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天下》 第1章 忌日红装 承安七年,九月初六。 寅时三刻,天光未亮,凤栖宫已灯火通明。 楚倾坐在菱花镜前,任由宫人摆布。描眉,点唇,敷粉……每一道工序都精致得如同在打造一件祭品。掌事宫女小心翼翼地捧来那顶赤金点翠凤冠,冠上珍珠三百六十五颗,宝石一百零八粒,象征着一年周全,百厄消散。 “殿下,这凤冠是内府监连夜赶制……”宫女的声音带着谄媚的喜气。 楚倾抬眸,镜中人身着大红嫁衣,金线绣出的凤凰展翅欲飞,每一根羽毛都栩栩如生。华美不可方物,却重得要将她压垮。 “都退下。”她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殿下,这妆容还需……” “退下。” 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满殿宫人面面相觑,终究不敢违逆,纷纷放下手中之物,躬身退出。 当最后一道殿门合拢的轻响传来,楚倾缓缓起身。嫁衣迤逦在地,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这过分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她走到窗边,推开沉重的雕花木窗。 初秋的晨风带着凉意涌入,吹动她额前精心梳理的碎发,也吹散了殿内浓郁的暖香。远处宫檐下,喜庆的红灯笼连成一片氤氲的血色,在渐褪的夜色中格外刺眼。 今日,九月初六。 黄道吉日,诸事皆宜。 也是她父皇,前朝末代君主楚昊,在二十年前的八月初三,**殉国的忌日。 新朝篡位,连历法也一并更改,将这血色的日子彻底掩埋。可她却记得,永远记得。皇帝将婚期定在此日,其心可诛。他要她在至亲的忌日,披上仇敌赐予的嫁衣,跪拜叩谢“恩典”。这是最恶毒的羞辱,也是最直白的警告。 她回到妆台前,指尖在暗格机关上轻轻一按。咔哒轻响,底层弹开,里面没有珠宝,只静静躺着一块被烧得焦黑、边缘却依稀能辨出五爪龙纹的木头碎片。 这是母族旧人拼死为她保留下来的,生父龙椅的残骸。 她拿起旁边一把小巧锋利的金簪——那是她及笄时,皇帝“赏赐”的礼物。如今,她用这金簪,毫不犹豫地割下自己一缕青丝。发丝柔软,落在掌心,带着决绝的凉意。 她用一方素白的丝帕,将青丝与焦木仔细包裹。丝帕的料子,是她生母最爱穿的月白云锦,如今也只剩这一小块。放入一个早已备好的锦囊中,锦囊上没有任何纹饰,朴素得与这满殿奢华格格不入。 她将锦囊紧紧按在心口。 那里,冰凉的触感之下,是几乎要破膛而出的恨意。 “父皇,”她对着无边的夜色,无声地启唇,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的重量,“女儿今日,便要嫁入仇敌之家了。” “这身嫁衣,是儿臣的战甲;这场婚礼,是儿臣的祭礼。” “皇权为注,天下为局。女儿以此身入局,誓要……倾覆这窃来的江山,告慰您与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晨光微熹,在她决绝的眼底,跳动出冰冷的光焰。 同一片天空下,大将军府却是另一番景象。 霍临渊立于院中,一身玄甲未卸,正在练剑。破军剑在他手中化作一道银龙,剑风凌厉,卷起地上落叶纷飞。每一招都带着沙场的肃杀之气,与府中张灯结彩的喜庆格格不入。 “将军,”亲卫玄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廊下,声音低沉,“吉时将至,该更衣了。” 霍临渊收势,剑尖斜指地面,一滴汗珠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滑落,砸在青石板上,瞬间洇开。他抬眼,看向满院刺目的红绸,目光比剑锋更冷。 三个月前,他率“玄甲军”大破北戎王庭,斩敌数万,拓土三百里。如此不世之功,换来的不是封赏,而是帝王更深的忌惮,和一道荒唐的赐婚圣旨。 “朝阳公主……”他低声念出这个封号,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京城第一美人,皇室最骄纵的明珠。一个被养在锦绣堆里,除了挥霍和惹是生非,别无长处的废物。皇帝将此女塞给他,用意昭然若揭。 “更衣。”他吐出两个字,转身走向书房。 玄影默默跟上。书房内,那件大红喜服平整地铺在案上,金线绣制的麒麟张牙舞爪。霍临渊看都未看,径直走到兵器架前,取下一柄未曾出鞘的短匕。 “陨星”。他弱冠之年,于万军丛中取敌将首级所用。 指腹摩挲过冰冷的鞘身,他眼底闪过一丝讥诮。 “楚倾……”他又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他并非完全不信那些传闻,只是直觉告诉他,一个能让皇帝如此“精心”挑选来对付他的女人,绝不会那么简单。 今日,那只传闻中只会扑棱翅膀的金丝雀,就要飞进他这布满刀剑的牢笼了。 他倒要看看,在这四面楚歌的将军府,她能扮演多久天真无知,又能翻起怎样的风浪。 将“陨星”贴身藏好,他这才伸手,任由玄影为他换上那身与他气质截然相反的喜服。铜镜中,红衣墨发的男子眉眼冷峻,不似新郎,更像即将奔赴刑场的死士。 辰时正,鸾轿临门。 鞭炮震天响,锣鼓喧闹,孩童的欢呼与宾客的贺喜交织成一片虚伪的喧哗。 楚倾在宫人的搀扶下,踏上将军府门前的红毯。盖头遮挡了视线,她只能看见脚下方寸之地,以及那只伸到她面前的手——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稳而有力。 她将指尖轻轻搭了上去。 触手一片冰凉,与她心底的寒意如出一辙。他握得很稳,却毫无温度,如同握住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每一步,凤冠上的珠翠都在轻轻撞击,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为她无声的祭奠敲响的丧钟。每一步,她都走得极稳,只有她自己知道,宽大袖袍之下,指甲早已深深嵌入掌心,钝痛让她保持着最后的清醒。 红毯绵长,从府门直铺至正厅,两侧宾客的窃窃私语和虚伪的贺喜,如同隔着一层水幕,模糊不清。她能感受到无数道目光落在身上,探究的,好奇的,鄙夷的,幸灾乐祸的…… “一拜天地——” 司仪高亢的声音响起。 她依言下拜,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父皇,女儿在拜这夺了你江山的贼老天! “二拜高堂——” 高堂之上,端坐着她名义上的“父皇”,当今皇帝——那个窃取了她家国,屠戮她亲族的男人。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扫过她和霍临渊。她盈盈拜下,姿态完美无瑕,低垂的眼睫掩盖了眸底翻涌的滔天恨意。父皇,女儿在拜您的仇敌!此恨,倾尽三江五湖之水,也难以洗清! “夫妻对拜——” 她转身,面向那个即将成为她夫君的男人。即使隔着盖头,她也能感受到那道冰冷审视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身上。她微微垂下头,依礼下拜。父皇,您看见了吗?这便是仇敌手中最利的刀。终有一日,女儿要么折断他,要么……让他为我所用! 礼成,送入洞房。 喧嚣被隔绝在新房之外。楚倾端坐在床沿,听着自己平稳的心跳,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宴饮之声。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推开,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她没有动,依旧保持着端庄的坐姿。 来人停在她面前,没有用喜秤,直接伸出手背,近乎粗鲁地挑开了那方绣着金凤的盖头。 动作随意得像拂去肩上尘埃。 盖头滑落,烛光涌入眼帘。楚倾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缓缓抬眸。 四目相对。 霍临渊就站在她面前,一身红衣也压不住眉宇间的冷冽。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这张脸,确实当得起“倾城”二字,甚至比传闻更盛。但更让他心头微动的是那双眼睛——太静了,静得不像一个传闻中情绪浅薄的草包,那平静之下,似乎压抑着某种极其沉重的东西。 他转身,走到桌边,无视那对寓意着合卺同心的酒杯,自顾自拎起一旁的酒壶,斟了满满一杯冷酒。 “公主殿下。”他背对着她,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如同他的铠甲,“这桩婚事,你我心知肚明,是陛下的恩典,亦是牢笼。” 他仰头,将杯中冷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咽下所有翻腾的情绪。 “霍某是个粗人,只懂征战杀伐,不懂儿女情长。往后,府中诸事你可自便,吃穿用度,不会短你分毫。” 他倏地转身,目光如冰冷的刀锋,第一次毫无避讳地直直看向她,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与审视。 “唯有一点——我的书房与军务,请公主止步。” 他一字一顿,掷地有声:“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可保表面太平。” 楚倾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直到他说完,她才缓缓起身,走到桌边,并未看他,而是端起了那杯他未曾碰过的合卺酒。 指尖稳定,没有一丝颤抖。 “将军爽快。”她开口,声音清越,如同玉珠落盘。 话音未落,她已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时,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她终于迎上他审视的目光,唇角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属于骄纵公主的、带着几分轻蔑与疏离的弧度。 “本宫也最怕麻烦。”她语气慵懒,仿佛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你要的忠诚,本宫给不了;本宫要的逍遥,你也未必在意。” 她微微歪头,烛光在她完美的侧脸投下诱人的阴影。 “既如此,互不打扰,正合我意。” 对话,到此为止。 霍临渊不再多言,抬手,一道凌厉的指风破空而出,精准地熄灭了远处角落的几盏宫灯。洞房内光线骤然昏暗下来,只留床边那一对跳跃的龙凤喜烛,将两人的身影在墙壁上拉扯得忽长忽短。 他径直走到床榻边,和衣躺在了最外侧,闭目不语,仿佛身边躺着的只是一团无形的空气。 楚倾走到妆台前,动作从容不迫,一件件卸下沉重的凤冠与珠钗,墨黑的长发如瀑布般披散下来,带来一丝难得的松弛。 然后,她吹灭了床边最后的两根蜡烛。 黑暗中,她凭借感觉走到床的内侧,安静地躺下。 一张宽大得足以容纳数人的婚床上,两人各自躺在最边缘,中间空出的距离,宽似银河,深如鸿沟。 当霍临渊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绵长,楚倾在彻底的黑暗中,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里,没有泪,只有比夜色更浓的恨意与坚定。 她极轻地侧过身,背对着那具充满压迫感的身体,从贴身衣物里取出那个微凉的锦囊,紧紧攥在手心,贴在心口。 锦囊里的焦木碎屑,隔着布料,硌着她的肌肤,也硌着她的灵魂。 父皇,您看见了吗? 女儿,来了。 红烛燃尽,黑暗吞噬了一切。这场始于忌日的婚姻,如同一颗被埋下的火种,只待风起,便可燎原。 而躺在床另一侧的霍临渊,在楚倾转身的刹那,睫羽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他并未睡着,身后那极力压抑的、细微的呼吸变化,以及那几乎微不可闻的布料摩挲声,都清晰地落在他耳中。 这个公主,果然不简单。 他倒要看看,在这盘名为婚姻的棋局上,她究竟能走出怎样的棋路。 夜色正浓,各怀鬼胎的两个人,在这片虚假的喜庆余烬中,各自磨砺着手中的刀。 第2章 红装素裹 晨光熹微,透过窗棂洒入室内,在青石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斑。 霍临渊在天色将明未明时便已起身。他动作极轻,几乎未发出任何声响,如同夜间捕食的猎豹。和衣而卧一夜,喜服上仅有些许褶皱,被他随手抚平。他站在床榻边,目光落在依旧面朝里侧、似乎仍在沉睡的楚倾身上。 墨黑的长发铺了满枕,更衬得那段露出的脖颈纤细白皙,仿佛轻轻一折就会断裂。可霍临渊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昨夜她饮下合卺酒时,那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的指尖,以及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眸。 “柔弱”与“冷静”在这具身体上形成了一种古怪的矛盾。 他没有停留,转身径直离开了新房。玄影早已候在门外,低声禀报着军中事务,主仆二人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廊庑尽头。 几乎在房门合拢的瞬间,楚倾便睁开了眼。 眼底一片清明,没有丝毫睡意。 她维持着原来的姿势,静静听着外面的动静,直到确认霍临渊确实已经离开,才缓缓坐起身。胸口贴身藏着的锦囊,因一夜的挤压,边缘有些硌人。 “琳琅。”她对着空寂的室内轻声唤道。 一道纤细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从屏风后闪出。正是她的陪嫁侍女,一身普通的宫女服饰,眼神却锐利如鹰。 “殿下。”琳琅单膝跪地,姿态利落,全然不似普通宫人。 “如何?”楚倾的声音压得很低。 “将军府的守卫外松内紧。明处是普通家丁,暗处至少有三位高手轮值,尤其书房附近,气息最为隐蔽。”琳琅语速极快,声音清晰,“府内路径奴婢已初步记下,这是简图。” 她递上一张小小的绢帛,上面用眉笔勾勒出粗略的路线。 楚倾接过,快速扫了一眼,指尖在书房的位置轻轻一点。霍临渊特意警告她止步的地方……那里定然藏着秘密。 “小心行事,不必急于求成。”楚倾将绢帛递回,“先摸清府中人事,尤其是那位管家和近身伺候的人。” “是。”琳琅应道,身形一闪,再次隐没于屏风之后,仿佛从未出现过。 楚倾掀被下床,赤足踩在微凉的地板上,走到窗边。推开窗,清晨带着凉意的空气涌入,吹散了些许新房内残留的、令人窒息的暖香。她看着窗外陌生的庭院,假山流水,亭台楼阁,精致却冰冷。 这里,将是她的战场。 --- 用过早膳,楚倾便摆出了公主的排场。 “这屏风太过俗气,换了。” “窗纱的颜色不合时宜,本宫喜欢雨过天青。” “还有这熏香,味道太重,撤了。” 她指挥着将军府的下人,语气骄纵,神情挑剔,将一个被宠坏了的公主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管家霍福是个面容敦厚的中年人,始终陪着笑脸,一一应下,眼神却不露痕迹地观察着这位新女主人的一举一动。 “公主,库房的钥匙和对牌……”霍福双手奉上一串钥匙和几枚木质对牌,姿态恭敬。 楚倾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却并未伸手去接,反而用团扇轻轻拨开,语气慵懒:“这些琐事,往日谁管着,如今还照旧便是。本宫没那个闲工夫。” 她需要先立稳“草包美人”的人设,降低所有人的戒心。 霍福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收敛,恭声道:“老奴遵命。”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女子清脆的笑语。 “听闻嫂嫂昨日过门,妹妹特来请安,不知可否叨扰?” 楚倾抬眼望去,只见一位身着鹅黄衣裙的少女领着两名丫鬟走了进来。少女约莫十五六岁,眉眼灵动,笑容明媚,是霍临渊的庶妹,霍玉儿。在她身后半步,还跟着一位身着水蓝色衣裙、气质温婉的女子,正是京城第一才女,谢云舒。 楚倾心中冷笑,消息传得真快。一个天真烂漫的庶妹,一个才情远播的“好友”,这组合倒是巧妙。 “玉儿妹妹有心了。”楚倾并未起身,依旧慵懒地靠在软枕上,目光扫过霍玉儿,最终落在谢云舒身上,“这位是?” “这位是谢家姐姐,与我哥哥是旧识,时常来府中走动。”霍玉儿笑着介绍,语气亲昵。 旧识?时常走动?楚倾唇角的弧度深了些许。谢云舒看向她时,那看似温婉的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敌意? “原来是谢姑娘。”楚倾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坐吧。” 谢云舒依言坐下,姿态优雅,目光落在楚倾那张明艳不可方物的脸上,袖中的手微微收紧。她与霍临渊相识多年,自知他志向远大,从不将儿女情长放在心上,本以为假以时日……谁知圣旨一下,这空有皮囊的草包公主竟成了名正言顺的将军夫人! “早就听闻公主殿下风姿绝世,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谢云舒微笑着开口,声音柔美,“将军性子冷,若有怠慢之处,还望公主多担待。” 这话听着是劝慰,实则点明她与霍临渊关系匪浅,更暗指楚倾徒有美貌。 楚倾如何听不出?她轻笑一声,团扇半掩面颊,只露出一双似笑非笑的眼:“谢姑娘多虑了。将军待本宫……甚好。”她语气微顿,带着一丝暧昧的慵懒,“只是将军昨夜言道,不喜外人打扰他的书房重地。本宫想着,谢姑娘既是常客,也该知晓才是,免得无意中冲撞了,惹将军不快。” 一句话,既点明了自己女主人的身份,又将“外人”二字轻轻巧巧地抛了回去,更是拿霍临渊的禁令敲打了对方。 谢云舒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几乎维持不住。 霍玉儿见状,连忙打圆场:“嫂嫂说的是,哥哥的书房确实不许人进的。谢姐姐,我们不是约好了要去园子里赏菊吗?” 谢云舒顺势起身,勉强笑了笑:“是了,瞧我这记性。公主殿下,那我们就先告退了。” 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楚倾眼底的慵懒瞬间褪去,只剩下冰冷的锐利。 谢云舒……看来是霍临渊的一朵桃花。或许,可以从她身上,找到一些突破口。 --- 是夜,霍临渊回府比昨日更晚了些,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眉宇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回到主院,发现寝殿内的布置变了不少。俗气的屏风换成了雅致的山水图,窗纱换成了清新的天青色,连熏香也换成了淡雅的冷梅香。 他脚步微顿,看向正坐在灯下,执着一卷书简的楚倾。 她卸去了钗环,只着一件素雅的寝衣,墨发垂泻,侧脸在灯影下柔和得不可思议。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目光平静,仿佛白日的骄纵挑剔只是幻影。 “将军回来了。”她放下书简,语气寻常得像是在问候一个……室友? 霍临渊走到桌边,自己倒了杯冷茶。“今日府中很热闹。”他状似无意地开口。 楚倾挑眉,重新拿起书简,目光却未落在其上:“不过是玉儿妹妹带了谢姑娘来请安罢了。怎么,将军连这等小事也要过问?” 她语气轻松,带着点戏谑,仿佛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趣事。 霍临渊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看向她。灯火下,她眉眼低垂,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让人看不清真实情绪。 “谢姑娘是客人。”他淡淡道,听不出喜怒。 “本宫知道。”楚倾抬眼,迎上他的目光,唇边漾开一抹浅淡的、却意味深长的笑,“所以,本宫已提醒过她,书房重地,不可擅闯。想来……谢姑娘是识礼之人,定会谨记。” 她的话像羽毛轻轻拂过,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道。 霍临渊凝视着她,试图从那张完美无瑕的脸上找出破绽。她是在宣告主权?还是在试探他与谢云舒的关系?或者,另有所图? 四目相对,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弦在悄然绷紧。 片刻后,霍临渊移开视线,将杯中冷茶饮尽。 “有劳公主费心。” 他不再多言,如同昨夜一般,和衣躺在外侧,闭目不语。 楚倾看着他的背影,缓缓收起书简,吹熄了灯。 黑暗中,两人依旧各据一方。 试探,才刚刚开始。而这将军府深宅之下的暗流,已随着这两位主角的每一次交锋,开始加速涌动。 第3章 暗卫 夜色如墨,将将军府彻底吞没。梆子声遥遥传来,已是三更。 主院寝殿内一片死寂,只有两人几不可闻的呼吸声交错。霍临渊躺在床榻外侧,呼吸平稳绵长,仿佛已陷入沉睡。 突然,他闭合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几乎在同一时刻,一道比夜色更浓的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滑过庭院,避开了所有明哨暗岗,精准地停留在书房外侧的一处阴影里。那黑影与廊柱的阴影完美融合,即便近在咫尺,也难以察觉。 书房内,霍临渊的心腹侍卫玄影正立于案前,低声禀报:“……北境粮草已按计划分批运抵,只是朝廷拨付的那部分,又被户部以‘清点核算’为由扣下了。” 霍临渊并未坐在主位,而是负手立于窗边,月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轮廓。他闻言,眼底寒光一闪,声音低沉:“看来,有人是嫌边境将士吃得太饱了。” “将军,是否要……”玄影做了个手势。 “不必。”霍临渊打断他,“此时动户部,正中某些人下怀。让他们扣着,正好让将士们看看,朝廷是如何‘厚待’他们的。” 他话音未落,窗外极远处,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几乎被风声掩盖的——瓦片摩擦声。 霍临渊与玄影几乎是同时眼神一凛! 玄影身形一动,便要追出。 “不必追了。”霍临渊抬手阻止,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老鼠既然已经出洞,惊扰了反而不美。” 他走到书案前,指尖在摊开的边境布防图上轻轻一点,那里正是粮道的关键节点。“将计就计。放出风声,就说我军粮草被扣,军心浮动,急需这批物资。” 玄影瞬间明了:“引蛇出洞?” “不仅要引出来,还要看看,这府里的老鼠,和外面的,是不是一窝的。”霍临渊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肃杀。 同一片月色下,楚倾并未安寝。 琳琅单膝跪在寝殿内室的阴影中,声音压得极低:“……书房守卫比预想的更严密,奴婢刚靠近外围,便感觉到至少三道隐晦的气息锁定,不敢再进。只在偏院库房附近,发现一些痕迹。” “什么痕迹?”楚倾站在窗前,月光洒在她素白的寝衣上,泛着清冷的光泽。 “像是……有人在暗中清点、搬运物资,动作很轻,但数量不小。而且,用的不是府中常见的车辆。”琳琅抬起头,眼神锐利,“奴婢怀疑,将军在暗中调动粮草或军械。” 楚倾眸光微闪。霍临渊在暗中动作?看来这位大将军,也并非全然忠于朝廷。这倒是个有趣的消息。 “继续盯着,重点查清物资去向,以及……府中还有谁在暗中活动。”楚倾吩咐道,语气冷静,“小心行事,霍临渊的人不简单。” “是。”琳琅应声,身影如同融入夜色般悄然退去。 楚倾转身,目光掠过那张宽大的婚床。霍临渊依旧保持着背对她的姿势,仿佛对外界的一切毫无所觉。 但她知道,他醒着。 从窗外那声细微异响传来时,他身体瞬间的紧绷,尽管微不可查,却未能逃过她刻意留心的感知。还有此刻,他看似平稳的呼吸下,那内敛的、如同猎豹般蓄势待发的警惕。 他在等。 等她,或者她背后可能存在的势力,下一步的动作。 楚倾心底冷笑。也好,就让这位大将军先陪那些藏在暗处的“老鼠”玩玩。她乐得坐山观虎斗。 她悄无声息地回到床榻内侧躺下,依旧背对着他。 黑暗中,两人都睁着眼,听着彼此的呼吸,计算着对方的心思。 接下来的几日,将军府表面风平浪静。 楚倾依旧每日摆着公主的谱,对衣食住行诸多挑剔,偶尔召见一下京中的纨绔子弟,在府中举办小型的诗会或赏花宴,一派醉生梦死的模样。 霍临渊则忙于军务,早出晚归,两人即便在府中碰面,也是寥寥数语,维持着冰冷的客套。 但暗地里的波涛,却愈发汹涌。 琳琅几次试图深入探查书房区域,都无功而返,霍临渊布下的暗哨如同铜墙铁壁。而关于暗中物资调动的线索,也断断续续,似乎有人刻意掩盖痕迹。 直到这日深夜。 楚倾正准备歇下,琳琅却带着一身夜露寒气,再次无声无息地出现。 “殿下,”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奴婢发现,除了我们和将军的人,府中还有第三股暗卫在活动!” 楚倾眸光一凝:“说清楚。” “就在一个时辰前,奴婢在探查西侧角门时,发现两个黑影潜入,身手极佳,对府中路径极为熟悉,直接往……往谢云舒姑娘暂住的客院方向去了!” 谢云舒? 楚倾瞬间想起那日请安时,那位谢姑娘温婉表面下暗藏的锋芒。她竟然在将军府内私会外人?还是动用暗卫? “可看清来人身份?”楚倾追问。 “距离太远,未能看清面容。但其中一人腰间佩剑的剑穗,样式奇特,像是……像是宫中内侍监的制式!”琳琅语气笃定。 宫中内侍?! 楚倾的心猛地一沉。谢云舒一个臣女,为何会与宫中内侍在深夜密会?而且是在霍临渊的将军府内? 这潭水,比她想象的更深。 她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不必打草惊蛇。既然发现了,正好借力打力。你想办法,让霍临渊的人,‘偶然’发现这条线索。” 琳琅瞬间领会:“奴婢明白!” 就在琳琅领命欲退之时,楚倾忽然又叫住她。 “等等。”她走到妆台前,从暗格中取出另一枚看似普通的白玉佩,“拿着这个。若情况危急,或需紧急联络,可去城西‘济世堂’药铺,找一位姓温的先生。” 琳琅接过玉佩,触手温润,她郑重收起:“是!” 身影再次融入黑暗。 楚倾独自站在殿中,指尖冰凉。宫中内侍,谢云舒,霍临渊……这几者之间,究竟藏着怎样的联系?皇帝,在这其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她感觉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收紧,而她自己,也已然身处网中。 她转头,望向霍临渊通常安寝的方向。此刻,他是否也在这漫漫长夜中,布着自己的局,等待着收网的时刻? 这将军府,果然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而她,必须比所有人都更快地,找出破局的关键。 第4章 逆鳞 自那夜发现府中第三股暗卫的踪迹后,楚倾便像一只极度警觉的猫,将所有的感官都调动起来,捕捉着空气中任何一丝不寻常的波动。 她依旧每日宴饮,赏花,听曲,将骄纵公主的皮囊披得严严实实。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次举杯,每一次浅笑,眼角的余光都未曾离开过这府邸的暗处。 霍临渊似乎也更忙了,常常深夜才归,身上除了酒气,有时还带着一丝极淡的、被刻意清洗过的血腥气。他看向她的目光,审视中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深沉。 两人在沉默中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平衡,像两头在黑暗中互相警惕的猛兽。 这日午后,楚倾正倚在窗边软榻上小憩,团扇半掩着面庞,似睡非睡。琳琅悄无声息地走近,俯身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楚倾握着团扇的指尖微微一紧。 “消息可确实?”她声音极轻,若非琳琅靠得极近,几乎无法听清。 “千真万确。”琳琅语气凝重,“我们的人在城外三十里的黑风隘,截获了一小队伪装成商旅的官兵,他们押送的……是淬了‘牵机’的弩箭。箭头样式,与玄甲军所用一般无二。” 牵机之毒,见血封喉,无药可解。 楚倾缓缓坐起身,团扇下的眼眸寒光凛冽。皇帝终于按捺不住,要对霍临渊下手了?而且是用这种栽赃陷害的方式!一旦这批毒箭被“发现”在霍临渊的势力范围内,一个“私藏禁药,意图不轨”的罪名便能将他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人呢?”楚倾问。 “按殿下先前吩咐,未打草惊蛇,只是设法让那队人马‘意外’耽搁了行程。”琳琅回道,“但恐怕拖不了多久。” 楚倾沉吟片刻,脑中飞速运转。这是一个危机,但同样也是一个机会——一个向霍临渊示警,甚至……卖他一个人情的机会。 “想办法,把这个消息,‘不经意’地透露给玄影。”她下令道,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要让他以为,是他们自己查到的。” “是。”琳琅领命,迟疑了一下,又道:“殿下,我们是否要趁机……” “不。”楚倾打断她,目光锐利,“现在还不是时候。霍临渊这把刀,皇帝想毁,我们偏要保。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她要让霍临渊欠下她这份“无意”的人情,更要让他清楚地看到,皇帝对他已动杀心。逼他,不得不反! 是夜,霍临渊的书房内,气氛凝重如铁。 玄影将查获的一支毒弩箭呈上,箭尖泛着幽蓝的寒光。“将军,在黑风隘截获,共计三百支。押运之人,是禁军副统领王贲的心腹。” 霍临渊拿起那支箭,指腹在冰冷的箭镞上摩挲,眼底是翻涌的黑色风暴。他征战沙场多年,见过的阴谋诡计不计其数,但如此直白狠毒的构陷,依旧让他心头发寒。 皇帝,是真的一点旧情都不念了。 “人呢?”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压抑的怒火。 “已处理干净,未留痕迹。”玄影道,“只是……属下查到此事时,感觉似乎有人抢先一步,故意留下了线索。” 霍临渊眸光一凛:“谁?” “痕迹抹得很干净,但手法……不像是我们的人,也不像是宫里的。”玄影顿了顿,“倒像是……江湖路数。” 江湖路数? 霍临渊脑海中瞬间闪过楚倾那张明艳却平静的脸。是她吗?那个看似只会享乐的公主,竟有这般能耐?还是她背后,另有其人? 他挥了挥手,玄影无声退下。 书房内只剩下他一人,烛火将他挺拔的身影投在墙上,拉得忽长忽短,如同他此刻晦暗不明的心绪。皇帝已亮出屠刀,他不能再坐以待毙。 他走到书案前,抽出一张信笺,提笔蘸墨,笔走龙蛇。是时候,联络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朋友”了。 翌日,一场秋雨不期而至,洗刷着皇城的尘埃。 楚倾正用着早膳,霍临渊却罕见地没有出门,而是坐在她对面的位置上。 “今日雨大,公主若无要事,便在府中歇息。”他状似随意地开口,目光却落在她纤细的脖颈上,那里白皙的肌肤下,淡青色的血管隐约可见。 楚倾执勺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他。他今日似乎有些不同,那冰冷的眼底,多了几分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将军今日倒有闲情关心起本宫了?”她语气依旧带着惯有的慵懒。 霍临渊没有接话,只是将一个看似普通的锦盒推到她面前。“库房里寻到的小玩意,公主戴着玩吧。” 楚倾挑眉,打开锦盒,里面是一只通体碧绿的玉镯,水头极好,触手温润。但以她的眼力,一眼便看出这玉镯内里暗藏玄机——是中空的,似乎可以存放些极小的物事。 她心中一动,抬眸看他。 霍临渊迎着她的目光,语气平淡无波:“近日京城不太平,公主身份尊贵,还是小心为上。这镯子……或许能挡挡煞气。” 他的话意味深长。 楚倾拿起玉镯,套在腕上,尺寸竟是刚刚好。碧绿的玉色衬得她手腕愈发白皙。 “将军有心了。”她微微一笑,眼底却无半分暖意。这哪里是什么饰品,分明是一道护身符,或者说,是一个信号——他已知晓她的示警,并做出了回应。 他是在告诉她,他已开始行动,同时,也在用他的方式,将她纳入羽翼之下——哪怕只是暂时的。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敲打着屋檐。 两人相对而坐,沉默地用着早膳。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张力,不再是单纯的警惕与对抗,而是掺杂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如同盟友般的默契。 他们都清楚,平静的假象已被彻底撕碎。 风暴,即将来临。 而这一次,他们或许要站在同一阵线,迎接那场颠覆一切的狂风暴雨。 第5章 暗流 碧玉镯子贴在楚倾的腕间,带着一丝沁人的凉意,如同霍临渊那人,看似赠予了庇护,实则划下了更为复杂的界限。 自那日早膳后,将军府的气氛愈发微妙。霍临渊依旧忙碌,却不再总是深夜才归。他偶尔会与楚倾一同用膳,说些无关痛痒的朝堂趣闻,或是京城各家的风流韵事。语气平淡,仿佛那日的毒箭与玉镯都未曾存在过。 但楚倾能感觉到,那平静水面下的暗流,涌动得愈发急了。 琳琅带来的消息也印证了她的感觉。城外玄甲军的几个大营,近日调动频繁,虽都是小股部队以操练为名移动,但落在地图上,却隐隐形成合围京畿之势。而霍临渊的书房,夜半时分的灯火亮得愈发晚了。 他在调兵,在布局。 楚倾摩挲着腕间的玉镯,心思流转。霍临渊的动作比她预想的还要快,还要果决。看来,那批毒箭,是真的触到了他的逆鳞。 这很好。 她需要一把足够锋利、也足够愤怒的刀。 “殿下,”琳琅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我们盯着谢云舒的人传回消息,一个时辰前,她借口去护国寺上香,在寺后的禅房里,见了一个人。” “谁?” “户部尚书,赵启明。”琳琅压低了声音,“他们密谈了近半个时辰,我们的人无法靠近,但赵尚书离开时,脸色十分难看。” 户部尚书?楚倾眸光一凝。赵启明是皇帝的钱袋子,也是克扣北境军饷最积极的那个。他私下会见谢云舒?谢云舒一个闺阁女子,如何能与朝廷二品大员扯上关系?除非……她代表的,根本不是她自己。 是皇帝?还是……别的势力? “还有,”琳琅继续道,“我们顺着那日内侍的线索往下查,发现那日内侍出宫,用的是采买的名义,但去的却不是内府监惯用的商铺,而是……城西的‘济世堂’。” 济世堂! 楚倾心头猛地一跳。那是她留给琳琅,用作万一之时联络温先生的地点!宫中内侍,怎么会去那里? 是巧合?还是……温先生那边出了变故?亦或者,这本身就是一个针对她的陷阱? 无数个念头在脑海中闪过,楚倾感到一丝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这潭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浑,还要深。 “暂停所有对济世堂的联络和探查。”楚倾当机立断,“告诉下面的人,全部静默,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妄动。” “是!” 琳琅退下后,楚倾独自在殿中踱步。谢云舒,内侍,户部尚书,济世堂……这几条看似毫不相干的线,隐隐约约指向某个她尚未看清的阴谋核心。 她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被秋雨打落的残花。风雨欲来,她必须比任何人都更冷静,更谨慎。 是夜,霍临渊回府时,身上带着浓重的湿气和水腥味,并非雨水,更像是……河水。 他径直走入寝殿,玄影沉默地跟在身后,递上一套干净的常服。 楚倾正靠在灯下看书,见他这般模样,放下书卷,并未多问,只对殿外候着的侍女吩咐道:“去备热水。” 霍临渊换下湿衣,用热水净了面,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戾气。他走到桌边,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 “公主近日,还是少出门为好。”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楚倾抬眼看他:“哦?将军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霍临渊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京兆尹府今日在护城河里,捞起了三具尸体。”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她,“是宫里的人。” 楚倾心头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宫里的人?怎么会死在护城河里?” “谁知道呢。”霍临渊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冰冷的笑,“或许是失足落水,或许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 他的话意有所指。 楚迎立刻想到了那个去过济世堂的内侍。是他吗?霍临渊杀的?他发现了什么? 殿内一时寂静,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一个探究,一个深邃,都在试图从对方眼中读出隐藏的信息。 “看来,”楚倾缓缓开口,打破沉默,“这京城,确实是不太平安了。” 霍临渊深深看了她一眼,放下茶杯。“所以,公主最好乖乖待在府里。”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外面的事,自有臣去处理。” 他说完,不再看她,转身走向床榻。 楚倾看着他的背影,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他是在警告她,也是在……保护她? 这个认知让她心底泛起一丝极其古怪的感觉。他们明明是互相利用、彼此戒备的关系,何时竟变成了这样? 她吹熄了灯,在黑暗中躺下。 身侧的男人传来平稳的呼吸声,但她知道,他和她一样,清醒着。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淅淅沥沥,敲打着这个不安的夜晚。无数的阴谋在暗夜里滋生,无数的目光在阴影中窥视。 而他们,这两个被迫捆绑在一起的陌生人,在这漩涡之中,似乎只剩下彼此可以短暂地、警惕地依靠。 这感觉,危险,却又带着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第6章 心狱 护城河里的尸体,像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在看似平静的京城官场激起了层层暗涌。朝堂之上,皇帝震怒,下令严查,但谁都明白,这注定是一桩无头公案。 将军府内,气氛愈发凝重,如同绷紧的弓弦。 霍临渊似乎彻底撕下了那层冷漠的伪装,变得忙碌而……焦躁。他不再与楚倾维持表面的客套,有时甚至彻夜不归。偶尔回来,身上带着的不是酒气,便是挥之不去的血腥与硝烟味,眼神锐利得像刚刚归鞘的刀。 楚倾则愈发深居简出,将“受惊”的公主形象扮演得淋漓尽致。她甚至“病”了一场,召了太医,喝了几天安神的汤药。唯有腕间那枚碧玉镯子,在无人时被她反复摩挲,冰凉的温度让她保持清醒。 她知道,霍临渊在清理门户,也在排除异己。那三具宫里的尸体,恐怕只是开始。 这日深夜,楚倾被一阵极轻微的打斗声惊醒。声音来自书房方向,短暂、急促,旋即归于沉寂,快得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她屏息凝神,侧耳倾听。身侧的霍临渊呼吸平稳,似乎睡得正沉。 但下一刻,他猛地睁开眼,黑暗中,那双眸子亮得惊人,没有丝毫睡意。 “待着别动。” 他低声吐出四个字,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随即翻身下床,如同蛰伏的猎豹,悄无声息地隐没在殿内的阴影里,方向正是书房。 楚倾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果然醒着,而且对府中的动静了如指掌。 她没有听从他的命令。在他离开后,她也悄然起身,赤足走到窗边,将窗纸捅开一个小洞,向外望去。 月色凄清,庭院中空无一人,唯有夜风拂过树梢的沙沙声。但空气中,隐约飘来一丝极淡的血腥气。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霍临渊回来了。他依旧悄无声息,身上却带着一股刚刚沐浴过的、湿润的气息,试图掩盖那若有若无的血腥。 他走到床边,看到站在窗边的楚倾,脚步微顿。 “吵到公主了?”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起夜喝了一杯水。 楚倾转过身,月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身影和苍白的脸。“本宫做了个噩梦。”她轻声说,目光落在他换过的、微湿的袖口,“梦见……血流成河。” 霍临渊沉默地看着她,黑暗中,他的眼神复杂难辨。半晌,他才开口,声音低沉:“梦而已。” 他越过她,重新躺回床上,背对着她。 楚倾却站在原地没有动。她知道,刚才绝不是什么梦。那短暂的交手,那被迅速清理的痕迹,无不说明,有一股力量,已经渗透进了这将军府的核心,并且,被霍临渊以最铁血的手段瞬间扑杀。 是皇帝的人?还是……其他势力? 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这将军府,已不再是牢笼,而是随时可能崩塌的危城。 “霍临渊。”她忽然轻声唤他的名字,这是她第一次在私下里,不带称谓地叫他。 床上的身影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如果……”楚倾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如果有一天,这府里待不下去了,你当如何?” 霍临渊没有回头,也没有立刻回答。久到楚倾以为他不会回应时,他才低沉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顿了顿,语气陡转,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但我的路,从不由他人划定。” 一句话,如同惊雷,在楚倾心中炸响。 这不是臣子该说的话。这甚至不是权臣该有的野心。这是……枭雄的宣言。 她终于清晰地看到了他平静表面下的汹涌暗流,看到了他那足以吞噬一切的野心和力量。 她缓缓走回床边,躺下。两人之间依旧隔着那段距离,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她不再仅仅视他为一把可以利用的刀,一个需要戒备的对手。 他是一个……可能与她同样,在这漩涡中挣扎求存,甚至意图反噬其主的……同类。 这个认知,让她心底冰封的某个角落,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一丝难以言喻的、混杂着警惕、探究与一丝微弱共鸣的情绪,悄然滋生。 这一夜,无人入眠。 他们都清楚地知道,风暴的前奏,已经响起。而他们,都被困在这座名为将军府的心狱里,等待着最终的审判,或者……爆发。 第7章 宫宴风云 皇帝的寿宴,终究是来了。 这一日,秋高气爽,碧空如洗,却驱不散笼罩在皇城之上的无形阴云。通往宫门的朱雀大街上,车马络绎不绝,权贵云集,皆是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只是那笑容底下,藏着多少算计,便不得而知了。 将军府的马车内,气氛冷凝。 楚倾穿着一身符合她公主身份的繁复宫装,绯色罗裙层叠逶迤,金线绣出的牡丹在裙摆灿然盛放,与她平日偏好的素雅截然不同。她脸上施了精致的胭脂,唇色嫣红,眉眼被勾勒得愈发精致夺目,却也像戴上了一张华美而隔绝情绪的面具。 霍临渊坐在她对面,一身玄色暗纹常服,相较于其他官员的隆重,显得过于简单,却更衬得他身姿挺拔,气质冷峻。他闭目养神,仿佛外界一切与他无关。 两人自上车后便未曾交谈,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直到马车驶近宫门,霍临渊才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她过于耀眼的脸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今日宴无好宴。”他声音低沉,打破沉寂,“跟紧我。” 楚倾抬眸,对上他的视线,唇角弯起一抹符合她“人设”的、略带骄纵的弧度:“将军放心,论起这宫宴上的虚与委蛇,本宫或许比你在行。” 她语气轻松,眼底却是一片清明。霍临渊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言。 马车停下,宫人引路。霍临渊率先下车,随即转身,向她伸出了手。 这是必要的礼仪,做给周围无数双眼睛看的。 楚倾将指尖轻轻搭在他的掌心,借力下车。他的手掌依旧带着习武之人的粗糙薄茧,温暖而稳定,与之前的冰冷截然不同。这一次,他收拢手指,将她微凉的指尖轻轻握住,虽只一瞬便松开,却是一个无声的信号。 他们,现在是盟友。 踏入举行寿宴的太极殿,喧嚣热浪扑面而来。丝竹管弦,觥筹交错,百官携家眷穿梭其间,一派盛世华章。 皇帝与皇后高踞御座之上,接受着众人的朝拜。楚倾随着霍临渊行礼,垂眸的瞬间,能感受到那道来自高处的、充满审视与算计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她和霍临渊身上。 落座后,宴席正式开始。歌舞升平,酒过三巡,气氛看似融洽。 楚倾扮演着她的角色,小口品着御酒,偶尔对精彩的歌舞露出恰到好处的欣赏之色,与邻座相熟的宗室女眷低声笑语,将一个不谙世事、只知享乐的公主形象维持得滴水不漏。 霍临渊则大多时间沉默,只在与几位前来敬酒的武将寒暄时,才略略开口,言简意赅。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礁早已潜伏。 “陛下,”酒至半酣,一位隶属首辅林文正派系的御史端着酒杯起身,笑容可掬地看向霍临渊,“霍将军新婚燕尔,难怪近日气色更胜往昔。只是不知,北境将士若知主帅沉溺温柔乡,会作何感想啊?” 这话看似玩笑,实则恶毒,既暗指霍临渊耽于美色,松懈军务,又将楚倾比作红颜祸水。 殿内瞬间安静了几分,无数道目光聚焦过来。 霍临渊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眼底寒意骤起。 就在这时,楚倾却忽然轻笑出声,声音清脆,带着几分天真烂漫。她侧首看向那位御史,眼波流转:“王御史此言差矣。将军镇守北境,劳苦功高,如今得享片刻安宁,乃是陛下圣明,体恤臣子。莫非在王御史看来,陛下赐婚,竟是耽误了将军不成?” 她四两拨千斤,直接将问题抛了回去,还给皇帝戴了顶高帽。 皇帝脸上的笑容不变,眼神却深沉了几分,哈哈一笑:“朝阳说得是。临渊为国征战,朕心甚慰,如今成家立业,朕也算了了一桩心事。来,众卿共饮此杯!” 一场风波,被暂时按下。 楚倾垂眸,掩去眼底的冷意。她感觉到身侧霍临渊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 接下来的宴席,类似的试探依旧不断。有时是针对霍临渊军中事务的刁难,有时是旁敲侧击他与楚倾的关系,都被两人或强硬、或巧妙地一一化解。他们甚至不需要提前沟通,便能默契地配合,一个强势回击,一个软语周旋。 直到——内侍监高声宣唱:“北戎使者团,进献寿礼——!” 一队身着异域服饰的使者昂首而入,为首的使者身形魁梧,目光桀骜,手中捧着一个巨大的锦盒。 “尊贵的大楚皇帝陛下,”使者操着生硬的官话,声若洪钟,“我北戎特献上雪山白狼王皮一张,恭祝陛下万寿无疆!” 锦盒打开,一张完整无瑕、洁白如雪的狼皮呈现在众人面前,引得阵阵惊叹。那白狼王体型巨大,即便已被制成皮毛,依旧能感受到生前的凶猛。 使者脸上带着一丝得意,继续道:“捕获此狼王时,我北戎十名最勇猛的勇士负伤。听闻大楚霍将军勇武无双,不知可曾猎得如此神骏之物?” 挑衅,**裸的挑衅。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霍临渊。北戎这是在质疑大楚武将的勇武,更是直接向霍临渊叫板。 霍临渊面色不变,缓缓放下酒杯。所有人都以为他要起身应战,或是言语反击。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楚倾却在此刻轻轻“呀”了一声,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御座上的皇帝听见。 皇帝果然看了过来:“朝阳,何事?” 楚倾起身,微微屈膝,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与一丝被宠坏的任性:“父皇,这狼皮……看着是威风,只是儿臣听闻,北地苦寒,这白狼虽罕见,其皮毛却未必有我们江南进贡的银狐裘暖和轻便呢。而且……”她蹙了蹙秀气的眉,“这狼眼处理得似乎不够好,带着凶光,放在父皇寝殿,怕是于安眠无益。” 她这番话,完全跳出了两国较劲的层面,纯粹从一个娇气公主的角度去挑剔礼物的“不实用”和“不吉利”,直接将北戎使者营造出的勇武氛围搅得七零八落。 殿内众人神色各异,有忍俊不禁的,有暗骂公主无知的,也有如霍临渊般,眼底掠过一丝了然的。 北戎使者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他准备好的所有说辞,在楚倾这“不着调”的点评下,都变得无力可笑。 皇帝深深看了楚倾一眼,目光复杂,随即大笑起来:“哈哈哈,朕的朝阳说得有理!使者心意,朕领了。不过这狼皮嘛,确实过于肃杀了些。来人,收下吧。” 他轻描淡写,便将这场挑衅化于无形。 北戎使者憋得脸色通红,却无法再说什么,只得悻悻退下。 经此一事,宴会上再无人敢随意挑衅。谁都看得出来,这位朝阳公主或许真是个草包,但她胡搅蛮缠的本事,以及皇帝对她明显的偏袒,都让人不得不忌惮。 寿宴的后半程,终于在一片看似和谐的氛围中结束。 回府的马车上,依旧是相对的沉默。 直到马车在将军府门前停稳,霍临渊率先下车,这次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车边,再次向她伸出了手。 楚倾看着他伸出的手,微微一顿,还是将手放了上去。 夜色中,他的掌心比来时似乎更暖了一些。 就在她双脚落地,准备抽回手时,霍临渊却并未立刻松开。他微微倾身,靠近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沉着嗓音说了一句: “今日……多谢。” 说完,他便松开了手,转身大步向府内走去,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夜风带来的错觉。 楚倾站在原地,看着他挺拔冷硬的背影消失在门内,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 秋夜的凉风吹拂着她的面颊,她却觉得那被脂粉覆盖的皮肤下,微微有些发烫。 她抬头望了望被乌云渐渐遮蔽的月色,轻轻吐出一口气。 第一场风雨,他们算是并肩闯过了。 而这看似坚固的盟友关系,其下涌动的,究竟是互相利用的冰层,还是能孕育出其他可能的活水? 唯有时间,才能给出答案。 第8章 锦囊玄机 霍临渊那声近在耳畔的“多谢”,带着温热的呼吸,烫得楚倾耳根微不可察地一红。她迅速收敛心神,借着下马车的动作自然地拉开距离,心底却已掀起波澜。这男人今日在宫中的维护,此刻突如其来的靠近,都让她不得不重新审视这段脆弱的关系。 回到锦瑟院,沐浴的热气氤氲升腾,却化不开楚倾眉间的凝肃。 “殿下今日太过冒险了,”琳琅一边为她绞干长发,一边低语,“那杯酒,若是将军未能察觉……” “他不会。”楚倾打断她,声音带着笃定,“他若连这点警觉都没有,早已尸骨无存。”她抬手,指尖拂过腕间温润的玉镯,想起他挡酒时那看似随意却精准的动作,“况且,他不是出手了么?” 正说着,窗外传来极轻微的“叩叩”两声,如同夜鸟啄窗。 琳琅瞬间警惕,闪至窗边查看,随即回头低声道:“是玄影。” 楚倾眸光微动,披衣起身,走到窗边并未开启:“何事?” 窗外,玄影的声音冷硬简洁:“将军命属下送来此物,言明‘物归原主’。” 一个沉甸甸的锦囊从窗缝塞入。楚倾接过,入手刹那,心头猛地一沉——这正是她贴身收藏、装有生父遗物和青丝的锦囊! 她指节微微泛白,声音却平稳无波:“有劳。” 待玄影气息远去,楚倾快步回到灯下。锦囊系口的丝绳打结方式与她习惯的略有不同。她深吸一口气,解开锦囊,里面的青丝与焦木碎片安然无恙,但在那方素白丝帕旁,多了一枚黝黑发亮的玄铁令牌。 令牌不过寸许,触手生凉,正面刻着遒劲的“霍”字,背面是出鞘利剑浮雕,杀气森然。 这是霍临渊的私人令牌,见令如见人。 楚倾捏着这枚重若千钧的令牌,指尖微微颤抖。他不仅窥见了她的秘密,更用这种方式回应——这是补偿,是诚意,亦是警告。他将自己的部分权柄交到她手中,如同将一把双刃剑递出,赌她不会反手刺向自己。 “殿下,这……”琳琅面露忧色。 楚倾凝视令牌良久,终是将其小心放回锦囊,与她的青丝焦木共存。“他既敢给,我为何不敢收?” 书房内,霍临渊临窗而立。 玄影无声显现:“主子,东西已送到。” “她有何反应?” “公主殿下……收下了。” 霍临渊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他拾得锦囊那夜,便认出焦木上属于前朝宫廷的龙纹。今日宫宴,她看似任性妄为的言行,次次精准化解危机,更印证了他的猜测。 送出令牌是步险棋,但他需要她的力量破局。 “加派人手,”他沉声下令,“护好锦瑟院,一应动静,随时来报。” “是。” 此后数日,将军府波澜不惊。 楚倾依旧赏花宴饮,霍临渊照常早出晚归。二人相遇时目光相接,旋即淡淡移开,仿佛深夜的赠令从未发生。 但这平静之下,暗流汹涌。 楚倾借赏花之名,持令牌探查府中隐秘,竟在一处废弃库房后发现暗格,其中藏着的并非金银,而是几封边关将领与朝中重臣的密信副本。 与此同时,霍临渊顺着楚倾宫宴上“无意”提及的线索深查,竟真揪出吏部侍郎通敌实证,虽未能动摇其背后首辅林文正,却也让皇帝对林党心生嫌隙,暂缓了对将军府的逼迫。 他们如同暗夜中对弈的两人,落子无声,却招招呼应。 这夜玄影再度叩窗传信: “三日后西山秋狩,陛下点名要公主与将军同行。” 楚倾静默片刻,对着窗外渐沉的夜色淡淡回应: “告诉将军,本宫的弓,许久未试锋芒了。” 秋风卷过庭前落叶,新一轮的较量,已在弦上。 第9章 秋狩杀机 西山围场,旌旗招展,号角连营。 秋日高悬,将林间雾气驱散,却驱不散弥漫在权贵之间的暗涌。皇帝一身戎装,端坐于高台之上,两侧嫔妃宗室、文武百官依次列坐,场面恢宏。 楚倾今日未着繁复宫装,换了一身利落的绯色骑射服,青丝高束,少了几分平日的娇慵,多了几分英气。她与霍临渊并肩立于百官前列,一个冷峻如松,一个明艳似火,引得众人频频侧目。 霍临渊目光扫过她背上的雕花小弓,眉梢微挑:“公主还会射箭?” 楚倾抚过弓弦,唇角微勾:“略通皮毛,总不好堕了将军威名。” 皇帝将二人互动看在眼里,朗声笑道:“今日秋狩,诸位爱卿不必拘礼,尽可一展身手!猎得头魁者,朕重重有赏!” 鼓声雷动,狩猎开始。众多武将、世家子弟策马扬鞭,呼啸着冲入山林。 霍临渊翻身上马,玄色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他勒住缰绳,看向楚倾:“林中危险,公主……” “将军自去便是。”楚倾打断他,眸光清亮,“本宫就在外围走走,不碍事。” 霍临渊深深看她一眼,不再多言,一夹马腹,带着亲卫如离弦之箭射入密林。 楚倾目送他身影消失,这才不紧不慢地策马,沿着林缘缓行。琳琅扮作普通侍女,骑马紧随其后。 围场外围猎物稀少,偶有几只野兔雉鸡惊起。楚倾信手张弓,箭无虚发,不多时马后便挂了几只猎物。她姿态优雅,动作行云流水,引得远处高台上观望的命妇们窃窃私语。 “没想到朝阳公主还有这般身手……” “花架子罢了,你看她射的都是小物,真遇上猛兽怕是早就吓哭了。” 楚倾充耳不闻,目光却敏锐地扫视着四周。她注意到有几道身影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她,看服饰是皇家侍卫,但行动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违和。 突然,林中传来一声震天兽吼!紧接着是侍卫的惊呼声:“保护陛下!有猛虎惊驾!” 场面瞬间大乱。 楚倾眸光一凛,立即策马向声音来处奔去。琳琅紧随其后,低声道:“殿下,小心有诈!” “知道。”楚倾抿紧唇,手中马鞭挥得更急。 穿过一片灌木,眼前豁然开朗。只见皇帝被侍卫层层护在中间,不远处,一头吊睛白额猛虎正与数名侍卫对峙。那猛虎体型硕大,目露凶光,显然是被特意驱赶至此。 霍临渊正挡在皇帝身前,手中长弓满弦,一箭射出,正中虎肩!猛虎吃痛,愈发狂性大发,竟不顾箭伤,朝着皇帝所在方向猛扑过来! “护驾!护驾!”侍卫们惊慌失措,阵型顿时散乱。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绯色身影如电般掠过—— 楚倾不知何时已弃马近前,手中小弓拉至满月,三支羽箭同时搭在弦上!她眼神锐利如鹰,气息沉稳如山。 “嗖嗖嗖!” 三箭连珠,破空而去!一箭直取虎目,一箭射向虎颈,最后一箭竟后发先至,精准地射入猛虎张开的血盆大口! “嗷——!”猛虎发出凄厉惨叫,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抽搐几下便不再动弹。 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挽弓而立的身影。绯衣猎猎,青丝飞扬,她站在倒地的猛虎旁,神情平静,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三箭不过是随手拂去尘埃。 霍临渊收弓的手微微一顿,看向楚倾的目光中第一次露出了毫不掩饰的震惊。这三箭的力道、准头、时机,绝非常人可及! 皇帝在最初的惊愕后,眼底掠过一丝深意,随即抚掌大笑:“好!好箭法!朕竟不知朝阳有如此身手!” 楚倾收弓屈膝,语气谦恭:“父皇谬赞。儿臣只是情急之下,唯恐这畜生惊了圣驾。” 这时,负责清查的侍卫长匆匆来报:“陛下,这猛虎……爪牙似被药物刺激过,才会如此狂躁!” 皇帝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楚倾垂眸,掩去眼中冷光。果然如此。 回程的路上,气氛微妙。 霍临渊与楚倾并辔而行,沉默许久,他才低声开口:“公主今日,真是让臣刮目相看。” 楚倾侧首看他,唇角弯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将军是指箭法,还是指……别的?” 比如,她为何能如此及时地出现在那里。 霍临渊深深看她一眼:“都有。”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那几名跟着你的侍卫,已经处理了。” 楚倾眸光微闪。原来他早就发现了。 “看来,”她轻抚腕间玉镯,语气悠然,“有人不想看到我们安然返京。” “是啊。”霍临渊望向远处巍峨的宫城,眼神冰冷,“这西山的风,越来越冷了。” 当晚,将军府书房。 玄影呈上一枚沾血的腰牌:“主子,那几人确实是禁军,但属下在他们身上搜到了这个。” 霍临渊接过腰牌,只见背面刻着一个细小的“林”字。 林文正…… 他攥紧腰牌,指节泛白。 而锦瑟院内,楚倾对镜卸妆。镜中女子眉眼依旧精致,眼底却凝着寒霜。 “殿下,”琳琅低声道,“今日之事,可是林相所为?” “是,也不是。”楚倾放下玉梳,“他不过是把刀。真正握刀的人……” 她望向皇宫方向,未尽之语消散在夜色中。 秋狩已毕,杀机却刚刚显露。这盘棋,越来越有意思了。 第10章 烽烟乍起 秋狩的余波尚未平息,一道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如同惊雷,炸响了朝堂。 “报——!南境急报!西夜国撕毁盟约,陈兵十万于边境,连下我三城,守将……战死!” 金銮殿上,兵部尚书手持军报,声音颤抖。满朝文武哗然,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西夜国虽是小邦,但民风彪悍,骑兵骁勇,此次突然发难,势头凶猛。 龙椅上,皇帝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目光扫过下方垂首的众臣,最后定格在挺拔如松的霍临渊身上。 “霍爱卿,”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西夜蕞尔小国,竟敢犯我天威,你以为该如何?” 霍临渊出列,躬身行礼,声音铿锵:“臣以为,当以雷霆之势击之,扬我国威,复我疆土!” “好!”皇帝抚掌,眼底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满朝文武,唯霍爱卿有此胆魄。朕命你为征西大将军,率十万玄甲军,即日开拔,不仅要收复失地,更要……直捣黄龙,让西夜国从此纳入我大楚版图!” 直捣黄龙,纳入版图!这不是击退,而是灭国之战! 群臣震惊,连霍临渊都微微蹙眉。西夜国地势险要,民风剽悍,灭国谈何容易?皇帝此举,究竟是信任,还是……借刀杀人? “霍爱卿,”皇帝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你可愿为朕,拿下此不世之功?” 霍临渊抬眼,与皇帝的目光在空中相遇,瞬间明了。这是阳谋。他若拒,便是怯战,之前所有威望付诸流水;他若应,便是深入险境,胜负难料,甚至可能马革裹尸。 他没有选择。 “臣,”霍临渊单膝跪地,声音沉肃,“领旨!必不负陛下所托!” “好!朕在京城,静候爱卿佳音!”皇帝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 退朝的钟声响起,百官心思各异地散去。 霍临渊刚走出宫门,玄影便迎了上来,脸色凝重:“将军,陛下此举……” “回府再说。”霍临渊翻身上马,眸色深沉如夜。 将军府内,气氛压抑。 楚倾早已收到消息,坐在花厅中,慢条斯理地烹着茶。见霍临渊归来,她抬眸,语气平静:“将军要出征了。” 不是疑问,是陈述。 霍临渊在她对面坐下,看着她行云流水的动作,纷乱的心绪奇异地平静了几分。“公主都知道了。” “灭国之战……”楚倾将一盏清茶推至他面前,氤氲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陛下这是要将将军架在火上烤。” “我知道。”霍临渊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温热的茶水却化不开喉间的冷意,“但他给了我名正言顺调动大军的机会。”这也是他无法拒绝的原因之一。 楚倾沉默片刻,忽然道:“西夜国主暴虐,其太子却素有贤名,且……与其胞妹玲珑公主感情甚笃。” 霍临渊眸光骤然锐利,看向她:“公主的意思是?”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楚倾指尖蘸了茶水,在桌上轻轻划动,“若能找到这位玲珑公主,或可事半功倍。” 她竟对邻国政局如此了解?霍临渊心中震动更深。他这位夫人,究竟还有多少他不知道的能耐? “此事……”他沉吟。 “本宫随口一提,将军自行决断。”楚倾打断他,起身,“预祝将军,旗开得胜。” 她转身欲走。 “公主。”霍临渊忽然叫住她。 楚倾驻足,并未回头。 “府中……”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一切交由公主。若有急事,可凭令牌调动玄影。” 这是将整个将军府,乃至他在京城的部分根基,暂时托付于她。 楚倾背影微微一僵,良久,才轻轻“嗯”了一声,快步离去。 看着她消失在廊下的背影,霍临渊对暗处道:“玄影。” “属下在。” “本将军离京后,你带暗卫全力护卫公主。她的命令,如我亲临。” 玄影震惊抬头:“主子!” “照做。”霍临渊语气不容置疑。他走到窗边,望着院中开始飘落的枯叶,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但愿我……没有信错人。” 三日后,点将台。 旌旗蔽日,刀枪如林。十万玄甲军肃立,杀气直冲云霄。 霍临渊一身戎装,立于高台之上,接过皇帝亲赐的虎符帅印。 皇帝亲自斟酒践行:“朕,期待爱卿凯旋!” “臣,定不辱命!”霍临渊饮尽杯中酒,掷杯于地,翻身上马。 他目光扫过送行的百官,在角落处,看到了那一抹绯色身影。她站在那里,安静地望着他,目光复杂难辨。 霍临渊深深看了她一眼,猛地调转马头,长剑前指: “出发!” 铁流滚滚,向着西方,向着未知的战场与阴谋,奔腾而去。 城楼角落,楚倾望着那逐渐消失在尘烟中的玄色身影,轻轻握紧了袖中的玄铁令牌。 风,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