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长安》 第1章 洛阳傅氏 寒冬腊月,连着下了多日的雪,长安城一片雪白,红砖绿瓦裹着银装,本该是万物寂寥的时节,坊市热闹依旧,摊贩叫卖声穿过大街小巷,马车碾过留下道道车辙,汉乐胡琴悠扬。 皇城西北郊,碧落湖结了厚厚的冰。 长公主贺幽筠素来爱热闹,在连着多日的大雪停后便组了场冰球赛,广发请帖,五品以上大臣家的少爷小姐几乎都到了。 湖边枯败的芦苇被清理的干净,几丈开外围了一圈帐篷,贵人们入座看茶,话聊家常,给这静谧的冬日添了一抹活力亮色。 大盛民风开放,并不拘着女子在后宅,于是姑娘们聚在高处,熙熙攘攘,言笑晏晏,观看冰面上小郎君们激烈的较量。 小太监在一旁计数,尖细的嗓音随着寒风穿过冰面,“甲组进球。” “啊,是太子殿下,早便听说殿下文武双全,果真如此。” “明明是裴家二郎配合的极好。”一小娘子道。 “聊真姐姐眼里只盛得下裴郎君。”头戴黄花的娘子调笑打趣。 白聊真微微红脸,又想到刚刚看到的一幕,眼神似乎往旁边飘了些。 有个小郎君未注意脚下石尖,磕绊倒地,裴涣羽收起球杆,倾身扶起。 “裴二郎果真如传言般是位君子。” “快看,太子殿下和许小侯爷对上了。” 众位小娘子注意力被吸引,无人看见的角落,一只手不经意抬起。 “啊——” 鹅黄的一道身影扑向地面,伴随着疼痛,傅玉敏在推搡间摔下湖面,冰体坚硬,胳膊肘触到冰面,她眼泪瞬间掉出来。 “傅三小姐!”小插曲引来一阵慌乱,几人围上去搀扶她。 傅玉敏艰难撑起身体,抬眼间,对上人群后那一抹阴狠的视线。 长公主身侧的美貌妇人似乎注意到这边,放下茶盏,轻声询问,染着丹蔻的手指轻抬,“那边是怎么了?” 长公主停下说笑,美眸张望,“窦嬷嬷,快些看看去。” 不一会儿,两个宫女搀扶着傅玉敏来到帐前,姑娘们跟在身后。 窦嬷嬷行礼道,“公主,是傅家小娘子摔下冰面,受了伤。” “太医可在?” “半刻钟前,韩太医为董家郎君诊治,已然跟着董家的马车去往董府。” “好端端怎会摔倒呢,再去城里寻大夫,耽误些时间,怕是小娘子受不住。”那位美貌妇人蹩眉。 长公主深觉有理,在众人纠结之际,一声清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臣女带了大夫,可为小妹诊治。”寥寥天地间,这道声音似乎融了冰雪,徐徐入耳。 姑娘们往两边散开,往身后看去。 少女的肌肤如新雪般剔透,眉眼似远山含黛,云鬓高挽,步摇垂下细碎的流苏,浅蓝色云锦披风与她温婉气质相得益彰,脖颈间一圈雪狐皮毛遮住精细下巴,愈显五官精致。 她步履从容,举手投足可见绝佳的教养。 傅玉敏看见她,原本在眼眶打转不肯落下的泪,瞬间断线似的,声音委屈,“阿姐。” “这位小娘子如此气度,怎没什么印象?” “傅玉敏喊她阿姐,可傅家二小姐我曾见过,并不长这样。” 姑娘们轻声议论。 傅文鳐双手交叉,行了个标准的礼,“见过长公主。” 长公主点头。 “红缨,绿簪,扶三小姐回帐。”傅文鳐轻声吩咐。 “是。” “等一等。”傅玉敏出声打断,她是个直性子,受了委屈从不藏着掖着,于是她道,“阿姐,是有人推我。” 众人露出惊诧的表情。 “竟有这种事?这位小娘子莫不是看错了,毕竟人多攘乱。”坐席间某位臣子夫人“讶异”道。 在她们眼中,傅玉敏不过是某家庶女,即使真被人推下湖面,也不值得浪费时间大动干戈。 倒是那一开始开口的美貌妇人,思忖了下,和善地开口,看着傅文鳐,带着些试探意味,“不知这位小娘子是?” 傅文鳐垂目柔顺,恪守礼节,嗓音温和,“臣女傅文鳐,家父傅从屹。” “那她莫不就是洛阳傅氏,当今御史中丞府上的嫡长女?”人群中一女子瞪大眼,微微抽气道。 不怪众人不识她,三年前傅从屹升任御史中丞,同年,发妻明氏病逝,傅文鳐为母守丧三年,几乎闭门不出,长安贵人多只听说过洛阳傅氏第十二代只出了一个嫡女,大多未亲眼见过真人。 长公主恍然想起,她捻着手里的佛珠,先不说御史中丞如今是陛下面前的红人,单说洛阳傅氏,百年世家,就是先帝也得给其三分薄面,她在思考分量后,吩咐窦嬷嬷将大夫请到这儿来,众人便明白,她这是要为傅玉敏做主了。 人群里的白聊真面上不显,袖中的指尖轻掐,唯有一穿的朴素单薄的女子若有似无看她一眼。 第2章 表妹 美貌妇人将手搭在侍女小臂上,慵懒地起身走近,漂亮的眼睛看着傅玉敏,“小娘子,本王妃在这,若是你看见谁推了你,可尽管告知。” 女郎们见她过来,纷纷行礼,“见过恭亲王妃。” 傅玉敏看了一眼姐姐,见傅文鳐点头,她便道,“是那白家小姐推了我,至于原因,臣女并不知晓。” 目光汇聚在白聊真身上,她瞪大眼睛,语气急切,“傅玉敏,你怎能血口喷人。”她挺直腰板,似乎有些了些许底气,头上珠钗轻晃,“我乃户部侍郎家嫡小姐,怎会自降身份去推你一个庶女!” 话一出口,她顿觉不对。 果然,恭亲王妃神色冷了下来。 长安人皆知,恭亲王爱王妃爱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当年不惜违逆先帝,放着那世家大族贵女不要,偏偏非要娶一个六品小官家里的小小庶女,婚后空置后宅,不纳妾无通房。 白聊真这般,是触了忌讳。 侍郎夫人匆匆起身,“王妃,小女一时不慎,说错了话,但我白家家风森严,她断不可能做出这种事,还请王妃和长公主明鉴。” 窦嬷嬷适时询问,“可否有其他女郎看见?” 沉默许久,眼看这桩“无头案”没个头绪,一直站在角落里,没有出过声的少女细细的声音传来,“我我看见了,是阿姐推了傅家娘子。” “白鹤真!” 白聊真看清那人后,目眦欲裂,“你竟帮着外人污蔑我。” 白鹤真似乎被吓到,单薄的肩颤了几下,眼睛垂下,这幅样子,使众人原本怀疑的态度减淡几分。 白聊真与白鹤真皆为户部侍郎与先妻的女儿,后来妻子病逝,抬了姨娘柳氏为正妻,白聊真手段高明,处处打压着性格懦弱的妹妹,柳氏无所出,自然将白聊真当做亲女儿培养,而性格孤僻的白鹤真在府内并无存在感。 今日这一出,白聊真是如何也没想到的。 一直没出声的傅文鳐肩背挺直,忽的轻声道,“白小姐为何要推我家小妹?” 或许是她的声音过于清柔,如潺潺流水使人心静,心防一时被打开,盛怒之下的白聊真下意识便道,“谁让傅玉敏和涣羽哥哥私相授受。” 这话,是变相承认了。 等白聊真反应过来,一切都晚了。 她对上柳氏失望的眼,还想辩解,“娘——” 柳氏虽不满白鹤真的行为,但眼下,长公主和恭亲王妃都在场,无论真假,白聊真这颗棋子,算是废了,况且,以她对白聊真的了解—— 柳氏迅速冷静下来,向长公主行礼,“是臣妇管教不严,长公主见笑了。”她看向白聊真,“还不向傅家娘子道歉。” 白聊真想也不想,“是傅玉敏不顾礼义廉耻先勾引小郎君,我凭什么道歉。” 傅玉敏眉头皱起,看着她,“白小姐何来证据?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何以如此花心思欺辱。” “我亲眼所见。”她斩钉截铁。 “来人,把裴二郎请过来。”长公主放下茶盏。 此时大夫拎着药箱赶来,一番探查过后,写了个药方,“小娘子并无大碍,只是伤筋动骨一百天,还是要卧床休养一些时日,切忌剧烈活动。” 傅文鳐点头,红缨引着大夫离开。 场上赛事停下,显然是注意到这边的闹剧,又见长公主差人来请裴二郎,纷纷好奇投去目光。 许小侯爷撞了撞一人的胳膊,“要不要过去看看?” 太子接过小厮递上来的帕子,擦了擦汗,嗤道,“怕又是一群小娘子在勾心斗角,无趣。” —— 裴涣羽随侍女匆匆赶到,因席间都是女子,他目不斜视,恭谨道,“长公主安。” 裴二郎素有君子美名,长公主对他视感良好,语气亲切,“裴小郎君免礼。” “不知长公主唤宴臣来所为何事?” 恭亲王妃似是乏了,回头,素白纤细的手紧了紧披风,淡淡述道,“白家小姐说小郎君和傅家三小姐私下有来往,这毕竟关乎女子名誉,特请裴二郎来解释一番。” 裴涣羽这才将目光投向一旁,似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即使惊讶,他依旧温润,“白小姐何出此言?” 白聊真委屈着眼,“一个时辰前,我见郎君在后山处私见傅玉敏,还交给她一样东西,不是定情信物又是什么?” 傅玉敏简直头大,她忍着腕间疼痛从怀里取出一本古籍,“这就是你说的定情信物?” 裴涣羽展眉,颇有些苦笑意味,他定了定神,拱手向长公主,“禀殿下,母亲知傅家表妹爱书,特地搜寻古籍,因表妹素来不爱出门,因而托三娘子转交,竟不知造成误会。” 裴涣羽面带歉意,转向傅玉敏,“傅三娘子勿怪。”他顶着一张俊朗的脸,如此彬彬有礼,傅玉敏微微红脸。 同大夫交代完的傅文鳐返回,听了一席话,她缓缓上前,“多谢表哥,替我多谢姨母。” 裴涣羽这才看见她。 多年不见,记忆中的女君子已然娉婷,他几分晃神,“表妹。” 众人这才回忆起,傅氏夫人与裴家夫人同出一族。 第3章 香囊 事态已然明了,是白家小女娘起了嫉妒的心思,出手伤人。 柳氏顺了顺呼吸,对傅文鳐承诺道,“傅娘子,是聊真做了错事,我定以家法处置,改日登门致歉。”说完她看了身边婆子一眼,带走失神的白聊真。 柳氏向长公主和恭亲王妃表示歉意,临走时瞥了眼畏畏缩缩的白鹤真,出声,“鹤真,母亲有些乏,过来扶着母亲吧。” 白鹤真垂目温顺,脸庞素净,只是那乖巧的杏眼里划过一抹冷光。 —— 坐上马车,绿簪刚要吩咐车夫驾车,车外恭亲王妃的小侍女追来。 “傅娘子,我家王妃想邀您下月到府上参加她的生辰宴,特派奴婢来传话。” 车窗被一只纤纤玉手支开,从这个角度,侍女只能看见傅文鳐如玉的侧脸,她温声道,“多谢王妃。” 这是应了。 小侍女福了福礼,离开。 马车缓缓行驶,红缨斟茶,“听说恭亲王妃近来忙着为亲王世子挑选世子妃,莫不是看上我们家小姐了。” 傅文鳐捧着书卷,身段笔直,轻敲红缨额头,浅笑着,一副夫子管教学生的语气,“不可乱说。” “吁——” 勒马声混着马蹄踏地的声响,马车停下,红缨掀开车帘,“凌大?发生何事了?” 凌大离开,红缨对傅文鳐匆匆耳语几句,傅文鳐放下书卷,“绿簪,你去陪着敏敏回府,红缨跟着我,去望春楼。” —— 望春楼。 长安城有名的风雅之地。 三楼隔间内,炭火烧的旺,一小郎君凝神敛眉,盯着桌上的棋盘,手里执着白子,犹豫不定,额角隐隐渗出汗滴。 对面的温允棠卧在榻上,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我说小郎君,还下不下了。” “当然下。”傅昀序眼一闭,落下一枚子,“说好赢了这局就把玉佩还给我,你们不能说话不算数。” 温允棠叹笑一声,不假思索就落下一子,“小小年纪不去学堂,跑到这里学赌博,输了宝贵的玉佩也要认。” “不行。”他丢下手里的棋子,知道自己获胜无望,无力般抓住温允棠的广袖,恳求,“大哥哥,您行行好,把玉佩还给我吧,被姨娘发现我就完了。” 温允棠睨了屏风后的某个身影,抽过自己的衣衫,耸耸肩,输了个玉佩也不算大事,可他偏偏冲撞了那位爷,被捉弄也只能认喽。 “不是挺会赌吗?” 傅昀序见没戏,耍气般站起来,少爷脾气上来,“关你什么事,小爷和你下棋是给你面子,你知道我是谁吗?” 一声轻笑从屏风后传来,少年嗓音漫不经心,“哦?御史中丞家的小公子吗?” “既然知道我是谁,那就乖乖把小爷的玉佩还给我。”他仿佛瞬间有了底气,趾高气昂起来。 奚祈朝挥退传话的下人,支在榻上的眼掀起,这个角度,只看得见又在落雪的天,“好像有人来寻你了呢小郎君。” 傅昀序听见这话,猛地扑到窗边,看清楼下马车旁立着的纤细身影,浑身一颤,双膝一软,跪到地上,正好对着温允棠的角度。 温允棠立刻起身躲开,“使不得使不得,受不起您如此大礼小公子。” 傅允许序像是瞬间失了刚刚嚣张的态度,瘪着嘴,对着屏风后那人道,“大哥哥,我错了,我不该弄脏您的香囊,玉佩我不要了,您把香囊给我,我一定一定给您恢复原样。” 看他如此转变,温允棠倒是来了兴趣,痞里痞气抬起一只脚踩在矮凳上,不知从哪捞了根香蕉,“看到什么了,吓成这样?” 这下倒是打开傅昀序诉苦的心了,“女夫子——” “女夫子?”温允棠摸了摸下巴,“虽说我大盛民风开放,可女夫子倒是没听说过。” “是家中阿姐,平日太过于管教我们,所以我偷偷喊她女夫子。”想起傅文鳐“温和地”让他跪祠堂、抄家法、背经书,他就发颤。 突然瞄到温允棠那一看就是上好料子的衣服,他没心没肺提议,“大哥哥,看你气度不凡,不知家中可有妻儿?要不你把我阿姐娶了吧。” 温允棠一口热茶差些喷出来,“小郎君,慎言。”看傅昀序热切目光,他不禁些许好奇那位“阿姐”,倒是不知傅从屿竟有这么个女儿,“某……已有正妻,不过你阿姐若是愿意做妾,倒是可以考虑考虑。”他逗弄道。 屏风后的人轻置茶盏,像是提醒。 温允棠清咳两声,想松口放他离开,不料原本目光渴望的傅昀序口吻可惜,“那算了,这世上没人能配得上我阿姐做妾。”口吻中隐约流露出一丝他自己未察觉崇拜之意。 敲门声响起,“公子,小姐请您下去。”是凌大的声音。 傅昀序打了个激灵,捞起桌上脏了的香囊,趁温允棠不备溜了出去,“下次再见。” “诶,香囊——” 拉远的声音从走廊尽头传来,“我定会原样归还。” 温允棠转头,屏风后的人已经走出,他抱臂斜倚在屏风上,玉袍缓带,发尾高束,身姿挺拔高大,一双眼睛风流上挑,眉目深邃,唇色极艳,眉宇间的不经意流露出的气韵让他如冬日旭阳,好一个恣意风流的少年郎。 第4章 傅玉姝 傅昀序跟着凌大后面慢慢吞吞出了望春楼,一眼便看见立在马车旁,带着帷帽的傅文鳐。 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头,手指缠在一起,不情愿喊,“阿姐。” 隔着一层白纱,他看不见傅文鳐的表情。 傅文鳐没说话,将手炉递给红缨,上前整理一下傅昀序歪了的领子,轻声道,“先回府。” 傅昀序上了马车,傅文鳐还站在原处,雪愈发大了,红缨在旁撑了把油纸伞。 楼内,温允棠跟在奚祈朝身后出来。 雪白的披风和月白玉袍擦过,微风拂过,傅文鳐的发带从帷帽下溜出来,从奚祈朝肩侧抚过,带起一丝浅淡花香。 红缨叫住温允棠,“公子。”她递过一方令牌,“今日之事是我们家郎君的错,小姐说了,公子若是想要什么赔偿,拿着这令牌来御史中丞府便是。” 温允棠偷瞄一眼传说中的“女夫子”,仙姿玉骨,即使看不清脸,看身段也知相貌不凡,他自是风流名声在外,没多想便笑着收下。 入夜,长安近些年商贸兴起,帝王于去岁废除宵禁,临近戌时依旧人潮如织。 平康坊,御史中丞府。 傅文鳐看过傅玉敏伤势之后便回了观澜阁,屋里地龙烧的旺,绿簪帮她褪下披风,拍了拍上面的落雪,收起。 红缨倒了盏热茶奉上,“小姐,今日小公子招惹的那两位少年不似寻常人家,您可曾有印象?” 傅文鳐拆着发髻,闻言摇头,她自幼便学如何管家,母亲曾给她准备过长安达官贵人后宅女子的画像,方便她识人交往,但并未准备男子画像。 “咚咚。”敲门声响起,红缨咽下“是否需派人查探”的话。 绿簪开门,“序少爷?” 傅文鳐坐在书桌后,她爱书,身后几面书架上满满当当,傅昀序捧着一沓宣纸进来,难得乖巧,“阿姐,我抄完了。” 傅文鳐接过,一一翻阅,腕间两个素白玉镯相碰,叮当作响,墨香混着她屋子里熏的淡淡檀香,使人心神安定,她语气温婉,“明日再去祠堂奉香两个时辰。” 傅昀序点头,离开之际,他捏着藏在袖子里的东西,双唇嗫嚅,有些难以开口。 傅文鳐抬起视线,见他踌躇,轻声询问,“怎么了?” 傅昀序眼一闭心一横将一个断了线的香囊拿出,“阿姐,我不小心弄坏了那人宝贵的香囊,我记得你女红甚好……”说到这,他红了脸,“我,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惹祸,老老实实上学堂。” 那香囊用云锦做成,金银丝线绣上图案,边缘有些泛白,看得出名贵和所属之人的重视,虽说一未出阁女子的针线出现在陌生男子之物上不太好,但她想以后应该也不会和那人再有牵连,于是她叹气,“放下吧。” 傅昀序仿佛得了大赦,浑身轻地离开。 琉光院。 眉姨娘在烛火下小憩,傅玉姝坐在另一边就着昏暗亮光绣手帕,傅昀序就在这时哼着小调回来。 “二姐,姨娘,准备饭菜了没,小爷饿死了。” 眉姨娘睁眼,抚平衣裙上压出的褶皱,嘴里骂他没个正行,却还是让丫鬟上菜。 傅玉姝放下针线,看他揉手腕,细细的眉眼微挑,“又被罚了?” 眉姨娘更是心疼地去揉儿子的手,“大小姐守规矩惯了,一点人情都不通。” 傅玉姝收回视线,“劝慰”道,“姐姐一向是那个性子。”姝丽的眉眼透露出无奈和责怪的意味。 傅昀序啃着鸡腿,心想明明是他犯错在先,这俩人偏一人一句逮着傅文鳐不放,好像是傅文鳐过于冷情冷性了呢。 可他年纪小,又性子直,想不透里面的弯弯绕绕,于是便囫囵点头,不作声。 “近日老爷有没有考你功课?”眉姨娘询问。 他不敢说自己多日没去学堂了,只能敷衍,“姨娘你又是不知道,父亲忙得很,姐姐不是总往庭禾院去嘛,你问她。” 傅玉姝紧了紧手帕,她确是每日晨昏定省,熬煮安神茶,想去见一见父亲,可那位风流的御史中丞大人,眼里却只容得下一个嫡女,其他子女,他怕是连名字都记不清,庭禾院,也只有傅文鳐畅通无阻。 她样貌随了眉姨娘,虽将将及笄,顾盼流转间,已然看得出美人明艳的味道,此刻那漂亮的脸上却是一片冰寒,“近日陛下时时召见父亲,很少有时间在府内。” 眉姨娘怎能想不通其中内幕,不禁哀怨,她的家族在洛阳地位算不上低,当年被傅从屹皮囊和才气吸引,心甘情愿进了傅家做妾,生了一儿一女,原以为明菀死了,她能顺理成章成为正妻,可谁知傅从屿竟将管家之权交给了个女娃娃,且再未提过正妻之事,空悬此位,若不是眉姨娘知他才气过人却多情,怕是真以为他对名门世家出身的明菀用情至深了呢。 第5章 百年天才 三月初,冰雪消融,嫩柳抽枝发芽,长安城一派欣欣向荣。 傅昀序这些时日果真安静地去上学堂,只是课业之余,会拿着香囊到望春楼外守上一守,期盼着再见一次那日的公子,好物归原主,可次次都失望而归。 青衿书院乃大盛第一书院,是由开国第一位大儒傅亭渊建立,名师云集,长安城里无数高门子弟挤破脑袋想进这里。 但想入学堂,身份只是第一道门槛,学识才是重中之重。 傅昀序是夫子们念他是傅亭渊之后,破例让他进入。 这日课间,学子们不像往日一样聚在一起辩经论道,而是纷纷涌向练武场。 傅昀序本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一时被吵醒,怒意正盛,一少年拍了下他肩,“走啊昀序兄,今日许小侯爷他们结业评级,可有看头。” 傅昀序瞌睡虫瞬间不见,许霖那些郎君是平日里夫子最爱夸赞的,像他这种年纪小的,内心都对其格外崇拜,于是他跳起来拍了拍褶皱衣袍,顺着人流去向演武场。 大盛文弱,明武帝这些年对文教事业格外重视,财政上更为大方,于是青衿书院财大气粗,练武场坐落在竹山脚下,场地宽阔,刀枪器具琳琅 一群十**岁的少年聚在一处,谈笑风生,武夫子身着劲装,站在一旁看着日晷。 “时辰到——” 场内几人分散开来。 射前揖礼、箭具检查,宣读规则。 初射环节,许霖一身青布劲装,站姿如挺拔青松,左手持弓稳如磐石,右手拉弦至满。第一箭破空而出,直中靶心红圈,观赛席传来细碎赞叹。 复射时,许霖依旧稳定,八箭中六箭靶心,列第一。 终射环节,动态靶刚一摆动,许霖便搭箭发射,正中布鸢翅膀,布鸢摇晃着坠下,引来满堂喝彩。 毫无悬念,他稳稳拿下第一。 武夫子豪迈笑着,鼓掌,“不错不错,小侯爷天资聪颖,未来定能在战场上一展雄姿。” 其他人也都纷纷恭维。 许霖活动手腕,谦虚摆手,“今日是裴家二郎不在,某才侥幸得了第一。” 董家郎君中肯道,“那裴二郎礼乐书数是很出色,但射御之术却不及霖兄。” 观赛席有人吸气道,“这成绩,怕是学堂史无前例的吧。” 武夫子但笑不语。 许霖虽未作声,但他并不觉得有人能比他出色,除了那人……但他七岁便离开学堂,不可能会是他,可看武夫子的神态,许霖皱了皱眉。 散了场,刚刚拍傅昀序肩膀的少年偷偷凑上前,“夫子,许小侯爷是不是我们学堂最厉害的?” 夫子像是回忆起什么,目光忽然变得深远,“我曾见过一人,六岁便习得学堂六礼最高成绩,可惜……”他却不愿再说下去。 许霖或许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可上一位天才,甚至比他更为年轻耀眼。 那位少年惊讶地张了张嘴,夫子的话,还含了一层意思,便是今日许霖之成绩,也未超过当年那个“小神童”呐。 “这——”武夫子猛地顿住脚步,前方廊道,国子祭酒经过,身侧跟着一位少年郎,公子眉目似画,惊世绝艳,一举一动自成风骨。 几人见武夫子神色激动,不约而同停下脚步,“那是祭酒大人?他身边那人是谁?” 傅昀序首先回神,喊一句,“公子——”他匆忙追上前。 少年被他一声喊住,停下脚步,转身,认出傅昀序,眉头微挑,国子祭酒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头,他抚了抚胡须,不多问,“我到亭中等你。” 傅昀序被他看着,微微红了脸,掏出怀里的香囊,塞过去,“我阿姐帮你补好了。”落下这么一句,他匆匆跑开。 少年低头看手里针脚细密,与原先一般无二的香囊,不由自主想去回忆“阿姐”的身姿,脑海里却只有一个若有似无的剪影,只一句“女夫子”印象深刻。 他敛目,收起香囊,这是他母亲留下的,倒也不是多么珍贵,只是佩戴多年,习惯了。 香囊收入怀中,指尖仿佛还留有一丝,少女抚过云锦、留下的浅香。 不远处,武夫子神色千回百转,最终落下一句,“奚祈朝。” 几位小少年不约而同惊住。 长安城无人不知奚祈朝。 他出身满门忠烈的靖国公府、太后母族,九岁便上战场,献计拿下百原坡大战,那场靖国公与其夫人献上生命的血战。 原本他该继承武将衣钵,可谁料十岁那年,面对圣上封赏和期望,他一句淡淡的“晕血”把圣上气个半死,却碍着奚家满门与太后情面,不得不把他放在手心上捧着,养成一副混世魔王的纨绔模样,即使这样,他在长安依旧无人敢惹,可谓一人之上。 如今靖国公府只剩他一人和老国公,但那位晚年迷上道术,久居山林不肯入尘世,奚祈朝又随心所欲不愿接下国公府重担,因而奚世子名声响彻长安。 第6章 生辰宴 恭亲王府。 春日还未到,亲王府早已花团锦簇,王妃爱花,恭亲王便到处搜寻最名贵的珍品,请来上等的花匠精心培育。 傅文鳐到时,府外已人潮如织,香车宝马络绎不绝,足以见得恭亲王如今在朝堂上的地位。 宴席摆在露天的院里,凉风习习,景色宜人,男女并未分席,此刻还未到时辰,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话聊,更多的是围在王妃身边恭维的。 恭亲王妃今日一袭妃红金海棠花鸢尾长裙,头戴珠翠,浓密发间插着一朵牡丹,她长相大气,不仅未被鲜艳的花夺了风华,反而更显雍容华贵。 “这是从江南运来的玉兰,格外娇艳呢,看。”将贵妇们的目光吸引到花丛中,恭亲王妃从容退到一旁,招来侍女,蛾眉微皱,“景明呢?” “回王妃的话,世子今早出门吩咐过不必等他,让您先开席。”侍女低眉顺目。 恭亲王妃语气嗔怪,“不像话。”可终究没令人去寻他。 “那是哪家小姐?”某位贵妇发问。 通往外院的拱形墙门处垂挂着一簇簇铃兰,随风而动,少女身着青鸾逐月锦缎袄,碧色绣蝶繁花裙,长发高挽,露出一段细白的脖颈,发间并无过多装饰,几只素白玉簪点缀,发带后缀,随风飘动,恍若月神,直教众人看呆了眼。 有贵人道,“洛阳傅氏,这一辈最尊贵的那位嫡小姐,听闻从小养在傅家那位三朝元老膝下。” “原来如此,此般气度神韵,不愧是傅家出身,恐怕那少傅府上的崔小姐也不及。” 一位劲装打扮的武将家女儿不服气哼哧,“一看就弱不禁风的,哪有一点大盛儿郎的魄力。” 傅文鳐身姿端正,一举一动仿佛丈量好了般得体,她并未在意他人视线,而是从容走到恭亲王妃面前,行礼贺寿,并让丫鬟把贺礼交付给王府侍女。 恭亲王妃眼中滑过一抹惊艳,拉住她手,叹道,“真是好久未见过这般可心的人了,来,陪我入座。” 她自称“我”,足以见得对傅文鳐的喜爱,也引来众人的思量。 随着爽朗的笑声传来,恭亲王身着墨黑大氅,迈着大步将娇妻拥入怀,期间蹭落小径旁鲜妍的花瓣,毫不介意众人目光,引来恭亲王妃带着娇意的斥责,“正经些。” 恭亲王毫不在意,招呼着众人落座,复又响起什么,闪身道,”你看看谁来……了。” 一阵风吹过,身后哪有半个人影。 侍卫忍着笑为王妃解惑,“奚世子说温公子把腿摔折了,要去探望,留下礼便走了。” 恭亲王横眉竖眼,“这小子。” “断腿”的温公子正游湖赏景,忽地鼻尖一痒,打了个喷嚏,一群像娘子们立刻关怀地递上手帕,温允棠轻摇折扇,也不嫌冷,风流的笑引来一阵尖叫。 船舱里某人又懒得没骨头般卧着,论相貌整个大盛都找不出比他更俊俏的小郎君,但许是身上距离感太重,可望而不可即,年轻女郎们更爱和风流多情的温允棠谈笑。 应付完花花草草,温允棠回到舱内,茶香袅袅,榻上铺着毛茸茸的狐皮,茶具与桌椅换了崭新的贵重楠木,几缕阳光透过镂空的窗闯进来,一派惬意,这位爷,金贵的很,便是一时落脚之地,也要装点的精细。 温允棠随意坐下,不经意间注意到榻上那人劲瘦的腰间,一顿,“这香囊怎么回来了?” —— 舞乐欢奏,酒席开。 众人在这美景之中谈笑风声,说着祝词,主位两人一一笑纳。 “长公主到——” 席间贵人放下酒盏,纷纷起身,“拜见公主殿下。” “免礼。”贺幽筠面带笑意,锦袍华冠,额间花钿夺目,“二哥嫂嫂怎不等我。” “你那酒楼生意忙的很,不敢耽误。”嘴上这么说,恭亲王妃还是欢欢喜喜请她入了座。 注意到她下首的人,长公主一顿,随即打趣般小声凑到王妃耳畔,“你这是,想为景明说亲?” 恭亲王妃顺着她的暗示看到傅文鳐,臣子家的小姐们挤破头想来这生辰宴,又借着机会展现才艺,为的就是能争得一两分青睐,奔着攀上皇亲国戚的大好机会,而傅文鳐始终温婉娴静。 王妃挑眉,“景明配不上人家。” “小娘子。” 傅文鳐回头,可爱灵动的少女眨眨眼,微微红脸,“我叫杨菁华……可以与你交个朋友吗?” 明威将军府的三小姐。 傅文鳐抿唇笑道,“当然可以。” 得了应允,杨菁华弹坐到傅文鳐身旁,惊得她手一抖。 杨菁华抱歉道,“不好意思啊,忘记今日该扮淑女了。”她自小被当成男孩子养,舞刀弄枪,不拘惯了,今日若不是自家母亲逼她来,她才不愿参加这些勾心斗角的宴,对世子妃,更是没兴趣,无他,明威将军府三小姐与恭亲王世子贺景明,打小就不对付。 乍然遇到傅文鳐这种从骨子里散发出高贵温婉的女子,杨菁华心生好奇。 人人都说崔漪是为长安第一才女,可杨菁华怎么看都觉得她端着,但傅文鳐完全不一样,杨菁华也说不上来,可能就是风骨吧,洛阳傅氏,从来都是天下人默认的第一世家。 第7章 女君子 中丞府。 傅文鳐用过晚饭,处理了一些府内事务,静安轩的丫鬟匆匆来报,小少爷突发高烧,呕吐不止。 傅昀止乃一姨娘所出,但那姨娘病弱,诞下一子后便不久于人世,傅文鳐便将他交给沐姨娘膝下养着。 听闻此,绿簪忙拿来披风给傅文鳐系上,即使脚步急切,她也未乱了方寸,红缨忍不住发问,“沐姨娘呢?” 那丫鬟在前挑着灯,闻言垂下额,畏畏缩缩半天,才道,“听闻最新进府的月姨娘擅长唱戏,老爷经常去,沐姨娘就从府外请了戏班子,这会大概是……” 说话间,已接近静安轩。 乐声混杂着戏曲腔从主屋传来,西厢内却是另一番光景,一岁出头的傅昀止窝在奶娘怀里,小脸惨白,见到傅文鳐,小嘴一瘪,眼泪却不敢落下,话说得还不太利落,“姐姐。” 傅文鳐一身风霜,她站在暖炉旁烤了半刻,才从奶娘那里接过傅昀止,探了探他发烫的额头,她皱眉,“可喂药了?” 奶娘跪地,“回大小姐的话,小……小少爷喝不进去。” 傅文鳐不知信了没有,扫过西厢伺候的人,声音依旧温缓,“那为何房中并无药味?” 请来傅文鳐的丫鬟腿一软,战战兢兢,“是,是沐姨娘,她说请大夫浪费银子。” 傅昀止难受的很,小小年纪却不敢哭泣,温顺的伏在傅文鳐肩上,小手松松环着姐姐。 傅文鳐轻轻拍了拍他背,让绿簪收拾小少爷的衣物,“以后小少爷住到观澜阁,红缨去请大夫。”迈出门槛,她看了眼主屋,几息间便下了决断,“沐姨娘德行有亏,逐出府。” 这一晚,傅府人心浮动。 某处院落,迟暮的妇人在月下饮酒,勾起唇角,“能得大小姐上心,这位小少爷以后怕是前途无量了。” 八岁的傅玉思坐在秋千上,腿悬在半空晃荡着,面上是人畜无害的懵懂,她稚音呐呐,“长姐的关注么……” —— 翌日。 傅从屹下值后,便见傅文鳐在书房前候着。 他褪下披风,里面是大红锦缎的官袍,人到中年,依旧身姿挺拔,如青松般风雅,眉目俊朗,可见年轻时的风光,傅文鳐像了他三分,他嗓音温和,“怎么了不进去等?” 傅文鳐规规矩矩行礼,“书房重地,阿鳐不敢擅入。”傅从屹无奈,他家的小女君子,总是板板正正。 跟在他身后进了屋,傅文鳐问,“父亲,您最近爱听戏曲?” 傅从屹摸了摸鼻子,倒了两盏茶,坐到桌前,耐心解释,“事务繁忙,放松之余的消遣。” 傅文鳐点头,绕到父亲身后给他揉按额角,提起昨夜的事,最后道,“以后止儿就先养在我那里吧。” 傅从屹其实记不得傅昀止是谁,他多情风流,唯一的是,虽美妾如云,儿女成群,但只对正妻和唯一的嫡女上心,对待后宅的事,一向听傅文鳐的。 不知不觉间,他的长女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傅从屹想起今日那些朝臣若有似无对家中女儿的打探,他抬手示意傅文鳐坐到身旁,温和道,“鳐鳐,你已然长大,出了丧期,也该考虑考虑终身大事了。” 傅文鳐早已料到,这是顺其自然的事,她眉目平静,“都听父亲的。” 傅从屹拍拍她交叠的手,“鳐鳐,这是你的终身大事,你要问问自己的心意,爹知道,曾祖教你守礼,母亲教你女德,但你是我傅家这一辈唯一的嫡女,就是看上那天家贵子,也轻易配得,爹不愿你为傅家的利益牺牲自己的未来。”他决不允许悲剧再次重演。 傅文鳐怔了怔,她自幼便习三书五经,礼教法度是刻进骨子里的,从未恣意随心,也不知如何才是顺心而为。 沉默许久,她开口,“今年百花会,鳐儿会带着玉姝和玉敏出席。” 百花会,由宫里牵头,长安贵妇联合举办,表面上是迎春盛典,但都心知肚明为的是给年龄适当的小姐公子们相看。 今年尤为盛大,因着几位皇子都到了适婚年龄,请帖早早送到府里,只是往年因丧期在身,不得已推拒,今年……还未思量。 傅文鳐想,如今傅府无主母,她身为长姐,理当为妹妹们的终身大事做打算。 傅从屹以为自家小古板终于开窍了,懂得相看小郎君了,欣慰地抿了口茶,上好的雨前龙井,清香甘茗。 傅文鳐走后,傅从屹唤来暗卫,他目光悠长,指尖转着杯沿,淡声道,“月姨娘,处理了吧。” 暗卫抱拳领命,仿佛早已习惯。 能在不到四十的年纪坐稳御史中丞这个千万人记恨又忌惮的职位,统领一众谏官,上达天听,又怎能只会是个慈父呢…… 第8章 皖江 “小姐,杨家小娘子递话,邀您皖江酒楼一聚。” 近来气温回升,下了厚重的衣裳,傅文鳐穿了件京宝斋最新送来的茶色烟罗散花裙,飞云髻间斜斜插了支珍珠步摇,温婉简约。 水榭里的凉亭四面围上一层白纱,遮住轻风,她斜倚在榻上研读书籍,傅玉敏卧在她膝头摆弄新鲜玩意,听见这话,她便来了兴致,“阿姐,你何时结识了杨菁华,我也想出去,可以吗?” 傅文鳐点她鼻尖,“不可淘气,好好养伤。” 傅玉敏愤愤起身,哼一声摇头不看傅文鳐,腰间玉佩铃铛香囊哗哗作响,她爱这些小玩意,傅文鳐由着她,给她搜罗了许多新鲜花样,吃穿用度便是普通大臣家的嫡小姐也不及。 可以说,作为女儿,她温婉贤淑,作为长姐,她慷慨大方,无微不至。 —— 皖江酒楼是全长安城最负盛名的雅地,座位千金难求,能进这,不单是奔着名贵菜肴,更是身份的象征。 二楼四面通透,两扇山水屏风,三两株绿植隔出几方天地,可观春潮江水,听丝竹雅乐。 傅文鳐到时,杨菁华俨然等待良久,她欢欢喜喜迎上,“知你不常出门,所以恨不得把酒楼所有好吃的佳肴点一遍。” 傅文鳐摘下面纱落座,因着常年待在府内,皮肤养的白皙娇嫩,吹弹可破,叫每日风吹日晒的杨菁华羡慕至极,但杨菁华并不是很黑,而是健康的肤色,眉宇间一点英气,别样的吸引人。 “这是有名的春花酒,后劲小,多是拿来招待女娘们的,阿鳐你尝尝。”杨菁华眨着眼期待地望着她。 傅文鳐重仪态,不常饮酒,此刻看杨菁华真诚的神色,莫名很像傅玉敏平日撒娇的神态,她不忍拒绝,轻抿一口,回味甘甜,她笑眼道,“果真好喝,多谢菁华。” 杨菁华便开始讲起长安城中的趣事。 隔壁似乎换了一桌客人,听声音像是几位年轻的少年郎,几杯酒下肚,言语间染了酒气。 “许兄此番下西北,领三千人灭了羌族一支骑兵,真是令我等惊叹。” “侥幸罢了。”虽说如此,那孤傲的语气却是遮掩不住。 “莫谦虚了许兄,那羌人骁勇善战,一直是我大盛劲敌,此战可大大扬我国威。” 一身穿褐布少年,脸色熏红,观许霖受用,于是更加恭维,“怕是连当年的靖国公也不过如此。”他父亲官不大,他能攀上许家已是不易,因而极尽讨好许霖。 许霖冷笑一声,许候年轻之时便被世人与靖国公相比较,但天纵将才,同辈中无人可出其右,后靖国公离世,又出了个奚祈朝。 年少时父亲为出一口气,总爱拿他与奚祈朝做比,引他心生愤恨。 他猛地灌下一口酒,嗤道,“百原坡可是损失了一城的百姓,谁知靖国公真是洒血疆场还是怕世人唾骂以死换得名声。” “许兄,慎言!”还算清醒的男子见他酒意上头,神色慌张瞥了眼周围。 许霖不在乎地耸了耸肩。 “啪。”傅文鳐看见杨菁华硬生生单手把那木箸掰断。 随着一声拍桌,杨菁华猛地起身,还不等她踢翻那屏风,只听一道破风声,楼梯边的花瓶被踢起,砸到许霖身上,原本神色悠然许霖瞪大眼,被惯力带下栏杆,砸入那皖江湖面。 其他几位少年郎惊吓之中猛然清醒,慌张喊着“救人”。 店家和其他客人围上来,看见站在一旁轻弹衣袍的人,顿时不敢上前。 楼主小心翼翼抱拳道,“奚世子,这是?” 奚祈朝身着玉白广袖锦袍,一头鸦羽般的青丝半束,不了解的,怕是会赞叹一声,好一个矜贵的少年郎。 他懒懒扫了一眼发抖的褐布少年,似是在回想,“他刚刚,说什么?” 楼主擦了擦额角细汗,生怕惹了这尊大佛,回道,“他说救人。” “哦。”奚祈朝点点头,睨了看好戏的温允棠一眼,似笑非笑,“人家都说救人了,还不帮忙?” 温允棠无奈收了折扇,“总是让本公子干这些粗鲁的事情。”说话间,他已然走到那少年郎身旁,对着他衣襟一扯,众人眼睁睁看着他被扔下去了。 温允棠笑眯眯喊,“好好救哦。” 吸气声此起彼伏。 杨菁华快意舒展,一腔怒火就这么散了,小丫鬟在一旁松了口气,差点以为她家小姐又要亮枪了。 别人眼中的混世魔王行径,在杨菁华看来,却是极为顺心。 第9章 辩白 红缨递过面纱,傅文鳐起身,她喜静,不太适应这般吵闹的局面,杨菁华也大概知道她的性子,两人打算离开。 二楼人群攒动,走到楼梯处,俯瞰一楼,许霖已然从江水里爬出来,满身湿淋,目眦欲裂,“奚祈朝,给老子下来!” 这会刚刚发生的事已经传到一楼,众人只知奚世子不明不白将许小侯爷丢下江水,不知内幕,议论纷纷。 傅文鳐与杨菁华走在丫鬟前,刚踏上第一阶楼梯,下方许霖像是失了理智,捞起一把圆凳就砸了上去。 武将出身的他力道大的出奇,这会又怒火中烧,没注意方向,圆凳撞断楼梯旁的支撑柱,傅文鳐脚下一滑。 “小姐——” 红缨惊吓的声音响彻酒楼,杨菁华走在里侧,并未受到牵连,她下意识去抓傅文鳐,只触到一片衣角。 傅文鳐脑中一片空白,众人只见玉白衣裙在半空绽开,层层叠叠,美不胜收,一时惊住,就在她以为要摔落地面时,一道白色身影从二楼掠下,未出鞘的剑抵住她纤细的腰,稳稳托住,剑的主人并未碰到她半分,面纱随风掀起又落下。 傅文鳐惊魂未定,杨菁华和红缨立刻围上来查看她有无受伤。 傅文鳐摇头,只是面色有些白,眼尾沁了些红,她松开搭在红缨小臂上的手,行了个淑女礼,并未抬眼,“多谢公子相救。”余光瞥见他腰间香囊,蓦然抬头,她并未打听那日傅昀序得罪的人是谁,原来竟是靖国公府的小世子。 杨菁华见她没事,松了口气,也上前行礼,“多谢师兄搭救。” 奚祈朝曾师从杨老将军,杨菁华称他一句师兄不为过,但杨菁华其实有些怵他。 奚祈朝依旧散漫地站那,随意看了两人一眼,点点头。 许霖面上并未有愧色,只是放下狠话,“奚祈朝,别以为太后护着你就可以为所欲为,我可是立了功,陛下定会公正严明,你等着。”他转身离去,只是模样狼狈。 杨菁华偷偷翻了个白眼,怕是不敢真和奚祈朝动手吧。 许霖说的没错,他毕竟刚立过功,而奚家世子桀骜不驯的名声是人尽皆知的,秉着先入为主的观念,众人下意识将指责的话语扔出。 “这奚世子果真如传言般嚣张。” “没办法,太后护着,谁敢惹。” “许小侯爷也是倒了霉。” …… 各种不堪的议论入耳,奚祈朝本人神色如常,也并无欲解释的姿态,仿佛被唾骂的不是他。 遭了这一场无妄之灾,杨菁华原本就愧于傅文鳐,毕竟人是她请出来的,当下她不愿再让傅文鳐身处这样的场面,于是她拉着傅文鳐的手腕欲带她离开。 没拉动,她回眸,只见傅文鳐皱着好看的细眉。 红缨虽性子直,行事活泼,但毕竟从小跟着傅文鳐,耳濡目染,对这种事很不理解,她问,“杨小姐,为何不与众人解释一番?” 杨菁华下意识道,“师兄早已习惯了。”说完她愣住。 好像只因当事人看起来满不在乎,不管知不知道内情的人,都理所当然觉得他都能接受,因为他“纨绔”形象在外。 红缨都觉不对的事情,从小接受礼仪教法的傅文鳐又怎能视而不见? 傅文鳐缓缓扫过熙熙攘攘的众人,婉约的声音柔而坚定,“许家小郎君辱我大盛名将靖国公在先。” “以马革裹尸还的奚国公,是用血肉之躯挡住胡骑,护得大盛百姓安稳的忠魂。古人云,“裹尸马革英雄事,纵死终令汗竹香”,这样的英雄,本应被供奉在祠堂,受万民敬仰。可许小侯爷在光天化日之下,对英烈恶语相向,这等行径,与亵渎神明何异?” “昔年有士大夫诋毁战死将军,被先祖怒斥“辱我忠魂者,如辱社稷”,最终落得个削籍流放的下场。今日奚世子虽动手,可他打的,是那不知廉耻、不敬忠魂的小人。” 楼中不知何时静下,落针可闻,只剩女子铿锵有力的话语,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泛起阵阵涟漪,众人在这番话语中红了脸。 奚祈朝第一次忍不住侧目去瞧一个女子,她身姿纤弱,却风骨铮铮。 傅文鳐走前唤来楼主,她道,“若是许小侯爷状告御前,请先生转告我今日之话语,若有问题,先生可到御史中丞府寻我。” 她这话声音放的低,只有周围几人听见,楼主猜到她身份,惊讶之余更加恭敬。 回了马车,温允棠又打开他的折扇,叹道,“世间竟有此般女子……”他挑眉,“有趣,倒是第一次有人敢站到你奚祈朝身前。” 奚祈朝不语,阖眼倚在软靠枕上。 通体碧色的剑摆在一旁,剑鞘上沾染了女子衣裙上淡淡的香,悄然流动。 第10章 入宫 不出意外,奚祈朝被“请入”皇宫。 大殿龙涎香袅袅,黑色地砖,金丝楠木椅镶嵌着龙纹金饰,明黄垂帘做工精细,气氛静得肃穆,桌后龙椅之上并无人,奏折旁杯盏里的茶似乎凉透,内侍弯腰垂首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喘一声。 奚祈朝已等了半个时辰,宫规,未得陛下应允,殿内两旁的位子坐不得,于是他让人从府里带了个椅子,摆在中央,怡然自得坐着。 期间太后身边的人来过三次。 终于,在宫女第五次换茶之时,博古架后面传出轻响。 “嗖——”一支羽箭穿过花瓶与架子的空隙,破空声凌厉。 奚祈朝掀开眼皮,抬手,夹住那只箭。 内侍臂弯的拂尘抖了抖。 明武帝从后面缓步走了出来,龙袍在他身上松松垮垮,腰间束带宽大,发丝束得简单,周身再无其他装饰,像个懒散文人。 他踱步背手,哼笑一声,“胆大妄为。” 一语双关。 奚祈朝站起身,活动活动筋骨,笑得恣意,“这不是有您撑腰吗。” 明武帝慢悠悠指了指案台上那一沓子奏折,奚祈朝想都不用想,“参我的?” 明武帝拍了拍他肩,“参许霖的。” 奚祈朝挑眉。 明武帝挥了挥衣袖,“行了,去景仁宫吧,再见不到人,太后就带着御林军来找朕了。” 奚祈朝懒散行了个礼,“侄儿告退。” 他走出殿外,面上笑意烟消云散。 殿内,明武帝再次翻了翻奏折,胡子微敲,轻笑一声,听不出语气,“傅家……” 内侍的头垂的更低,不敢听。 “放出去话,奚家小世子在书房跪了两个时辰。” “是。” —— “太后娘娘,世子来了。” 贵妃榻上的太后阖眼小憩,宫女跪坐捶腿,闻此言,蓦地起身,意识到什么,端上严肃姿态,搭着宫女小臂走出内殿。 奚祈朝漫不经心坐在一旁,捏了几块糕点,甜得皱眉,见人出来,立刻嬉皮笑脸的模样,“姑祖母。” 太后不说话。 奚祈朝状似捂了捂膝盖处,太后立刻破功,挥开宫女的手,忙上前察看,“怎么了朝儿,皇帝真让你跪了?”问完她反应过来被骗了,明武帝最是宠他,怎会真罚。 她出身奚家,可怜那哥哥后半生醉心道术隐退山林,满门只剩奚祈朝一个独苗,天下人都知道,太后在一天,奚家小世子,便是闯了天大的祸,也动不得。 奚祈朝揽住太后肩,“姑祖母,年纪大了,动怒对身体不好。” “没个正行。”太后嘴上斥责,可贴身大宫女知道,她定是满心欢喜。 太后挥开他手臂,端起茶喝了一口,“许家那个,立了点小功便把尾巴翘到天上去了,若我奚家做到这份上,都不好意思说出去。” 她放下茶盏,换上一副和善姿态,“最近可有日日习武?” “上月经过西市,那王屠夫在杀猪,见了回血,回府躺了十天半个月。” “春闱将近……” “上上月李家大郎诗会,不小心听进两个字,头疼到现在还有后遗症。” “傅家小娘子……” 奚祈朝眼脸不红心不跳编着离谱的谎话,停住,原来在这儿等着他呢。 “您知道我从小看书就头疼,那洛阳傅氏,书香世家,傅家小娘子更是知书达理,且长安人皆知我不爱束缚,那高门贵女,定是循规蹈矩……” 奚祈朝话未说完,太后听不下去了,迫不及待打断他。 “惜容嘴里,傅家长女处处皆好,怎么到你这儿,全是问题?” 奚祈朝明白了,感情是恭亲王妃做红娘了。 他无所谓笑笑,提议,“允棠前些日子说想找个温婉的大家闺秀,不如将傅家那位许配给允棠?” 太后被气的头疼,“赶紧回吧,别在这碍我眼。” 奚祈朝恭敬作揖道,“是。” 看着他背影,太后无奈叹气,贴身宫女芷晴宽慰道,“世子一向有主意。” “今日听说了那傅家小娘子当众维护他的事,原本以为两人是有私交,难为我这把老骨头高高兴兴以为他开窍了,现在想想,那傅家出来的小姐,定是最为守礼的,怎会和外男有往。”她叹气,“本宫老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朝儿。” 芷晴不敢多言。 太后定了定神,“今日那事,让幽筠压下来,不可让有心之人坏了小娘子名声。” 幽筠是长公主闺名,皖江酒楼背后真正的东家是她,因而皇帝太后能轻易得知今日发生的事。 “许家夫人很久没进宫了吧。”太后拍了拍芷晴手臂。 芷晴颔首,“奴婢这便派人传许夫人入宫。” 高大的宫闱里,人人皆有百副面孔。 第11章 云起 御花园。 挥退传话的下人,身着凤袍的皇后安氏撒了把鱼饵,岁月在她脸上留下道道细纹,即使用厚厚的脂粉遮盖,也不及年轻风华。 池子里的鱼儿争先恐后冒出头,抢夺那一把饵料,她目光深深,听不出语气,“陛下还是这么会玩弄人心。” 太子立在一旁,看起来好像不太明白,“父皇没罚奚祈朝正常,可为何要敲打许家。” “因为‘许霖’有无数个,奚祈朝,只有一个。” 奚家占着外戚身份,又是满门忠烈,在各州名望甚至隐隐压过贺氏皇族,身为皇帝,太平年代,他不希望奚家再出一个大将军,对付边境的小打小闹,许霖这种人,足矣。 但他为了帝王名声,不能动奚祈朝,他现在这副纨绔姿态,最是让人放心。 “二皇子快回京了,胤儿,好好拉拢奚祈朝。”安皇后拿起一旁的手帕,细细擦拭手指。 “母后,按您这么说,奚祈朝应当是个废子,为何还要拉拢他。” “奚家的三十万兵权,周鸿煊握不住,奚祈朝,绝对是最大的变数。” “最近和崔家小姐相处的怎么样?” 太子眼底划过一抹厌恶,神色不显,接道,“偶尔探讨诗书。”崔家小姐才气是大,可也只比寻常女子多了些文学见地,更深层次的道论,才是太子所欣赏的。 安皇后拍拍儿子肩,“崔太傅在朝中门下学子众多,崔漪才女的名声更是有助于你日后登基拉拢文臣,别让母后失望。” 太子紧了紧拳,“为何不让表妹……” “嘘。”安皇后两指悬在他嘴边,神色愈冷,“胤儿又和舅舅多言了。”她的哥哥,野心膨胀,总想着把安幼仪嫁给太子。 她声音放轻,暗含警告,“皇帝是不会允许安家连出两个皇后。” 安皇后走后,太子扔掉手中托盘,鱼饵倾倒入池,方才聚集到那边的鱼儿纷纷挤到这边,享受着天降恩赐,他眼中哪还有半分乖顺。 —— 靖国公府坐落在长安最寸土寸金的崇仁坊,还是当年先祖赐下的府邸,占地极为广阔,亭台楼阁层层错落,雅致地不像武将府邸。 竹园。 散漫地走入卧房前的回廊,奚祈朝脚步几不可察一顿,随后云淡风轻道,“宋叔,你先回去休息着。” 宋管家颔首,嘱咐道,“太后命人送来些贵女画像,放置在书房,世子记得看。” 奚祈朝应付着点头,宋管事无奈摇摇头离开。 他抱臂倚到柱子上,语气不爽,“出来吧。” 万千梨花丛里落下一个人,带下簇簇落花,身姿飘逸,容貌近妖,若是让人撞见,恐怕会以为这梨花树生了花仙。 “看来空闲久了,鎏绝身手果然退步,竟能将漏网之鱼放进府。” 鎏绝是奚祈朝手下第一暗卫。 此人笑得风流,勾唇,“别错怪阿绝,是我骗他了。”贺云起一张嘴,黑的都能说成白的,鎏绝一个武痴,三两句就被哄得团团转。 “二皇子回京,不去见陛下,来我这作甚。”奚祈朝眉头微挑,似笑非笑地,“想改认我做老子?” 贺云起笑,摸了摸下巴,像是真的在考虑,“好像也不是不行。”他上前想搭肩,被奚祈朝躲开,他也不恼,若无其事收手,“还是棠棠好玩。” “有话快说。”一大早被请进宫,此刻只想回房倒头大睡。 贺云起收了不正经的笑,正色道,“太子给我使了些绊子,找你借点人。” “我一个游手好闲的二世祖,哪里来的人借你?” 贺云起叹气,“求你了,佑安。”他念了他的字,是在借儿时的情分。 贺云起走后,鎏绝不知从哪冒出来,他抱拳请罪。 奚祈朝没说话,手指轻点小臂。 半晌,他恢复散漫姿态,道,“别相信他,此人野心太大。” 鎏绝不明白,明明当年奚祈朝与贺云起,是可以相互交托后背的存在,杨老将军都感叹,若二人始终一心,可护佑盛朝百年无恙,终是世事难料,一个生了不该有的心思,一个丢了初心宁愿醉生梦死。 第12章 昙花一现 “殿下,少傅来了。”宫人敲门传话。 “快请少傅进来。”太子放下笔,宣纸上半干的字迹遒劲有力。 “老臣拜见太子殿下。”身着官袍的崔岩拂袖,行跪礼。 太子匆匆绕到桌前,扶起他,语气无奈,“都说过了,您是老师,不必与学生行如此大礼。” “君臣之礼不可废。”崔岩不敢逾越。 太子不再和他争论,而是折身拿起桌上纸张,“太傅帮本宫品鉴品鉴,最近总觉着得了靥星先生几分神韵。” 太傅接过纸张,目光滑过一抹惊艳,又看向太子书桌后那副悬挂的拓印文章,点头,“有七分像了。” 贺云胤面上笑容真挚了些,妥善收起,放入木匣,“可惜本宫苦寻多年,并未得到靥星先生消息,未与先生见上一面是我之遗憾。” 此事还要从明武十一年的科举说起,那年春,南齐本只占据一隅的小国,武力不如西羌、北漠,虽占据江河交汇之地,但并未被大盛所重视。 但其凭借地理优势发展经济、教育,有人言,南齐之国,三岁小儿便可吟诗论道,更是在那年,大盛派使者交涉,欲纳其为属国,可外使竟被南齐大儒墨白江以言论击退,无半句辩解可出。 那墨白江地位尊崇,所著书籍更是为天下人称道,无数文人学子抨击大盛蛮人行径。 科举春闱在此之时展开,明武帝临时修改策论题,为——论文治。 考官连夜批阅选出前三甲呈于堂前,皇帝亲自审阅后,龙颜大怒,在殿试之上,呵斥一众学子,是为装腔作势,无真才实学。 远在洛阳的老丞相命人呈上一篇文赋,署名靥星先生,其间言辞之犀利,目光之长远,引一众文官老臣羞愧难当。 傅老并未交代靥星先生究竟是何人,连圣上也逼问不出,但就此,靥星之名响彻大盛。 而今已是,明武十七年。 太子毫不掩饰他对靥星先生的景仰,亲近他的人都知道,这么多年,他一直未放弃寻找其踪迹。 “老师此次前来,是为颍州大旱之事来的?” 崔岩道,“颍州差事确能展现殿下才能,但颍州与西州接壤,二皇子驻守西州多年,其势力早已渗透周边。” 太子不以为意。 崔岩意识到什么,拧眉,“殿下是……特意接下这差事?” “云起这些年不在孤的视线内,羽翼渐丰,但孤就是让他知道,谁才是储君,谁才是天下未来的主人。” —— 傅府这边。 夜渐深,浴桶里水泛着热气,水上浮着层花瓣,涟漪翩翩。 绿簪舀起水,从傅文鳐肩头轻缓浇下,她趴在浴桶边,白皙的后背泛起红润。 忽的,绿簪惊道,“小姐,这腰上怎会有块淤青?” 傅文鳐肌肤细嫩,肤色如雪白,青紫痕迹格外引人注目,她道,“没事,不小心撞到了桌角。” 绿簪忙去找药膏,因着急切,并未注意到自家小姐难得撒一次谎,语气里的不自然。 观澜阁后是一方莲池,傅文鳐让丫鬟开窗通风,微微莲花清香袭来,清心静神,她跪坐在妆台前,绿簪为她绞发,红缨进来,拖着木盘,“京宝斋今个儿刚送来的时兴款式,小姐可要过目?” 傅文鳐看了看,红缨放低身子,方便她挑选。 “这只桂花簪送到敏敏那儿。” “牡丹海棠头面送到琉光院。” 思量许久,她解下腰间玉佩,莹润的白玉,在烛火下光泽极佳,“玉思不爱这些首饰,但也不能有失偏颇,便将这玉佩给她吧。” 红缨道是。 “近日止儿病情可好?”她过于忙了。 “药按时煎,奴婢亲自盯着呢。” 傅文鳐放下木梳,终是放心不下,让绿簪拿来披风。 傅昀止年纪尚小,睡的是木匠打造的小床,四周加了围栏,他小小一个人缩在里面,睡得熟,脸色微红,可见被养得精细了。 傅文鳐眉眼柔和,抬手拉了拉小孩调皮踢落的锦被,傅昀止易惊醒,他迷迷糊糊睁眼,闻到熟悉的浅香,握住傅文鳐一根手指,童音低浅,“阿姐……” 傅文鳐放轻动作,任他握着,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阿姐在,睡吧。” 许是小孩对气息敏感,在令人安心的声音里,他再次睡下。 —— 翌日。 每月初八,是傅家祠堂上香参拜的日子,历来如此。 燃香,供奉上亲手抄的佛经,按规矩参拜,傅文鳐做的一丝不苟。 姨娘不入族谱,是以这些事情都是傅文鳐带领弟妹们做。 结束后,她牵起后面蒲团上跪着的傅昀止,对傅昀序道,“阿序,今日学堂休沐,一会到观澜阁,讲一讲最近学业。” 傅昀序撒腿往外跑的脚步停下,苦哈哈应着。 这时傅玉姝站出来,下巴微抬,端的是清高孤傲,“崔家小姐在郊外举办诗会,给我下了请帖,先行一步。” 傅玉敏看着她背影,翻了个白眼,“仗着和那崔漪走得近了些,就得意得不行了,人家崔小姐怕都没把她放在眼里。” “敏敏。”傅文鳐念她名字,“玉姝年长于你,不得无礼。” 傅玉敏不情不愿“哦”了一声。 傅昀止眨巴着葡萄似的眼珠,啃着厨房为他做的糕点。 “长姐,我来牵弟弟吧,别让糕点碎屑弄脏你的衣裙。”傅文鳐今日穿着素色绣海棠上衣,浅绿色百褶裙纤尘不染,她不在意这些,但傅玉思眼里,长姐是高贵的月亮,怎能被赃污所染? 傅玉思难得开口,傅文鳐没作多想把傅昀止的手递给她。 她穿着件粉蓝相间的留仙裙,双环髻上绑着彩色发带,腰间坠着玉佩,傅文鳐温柔地理了理她的刘海,笑道,“我们玉思长高了不少。” 傅玉思腼腆地笑了笑,“长姐,小妹近来研制了新的香料,夏日将近,可驱蚊散虫。” 傅玉思的姨娘出自一贩卖香料的商户人家,因此她从小在制香上便有极高的天赋,傅文鳐这个嫡女平日熏的香,也多是傅玉思送来的。 傅文鳐语气温柔,“那阿姐定要差人去你那取些了。” 傅玉思惊喜地点头,她的长姐,可真是世上最好的姐姐,她又扫到傅玉敏抱着傅文鳐撒娇的手,淡淡的想,为什么傅文鳐不能只是她一个人的长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