷纷加快脚步,正前方快步行走的一个人却引起少微留意。 少微有超乎寻常的敏锐洞察,近身之下,除了同样擅长潜息藏踪的家奴,凡有身手者,很难逃得过她的眼睛。 前方那快行之人衣着寻常,脚步快而稳,每一步迈出的距离都很一致,小腿跟腱发力稳固,身手定然不差。 有功夫的人自然也能拜神。 然而落叶尘土纷扬间,又有数道衣着不同的身影匆匆而过,伞下的少微看着那些身影,轻轻皱了皱有些发痒的鼻子。 似兽物的灵敏嗅觉,潮湿风中带着的泥腥气,却使少微从中提前嗅到了血的腥气。 今日这神庙中,多半要见血光。 ? ?谢谢大家的月票! ? 谢谢书友活到99的万赏!谢谢古韵LW、让你想不到、阿拉蕾9806、书中自有meta,顾九芜、雾岛sss、皱叶薄荷,书友、书友、书友、书友等等等书友的打赏! 喜欢逢晴日请大家收藏:()逢晴日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59章 十日死期 此言出,家奴即住口,沉默转换亲子策略,在少微上方一节台阶处坐下,改为无声陪伴。 家奴很擅长做这种陪伴,这一默,就此默入舒适区。 清凉夜风拂阶,察觉着这份陪伴,少微将埋在膝盖里的脸抬起来透气,转头望向后侧方安静坐着的家奴。 半新不旧的灰色夏衫,潦草半束于脑后的发,青色胡茬,十年如一日没什么表情的脸,好似一阵全无所谓的风,刮也行,不刮也行,怎样都行。 实乃淡然又浓烈、内敛又直白、朴实又明醒,从不给人压力,只给人许多安心的一款绝世好叔奴。 姜负刚失踪时,他就曾说过:【尊重她,听从她,要比陪她去死更讨她喜欢。】 这是他这个怪人与姜负那个怪人的相处之道,彼时少微全然无法接受,因此怨恨地大喊过一句讨厌他。 而今,少微才道:“赵叔,我如今才知道,她这样一个人,为何会独独愿意让你留在她身边。” 赵且安神情微怔,矜持等待她往下说。 但那孩子想一出是一出,说罢即转回头去,望着夜色发呆。 少微出神间,不知过了多久,背后传来简短问话:“为何?” 似反应回忆了一下,少微才答:“因为你很好,你的好与其他人不一样,与她很适合。” 看着少女梳着垂髻的后脑勺,赵且安沉默着,脑海中反复回响这句堪称毕生所求的评价,只感这分明是一句神谕。 为了保持矜持,他不忘礼尚往来:“你也很好,与她也很适合——” 说着,又夹带本意补充一句:“只要你不犯傻,不落入赤阳的陷阱中。” “放心,不会的。”少微的声音有些蔫蔫,但眼中茫然已散去:“我已懂了。” 她被姜负领入尘世以来,一路都在学着如何做人,做人有许多意趣,可以拥有好友伙伴,但也伴随太多痛楚抉择。 尤其是寻找姜负这一程,身体遭受过的伤害苦痛不过是其次,除了今日之事,最令她印象深刻的当属在芮府让步服毒的经历。 她固然有几重思量,这笔账也已收回不菲利息,可尊严的裂痕始终都在,少微也曾茫然地想,做人这样辛苦,人性的终点会在何处,是否有界限可守? 今时才恍然,姜负早就将答案告诉了她——姜负教她通晓人性,却从未试图将她驯化。 总要亲身经历才能触探到这界限的存在,少微此刻已有决断。 她既来劈山断海,头破血流也好,尸骨无存也罢,却唯独不能屈服在这黑山恶水的威吓之下,否则无论结果如何都是一场惨败,她会败得很难看,姜负也会彻底败给赤阳,那是真正的全军覆没。 因此,芮府一事即是最后底线,她做人做到这般地步,已是有模有样,对人性的学习到此为止,她已成人,务必停止那无止境的自我驯化。 蔫蔫的少微无声坐直,慢慢挺直了脊背,夜风扬起她背后束发的青色缎带。 家奴看着那背影,听她开口时,已抛弃那无谓情绪纠缠,而是道:“并非只赤阳这一条路。” 她有同伙,赤阳也有同伙,他那些同伙的尾巴被踩住,如今还在追查当中。 至于赤阳本身—— 少微咬牙:“他若执迷不悟,那就让他去死。” “嗯,就这样说定。”家奴道:“反正杀了赤阳,怎么都是为她报仇了,不算吃亏。” 顿了顿,又道:“未遗余力,就算错失,却也无憾了。” 这话很洒脱,少微本想点头附和,以壮军心,但脖颈却挺得直直的,怎么也没能点头。 “我还是会有遗憾的。”她低声说。 自我驯化有底线,她的洒脱也有底线。 家奴默然一刻,道:“……其实我也会有。” 原想扮演一个成熟的长辈,但孩子如此直面人性的脆弱,何尝不是一种英勇,既然这样,他也不装了,否则显得太装了。 “有就有吧。”少微站起来:“计划不变,走到哪里算哪里。” 今日倘若中计,一刀抹了脖子死便死了,既决定活着就要经受熬磨,但活着不止是为了被熬磨,人仍要找,事仍要做,强求之心岂有道理更改。 少微大步回房,也大步走进那无可避免的煎熬中。 赤阳亦无可避免地经受着属于他的煎熬。 被剜去一目的痛苦放大了体疾的痛苦,两三日过去,痛苦更是与日俱增,一时被疼痛折磨得昏迷,一时又自昏迷中被折磨得清醒。 无需审讯之人动手,他已时时刻刻都在自我上刑。 待到被剜目的第三日,他在审讯之下,艰难吐露了那些童子的骨皮去处,他声称自己并无同谋,不过是以童子皮制符箓、再烧作符灰,连同碾碎后的童子骨一同服下,用以遏制体疾。 少微将信将疑,童子骨皮去处她不敢断言,但赤阳有无同谋,她比谁都清楚。 而这骇人听闻的供词很快便被呈至宫中。 与此事有关的雀儿一直在接受太医署的医治,十余日间,她大多时候都呈现出异样的假死之态,身体虚弱不堪,反复询问下,也再没有更多的线索提供——至此,这个孩子已无用处,但蛛女依旧认真医治,如遵循神鬼之令般一丝不苟。 与此同时,旱情愈发严重,民怨沸腾不止。 诸般压力之下,有大臣开始提议尽快处死赤阳,至于那不知是否当真存在的祸国邪术,若赤阳死去,想必他布下的邪术也会随之土崩瓦解。 身负赤魃转世之嫌,又有残害童子之实,如此妖道,已惹得天怒人怨,断无久留之理。 且这妖道的身体衰败,已近审无可审,以其性命平息天人之怒是唯一选择。 附和的大臣越来越多,皇帝没有立即做出决断,转而询问了大巫神的意见。 巫神花狸于神祠中问神,给出了有关赤阳的判决之期:十日之后,七月初五,焚妖道,举旱雩之祀,祭五帝山川。 此令经帝王之口宣出,四下迅速为这场祭祀做起了准备。 ? ?(今天是两千字的章节,这个月的更新字数要根据情节以及状态来,比如昨天更的是六千,明天应该可以多些! ? 本月更新不好,目前在吃中药和针灸,又请了这么久的假,这个月无颜求月票,等下个月更新恢复稳定,我再来求票!但是一定要感谢大家已投过的月票,从月初断更到现在,月票排名竟然还这么靠前,我一整个大惊失色感激涕零五体投地……总之祝福大家顺心康健!) 喜欢逢晴日请大家收藏:()逢晴日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章 雪夜 少微是个孽种,许多人都这样说,包括她的母亲,于是少微私心里也很赞成。 少微出生在一座地处泰山郡的山寨内,此寨名天狼寨,天狼星在星宿中被视为主劫掠之位,而此寨聚集流匪贼寇足有上百之众,在此盘踞作恶多年,是以此寨名与寨中人便也是名副其实的双向奔赴。 天狼寨的匪首自称是先秦名将之后,大秦分崩亡国之后辗转流落鲁地。此人名秦辅,正是少微的生父。 少微的母亲则只是她的母亲,寨中无人知晓她的来历身份姓氏,她是被掳来的。 少微慢慢长大一些后,曾偷偷问过母亲的来历家乡,母亲并不答。 直到少微虚龄十一岁那年,才知阿母身份。 那是天和十二年的冬月,泰山郡内风雪呼啸,天与山与地皆白。 受命于刘家天子、战无不胜攻无不取,令人闻风丧胆的“凌家军”围住了天狼寨。 大军围剿这日,少微一大早被她的父亲丢进了羊圈里受罚,是寨中的厮杀声将昏迷的她惊醒。 少微惊骇茫然,待明白发生了什么之后,立时冲出羊圈去——阿母羸弱,势必不能自保! 那些黑甲军卒是少微从未见过的肃杀凛冽,他们手中锋利的兵刃好似割开了整座山寨的心脉,猩红的血像是从地下溢出来的那样流动不绝。 少微不管不顾地狂奔,终于在混乱中找到了母亲,被抬了出来放在了雪地里、再没了声息的母亲。 少微自四五岁习武,加上一些隐秘的缘故,力气远比寻常孩子大得多,那些守着军规不伤妇孺的士兵未曾对她设防,离尸身最近的一名士兵竟被她生生掀翻撞倒在雪中。 穿着粗布棉衣裹着杂色狼皮的少微像一头守着母狼尸体的小狼,红了眼睛炸了皮毛,要和那些士兵撕咬拼命。 “你怕是误会了!”这声音来自立在一旁的半大孩子,他看起来与少微同是幼学之年,系着一件墨氅,身侧两名卫兵伴守。 他冲疯了一般的少微道:“凌家军不伤妇孺,更何况我们是来救她的!” 这间隙,两名士兵得男孩授意暗示,从少微后方趁机擒住了她两条手臂,少微挣扎间视线再次落在母亲身上,反抗的动作忽然就顿住了。 母亲的致死伤在腹部,一把短刀贯穿了她干瘪单薄的身躯,此刀的主人正是少微从不愿喊作父亲的那个男人。 母亲的眼睛黑漆漆空洞洞的睁着,面容青灰僵硬,嘴角的血液已见凝结,见惯了死人的少微知道这代表着她的母亲早在这些士兵到来之前就已经死去了。 秦辅杀死了她的阿母。 那她也要去杀他! 少微倏然又挣扎起来,滔天恨意更胜方才。 然而无需少微去杀,随着一名大将军的到来,秦辅的首级也被带了过来。 这位将军正是当朝大司马,长平侯凌轲。 凌轲蹲下身去察看了地上的尸身,一声若有似无的愧疚叹息在风中隐去,片刻,他解下自己的披风覆在那女尸身上。 凌轲起身时,看向了竟需要两名士兵才能制得住的少微,审视着问:“小儿何人,与冯家女公子是何关系?” 少微抬起一双通红的圆目,有一瞬茫然。 ——冯家女公子? …… 天和十二年,隆冬,大雪夜,十一岁的少微如同一只爪牙皮毛尚未完全丰满的小兽,突然被带离山林,茫然地冲撞进尘世中。 在此之前,少微从不被允许离开寨子,她的生长环境闭塞野蛮。 少微带走的只有一只小鸟,那是一只羽毛雪白,唯头顶一撮鹅黄冠羽,两腮各一团淡黄的鹦鹉。 那是少微救下的小鸟,因它痊愈后张开翅膀,挺胸抬头,翘着一只细爪的得瑟模样十分好笑,很有沾沾自喜之感,少微便给它取名“沾沾”。 下山时,那个身披墨氅的男孩在雪中踩着镫环上马,在马背上气态自在随意地与少微说:“你不必害怕,且安心随我与舅父回长安去,鲁侯及其夫人都是心善之人,必不会为难苛待于你。” 眼中泪水未干的少微没有看他,只将脊背挺得更直了,好让自己显得更无畏些。 因怕冷被少微揣在身前的狼皮袄里保暖的鸟儿好奇地刚探出一点脑袋,便被少微暴力地按了回去。 少微自觉害怕是极其丢人的一件事,于是她藏起不安和恐惧,也打算藏起自己粗野的利爪。可她实在并不知晓要如何与那些即将见面的家人相处,她没有与家人、或者说她没有与任何人相处得很好的经验。 少微的母亲姓冯名珠,是当今大乾朝开国功臣鲁侯冯奚的独女,鲁侯夫妇无子,独此一女,自是被百般疼爱着长大。 十二年前,大乾建国不过八年,各诸侯王之乱远未休止,天下仍不算太平,那年恰逢开国太祖皇帝驾崩,皇位更迭之际,各地兵乱匪迹愈发横行——冯珠便是那年在一次意外中遭遇了逃散的乱兵劫掠。 事后,冯珠所携护卫仆婢中唯一幸存的婢女哭着同鲁侯夫妇告罪,说女公子随车马一同跌入了悬崖。那婢女说罢便当场自戕,追随女公子去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鲁侯夫妇深受打击,侯夫人一夜间发髻霜白,以泪洗面久病之下,双眼就此盲了。 时隔十二年,鲁侯夫妇再次得知女儿的消息,本以为是失而复得,却不想竟是又一次更彻底的失去。 更何况冯珠生前落入匪窝中饱受折磨,最终又这般惨死……侯夫人愤恨悲痛到极致,咬着牙流泪拉着丈夫的手,只说:“侯爷,你说豆豆这些年该是怎样害怕,该是怎样思念家中?又该是怎样日夜盼着再见阿父阿母?既然豆豆未能回家相见,我便去见豆豆吧,兴许见了阿母,我的豆豆就不会那样怕了……” 豆豆是冯珠的乳名。 当夜,侯夫人便落气西去了。 少微被带回长安时,在白绸飘扬的灵堂里见到了白发苍苍的鲁侯。 那是一位很威严的老人,他手中握着乌木虎头拐,看着立在堂中的少微,半晌,才对她说:“今后你便唤我大父,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少微回忆着在路上偷偷学来的规矩礼仪,有些笨拙却端正地屈膝跪下,双手交叠落地,以额触及手背:“诺。” 但少微这声听来不卑不亢的“大父”并未能唤上几次,鲁侯似乎不是很愿意见到她,且不足两月鲁侯便紧随着病重离世了。 而就在鲁侯病重期间,京师长安开启了一场前所未有的、足以改变国朝命运的动荡与血洗—— 天和十三年,正月初,年仅十八岁的太子刘固因谋逆之罪被诛,其母凌皇后随后自戕于椒房殿。 长平侯凌轲乃凌皇后胞弟,他为女兄和亲侄申辩,也被冠以反贼之嫌,随后更是有大臣弹劾凌轲勾结匈奴,看着摆在眼前的证据,仁帝大怒,下令处以凌轲腰斩之刑,凌家族人连坐者数百余。 随后,凌家军中先后有部将举兵讨问真相公道,朝廷竭力镇压,凌轲在军中的心腹部将也被血洗,死伤流放者不计其数。 太子刘固素有贤名,出身低微的凌皇后亦是主张与民生息,长平侯凌轲自仁帝还是太子时便追随在侧,这些年来为天子扫平了不知多少阻碍,其手下的凌家军是大乾最当之无愧的护国宝剑—— 正也因此,朝堂内外乃至刘家宗室中为废太子刘固和凌家鸣不平的声音哗动不止,许多大臣皇亲皆因此被投入狱中,但这依旧无法让那些声音消失。 历来英明博爱的仁帝逐渐显出了暴戾之气,这场变动的影响与代价已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但没人敢停下,天子也不敢。 为了稳固局势,只能以杀止之。 清查与血洗足足持续了数月之久,长安城内外被牵连者竟达近三万之众,这近乎是触目惊心的数字,大乾的国都与朝局乃至以凌家军为首的兵事皆因此受到剧烈冲击。 这场滔天祸事的发生紧挨着少微入京的日子,而可以想象的是,它真正开始酝酿的时间必然还要更早。 或者说,少微在天狼寨见到凌轲时,他的死局就已经注定了。 而那个跟随在凌轲身侧,自在散漫中有些微恣意之气,称凌轲为舅父的孩子——少微在路上便知道了他的身份,他叫刘岐,是凌皇后的小儿子,废太子刘固的胞弟。 或是因其年幼,又或是皇帝心中尚顾念一丝骨肉亲情,在几名宗室藩王和公主的请求下,仁帝最终无力地挥了挥手,将这位六皇子送去了远离京师的苍梧郡。 秋叶随着这场变动一同落幕,冬日来临时,今岁的长安城显出几分空洞萧条。 自入京后便没出过侯府大门的少微不是很在意、也顾不上去在意那些大事。 鲁侯冯奚过世后,承袭了侯爵的是少微的舅父冯序——冯序本是鲁侯胞兄之子,早年战乱中,出身穷乡的鲁侯曾得兄嫂以命相护,便对兄嫂留下的儿子爱护有加,当年冯珠“死”后,鲁侯听从族中提议,正式过继了冯序为子,并向朝廷请立其为世子。 冯序这个舅父待少微十分和善宽容,但这并未能杜绝诸多恶言挖苦,冯家那些少微名义上的兄弟姊妹们骂她是灾星,说她先害死了阿母,又妨死了大父与大母,是骨子里流着恶匪污血的孽种。 冯序的妻妾先后为他生下了七个儿女,少微讨厌他们每一个人。 两个女兄总是嫌弃她,一个张扬直接,见到少微便抬袖掩鼻,再啧声说一句“怎平白总嗅得一股子脏腥腥的狼畜之气”,另一个则总是隐晦无声地打量少微,那高高在上的目光却来得比前者更加令人难以忍受。 还有两个刚满十岁的双胞兄弟,他们穿衣用物都要相同,就连厌恶少微的方式也总是如出一辙。一日,其中一人踩了少微的脚,另一个忙就紧跟着也来踩一脚,前一个却说他踩得明明是左脚,他也要踩右脚一下才算公平,后一人便大声嚷嚷着说那他待会儿也要另踩一次左脚—— 看着两只猪崽一般的二人旁若无人的争吵商议,少微太阳穴狂跳,咬了咬牙,分别给了他们一人一记耳光。 这是少微第一次在冯家动手打人,两兄弟都被打懵了,好一会儿才一前一后大哭出声。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仅比他们大两岁的少微嫌恶地看着率先哭出声的那个:“真没用,你比他多哭了好几声。” 那个孩子立即闭紧嘴,强忍着抽泣,肩膀耸动。 少微又微微歪头对他说:“真倒霉,你的脸好像比他肿得更高一些。” 好不容易忍住哭声的孩子哭得更大声了。 少微看向另个孩子,抬起手:“想来我该打得更公平些,才好叫你们满意?” 那个孩子见鬼般惊恐大哭着捂着脸跑开。 少微最讨厌的还是两位表兄,其中数二表兄冯羡最甚。 少微与他们一同进学,这一日,冯羡抢过少微初学笨拙的字迹大肆传扬取笑:“亏她都十二岁了,还不比我五岁开蒙时写得像样!如杀猪刀乱砍滥劈一般,果真是字如其人了!” 经常揍人的都知道,揍人这种事一旦开了先例便会成为惯例—— 少微扑上去将竹片夺回,一脚将冯羡踹出三步开外,又将他的书桌踢翻砸烂,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以及授课先生颤颤的食指锁定、伴随着“你你你你……”的痛心疾首之音中离去的少微,从此再不曾去上过课。 冯序亲自来劝,少微出于自尊心,偏过头去固执地说自己不喜欢写字读书,冯序见说不通,便叹气离开。 诸如此类,少微被迫“不喜欢”的事情还有很多,渐渐她便成了众人口中什么都不愿学的粗野乖戾之人。 这个粗野乖戾的孩子很少踏出侯府大门,一来京师多宗室权贵,自废太子之祸后风声鹤唳,冯家人恐她的性子会惹来大祸; 二来,冯序语重心长地与少微单独长谈过,他委婉地告诉少微,她的身份不便宣扬。 他言辞隐晦,但少微听懂了——她的存在是母亲冯珠受苦受辱的证据,也会玷污侯府以及已故大父大母的名声。 冯序又与少微说,这也是为了她好,单是家中姊妹兄弟间几句不懂事的稚言她都无法接受,又当真能够承受世人无礼的猜测非议与异样眼光吗?真正的人言可畏是她所无法想象的。 最后,冯序愧疚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少微,舅父知道这并非你的过错,实在是委屈你了……但这也是你大父临去前的授意。” 少微再次偏过头去。 窗外天色晴明,刺眼的日光没入室内,却未能投到十三岁的少微身上。 她是见不得光的人,阴影是她的囚笼。 冯序离开后,少微独坐良久,坐得累了,她便将双腿也一并踩放进胡床里,双臂交叠抱住双膝,脑袋侧靠在臂弯里,没有仪态可言地发着呆。 一团黄白的小影子从窗外飞进来,少微看着它口中叼着的半截蚯蚓,仍有些出神般的自语道:“说了很多次,我不吃这个的。” 小鸟沾沾好似从女孩不复往日暴躁的声音里闻出了不开心的味道,叼着蚯蚓围着她盘旋打转,口中发出模仿人语的声音:“打人了!有坏人!” 少微的姿态依旧没变:“这里没人打我,他们才打不过我。” 少微发着呆,问:“沾沾,这就是家人吗。” “家人!”沾沾扑棱着翅膀,将那截蚯蚓丢到少微头上:“家人!吃饭吃饭!” 少微登时嫌弃尖叫从凳中蹦了起来:“你找死吗!我说了!不吃这个!” 屋内一阵鸡飞狗跳……此话似有歧义,纵是沾沾肯依,少微却是必不能答应的——当是鸟飞人跳才对。 自那后,少微便不再离开自己的小院子,也很少再见冯家人,直到这年的冬月里发生了一件事。 喜欢逢晴日请大家收藏:()逢晴日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42章 草屋命苦少年人 郭食出了少府静室,去看望新的皇后娘娘。 芮皇后搬往椒房殿,从器具用物到宫娥内侍都要增添,上下一派忙碌之象。 见到郭食前来,正与宫婢说话的芮皇后忙走了过来:“郭常侍怎亲自……” “娘娘!”郭食无奈打断芮皇后的话,笑着说:“您如今是皇后娘娘,此处是椒房殿,郭食不过奴婢而已,焉能叫您用上亲自二字,您这不是刻意折煞奴婢吗?” 芮皇后局促地一笑:“本宫向来愚钝,常有言行失当之处,往后还需中常侍多多提醒……” “女君放心。”郭食笑容亲近:“令兄已有过吩咐叮嘱,郭食岂敢不用心呢。” 芮皇后:“有劳中常侍费心……” 待郭食离开之后,芮皇后带着贴身婢女又回了旧宫所,说是要亲自看看可还有什么东西遗漏。 宫人们不觉有异,芮皇后出身不好,为人仔细,向来很爱惜身边的物件。 芮皇后一路回到旧住处,四下查看了一番之后,去了供奉西王母神像的偏殿中。 她走到绣着老子骑牛图的屏风后,打起那垂下的竹帘,只见这小小一方静室中已空空如也,只余一案一蒲团。 芮皇后出了会儿神,不多时,一名婢女快步而来,躬身与她小声说了一句话。 芮皇后松了口气,点头喃喃道:“顺利就好……” 再返回椒房殿时,天地间已是一片暮色浮动。 芮皇后看着在暮色中静静矗立的高阁,眼前闪过的是凌皇后昔日恬静从容的面庞。 晚风中,一枚花瓣飘零坠落着,芮皇后看着那枚飞花,想象着那样一个满身风华的人跃下这高阁时的情形,她忽而颤颤闭紧了眼睛,似畏惧,似不忍,又似不敢直视那份血腥炽烈的决然之气。 那花瓣飘落在宫瓦上,旋即又被另一阵风卷起。 宫中册封新任太子与皇后的消息随着三月飞花,飘往了各郡县。 这飞花之信待传到南边的桃溪乡时,已是四月初。 桃溪乡里的桃花已从树梢剥落褪去,露出了青涩的桃果。 桃溪乡里的少年们也褪去厚重的冬衣,露出了柳竹般蓬勃的身体枝条。 换上了薄衫的少微一下仿佛长高抽长了许多,四月清晨,她穿着中衣,披着发盘坐在竹榻上做早课,闭着眼睛冥想。 明媚晨光打在身上,映得她一头乌发莹莹发亮,姜负伸着懒腰路过窗前,见此一幕,给出评价:“油光水滑。” 这本是拿来形容动物皮毛的词,少微立时睁开眼睛,刚要还嘴,姜负已悠悠然抬脚去摆弄草药:“有人静坐不专心啊,昨日还说自己已修得不受外物所扰之境,纵天塌地陷也不妨碍她做早课呢。” 少微咬咬牙,却也立刻闭上了眼睛,在心中狠狠默念清心咒:【心若冰清,天塌不惊!万变犹定,神怡气静!】 姜负对少微的生长状态给出了油光水滑的评价,周家夫妇对山骨的生长状态的评价也自有其妙思—— 瘦弱的山骨本就在长个子的年纪,被周家夫妇如此大肆投喂了一通之后,长势格外喜人,夫妇二人甚是惊喜,直言这孩子跟浇了大粪的庄稼似的。 这评价有着满满欣慰,也有着满满气味。 山骨平日里话不算多,但活不少干,周家的活做完还要去做姜家的,他的性格并不温驯,又因身体逐渐稳当健硕,原本的胆气也慢慢显露出来。 他常有自己的坚持,但周家夫妇觉得这并不是坏事,若他们遇到实在说不算却又很想说了算的事,大不了就去找姜家小女娘做主,那小姑娘一瞪眼珠子,再倔的狗骨头也没了脾气,夹着尾巴缩着脑袋眯着眼睛忙就照办去了——真就应了那句话,一个猴儿一个栓法儿。 大半年过去,山骨仍称呼少微为恩人,少微听得头都大了,特别是有人在场的情况下,更感如芒刺在背——最终在姜负的提议下,少微勉强允许山骨喊自己一句阿姊。 自喊了这声阿姊,山骨的眼睛更加清澈乖觉了。 而被人喊了这声阿姊,少微虽嘴上不说,却也莫名觉得肩上多了根担子。 在少微的淫威之下,山骨被迫学着识字,少微对他的要求不高,声称只要有她这个阿姊十中之一的识字能耐就行了,总不至于做个浑浑噩噩的傻子,损害她的威风。 除了读书,山骨也跟着少微学功夫,少微对他的期望依旧是“学到她十中之一的能耐即可”,总不至于被人揍时只能哭哭啼啼地求饶,这更加会损害她的威风。 耳濡目染之下,青坞也跟着识了不少字,随口也能说上一些典故了。但她实在不喜欢习武,少微无法对她施展淫威,因为青坞才是阿姊,谁是阿姊谁说了算。 这一日天色晴明,少微等人又在后屋河边“演练兵法”。 少微担任主帅,山骨为前锋将军。姬缙乃敌营军师,统率由一堆石子假扮的数万大军,挟持了青坞为人质——青坞性情过于安静柔顺,她原不想参与到这打打杀杀的游戏中,但耐不住少微邀请,她不喜欢做冲锋陷阵的将军,也不敢为出谋划策的军师,安坐敌营中等待被解救倒是个两全其美的好选择。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少微先派出沾沾做斥候,沾沾飞而复返,扑棱着翅膀大叫:“大王,前方五步外有敌营!” 山骨立即抱拳请命:“主帅,末将提议以一百轻骑从后方火袭,分散敌营兵力,再趁乱从侧方深入敌营解救人质!” 沾沾抢去少微的词:“善,大善!” 自从不慎在姬缙等人面前暴露了会说人话的秘密之后,沾沾如今在此三人面前很是肆无忌惮。 沾沾初被发现时,姬缙等人极为惊诧,待少微与他们说明了利害关系,三人立即表态自己绝不会泄露沾沾的秘密,以免沾沾被人霸占捉去。 为表诚心,山骨甚至当场起誓,如有泄露,便叫他再长不高。 这是很有力量的誓言了,而有他带头,余下二人也赶忙有样学样。 姬缙面色坚定,声称如有泄露,便叫他再无书可读,此生都做不得官——做一个像父亲一样的清官,是他心中最看重的事。 青坞很想压过前面二人,是以心一横,干脆道,如有泄露,便叫她肌肤溃烂。 这话果然很有力度,惹得姬缙与山骨皆投来自愧不如的钦佩目光。 然而此事过去不过三日,青坞突然满脸起疹,她睡觉时无意识地挠了几下,加上春日本就极易起外邪风疹,她两日未敢出门,却愈发严重,伴随着水肿红斑与脱皮落屑,肌肤竟果真有溃烂之势! 青坞哭得几乎昏迷过去,她让姬缙务必代她向少微解释,苍天可鉴,她当真不曾泄露半句的! 少微听闻,丢掉正与墨狸对打的长棍,噔噔噔跑去看青坞。 青坞见了少微,哭得更厉害了,她要少微务必信她不曾违背誓言。 少微自是一万个信她,问了才知,青坞竟仍未舍得丢掉那铅粉,虽不常用,但加之春日花粉密集,那铅粉丹毒便伺机爆发了。 少微跟着姜负已习得一些医理,青坞听从少微指示,服药兼外涂了五六日,红肿终于消下。 少微初时见到青坞一脸红肿狼狈,为此颇觉气闷,她不理解为何青坞不听她劝告,非要去涂那铅粉,肤色是黑是白是紫是蓝,究竟有什么紧要? 如此在心中嘀咕了两日,少微在第三日清晨静坐时,眼前忽然掠过一道轻盈的青影,她看过去,只见是一只春燕正在搜集筑巢用的东西,竟还叼走了沾沾掉落的一根羽毛。 再看同是鸟儿的沾沾,蹲在青牛背上正在打盹儿。 少微在心中笑话了一下沾沾,而后若有所思,视线望向窗外搁着的一只矮缸中,那缸不大,几片青青莲叶贴浮,缸中养着两只青龟。 少微此时碍于视线,无法一眼望到缸中,但她很熟悉这两只龟了,姜负将它们放进缸中时,它们几乎是一般大小,但养了一两年,其中一只胆怯少食,总是躲藏起来,如今便比另一只体形小得多。 连看似没有喜好没有感情的龟鱼都这样大不相同。 待静坐完毕,少微跳下榻,跑去寻姜负,向她讨教如何制无毒无害的妆粉。 姜负笑微微地告诉她,取茉莉花种捣碎,再加入晒干的香料,制出来的粉不单细腻还有香气,只是要捣磨得足够细密,实在很费功夫。 少微自认力大如牛,自是不将这小小之物放在眼中,然而真正上手才知这是个精细活,如此兢兢业业捣了足足十日,她险些要恼羞成怒了,好在她极其嫌弃半途而废的自己,因此压着怒气又咬牙磨了几日,总算从这苦海中顺利解脱。 少微将那些细粉压于小盒中,待压实了,才愕然发现自己如此大费周章所得不过小半盒而已,简直岂有此理。 但她还是依照姜负的提议,拿银针在上头描个图纹出来。 少微描画出了一座山形,此山四面高,而中间低凹。 描画满意后,少微复又拿银勺将粉面压平,于是那山形便像是印上去的花纹。 少微本想将此物当作生辰礼送给青坞,但青坞的生辰在秋日里,而今春日还没过完,她每每见到青坞都觉抓心挠肺,如此抓挠了好几日,终是提前送了出去。 姜负欣然称赞道——还真是狗窝里藏不住剩馍馍。 青坞收到此物,少微撺掇着她使来看看,青坞爱惜地挖出一点,掺水和匀后,轻轻压在面颊上,不禁大感惊艳。 少微遂“漫不经心”地透露出是自己亲手做的,青坞更吃惊了,连连称赞许久。 少微左等右等,等不到她问那图纹,只好继续“漫不经心”地提醒:“那花纹也是我刻印上去的。” 青坞细细地看:“这是山?” 少微站在那儿,表情淡淡道:“山地边缘高而中间凹,谓之坞也。” 坐在镜前的青坞一愣,这下没有再称赞了,她又细细看了看那图纹,眼中突然冒出泪花,嗓中呜咽一声,忽然将少微抱住。 擅闪躲也擅挣脱的少微为之一惊,却莫名一动也不能动了,她甚至疑心青坞也偷学了什么了不得的点穴功夫。 然而十日后,青坞却犹犹豫豫地问少微,能不能再替她制一盒,原先那盒她每挖一下便会损坏图纹,她实在不舍得取用……若能再制一盒无任何图纹的就好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少微回到家中,看着那捣药用的小石臼,皱着眉叉着腰静静站了好一会儿,两世为人,竟头一遭露出了自觉命苦的表情。 青坞为表谢意——如今或该说是爱意更为精确了,她开始更频繁地投喂少微,各色小食层出不穷,墨狸日常有种鸡犬升天的窃喜之感。 知道少微捣粉辛苦,除了小食,青坞还会在少微于草屋读书习字之际,在旁边帮着少微捏肩按背,不时添递茶水蜜饯。 盘坐对面,为少微诵念典籍诵得嗓子都冒烟了的姬缙,看一看自己早已空空如也的茶碗,再看一看盘坐蒲团上,背靠凭几中,口嚼蜜饯果,由青坞按着肩膀的少微……姬缙亦不禁露出了稍显命苦的神态。 草屋之中的少年人们,就连“命苦”也是如斯明快清澈的,正如草屋外那条流动不息的小河。 草屋之外的尘世中,近来多悲思之音,自三月下旬至四月初,各处多见祭祀活动。 天子多祀天神,祭地祗,庄严高昂,以祈天地护佑。 民间多奠亡魂,思故人,悲伤低沉,更愿逝者安息。 少微近来出门,常见哭坟者,山骨也曾跪在面向北方的路口处为阿婆烧衣,还烧了一些药草。 习惯了观察对照世人行为的少微下意识地想了想,并想不出什么可以拿来祭祀的人。 若非要说一个,那许是秦辅,但秦辅无坟茔,这是天大幸事,否则少微哪日心情不好,大约要不辞辛劳地赶去掘坟。 因各处多祭祀之举,夜晚便几乎没人出门。用老人们的话来说,夜里是游魂来收取祭品的时辰,阴阳有别,阳间人纵有千般祭思,却不能冲撞了亡魂,否则很可能就会被牵挂着的魂魄勾走。 少微却于此无月夜奔出了家门,结合她的身份来说,此等深夜游荡之举,也算是入情入理、不负众望。 喜欢逢晴日请大家收藏:()逢晴日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