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白月光后》 第1章 追忆 许祈月觉得,天空总有一种欺骗性的温柔。 在她十七岁的这个黄昏,天空诡异地铺开了少见的绚烂晚霞。 橙红、紫粉、金绿,层层晕染,如同打翻了的调色盘,瑰丽得近乎悲壮。 风很大,她的红蓝相间校服洗得单薄,此刻被吹得猎猎作响,眼角那儿最后一点湿意也被风干到发痒了。 站在19层的窗边,她拉开那扇积满了灰的纱窗。俯瞰整个老旧城区的屋顶,像一片片灰色的鱼鳞,紧密地排列着,延伸到远方模糊的地平线。 19层的风是有声音的。 那不是寻常意义上的猎猎呼啸,而是一种低沉的、持续不断的嗡鸣,像某种巨大生物沉睡时的呼吸。紧贴着建筑的外墙爬升,直直钻进她的耳朵。 照在脸上的光线早已失去了白天的锐利,浑浊而暧昧地给一切罩上一层病态的橘红。 微缩成玩具模型般的街道、车辆和行人就在她脚下了,一种非现实的眩晕感包裹着整个身体。 这是第七次,她站在这里。 第一次是几天前。 那天,许祈月结束了自习回来,刚好赶上日落。 不知怎的,被一种莫名的引力吸引,她竟然迈上那矮小的台阶把自己悬在窗子边缘。 有些缺氧的快感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祁群有些尖利的声音在卧室门外骤然响起,快速将她拉回了现实,她顿时像受惊的动物一样退了回去。 念头,一旦滋生便如附骨之疽,再也无法摆脱。 不长不短的几天日子像一场缓慢的凌迟。 好想死,念头蔓延的速度如同扩散的癌细胞,她睡了,可它们仍然在繁殖。 祁群仿佛只做一件事,始终在给许磊熬中药,满屋苦涩的气味怎么也散不去。 她闻到就想吐个干净。 从前还能忍受的事,一下子变得如千斤重。它们在松动的土壤里互相挤着破土。 直到几个小时前。 她正用许磊的平板电脑传输班长交代的联欢会文件时,一个同步备份的聊天记录窗口弹了出来。 鬼使神差地,她点了进去。 ——那个熟悉的头像,那些很少听过但知道意味着什么的文字。 冲进大脑的一刻,所有的东西像硫酸一样烧穿了她对这个家残存的最后幻想。 客厅透明的餐盘里,鲜亮的苹果反射怪异夕阳的光晕,竟然比童话书里还美。可她知道,那里面已经被蛀空,只留下黑褐色的空洞和苦涩的酸味。 她不记得自己怎么退出了聊天软件,又怎么按要求完成了班长布置的工作。 只是像往常一样,默默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反手“咔哒”一声,将门锁死。 老旧的锁舌,前几天就有些松动了,尖涩的摩擦声持续了好几秒,此刻这破门却成了她与这个家之间唯一的屏障。 房间里寂静得可怕。 她从枕头下拿出自己用好成绩刚换来的手机,按键的缝隙里还残留着怎么也清理不掉的短短发茬。 她拔掉了连在下面的耳机线,卷好放进抽屉。 屏幕的冷光映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她登录□□空间,开始机械地敲击。 她写了她的迷茫、留恋、抱歉,没有对任何人的控诉和责怪。 写了她那微不足道、从未被真正看见的痛苦,还写了如果有人看见她的尸体被吓到的话,她十分愧疚。 写完最后一句,设置为“全部好友可见”,然后彻底关机。 决心在这一刻变得像冰一样的冷,也一样的坚硬。 窗子通常是从里面锁着的,她用力拉开。夜风立刻灌了进来,带着北方深秋的彻骨寒意。 积满灰尘的纱窗没人顾得上打理,右下角早就有了个不小的破洞,平时用块透明胶带粘着。 它的一角在风中“噗噗”地颤动,像宣告投降的白旗。 她伸出手,毫不犹豫地撕开了那层徒劳的伪装! 19层的高度,任谁看了都胆寒。 风比刚才还猛烈,校服内侧的口袋剧烈翻飞。这风几乎要将她托起,又像要将她拉入怀抱。 她叹了口气,紧紧闭上眼睛。 最后掠过头脑的不是恐惧,而是不知何时的一片夏夜田野,头顶闪烁着微弱的群星的光。 再见,爸妈。再见,还有,对不起。 她向前倾身。 失重感瞬间吞噬了一切。 耳边是巨大的风声,像全世界的昆虫正同时振翅。天空和大地颠倒了。 极速下坠的感觉,奇异地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 “别……” 有什么声音在脑后响起! 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谁?谁在说话?坠落的路上明明只有她一个人! 她奋力睁开眼睛,地面什么都没有,身后又看不到。 她不敢再想下去。刚才的决绝被一种莫名的恐慌取代了,她的心跳正骤然加速。 那声音像一根刺,扎进了她崩溃的神经。 原本计划的是一场寂静的、无人知晓的告别,但现在,一切似乎变得诡异,和不洁。 她不想让自己的死亡变成一场莫名其妙的戏码。 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打扰她? “别去……” 非常轻的声音,几乎被风声掩盖,但她的听觉在这一刻变得异常敏锐,真真切切又一次听到了。 有些熟悉。可那声音没有再响起。 求死的意志,在被干扰的愤怒和对未知的恐惧中,奇异地动摇了。 可是来不及了。 她已经陷入一片黑暗,永恒的、不会再结束的黑暗…… 祁群是在晚上十点多才看到手机上的未读消息的。是许祈月同班一个关系还算可以的女生家长发来的,语气小心翼翼。 “月儿妈妈,打扰了。我家孩子看到月儿在□□空间发了些东西,有点担心,让我问问您,月儿在家没事吧?” 祁群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掠过。 她赶紧去敲女儿的门:“许祈月,开门!在里面干什么呢?” 没有回应。 她加重了力道,门板发出空洞的回响。 恐慌感罩住了她。她急急地找来备用钥匙,却发现门是从里面反锁的,钥匙根本插不进去。 “许磊!许磊!”她惊慌地叫喊着丈夫。 男人拖着虚弱的身体从卧室出来,脸上带着被打扰的不耐和病态的潮红,“怎么了?大呼小叫的?” “月……月她锁着门,不开!同学家长说她发了不好的东西……” 祁群语无伦次,颤抖地指着手机。 许磊扫了一眼皱起眉头,上前用力拍门:“许祈月!开门!听见没有!” 回应依旧只有一片死寂。 许磊后退一步,用他并不强壮的身体,和祁群一起,一下、两下,用尽全身力气撞向房门! “砰!哐!”老旧的门板终于不堪重负,锁舌崩断,变形的门猛地向内弹开。 房间里空无一人。 书桌上的台灯还亮着,照着一摞整齐的课本。 窗户大开着,破烂的纱窗在风里飘动。 夜风呼呼地灌进来。 “月儿!!!”,祁群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腿一软,瘫倒在地。 许磊脸色惨白,扶着门框勉强站稳。 “楼下……走,去楼下找!”他声音颤抖,带着濒临崩溃气短的孱弱。 夫妻俩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地冲下楼。 夜晚的小区路灯昏暗,现在是影子的主场,于是它们大肆狂舞在每个角落。 花坛、草坪……他们像无头苍蝇一样寻找着,呼唤着女儿的名字,声音在空旷的夜里显得微弱无助。 什么都没有。 没有想象中的惨烈场景,没有聚集的人群,甚至连一丝异样的痕迹都没有。 “是不是……是不是看错了?她可能只是出去了?” 祁群抓住丈夫的胳膊,像抓住最后一把干枯的稻草。 许磊茫然地摇头,身体同样抖得厉害。 巨大的恐惧和未知吞噬了他们。 他们唯一的女儿好像跳楼了,可是,尸体呢? 这种“消失”,比直接看到死亡更令人崩溃。被延长的痛苦,骤然增加的不确定性,让他们陷入地狱般的煎熬无措。 失魂落魄地回到19层那个冰冷的家,两人相对无言,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和绝望的泪水。 时间无情地流逝,留下一地蜗牛爬行似的水痕,将干未干。 这一夜,注定无眠。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近乎麻木的夫妻俩再次下楼,抱着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这一次,在晨曦的微光中,许磊颤抖的手指,指向了三楼延伸出来的、用来晾晒的玻璃平台。 平台上,各种杂乱的垃圾中央,有一个穿着红蓝相间校服的瘦小身影。 她静静地趴在那里,姿势有些微的扭曲,但出乎意料的……完整,身体没有丝毫的起伏。 他们连滚爬爬地冲上三楼,敲开那户人家的门。在户主惊恐的目光中,祁群首先连滚带爬地冲到了阳台, 终于看清了。 是,是许祈月躺在那里。 她面容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 除了撞击带来的内部损伤,她的身体外表几乎没有明显的破损。只有嘴角,蜿蜒着一道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像一条丑陋的蛀虫,凝固在她苍白的皮肤上。 他们的女儿真的死了。以一种如此决绝的方式,仿佛示威一般不容置喙,从他们的世界里,纵身一跃。 祁群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哀嚎,彻底昏死过去。 许磊瘫倒在地,望着她嘴边那抹刺目的暗红。那抹红色与他心底长久潜藏的悲愤混合在一起,登时化作无穷的重量。 巨大的悲痛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耻感,几乎将他最后一点生命力也抽干了。 19层的风依旧在吹,沉睡的人却不会像春草一样再次焕发生机。 干涸的生命像这座城市的郊区中那废弃已久的河床,龟裂出深刻的纹路,刻在一些人的心底,再无法填平了。 而那个诡谲的秘密声音,也如同投入深海的石子,与她一起,沉入了死亡的寂静。 第2章 叩响 十年。 时间永不止息的齿轮没有丝毫卡顿,它像个不苟言笑的人,沉默而老实地运转着,拖拽着不愿前行的世人,也忍受着嫌弃岁月漫长之人的怨怼。 老家巷口的杏花还没品出春风滋味,就已落了几个来回。 凋零或继续绽放的孩子如柳枝般慢慢抽条,曾伸出的掌心只剩下没有回音的潮湿。 人来人往的“巡津科技”项目部里是一贯的安静整肃。 卞遥正坐在宽敞的独立办公室里,身侧是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冰冷而繁华的城市天际线。 她穿着一身剪裁考究的炭灰色西装,微卷的黑色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低髻,脸上的妆容精致得体,恰到好处地遮掩了所有不必要出现在职场的情绪,只留下一副干练的面具。 她的生活,如同她手中严密管理的项目日程,精确、高效、按部就班,每一个环节都必须控制在预期的轨道上。 一切正运转良好,哪怕她心里始终有一片沉寂的雪原,仍时有狂风呼号过境。 过去那些模糊的伤痛,都早已被日复一日的商业谈判、业绩压力和名为“成熟”的灰尘掩埋。 有几次想找谁说说那时的伤感和迷茫,临开口却总找不到一个讲述的身份和立场,也怀疑是否在贩卖故事以博谁的共情和珍惜。 偶尔独坐,会想起过往那些细碎的片段,她惊觉自己正在淡忘。 也许那真的只是青春期一场短暂而伤感的梦魇,每个人都有,也早快被现实的强亮彻底驱散了。 她早就不需要快乐,只需要平静。而秩序,是通往平静唯一的路径。 “星空”系列包装设计的初选会议安排在下午四点。 此刻,她坐在宽大的办公椅后,听着助理陈遂汇报最终入围的合作方名单。名字都很陌生,直到最后一个。 “……以及一位个人设计师,ID‘绿石’,是虞设推荐的,作品很有灵气。” 卞遥的目光在平板电脑上“绿石”提交的那组名为“破碎星云”的概念图上停留了片刻。构图大胆,用色微妙,有一种未经雕琢的、直击人心的力量。 平静的内心似乎被某种难以言喻的东西牵引了一下。 “尝试联系她。”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安排进下午的会。” 下午三点十五分,卞遥在助理的陪同下走向第三会议室。她习惯提前两分钟到场,掌控节奏。然而,当她推开会议室厚重的门时,里面已经有人了。 一个穿着简单白色棉质上衣和深蓝色休闲裤的年轻男子站在投影幕布前,正微微仰头看着上面预设的公司Logo。听到开门声,他像是受惊的猫般迅速转过身,肩上那个不伦不类的民族风拼接帆布包随着动作晃了晃。 助理立刻侧身介绍:“总监,这位就是我们此次特约的设计师,绿石。逯先生,这是我们项目部的负责人,卞总监。” 卞遥脸上瞬间挂上惯常的职业微笑,弧度标准,充满恰到好处的欣赏:“你好,逯先生。我看过你的‘破碎星云’,很有张力。”她伸出手。 逯时有些拘谨地与她握手,手掌指尖带着温热的触感。“卞总监您好,”他的笑容近乎腼腆,但眼神诚恳,“我会尽全力的。” 就在双手交握的瞬间,卞遥的呼吸几不可查地滞了半秒。 那双眼睛。 颜色非常浅的褐色瞳仁,在会议室均匀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蜂蜜般的质感。一种模糊的、遥远的感觉袭来,如同家乡未开江时冰层底下的暗流,轰然而过。好熟悉。她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这张脸。 只一瞬,她迅速收敛心神,仿佛那刹那的异样只是空调风带来的错觉。 会议开始。卞遥主导发言,声音清晰冷静,逻辑缜密,将“星空”系列的产品定位、目标客群以及她对于包装所要传递的“静谧的宇宙感”与“隐秘的叙事性”阐述得条分缕析。 就在卞遥讲到关于包装开启体验需要融入一种“发现感”的细节时,逯时似乎被这个概念触动,陷入了思考。他把食指的指节抵在眉头,目光落在空处。 然后,他无意识地拿起了手边那支黑色签字笔,纤细的手指灵活地一动,笔杆便在他指间娴熟地旋转起来,划出几个流畅的圆弧。 这只是一个小动作,许多人思考时都会有类似的习惯。 但紧接着,在那笔尖即将停止旋转的刹那,他的手腕几不可查地轻轻一沉,用笔端极其自然地在光滑的会议桌面上,敲击了四下。 笃——笃笃——笃。 长,短,短,长。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骤然拉长、凝固。 卞遥感觉自己周身的血液,像是瞬间停止了流动,又在下一秒疯狂地涌向心脏,撞击着她的耳膜。会议室里所有的声音——她自己的话语、投影仪低低的嗡鸣、甚至空气流动的声音——都消失了,被一种来自遥远过去的、震耳欲聋的寂静取代。 她的目光,如同被钉住两端,死死锁在逯时刚刚敲击过桌面的那支笔上。 这个节奏…… 这个转笔之后,紧随其后的、带着特定规律的四下敲击…… 尘封的铜墙铁壁,被这突如其来的叩击猛地撬开了一道裂缝!大地下汹涌而出的,是尖锐的五感记忆。北方秋老虎时闷热的午后,写满笔记的旧书本散发出淡淡的油墨味,窗外花大姐把玻璃撞得噼里啪啦……一个人,坐在她身旁,只剩模糊的侧影。那人低着头咬指甲旁的肉,右手转动着铅笔,也不知道跟谁学的,转得人有点心烦。随后那人冲着书本嘿嘿一笑,用笔端,在摊开的书页上幼稚地敲击着什么… 什么节奏来着? 笃——笃笃——笃。 对了!那个属于…只属于… 一个名字几乎要冲破喉咙,瞬间扬起积累了十年的尘埃呼啸而出。 卞遥抿紧嘴唇,放在桌下的双手,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一定是幻觉。 她猛地抬起头,视线失礼地射向对面的人,那目光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探究,以及近乎恐惧的锐利。 逯时显然被这突如其来且过于强烈的注视惊扰,转笔的动作瞬间僵住,笔“啪嗒”一声掉在桌上。他又抬起那双浅褐色的眼睛,困惑而不安地迎上卞遥的视线。 清澈的瞳孔里清晰地映照出卞遥此刻近乎失态的表情,这让她瞬间清醒。 “总监?”他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茫然和怯意,“是…我哪里理解错了吗?” 窗外的流云悄然移动,会议桌上昏暗的光影转瞬即逝。 卞遥迅速覆盖了翻腾混乱的情绪,她起身拉下了沉厚的遮光帘,趁机深吸一口气。再回过头来,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冷静,甚至扯出了一个得体的微笑。 “不,没什么。”她清了清嗓子,“只是突然想到一个之前忽略的技术参数需要确认后再跟你商讨。请继续吧,逯先生。” 她将目光快速转回投影的PPT,仿佛刚才那一刻的异样从未发生。 会议结束,卞遥几乎是立刻站起身,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文件。堆叠的合作方资料里,一张不起眼的A4纸从指缝掉落。她没注意到,只对着逯时和参会的人员致谢告别,便率先离开了会议室。 在她身后,逯时默默收拾着自己的素描本,目光若有所思地看着已经结束放映的PPT。他浅褐色的眼眸中,那丝困惑并未散去,反而更深了。 秩序的建立漫长而折磨,打破却只需要短短几秒。 而仅靠这脆弱的秩序就能支撑一个人的十年,按部就班、目标明确。一直埋头往前走,总不会出什么大错,反馈给那总是叫嚣的安全感也绰绰有余。 只要没有什么来破坏。 卞遥坐在没开一盏灯的家中,城市的灯火在玻璃窗外闪动着令人嫉妒的生命力。 她忽然想起十年前的那一天。头顶的灯光开得雪亮,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遥遥”,卞伯远的声音异常严肃,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祈月的事……这是个悲剧。但是你要记住,这件事,到此为止。” 连鑫像被吓了一跳似的,在一旁抽搐了一下。 她抬起泪眼,急切地附和,语气近乎哀求:“对,遥遥,你马上就要高三了!这是最关键的一年,绝对不能因为这件事分心!你的生活,你的人生还要继续,你的未来比什么都重要!就当……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好不好?” 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卞遥难以置信地看着父母。 一条鲜活的生命,一个就在身边的人,一起吃过同一桌饭,一起参与过她的人生。 这么一个人,以如此惨烈的方式突然消失了,他们却要她用一块橡皮擦,几下就擦掉所有痕迹。 这冰冷的、近乎残酷的“理性”,从面前两人的五官中缓慢溢散到她面前,让她感到一阵寒意。 “为什么?”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为什么……要…是不是学校里发生了什么?她……” “没有为什么!”卞伯远突然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暴躁的焦虑。 卞遥不知道为什么觉出了前所未有的委屈,一瘪嘴就要哭出来。 卞伯远见状,语气柔和些许,“小孩子心理脆弱,一时想不开。这种事情谁说得清楚,你也不要再问了!” 连鑫也紧紧抓住她的手:“听话!爸爸妈妈是为了你好!你知道现在竞争多激烈吗?一步都不能错!我们不能让这件事影响你!” 为了你好。 这些平日里听起来充满关怀的词语,此刻却像一把把钝刀,慢慢刮擦着卞遥的神经表面。 她看着父母脸上那种复杂到极点的神情——深切的悲伤底下,掩盖着更深层的、她无法理解的恐惧和一种强硬的、不容反驳的控制。 他们根本不是在安慰她,而是在向她下达一道死令,试图用最快的速度,将这段“意外”从她的人生剧目里彻底删除。 他们要她直接摘除这段记忆,让前后的时间无缝衔接。 她还想要说些什么,却绝望地把所有的话语都死死地堵在了喉咙里,任它们化作一团坚硬苦涩的东西。 父母的眼神仍像两堵厚实而冰冷的墙,严防死守那些秘而不宣的东西。将她所有的疑问震惊、所有才刚萌芽的悲伤、所有还没成型的观念和直面任何事的勇气,全都严严实实地隔绝在外。 她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和孤独。 好。 第3章 异变 项目部为逯时安排了一个临时的安静工位,美其名曰方便沟通。 从卞遥办公室百叶窗的缝隙间,恰好可以瞥见那个角落。接下来的几天,她发现自己的视线总是不自觉地被牵引过去。 她看到逯时大部分时间都埋首在素描本上,偶尔会对着电脑屏幕凝神思考,工作起来很专注,那种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状态,有时候透着一股不近人情的执拗。 有次,卞遥假装路过那个区域,控制着目光快速地扫过逯时的桌面。 除了电脑和数位板,桌面上只摞着几本厚厚的艺术理论书籍,一个木质笔筒里面插着各式各样的画笔。没有任何多余的个人物品,近乎刻板的简洁。 逯时察觉到她的目光,抬起头,露出一个有些拘谨的微笑:“总监。” 卞遥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点了点头,脚步未停,“进度怎么样了?” “还在构思阶段,尝试了几个方向,感觉都……还差一点。”逯时老实回答,眉头微蹙。 “不急,‘星空’系列整体需要的是感觉,时间充足的情况下速度是次要的。” 卞遥说完径直走开了。她能感觉到自己在看逯时的眼睛时,心跳正逐渐失序。单方面的试探和调查已经不受控地开始,她也有意无意地在与其他同事的闲聊中,旁敲侧击地询问关于逯时的印象。 “哦,逯设啊,挺安静的,做事很认真,就是好像不太爱说话。”这是大多数人的评价。 “他画画的时候好像完全听不到别人叫她,有点艺术家的痴气喔,”小虞又补充道,“不过人挺好的,我上次请教他一个软件问题,他讲得超——仔细。” 没有收获什么负面评价,但也没有任何能解开内心疑惑的有用信息。逯时就像一个标准的、有些内向的职场新人,除了那组惊艳的作品和过于干净的背景,毫无特别之处。 “总监,这是您要的逯设计师的合同复印件。”助理陈遂将文件放在桌上,忍不住多了句嘴,“您好像对这位逯设计师特别关注?” 卞遥眼皮都没抬,声音平淡无波:“‘星空’是公司重点项目,主设计师的背景自然要清晰。”这个理由无懈可击。 小陈点点头,又道:“不过逯设人挺好的,就是感觉……挺不容易的。好像在这边也没什么亲人。” “嗯。”卞遥应了一声,目光在那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合同上停留许久。 什么有效信息都没有。 合上文件,她把上身摔进宽大的办公椅,打开电脑,调出“星空”项目的文件夹,点开逯时提交的那份堪称简陋的简历和作品集上。 简历那一页简单得几乎空白,只有基础的普通艺术院校教育信息和联系方式。唯一特殊的一点就是他曾休学过一段时间,原因一栏也只写着术后修养。但这根本不足为奇。 作品集最主要的就是那组“破碎星云”,还有零散的几张,基本都是同样风格的习作。 就连社交媒体账号也是新注册不久,几乎没有什么可挖掘的个人痕迹。 太干净了。干净得像一张刻意准备的白纸。 一个业内新人,凭借一组在社交媒体上偶然被发现的作品,获得了与“巡津科技”这种级别公司合作的机会…这本身就像个传闻一样不可思议。 算了……她放弃了让自己变得更神经质的调查。 然而诡异的平静,在她来的第三天下午被打破了。 卞遥按照计划例行召集了一个小型的内部讨论会,针对“星空”系列另一个配套的宣传海报方向进行头脑风暴。逯时作为主设计师也参加了会议。 会议进行到后半,大家都有些疲惫,正围着白板胡乱写写画画,争论着不同的视觉风格。逯时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似乎正陷入沉思。 然后,那个动作又出现了——他无意识地拿起了手边的笔,开始在指间转动。 默默在一旁观察的卞遥,心跳骤然重了一拍,目光死死锁住那只笔。 笔杆流畅地旋转,然后,就在它即将停下的瞬间—— 笃——笃笃——笃。 长,短,短,长。 那声音在身旁的嘈杂中显得太轻,但在卞遥的耳中如同惊雷。她感觉自己呼吸停滞,讨论声瞬间远去。她只能看到逯时有点低垂的侧脸,和那支完成了“仪式”后歪歪扭扭躺下的笔。 “小逯设计师似乎有不同想法?”一位同事注意到逯时的动作,笑着问道。 逯时猛地回过神,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像是做了坏事被抓住的学生。他连忙又抓起笔不断按动,有些窘迫地解释:“啊,没有,我只是在思考那个关于对比色的提议…” 卞遥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端起面前的咖啡杯,杯中的液体漾开细小的波纹。她把自己积攒的全部自制力掏出,去抵抗这些奇怪的事给她紧绷的神经不断加码的重量。 同天晚上,卞遥因为一个跨时区会议在办公室留到很晚。项目部只剩下她办公室的灯还亮着。窗外,城市的霓虹织成一片绚烂却冰冷的光网。 结束会议,揉着发酸的眼眶走出办公室时,她发现外面公共办公区还有一个角落亮着灯。 是逯时。 他还没走,埋着脸趴在桌子上,似乎睡着了。电脑屏幕已经暗下,数位板和画笔整齐地放在一边。他的额头枕着手臂,呼吸均匀,看起来睡得有些沉。柔和的灯光勾勒出他稍长的别在耳后的发丝。褪去了白日的拘谨,此刻显得格外无害。 卞遥放轻脚步,正准备悄悄离开,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墙壁上那个控制背景音乐系统的智能面板。屏幕亮着,显示着随机播放模式,当前曲目是一首她叫不出名字的小提琴独奏。旋律悠远而哀婉,在寂静的空间里低回盘旋。 她不想打扰任何人,正打算直接走向电梯。 然而,就在她经过逯时工位附近,那首小提琴曲恰好进行到一段极富张力的高音。琴音强震,发出几个连续攀升的、带着泣音般颤抖的高音—— 异变发生了。 没有任何预兆,卞遥眼前猛地一黑!办公室的景象瞬间扭曲、溶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翻滚的黑暗,伴随着一种极速下坠完全失重的眩晕感!耳边是呼啸而过的巨大风声,掩盖了一切声响,心脏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死死攥紧。恐慌和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样瞬间浸透四肢百骸,夺走了她所有的力气和思考能力。 她奋力睁着眼想往旁边看,试图跟谁求救,可是眼珠像被焊死在眼眶里,每根血管都抻到极点,不能动弹。渐渐的,她发现这不是什么濒死体验。而是一种身临其境五感全开的感受。 她正在经历坠落! 紧接着,“砰!” 一声沉闷的、巨大的撞击声,伴随着骨骼碎裂般的闷痛,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眼角像被什么东西压住,只能看清一条线的眼前出现模糊的光亮。是黑色背景上的几点亮光?不对,是夜里亮灯的几户人家…视线很低,仿佛趴伏在地上…喉咙里泛着浓重的铁锈味。嘴边有黏腻而温热的东西流淌出来…… 时间好像过了一会儿,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巨大的惊恐在耳边炸响,她听不清具体内容,只有纯粹的恐惧和绝望。她再次试图睁开眼睛看看发生了什么,可是眼皮却完全无法打开…… “啪嗒。” 一声轻微的按键声响起,伴随着背景音乐系统的关闭提示音,高亢的小提琴声戛然而止。 卞遥眼前的景象和身体上残留的感知在一瞬间消失殆尽。 她猛地回过神,发现自己还站在办公区的过道上,一只手下意识地扶住了旁边的隔断板以稳住身形。她脸色惨白如纸,呼吸急促得如同刚刚跑完一场马拉松,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诶总监?您还没走啊?”一个略显惊讶的声音传来。 卞遥被吓了一跳,猛地转头看向他,眼神还有些涣散。是项目部另一个团队的同事,他正从门口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看起来要送礼的包装袋,“我以为没人,看音乐还开着,就顺手关了。” 同事没注意到还在睡梦中的逯时,也没看清卞遥的夸张反应,拿了落在公司的包装袋便匆匆离开了。 卞遥随意“嗯”了一声,办公区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 趴在桌子上熟睡的逯时似乎没有被吵醒,深深埋着的脸隐藏于一片昏暗中。 卞遥扶着隔断板,目光惊疑不定地落在办公室的每一角,最后落在依旧沉睡的逯时身上。 刚才那是什么?幻觉?噩梦?怎么可能那么真实?坠落感,撞击的闷响,嘴里的铁锈味,绝望的尖叫… 她竟有点不敢深思。 理智在疯狂地拉响警报,告诉她必须立刻停止任何推演下去的思绪。 是太累了,一定是最近压力太大了,产生了幻觉。 她需要休息,需要睡眠,需要把这一切荒谬的、令人不安的念头统统赶出大脑。 她强迫自己站直身体,双腿还有些发软。她不敢再停留,几乎是逃离般地快步走向电梯间。 空无一人的电梯里,镜面墙壁映出她苍白失措、惊魂未定的脸。她靠在冰冷的轿厢壁上,阖上眼睛。 电梯轻微晃动,刚才那仿佛亲身经历的失重坠落再次袭来,恐惧和嘴里的腥味隐约浮现。 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她抚着胸口,呓语着安慰自己。 走出电梯,踏入停车场冰冷的空气里时,她感觉心里已经恢复平静,可体感上那种深入骨髓的战栗依然无法平息。刚才那几秒像一道刺目的闪电,瞬间照亮了缝隙后那深不见底的黑暗。 她发动汽车,驶入夜色。 城市的灯火在车窗外流淌,心头的寒意在冷静后更盛。 她控制着不再去回想任何,只紧紧抓住方向盘。 然而无波无澜的冰面之下,暗流已然开始汹涌。 迷雾已经将她包裹,而她别无选择,只能一步步朝那最深的黑暗走过去,亲自看看。