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贺的秘密》 第1章 第 1 章 “咚——咚——” 外头又传来响声。 有人在敲门。 这一夜注定不安宁。 正深陷在一阵鸡飞狗跳中的陆随心胸口一抽,没来由地有些恐惧。 半炷香前,一个血淋滴答的神秘黑衣客闯进门来,她便知道眼下的太平日子要到头了。 “别出声,我在此地躲躲。”那位不请自来的年轻黑衣客扶着门,说了这么一句。 他语气虚弱,口气却不小,好像自己不是私闯民宅的罪人,而是回了家的少爷,眼前三个人不过是他的奴仆。 这黑衣客不过二十出头,整张脸惨白,血色污泥斑斑点点,几绺碎发在颊边拧成一块,姿态却依旧昂扬。 在陆随心一家的注视下,他拖着明显已经不太行的身体硬是走过门口的几张矮凳、又撑过给福圣王祭日放贡品的木桌,混乱中还推翻了一根点着的蜡烛,愣是到了最里头的醉翁椅边上,把自己摔了进去,才闭上眼不出声了。 “诶——”陆随心的阻拦被淹没在了黑衣客和醉翁椅撞击的那一声闷响里。 她很是心疼这把椅子。 那是前阵子她靠两条腿一路跋涉到大北县去买的,是她住在民安村以来的最大一笔开支,雇了两个伙计一辆车才给搬回家,花出去的运货钱比椅子都快贵了。 怕被村里人看见嚼舌根,她还特地加了钱,要人家在天没亮的时候送来。自此便和这椅子生了情,风里雨里在屋里躺着它,晴了暖了就搬到外面和它好,除她之外,再没第二个人和它紧挨过。 “这……这人是谁啊?” 陆随心不愿想象这黑衣服的会在椅子上留下什么痕迹来,走到桌边将他推翻的蜡烛扶起,就听到刚从底下钻出来的陆少疾在问。 十二岁还是调皮的年纪,他本来正抓着一把短木剑在家里瞎比划,见黑衣客进来一刻没犹豫就跟老鼠似的往桌底下滚了进去,在那里支着耳朵听了好一会儿,确定没声响了才跑出来。 陆少疾探着脑袋,确定椅子里的人没了声响,转过头去看着家里的两个女人,一叉腰,学着村里的杨婶,挤眉弄眼地问,“这是你们俩谁的相好啊?” 陆随心此刻正紧紧盯着椅中人,一边轻车熟路一手就把陆少疾的头给摁了下去,“小崽子别乱放屁!” “阿姊打人啦!打人啦!”手底下的脑袋胡乱喊着。 一旁的李芸娘忙把陆少疾拉到自己怀里,“你欺负他作甚!小孩子开玩笑罢了。” 李芸娘眉细,唇薄,一开口眼角就有波光流转,说什么都像是唱歌的前调,多年前练就的求生习性,自是难改,哪怕罩着宽大粗制的衣衫,也藏不住她骨子里的柔媚身段,一张脸生得也好看,三十岁了还是能叫村里每个男人都驻足同她多说两句话。 “叫他多嘴。”对李芸娘的护犊子行为,陆随心懒得多说,只是眼前这一幕越看越叫她揪心,她无法忍受这不明不白的人这般占着自己的宝贝,结果刚跨出半步腰间衣服就被身后人给扯住了。 “你不要命了?做什么啊?万一他抽出把刀给你削了。”这话说得挺凶,但从李芸娘嘴里出来,音还是软的。 她说着偷偷滑到陆随心耳边,悄没声道,“我说,不会和那件事……就是和十二年前那事……有关吧?” 陆随心一听,立马五脏六腑都被搅了起来,忙把李芸娘推开,轻声呵斥,“别见风就是雨!和你儿子一样,天天在这胡说八道。” 其实李芸娘的感觉一向都准,只不过这时候的陆随心是绝不敢信如此离谱的猜测的。 李芸娘“啧”了一声,也略略拔高了音调,“那你说,这怎么回事?这小破村都没几户人家,一天到头不见陌生人,怎么就突然冒出来这么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你看他那样,那个脸上,还能看到血!那个嘴,煞白煞白,一点活人的色都没,怕不是要死在家里头!” 说罢就扯着陆随心的袖子晃,声音低了下去,微微发颤,“要真死这儿了可怎么办?” 陆随心的脑仁一阵阵抽痛,宝贝椅子被占的事儿一下就不重要了,她只想使点力赶紧把李芸娘的手撸开,就听到她一声极力压抑的尖叫,“啊!陆少疾你干什么呢!” 而敲门声就是在这时候响起的。 就在李芸娘拽着陆随心的手喊住自己儿子,而这位初生牛犊的少年已经把木剑狠狠戳向了醉翁椅里的黑衣客时,外头传来了敲门声。 屋子里突然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屏息听着外头的动静。 “咚——咚——” 再两声响后,一切又都归于虚无,甚至让人怀疑是否真的有人在门外等候。 “该不会是……什么追兵来了吧?”李芸娘抖着声音轻问。 陆随心不以为然,眼前这人可是二话不说闯了进来,追兵若那么讲规矩懂礼貌,倒是稀奇,只不过这小村庄大晚上的有人敲门,也确实罕见。 “喂,你。” 她听到一声低沉的呼唤,一抬头就对上了黑衣客的眼。 他不仅醒了,还在无人注意时把陆少疾按到了自己胸前,那把无锋无刃的木剑也易了手,被直直指向了陆随心的眉心。 “就你。”黑衣客把木剑又收回去抵住了男孩的脖子,以一种气若游丝的狠威胁道,“你……去开门应付一下,绝不准说出我在这儿。” 陆少疾活到现在可没经历过这场面,那木剑的尖被摁在他颈项薄薄的皮肤上,吓得他绷直了身子一动不敢动。 “啊——你快把我儿子放开!” “知道了,我这就去。”陆随心伸手将李芸娘拉到身后,盯着黑衣客,略带嘲讽,“只是我们家的门薄得很,若你真留下了什么痕迹,我也很难拦得住。” 霎时她手心一痛,那儿顿时多出了几个指甲印。 “柳……陆随心你瞎说什么,你不要你弟弟的命啦!” 陆随心真恨不得把李芸娘的嘴捂住,再把她五花大绑了扔到哪个偏僻地好求个清净,但凡她能好好看上一眼,就清楚眼前这男人明显是在装狠,再掩饰也止不住他握着木剑的手在发抖,别说是个四尺孩童,现在怕是一只瘟鸡他都掐不死。 “你要有这力气欺负小孩,还不如赶紧找地方躲起来。”陆随心目光瞥向黑衣客身后的屋子,暗示他,接着便甩开李芸娘,拿了墙边的一盏油灯,“你在这儿等着,别出声。” 一出门走到略显荒寂的庭院里,方才生出的狠劲儿便一下子都松泄而去。边陲小村,夜深路静,身后窝藏着重伤在身的黑衣客,前面又来一个不知意图的敲门人,家里只有两个女流之辈,外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总角男童,真要有人想举刀见血,怕是怎么都逃不过。 她脑中突然闪过模糊一片,奇形怪状的身体,遍地流淌的红色和毫无生息的人脸。 “咚——” 敲门声又响起来了,把她从血色的回忆里震出。 “咚——咚——” 借着头顶的月色往大门望去,陆随心看到了半尺宽的门缝,门缝外头是一团模糊的黑影——门根本没有关!那这人为何要敲门? 顺着门缝,她的目光爬上来人的衣襟,想要看清他的脸,但项上部分全都折在门扉的阴影里,就像站着一个无头之人,戏本画册里说的那种专从地底下爬出来的东西。 她生怕自己把自己吓死,索性加快了步伐,越过庭院里堆积的草垛和一把手推车,猛地将门拉开,装出一股不耐烦的地主气势来,“谁大晚上的扰人……” 定是方才在脑海里想起了太多牛鬼蛇神,以至于阴影里的脸在白月光下露出的时候,叫陆随心感受到了所谓的“会心一击”。 幸而这月够满月色够亮,加上手上红晃晃的油灯,她才能那么清清楚楚地看到眼前这人,他是真像戏本画册里走出来的,但不是东西,更不是地底下来的,而是从记忆里来的,是她从小到大会想着的侠客,是那种飞檐走壁劫富济贫的好人,还是那种年少成名的天才。 人家说的剑眉星目,他有,说的面如冠玉,他是。 可再一细看,就和书里不一样了,他的肤色更像一块墨玉,唇角明明微微弯起,是微笑的神情,却莫名透着冬意,冷得很。 再往他腰间扫去,没看到任何佩剑。 侠客总是要佩剑的,不配剑的往往不会是侠客。 陆随心皱了皱眉,心随之冷了下去。 对面的人不知在想什么,也不动不说话,两个人就这么守着一扇半开的门,相看了好一会儿,似乎都在确认彼此的身份。 “你找谁?”她终是壮着声势问。 眼前的黑衣人在这句话后将眼神从很远的地方收回来,微微点头示意,“姑娘,叨扰了,不知是否有见着一个……和我一般的人?” 还真是追兵?! 陆随心迅速思考着自己到底该站哪边,屋里的显然不像是善茬,屋外的这个长得人模狗样,但未免有些礼貌过头了,她想象不出一个黑夜追凶的侠客怎么会如此淡定从容,若追的是穷凶极恶的坏人,侠客难道不怕他伤及无辜,竟还能有闲情逸致在这一遍遍地敲门吗? 这绝非什么好人。 陆随心几乎笃定这一点。 还是觉得应付屋里重伤的简单一些的她把门摁过去准备关上,“没见着。” 对面的人跨了一只脚进屋,右手握着门的边缘又推了进来,目光从陆随心的脸上移开,往里屋看去,“是真没见着?” 他的力道很大,陆随心丝毫抵挡不住,只能任他挤进来,和自己咫尺距离,说话的热气似有若无地轻轻撩过头顶,吓了她一跳,忙就势低头,把自己枣沙色的粗布衫抓起一个角给他看,强作辩解,“真没见着,你看,我们这儿的人都不爱穿黑衣,若见着了,我一定会记得的。” 那人微抬下巴指着里头,两扇纸窗都透着光,甚至还能见着人影,“这么晚了,家里还点着灯?” 她胆子顿时大了起来,把腰板直起,“今天是福圣王祭日,整个云国上上下下家家户户都要为他老人家守香,哪怕是我们这边境小村……阁下是哪里人?这么大的事,竟忘了吗。” 黑衣人没回话,只是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好像要辨别她是否在虚张声势。 陆随心也就那么梗着脖子看他,继续添油加醋,“劝你赶紧去别地儿找你要找的,兴许还能赶上回家守香,否则他老人家明年就不会保佑你啦。” 他把踏进门槛的脚收了回来,眼神却还留在屋里,“你说得有理,我是该上上香,求他好好保佑保佑,让我找到要找的人。” 陆随心听出他话外有话,但不像是讽刺——整个云国谁敢讽刺福圣王?也不像是反话。 她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便不说话。 眼前这人微微低下头来,似在等她开口,良久听不到她声音,神色有些黯,“姑娘既然没见着我在找的人,我就不在此……惹人生厌了。只是此人甚是危险,哪怕受了重伤、手无寸铁,总之姑娘还是……不要太靠近他的好。” 他的目光越过陆随心在庭院里的一处看了好一会儿,嘴里说着道别的话,腿上却半点动作都没有。 陆随心不喜欢听一个明显比自己岁数小的人口口声声地叫自己“姑娘”,可她更清楚自己在这门槛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向天借了不少胆的,可不敢在这骂“竖子无礼”。 于是她不仅按捺住被冒犯的心,甚至还陪了一个浅浅的笑脸,“多谢这位小爷提醒,我若见了,一定离得远远的。那就……恕不远送。” 直到她把门朝他的脸压过去,那人才有些依依不舍地又往后退了退。 见此,陆随心大大松了口气,强撑的双腿也一下了软了几分。她“啪”一下把门合上,抬起边上的门拴把门锁了个严实,心里把今天最晚回家的陆少疾骂了千百遍,就是这小崽子进门不关门,惹来了两个瘟神。 刚迈腿要往屋里走,准备进去处理另一个,却见脚边有一滴异样的水渍,她把油灯照过去,见那眼色颇为深颇为浓,弯下腰去拿手一蘸,放到眼前看,不是水,是血。 是屋里的黑衣客逃进她家来时落下的痕迹。 方才那人走之前是在盯着这里吗?那他为什么不戳穿自己? “哎哟——这可如何是好——随心——随心——”烛火摇曳的里屋传来李芸娘的哭天喊地声,打断了她思绪。 陆随心站起来就往里跑,她生怕是自己估错了黑衣客的能耐,那破木剑真的伤到了陆少疾。 推门进去,陆少疾跌坐在地,从他大大睁开的圆眼和急促呼吸的小嘴来看,除了受到点惊吓,绝无性命之忧。 陆随心将油灯放下,走过去把他从地上拽起来,就看到李芸娘也摔在了醉翁椅旁边,朝她挥手,“随心,不得了,不得了,出事了……” “怎么了?”陆随心刚把问题问出来,就亲眼见着了答案。 本来紧攥着木剑的那只手摊了开来垂到地上,木剑滑落到了一旁,手的主人整个头歪到一边,深埋在他的颈窝里,像是找到了生命终点的归宿。 “阿姊!他死了。” 陆随心听到弟弟在喊。 第2章 第 2 章 眼下这局面已经完全超出了陆随心的想象。 不是说她没见过死人,而是她从未……处理过死人。 她一时慌了神,但还是想起来要好好辨别一下眼前的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一具尸体。 如果是身首异处那自然好分辨得多——人没有了头总归是活不了的,可四肢俱全的情况下,总归要麻烦些。 陆随心想起祖上的行当,走到边上,把手探到黑衣客的腕上,摸寻着他的脉,等了等,又等了等,她指尖的皮肤木木的,没有感受到任何跳动。 她又把手指放到他鼻子下面,指腹麻木,毫无所觉。 “真死了?”李芸娘看她脸僵如死灰,两只手绞在一起,搓得通红,带着颤音,“这可怎么办呀?怎么办呀!” 陆少疾呆呆地站在一边,手足无措。 他们都在害怕,她便只好镇静起来,当机立断双手绕过黑衣客的腋下,就要用力将他整个上半身托起,只是她不知道一具成年男人的尸体居然能重到这个地步,和巨石无异,差点没把她的话给生生压死在喉间,“快,你们俩,抓住他的腿!” 有一刻,陆随心想着,可算能把他从这椅子上赶出去了。 李芸娘还没从眼泪水里缓过来,见状恨不得又叫起来,“你……你这是要做啥呀?” “给他扔出去,找地儿埋了。”陆随心暂时把力卸了歇歇,耐着性子回,“难不成你还想留着他在家里过夜?” “那……” “赶紧的,要不然等尸体臭在家里,瞒都瞒不住。”陆随心见李芸娘还在那儿犹犹豫豫,狠狠瞪了她一眼,见陆 少疾在一旁又不敢把话说太明,“你知道被发现是什么下场吧?” 李芸娘这才明白她什么意思,抿了抿泛白的嘴唇,忙不慌地点头。 “快!抬腿!” 陆少疾没明白俩人打的什么哑谜,只是下意识跟着阿姊的指令行动。母子俩手忙脚乱地跑去,差点一同在黑衣客的腿上绊倒,好不容易分了工,费足了劲把腿抱住,可黑衣客的屁股还是牢牢粘在醉翁椅上一动不动。 “听我口令,我喊一二三我们一块儿使劲。一——二——三——” 黑衣客在三人不同方向不同力道的拉扯下从椅子里侧翻了出来,就着陆随心的位置整个摔到了地上,把她的腿压折过去,疼得她直咧嘴。 “阿姊——” 陆随心挥手要陆少疾不用过来,就势坐下来喘了口气,边把腿抽出来边指挥起母子俩,“这么着抬不行,我一个人来拖。陆少疾,你去把庭院里的小推车推门口来,芸娘去抱些稻草来,越多越好!” 说完就从地上把自己撑了起来。 “阿姊,我们慌什么,人又不是我们杀的,是他自己闯进门来死掉的呀!”陆少疾忍不住开口问,“报官不就行了?” “不能报官!”李芸娘生平头一次在儿子和陆随心中间坚定选择了后者,连带着声音都硬了好几分,“不能报官!” 陆少疾可能十二年都没听过亲娘这么跟自己说话,站在原地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陆随心拍了他一下,“傻小子,你真以为报官能好使?人是死在我们屋里的,说再多都百口莫辩。对他们来说,真正的凶手是谁根本不重要,赶紧结案才是。” “听你阿姊的话,快去推车吧。”李芸娘也冷静下来,从后头轻轻推了一下儿子。 陆少疾这才点了头,跑出去了。 李芸娘站起来后又回头看了一眼陆随心,竟有些视死如归的气魄在里头。 陆随心晓得那是什么意思,是福是祸是生是死,早在十二年前那次血光中的初次照面就已经注定了,她们俩是一条船上的。 当然不能报官,因为她们是从千里之外逃到此地的黑户,来这偏僻的小村为的就是远离人群,总不能自己傻傻往官爷面前送。 把尸体弄上推车用稻草铺得严严实实可以说花去了这一家子几乎全部的力道,当陆随心看着这一车以假乱真的草料时才突然开始犯难,“给他丢哪儿去?” “诶,那个村西边不是有片荒地吗?” “不行,今天家家户户都在守香,去西边得穿过整个村子,保不齐被人看见问两声。” “那……要不给他扔屋后的井里算了。” “……你是想以后喝尸汤水吗?” “那只能往东边走了?可东边就是定国了。” “……” 陆随心愁到觉得自己的头发在一根根远离头皮而去,飞入空中,落到地上,消失在土里,随后,她的头秃了。 “我知道!东边有一条小路,走过去有一片野林子,没在那儿见过其他人,荒得很。” 那些头发又飘到空中,一根根接回了她的头皮,陆随心抓住弟弟的胳膊,又惊又疑,“你确定?” 陆少疾狠命点头,生怕阿姊不信自己,“确定!就前几天我还去那儿玩过。” 李芸娘作势就要去打他屁股,“一天到晚都在什么地方瞎混?东边是能乱去的地儿吗?万一让定国人给你抓起来!” 陆少疾躲都不屑躲一下,他知道亲娘的力道及不上阿姊的万千之一,说打也就是碰一碰罢了,反过来倒是昂起了头,“哼!要不是我一天到晚’瞎玩’,今天晚上看你们去哪里扔尸体!” “行了,别吵了!陆少疾给我带路,芸娘留在家里。”陆随心把袖子高高挽起,在肘弯处固定住,抓住车把手就要推着走。 “我一个人留在家里?” “人多了扎眼。你好好把家里擦一擦,可别留下什么血迹。尤其是我那把椅子。”陆随心说着便蹙了蹙眉,她还坐得下去那把椅子吗?还是等她回来,想办法把它卖了算了? 李芸娘不知道陆随心的小九九,只知道自己不得不同意这个安排。她无法替代儿子成为领路人,也不想替代陆随心去做抛尸者,于是只好把再次拉开的大门当做支柱,整个人趴在上头给二人送行。“你们俩快去快回。” “知道了,你赶紧回去吧。”陆随心走之前与她对视了一眼,一如当年俩人牵起手决定逃离的那一刻。 那一桌子祭品还在原处安静等着,李芸娘走回去,一根又一根地把香续上,乞求福圣王保佑她的儿子能够平安归来,乞求十二年前的事情永远不会殃及到陆少疾。 其实陆少疾根本不怕这趟夜行,一旦那个黑衣客不能动弹了,就对他小小的心灵毫无威胁,整桩事情便有趣起来好像冒险似的。 他兴冲冲地走在陆随心的推车前,扮着引路人的角色,在泥草路上东张西望,时而回头指挥他的阿姊跟上,全 然没发现推车人的额头被越来越多的汗水浸透。 “阿姊,你快些跟上啊!” “别催!”陆随心的手掌在车把上磨出了火辣辣的疼与痛,那儿在发热、发胀,她不知道走了多久,也许一两个时辰?腿沉、气喘、心慌,都比不上她现在想放弃的心——要不就把尸体扔这儿算了。 “陆少疾,还有多久能到?” 他们居住的民安村早在身后见不着影了。 周围的景色越发荒凉,东边因为连着定国本就人迹罕至,现下更是静得渗人,路不成路,两边是高耸的山林,只有一条丈宽的峡道,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 整个月色下只能听到车轮子快要散架般的嘎吱作响。 “到岔口了!” 前方的路被一堆缠绕的藤蔓碎石挡住,陆少疾熟练地从一个洞口钻了过去,这次他倒是没急着走,又回过头来替身后人把洞口撑大,好让推车也能挤过去。 看着这个洞口,陆随心再也不能忽视那些心底的那丝犹豫,“这条道……” “哎呀,阿姊你快呀!这么磨蹭什么时候才能弄完呀。” 在陆少疾的推搡下,焦躁彻底冲散了脚下粘滞的脚步,她加了把劲儿,把车推了出去,“野林子还有多远?” “照你这速度……且还得走一会儿。” 陆随心已经能尝到自己喉头的苦味,听到陆少疾挤眉弄眼、语带嫌弃,一想到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归家不关门的这兔崽子,气得把推车一摔,“来!你过来推会儿车,我歇歇。” “我不……我推就我推。”陆少疾想要反抗的心在他阿姊能毁天灭地的眼神里尽数化作云烟,他不太情愿地去抬车,车纹丝不动,又在陆随心轻蔑的笑里加大了力道,亦步亦趋地往前行。 陆随心松着手腕,一边打量起周遭的环境,不远处的一大团褐色跳进视线,她走过去,发现是一块被枯枝烂叶缠满了的巨石。不安的好奇心作祟之下,她伸出手去把那些藤蔓扯开,蒙灰的朱砂色在经年累月的无人看顾之下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 “陆少疾,陆少疾!你过来。” 在推车大业上毫无建树的男孩听到此句,立刻弃车而来,“怎么了?阿姊,你发现啥了?” “你说野林子还在前头?” “对呀!” “你看这是什么?” “……石头呗!” “你瞧上面的图案。” “一只狗?” “这是虎!大老虎!是定国人的图腾。” “这居然是老虎啊……”陆少疾歪着脑袋,细细琢磨着定国人的雕刻手艺,“哦,我好像看到它的胡须了!嘿!还真是只虎啊,阿姊!” 年少不知真章。 陆少疾只管傻乐于辨清楚了虎狗,根本不知道此时自家阿姊的胸膛里如何猛烈跳动,又是为何猛烈跳动,直到他在风吹草动的夜色里听到了那一句真相。 “我们这是踩进定国的地界了。” 方才那道薄弱的阻隔,自然就是两国人力的杰作了,只是年岁久远无人维护,反倒在杂草的掩护下成了少有人知晓的暗道。 “啊?那怎么办?”陆少疾又把脸挤到了一起。 “别出声,让我想想。” 对于被迫给定国上供了近百年的云国人来说,要抛尸抛到敌国去,需要的可不仅仅是一点儿胆量。 但陆随心还是看到了一个极具风险的机会,一个死在云国的云国人也许会引出无限麻烦,但一个死在定国的云国人却可能比浮毛还轻。 在定国眼里,云国只是他们每年收缴财物的一座仓库。仓库里死了谁,他们又怎会在意。 “我娘说定国人都可坏了。我们赶紧回去吧!” “不!这是我们千载难逢甩掉他的好机会!”陆随心指了指推车,“我们继续往前!把他藏到你说的那片野林子里去!” “可是……”陆少疾的脸挤到一起,支支吾吾不肯动了。 “你放心吧,但凡一会儿有什么风吹草动,你就先回家去,不必管我。”陆随心宽慰着弟弟的当口,突然想到什么,“等等,忘了件大事儿!” 说着她就把手伸进草堆,越过层层叠叠的稻草,摸到了底下的黑衣客,强忍着胸膛里翻滚的不适在他的身上细细搜寻。 在指尖碰上那身衣物的时候,陆随心浑身一僵,有些吓坏了。料子太软太滑,明显价值不菲,这具尸体绝非普通人。 可事已至此,她退无可退。 “你……你在死人身上摸什么啊?!” “我看看他有没有带着能证明身份的东西。”陆随心的手碰到一团异物,掏出来一看,是一块玉佩和一张匆忙叠起的纸。 “摸到什么了?” 陆随心左手抓着玉佩,用右手把纸展开,纸的一侧有不平整的撕扯痕迹,明显是从一本册子上匆忙撕下来的。借着天上的玉盘想看清上面的秘密,她勉强读到了开头的“成惠二十四年七月廿二”,也在那密密麻麻的文字里找到了“柳贺”的字眼,顿时心如擂鼓、双耳嗡鸣,天地一下子离自己远去了,碎裂的画面在猛击她的脑袋。 “阿姊、阿姊……阿姊!阿姊!” 直到陆少疾拽着她的衣角,用颤抖的气声叫了四五次,陆随心才从头重脚轻中回过神来,她低下头,看到男孩的五官都扭到了一起,指着前方的草丛,“有……有人来了!” 一团火苗在不远处摇摇晃晃,朝他们的方向而来,抓着火把的是一个六尺左右高的男子,旁边站着着装完全相同但要胖了一大圈的另一个人。大喊声穿过黑夜,在乱草堆响起,直扑过来,“谁在那边?!” 是定国的守卫! 陆随心根本来不及思考,把手中的纸张草草一团,塞进陆少疾的胸口,摁着他将他塞到巨石后头,让他蹲下把身子缩成一团,又向他做了个噤声的姿势,用上了她这辈子能摆出的最严肃的表情,迅速又狠厉地叮嘱了他一句,“千万别出声。” 陆少疾吓得双目湿润,双手交叠紧紧捂在自己的嘴上。 陆随心只能期盼脚下疯长的乱草足够遮掩弟弟的痕迹,她听到脚步声越来越快越来越近,不等自己把手里的玉佩藏起来,带鞘的刀已经从背后重重按到了她的脖子上,又冷又硬,“你是哪来的?在我定国边界鬼鬼祟祟干什么!” 她僵立在原地,暗暗把天上的神仙求了个遍,求他们能随便给点儿提示好让她编出一个唬人的理由来。 可她什么都想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另一个拿火把的守卫走到推车前,他的眼角处有一道很深的疤,整张脸 就像被车轮轧过一样,举着刀就往稻草里毫无顾忌地捅了下去,“这是什么?” 有一瞬间,陆随心以为自己吃了传说中的**草,或是得了失心疯,可她分明看到那一处稻草动了一下。 可稻草是不会动的,只有稻草下面的东西会动。 她终于知道刚刚往黑衣客身上找东西的时候,那种吓坏的感觉是因为什么。 她的手摸到的是一股明显的温热。 就好像、就好像这人从未死去一样。 第3章 第 3 章 黑夜、白月、拂过乱草的风。 背后如墙壁一般的守卫、推车里不易察觉的细微起伏、第二次即将落下的刀、巨石后面被手捂住的喘气声。每一样都让陆随心吞咽着嗓子眼里急速的跳动,也能舔舐到从额头那儿滚到唇边的汗滴。 “我说!”她将手里的那枚玉佩举过头顶,两个守卫的目光都汇到了那儿,而肩上的刀又离她的脖颈近了一寸。 陆随心把右手往后转去,让玉佩能被清楚地展现下身后人的眼前,“我全都说,我是云国来的,是……是有人 给了我这枚玉佩,要我把这车东西推到这儿来的。” “哼,云国人。” 手中的玉佩被猛抽了过去。 她能听到身后人的语气轻蔑至极,他应是做了个动作,车边的疤痕男眼睛一闪,露出半分不屑,后举着火把走了过来。 “站着别动,给我老实点!” 陆随心只希望这枚玉佩足够好、足够贵、足够让这两个守卫满意,把眼前的一切装作没看见,可她现在背对着自己的生死险关,犹如囚在暗室的盲人。 “我看这玉倒是真不错……诶!你干嘛!刘一德!”玉佩似乎被抢了过去。 “我看看上面写了什么。” “你不会是想独吞吧?……你什么眼神?昨天调令已下,你是我手下了,你敢不服?”刀被举起和刀鞘相击的声音传来。 火把的光在后面摇曳。 先前的疤痕男刘一德似乎又把玉佩扔了回去,满口嘲讽,“王大人,你好好看看这上面写的什么字!” “写什么了?啊……这……这是……翊……” 此时的陆随心除了如他们命令的那般傻站着,对自己能做些什么来扭转局势可谓毫无办法。 她竖着耳朵听他们的争吵,并试图捕捉住周遭的每一个声音,好让自己的身体不至于发抖。 所以当巨石后面发出异动的声响时,陆随心确信自己一定是头一个听到的,她没有任何犹豫,在两个守卫做出反应之前就弯腰拔腿,绕过他们狂奔了起来。 她没有跑回云国,而是往定国更深的地方,头也不回地冲了过去。 她已经失去过一个弟弟,总不能再失去这一个。 “诶!跑了!跑了!” “快追!” 这是全然徒劳的努力。 陆随心还没跑出半里地,就被整个扑倒在地上,碎石狠狠划过她左边的脸颊和耳朵,她的皮破了,血也渗了出来,胳膊被当做萝卜一样掰了过去,手肘处的绳子随即紧紧勒住了她的所有自由。 “跑得倒是挺快!” 她听出是疤痕男的声音。 刘一德拎着绳索打结的地方,将陆随心翻了过来,啐了她一口,“你们云国人就是不识好歹!让你站着别动听不懂吗?” 唾液就吐在陆随心昨日刚洗净晒干的衣衫上,靠近胸口的衣领位置,在李芸娘努力搓洗过的痕迹上留下了一团犯着恶臭的水渍,其实她并不真的能闻到那个味道,她只是觉得那一定是臭的。 哪怕小时候她脱了裙子爬树被父亲发现,随后父亲当着家里所有仆从的面打了她屁股三下,要她长长记性,都不及今天的屈辱之万一。 陆随心扬起脸,死死盯着刘一德,不躲闪、不畏惧,就那么盯着,像是要靠眼睛在他身上烧出两个洞来。 刘一德不知怎么不敢回应,掩饰般把头转了过去。 “怎么……怎么样?抓……抓着了?”姗姗来迟的王大人顶着自己的偏偏大腹,呼哧带喘跑了过来,见陆随心被绑了起来,抬脚就要踹过去,“你这死云虫!” “行了,王大人。”刘一德抬手将他扶住,脚下的劲儿就自然松了,陆随心腹部只是一阵轻痛,反而那句“死云虫”狠狠扎进了她的耳朵里,生疼生疼。 “人已经绑上了,我们还是赶紧回去交差吧。”刘一德把陆随心从地上拽起来,往前一推,要她自己走,话却还是对身边人说的,“那玉佩你看了吧。” “看了,仔细看了。”也许是疤痕男的敏捷身手替王大人兜住了刚上任的颜面,王大人也不再摆架子了,作出一副共谋大计的神秘样子,“这可是大事儿。一德,这……对咱俩来说,是好是坏呀?” “先回去看看车上装了什么。” 陆随心脚下顿了一步,身后立刻破口大骂,“走呀!快走起来!” “诶,你,这玉佩是谁给的你?”刘一德举起刀连着鞘戳了戳陆随心的后背,问。 陆随心已经知道自己走错了棋,不是毫厘之差,而是错得离谱!那个黑衣客根本不是云国人,而是他们定国人——否则他们怎么会认识那枚玉佩? 她现在唯一的希望是他们只认识玉佩不认识人,这是她的最后一线生机。 “问你话呢!玉佩是谁给的?!”王大人抬脚又踹了她一下。 她咬住唇,警告自己千万不能动怒也不能发疯,活下来最要紧。敲门的“假侠客”就这么晃入了她的脑海里,她脱口而出,“我不知道是谁,就是、就是一个年轻男子,生得挺好看,给了我这枚玉佩,叫我……叫我把车推到这儿来。他说会给我一笔钱作酬谢,我家里苦,我就答应了……” “别说这些没用的!那个拿玉佩的人,他还说啥了?他人去哪儿了?” “他说他在云国还有要事待办,说只要我把推车送过来,你们,你们一看玉佩便知。”陆随心继续编着尚可圆过 去的故事,并拼命用细节来加深其可信度,“这条路就是他指给我的!我真的只是拿钱办事,其他一概不知。” “那你方才跑什么?” “我害怕呀。怕得昏了头了,否则跑的时候怎么会连方向都搞错呢。”陆随心没有真的搞错方向,当他们三人回到推车的地方时,她能清楚地看到巨石后面空空如也,只有摇荡的那些被压折的草昭示着不久前这里曾躲着一个人。 陆少疾在关键时刻倒是不笨,没有错过陆随心拼死为他创造的机会,跑得无影无踪了。 那一瞬间,陆随心的胸膛里空落落的。 就剩她一个人了。 独自面对两个凶神恶煞会叫她“死云虫”会踢她根本没当她是人的敌国守卫。 陆随心不知道自己的五味杂陈里,是开心弟弟可以平安回家多一些,还是伤心弟弟义无反顾的逃跑多一些。 她也想离开这茫茫的山路,回去那座小屋子,钻进棉实的被窝里,不必怀有任何忐忑地闭上眼,沉沉睡去,等待第二天的太阳升起,坐在她的醉翁椅上看书。于是她再次试探着向两人开口,“既然玉佩已经交到了你们手上,那我也就不再……” “啪!” 王大人一巴掌往她嘴上糊了过去,陆随心双唇巨痛,脑中嗡嗡作响,嘴里甚至能吃到鲜血的味道。 “闭嘴!乖乖在这儿别出声,不然让你领教爷的厉害。”他一手扶着腰带,展了展身,脸上的横肉跟着晃了两下,另一只手摁着嘴角意有所指。 陆随心脊背发麻,往后退了两步。 “快来!”另一边的刘一德远远地瞧了陆随心一眼,什么都没说,只是举着火把将推车上的稻草都拨开了。 黑衣客蜷曲的身体暴露了出来,他的脸埋在双臂里,混着血污依旧看不出一点活着的气息。 “这是谁?”王大人走过去,皱着眉仔细打量了一番,问。 他们果然认不出。他们没见过玉佩的主人。陆随心觉得身上轻了一些。 “不知道。” “活的死的?” “半死不活。” 王大人伸手就往黑衣客身上摸去,从上到下搜了个遍,什么都没找到,“晦气!身上一点东西没有。” 刘一德睨了他一眼,一声不吭。 “你说,那位爷为啥要把这人运回来?他不会是……”王大人觉得自己窥得了天机,挥着手猛拍刘一德的肩膀, “你听没听说,前几天宫中设宴,那位爷竟没有露面!有传闻说他偷偷跑去云国了,若传闻是真的,莫非……是去搞什么秘密任务了?而这是他的手下,受了伤先送回来治疗?一路上怕被云人追捕,才又是盖稻草,又是走小路?那……就是我们表现的机会来了呀!” 王大人越是推演越是兴奋。 刘一德对宫中八卦兴趣了了,只状似无意地拂过方才王大人拍过的地方,并不愿参与无谓的猜测。 陆随心则在一旁听得好笑,连带着方才的恐惧都消了不少。 王大人眉飞色舞的样子倒真像是说书先生嘴里那主公放个屁都能当天地精华满脸陶醉尽数吸取的手下。 陆随心的好奇心就这么悄悄爬过了其他纷乱的害怕与悔恨之情,占据了高地——这“半死不活”的玉佩主人究竟是何许人也? 那边王大人全然无法遏制,仍痴迷于一往无前地臆想自己得道升天之路,“一德啊一德,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们,对,就是我们兄弟俩!若亲自把这人送到都城,岂不帮了那位爷大忙。轻则金银赏赐,重则加官进爵呀!一德!我俩的好日子来了呀!” “万一你猜错了呢?”刘一德依旧对王大人的白日空话兴致缺缺。 “玉佩你也看过了,是真的吧?不然还有谁敢往玉佩上刻这个字?那这事就错不到哪里去,给那位爷办事儿,总是能有好处的。”王大人把头凑到刘一德耳边,压低了声,带着点调笑之意,“听说前几年你死了老婆,这事儿成了,别说续弦,再纳一房都不是梦!” 刘一德显然被最后的提议冒犯了,他虚虚做了个挥开的动作,挪了两步到旁边,“等给他送到都城,人命都没了。” “那就……那就送到我家里,给他找大夫治病!然后我们先修书一封,送到都城。回头等他好了,我俩再亲自护送!” “我看,还是先把他们俩都弄回去,搞清楚状况再说。” “等等。”刘一德的油盐不进终于让王大人不乐意了,他把那枚玉佩握在手上,用粗壮的手指搓来搓去,来来回回地把玩着,就这么真的等了好一会儿,才吐出来一句,“你是不是又忘了,我才是你的上司?” 风里的味儿有些变了。 陆随心立刻把自己的呼吸放缓了,她想和推车里的黑衣客一样立马变成半死不活的状态,好逃脱突然被卷入这场即将爆发的争斗的危险,而不是如今这般被迫以生命为代价,占据了一场好戏的最佳观赏席位。 好在,眼前的两人暂时完全忘记了她的存在。 刘一德并不理会对面的威胁,而是毫不犹豫地转过身来直面上峰,“王通,那你的意思……是不准备按规矩办事了,一定要直接往都城送消息?一定要拿这块玉佩换钱?” “刘一德,你别在这儿假惺惺!你真不想挣钱可以,但别挡老子的财路!”王通面红耳赤地咆哮起来,手紧紧攥成拳头,在空中胡乱挥舞。 “我既问你,你痛快回答便是。”刘一德丝毫没被他的情绪影响,反而以一种沉静的语气又慢慢重复了一遍,“王通,你是不是一定要直接往都城送消息?一定要拿这块玉佩换钱?” “要你来质问?老子想干嘛干嘛!我今天就告诉你,对!这个钱老子挣定了!这块玉佩既然落到了我手里,怎么用那就是我的事!”他的拳头越挥越猛,几次在刘一德的眼前堪堪划过,就差没直接呼到脸上,“你再多嘴,老子明天就让你滚回老家种田!” 王通太过激动,一门心思想靠自己虚弱的地位和徒劳的威胁来抵抗刘一德的反对,以至于他根本无法冷静,也就无法看到陆随心看到的,那就是这场戏的结局。 在这位王大人说出“对”的时候,刘一德的手就伸过去按在了他的刀把上;当王大人的拳头挥起的时候,刘一德的刀刃已经出鞘;当“种田”二字的音节落地之时,白光混着血色在空中闪过。 陆随心下意识地紧闭住双眼,头也跟着往旁边偏去,当她再次睁开时,就看见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往下掉到推车上,又在木板的角那儿磕了一下,一路顺势滚到了她的脚边。 她什么都没想,定睛去瞧,就看到一张满是横肉的脸躺在泥草里,那双浑浊的黄眼瞪得大大的,在看着她。 是王通的脑袋。 第4章 第 4 章 当陆随心从昏迷中醒来,看到的第一样东西就是乌漆墨黑的墙壁,上面凌乱着各种不成章法的白色划痕,很细很密,像是指甲留下的哀嚎。 鼻下飘来一股又腐又潮的霉臭味。 她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撑起身子,果然看到所处之地空空如也,周遭三面围墙,而另一面则是缝隙四指宽的栅栏和紧紧锁起的门。 高处有一个巴掌大的洞,微弱的夜光透下来,照着陆随心身下简单铺开的薄薄稻草,角落里还有一个黑乎乎的拎带木桶。 这是牢房!她被关起来了! 她低头摸着身上,衣带完整,没有丝毫动过的迹象,心中略宽,便从地上爬起来,起得太猛太快,脑中汹涌摇晃,昏沉感让她扑向门锁的脚步狠狠趔趄了两下,却没打断她的呼喊,“啊,有人吗?有人在吗?” 没有任何回应。 周围的牢房都没有人,而门外长长的甬道则无窗无火,一片幽暗。 陆随心想起王通的脑袋、刘一德的刀……随后就是脖颈后面的重击,昏迷前的最后一幕是她被扔进了推车,压在了黑衣客身上。她还清楚记得硌得生疼的触感,和一声痛彻心扉又低不可闻的呻吟。 可同时,这一切又都像梦一样遥远和不真实,尤其是那咕噜噜滚过来的头…… 还有那张她一瞥而过记录着柳家秘事的残纸,无不在冥冥间暗示她,十二年的太平岁月已经走到了头。 不愿沉湎悲意中的陆随心将思绪拉回到眼前,又朝外头唤了一声,“喂……有没有人啊?!” 脸上的擦伤和腹部被踹的疼痛也从昏迷中复苏过来,断断续续喊了半个时辰以后,陆随心终于放弃,瘫坐回地上休养生息,好压抑住肚子里比她更大声的叫唤。 又疼又饿又累。 距离那一晚,到底已经过去多久了? 她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从小给福圣王守香的时候心总是不够诚,这一遭,是他终于忍不出清了旧账来降下惩罚了? 否则,她为什么会遭到这些劫难? 突然,铁链互相摩擦的声音传来,随后是散乱的脚步声和一低一高的说话声,渐渐由模糊转为清晰。 “……官爷,不知……再给……加幅脚镣?” “……啥?你是头被打坏了?” “那倒没有,我的头还没那么脆弱。只是出于一些……考虑,若实在不方便,那便就这样罢。” “你!再在这儿胡诌信不信我再打你一顿?” 声音越来越近,陆随心能听到他们走下台阶,在甬道最远的转角处停下开门,她全程屏息,生怕错过一点,可越听却越糊涂,这似乎是狱卒和囚犯之间的对话,但内容实在叫人琢磨不透——哪有囚犯会主动要求戴脚链? “……不必……” 门轴吱嘎作响,把囚犯的声音全压了过去,显然这扇门经年疏于开合。 一点微光顺着门缝投进了地牢,火把微红的亮照了下来。陆随心试着把脑袋塞进缝隙里,想要提前看到远处的人影,可她只能把鼻子卡在那儿,腐木的朽味直冲天灵盖。 “不知这么多间,能否让我自行选择住处?” “你当是来客栈了?想住天字一号房?还是地字一号房?啊?赶紧给我往前走!” 陆随心终于听清楚了囚犯低稳的声音,竟分外耳熟,她拼命在记忆里搜刮它的主人身份时,人就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 他一身黑衣,挺拔而立,两手虽被铁链拴住,却还是有种闲庭信步之感,像是来牢里游览的看客,而绝非什么受罚之人。 唯一能把他和这阴森之地联系到一块的,大概就是他脸上的淤伤了,一块青一块紫,实属惨烈。 是他! 陆随心几乎一眼就认出了他。 那人也看到了陆随心。 一切似乎回到了月下初见时的双双相望。 陆随心万分庆幸当时一打眼以为他是梦中侠客的误会只有她一人独自知晓,如此,她才可收敛心思,把胸膛里那点纠结起伏压下后统统咽进肚子,瞥开眼装作不认识这不知身犯何错也沦落定国的罪人。 狱卒弯着腰将对面的牢门打开后,朝那人道,“进去吧!……诶,叫你呢!” “哦,来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陆随心看到他在转身之前似乎唇角动了动,好像是在对自己笑。她不敢确定,也来不及想这事,因为她必须抓住眼前这唯一没被关起来的活人,想办法撬开自己的求生之路,“这位官爷!且留步!” 狱卒刚将那人推进牢里,把门上的链子锁好,闻言向背后转了过来,“干什么?” “我想问问,我所犯何罪?为何会被关于此地?” 眼前的狱卒一脸稚相,似乎押送犯人的任务完结给他长了些许得意,在原地站定颇为耐心地回答道,“你的情况我不清楚,是昨日刘大哥把你送来此处的。他什么也没说,你就在这儿等着吧。” “刘大哥?是刘一德吗?那还有一个黑衣服的人,和我一道的,他在哪儿?还活着吗?” “哦,那个重伤的流浪汉啊,送医馆了。”狱卒耸耸肩,不甚在意,“情况不是太妙,不过流浪汉么,多一个不如少一个。” 居然还活着?陆随心一时也不知该喜还是忧,她只知道不能放弃这根悬崖壁上垂下的唯一绳索,“刘大哥,我想见那位刘大哥!您能帮我通报一声吗?就说我有重要的事情同他说!就说我知道玉佩主人的下落!” “那不行。”狱卒摇头,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他不在这儿。”说完,摆了摆手就挪步往外走。 “等等,那他在哪儿呢?”陆随心把脸摁进木栅栏里头,想要自己的声音离他更近,“你别急着走呀。” 狱卒没回头,“他昨天就走咯,去长阳城咯。” “长阳城?长阳城是哪儿?得几天才能回来啊?”她把手臂伸出去,徒劳地向把人叫回来。 那声音越来越远,慢慢消失在了甬道的尽头,“长阳城就是长阳城呗,是咱们定国的都城,是皇帝待的地方。” 门轴的吱嘎声后,狱卒的脚步声便渐渐听不到了。 陆随心的肩沉了下去。 她想象着刘一德将玉佩换成了万贯财银、讨了老婆后,疤痕脸上露出难掩的笑容…… 呵,全是一丘之貉。 当然眼前的情况要紧急得多,那就是整座地牢里就剩了她和对面的黑衣人二号。 “咕噜噜——” 肚子不合时宜又叫了一声,陆随心朝着狱卒消失的方向有气无力又掩饰般喊了一句,“既是阶下囚,也是要吃饭的啊……” 她有些羞赧地转身背对着身后的人,仿佛他不存在。 跌坐到地上的陆随心幻想着眼前空荡的屋子里涌起烟雾,待白蒙蒙的气散去,滚热的清粥小菜凭空出现,等她去临幸。哦,最好再来几块酥糖饼,永京林家铺子的,刚出炉,皮焦焦脆脆的,里头则是软软糯糯,嚼起来满口香甜……她都十二年没吃到了…… 迷迷糊糊的吃食梦就此打断,陆随心胸中一片阴翳,她并不愿真的唤起童年家乡的回忆。 “啪——” 耳边疾风轻啸,陆随心前方地上掉落了一个暗黄色的油纸包,食物的香味在空中若隐若现,诱惑着她舌尖涎水不受控制地溢出。她猛转身往对过看去,那人正悠悠站在栅栏后头,戴着铁链的右手轻轻挥动,像在和她示好。 按理在这幽深的异国他乡,能有个一面之缘的人相伴,已勉强不算坏事,可陆随心却无法忽略那跳动的不安感,她不能忘记第一次遇见他时,心底泛起的李芸娘式的直觉,那就是最好不要靠近这个人,这辈子都不要。 他说话客气、举止从容,可那俊秀的眉眼背后明明全是不清不楚的意图,像深山里谁都不敢进的坑洞,对,就像那个洞,黑、冷、见不到底,可奇怪的是,山里的那个洞永远都有人不怕死地冲进去,今年消失一个明年就必会再多两个莽夫。 莽夫。 不怕死的莽夫。 她现在就是。 终是起心动念,忍不住和他说话了,“你扔过来的?” “是。”他微微颔首。 “从这个缝隙里扔过来的?”陆随心看着两边的距离,估量着其中的难度。 “对。” “这是什么东西?” “姑娘打开便知。” “我……”偏不打开。陆随心很讨厌故作神秘,可后面的四个字到底还是咽了下去,眼前的人又不是陆少疾,真那么和人家说话不免显得幼稚,倒像是她在地牢里不识抬举做假惺惺的娇嗔女了。 她弯腰把油纸包捡了起来,掀开看到是一团饼的碎屑,有那么几块还成样子的,能看到裹在里头的糖浆。陆随心觉着鼻头一冲,眼眶那儿竟湿润了,前一瞬还想着永京的酥糖饼,现在手里就有了,这戏法也太能唬人了,唬得人直胸口疼,“这……是酥糖饼?” “是酥糖饼。” 陆随心有点不明白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她就抓起碎饼吃起来,想着也许饥饿能消失,这奇奇怪怪的感觉也就能随着一起消失。 “好吃吗?”那人看她吃得欢快,语气也跟着上扬。 “嗯……”其实并不好吃,这饼应该出炉好几天了,皮不脆了馅儿也不酥了,连糖浆都有些腻了,可不知道为什么,陆随心却吃出了多年前的味道,她含糊地答了对面的问题,转而问,“你在哪儿买的?” “几日前我凑巧路过永京,在那儿的一家店里买的。” 陆随心一下不敢咀嚼了,连眼眶都彻底干了。她想这人是在试探自己,于是低着头,不去看他,“永京,那你也是云国人?” “是。” “你叫什么?” “无名无姓,不值一提。” 这忧春伤秋的厌世隐痛和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一下子把陆随心堵得接不上话了。 这算什么?装神秘?还是绿林好汉的话本看多了吗?当自己是到处和官府作对的武侠奇才?犯事儿多了被通缉不能留名的那种?一个名字也不肯说?……哪怕随口起个假名呢。 她也不知为何对一个陌生人这般气性,一会儿哭一会儿怒的,看着手里的油纸包好歹压住了内心的噪声,装作无所谓,“不提就不提罢,那为方便,也为感谢,我以后便称你一声’饼兄弟’吧。” “以后?” 这么长一句话,他偏偏要挑她随口加的字眼,陆随心忍不住又抬头看过去,却被木头间隙里他直视而来的目光给烫到,不是因为它炽热,而是那种莫名怒涨的悲伤。 陆随心肯定,她在里头看到的是悲伤。 虽然只是一刹那。 陆随心却慌了神,瞥回头来,“你我现在都关在这牢房里,也算得难姐难弟,总得互相称呼声。” 刹那之后他的眼就又沉到了波澜不惊里,“‘饼兄弟’?姑娘起名可真是随意。” 这人说话总是有些不痛快,陆随心有理由相信这句话另有它意,“若不喜欢,我称你一声’喂’也不无不可。” “阿柒。” “什么?” “姑娘可以叫我阿柒。” 当他给出哪怕是假名的这一刻,陆随心都觉得自己算是赢了,这种略带雀跃的悸动让她把所有和此人“多一句不如少一句”的危险预感悉数抛诸脑后,挑起了下了一个话题,“你怎么会被定国人抓起来的?” “我打了这儿的狱卒。” “狱卒?为什么?” “他们不肯把我抓起来。” “不肯把你……???”陆随心皱眉,和此人说话真是劳心费力,甚至和两三岁时的陆少疾沟通都要比这顺畅一些,于是她选择另起话头,“那你那天来我家,是在找谁?” “姑娘记得我。” 当然记得!不就是她被打昏前没多久的事儿吗!“记得,你在找谁?” “一个黑衣人。” “那个黑衣人是谁?” “不知。” “你为什么要找他?” “他拿走了一样东西。” “拿走一样东西?”陆随心的语调尖了几分。 “‘偷走’更确切一些。” 那枚玉佩和那份写着“成惠二十四年”的文书,哪样才是他在找的?如果是后者,柳家的事情会和他有关系吗?可是成惠二十四年他才多大?六七岁?六七岁能做什么?她无法抑制擂鼓的心跳,问,“是、是什么?” “姑娘没见到?” “……没。” “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一张纸罢了。” “一张纸值得你这样紧追着他不放?从云国追到定国?” “没有那张纸也一样。” “你追到他后要怎么做?把纸抢回来?还是直接杀人灭口?” “看情况。嗯,抢回来。如有必要。” 陆随心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是在按次序逐个回答自己的问题。她以为他会顾左右而言他,甚至说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可说起杀人,他竟理所当然到就像在讨论吃食和天气。 陆随心感到害怕,他真的不是什么好人。 她深觉自己应该立刻闭嘴,噤声,再退后三尺,可她还是用左手抓住了自己微微发抖的右手,问了下一个问题,“那你……知道纸上写的什么内容吗?” “知道。”他意味深长地看过来。 陆随心想到李芸娘被自己驳成“无稽之谈”的猜测,原来竟一点都不离谱。 她到底是猜对了。 这一切都和十二年前有关。 那些封锁已久的回忆终究还是被打翻了一地。 成惠二十四年,也就是十二年前,是她在永京居住的最后一年。 那一年,十岁的她失去了所有家人。 在她逃亡的途中,柳家宅子走水的消息传来,他们说那漫天火光烧了整整三天三夜,他们说那火就像条龙一样蹿到了天上,他们说到处劈啪作响一靠近人都要化了,他们说是有奴仆忘灭了一盏灯,他们说柳家的人全死在了那场大火里,他们说尸体全是可怖扭曲的焦炭,他们说这奴仆真是该千刀万剐。 他们说……他们说…… 他们说得唾沫横飞说得手舞足蹈。 可他们谁也没说,柳家的女儿跑了出来。只有她知道,人不是烧死的,而是被杀死的。 被刀劈被剑戳,被扼断了脖子被揍出了屎尿与脑浆。 也只有她,逃过了这一劫。 她不敢再问了,她怕他是来追杀的恶鬼,也怕他是那个能吞灭人心的黑山洞。 第5章 第 5 章 这一日的桑凌,胸膛里满是怦怦跳的喜悦,手中提篮的重量丝毫压不住她嘴角蔓延的笑意。一半是为着再一次圆满完成了自家主子交待的任务,一半是为了头上那新得的珠花头饰。 直到傍晚,她才哼着小曲,迈着几近跳起来的小碎步子从偏门回到了府上。 晚饭时间已过,桑凌知道去何处能找到主子,她穿过楼台水榭的庭园,拐上卵石铺就的雅道,又踩着细雕花纹的青石板,越过了一根根红漆杉木的梁柱。顶头一盏盏灯照亮了她绸布白鞋下的路。 “砰——” 走到转弯处的桑凌不幸撞上了相向而来的人影,篮子砸地,里头的东西全洒了出来。 “哎呀。”桑凌顾不及去看清对方的身份,而是蹲下去急慌慌地在一地的零碎中寻找着某样最要紧的东西,可她却在地上看到了一些不属于她篮子里的东西,那是些精雕细琢过的木块,长的、方的、折角的。 桑凌一下子清醒过来,知道自己惹了大祸,吓得抽回了手,赶紧伏地低头,“奴婢见过王爷,奴婢冲撞了王爷,奴婢该死。” “无妨,起来吧。”站在她面前的是个身形瘦削的男子,一双桃花眼漾着春光,偏又配着格外挺立的鼻子,柔中带毅,脸白唇浅,身上是素净的浅色便服,黑灯瞎火里都能瞧出那料子的精细柔软。 他蹲下去,没有顾自己那些木块,而是率先将婢女桑凌的篮子扶起,又替她把东西一一捡了回去。 “奴婢惶恐,还请王爷起身。”在宫廷里待了大半辈子的桑凌自然清楚绝没有让主子动手帮忙的理,她赶忙将地上的瓶瓶罐罐一股脑地捧起,悉数倒回篮子,见男子没理自己,还在那儿捡拾,又伏地了身子,惶恐道,“静王爷,可别折煞奴婢了。” 静王这才停了动作,不再帮她,可他还是没起身,而是抓起一个小瓷瓶,随口道,“又是给王妃买的市井玩意儿?” “回王爷,是。”桑凌一边瞄着篮子,想确认堆成小山的物事里头有没有那件要紧之物,一边又用早先准备好的说辞,恭敬地替自家主子解释,“王妃说,定国的脂粉也好、零嘴也罢,和云国的都不一样,有趣得紧。” “哦?那这个是什么?”静王将瓷瓶拿到她跟前,突然多了三分认真的探究之意。 桑凌胸中擂鼓,微微抬眼瞧去,脑袋里的思绪突然打了结,连声音都有些紧了,“这个是……是……” 这不过是她为了在篮子里藏木于林,随意在杂货铺子买下的遮掩物之一。她给了老板一两银子,问他够不够把篮子装满,老板就咧开了嘴把她的空篮子接过去,还之这篮子瓶罐零碎。 作为采买者,可以说桑凌对这里头有些啥,是绝对的一无所知。 “瞧把你吓的,本王还能抢王妃的东西不成。”静王笑着将瓷瓶抛回篮子里,起了身,站到一侧,却没有挪动脚步,就那么站着,晦暗不明的脸色在灯笼火光的照耀下现出几分骇人的威严。 这个在定国上下嘴里都软弱可欺的静亲王,这个在王权争夺里早早败下阵来安居一隅的三皇子莫楚瑛,却在桑凌面前,露出了他罕见的真实面目。 饶是外头如何言语,在王府里,他就是唯一的主子,每一寸土、每一片叶都是他的,在他面前,绝不该有任何秘密。 桑凌知道自己一时扯不出谎的犹豫成了一种对静王权威的无声挑战,她扑到了地上,额头重重磕了下去,发出闷响,“是奴婢嘴笨,奴婢罪该万死,还望王爷责罚。” 不过片刻前的欢愉早就烟消云散了,桑凌的眼中溢出了属于一个无根无萍的奴婢的恐惧的泪水。 “行了,真罚你,阿瑶可不会放过我。”莫楚瑛低头看着桑凌微微发抖的后脑勺,语气中带着一点厌倦,“把本王的东西捡起来吧。” 桑凌又磕了一记头,才敢起身把那些零碎的木块一一归拢,用双手捧过自己的头顶,高高举起,“奴婢撞坏了王爷的东西,奴婢……” “本王正愁不知如何拆开这八卦锁。”莫楚瑛并没有去接桑凌手中的被撞开的木件,而是任她纤细的手臂为了伸直在那儿不断微摇微晃,慢悠悠等了一会儿,才说道,“你去把东西送到王妃那儿吧,叫她随后来庭院见我。” “是。”桑凌又跪在原地好一会儿,等静王走过,脚步声去得远了,才把七零八碎的八卦锁也一股脑丢到篮子里,这才有功夫去找那样顶顶要紧的东西,可当她将周遭每一寸土地都搜索了三遍有余都不见其踪迹之后,桑凌终于绝望地确认了一件事,主子交给她的任务,终究还是没能完成。 她整个人垮了下来,泪水扑簌簌地从眼眶里涌出来,好一会儿才从地上起来,垂着头,走进了府邸西北角那幢楼的二层,在最里头的屋子门口叫了一声,“公主。” 一时间,桑凌并未看见自家主子,只看到窗户上的剪影,一个简单发髻、一根簪子,大半头发垂在肩上,手上的那支笔正上下翻飞。转过头去,才见到了她在灯下的正脸,清清淡淡,未施半点脂粉,满目坚毅,明明是在写字,却好似要上沙场作战的女将军。 “公主。”桑凌又唤了一声,轻轻走到桌前。 顾瑶这才听见,把笔放下,抬头就见到一张泪脸,忙问,“怎么了?怎么哭了?” 桑凌把篮子提起来,把方才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眉眼低垂,“奴婢笨拙,惹了静王不高兴。” “他才没那么容易不高兴。”顾瑶笑了,将自己的绢帕递过去要桑凌擦擦脸,又把八卦锁拿了起来,左右看看,“他这是借你敲打我呢。” “桑凌不明白。”虽说不明白,可背后若有其他原委,桑凌便免不得为自己实则没闯下祸端的真相而松了半口气。 “前阵子永宁帝寿诞,宫中摆宴,我不是以王爷的名义,给送了点云国的有趣玩意吗,表表孝心。害得他被他父皇点名到跟前,赏了几样宝贝,这不,他便同我闹别扭了。”顾瑶一边说着,一边顺手就又将手里的八卦锁拼了起来,不过眨眼的功夫。 “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那两天府里上下都跟着沾光,可开心了!这王爷为何要同你闹……闹别扭?”桑凌将主子的绢帕攥在手里,却全然顾不上脸上的泪痕。 “天底下没有哪个男人能容忍妻子的欺瞒和僭越。”顾瑶往自己的书桌看去,眼沉如夜,那个她从家乡带过来的云纹刻木笔筒里,除了几支狼毫笔外,还插着一根突兀的箭头,箭头锃亮,上头几乎没有划痕。 桑凌自然认得这个箭头。 那时顾瑶作为和亲公主从云国远嫁定过,成了刚成年却还未封王的三皇子的正妻,也就顺势掉入了这龙潭虎穴里。 对上这无权无势的皇子,定国的公卿贵胄不便多语,冷眼相看视若无睹自是,可这臣下小国来的“贡品公主”,带着十里红妆跪求联姻的一介女流,这般大展吾国优越的机会焉能放过。 那些个名门家的女眷,寻着机会便在这新来的皇妃面前大放厥词,嘲讽羞辱她不懂定国礼仪,言及云国又话里话外说那儿的人都粗鄙不堪,似乎是把谁能先惹怒这个皇妃当做了私下的有趣较量。 可顾瑶从来都只是低眉静听,不作无畏的争辩,眼里却永远是一股不卑不亢的劲。 那一日是秋狩前的大聚,男儿郎都在校场上骑马射箭,为即将启程的十日围猎之行练手。 皇长孙一如往常是所有人注目的主角,突发奇想要提前来一场射箭小比赛。 所有女眷在旁观看,给场上摇旗呐喊。 公子哥们则意气风发,一一上前轮番往靶心射击。 轮到三皇子莫楚瑛的时候,他百般推辞,明眼人都知道他连弓都拉不开。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悄悄地凑到顾瑶的耳边,说了句不知廉耻的话,“三皇子这般,怕是床帏之下也难支棱起来吧。” 更有人在身后添油加醋。 “我听说云国人就是连射箭都不会的,这样一想,三皇子这段姻缘倒也真是天作之合。” “此话怎讲?” “谁也不敢笑话谁咯。” 桑凌不知主子那时候心里是如何气愤,但她必然是忍到了极点,才会在一众夫人小姐面前拂了袖,推门而去。 那些夫人妃子都当是抚到了荷塘鲫鱼的逆鳞,以为终于将她惹到了,能再给她按一个目无尊长不知礼数的臭名。 可她却走进了一众男人所在的校场,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向了被围着的莫楚瑛身边,将自己的手伸了出去,说,“夫君,这把弓借阿瑶用一用罢。” 那些男人开始起哄,啸声、拍掌声如浪起伏,直到皇长孙抬手制止,用一种敬佩的眼光看着她,场上才安静下来。 顾瑶没有问“好吗”或者“可以吗”,而是带着一种难以发觉也难以拒绝的请求之意在寻求莫楚瑛的纵容,她此时仅仅是需要这张弓来发泄她自嫁过来后积攒的所有怒火,而不是为了那些高尚的、快意恩仇的理由。 不是为了给自己给云国争口气,也不是为了在这悠悠众口之下拯救夫君的颜面,仅仅是为了泄愤而已。 莫楚瑛看着顾瑶好像第一次真正认识自己的妻子,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把弓递了过去。 那一箭之后,没有人再敢在顾瑶面前多嘴一句。 她直接在原地拉开了弓,越过眼前公子哥的头顶,射中了靶心,将那里本来已有的一支箭挤了出去。 而她站定的地方,距离皇长孙给大家画下的起点线,足足有十丈远。 那支箭的半截箭头,此刻正静静躺在她的笔筒里,跟随她从三皇妃成为了静王妃。 桑凌每每想起那一箭,都深感大快人心,“可是公主,无论是那时,还是现在,你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对王爷有百利而无一害呀。” “不是那么简单的。”顾瑶也将目光收回,轻轻摇头,不愿再作解释,一打眼看到了桑凌头上的珠花头饰,“新买的?很是漂亮。” “啊,嗯……谢公主夸奖。”桑凌有些不自在地转开了泛起薄红的脸,又从钗子转念想到自己今日一败涂地的任 务,额头顿时现出几道纹,“但是那颗珠子……珠子还不知落在哪儿。” “你不是说掉的地方没找到吗。” “我……桑凌来来回回找了好几遍,确实没见到。”她一双手在胸前上下挥舞,急切地想证明自己一片忠心,“但桑凌保证,进府的时候,绝对就在篮子里。” “知道了,我大概明白落在哪儿了。不妨事,你下去休息吧。” “公……” 门外突然传来利物破空之声,随后是“叮——”的一声响,把桑凌的话统统吓回了嘴里。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 顾瑶做了个手势,让桑凌留在原地,自己则推门出去。 外头的走道里空无一人,甚至空无一物,只有梁上悬挂的灯火在微风中摇曳,不见人影,半点活物的气息都闻不到。 除了那突然跳进顾瑶视线边界处的一样异物。 她抬起头,看到一把短刀深深扎进了面前的杉木柱子里,刀下扎着一张叠起的字条。 “公主,是什么动静啊?”桑凌压低了声音,蹑手蹑脚地跟了出来。 顾瑶把短刀和字条都取了下来,展开就看到结尾有一个熟悉的标记,她闪了几下眼睛,声音也低了下去,“刘一德的消息。” “啊,是那边出什么事儿了吗?” “是,出事了,大事。”顾瑶走到桌前,把纸条点燃,“桑凌,你快去帮我收拾几件衣物,我要出趟远门。” “是。”桑凌转身刚往里屋走了两步,又折回来,“王爷那边怎么办?他喊公主你去庭院相见呢。” 顾瑶垂下眼,似乎没听到桑凌的问题,只是静静看着火焰吞没纸条又吐出灰烬,像欣赏一出戏般专注。 等到灰烬在桌上铺出毫无章法的图案,顾瑶才回过神,她把八卦锁递过去,“等我走后,你把这个交给王爷,替我好好赔个不是。” 她说得轻巧,心里却不似面上镇静。 此行必然凶险。 “是……”桑凌接了过来,但想到方才的事情,不禁有些发憷,眉毛拧起来了。 见她这般,顾瑶微叹了口气,又回到桌前,想了一会儿,提笔写字,一气呵成,放下笔后叮嘱,“把这信也一同交给他,我保他不为难你。” 桑凌偷偷瞄了一眼,脸霎时红了。 可自家主子却还是满脸肃穆,眉头里甚至藏着愁绪,丝毫看不出她是以什么心情写下了这毫无半点矜持的轻狂孟浪之句。 那纸上面只有寥寥十个字。 “思君朝与暮,不忘为君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