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死后》 第1章 故人长绝 大雪未霁,天地色白,御驾缓缓驶出皇城。 麻雀奋起直飞,穿过重重雪帘,被千牛卫一支利箭射穿胸腹,跌落在白玉阶前。 左、右千牛备身拱卫在玉阶两侧,阶梯尽头,是帝后共寝的紫微大殿。 文琰与辛棠声十二岁订亲,十六岁成婚,一个不受宠的阴郁皇子,一个被族谱除名的罪女,二人相互扶持,仅用三年,就彻底颠倒了盛朝的乾坤。 几番同生共死,不离不弃,堪称天下夫妻之表率。 去岁,文琰称帝,帝后兼政。 建德帝御笔所书的第一道圣旨,是命宫中满植西府、垂丝海棠,东风起时,香麝满楼台。 他犹嫌不足,再令行宫别苑另辟一洲,凿山引泉,四时可见棠花幽姿淑态,人称“棠川”。 而今,满宫棠枝之上,唯有惨淡覆雪。 那只中箭身亡的麻雀无人来收,很快,被雪深埋了。 辛棠声醒来时,已日落西山。 自元月初一后,她便一直意识昏沉,起初只是睡睡醒醒,不能忧思。 文琰如临大敌,对尚药局发了好大一通火,朝政悉数推给肱骨大臣,衣不解带照顾她几日,渐渐的,她连天日也辨别不清了。 隔几日才能睁开一次眼,清醒半刻钟,不知今夕是何年何月。 帐顶上绣了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辛棠声眨了下眼睛,问道:“什么时辰了?”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几乎耗尽了她所有力气,辛棠声转动布满血丝的眼珠,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窝点缀在她瘦削的脸颊上,甚为可怖。 她从前的脸庞柔和静美,夺目如皎皎明月,来势汹汹的病痛,将明月磨成了一弯刻薄银钩。 殿内宫婢伏首跪拜,应道:“回殿下,已是戌时三刻了。” 宫婢的声音极其陌生,辛棠声微微侧目,环视一圈殿内,询问道:“若琼、若瑟何在?” 龙塌旁的宫婢不敢抬头,规规矩矩答话:“尚宫大人与宫正大人今日伴驾出宫,前往泰山碧霞元君祠为殿下祈福去了。” 伴驾出宫? 辛棠声记起,上次她转醒时,素来如昂昂之鹤的文琰,浑身已没了身为九五至尊的傲然,变得形容枯槁,鸠形鹄面。 仿佛她病了,他也跟着病了。 他满眼血丝,目光触上她的眼,立时滚下几滴滚烫的泪。 “棠娘,我不知怎么办了。” 他是多么楚楚可怜,但他已贵为圣天子,拥有九州之地,万里江山。 他没有什么是求不得、要不来的。 与之相似的话,文琰从前也说过一次。 彼时废太子一党垂死挣扎,辛棠声与几位内侍中计被困西风荡,文琰毅然舍弃一切,置性命于不顾,一人一马孤身犯险…… 只要美人,不要江山。此事至今仍是盛朝一大美谈,文人骚客作下百篇诗赋,歌颂帝后情深。 辛棠声腹中一阵翻滚,几欲作呕。 曾经她与文琰生死相依,真情、江山,他们偏要鱼和熊掌兼得。 文琰登基后一意孤行,大刀阔斧推行新政,诱发反王逼宫,是辛棠声全力斡旋,将叛将斩于大殿。 心比天高、少不更事时许下的海誓山盟,存续至今,不过是几分虚情假意了。 辛棠声稍一思忖,剧烈的头痛便乍然袭来,让她不由自主地锁紧了秀眉。 她深吸一口气,殿中便哗啦啦跪倒一群人。 他们恭谨,谦卑,战战兢兢。 辛棠声缓了会儿心神,竭力将声音放得柔和,“今日是元月……” 宫婢福至心灵,接上话头:“殿下,今日是元月二十九日。” 辛棠声飘忽的心神忽然滞涩住了。 她昏迷了六天。 满室寂静,宫婢不知想到什么,忙以头抢地道:“殿下洪福齐天,定能安然无恙。” 她似乎十分惧怕辛棠声,视她如洪水猛兽,辛棠声心觉怪异,但很快就被排山倒海的疲倦侵占了思绪。 她的躯体变成一叶不受控制的扁舟,在湖海之上随波逐流。 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有些东西失控了。 许多念头游魂一般的飘过来,嘶吼交织,又飞花一样的消散。 辛棠声伸出手去抓,只抓到了一粒黄沙。 泰山……祈福…… 历经多年尔虞我诈,她敏锐地察觉到这些破碎的桥段互有关联,但她气血两亏,有心无力。 殿中摆放着数盏描凤紫金小炉,香灰积攒,紫烟飘然,晃悠悠飞出殿外,与细雪勾连。 睡吧。 温柔梦乡向她招手,辛棠声半阖上了眼眸。 梦在云端之上,那里没有勾心斗角,不必汲汲营营,口蜜腹剑的人变得友善可亲,高高在上的人变得平易近人。 她的头顶没有千斤重的凤冠,也没有高高悬起、随时落下的斩刀,只要走着跑着,就能躲进阿娘的怀抱。 她可以纵情大哭,纵情大笑。 睡吧,睡吧。 …… 宫婢鱼贯而出,仅留一人掌灯。 辛棠声挣扎着睁开了漆黑如墨的眼。 她不能睡。 元月初一事出突然,她什么都来不及准备,便一病再病,心神溃散。 这具枯萎的躯壳一日更比一日轻飘飘,甚至无法支撑她感知失子的悲伤。 她的宏图未竟,但追随她的人尚在。 他们或在明,或在暗,辛棠声要为他们找到一条全身而退的路。 她极力忍耐蚀骨头痛,心中划过一个又一个名字。 悬而未决时,一名内侍快步逼近,又止步在侧殿外。 他有意压低了嗓音,不知向谁禀道:“公公,李奉御携四位侍御医来了。” “李奉御?” 辛棠声记得清楚,尚药局没有姓李的官员,她有意扬声,掌灯宫婢挑帘向外递了个眼色,外殿守夜的宫婢立刻奉上温热的药碗。 辛棠声轻轻格手挡去苦药,短暂的缄默后,内侍入内,头颅压得低低的,讷讷道:“启禀殿下,李必庭李大人是新上任的尚药奉御。” “抬起头来。” 三五宫婢挑幔燃灯,鲛珠缠丝宫灯怒放华光,辛棠声半张脸掩在明黄色的帐幔后,喜怒难辨。 内侍心跳如鼓,慢慢抬起脸,眼睛却乖觉地盯着脚面。 又是一个生面孔。 辛棠声凝视须臾,好奇似的问道:“李必庭是由谁封的官?” 许是她的语气太冷,内侍两膝发软,冷汗涔涔地回答:“回殿下,是、是陛下金口玉言。” 辛棠声隐去眼中一闪而过的情绪,按了一下凸起的腕骨,唇色苍白,神色愈发莫名。 “那原本的奉御与直长呢?” 她分明虚弱不堪,可冷淡的视线轻轻扫来,内侍却顿觉如芒在背,“殿下凤体抱恙,久久未见好转,陛下怒斥尚药局失职,两位奉御与四位直长,已被杖毙了……” 好一个失职。 辛棠声压下心中讽意,有些漠然:“宣。” 李必庭年仅四十,一朝之间平步青云,脸上却没什么喜色。 他入殿便拜:“臣等奉诏觐见,皇后殿下千岁。” “我昏迷不醒,你所奉何召?” 李必庭道:“卫淑妃听闻殿下转醒,喜不自胜,遂急命臣觐见。” “听闻陛下此行是徒步攀山,有道是心诚则灵,陛下如此诚心,必能上达天听。”他情感真挚地说完,还抬袖揾了一把泪,红着眼圈儿道:“殿下定能逢凶化吉,与天同寿。” 辛棠声任凭侍御医上前把脉,冷眼睨他一瞬,“是极,若我好不了,必是陛下心不诚。” 李必庭讪笑,只当她病糊涂了。 殿外传来一阵嘈杂声,辛棠声敛去浅淡的嘲弄,化作了一尊无悲无喜的静佛。 “高见喜在殿外?” 李必庭点头:“殿下有所不知,高公公已不眠不休,守在殿外两日了。” 想起高见喜那张灰白色的瘦脸,李必庭不禁感慨连连。 元月初一,猫惊凤驾,皇后诞下一个尚不成型的婴儿,就此一病不起,陛下雷霆大怒,接连杖毙六任尚药奉御、三名宫妃,并文武官员十七人。 这位勤政克己的新君一夜之间变得暴怒残忍,前朝后宫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天下杏林好手齐聚紫微殿,在一脸铁青的帝王面前,宣告回天乏术。 所有人都知道,这位与陛下伉俪情深的天下之母,大限将至了。 建德帝走投无路,亲率文武百官前往泰山碧霞元君祠,为皇后祈福。 本朝千牛备身共计二十四人,悉数留守紫微殿,一同留下来的,还有御前内侍监高见喜。 建德帝对皇后的情意,当真天地可鉴。 谁也想不到,这对风华正茂的仁君贤后,最后的结局竟是天人永隔。 思及此,李必庭不禁双拳紧握,眼睑微湿。 天地不仁,不许人间见白头。 情深不寿!情深不寿啊! 他细微的神色变化,被辛棠声尽收眼底。 “下去吧。” 破天荒地说了这么多话,辛棠声早已精疲力尽。 殿外,阴云掠空,雪飘如絮。 辛棠声灰蒙蒙的脸上多了几分鲜活的气息。 这轮曾经照耀过盛朝的明月,即将挥洒出最后的银光。 “传我口谕,宣左、右千牛卫大将军入宫觐见。” 宫婢站在原地,不动如山。 “殿下,外男深夜入宫,需要中宫懿旨。” 辛棠声不太灵敏地揣摩她话中深意,“文琰废后了?” “殿下慎言。” 宫婢一言不发,开口的是如鬼魅般出现的高见喜。 他凉薄的视线在这名宫婢身上滞留片刻,随他一同涌来的,是一缕清新的冷气。 站的近了,还能看到他肩头残余的雪屑。 “只要陛下是盛朝的天子,殿下就永远是盛朝的皇后。殿下不可劳累,陛下出宫祈福,宫中不可无主,才暂由卫淑妃代掌宫务。” 辛棠声似笑非笑,“我明白了。” 她心思电转,终于在不胜枚举的虚伪恭敬中,拉扯出了一条清晰的丝线。 “陛下前往泰山,会途径几地?” “陛下心中挂念殿下,势必早去早回,若行近道,则要途径洛河、太阴山……” 辛棠声转过头,声音气息不足,在高见喜听来却震耳欲聋:“高见喜,三年前被困西风荡时,你是不是亲手做过一份糖酪浇樱桃?” 高见喜背脊微僵,恍然少倾,只觉口中苦涩不堪。他在辛棠声定定的视线中前进半步,缓慢跪下来,磕了一个头。 “得殿下记挂多年,是奴的荣幸,尚食局还有不少樱桃,奴这便去看看。” 高见喜一向远庖厨,况且,眼下深冬时节,哪里来的樱桃呢? 不过是棠花已残,棠木犹在。当年在西风荡,辛棠声已存死志,将所有的吃食都留给了几名门客与重伤濒死的高见喜。 辛棠声额上沁出了一层薄汗,支开了所有人,望向方才那个胆大包天的宫婢。 “你叫什么名字?” 宫婢一改面上的轻视与不屑,拜道:“回殿下,幸得宫正大人赐名,奴婢若珍。” “宫中还剩多少人?” 辛棠声意有所指。 若珍含泪摇了摇头,“宫正大人只说她此去凶多吉少,让奴婢相机行事,其余诸事,一应没有交待。” 辛棠声捂住与疼痛共舞的心口,冷静吩咐道:“去小案上取一张宣纸,对折四次,丑时一刻扮作内侍,走沉香亭,绕过监门卫,送去义安王府。” “然后,你不要再回来。” 若珍心头巨震:“殿下!” “去吧。” 辛棠声摆了摆手,不再看她。 紫微殿外白雪簌簌,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嘎吱嘎吱的踩雪声由远及近,直到帘上印出一团小小的黑影,辛棠声才勉力凝聚了眸光。 “扑通” ——小人儿在帘外笨拙地跪下了。 “鹦哥儿给母后请安。” 文素凝没有解下鹤氅,脸庞被殿中的热气熏得艳红。 他的声音低低小小,低若耳语,唯恐惊扰到辛棠声。 “鹦哥儿今日背完了《中庸》,是以才姗姗来迟。夫子教导鹦哥儿‘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 文素凝生得玉雪可爱,进退有度,乖巧懂事,只一点不好,就是太黏人。 他从前便是这般,学会一句话、识得一个字,总要亲口告知辛棠声,得她几句夸耀,才肯继续往下学。 整个正月,文琰都陪在辛棠声身边,他还没有机会与辛棠声说上一句话。 可他明明已经学了许多东西,母后夸夸他已经不够了,应该抱抱他。 辛棠声安静地听着,体会到了久违的宁静。 但她不打算见一见这个养在膝下三年的孩子,成王败寇,多见她一面,日后他就多一分凶险。 这一个月来,文素凝的生活正在悄然发生变化。 他挺直腰板,藏起萝卜一样肿胀的手指,指甲用力掐住冻疮,以此止痒。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直到身旁冷眼相待的内侍提醒他该走了,才磨磨蹭蹭地起身,将鹤氅上的系带解开又系上,一步三回头地离去了。 “母后,鹦哥儿明夜再来看您。” 此一别,便是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后宫的暗线,辛棠声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送走,前朝的官员,可以在揆情度理后倒戈。 但这座皇城中,还有她抚育过的皇子皇女,一旦她撒手人寰…… 素持有生母庇佑,已与她划清界限,只鹦哥儿无依无靠,又因诸多往事,不为文琰所喜。 鹦哥儿,鹦哥儿…… 她要想个法子。 寒冬的尚食局,寻不见盛夏的荔枝。 高见喜空手而归,一步一步踩在积雪上,靴印好似也一下一下烙在了心头。 他想,会不会是他会错意了? 陛下他…… 紫微殿外的千牛备身如欺雪松柏,站姿挺拔,目不斜视,面色却有些怪异。 高见喜身形顿止,心口咚咚乱跳,旋即向殿内急急奔去。 飞溅起的碎雪,像极了打铁时喷溅的火花。 高见喜登上白玉一阶,听见辛棠声似乎梦魇,口中不断呼唤着:“陛下!陛下……” 高见喜登上白玉二十阶,辛棠声口中的称呼已经变成了“殿下”。 那时陛下还是七王,辛棠声生气时,会唤他“殿下”。 高见喜忽然觉得背上压了一座山,压的他喘不上气。 直到听见那声“文郎”,才陡然惊醒,迈出一步,四肢忽然绵软无力,直挺挺跌下长阶。 他的手掌压住了一只被白雪覆盖的麻雀,但已无瑕多顾,捂住鲜血直流的额头,指向殿门声嘶力竭地高喊:“快去请李奉御——” 二月初一,大雪,辛皇后崩。 次日,二月二,龙抬头,大雨如注。 帝心震悼,停棺月余,状若癫狂。 群臣昧死进谏无果,前太子太傅国丈辛少卿出面规劝,三月初三上巳节,皇后葬入帝陵,谥号“文嘉”。 次日,帝言皇后携幼子入梦,册立皇嫡子文素准为皇太子,冒天下之大不韪,父为子上尊号:怀昭。 是月,三位殿中侍御史触柱身亡。 后三年,棠花不开,青桐早凋。 天地同丧,莫过如此。 总体架空,部分风俗会参考唐朝。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故人长绝 第2章 逢君发花萼(一) 梨花时节,夜风习习。 皇宫,太极殿。 高见喜高一脚、低一脚走来,对上座的人道喜:“陛下,大皇子北巡归来了。” 御案前的男人一言不发,只是稍稍掀起眼皮。 高见喜会意,拖着行动不便的右腿移至殿外,对殿门外的人笑脸相迎:“殿下请入殿罢。” 文素凝一袭浅紫圆领窄袖袍衫,上饰压金联珠麒麟纹,头戴乌纱幞头,右簪几朵如雪梨花,脚踩乌皮**靴,革带紧束窄腰,气宇轩昂,俊眼修眉,是风尘仆仆,远行归来。 “陛下。” 听见这道清亮的声音,爱民如子的建德帝终于从堆积如山的奏章中抬起头,他有一瞬间的怔然,半年不见,文素凝似乎已经比他还要高了。 只要是出乎他意料的事,都会令他感到不悦,他不动声色瞥了一眼文素凝左手上的蜀锦手衣,才挤出一点慈父心肠来。 十一年前,文素凝在棠川断了一根无名指。 寸缕寸金的蜀锦里,藏着一只残缺的手。 建德帝的视线上移,看到文素凝淡如白玉、稍显病气的面容时,他满意地扯动唇角,脸上浮现出些许笑意。 “英阁来了,赐座。” “谢陛下。” 文素凝与他生得并不相像,从辛棠声死后,他把文素凝送去棠川,父子二人就生了嫌隙。 他们如今的关系比之父子,更似君臣。文素凝也的确是这么称呼他的。 近年来,建德帝屡屡对文素凝委以重任,但这并未引起什么波澜。 一个残缺的人,难当天下之主,那根断掉的手指,注定了他会做一生的臣子。 他永远没有机会参与储君之争,永远是辛皇后教导过的唯一皇子,永远是建德帝爱重的长子,永远是诸位皇子公主信赖的长兄。 文琰靠在龙椅上,眉目舒展,对文素凝的疏离不以为意。 他极得岁月优待,今年三十有六,风神俊朗如昔,年少时的阴郁一扫而空,浑然天成的威严与大权在握的傲然,更为他添了些微与众不同的气质。 仿佛如他的王朝一样,正值盛年。 “怎么来得这样晚?” 文素凝道:“路过明陵,去看了看母后与太子。” 他指着幞头上的梨花,继而添道:“明陵的西府海棠一朵也没开,儿臣择选半日,只得了这几朵梨花而已,于是讪讪迟归。” “儿臣”二字令建德帝朗声一笑,父为子纲,君为臣纲,就算文素凝对他心中有怨,但总归是要俯首称臣的。 “若论孝心,寡人是远不及你的。” 文素凝并没有知情识趣地接上话头溜须拍马,他盯着建德帝身上的一只香囊,走了会儿神。 这只香囊已经褪色了,用料也不讲究,但与建德帝形影不离,只因里面装着昏礼上他与辛棠声的结发。 “英阁?” 文素凝默默收回视线,煞有其事道:“儿臣这一路一直在想,安东都护府是不是该换个主人了?” 近年来,异族阳奉阴违,表面忠诚可嘉,背地里小动作不断,与不少朝臣私下往来,建德帝派持节北巡在明,派文素凝北巡在暗,安东这个上都护府,是暗访的重中之重。 建德帝面上不显,缓慢前倾的动作却让他的心情昭然若揭。 “谭其湘胆子大了。” 文素凝微微一笑,再接再厉:“谭氏仗着天高皇帝远,在安东可谓横行无忌,谭其湘更是年老昏聩,对持节几经行刺,按律当就地问斩,但他与圣贞皇后牵连不小,儿臣担心倘若冒然行事,恐会涉及三弟……” “休提那个毒妇。”建德帝的面色阴沉如水,“你顾及他们母子的体面,他们何曾顾及过棠娘,何曾顾及过你?” 孟氏因端方恭顺被立为继后,却敢授意内侍在棠川堂而皇之踩断皇子的手指,若不是李必庭与高见喜来报,文素凝一定会不明不白死在宫外。 直到那时,建德帝才突然警醒,原来后宫的手,已经伸得那样长了。 明明他将文素凝送往棠川,是想让他远离风波,好好长大的。 棠娘留下的为数不多的遗物,差点就被他亲手毁了。 建德帝眼中流露出一抹哀伤与悲恸,但转瞬即逝。 片刻后,他合上御案上的奏章丢到一边,又变成了那个高深莫测的皇帝:“寡人平生最厌饰厚貌以欺人。” 文素凝不动声色地扬了扬眉,如果他没记错,那是迎废后回宫的联名奏章。 他乐得搅浑水,觉得火还是不够旺,不禁又添了几把柴。 “父皇,你曾说过,母祸不及子。孟氏虽然铸下大错,但三弟是无辜的。” “无辜?承元不尊嫡母,不敬嫡兄,哪里无辜?普天之下,也许只有寡人与你是真心思念棠娘。” 不期然听到他唤“父皇”,建德帝并没有多余的表情。 他皱起眉,远远端详着文素凝的脸,缓缓地说: “你最大的缺点,就是太感情用事。倘若准儿还在,他一定比你更像棠娘,他一定会是盛朝最出类拔萃的储君,令天下人心服口服,只可惜……” 文素凝道:“父皇忘了,每逢大典,百官就会去明陵参拜太子,太子现在就是盛朝最出类拔萃的储君。” 建德帝笑而不语,徐徐起身,在一幅龙腾虎跃水墨画前站立,他看着右下角辛棠声的私印,目光变得愈发柔和。 “想当年,你总爱学棠娘说话,棠娘就‘鹦哥儿,鹦哥儿’的唤你,十六岁取字时【1】,你执意挑选‘英阁’二字,寡人就知道,你是个孝子,你与你的弟弟们都不一样。” 他说不了几句话,就要提及辛棠声,文素凝对此腻味得紧,精致如画的眉眼盖了一层寒意,冷冷觑着他的背影。 建德帝犹在自言自语,文素凝嘲讽一笑,视线移向了一旁的缠丝宫灯。 这盏高贵的八角宫灯,曾在紫微殿中,亲眼目睹辛棠声撒手人寰。 但它的光亮是多么的温暖,多么的耀眼,与它袖手旁观、无动于衷的本性截然相反。 这盏灯简直就是建德帝的化身,文素凝对它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柔亮的宫灯照耀着他高眉深眼、挺鼻薄唇的侧颜,他的左手轻轻落在月牙扶手上,无声地敲击着。 有那么一瞬间,他卑劣地想到,文琰将这盏宫灯带入太极殿,是不是怕午夜梦回,辛棠声来向他索命呢? 等到文素凝看累了,建德帝终于对着那幅辛棠声亲手所绘的水墨画道完了悲思。 “听说赵家七娘近来不大好?” 他突然提及赵棠声,文素凝并不意外。 “嗯,栖霞多雨,太虚宫中的姑子病了不少,七娘也病了。” “你可曾去信关照?” “还不曾。” 文素凝快马加鞭赶回京畿,又马不停蹄奉诏入宫,哪里有空闲去关照这个名义上的未婚妻? 建德帝拍拍他的肩,“赵氏皆是忠良,你要好好维系,赵家七娘身份不同,你更不可轻慢,至于任上的事,你也累了,能放则放吧。” 兔死狗烹,用过则弃。 文素凝摩挲了下袖口,心觉索然,嘴上却应道:“父皇放心,七娘是母后救过的人,又得母后亲自赐名,赵夫人与母后还是故交,于情于理,我都不会慢待她的。” 建德帝赞许点头,“这世间最难难得的,就是夫妻情深。寡人与棠娘,便是年少夫妻,才能如此深情厚谊。” 文素凝点点头,问道:“十四皇帝的周岁宴马上就要到了。陛下准备送什么礼?” 他不屑地想,年少夫妻?深情厚谊?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辛棠声死后的三年里,宫中有十个皇嗣出生。 被他这么一打岔,建德帝便忘了想说的话,转念想起那个惹人喜爱的婴孩,紧锁的眉头难得松快。 文素凝告退时,建德帝突然喊住了他。 文素凝回头,建德帝站在背光处,视线锐利如锋,面容模糊不清。 “英阁,赵七娘自小养在太虚宫,算半个尘外人,寡人让她做你的正妃,你可有不满?” “儿臣求之不得。” “她是为数不多与你母后有关的人,你们合该在一起的。赵乾此次携带家眷回京述职,会转去栖霞太虚宫,把赵七娘带来,三日后抵达洛河。你们今年便完婚罢。” “好。” 文素凝的声音如泠泠山泉,掷地有声。 不过是府上添对筷子,金尊玉贵地养着,井水不犯河水,他其实并不太在乎。 不料他这般爽快豁达,建德帝微微笑起来,牙齿森白:“赵乾之子赵允让在春闱中大放异彩,所作《怜桑赋》字字珠玑,无人能出其右,你回去可以品鉴品鉴。” “儿臣遵旨。” 甫出宫门,三更的梆子便笃笃响起。 仆从低声道:“殿下,赵大人来信了。” 文素凝紧了紧缰绳,马蹄悠悠放缓。 他心中有几分猜测,接过递到眼前的信,慢条斯理地拆开了。 信上的内容不少,他一目十行看完,果然与他预想之中的所差无几,不由笑道:“这下京畿可要热闹了。” 他能笑得出来,心腹却忧心忡忡。 “殿下,废后蛰伏多年,崇宁公主与大理寺卿来往愈发频繁,长公主又亲自作保,三皇子回京已成定局,将来必成大患,我们下一步该如何打算?” 下一步? 文素凝将信丢给他,“亲赴洛河,迎接赵棠声。” 二三心腹面面相觑,忽的听到文素凝喃喃自语。 “孟夏了,今年的海棠花期似乎格外迟。” 心腹深以为然:“是啊。” 文素凝的马儿不疾不徐,慢悠悠行走夜间。 “东风兮东风,为我吹行云使西来。待来竟不来,落花寂寂委青苔。【2】” 心腹们不敢再跟,识趣勒马,远远落在他身后。 浓浓夜色中,文素凝紫衣白马,幞头上的梨花被夜风吹落在地,马蹄行踏而过,脏污成泥。 “待到明年,我就与母后一样大了。” 【1】男主16岁的时候,皇帝给所有皇子都取了字,所有公主都上了封号。 【2】出自李白《久别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逢君发花萼(一) 第3章 逢君发花萼(二) 洛水,渔火渐熄,万籁俱寂。 室内的泉水吐出一片茫茫雾气,辛棠声站在映天明烛里,如踏雾行云。 她从朦胧轻纱帐后缓步走出,面对一面瘦高铜镜,沉默静立。 镜内倒映着一具□□的年轻躯体,辛棠声却只看见了一截千疮百孔的朽木,树皮脱落,露出几个深不见底的窟窿,窟窿中隐约可见密密麻麻的蛇头,它们湿滑粘腻的躯体在木芯内,目光阴冷,蓄势待发。 九泉之下游魂来,话还要说回一月前。 北地寒风簌簌,一枝西府海棠还未经雨,晨光熹微时竟微微打起花苞,喜鹊滑过叶沿的一刹那,栖霞山太虚宫中,辛棠声从一口敞开的黑棺中坐了起来。 灵堂奠字当头,她的后背冷汗涔涔,面色灰白,眼前好似云遮雾绕,耳畔声音如梦似幻。 直到一双无形的手把那片迷雾拨开,瞳孔倒映出的画面终于从鬼影憧憧变得澄澈清晰。 辛棠声转动了下僵硬的眼珠,砰砰乱跳的心脏慢慢在胸腔内安息。 她的手脚灵活自如,气血充足,这是一副健康无比的躯体。 她的疾病好像痊愈了。 遭遇这等奇事,辛棠声不禁心生好奇。 方才她还游荡在魂幡飘摇的紫微大殿,冷眼旁观瘦成一匹马的文琰在她棺前惺惺作态,不过眨眼睛,竟重返人间了。 真是恢诡谲怪,海外奇谈。 难道是她无亲无友,作恶多端,青天上无路,黄泉下无门? 思绪如信马由缰,正值胡思乱想之际,棺边一句“皇后千岁”宛若雷击,将辛棠声纷飞的思绪拽了回来。 一切都是梦吗? 她没死? 此地陈设陌生,绝不是紫微殿。 说不清是喜是悲,辛棠声一只手按住棺沿,转头看向跪在棺前的七人。 六男一女,面貌略有相似,年纪最长者已年过四十,身穿素衣,头不加冠,背脊挺如松柏,神色端正肃穆。 以他通体的气度而言,少说也是三品大员,辛棠声对他应该并不陌生,但她在脑海中遍寻一番,竟然无果。 定睛细瞧之下,又觉此人眉宇间颇有几分眼熟,灵光一闪,辛棠声终于认出来了赵乾。 “赵大人,别来无恙。” 她话中带有明显的试探意味,赵乾眉眼向下一压,道:“微臣不才,劳殿下记挂。” 竟然真的是赵乾。 辛棠声看着他比记忆中年长十余岁的脸,终于察觉到了浑身上下的古怪感觉从何而来。 她环顾四周,只见一片缟素。 陋窗被夜风吹开一线,喜鹊衔羽归来,辛棠声踏出黑棺,衣角比魂幡还要洁白,最先瞥见了窗外露出一角的三清大殿。 灵堂奠字之后的匾额,写道是“离境坐忘”,径直向香案看去,赫然瞧见一块灵位。 “明法仙子,赵氏棠声之牌位。” 辛棠声眉头紧缩,犀利的目光顿时向赵乾投去。 她占据了另一个女郎的身体! 一时间,辛棠声心思电转,赵乾共有四子二女,如今都在这里了。 “赵棠声”这个名字,她并不陌生。 赵棠声是赵乾的幼女,在赵氏女郎中行七,生母早逝,尚在襁褓中时被人掳至京郊道观,恰逢辛棠声入观为皇子公主祈福,机缘巧合将她救下,赐名棠声,以示庇佑之意。 辛棠声与赵家来往并不密切,只是依稀记得,她崩逝时,赵棠声才一岁。 一岁稚子,何来这么大的身体? 她缓步走向赵乾,这位曾名动一时,被人盛赞相貌仪表的赵大人,已经生出许多白发了,从外貌来看,与十六年前的辛示卿年纪相仿。 突然想起这个本该与她血浓于水的父亲,辛棠声心中不无嘲讽地想:听到她的死讯,辛示卿应该高兴得手舞足蹈了吧。 她终于像他诅咒过的那样,自食恶果,不得好死了。 她如纸的面容逐渐恢复了些微气色,未施粉黛的精致眉眼稍显清淡,双眸却明亮有神,审视之意尽显。 赵乾一脸坦然自若,似乎知道她想问什么,在袖中取出一封密信,起身呈到她面前。 “死而复生,借尸还魂,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兹事体大,小女亲笔在此,殿下请看。” 辛棠声拆开泥封,眸光便微微一沉。 十六载,辛皇后。 原来她已经死去十六年了。 赵棠声的字迹,与她十足相像,若放在一起,天下无人能辨别真伪。 一如她们的身形与样貌。 辛棠声的字迹并不是通过勤学苦练习得,他人若想仿写,难如登天。 年幼时辛示卿对她寄予厚望,呕心沥血悉心教导,她又颇有天赋,自然能写出集百家之长的绝妙好字,但十岁之后,她的字便逐渐放荡不羁,渐渐走向了不归路。 两种心境造就了她离经叛道的性格,也成就了其别具一格的字迹,简拙而又灵巧,飘然却又藏锋。 爱者赞其飘逸,厌者憎其无态。 辛棠声将厚厚一封信读完,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香案旁堆放着一摞摞书籍,辛棠声随手翻了翻,发现是赵棠声从小到大的手抄本。 她三岁时写的字,与辛棠声三岁时的字一模一样,四岁时写的字,与辛棠声四岁时的字一模一样,一年又一年,岁岁亦然。 看来赵乾知道她在怀疑什么,辛棠声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幼童在潜移默化的规训下,是很容易将一些歪理邪说奉为圭臬的。 难保赵棠声是不是自小经人诓骗,才一步步奉献出躯体走向死亡。 但这些互相串联、有迹可循的手抄本,打消了她这一顾虑。 普天之下除了她与辛示卿,没有人知道她十岁之前会写出什么样的字。 赵棠声为辛棠声卜算的卦象,占据了大半书页。 辛棠声隔着书页,默默与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女郎短暂对望, 她将心思掩藏得极好,赵乾看不出端倪,只好仔细斟酌措辞,说道:“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小女的确与皇后有缘。皇后仙逝后,小女便一直体弱多病,药石无医。自三岁能人言起,她便说自己是天山童子,不可久留于世,请求到道观中侍奉三清。十岁便断言殿下会在何年何月何日何时归来,如今依她所言,停灵十日整,殿下果真起死回生,时辰分毫不差。” 这些事,赵棠声的信中都有写。 辛棠声耐心等他说完,才出声询问:“赵七娘子只说让我替她照顾好三清爷爷。赵乾,你想让我替你做什么?” 赵乾斗胆抬头,看着面前这张脸,清楚地感知到了她与赵棠声的不同。 赵棠声自幼长在太虚宫中,超然物外,淡泊一切。她不在乎父母兄姊,更没有六欲七情,永远如一口古井般平静,包容万物,宛若山林一缕清风,孑然一身地来,孑然一身地去。 辛棠声与之恰恰相反,野心勃勃,目光锐利如鹰,极易引人不喜。 赵乾道:“殿下,微臣惶恐!忠于君,是臣子的本分。再者,微臣与小女十七年父女情分,她只提过两个要求,一是来太虚宫侍奉三清;二是竭力护殿下周全。微臣亲口应允,不能食言。” 辛棠声无声轻笑,负手站在半开的陋窗前,月光为她剪出一道清冷的背影。 “赵乾,从一介武官到幽州都督,你一定经历过不少艰难险阻,但我要做的事,比这些都要难得多,如今我已不是盛朝的皇后了,一时不慎,就会连累你、连累整个赵家万劫不复。听我一句劝,今夜携家眷返回幽州,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对你和赵氏都好。若我留得性命归来,赵七娘子的大恩大德,定会相报。倘若不能,便只有来生结草衔环了。” 赵乾却毫不犹豫,掷地有声道:“无论殿下想做什么,赵氏上下,定当誓死相随。” 辛棠声侧目,扫一眼他身后自始至终不发一言的子女。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赵氏上下的意思?” 赵乾并不直接回答,只是说道:“殿下,赵氏知道您想做什么,您想除去的人,我们未必不想除去。” 辛棠声颇觉有趣,微微扬起眉梢,“我想除去谁?” 赵乾沉默须臾,“汝阳王。” 汝阳王…… 辛棠声对这个生前给她下过不少绊子的男人记忆犹新。 十七年前,赵棠声险些病死在京郊道观,罪魁祸首好像是和汝阳王府有些勾连。 辛棠声看着赵乾紧绷的嘴角,忽然想起来他那个早亡的发妻。 汝阳王的仇人可真不少。 辛棠声笑出声来,“赵都督,你是个有趣的人,我们同行吧。” 赵乾一脸忠心可鉴道:“乾,定不辱使命。”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窗台,辛棠声捡起一片喜鹊衔来的白色羽毛,缓缓隐去了脸上的笑容,背对赵乾问道:“陛下近来可好?” “陛下龙体康健,今岁又开恩科,臣民称颂,盛朝可谓四海清平。”他话语一顿,又说,“不久前,京畿有旨,命微臣一月内携家眷入京,陛下特派宗亲在洛水相迎。” 文琰敏感多疑,每隔半年就要召见各州都督回京述职,此举不足为奇。 辛棠声又问:“兵权如今在谁的手里?” 赵乾面色一僵,琢磨了一会儿她的语气,没有说话。 此时无声胜有声。 辛棠声心中有了计较。 十六年了。 文琰连兵权都没有收回,别的也不必再问了。 他一向胸怀壮志,但也仅仅止步于在心里过把瘾而已。 让他付诸实践,他是万万不敢的。 咔哒一声,陋窗被彻底推开。 窗下草丛中虫鸣阵阵,微凉的夜风扑打在脸上,辛棠声道:“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赵大人,我会将汝阳王的人头亲手送到你面前的。” “谢殿下隆恩。” 洛水别苑,辛棠声披一件薄薄的团花外衣坐在几案前,青丝未束,身上还散发着沐浴后的清香。 她正在翻看赵氏的姻亲名册,凡与其勠力同心的氏族,五娘子赵樾都用朱笔做了标记,没有标记的那些,自然都不是可靠人选。 赵樾与赵棠声一母同胞,生的温婉娴静,多日相处下来,在辛棠声面前,她慢慢少了几分拘谨,多了几分温柔细腻。 她的丈夫孔矾时年22岁,任太学博士,是远近闻名的俊杰英才。 孔矾的名字边,并没有朱红标记。 火光在灯罩中欢腾跳跃,辛棠声忽然听到一阵嘈杂的脚步声,隔帘问是什么动静。 侍女挑帘而入,鼻尖顿时涌入一股沁人馨香。 她抬头偷看了几眼几案前的辛棠声,低下羞涩的脸,说道:“回娘子,听说棠川的海棠昨夜竞相盛开,陛下喜不自胜,赐下御酒,棠川的侍花郎来给都督送酒了。” 辛棠声有些错愕,她还以为洛水行宫的棠川早就荒废了。 棠川有两位侍花郎,虽然位卑,胜在权重,腰佩紫金鱼袋,等同三品大员,可以自由出入宫廷。 赵乾常年在外,对宫廷的消息知之甚少,辛棠声本打算回到京畿再仔细盘算,谁曾想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个侍花郎来得正好。 辛棠声将名册合拢,“这位侍花郎叫什么名字?” 侍女:“琅琊李氏,李必庭。” 辛棠声心下一诧,同样是十六年,赵乾摇身一变,成了从二品的封疆大吏,怎么轮到李必庭,就从五品尚药奉御熬成了八品侍花郎? 她简作思索,认为李必庭并不是个很好的选择,又将名册打开了,神色慵懒地问:“御酒还舍得送来,他与阿耶是故交么?” 侍女摇头:“在幽州多年,奴婢不曾听过他的名字。” 子时,淅淅沥沥的雨水从云上飘落,断断续续下了小半夜,天光乍泄时,才终于停歇。 赵樾破天荒地邀请辛棠声一起去洛水东岸,隔水赏一赏棠川象征帝后情深的西府海棠。 天下大多人都认为辛棠声与文琰伉俪情深,赵樾此举,是出于好意。 洛水东岸与棠川有一桥相连,辛棠声恰好想去见一见另一位侍花郎,二人一拍即合,带上二三侍女,乘车而去。 洛水之上金光如屑,画舫幢幢,棠川霞色漫天,粉白的海棠为孟夏时节带来了一抹春光。 东岸游人如织,不少才子佳人相聚于此吟诗作画,众人无不兴致勃勃,热闹欢欣犹胜花朝节。 熟料天公不作美,恶风吹来,绵密的白云突然裂开一个大洞,雨水倾泻似线。 人潮拥挤间,辛棠声与赵樾走散了。 幂篱虽然涂有桐油,但也经不住雨势渐急,辛棠声只好择一石亭避雨。 风雨带来的不止凉意,还有似有若无的棠川香风。 辛棠声站在最外侧,不时有雨水斜飞而入,不多时,她淡色的衣裙便染上了深一分的颜色。 细雨坠入洛水,晕开一圈圈的涟漪,几尾银鱼浮出水面,又隐匿在长长一段连桥边。 辛棠声安静地凝望着洛水上摇摇晃晃的画舫,一道尖利的叫声陡然打破了静谧的气氛。 “快抓登徒子!” 辛棠声闻声回首,惹乱洛水的东风犹不肯善罢甘休,乍然又起,掀开了几位女郎的幂篱。 辛棠声一时不察,待探出手时,为时已晚。 风卷起幂篱飘出清凉亭,素色的轻纱柔软缠绵,飞向水上连桥。 清凉亭距桥头不过百米,接住幂篱的,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那人身穿祥云纹淡紫衣袍,腰掐银玉带,脚蹬**靴,气度绝尘,非富即贵。 从水上连桥一路走来,他身上片雨未沾。 四名身披蓑衣的金吾卫紧随其后,众人纷纷屏气凝神,目视一行人走近清凉亭。 片片海棠花瓣飘零入水,即使隔着宽广的洛水,在亭中依旧躲不开棠川的阵阵香风。 谁道海棠无香? 亭中寂寂,辛棠声一脸事不关己地收回视线,直到那双**靴停在她面前。 来人轻抬纸伞,雨水落在伞面上的声音略显沉闷。 辛棠声最先注意到了他的脸,他肤色如雪,眉形十分秀气,右眉上方还有一颗小痣,但鼻挺目深,身量极高。 她的头顶堪堪到他下颌处,饶是与身后训练有素的金吾卫相比,他也隐隐要高上些许。 触及到他平静的视线,辛棠声很快收回了目光。 不知何故,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油然而生,她竟然感到几分莫名心悸。 她与此人素不相识,这种熟悉感,从何而来? 金吾卫接过男子手中的幂篱,双手奉到辛棠声面前。 “女郎,我家主人有请。” 辛棠声接过金吾卫手中飘荡着棠花香气的幂篱,在心里将这个摆架子的年轻男子剜了个遍,表面倒并不显山露水。 戴上幂篱,流云轻纱垂落,遮住了她勾起的唇角与冷淡的眸光。 “这恐怕不合礼数吧?” 文素凝:“我见我的未婚妻,也叫不合礼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